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沉没的钢琴-镜创士还原的犯罪拼图 第二章 正遭受到迫害

对音乐没有兴趣,对自己的将来也不抱任何期望,即使是这样的我,在性欲方面也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也就是说,有着基本的生理需求。虽然大致上都秉持禁欲的态度压抑下来,但终究无法完全抗拒人类最直接的本能。为此,我曾经跟别班的女同学交往过,那是高二的夏天到秋天之间的事,详细情形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对我而言,就只是一段短暂的关系,或许对女方而言也是一样。那个女孩子的外表虽然不太值得称赞,但当时的我所需要的,既非纯洁温柔的陪伴,也非偶像明星的美感,而是够大的乳房跟能够使用的女性器官。除此之外,什么精神上的也好物理上的也好,我几乎都没兴趣。

我们是在她家里做的。之前有提过,当时我家住在破旧到吓人的老公寓,房间只用纸门隔开,连母亲在隔壁卧室睡觉的呼吸声都一清二楚。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不能勉强去做会发出大量呻吟声的事情,而在她家就完全没有这些顾虑。她的父母都在上班,又是独生女,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因素,是最适合解放性欲的场所,我们在那里发生过好几次关系。我们并不相爱…或许应该说,我没有多余的闲情逸致可以将偶像剧带到日常生活中,就只是屈服于“性”这种无法克制的情感,一味地发泻而已,没有任何借口,也没有免罪符.

就像刚才所说的…我一直都克制着各种欲望,承受着所有的压力,好比说…中学时期,我喜欢班上的一个女孩子,但她却跟坐在我后面的班级干部交往,那是一名很会打篮球,长得很帅,头脑好,朋友多,连坏学生都混得很熟的男同学。我一得知这件事情,不到0.0002秒就放弃了(也就是立刻死心的意思)。往后的午休时间,我几乎都在图书馆度过,把《三国志》当枕头趴着睡觉。高中时期也一样,校庆时一个人走来走去,在无人的教室里吃炒面,还遭到走廊经过的同学侧目,但我却轻易地排除这些难堪,反正只要想象自己是大海中的浮游生物就好。在广阔无际的海面上,就算有只浮游生物跟其他只不太一样,对海水也不会产生任何影响(这个比喻很拙劣,幼稚到了极点,可是这个世界本来就充满了幼稚的现象,我并不在意。)这种简单的,令人心情愉悦的想法,帮助我精神上得到安稳,贡献良多。

谁也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我。

如果是乐高积木的话,差一块就很明显,而如果是拼图的话,差一块会有更大的问题,只要任何一块出错,就无法完成构图。但是浮游生物没差,就算多愚蠢、多不协调,其他的浮游生物也不会在意。所以我披上浮游生物的外衣,逃离那些接踵而来的欲望跟压力,彻底地逃离。

但是还有性欲。

只有这一点我无能为力,不是企图狡辩,但我并非什么罕见的色魔,绝对不是,我的性欲只不过是跟普通年轻人相同的程度,而会有这样的痛苦跟烦恼,也是因为那层浮游生物的外衣无法抵挡这种活生生的情绪。那层天下无敌的浮游生物的外衣,被性欲轻易地穿透了,一点防御能力也没有,这就是促使我对性欲屈服的重要因素之一吧。如果能用更直接更坦诚的态度去面对性欲的话,或许我对“她”,以及对“宏子”的反应也会有所不同。性欲突破了原本像堤防般坚固的浮游生物外衣,而我轻易地屈服,恐怕是因为唯一最强的防卫线被突破,使我顿失战斗意识了吧。

已经屈服的我,开始摸索解放性欲的管道,而最先发现的…也可说是仅有的方法…就是自慰。我对这件事丝毫没有抗拒,家里薄弱的墙壁跟简陋的卫生环境,也不会构成阻碍,因此我立刻就采用了这个方式。最初的几个月,可以靠这样发泻过就没事,藉着重复单调的动作,保住我的生活秩序,但是渐渐就产生了厌倦感,没办法,如此单调的动作跟快感,会厌倦也是理所当然的。我设法用影像画面来掩饰单调的本质,重新尝试,却依然无法持久,我已经完全厌倦了。如果只有厌倦感也就算了,随之而来的还有罪恶感,对自慰行为的罪恶感。这完全是出乎意料的事情,让我非常困扰,为什么会产生罪恶感呢?我又不是基督教徒,更不会对自己达到目的后杀死的数千亿个细胞感到抱歉。然而,我的胸口跟脑中不停翻腾着,这股罪恶感的真面目…是孤独。

其实我早该注意到,一个人单独解放的性欲,只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一种幻想的游戏罢了。对一个虚构的对象,不会产生什么解放,这就跟和稻草人做爱是一样的。总而言之,等我察觉到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已经是开始自慰超过一年以上的时候了,很悲哀,很难堪,我是一只无可救药的浮游生物,连叹息都是多余的。但是,即使看透了罪恶感的本质,如果找不到对象的话,终究于事无补,女人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话又说回来,要认识异性的机会并不少,像校园里就会有很多女孩子,人数方面绝对没问题。嗯,外貌就暂且不论吧,虽然大部分都是被肥肉跟脂肪包裹的河豚,当中还是有鹤立鸡群的异类。会遇上哪一

种,完全是凭运气,我设法说服自己。

时间不多了,我开始寻找发泻性欲的伴侣,然而,才开始没多久便遭遇到极大的问题——我没有熟悉的女性朋友。其实认真说起来,我连熟悉的男性朋友也几乎都没有…算了,这不重要,眼前的我无暇思考那么多。面对这种情形,有的人会说,没有朋友去交就好了,这话说得一点也没错,也是唯一的解决之道,但是做起来并没有那么简单。对我而言,交朋友就跟开垦荒地是同样意义的事情,如果没有垦荒者的决心,就连跟陌生人说话都很困难,非常糟糕…可是这次我不能逃避,浮游生物的外衣已经不管用了,要战胜现况,除了克服之外别无他法。当然,就像过去一样…还是有逃离的方法,但是逃避恐惧的来源,终究只是

暂时的逃避而已,最后恐惧依旧会来折磨我。到时候就算想克服,也已经找不出源头,无可挽回,只剩下挥之不去的痛苦。我不要这种结果,绝对不能落入这种下场,所以一定要克服。而要克服就要有对象,我无法跟班上同学自在地交谈,于是就修改作战计划,开始寻找同类。

午休时间一到,我就跑去避难的“洞穴”——图书馆,这是我每天午休的收容所…一进门就看到服务台,里面坐着一位身材像不倒翁的女职员,戴着黑框眼镜,圆圆的脸颊,好像偷塞了大福麻薯般。在她坐镇的柜台左边,放着褪色的校刊跟各年级的教学日志,但没有学生会对那些东西感兴趣。我走向书架陈列的阅览室,右手边还有两个隔间,靠窗的是自习室,靠中庭的是书库。我放弃之前常拿的《三国志》…今天换成筒井康隆的《不准笑》(这不是在讽刺我的现况,否则如果真要讲,我可以随口说出五本更贴切的书名),然后坐在宽大的阅读桌前,开始观察。即使我已经来过图书馆无数次,这还是头一回认真注意里面,真是个冷漠到极点的人啊。不过今天我不能再冷漠下去了,我用雷达般的视线扫过全场,搜寻合适的对象。图书馆里除了工作人员以外,大约只有二十名学生,每个人都同样落寞,连我看了都觉得泻气。如果说物以类众的话,我算是其中的代表吧,可惜这里就只有书本,不知是幸或不幸。

我忘了那女孩是叫晴子还是晴奈…暂且称呼她晴奈吧…就是在这时候看到的。她坐在前面的位子上,背对着我正在看《异乡人》(为什么从我的角度可以知道她在看什么书呢?那是因为书衣就放在桌面上),对我而言,像这种谁都看得出故事结局的作品,应该是没人会去看的,所以我很惊讶居然有人在阅读这本书。我走到晴奈那一桌,然后坐到她对面,一边假装看书一边偷看她。陌生的脸孔,跟我不同年级,可爱的轮廓配上单眼皮跟小鼻子,很抱歉,实在称不上美女。老实说,我有点失望,但还是打起精神。没办法,不能奢求尽如己意,这个世界是要维持平衡的,工作和薪水、书本和知识、男人和女人全都一样,为了不引起战争跟冲突,只能得到符合自已条件的份量。

不,等等,我重新思考,似乎也不全然是这么回事。我翻阅手中这本书所收录的短篇小说《斗牛犬》——看吧,里面这只丑丑的狗就成功获得女孩子的青睐,而走在街上也随处可见类似的场景,丑男跟美女手牵手同行的画面,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跟小说中的斗牛犬用了一样的招数吗?所以男人靠的并不是脸罗?我长得没有那么糟,虽然进不了美男子的行列,至少也没什么难看的地方,那又为什么会遇上这么不起眼的女生…

“请问…”她抬起头来,奇怪地看着我。“有什么事吗?”

