第二卷 搪瓷灵魂的比重-镜棱子与变装密室 第八章 一周后的星期一

1

七月十五日,从周末开始下的雨一直没有减弱,持续下到今天。雨水敲打着教室的窗户,淋湿了外面的世界,增加了周围的湿气,也让大家的心情至少下滑了四个百分点(早自习的声音比平常安静就是最好的证明)。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光线照不下来,所以教室里开着灯,明明才早上八点而已。

对我而言,下雨只会带来忧郁的心理作用,因此看到趴在地上找牙齿的秋川,我立刻就用力踹了她的肚子,然后才回到座位上。

“越来越适应了呢。”坐在隔壁的绫香,把椅子转过来面对着我。

“什么事情?”

“当然是指特权阶级的立场啰。”

“嗯。”我模仿绫香静静地微笑,没错,我终于可以站上渴望的位置了,还有比这更令人感动的事情吗?恐怕没有了吧。不过没关系,我人生中最精华的部分……就是现在了。

“真是适应力相当强的人呢。”绫香眯起眼:“好羡慕喔。”

“羡慕什么?”

“香取同学,你接受访问了吗?”

“怎么可能,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的。”我想起校门口聚集的媒体记者,瞬间感到一阵头痛。“真的是够了耶,一大早就跑来……”

“啊,那个,香取同学——”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一回头,发现樱江抱着罐头果汁站在后面:“这是你要的CC柠檬。”她眼神战战兢兢地,像是在察言观色。

“谢了。”我从樱江胸前拿起CC柠檬的黄色铁罐,完成任务的樱江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叫樱江跑腿这种事,一星期前的我根本无法想象,我看了眼窗外,确认雨势不会减弱,就拉起CC柠檬的拉环。

“香取同学,碳酸饮料对身体不好喔,骨骼会溶解的。”

“我并不打算长命百岁。”我喝了口果汁,没错,我对往后的人生并没有兴趣,只要……

只要有现在就够了。

“真悲观耶。”绫香的声音就像豪雨中乍现的晴光。“虽然这也可以说是把握当下。”

“呃,绫香——”我把果汁罐放在桌上,低着头说:“真的很谢谢你,我能够有今天……

全部,都是托了你的福。”可是这句话一讲,突然变得很像要出嫁的女儿。

“请别讲出那种很像新娘的台词喔。”看来绫香也有同样的感觉。“而且我什么也没做,全部都是你自己的力量。”

“不——”我什么也没做,还是一样没有力量,气势也几乎是零,只不过因为待住绫香的身旁,才能够展现出这种态度。是因为有了绫香的存在,我才能够存在的。

“你的能力比自己所以为的还要多喔。”

“是……是吗?”我也可以成为新机种的超级机器人吗?

“我不会说谎的。”

“啊,嗯,是的。”我点头,然后鼓起勇气问:“我,也可以成为你吗?”

“可以啊。”绫香回应我美丽的笑容。

“啊……”好高兴,真的好高兴,我也可以成为绫香。“我”成为“绫香”,灵魂像是穿上华衣,飞翔、展开,失去自我,产生别人,然后重获新生……咦?这个,不就是角色扮演吗……

“怎么了?”绫香讶异地看着我:“你在发呆呢,不舒服吗?”

“啊,没有。”我摇摇头,表示自己很正常。

“如果真的没事就好……”

“嗯,嗯,真的没事。”我拉回主题:“绫香,我……该怎么变成你……”

“就请你自己摸索吧。”绫香的视线朝向一边呻吟一边想把牙齿塞回去的秋川。“来,请动手。”说完就把手掌优雅地往秋川的方向伸出去,是要我出动的意思。

我把果汁含在嘴里,走到秋川面前,她的眼神混合了害怕与无奈——就跟以前的千鹤一样——看着我。我踢她的脸,她摔出去,好不容易找到的牙齿也一起摔掉了,完全不以为意,又踹了四脚朝天的秋川好几下,全班同学都笑着看我们,大家都注视着我的行动,真是感动……陶醉。秋川流鼻血了,我把嘴里的果汁吐在她脸上,周围响起踊跃的喝采。

我回头看绫香,她微笑着,身为她的左右手,没有比这更光荣的事了。千鹤进教室了,我离开秋川,走到千鹤身边,向她说早安,千鹤仍然是小声地回应我。

“千鹤——你也来加入吧?”我用下巴比着垃圾般的秋川,可是千鹤摇头婉拒了,然后逃难似地走向自己的座位。

“为什么?你不想报复吗?”我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问她。千鹤到现在还没有对秋川使用过暴力,一次也没有。

“我对那种事情……不太……”千鹤停下脚步,背对着我回答。

“可是,你应该很痛恨——”

“是很痛恨。”她难过地说:“是很痛很没错,可是——”

“香取同学——”绫香开口了:“不可以强迫她喔,暴力必须要是自然产生的才叫做暴力,不能参杂勉强的成分。”

“可是绫香……”

“古川同学——”她重新对千鹤露出温柔的笑容,其实千鹤背对着我们,根本可以不用笑得那么亲切。“别介意,也不要担心,你就以你自己的方式,维持现状吧。”

千鹤没有回答,低着头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我觉得很疑惑,为什么绫香她会对千鹤如此地温柔呢?确实她对我也很亲切,可是那就像是上司对部属的照顾,而相较之下,她对待千鹤,甚至就像母亲对孩子那样无条件的爱。难道这是我因为嫉妒而衍生的误解吗?嫉妒?

没错,我对千鹤感到嫉妒,她明明得到了左右手的地位,却不肯行使权力,仍然跟之前被欺负的时候一样,用相同的反应处世。

我使劲踩住秋川的腹部。

2

一种太过清楚的,已经无法闪躲的感觉,即使老师进到教室开始开班会了,依然完全没有收敛的迹象,甚至还在增加当中,这恐怕不是错觉吧。贪念……我自嘲地想,自己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贪心的人,明明已经站上渴望的特权阶级,成为绫香的左右手,也可以从角色扮演中跳脱出来了,却还是有所不满,这不就是贪心的最佳证明吗?

我从旁观者的角度看着开班会的场景,全班同学都假装是乖学生,静静听老师说话(当然,这并不奇怪),有好几个座位空着——岛田、藤木、中村、石渡、镜同学,还有山本同学。

山本砂绘现在已经被警方列入重要嫌犯了,当然,因为还未成年,所以没有公布姓名,可是都已经公开是鹰羽高中二年级女学生了,就算不公布姓名也没什么意义。

前几天,二年E班有个叫田泽的学生被杀害,据说从发现尸体的仓库找到无数的人骨跟疑为藤木尸体的肉块。山本同学被列为杀害田泽跟藤木的嫌疑犯,而且新闻还报导,她很有可能也是杀害那些已经成为白骨的人命的凶手。可是光凭一个少女要犯下所有的罪行,实在有些难以想象,因此警方似乎还怀疑有共犯的存在。除此之外,山本同学也被怀疑是杀害有川的凶手,已经查到一些目击者的证词。这也难怪,穿着那么显眼的绿色铠甲,就算是存在感再怎么薄弱的幽灵,也会被人注意到的。然而……为什么山本同学要杀了有川呢?为什么要把尸体切块带走呢?真的像媒体所说的,是为了吃人肉吗?新闻中报导,山本家的冰箱有疑似人肉的物体,藉此暗示她有可能在吃人肉。

居然会吃人肉,这么恶心的事情……我看着雨下不停的窗外,想到攻击警察并且杀害房东后逃亡的山本同学。啊,不对,我明明是在想我自己的贪念啊……

3

目睹仓坂医生死去的人是我。那天我照常进入诊疗室,而等着我的,却不是戴墨镜坐在椅子上的医生,而是胸口淌血倒卧在地板上的医生。

“医生!”

我吓一大跳,跑到医生身旁,想要将他扶起,却想到电视剧的主角会经说过,随便移动受伤的人会使其缩短性命,又把伸出去的手收回来。仓坂医生全身都发青了,两颊却不协调地通红,满脸是汗,他急促地呼吸着,趁短暂喘息的空档呼唤我的名字。我记得当时体内充满了悲痛、错愕以及混乱的情绪,还夹杂了血腥味引发的食欲。

“这……这是什么?”我努力发出声音,看着地板上如火山熔岩般流动的鲜血。

“这是什么?是血啊。”说话的声音很无力:“连小学生都知道吧。”医生用力押着涌血的胸部,白袍跟手掌都已经被染红了。

“为什么会这样?”眼泪不受我的控制,突然就流下来。“为什么?为……呜,呜”

我忍不住哽咽。“呜,呜——”眼泪成串地滑落。“呜,呜——”

“别哭——”医生努力伸出沾满血的手,想要摸我的脸颊,手不停颤抖,在碰到我的脸颊后,轻轻抹去眼泪……温热的触感,浓稠的鲜血沾在脸上。

“医生……”

“不要哭,砂绘。”医生墨镜后的双眸直视着我:“对不起,我要不守信用了,你读取记忆的能力……”

“那种事情已经不重要了!”我大喊,紧抓住医生的手:“已经……呜,呜——”

“不过真伤脑筋啊,刺得那么用力。”他说得像事不关己:“你猜我被刺了几刀?十九下耶,十九下,太过分了吧:心脏都变成蜂窝了,就算再厉害的名医也束手无策……”医生的手无力地滑落,接着开始猛咳,从口中喷出来的鲜血飞沫,溅到我脸上。

“我、我……那个……”

“我死了以后……把桌子抽屉,上面数来第三个打开,里面有个信封——”医生的呼吸渐渐只剩下气音:“别忘记啊,桌子的抽屉,第三个,要不要……用血书写下来提醒你?”

“医、医生”

“砂绘,真的很对不起,我、我……咳——”他吐出一口血。“我……大概,是想要赎罪吧。”

“咦?”赎罪?他在说什么?是太痛苦了,脑筋失常了吗?我边哭边喊着医生,然而医生他并没有回应我,眼神已经涣散、已经看不到我,只能微微地晃动,又继续说话。

“让你遇到那么不幸的事……真的很抱歉,我想要帮你治好,可、可是没办法了——”医生开始咬牙,全身都在痉挛。“果然,那种事情还是不应该做的……虽、虽然不能当作借口,但我是被骗的。”

“你在说什么?回答找啊——”我摇晃医生渐渐死去的身体,医生笑着说痛死了,我却不肯放手。

“我不行了……差不多快死了吧。”医生急促的呼吸突兀地安静下来,痉挛也减缓了,我看看他的脸,虽然已经满头大汗,表情却还是一如往常。“砂绘——”他抬望我的脸:“我真的很不想在临终前讲这么老套的台词,不过……能认识你真好。”

的确是老套又俗气的台词,仓饭医生是真的很不愿意就这样结束吧,所以他又张开已经闭上的嘴,叫我吃下他的肉,然后才像个孩子般安稳地呼吸了三下,随即就死去了。

我只哭了五分钟,就擦掉眼泪慢慢地站起来,有点头晕地走到医生的办公桌前,打开右边那排抽屉第三个。里面有一个信封,我抽出当中的纸张浏览,上头画着类似地图的东西,那是用简单的黑线描绘而成,在某个交叉点上只写着“仓库”两个字,纸片的角落则潦草地写着“2(÷)6”这个记号,全部都是像谜一般不体贴的情报。