原来我不自觉地一直盯着她看,真是失态啊,我唤起内心沉睡已久的社交面,开始设法为自己解释。我忘了当时说过些什么,不过应该是表现得比平常好很多吧,因为几分钟后顺利地搭讪成功,这就是最好的证明。从交谈当中,我知道了晴奈是一年级的学生,成绩中上,喜欢吃冰淇淋,这些话题我都没有兴趣,反正知道她的年级跟成绩或嗜好,对我的欲望并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跟晴奈开始交往,是在两个月后。她很喜欢去唱歌或是打保龄球,然后去吃个简餐或麦当劳再回家,这就是一种称为“约会”的仪式。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但是如果表现出轻视的态度,跟晴奈的关系就会破裂,所以为了避免危机只好配合她,刻意演出幸福至极的模样。我的目的当然是得到晴奈的肉体,我们每星期至少会在她家发生一次性关系,晴奈是个皮包骨,腿很细,胸部的形状也不好看,但我不能太挑剔。其实如今回想起来,也没什么不好,就像一个不懂西餐礼仪的家伙,即使吃到高级法国料理也品尝不出美味,我的确有这种感觉。而晴奈当然也不是笨蛋,很快就察觉到我的真面目,或许从那一瞬间起,她就不再爱我了吧。女人是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恐怖生物,而且很狡猾,聪明的晴奈没有马上跟我分手,或许是她自己也很享受,即使没有跟我同样露骨的欲望,应该也有发泻的需求。不过她似乎也对我感到厌倦了,在秋天将要结束的某个日子里,终于向我提出分手。

“我有喜欢的人了。”

她没说“我喜欢上别人”,而是说“我有喜欢的人”,我佩服晴奈的直爽坦率,头一回对她产生真正的好感。可惜已经太迟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挽回什么,我也不打算挽回。跟晴奈分手虽然多少觉得有点遗憾,却完全没浮现其他的情感,这都是意料中的事,我并不惊讶。

然后,下一个交往的,就是她。

“她”。多么记号性的称呼,听起来彷佛很亲近,又带着某种微妙的距离。我不想公开她的名字,说出来太痛苦了,甚至每次在街上听见跟她同样的名字,都会反射性地回头。

然而若要问我是否真的那么深爱着她,老实说我不知道。如果伟大的上帝可以无视于过去的一切,让我选一张“跟她重新来过卡”或是“跟更美好的女子交往卡”,那我很可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我对她的情感,就是只到这个程度吧,说不定是错把回忆的痛苦当作是爱情。

我边想着这些事情,边完成今天的工作量,然后赶回家,从劳动中得到假释,也就是暂时脱离担任齿轮的时间。下班之后的十几个小时要如何运用,是我的自由,可惜对我而言,并没有真正属于“我”的时间,但即使后悔自己虚度了许多光阴,却也不知道除了虚度以外还能把时间用来做什么。我对这一点非常有自觉,可是如果没有解决之道,那跟没有自觉还是一样的,甚至感觉更糟糕。学生时代仅有的少数朋友之一(所谓的少数并非精选的意思,只不过是聚在一起,像万国博览会史前古物般的小团体)曾经提议说,只要培养兴趣就可以了。兴趣,嗜好——原来如此,这样的确可以有善用时间的感觉,可是说穿了,到头来也只是有成果的打发时间而已,用时间来换取某种收获。我对这种不可靠的事情并没有兴趣。

“你看你,又在讲那种话。”

突然,毫无预期地,她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有那么几秒钟,我产生一种错觉,彷佛她就贴在我耳边低语,如此逼真,我急忙将讯号切断。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然而堤防一旦崩塌就没那么容易修复,她的声音、言语,都接连着涌进脑海。

“你就只会出一张嘴,言出必行…不对,应该是言行不一,啊,正确来讲根本就是连说都说不好。”

咬字不清楚的声音,说起话来却带着奇妙的世故。

“居然还说对,这样很奸诈耶…什么?哼,这个不能当做借口啦。”

明明比我小二岁,说话方式却感觉不出来(简单讲就是没大没小),说话内容也是。

“想想想,想破头了,结果什么也没做,这不是很蠢吗?呃,我的意思是…不可能没事可做嘛,只要有心一定找得到啊。”

将半长不短的头发向后轻抚,这是她惯有的小动作。小小的脸,小小的手,交往时间很短(从去年十二月到今年三月),对我内心世界的影响却超越任何人。

即使在精神层面很世故,她的性经验却很贫乏。每次发生性行为,都像是我在蹂躏她成长中的乳房,欺负她稚气的脸孔,伤害女童的身体一样。一点温柔也没有,彷佛要将一切都破坏粉碎。如今回想起来,那简直…可以形容为强暴都不为过,带着愤怒情感的性行为,面对自己的阴暗和扭曲。

“你在压抑什么吗?”

性行为结束后,她一定会这么问,我坐在床缘,回答说没有。

“那就是逃避罗,我说过好几次了,这个症状不轻耶,你在后悔什么吗?像是跟女人有关的事情。还是在发泻什么呢?喂,别拿我来发泻喔。”

她的分析,恐怕是说中了吧,虽然不清楚到底是压抑还是逃避或是后悔,但我的体内存在着无法克制的暴力因子,这是不可否认的。很明显地,在行为上表现出来的粗鲁野蛮,也是出自这个原因。

“就算能杀死我也只有一次而已,那接下来又要怎么办呢?”

我的脑海被她占据,充满怀念,又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可耻,企图用男人的尊严努力冷静下来。对已经分手的女性藕断丝连,实在是娘娘腔,我想义正辞严地骂自己,却觉得这根本是三流演员的台词,完全缺乏深度,所以不适合我。自己说的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嗯…你是不是想自杀呢?”

我比她高了几十公分,她却常常摸我的头,像小朋友对小动物那样,立场完全颠倒,这时候总是会产生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但这并不是因为被年纪小的女孩子瞧不起而感到厌恶,是由于内心残存的自尊在抗拒。自尊心?真可笑,还在乎什么自尊?我今年十八岁了,童年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结束,对过去的战绩念念不忘又能如何?奖状或勋章,都只不过一种象征而已,更何况我连一张奖状或一枚勋章都没有。

等回到家后就来听中村一义吧,我突然这么想。如果是她,一定会说把音乐当作逃避的途径真是愚蠢到了极点,但我不在乎,反正我也没办法只把音乐单纯当作音乐来欣赏,所以就算拿来当作药物使用应该也没差。我背负着低迷的情绪搭上电车,整个思考都被她覆盖,正好可以无视于乘客的视线。想到自己已经被她留下的回忆吞噬,连外界的攻击都失效,不由得感到可怕。回到内心唯一的解放空间——我的小公寓,脱掉肮污变色的PUMA运动鞋,走向地上的电脑,开机。在等待iBook完全启动这段时间,开灯,煮水,然后回到电脑前面,想向右转打开冰箱,又打消念头。我还不想睡,而且心情也没有那么糟,所以不需要啤酒。确认信箱,今天也有一封邮件,当然,是“宏子”寄来的。

《晚安!