我发现抽屉深处有一把折叠小刀,于是拿在手上,将已经成为尸体的仓坂医生身上的钮扣扯开,抽出皮带,用单手押着他露出的腹部,把刀子插进去,一口气割开。红色的血混着白色的油大量地涌出,头一次进行解剖作业的我,当时对人体内流出的油脂大惊失色,之前咬下那个小女孩的手掌并没有流出这样的东西……

但我没有时间继续困惑,因为随时都可能会有人进来这间诊疗室,我把手伸进医生体内,抓住他的内脏缓缓抽出,幸好,腹部的器官并没有被刀子伤害到。我抽出大肠,可是怎么抽都抽不完,简直就像魔术师手中变出来的万国旗,只能不停地抽下去。

但是不管我怎么抽,肠子的尾端始终都没有出现,因为太累了,我暂时停下动作。肠子包围着我的身体,缠绕着我的手,我的脖子,有如一条蛇。我张口咬下去,沾满鲜血的肠子,有着温热的触感,但……我没有办法将它咬断、咀嚼,然后吞下去……我做不到,我害怕读取医生的记忆,而且也不想吃生肉。

泪水再度泛滥,全身颤抖着。医生他……死了,死了……今后该怎么办呢?我什么也无法思考,于是就睡着了,在肠子包围下……睡着了。

4

绫香提起岛田的事件,我很惊讶,毕竟全班同学跟我自己,都正忙着应付权力关系的突兀变化和山本同学的食人事件,根本就完全忘了这件事情。

“你还在思考这件事情吗?”于是我问她。

放学后我跟绫香还有千鹤,一起走在下雨的札幌市区,虽然下雨天我并不想外出,只想安静地待在家里,但却无法违逆绫香的提议。

头顶上撑开的雨伞布,被雨滴敲出不规则的声音,天空跟街道还有行人,全都是灰色的,路面被淋得湿答答地,感觉很不舒服,如果这时候拍风景照,上面会有一道道数不清的水痕,眼前的雨让我产生这样的联想。

“被你说成这样,岛田很可怜呢。”红色雨伞下,一张美丽的笑脸看着我:“难道香取同学你——已经把岛田当作过去的人物处理了吗?”

如果诚实地回答说:“对,没错。”可能会被认为是个无情的人,因此我含糊地说也不是这个意思。

过去……事件发生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但仍然没有掌握到杀死岛田的凶手,相关话题锐减,命案现场美术室已经开放,注意岛田的媒体也变少了,确实已经成为过去。事实上,我也已经开始淡忘,而默默走在我身后的千鹤,究竟又是怎么想的呢?

“之后你有再想到什么吗?”绫香问我,她应该是指解开密室之谜的想法吧。

“不,完全没有。”我照实回答。“有想过很多种,可是都不成立。”这是骗人的。

我想,自己并非名侦探,根本就不可能会有办法解开谜团。在一间没有钥匙卡就不能进出的教室里,钥匙卡就放在被杀害的死者身上,而且电动门是锁着的,那么犯人究竟是如何从关闭的教室里逃脱?这种问题我是不可能会知道的。

“说来不好意思,其实我自己也是。”绫香的声音随着雨声传进我耳中:“连一点灵感都没有。”

“千鹤——”我放慢步调走到落后的千鹤身旁,千鹤握着伞的手振了一下,我看不见她躲在伞下的表情,不过很容易想象得到。“你知不知道为什么绫香要对岛田的事情紧追不舍啊?”我小声地说:“从事情发生那天开始,她一直都这么热中耶。”

“我不知道……”伞下传来微弱的声音:“可能是对某个部分感到好奇……”话尾被雨声淹没了听不到。我觉得仿佛在看以前的自己,心里开始烦躁,为什么绫香会赋予这种人特殊地位呢?明明有我一个就够了。

“好奇的部分?”带着湿气的风吹动我的长发。“千鹤,你有什么头绪吗?”

“啊,不,没有。”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究竟想知道什么呢?”

“咦?”我发现绫香不见了。

慌张地环顾四周,结果在距离几公尺的后方看到她的身影,似乎是我们没注意到她停下脚步,还自顾自地走了一小段。绫香转过身去朝着反方向,是在看什么吗?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堆商店跟大楼,非常普通的世界吧。

绫香的红伞掉到地面上,温暖的风,将掉落的伞吹走,像故障的齿轮般转动着。雨水打在她身上,但她却丝毫不在意,目光都集中在某一个焦点,有如橱窗里的人偶动也不动。水手服被雨水浸湿贴在肌肤上,头发也湿淋淋地,然而绫香还是没有动作,感觉她似乎已经出神了。

究竟是在看什么呢?我快步走过去。

“呃,绫香——”

她无视于我的呼唤,突然开始奔跑,踏过地面的积水。

“怎么同事呢?”背后传来千鹤细小的声音。

“追上去吧。”我提议,已经别无选择了。

5

中村刚醒过来,静静地坐起,腰很痛,年纪大了。透过墙壁隐约听得到雨声,看来今天仍然是雨天。无所谓,管他是要下雨还是下什么,都跟自己无关,冷漠是最和平的处世之道。

下床、换衣服、梳洗完毕,然后打开床边的小冰箱,拿出一瓶牛奶倒在咖啡杯里,再加入速溶咖啡粉跟砂糖,用微波炉加热两分钟,在咖啡调味乳完成以前,打了三个呵欠。

看一眼墙上的电子钟,时间是下午三点刚过。中村今天翘课了,并非害怕进入须川绫香重整过的教室,纯粹只是因为嫌麻烦。他边揉眼睛边拿起手机,确认没有未接来电。

昨天打给石渡,电话那头的声音很郁闷,看来田泽的死是个很大的打击吧。当然,中村也受到了冲击,包括凶手是同班的山本砂绘这件事。山本砂绘并不是一个那么出风头的人物,事实上,中村对她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可言,甚至连长相都记不太清楚。