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肚子一直好痛,还因为这样上学迟到,唉呀呀,该不会是怀了谁的孩子吧(笑)。其实是可以请假在家休息的,反正我很聪明(笑),这次考试成绩很不错就是最好的证明喔,不过我不会告诉你分数的(笑)。

哇——你说的那首旧歌我没听过耶,真厉害,知道这么多东西,果然十六岁跟十八岁还是有差的,不过没关系,年龄不是距离(爆)。

今年好冷喔,这样那些幸福的情侣就不能去海边玩罗~活该(笑)。真是适合单身的季节啊。对了,你有找到好对象吗?已经问好几次了说(笑)。我是已经快摆烂的状态啦,唉,还是写写信就好了(笑)。

我今天要熬夜念书,如果你有空就回信给我吧,掰~》

…还是喝喝啤酒吧。我从冰箱拿出一罐冰凉的啤酒,为什么要喝,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今天心情应该没有那么低落的嘛,另一个我跑出来说。好像不太对劲,我回答自己。这跟双重人格的内心对话有很大的差距,所谓另一个我,其实并不能用“另一个”的说法来表现,说到底,这家伙也只不过是镜子里面的自己而已。我否定那个镜中的自己,一边喝下让喉咙灼热刺激的液体,一边回信。

《你肚子痛啊?要不要紧?真是的,一定是因为乱吃东西吧,要好好注意喔,给肚子裹绷带好了(笑)。

考试结果很不错吗?还说能及格就好咧,真有你的。我学生时代的成绩…算了,不提也罢。呃,绝对不是因为太烂才不敢说喔。

十六跟十八啊…的确是有年龄差距啦,不过我们还是聊得起来嘛,所以没什么关系吧?

啊,札幌果然很冷,岛松这边也很冷呢,我正在烦恼要不要拿暖炉出来用。今年真是冷得很彻底,雨也下得很多,日子真不好过。

嗯,没错,那些情侣都是活该(笑)。

好对象,还是没出现啊…奇怪了,这么没有缘分,也算是一种奇迹了吧。好,今年我一定要交个女朋友!不过我觉得宏子你一定会先交到男朋友的,因为你是学生嘛。

那就这样罗,掰~》

打完立刻寄出去,这种轻率的沟通方式本身并没有错,错是错在想法轻率的使用者。我是在去年十二月认识“宏子”的,就在常见的交友网站上。大部分网友都是一两个星期…甚至更短的还有一两封信…就中断没再连络了,但是“宏子”不一样,每天都寄很长的信来,从不间断,而且主动找话题,对于生来就封闭得像坐牢的我而言,真的是非常感动。“宏子”是很珍贵的存在,是少数跟我聊得起来的人类之一,我不想失去这个朋友,尤其在我已经失去了“她”之后。我很清楚这个念头与日俱增,也知道这种情感的本质。

我没有断线,就这么躺在地板上,头昏昏沉沉地,日光灯感觉很刺眼。说来很难为情,不过啤酒的后劲来得真快,我的身体在酒醉的效率上堪称天下第一,虽然这没什么可以骄傲的。看吧…视线开始模糊了…眼前的现实景象渐渐分解,我茫然看向窗口,但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反而看到橘色iBook发光的液晶荧幕倒映在玻璃上。地板凉凉的很舒服,而不停震动的小冰箱让人烦闷,我甚至想把它丢出去,可是没有冰箱就不能冰饮料,心情不好时就没有啤酒可以依赖了。我不能这么做,那是情绪低落时的逃避药物。逃避?真没用。别人遇到同样的问题,一定都可以找到平衡点安然度过吧,我实在很羡慕,也很痛恨自己,越来越

觉得自己的烦恼真是愚蠢,没错,我是个笨蛋,全年无休的神经质,大量的自我厌恶,贱价特卖的过度自觉。这些我都非常清楚,也知道自己不会成为故事的主角,一整个星期只能在工作跟寄信还有喝酒中循环,连一公厘都挣脱不了,就是最好的证据。

“没救了。”

我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没救了,完全无药可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沦落为这样低能的生物呢?沦落?不,不对,我从以前就是这种人…大约国中的时候…我曾经到仅有的朋友家去玩,结果里面已经有几个他的朋友先到了(全部都是别班的同学),他们正玩电动玩得很起劲,我在角落看当期的漫画杂志,把所有内容包括广告都看完了,他们还在玩,于是我又拿过期的杂志来看,同样把所有内容跟广告都看完了,他们的视线却还专注在电视荧幕上,我看了八本杂志,就说有事先回去了。那时我觉得自己好天真,根本不该对别人抱着期待,自己不主动做些什么,路是不会开通的,我终于体认到这个事实。

“没救了。”

继续喃喃自语,酒精的作用更加速了,开始耳鸣。应该会就这样睡着吧,我有股确定的预感,接着突然陷入不可思议的、没来由的亢奋,情绪的错误转换。我的手放到下半身。喂喂喂喂喂,你该不会又要开始了吧?另一个我不出所料地发出声音。我勾起唇角做出微笑的形状,反正跟自己交谈,本来就只需要这种最低限度的动作就足够了。那么,我要幻想哪一个对象呢?已经分手的“她”吗?总不能用“宏子”吧,我连她的长相都不知道。没错,长相…“宏子”是长什么样子呢?是美是丑,是娃娃脸还是成熟的相貌?我完全不知道。从信中有得到过片段的资讯——褐色及肩的头发,双眼皮,有酒窝,脖子上有颗痣——但光凭这些还是不能确定。她曾经在信里说过自己并不可爱…

我想看看“宏子”。

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答应跟我碰面,也没有把握,说不定“宏子”只想要网友通信的单纯关系。就算真的见到面了,我想…这样的我大概也什么都做不到吧。那个开朗的好青年,只能在文字中出现,我是绝对无法真人演出的。而且也不能直接表现出最原始的自己,那根本是自杀行为。

“想想想,想破头了,结果什么也没做,这不是很蠢吗?”

她说的话在脑海中回响,我闭上眼睛。对已经分手的女生或是还没见过面的女生性幻想,不是很愚蠢吗?这在本质上就跟对木乃伊或卵子产生性兴奋是同样的意思。我看看电脑,没有“宏子”的来信,才过不到十分钟而已。睡魔加速侵蚀,就这么睡着太浪费了,下一次张开眼睛,大概已经是明天早上九点了吧,然后不到四个小时就要去工作。哈,工作?那能称之为工作吗?只是帮手机电池换贴纸而已。贴在那种地方的贴纸,根本没人会去看吧,连有没有存在感都令人怀疑。那种贴纸,对一般人而言,就跟火星人的存在一样,而且工作起来很孤独,完全不需要合作,一个人就可以单独完成,也没有任何外来的刺激,连接

触都没有…接触?我希望有接触吗?这可真是新鲜,太惊讶了,简直是错愕。

意识越来越模糊,我连煮开的水都懒得去关。明天早上起床再过四小时后就是工作,翘班好了,虽然我从小学到高中连一次课都没翘过,不过工作是另一回事,我重视休假胜过薪水。一决定要翘班,身体突然变得很轻松,也对…我在社会上的立场,也不过就是一个孤立的打工族而已,跟别人没有交集,所以连麻烦也不会产生。

※※

早晨。对我而言,这个存在既不是通往未来的光明之门,也不是享受轻忧郁的起床时间,纯粹只是延伸到必然结果的跑道而已。而且还是一条严重龟裂,布满危险的跑道,随时都有可能被绊倒…不,其实在起点的那一瞬间,就已经跌倒了,现在我所以为的现实,只是头部摔伤产生的幻觉吧?这个妄想浮现在脑中,我对自己的软弱感到生气。