真是狠角色……他这么觉得,也说不出是厉害在哪里,总之觉得很厉害,就只是这样。

从微波炉拿出温热的咖啡牛奶,把杯子贴近嘴边啜饮,打了第四个呵欠,真想一直睡下去。

6

体力跟胃袋,都差不多到极限了。长达一星期不吃不喝的逃亡,就算再怎么强壮的人,也一定会濒临死亡吧,而且下个不停的雨,还无情地持续剥夺我的体力。没错,我的确期望下雨,但是并没有要它下成这样。

连伞都没得撑的我,已经全身湿透了,目前正位于某处的小巷子里,就躺在转角的狭窄空地上,用别人丢弃的厚背心当作枕头,前面还有个废弃的垃圾筒。贴在脸颊上的头发让人很不舒服,头很痛,而且好冷,倒卧在地面上的我,已经没有任何移动的力气,可能野狗还会以为是尸体,跑来闻我身上的异味。

糟透了……真悲哀,居然在这种地方迎接人生的终点,被垃圾跟冷雨包围着,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呢?

啊,要死了吗?那掰掰啰。

一副看好戏的口气,这家伙果然跟我有仇,可是我并不记得做过什么得罪它的事情,而它究竟是谁,结果我还是不知道。

还在说谎,你明明就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右半身的身分吗?怎么会?这种莫名其妙跑进别人身体的家伙,我才不知道……跑进身体?

雨水继续打在我脸上,思考停摆,昏眩,呼吸开始急促,全身又湿又重,视线依然模糊,有如身在浓雾中——虽然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也足以妨碍行动了。会死……我会死,终于,可以死了。我并没有期待死亡,不过既然会死,那就顺其自然吧。虽然我不会说我一点也不害怕,但是渐渐失去求生意愿也是事实。

“……要加油,好好地活下去喔。”我想起牛蒡刑警说的话,到底那个人是谁呢?为什么要放我走?我完全想不通。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我正要辜负他的期望跟救助,因为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力气了。

我抬头望着天空,雨水不停从建筑物间的灰色空隙降下来,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彷佛有一股意志力般,哗啦哗啦——哗啦哗啦——我就要消失在雨中了吧,哗啦哗啦——哗啦哗啦——消失会不会比较好过呢?

“砂绘——”突然有声音传进我耳中,熟悉的、怀念的声音。这一定是幻觉,因为这个声音的主人,早就已经……

“砂绘——”

不对,这不是幻觉。我抬起头,然后撑起上半身,体内或许还有仅存的一点力气可以动作。我看往声音的来源……巷口放置的垃圾筒前方,白袍的衣角瞬间映入眼帘,我急忙站起身子,无暇顾及剧烈的头痛。走出巷子,撞倒垃圾筒,我跌在地上,一只野猫被吓跑,我整个身体跌进垃圾堆里,但根本管不了那么多。我就像爬出泥土的僵尸,从垃圾堆里挣扎起来……没有任何人,确认四周围,没有任何人……

“仓坂医生——”我大声呼喊,却只听到回音,然后扩散、消失,没有任何答复。又试一次,结果还是一样。我想见医生,想跟他说话,于是我开始采取行动。

7

我们追在绫香后面,可是绫香拚了命地全速奔跑,雨伞的阻力又造成妨碍,虽然不想淋雨,我还是把伞丢在半路上,然后转头叫千鹤也把伞丢掉。千鹤犹豫着,我大喝一声快点,她立刻就把伞放开,恐吓真是方便的东西。

全身都淋湿的我们,跟绫香的距离已经缩短到十公尺左右,可是绫香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跟千鹤,只是专注地直视前方,以惊人的速度奔跑。如果裙子没有吸收雨水变重的话,现在应该整件内裤都曝光了吧,就连我自己可能也是一样。

“绫香!”我大声喊:“等等,怎……怎么回事?”

然而绫香根本不理会我的呼唤,依旧专注地往前跑,我又叫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街上的行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个画面,我觉得有点丢脸,就低着头继续追。

绫香不顾红灯的危险,直接跑过斑马线,有好几台车都紧急煞住,刺耳的声音响起,因为天雨路滑,还发生了几起轻微的冲撞。绫香无视于周遭的谩骂声跟尖叫声继续奔炮,我犹豫一会儿,还是跟上去了。

到底跑多久了?已经无法确认时间跟距离,呼吸急促,额头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制服变很重,而当雨水开始夺走体温,嘴唇开始颤抖的时候,绫香终于停止了奔跑。找追到她身后站定,想要调整痛苦的呼吸,结果反而咳得更痛苦,膝盖发软,脸也抬不起来。很不舒服,头晕脑胀,心脏跳得很夸张,像在打鼓一样,还开始耳鸣,这是呕吐的前兆。

千鹤晚几步也跟上来了,被雨淋湿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上,那副很喘的模样看了就讨厌,不过我自己大概也差不多吧,所以并没有多说什么。我往前看绫香,惊人的是,她居然都不会喘,虽然肩膀用力起伏着,但却不像我们这样缺氧地拚命呼吸,当然,我也无法想象绫香做出如此难看动作的画面,毕竟绫香她是天使——是神圣的存在,跟难看野蛮的行为是无缘的。

神圣的绫香,正盯着眼前的建筑物,巨大的白色建筑物,被雨水喷湿的大门落地窗上,以绿色字体写着“仓坂综合医院”。门前有一台脚踏车倒在地上,车轮还在转动着,我下意识地看往玻璃门。

“呃……”

一开始,我以为是绫香的倒影反射在玻璃门上,但其实不是,仔细一看,那个我以为的倒影,是站在门后的真人,她穿着紫色的洋装,而且那个人……是绫香。穿着洋装的绫香,跟穿着水手服的绫香,就隔着玻璃门对峙。这是什么?怎么回事?幻觉吗?

然而不管我再怎么揉眼睛,那个我以为的幻觉却都没有消失,甚至还越来越清晰。绫香终于回过头看我跟千鹤,她伸手拨开垂在眼前的黑发。丝毫没有平日天使般的笑容,而是用僵硬的表情,低声说看到了吧。

我跟千鹤面面相觑,绫香没有理会我们,迳自走入了医院,洋装绫香撇着嘴凝视制服绫香,产生一种镜子世界的错觉。千鹤从无言和愕然当中恢复过来,表情很平淡,彷佛眼前的事情是很理所当然的,是恐惧感跟混乱感超越极限后就失去作用了吗?那么我的表情也变得跟千鹤一样了吗?

茫然的我们走进了医院,袜子淋到雨感觉很恶心,所以我在门口脱掉,然后就用湿湿的赤脚穿上拖鞋。

“千鹤——”我把袜子丢在一旁,小声地叫她的名字。

“什么事?”

“这是怎么回事呢?”

“不知道耶……”千鹤只说出这几个字。

“这样啊。”

“嗯。”

毫无意义的对话。这也没办法啊,两个同样茫然的人是不可能交换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的。我看看千鹤,发现她就直接把袜子一起穿进拖鞋里,算了,无所谓。

茫然的我们接着走到大厅里,冻僵的身体被不冷不热的温度包围着,而两个绫香似乎很清楚自己有多引人侧目,走到离候诊室有段距离的地方。我们又快步追上去,不知是否听到脚步声,洋装绫香回过头来,与我四目交接,不管怎么看,那都是须川绫香没错。

“请回去。”说话的声音也是绫香的声音。

“我想你最好别叫她们回去。”制服绫香开口了:“我们的脸已经被看到了,你没搞清楚吗?”

“你这个——冒牌货。”

“正牌货有什么价值吗?死了也不可惜嘛。”

“正好相反。”

“喔,这样啊。”

两个绫香在电梯前停步,然后按下按钮,几秒钟后,电梯门缓缓开启,两人进入里面,我跟千鹤也跟随在后。洋装绫香按下楼层钮,电梯门关上,下降的感觉让脚底很不安稳,我来回看着两个绫香,果然……除了服装以外,完全一模一样,找不出任何差异。

“胡说八道。”洋装绫香面向正前方,突然低声地喃喃自语:“什么自体幻觉嘛。”

“那是谁说的啊?”

“一个我认识的人。”

“真是个笨蛋啊。”制服绫香拨开淋湿的头发:“为什么要这样,硬去解释一个无法解释的现象,还提出那么奇怪的说法。”

“为了说服自己啊。”

“真荒谬。”她嗤之以鼻:“超乎常识的东西还硬要用常识去思考,这叫做笨蛋,而那些把常识当作挡箭牌跟真理,斥责超自然现象的家伙,则是笨蛋中的笨蛋。”

“重点是,你到底是什么?”

“啊?我是什么,用眼睛看不就知道了吗?”说完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胸部,被水浸湿的蝴蝶结微微晃动。“我就是我。”

“请问——”我战战兢兢地开口。

两个绫香同时转过来,真是非常赏心悦目的画面,不过这座电梯到底要下降到什么时候呢?

“呃,那个——”我喉咙开始收缩:“你们两位是……双胞胎吗?”

“香取同学,就说这样子不对了嘛。”制服绫香的鼻子轻哼一下:“刚刚才说过啊,不要用自己的常识去捕捉超越常识的东西。”她的语气很粗鲁,平常的千金小姐措辞全都消失无踪了。“算了……也不是说不行啦,只是越认真去思考反而显得越愚蠢啊。”

“你在说什么呢?”但是我并没有听到回答,因为电梯门打开了。

外面距离一公尺左右的前方有另一扇门,是黑色的,看起来很厚重也很坚固,乍看之下没有门把,完全是平滑的表面。洋装绫香站到门前,用熟练的手势点了旁边的电子锁,液晶萤幕上出现整列数字,输入完毕后,发出哔的一声电子音效。

“进行身分比对,请报上姓名。”空中传来流畅的女性声音,感觉不像是人类发出来的。

“叶山里香。”清晰的声音报出名字,叶山里香?那么穿着洋装的这个人,并不是须川绫香啰?

“通过确认。”两秒钟后再度传来声音。

黑色的门滑开,两个绫香走进去,我跟千鹤也接着走进去,背后传来门关上的声音。整体灰色调的空间,走廊天花板的照明设备全那是隐藏式的,排列得像斑马线一样,墙壁上是电了仪表板(似乎已经没有在使用了,讯号灯都没亮),然后是一扇扇等距排列的房门,全部都跟学校的特别教室一样,设置了读卡机。不像一般医院里的装潢,这里简直就是……研究所,仿佛动画跟电影里面常会出现的场景,难道我不觉间跨越了现实跟幻想的分界线吗?

“喂,等等——”在走廊上前进没几步,制服绫香就开口发言了:“你打算带我们去哪里?我刚才为了追你跑得很累耶。”

“那到这里就可以了。”洋装绫香停下脚步:“其实哪里都无所谓啊。”她回头瞪着另一个绫香:“反正一样要死。”

“死?谁要死?”