“朋郎少爷——”恭敬有礼的敲门声,伴随着沉稳的嗓音。“我将您的药拿来了。”

“谢谢,请进。”

我躲在被窝里装出虚弱的声音,可惜演得不够彻底,感觉很有练习的必要。

“打扰了。”管家小柳说完就走进拉紧窗帘的阴暗房间,托盘上有一杯水跟胶囊,是我吩咐他拿来的。小柳将托盘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低头看着我,细长的双眼看不出是睁开的还是闭着的。全白的头发,抿紧的嘴唇,这名端庄严肃的老人,从我父母亲生下瞬介开始,就在这个星野宅邸里当管家,说得白话一点就是佣人。

“啊,谢谢你了。”我从床上坐起来,抓起托盘上的胶囊。“身体感觉不太舒服…”

“明明没事还吃药,您究竟在想什么呢?”小柳严肃地说。

我不小心把药掉在毯子上,真是明显又单纯的反应,都三十一岁了不应该还这样吧。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捡起胶囊放回托盘上,然后抬头望着小柳管家,问他我是不是露馅了。

“这不是过了三十岁的大人会做的事。”

“说得没错,没得反驳啊。”我摸摸后脑勺被睡乱的头发。“小柳总是能看穿我装病。”

“话虽如此——”小柳他不止眼皮,连一根眉毛都不会动。我上小学二年级,瞬介上国一的时候,两个人会经偷偷在背后取绰号,叫他“能面人”,小孩子最擅长用极端的表现方式。

“都已经三十一岁了您还…”

“别说教了,我自己也觉得很夸张。”

我这么回答,小柳维持着低头看我的姿势,动也不动。对了,我想起还有另一个绰号,叫做『石膏管家』,是亚以念中学的时候取的,看来她的遣辞用字比较高明有艺术性。

“朋郎少爷会装病,通常都是为了逃避吧。”

“是吗?我都不记得了。”

“不想上游泳课就装病,不想考国文就装病,不想做体能测验就装病…”小柳的表情毫无变化。“还有很多很多,如果您都想不起来的话,我就继续讲下去吧。”

“不用,够了够了,我己经完全想起来啦,别再翻我旧帐了,小柳大人。”

“您这回究竟又是为了逃避什么呢?”小柳终于移动身体,说是移动,其实只是稍微往床边靠过来而已。“朋郎少爷讨厌的游泳课,已经不用上了。”

“你真会说笑呢。”我说出口才发觉,这句台词真像瞬介的语气。“怎么了?好像不太高兴,生气了吗?”

“哪里,怎么会呢。”

小柳站在床边,看起来就像穿西装的肯德基爷爷,啊,对了,我差点就忘记亚以取的绰号当中最好的杰作——“活动肯德基”。

“一定是因为我刚才太胡闹吧?”

“没那回事。”小柳简短地回答。

“不对,一定是这样,如果不是,我会很烦恼喔,小柳。”

“为什么呢?”

“因为想不到别的理由呀。”我掀开毛毯下了床。“你是因为我想装病逃避现实才生气的,对吧?”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愧是“能面人”,绝不会轻易将自己内心的情绪在人前表露出来,这才是我心目中管家的典范。不论主人有多狼狈多丑陋,都要平静地报告下午的行程,如果做不到这点,就称不上是真正的管家。

我将睡衣拉整齐,走到窗边,打开厚重的窗帘。外面是一片灰色的世界,我问小柳时间,他立刻回答是上午十一点十四分三十三秒,精准明确的答复令人赞赏。要是我继续沉默不语的话,他一定会连阴历干支或公元年份都报出来。

“我说你啊…”我揉着眼睛,视线仍然朝向窗外。“你是不是认为我不应该拒绝被小梢杀死?还是你其实很羡慕?”

“没这回事。”

“嗯…你是说没哪回事?是你不赞同我这件事吗?”

“请您体会梢小姐的心思。”

“心思?”我的语调可能像在怪叫吧。“讲得跟小梢是神一样,可惜对我而言,小梢只是妹妹而已,并不是什么神明。”

“您答非所问啊,朋郎少爷。”小柳只有动嘴说话,手脚、身体、脖子、甚至眼球,都丝毫也没动。只用言语过招,这个手法意外地强而有力。“跟神明无关,在这间屋子里,信仰不是多余的吗?”

“…你也想被小梢杀死是吗?”我无力地说,刻意向他确认。

“是的。”小柳微微点头。“没有更好的赎罪方式可以弥补我们犯下的过错…”

“又是这句话。”我刻意地叹气,走向放满素描纸的书桌。“赎罪、赎罪、赎罪——”然后粗鲁地坐上椅子。“还有补偿是吗?真的是够了。”我大声怒吼,用力捶桌子,这并不是演出来的。

“请冷静,朋郎少爷。即使这样发脾气也没有意义。”

“这我知道啊,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我才更要发泻啊。”

“您是认为感冒的话就可以从梢小姐手中逃出吗?如果我有资格过问的话,请告诉我。”

“这个嘛,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就算大脑是自己的,也不能打开来看吧?”

“朋郎少爷没有要补偿的意愿吗?”

声音没有变化,语气却加了几分锐利的感觉。

“怎么会呢,意愿当然是有的,毕竟我也是伤害小梢的人之一啊,可是——”我一定要讲清楚,因为若想拉拢小柳管家,说之以理是最重要的。“为什么要补偿或赎罪,就非得被杀死不可呢?应该还有其他的解决方式吧。”

“除了让梢小姐亲手杀死我们,没有更好的弥补方式。”小柳管家说完,就用规律稳定的步伐走向窗边,看着外面五月的世界。“如果这么做可以抵消我们的罪过,那我非常乐意献上自己的一条命。”

我不是不能理解他的想法,只是无法坦然接受,为什么自己的生命要被终结掉。任何人都会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跟存款或恋人或家庭比起来,自己的命是最重要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此重要的生命,不能为了一个净化罪过的理由就交出去。

“我不懂。”我苦恼地低声说着。“看来你大概也不想再多做解释吧。”

我盯着这个为我们家服务了几十年的管家,却得不到预期的回应,我对现况感到异常地懊恼,然而懊恼也于事无补,只好开始动手整理桌面。几张山上的素描,从母亲死后就抽出来搁着,从只有初步的轮廓线条,到已经画上阴影的,大约有二三十张吧,占据了大半的桌面。我一张张小心地整理对齐,准备收进抽屉里,结果一拉开抽屉就感觉到好像有东西翻倒,我想起从瞬介手上拿来的白兰地还放在里面。重见天日的白兰地,依然散发着琥珀色的光泽,我把玻璃瓶拿出来。

“您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管家问我。

“从现在开始。”

“真是糟糕啊。”

我打开瓶盖,浓厚的酒味钻进鼻腔,虽然我也不能理解香烟的味道有什么吸引人,不过跟酒比起来还算好的了。稍微含一小口,舌头很痛,鼻子很痒,我勉强吞下,感觉酒精通过食道。

“不习惯喝酒的人这样直接吞下去太乱来了。”

“我讨厌加水跟冰块。”我用麻痹的舌头辩解。”这还真是头一次听说呢。”他端着托盘走到我身后。“瞒不过我的喔。”

“什么意思?”我抬头看他。

“这个胶囊其实不是感冒药,而是镇定剂。”

“真是精明能干的管家啊。”我笑了笑。

“不敢当。”精明能干的管家先生恭敬地低着头。“据说用酒吞药,效果会加倍。”

“应该是七倍吧。”

我说着没有意义的玩笑话,从托盘拿起两颗胶囊,一起放进嘴里,学瞬介把酒瓶举高猛灌。很痛苦,但我强迫自己吞下,喉咙很不舒服。

“那我要再睡一觉了。”后脑勺像是被铁锤重击般,涌起强烈的睡意,大概不到几分钟就会昏睡了吧,不,这次还喝了酒,可能只要一分钟,说不定是六秒钟。随便它,越快越好。我回到床上,脚步已经开始漂浮了。“你会跟大家说我感冒了吗?”