“当然是冒牌货该死啊。”说完就从腰间抽出东西来。

在灯光下闪烁的是……一把刀子。洋装绫香朝另一个绫香挥刀攻击,绫香移动上身惊险地闪过,随即用力去撞洋装绫香,两个绫香在走廊地板上跌成一团。刀子一闪——

“啊!”制服绫香往后退,领子已经被割破了,不过似乎没有伤到皮肉,她用手稍微确认过后膀的状况,立刻转身朝我跟千鹤的方向跑过来。

洋装绫香从容地站起,双眸布满杀意,散发出憎恨的冷光,举起刀子往我们的方向冲过来。制服绫香绕到我跟千鹤后面,突然推了我一把,居然拿我当挡箭牌!洋装绫香冲到我面前,刀子向下挥落,我反射性地缩起肩膀,整个人重心往前栽下去,幸好这个动作正可以避开攻击。

回头一看,洋装绫香瞪着我,而另一边的制服绫香已经逃之夭夭,刚转过墙角,后面还跟着千鹤。等一下,别丢下我,救命……救命啊——

洋装绫香咬牙切齿,额角抽筋,浑身都是杀气,凝聚了所有的愤怒。让另一个绫香逃走,似乎令她非常生气,而愤怒的矛头……又是指向我吗?她认为是我协助她逃亡吗?不对,不对啊,我只不过是被推了一把而已……可是我并不觉得她会听我的解释,那个眼神充满了百分之百的杀气,说什么都没用。

“呜,噢——”我硬逼自己站起来,膝盖已经跌破皮了。

“啊——”然后我拔腿狂奔。为什么会这样?搞什么鬼嘛,到底怎么回事?我会死吗?会被杀掉吗?不要!我不要啦——

8

我脚步蹒跚地来到仓坂综合医院。一踏进大厅,怀念的香味就包围过来,有股想要直奔诊疗室的冲动,但我还是发挥理智强迫自己回到现实。没错,仓坂医生死了,他死了……死了。

候诊室里的人用见到鬼一样的眼神看着我,没办法,有个全身湿答答还沾着垃圾的女生跑进来,任谁都一定会觉得很恶心吧。而我对那些眼光并不以为意,笔直地走向电梯,按下按钮等待电梯下来。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剧烈疼痛,视力也差到极点,只是不断地模糊恶化,自己都觉得能撑到这里实在了不起。

电梯门打开了,我走进去,按了关门钮,然后开始搜寻记忆,却发觉脑中全都是别人的记忆,我自己——山本砂绘的记忆,必须要花一点时间才能挖掘出来。

哈哈,都是别人的。你自己的跑哪去啦?

我不理会右半身说的话,同时按下二楼跟六楼,电梯开始下降。其实我并不是很确定,不过对于仓坂医生遗书中写下的两个数字,除此之外也想不到别的含意了,而且他还曾经提过那个吃人电梯的传闻。

电梯停了,门打开……果然,我的推测是正确的。前面有扇黑色的门,我走过去仔细地观察,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启,看看周围,发现旁边有个电子锁跟液晶萤幕,上面简单地排列着从0到9的阿拉伯数字。我按下2跟6,萤幕上显示出红色的26两个字,但毫无反应,于是我又重复地按下262626,结果数字一直连续到画面的尽头就一口气消失了,看来应该是输入错误,接着我改成626262 ,但数字还是一样消失。

我一边拨着淋湿的头发一边思考,随即想到解答,真是……太简单了吧,不过换作任何人得到那么大的提示,应该都有办法解开。我输入033333试试看,立刻发出哔的响音,看来我答对了。

“进行身分比对,请报上姓名。”有个机械化的女性声音传来,但没看到扩音器。

“山本砂绘。”我照实说。

“通过确认。”令人惊讶的回答,通过确认?

黑门完全不在乎我的复杂思绪,依照设定自动开启。整条走廊明明灯光很亮,却又有种诡异的阴森气息,我走进去,每踩一步,袜子就湿湿地贴在脚底板上,感觉很不舒服,于是我途中就把它脱掉。走廊上有好几处转角,简直像迷宫一样,多到让人不知究竟哪里该转哪里不该转,对于个性优柔寡断的我而言,这真是个大难题。

总之就只好边走边看情况应变,如果能先预料到前面有什么危险的话,至少还可以稍微注意一下,可是眼前的情况是完全的未知数,医院里建造这个秘密空间究竟有何用途我也不清楚。而且我也不能畏畏缩缩地,不,应该说这时候害怕也没有意义,现在我所能做的,只有努力集中模糊的视线向前探索。在途中我试着去开开看那些房间的门,却一如所料地动也不动。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脑中思考着,这个空间究竟代表什么意义?用来做什么的呢?我一无所知。还有,为什么仓坂医生会知道这个地方,跟他是院长的儿子有关系吗?父子两人有什么企图?究竟在计划些什么?

“看到了吗?这就是我啊。”背后突然传来稚嫩的声音。

我吓一跳,立刻回过头,眼前是——

夏天……当时的……想吃东西……当时的那个小女孩。肚子好饿……穿着红衣服,幼稚园年纪的小女孩,戴着宽檐帽的小女孩,我咬下左手,害死的小女孩,被以为遭到野狗攻击的小女孩,那个女孩子……站在我眼前。

“你看——”小女孩往前走一步……面无血色。

“哇啊啊啊——”我大声尖叫,整个人腿软跌在地上。“啊?……咦?等、等等……别、别别……别过来,喂喂……”很想逃,可是完全站不起来。

“我叫你看嘛。”小女孩毫不在乎我的恳求,越来越接近,她的手藏在袖子里看不清楚,但这时候哪还管得了那么多,不管她有手掌也好没手掌也好,还不是都一样,因为这个女孩,根本就不应该会出现啊。

“你看——”帽子下隐约可见她伤心地瘪着嘴。

“别过来啊啊啊——”我用尽全力大喊:“不要,不、不要——”我挥动双手,想要阻止女孩再继续靠近。“对不起,对不起……对、对不……”

“我叫你看啊。”

“不要!”