“是的。”

小柳连一点笑容都没露出来。

“哈,你还是一样,是个体贴的好管家呢…”

我钻进被窝,头脑昏昏沉沉,眼前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失去意识。

一觉醒来已经天黑了。我房里没有时钟,所以不知道正确的时间,不过依照室内的暗度跟温度,以及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空气微粒子分布状况来推测,应该过了晚上七点吧。我下床,感觉酒精的作用已经从身体消失,只剩下轻微的头痛而已,这就是所谓的宿醉吗?真伤脑筋,居然天都还没亮就开始宿醉。

我走出房间。走廊上灯火通明,是小梢规定家里每个角落都要照亮的,理由当然是为了方便监视我们,就算有人逃跑也能立刻发现。小梢究竟把监视摄影机装在哪里呢?也许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监视器,这间屋子本身就是一个大型的鸟笼…那么我们并非被监视,而是时时刻刻被观察着…这真是个讨厌的想象。我将所有的不舒服都归咎于宿醉,走下螺旋梯。楼梯前方连接一条走廊,原木的纹路直直延伸,像是没有尽头。往左边走,出现一扇门跟一个转角,我开门进入谈话室,已经有人在里面了,是亚以跟广明。谈话室中央是一张圆桌,四周围着皮沙发,西侧是整片大落地窗,而东侧则是气派的厨房,黑色漆木柜上排列着各种酒瓶,可惜我一瓶也不认识。亚以正在厨房里准备饮料,广明在沙发上动也不动跟死人一样,虽然他穿的不是寿衣。

“啊,朋郎。”亚以发现是我,猫一般的眼瞳转过来。“怎么了?你不是感冒吗?应该好好睡觉啊。”

“呃…有点睡不着,我来喝水的。”

“不要紧吗?虽然你脸色看起来满好的。”亚以两手拿着装满透明液体的玻璃杯,从厨房走出来。“不过眼神很恍惚耶。”

“喔,只是睡太多而已吧。”

当然不能说这是宿醉。

“咦?你不是说睡不着吗?”

“喔…我的记忆好像全部混乱了。”

我随便敷衍过去,维持颓废的动作(双手向下垂,上半身驼着背)坐在广明旁边的位子,他转过头来看我一眼,似乎看不出什么兴趣来,随即又将视线移开。

“来,广明,这是你的。”

亚以将其中一个玻璃杯放在广明面前,另一个自己拿着准备要喝。广明只看了一下饮料,动也没动。杯子表面沾着水滴,我清楚感觉到喉咙的干渴。

“亚以,也帮我弄点饮料吧,不好意思。”

“咦——”坐在我对面的亚以,把自己的杯子放在桌上,发出抗议的声音。“你怎么不早讲嘛,我都坐下来了。”

“没办法啊,我现在才突然想喝的。”我理直气壮地回答,身旁的广明用缓慢的动作拿起饮料,然后一口气咕噜咕噜地往嘴里灌。

“广明,一口气喝下去会晕倒的啦。”亚以的表情有些惊讶。“酒这种东西,应该要像这样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啊。”说完就示范一次。“不要喝得那么猛啦,你又不是瞬介。”

“酒?”我连忙追问。“你说那是酒?”我盯着亚以跟她手中的液体。“喂,亚以,你还未成年…”

“不要紧的。”亚以笑了笑。“虽然是酒,不过已经稀释过了,喝起来很淡。”说完又喝了一口。“对不对呀?广明。”她对广明微笑。

“可是,酒就是酒啊…”

“二哥你自己也有喝吧?”广明放下喝了一半的杯子,盯着我说,眼神依然漂浮空洞,比无色的玻璃弹珠还没生气。

“给我水。”我迅速地说。

亚以叹了口气,露骨地表现出不耐烦,起身走向厨房。“是你要亚以调酒的吗?”亚以的身影一消失,我就质问广明,广明静静地摇头。

“我不相信。”我直接对他说:“亚以是懂得自律的,跟你不一样。”

自律是多余的。”广明隔着黑衬衫抓了抓背。“在这里是多余的。”

“不对,就因为在这里…才非常有必要。”

就因为身在失去常理的空间,才更需要健全的良知自律。然而广明像是根本不在意我的想法,自顾自地拿起杯子。

“来了。”亚以走回厅里。“这是你要的水,还加了冰块,要好好感谢我喔。”

我边道谢边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很冰,没有意义的感想。然而这间屋子里如今最具价值的事,就是“没有意义”。

“怎么么样?”亚以喝着加水的酒。“很冰吗?”

“冰得牙齿都痛了。不过亚以,为什么你会突然开始喝酒?”

“需要理由吗?”

“没错,需要啊。”

“对我而言不需要喔。”

“真稀奇。”

“那朋郎你又是为了什么理由开始喝酒的?”

“还用说吗?当然是为了遗忘啊。”

为了遗忘会被小梢杀死的现实而喝,这跟逃避的意义是一样的。如此说来,我也没有资格讲瞬介吧,自己也跟他步上同样的道路。

“唉呀呀,在开秘密会议吗?”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门边传来低沉的声音。一回头,就看到瞬介靠在门框上,手里依然拿着白兰地,满脸胡渣。虽然我没有立场说别人,还是希望他能认知到自己的年龄,过点像样的生活。

“真是的,大哥。”亚以伤脑筋地说:“你又喝醉了吧。”

“当然罗,不这样就不是我了吧。”瞬介露出微笑,“重点是——”他喝了口白兰地,“大家好像玩得很开心呢,而且开派对居然把我排除在外,真是无情啊。”

“我们看起来像是很开心吗?”我苦笑着。“世界上应该没有这么沉闷的派对吧。”

环视圆桌的周围,只坐了三个人,这么宽大的场地只聚集了这么稀少的人数,这种派对恐怕是前所未见的吧。不,一般而言,这种场面根本不能称之为派对。

“也对,那就是最后的晚餐罗?如果是的话,我拒绝出席喔。”

“别说那些奇怪的台词了,瞬介也过来坐吧。”亚以一脸笑容,大概是酒精开始作用了吧。虽然我没有立场说别人,不过亚以也对酒精很没有抵抗力。…一个人太寂寞了啦——”

“再过不久就会没人了。”广明低声地说,我当作没听到。

“不好意思,我可不过去喔。”瞬介一手扶在门框上。“那个位子是不能坐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期待被小梢杀死的成员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忍不住啧了一声。

“唉啊…说到这个——”喝醉的亚以指着我。“朋郎也是一样的吧。”

“没错。”我先下手为强。“我并不愿意被小梢杀死。”

“可是朋郎,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补偿方式了吧?”

“不对,补偿的方式有好几种,比如说治疗小梢的精神状态。”

“不可能的。”瞬介立刻回答。

“有可能。”

“把脑浆倒出来灌新的进去吗?”瞬介用嘲讽的语气回问我。“还是要改造大脑?就像这家伙一样。”说完他指着广明,但广明毫无反应。

“别说蠢话,那样小梢就不是小梢了吧。”我努力克制愤怒。“总之,只要送去一流的医院接受治疗…”

“哈,一流?又不是选餐厅。在一流的医院接受治疗,那种事一开始就已经做过了吧。”瞬介斜睨着我。“送到初濑川研究所的附设医院去,结果还不是没用。你还知道什么更优秀的医院吗?嗯?”

初濑川研究所。

详细情形我不清楚…但是综合为数不多的资料所显示,那是由一位名叫初濑川贺庸的人所指挥,研究各种学问的机构。背后的财主是美国知名的电脑公司…就只知道这些而已。除此之外,初濑川研究所并未公布任何其他的资料,就连研究结果的报告或发表会也从来没出现过。即使询问背后负责经营的电脑公司,回答也一律是无可奉告。于是就传出必然会有的负面流言——研究所里在从事人体实验、研究结果都送到美国去、真面目其实是新兴的宗教团体等等…数也数不尽。而我的父亲跟妹妹,就在那样一个地方工作。

“话虽如此,可是我们说不定还能够做些什么。”我回避大哥的质问,没有正面回答。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瞬介靠在门边小声地说。那不是在表演悲痛的内心戏,纯粹只是喝醉了而已。“能试的全都试过了,我们已经无路可走,难道你还有其他办法吗?”

“等等,等等,不要吵架啦——”

亚以用轻快的音调插入我们沉痛的话题,能够这样愉快地喝醉,其实也不错。

“我们没有在吵架,气氛很和平啊,对不对朋郎?”

“天晓得。”我一口气喝下杯里的水,宿醉已经逐渐清醒。

“大哥,来根烟。”完全不在意别人谈话的弟弟,维持驼背的姿势转向瞬介。“我想抽。”

“真不巧,刚好抽完了,抱歉啦广明。”

“慢着,瞬介——”亚以眯起眼睛。“你让广明抽烟?”

“喂,别搞错,是广明自己说想抽的,我可没鼓励他喔,别乱诬赖人啊。”

瞬介一说完,广明就把手中的玻璃杯放下,大家都注视着他。广明还是一样眼神恍惚空洞,如果他用愤怒的眼神瞪着我们,大家多少还比较安心一点。然后广明从沙发上缓缓站起,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谈话室,瞬介在他擦身而过时,说了句保重。你们半斤八两吧,我忍不住想,但没有说出口,这就是我跟瞬介的差别。

“唉呀,就这样走掉了耶。”

瞬介回头看着广明的背影。

“不用管他啦,那个年纪就是这样吧。”

“是吗?那你就是正值爱惹人生气的年纪罗?小柳都跟我说了,你装病对不对?都几岁了啊。”

“真是多嘴的老人…”

我忍不住想发出啧的声音。

“装病——”亚以提高声调。“那你说感冒是假的罗?什么嘛。”

“你瞧不起我用喝酒逃避现实,结果自己居然像小学生一样用装病来逃避,真是太离谱了。严以待人宽以律己的家伙是会讨人厌的喔,不管这个世界变成怎样。”

大哥跟小妹同时对我发动攻击。

“听我解释,我真的无法忍耐下去了。等待被自己妹妹杀死,每天只有恐惧的生活,实在是太让人受不了。”

“朋郎,你怎么还在讲这种话呢?死在小梢手上,我们就能得到原谅啊。”

“不对——”我立刻反驳。“这种想法跟宗教狂热有什么两样?”

“说得一点也没错。”瞬介也同意我。

“为什么?像宗教狂热就不行吗?只要能得到她的原谅,又有什么不行。”

“喂喂喂,这根本就是自暴自弃嘛,我可爱的洋娃娃小妹。而且你似乎已经喝醉了,不要紧吗?”

“你没资格说别人吧——”

“别跟我比,喝醉已经是我生活模式了,但是亚以你不一样啊。”瞬介摊在门框上,摸着自己的胡渣。“如果真的想向小梢谢罪,被她杀死是没意义的,应该用赔命以外的方式去补偿。”

“为什么?”

“把命赔上去,然后一了百了,这样就叫做补偿吗?完全错误,根本就不对啊。”

“才不是那样…”亚以被瞬介奇妙的魄力压制,声音开始变小,眼神带着心虚。

“就是这样。用命去赔罪,只不过是一种敷衍的解决之道。”

“可是瞬介,你还有其他方法吗?除了拿自己的命去赎罪,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了。”

“别再执着于牺牲生命了吧,而且你未免把自己的命想得太值钱了。或许可以像朋郎说的那样,认为送她去治疗就是最大的补偿…”

“治不好的,”亚以

一口气喝完剩下的酒。“治不好的啦。”她突然呛到,痛苦地咳着。

“不习惯就不要喝。”已经很习惯的瞬介拿起自己的酒瓶往嘴里灌。“相对地,不习惯的思想也不要随便相信,亚以。”

亚以停止咳嗽,捂着嘴调整呼吸,用斜眼去瞪瞬介,似乎对他说的话有什么意见,但是这个妹妹的眼神从来就产生不了任何压迫感,这样瞪人只会让人觉得更可爱而已。她收回眼神站起身来,眼眶有些泛红,打算离开谈话室。

“晚安。”

瞬介的声音空虚地飘荡。亚以沉默地离去,从螺旋梯前经过,消失在走廊尽头。谈话室里只剩下不想死的两个人。

“我被讨厌了呢。”瞬介摸着自己苦笑的脸。“真想哭啊。”他终于离开门边,坐到我身旁的位子。

“醉汉本来就会惹人厌吧。”

“醉汉也好,惹人厌也好,我们两个是一样的吧。”听起来真不舒服。“嗯,我们应该相亲相爱呢,要不要来一杯?”说完就把白兰地的瓶子递给我。

“不用了。”

“算了…我说啊——”瞬介把脚放到圆桌上,拿出香烟点火。“大家都太自我了,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谁,结果其实都是为了自己。你没发现吗?即使是亚以,也不是真的由衷想被杀死啊。”

“这么说来,大哥你现在说的话,也是为了自己罗?”我忍不住回嘴。“为了让自己有正当性,就说别人的行动都是自我满足。”

“真不客气啊。”瞬介醉得通红的脸转过来对着我。“不过你说得没错,包括我自己也是其中一份子,大家都一样强势,即使根本没有可以说服的对象。”

“我…想逃出去了。”我不自觉脱口而出,用手捏住鼻梁表现痛苦的样子。“这种不正常的生活怎么能忍受下去?已经到极限了,我要逃走。”

“你敢走一步就试看看,马上就会被小梢枪毙。”

小梢的监视滴水不漏,虽然没有经过确认,但是屋里每个角落都布满了她的感应器吧,只要稍微从窗口把头伸出去,窗子立刻就会被关上锁住。

“小梢是认真地想杀掉我们吗?”

“废话。”

“果然她还是恨我们每一个人…”

我的声音像是浓缩了身体内潜藏的所有懊悔。

“或许吧,不过我并不认为现在的小梢还会有什么恨不恨的感情-瞬介刁着烟靠在椅背上,仰望天花板。“那双眼睛你也看到了吧?”他的表情很僵硬。“简直像玻璃弹珠一样,玻璃珠还会有什么感情吗?”

“小稍是人,不是玻璃制品。”

“是吗?你真的这么认为?”

“即使小梢已经失去人性了,那也是我们造成的。”

“然后呢?”

“什么然后呢?”我对瞬介的反应很惊讶。

“朋郎…别再说那些多余的话了,事到如今,小梢根本就不是在索求什么补偿,她只是要一个个把我们杀掉而已,这跟吸尘器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是在清除垃圾而已。”

“我并不是垃圾,我是有感情的。”

“但是吸尘器没有感情。”瞬介冷冶地笑了笑。“所以意思是一样的。”

这么说来不是大家都得不到救赎了吗?如果小梢的双眼是玻璃珠,那就算杀了我们,看到我们的尸体也毫无感觉,死得一点价值也没有。如果小梢是吸尘器,那么被清除掉的我们,也是一点意义也没有。就算死,也不会产生任何结果任何帮助,所以也不可能补偿到什么吧。亚以、广明、父亲跟小柳,都是因为想要抵消自己的罪,才希望被小梢杀死,然而如果小梢已经形同玻璃制品,那么所有人不就会白白送死,我不能接受瞬介的说法。

谈话室的门被打开了,是伟大的管家小柳,站姿端正得让人生厌,细长的眼睛眯得比平常更细。

“请问…”

“唉呀,小柳——”我毫不掩饰埋怨的语气。“真没想到你是那么多嘴的人呢。”

“朋郎少爷,我是想请问…”

“我很惊讶喔,真的。打从心底吓了一大跳呢。”我当然不让他有辩解的机会。“对跟九官鸟一样爱说话的老人,是不可以随便开口的。”

“朋郎少爷,那个,我是想说…”

“你大概从以前就很喜欢中伤人吧,就像我小学三年级那一次,其实是…”

朋郎你给我闭嘴。”瞬介打断我的攻击。“怎么了小柳,脸色那么凝重?”