“你看。”

“不要!你、你搞错了……”

“你看嘛、你看嘛。”

“为什么你还活着!”超越极点的恐惧,转化成愤怒,我大概已经疯了:“我……我吃掉你的左手,你不是……不是死了吗?为什么还活着!”

这时候——有东西打中我的背,接着是脖子,好痛,我忍不住倒下,然后头部也被攻击了,我伸手去挡,结果肚子立刻被踢。好痛苦,攻击还不停止,我全身被狠狠揍了一顿,好痛好痛,脸被踢中,鼻血喷出来。为什么?怎么回事?好痛啊……住手,痛死了……是谁?

把我揍得体无完肤的是——千鹤。千鹤她……面目狰狞地用力踹着我。千鹤?为什么?

为什……好痛!

“千、千鹤——”

“混蛋!”她下手毫不留情。“可恶、可恶,去死!”然后跨在我身上。“去死!去死!”

她握紧拳头,用尽全身的力量殴打我的脸跟胸部,根本来不及防备。“去死!混蛋!”从来没听过千鹤发出这种声音,充满了憎恨的声音:“你这混蛋——”

拳头直接攻击到肋骨,冲击力传到内脏,我吐出血来,模糊的双眼朝走廊看过去,那个被我杀死的红衣小女孩,已经不见了。

9

终于找到一间没有上锁的房间,当我从玻璃门前面经过时,门自动打开了。如果就这样没头没脑地一直在走廊上乱跑,可能会碰到洋装绫香,所以我逃进门里面。房间里一片黑暗,除了地板跟角落几盏微弱的绿色夜灯以外,没有任何的光线,我伸手寻找开关,墙上却什么也没有,不过光凭夜灯的光线,已经足以知道室内的面积,大约有三间教室那么大。天花板很高,让人联想到天文馆……左右两边墙壁里嵌着东西,太暗了看不清楚,依照光线的反射来看,似乎是玻璃材质的物品,究竟是什么?

“那是养殖瓶。”前方传来这句话,同一时间灯光亮起,我惊讶地抬起头,却没有太多的恐惧感,因为那是我熟悉的声音:“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任使用了。”从眼前一扇门走出来的是——青威。灯光一亮,墙上的玻璃物品就看得很清楚,那是奶瓶形状的玻璃筒(体积就跟成人的身体差不多大),上下都被铝制的盖子封住,排满了整面墙壁。

“啊,青、青威?”即使再怎么不害怕,脑中还是一片混乱。“为……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就不停在发生令人无法理解的事情,我从没想过这世界居然可以混乱到这种地步。“为什么你会在这……”

“好了好了,不用那么担心啦。”站在房里的青威,露出跟平常一样的笑容,唯一不同的,就是她今天穿着打褶的白衬衫,搭配一样打褶的长裙,非常普通的服装(呃……虽然还是比普通衣服显得装饰过多)。对于只看过她角色扮演的我而言,便服造型的青威反而感觉不太自然。

“或者应该说,那是我的台词才对。”

“咦?”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这句台词,本来应该是由我来说的啊。”

“咦?”

“小海,你是怎么进到这儿来的?就算知道这层楼的存在,也无法通过声纹比对……

啊!”话说到一半,突然变成危险的表情:“是某人带你来的吧?”

“某人?”

“不过真奇怪,那家伙会跟小海认识吗……”

背后的自动门被一口气撞开,发出清脆爽快的声音,有个东西跟玻璃碎片一起摔在地板上,那是……是绫香,穿制服的绫香。

“啊,啊……绫香!”我跑到绫香身边。

“可……可恶,可——”绫香痛得缩起身体,刚才的撞击把制服割破好几块,膝盖正在流血。不得了,一定是被玻璃割到的,啊,绫香美丽的肌肤受伤了……

“要……要不要紧?”我小心地帮她拿掉身上沾到的碎玻璃,连头发上也有,我小心地不去伤到头皮……

咦?……奇怪,太奇怪了,为什么头发一点光泽也没有?绫香的头发一直到刚才,都还是充满光泽的。咦?不太对劲,我扶着倒在地上的绫香,把她的脸扳过来。

“啊!”我摸到的睑不是须川绫香,是个陌生的欧巴桑,这个陌生欧巴桑正穿着绫香的衣服。

“哇——”我反射性地倒退。“天啊——”双唇忍不住颤抖:“你……你、你是谁?”

“你问我是谁?”水手服欧巴桑笑出鱼尾纹来,年纪大约四五十岁左右,双眼混浊,脸上都是斑点,还有一口黄板牙,看起来很脏。“还用说吗,我当然是你最喜欢的须川绫香啰。”

“胡说!”

“真过分耶,我才没有胡说。”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制服裙底下的两只脚,也布满了斑点。“我的确是须川绫香,没有错啊。”

“啊……啊,啊啊——”我靠在墙壁的玻璃瓶上。

“真没礼貌!看到我的脸居然吓成这样!”欧巴桑露出黄板牙笑着,然后粗鲁地用手拍掉肩膀的玻璃碎片,这种动作当然不是绫香会做出来的,因为绫香是天使啊。

她是谁?我的脑筋无法跟上这个异常状态。这个欧巴桑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穿着绫香的制服?头好痛,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想赶快回家。

“没事吧?小海,你脸色很差喔。”青威不知何时站到我旁边:“要不要休息一下啊?你整个脸发青耶,真的。”

“啊,青、青威……”

“好了好了。”青威摸摸我的头:“别哭嘛,没事的,好了好了。”

“好奇怪喔,青威。”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哽咽:“那个须川绫香啊,是个很美很美的女生耶,才不是那种欧巴桑……”

“你真的很没礼貌耶!”欧巴桑大声怒吼:“不要叫我欧巴桑啦,我还年轻,真的很讨厌耶。”

“须川绫香?”青威抬头注视着欧巴桑。“哦,对了——”

“你知道她是谁吗?”