脸色凝重?在我看来,那张脸一直都只是平板线条组成的能面具,小柳是不会将情绪表达出来的。不,也许是因为他的脸根本表达不出来。

“可以准许我发问吗?”小柳还是挺直站着,动也没动。

“啊,说吧,怎么回事?”瞬介催促他。

“您有看到老爷吗?”

“爸爸?”瞬介露出惊讶的表情,将酒瓶拿到嘴边,却发现瓶子已经空了。“我不知道,没看到啊。”

“您是说没有到谈话室来吗?”

“至少在我来之后都没有。”

“朋郎少爷也不清楚吗?”

“嗯,没看到。”我老实回答。“父亲他怎么了吗?待在屋子里是不会出事的吧。”

“我知道了。”站在门口的小柳点了下头。“书房的门锁着,可能是在里面吧。”

“那就对了嘛。”瞬介把空酒瓶放到桌上。“去敲门就好啦。”

“敲了门可是没人回应。”

“大概睡着了吧。”

“可是——”小柳难得露出不安的语气。“老爷他似乎还没吃药。”

片刻的沉默。

“真的吗?”

瞬介回问他,虽然口齿还是不太清楚,但眼神中已经没有醉态了。

“准备好的胶囊,还没有开封。”

父亲一直患有心脏病,所以每天都要服用胶囊,从来也没忘记过,因为…这样说虽然有点夸张…忘记吃药是会没命的。应该赔给小梢的命,不能被心脏病给抢走——这是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话。

“说不定是他自己先吞过了?”

“不会的,除了今天的份量以外,全部都没有打开过。”

“真是会找麻烦的父亲大人。”瞬介站起来,脚步有点踉跄。“我们去叫醒他吧,一把年纪的小朋友。”

我们离开谈话室,经过刚才的螺旋梯往右边直走,就是父亲的书房了。父亲将自己的二十四小时都耗在这个空间里,除了偶尔跟我们一起用餐以外,几乎都关在书房里没出来。

到达书房门口,我们站在密闭的门前,小柳完全发挥管家的专业素养,恭敬谨惯地敲了下门,可惜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老爷——”小柳又敲了一次。“老爷,您在休息吗?老爷——”

“看来是睡得正熟。”瞬介叹了口气,充满酒臭味。“喂,老爹,起床啦——”说完就用力发挥为人子女的体贴,粗鲁地踹了下门,可惜回应他的依然只有沉默。他试着转动门把,但完全没用。

用备份钥匙吧。你刚才不是拿在手上吗?”我提议。

“要开吗?”

“除了开门跟锁门以外,你认为钥匙还能用来干嘛?”

“可是…”

“没关系啦,这是紧急状况,你不用担心,是老爸自己没吃药就跑去睡的。”

“原来你也有为别人着想的时候嘛。”

瞬介拍了下我的肩膀,我没有理他,那句话是多余的。就在这时候,书房里传出声音。虽然听不太清楚,但应该是个女生。

亚以在里面吗?

一股强大的音量,耳膜遭到冲击,书房里传出大声的古典音乐。

有如直升机在耳边起飞一般,那是威尔第的“镇魂曲”。

可恶,什么鬼主题啊。

乐器与人声共鸣,疯狂的气氛。

“老爸!”瞬介的大喊也被淹没了。

不好的预感,强大的音量。

镇魂曲还没停止。

激烈的前奏,要一分二十秒左右才会结束。

能等那么久吗?

“快开门——”我大喊。“快!”

僵立的小柳震了一下,立刻开始动作,他从前胸口袋拿出备份钥匙。

镇魂曲还没停止。

小柳慌张地插入锁孔,向右转动。

“老爷…”

书房的门打开了。

爆炸般的音量。

我反射性地塞住耳朵,鼓膜都快破裂了。幸好室内开着灯,我们冲进书房里。首先映入眼帘的——

是父亲。

父亲就像平常一样躺在床上睡觉,但是纯白的棉被已经染成了红色。上面插着东西。

“老爷!”

小柳想要跑过去。

“等等——”瞬介阻止他。“别碰!”

镇魂曲还没停止。

床头柜上放着一台简陋的唱片机,几条电线沿着墙壁伸出去,连到对面两个一公尺高的喇叭,正大声播放着镇魂曲。我跑向唱片机,确认旋转中的唱盘,然后连忙把唱针移开。

室内瞬间被沉默包围。

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耳鸣…鼓膜还在痛。

“老爷…”小柳的声音很微弱,细长的眼睛睁到最大。

我观察着父亲。床边唯一的窗户没有挂窗帘,淡淡的月光照在他身上。父亲的脸一如往常,深刻的皱纹,粗黑的浓眉,完全没有异样。

但是…脖子以下盖着白色薄毯的部分,并不能称之为正常。

一把闪着金色光芒的华丽短剑,剑柄上刻着怪物般的诡异图样,正穿过薄毯,插在父亲的腹部。以此为中心点,大量血液扩散开来,弥漫浓浓的血腥味。

瞬介摇摇晃晃地走到父亲身旁,然后蹲下来从薄毯里拉出父亲的左手,似乎在确认脉搏。结果如何已经很明白了,瞬介微微摇头,什么也没说,又把手放回原位。

“骗人。”我冲口而出。“大哥你在骗人。”

“啊?”

“骗人的。”

“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瞬接口色沉重地转过头来。“自己来确认看看吧。”说完就让出空位。

难堪的是…我根本无法动弹,不想去碰触动也不动的父亲。我突然忆起父亲的体温,小时候父亲温暖的手常常摸我的头,到游乐园去的时候,那双温暖的手也会牵着我怕我走散。不管这世界有多么虚假,这样的情感依然存在着。啊啊,可恶,为什么这种时候要想起这些回忆。

“…喂,你怎么啦?”瞬介冷笑着。“快啊,快点!”

我深呼吸一下,将记忆封印起来,用颤抖的手去试探父亲的脉搏。他的手还很温暖,可惜已经感觉不到脉搏了。死了,已经死了。

父亲真的死了。

身后传来什么东西倒下的声音,我一回头,看到小柳倒在地板上,嘴唇颤抖着,口吐白沫。然而我跟瞬介都已经没有余力去抱起他,光是维持自己的姿势就精疲力尽了。

“…这算什么?”瞬介低声说着。“这到底算什么啊?喂,朋郎。”

我低头看着父亲,他的脸色又比刚才更苍白了些。

唱针已经移开了,唱片却还在旋转着,那首大声的镇魂曲,究竟是怎么回事?

又是谁来放的呢?

“喂,朋郎…”

父亲已经死了,所以不可能操作唱片机,那么,刚才还有谁在这里吗?但那个人又是怎么消失的?房门上了锁,窗户…不行,窗户也锁得很紧,根本无处可逃。那么这诡异的场面,是父亲一个人做的吗?一个人?

“朋郎,你在想什么?”