“不,我才不知道这种欧巴桑,我根本就完全当她不存在啊。”青威笑着说,然后住平坦的胸前比出和平的手势。“因为我很年轻啊,年轻是无敌的,大无敌喔,如果魔动王在学校出动的话,学生都会死光光喔。”

“喂,你是谁啊?”欧巴桑皱着眉头,斜眼瞪着青威。

“你觉得我是谁?”

“不知道,重点是,帮个忙吧,我被迫杀耶。”

欧巴桑看往破掉的自动门,啊,对了,另一个穿洋装的绫香——或许应该说那才是真正的绫香——在哪里呢?我下意识地想看到她,想要确认些什么。

“你竟然——”破裂的自动门打开了,洋装绫香按着头站在门口,我跑过去,有股想要紧抱住她的冲动,刚才明明还被她追杀的,真是莫名其妙。

“哈!我竟然怎样啊?”欧巴桑斜睨着绫香,用卑鄙阴险的声音回嘴,完全是个恶心的人。“喂,小姐,多亏你刚才推了我一把,害我脚被割破了,你要怎么赔偿我啊?”

“冒牌货就该死。”绫香抓起掉在地上的刀子:“去死……”

“呃……我说,两位,虽然我不太清楚怎么回事,但是不可以打架喔。”青威往前跨出一步:“没有人想要看女人的战争。”

“这不是什么战争,这是夺回我自己的身分。”绫香简短地回答。“你是谁?”

“我是可爱的女生啊。”青威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那位欧巴桑——”说完又朝欧巴桑看过去:“你做了什么?”

“吵死了!你是谁啊?这是非法入侵吧。”

“这里是我家。”

“你怎么进来的?”

“就跟你说这是我家了啊。”青威转过身去:“走吧,小海,这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随便她们去打好了。”

“我……”我揉一揉湿润的眼睛。

“好了好了,走啦。”她催促着我:“连我都快不正常了。”

“喔。”其实我真的很想看着绫香。

我们走向青威出来的房间,欧巴桑叫我们等等,但青威当作耳边风。我跟在她后面,青威打开房间门,门一开启,里面站着镜同学,青威一脸错愕,镜同学揪住她的领子,拉到自己面前,然后把水果刀架在她脖了上。

“时间到——全员暂停。”镜同学的声音在室内回响:“乱动会没命喔。”

“啊,是镜同学呢。”欧巴桑的眼神像是看到老朋友一样:“我才在想你怎么没去上学,原来你一直待在这种地方吗?”

“你哪位?”

“唉呀呀,好冷淡喔。”长满斑点的脸孔皱成一团。

“当然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吧,我昨天才开始躲在床底下的啦。”

“躲在床下?”青威一边留意水果刀一边开口:“唉呀,好讨厌。”

“什么好讨厌?”

“那我自慰的声音都被听到了。”

“我录下来了喔。”

“哇哈——”

“那是什么反应啊?”

“对了,你是怎么进到这层楼来的?”青威笑着问,声音却很认真:“怎么通过声纹比对的呢?”

“喂,你喘息声很大耶。”

“回答我嘛。”

“啰唆,回答问题是你的责任,好了,把你知道的事情全部老实说出来。”镜同学语气很犀利,还用冰冷的眼神盯着我们所有人。“这样我才饶你一命。”

“饶她一命?”欧巴桑嗤之以鼻:“我跟你说,镜同学,那家伙被怎样都不关我的事,我根本不认识她。”说完就用粗燥的手指比着青威。

“别搞错了。”镜同学从容地回答:“有生命危险的,是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人。”

这句话刚说完,从她背后突然走出一个陌生人,年纪大约是二十多岁,穿着西装的男子。

“你……”绫香倒吸口气。

“久违了。”男子微微一笑,对着绫香说:“请别再逃走了,拜托。”

“这个人叫做王田,是我在调查医院的时候偶然遇到的,虽然他没什么诚意,不过有火力就够了。听好,不能乱动,否则一枪把你脑袋打飞出去喔。”

“我可是满怀着诚意呢。”叫做王田的男人苦笑:“你忘了是谁帮你破坏声纹比对系统的吗?”

“我忘了。”很简单的回答。“好……不想被这个人杀掉的话,就照我刚才所说的,把事情一五一十地供出来。听好啰,谁敢反抗就会马上没命。”

“喂……”青威边调整呼吸边问:“既然有那么厉害的人在场,为什么只有我要这么倒霉啊?”她鼓着脸颊:“很不公平耶。”

“你是人质啊,所以死心吧,中村同学。”

“中村?”我吓一跳,立刻脱口而出,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她说的中村……是那个中村吗?

“什么嘛,后知后觉。”镜同学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的反应:“你到现在都没发现吗?这怎么看都是男的吧?要不要摸摸看?”说完就伸手去拉青威的头发,结果轻易地……一拉就掉了——假发?

“我不是存心骗你的啦。”青威……中村他边讲边笑:“对不起啰,小海,不,香取同学。”说话的声调变低了,虽然还是比一般人高,但确实是男性的声音……

“羽美——”跟中村身体紧贴的镜同学看了我一眼:“你啊,把我的忠告都当成耳边风了呢。”

“啊,我……”为什么她要对已经很错愕的人落井下石呢?

“算了,这也是自作自受。来吧,各位,全部集合过来,就在这间房里把事情讲清楚,至少还可以准备饮料,不过呢,刚才我看过冰箱了,里面只有牛奶,啊,还有速溶咖啡……

好,那大家就来开个咖啡茶会吧。”

“啊,我要咖啡牛奶。”青威……不,中村开口说:“把咖啡粉跟砂糖加到牛奶里面。”

“你是人质,没你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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