声音。

对了…差点就忘记。

声音。从书房传出的声音,虽然只有一瞬间。

是少女的声音,那并非错觉。难道是她把父亲…

不对,等等,那她人呢?这里只有我跟瞬介、小柳、还有已经成为尸体的父亲而已,并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难不成会躲在喇叭的音箱里吗?不可能,我的耳朵没有失灵,刚才左右两个喇叭都很清楚地正常运作。而且躲在音箱里根本是自寻死路吧,没有人会那么蠢的。不过为了小心起见,我还是朝喇叭走过去。

这时候,我突然发现广明站在房门口。

“亚以呢?”广明用他一贯的语调问我。“我到处都找不到她。”

※※※

“所以老师从下星期开始放产假,跟大家在班上见面的时间就到这个星期为止…真是不好意思。”真千子老师对我们点了下头,长发轻轻地垂落。

座位排成马蹄形,号称最强的四年一班,所有同学都很惊讶,先是发出“咦——”的问号,然后七嘴八舌地交换无意义的对话,努力消化突来的混乱,我也不例外地发出吃惊的声音(即使我早就发现老师的异样)。产假…她说产假?坐在我右边的伽耶子正用手轻轻捂着嘴,盯着真千子老师看,这表示她也很意外。其实不只是伽耶子,受到冲击的,是四年一班全班同学,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真千子老师结婚了,连一次也没听说过,就我所知,连八卦都没传过。为什么从不告诉我们呢?老师应该不可能是忘了讲吧…就算真千子老师再怎么粗心健忘,也不会忘了自己有老公,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那她为什么没告诉我们呢?难道纯粹只是不好意思而已吗?

“那老师,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呢?”坐在靠走廊那排的美弥发问。

“这个啊,嗯——”员千子老师露出常有的伤脑筋表情。“虽然没有很确定,不过应该是明年吧。”

“老师不在会很无聊耶——”

“嗯,精二说得没错。”

老师目前应该是二十五六岁吧,但声音跟说话方式还有外表,感觉都比实际年龄更年轻。虽然我也知道小孩子不太会分辨大人的年龄,不过就是有这种感觉。

教室里的骚动还在持续。

“伽耶子——”我趁大家在吵的时候开口。“你呢?”

“我什么呢?”

伽耶子圆圆的大眼睛看着我。小猫死后已经过了一星期以上,她的表情也已经看不到当时的创伤——就表面上看来。

“呃,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哥哥说过,他会跟我结婚。”

“啊…喔。”

“好了好了,大家安静,安静喔——”真千子老师安抚大家,轻轻敲着讲桌,表示要所有人停止讨论,我们一个个闭上嘴巴。教师的领导能力,不外乎威严感跟亲和感两种,而真千子老师是属于后者。“对不起——”她咳了一下。“影响最大的就是你们了,实在很抱歉,突然宣布这种事。”

“这种事是什么事?”

苏珊举手发问。这个名字当然是绰号,自从他把泰山说成苏珊以后,就被大家改名叫做苏珊了。班上还有一个人被取了“米虫”这种悲惨的绰号,不过我不太想讲那个由来。

“笨蛋——”精二嗤之以鼻。“自己想啊。”他是个很老成的人。

如果四年一班有个金字塔的话,恐怕精二就是在顶点的那个人吧。被他骂笨蛋,感觉就像真的被归类到最低阶层一样,苏珊落寞地把手放下。

“唉呀,不可以骂人家笨蛋。”真千子老师是重视平等的,所以很认真地纠正他。“不能用那么难听的字眼,如果一整天都把笨蛋跟去死什么的挂在嘴上讲,会让人家觉得你没水准喔。”

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精二知道老师真的生气了,便低下头去。真千子老师说对她道歉没有意义,于是精二坦然地对苏珊道了歉。我觉得他果真是个成熟的人,换做是我,一定会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对不起吧。

在请产假的骚动平息后,真千子老师又告诉我们因为岛松发生了杀人事件,所以从下周开始,又要恢复实施集体放学。这个消息一公步,我们都异口同声地发出嘘声——又来了,很麻烦耶——

“没办法,因为怕有危险嘛。”老师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无法让人感受到危机意识。“昨天被杀害的是个男高中生喔。”

“可是老师,北广岛离我们还很远耶。”

坐在靠走廊那排最后一个位子的阿峰边用袖子擦鼻水边讲。

“用走的确实有些远,但是坐电车只要五分钟喔,所以根本不算远的。”

“这都要怪警察抓不到犯人吧。”精二哼了一声。“对不对?”他转向坐在后面的小康寻求同意,可是小康正专注地在桌面上画复杂的迷宫,没有回应他。

“唉呀,不可以抱怨,警察伯伯们都很努力地工作呢。”

“赶快抓到那个黑衣男就好啦。”精二不以为然地说。

“果然还是他干的。”阿峰探出头来插嘴。“对不对?应该就是他吧。”

反正那家伙怎么看都很可疑。”

所谓的黑衣男,顾名思义,就是一名去年初开始出现在岛松的黑衣男子。一成不变的全身黑衣,加上阴暗的眼神,不管怎么看都是个百分之百的可疑人物。可是造型还算整洁,又有点酷酷的,不太像是流浪汉,总之很怪就是了。

“不可以随便批评别人。”真千子老师的语气变得犀利。“好了,值日生,我的发言就到此为止。”

“今天的班会到此结束。”站在老师身旁的值日生沉稳地说。“起立——”全班同学都站起来。“敬礼——”全班同学都低下头。“老师再见——”

“大家再见——”

所有人同时将桌椅靠拢,我抽屉里的讲义被这股震动晃出来掉在地上,但我当做没看到。这星期的扫除轮到第三组要做,所以我把书包背起来,东西随便塞进去就可以放学了。然后我立刻朝走廊上等着我的伽耶子面前跑去。

“久等了。”

“不用那么赶啦。”伽耶子看着我笑了笑。

各班同学像鱼群般在走廊上流动着,我们也是其中之一。所有的小孩子都是回游的鱼群,不能去任何地方,只能在相同的道路上来来回回。离开家庭就会饿死,也不能不到学校接受义务教育。如果误以为自己是会飞的小鸟,那就死定了。我并不想死,也不会自己找死,我还没打算幻想自己是小鸟。

“小广,伽耶子——”

走出穿堂,正要通过中庭,班上的西木户同学就叫住我们。他长得又高又瘦,脖子就像长颈鹿一样,声音也特别上扬,因此会经有段时期被取了个最可怜的绰号叫做“直笛”,幸好过了大约三个星期就被遗忘了。

“什么事?”

我回头问他,书包被离心力甩动。

“一起走吧。”

“可是西木你家跟我们反方向耶。”

“我今天要去爸爸那边住。”

我听说过西木他父母亲分居的事。

“那就一起走吧。”伽耶子笑着说。我心里有些不高兴,不过算了。

今天没有出太阳,白云厚重地积众在天空上,不过应该不会下雨吧,气象预报说降雨机率只有百分之二十,而且天色也没有那么昏暗。我们就走在这样的天空下,没有任何对话交谈。我跟西木户并不是好朋友,只是普通同学而已,平常也不太说话,那为什么他要特地跟我一起走回家呢?我想大概是因为…不,绝对是因为,他的目标是伽耶子吧。西木喜欢她,证据有很多——好比说,两人的座位是互相平行的,上课时间他常常盯着伽耶子看,就连午餐时间,也总是排在伽耶子后面,老是一副想接近她的模样。太明显了吧,老是盯着伽耶子看,老是盯着她,老是盯着…咦?我在生什么气呢?明明西木也没有对伽耶子做出什么事情啊,而且我对伽耶子也不是抱着暗恋的情感(我知道小孩子讲这种话有点恶心),我并没有那些想法。

“你在生气吗?”西木像一根会走路的直笛,靠到我身旁来。“小广?”

“没有啦。”去死吧。

“可是你走得好快,是要把伽耶子丢在后面不管吗?”

我回头一看,伽耶子已经落后几十公尺了,不过这是常有的事,我并不在意。伽耶子不但走路很慢,更是分心游荡的女王。

“等下她就会跟上来了啦。”已经习以为常的我简短地说。

可是西木还在喃喃自语,一直盯着后面瞧。说担心只是借口,其实他是想趁机多看伽耶子几眼吧?我肚子里的炸药已经快从喉咙喷出来了,不过一想到说出来的后果,还是忍着吞下去。这么一来只有自爆了,没错,自爆。四年一班的同学,似乎都以为我跟伽耶子在交往,真是太可笑了,小学四年级的学生谈什么交往。说起来…我跟伽耶子,根本连所谓的

约会都没有过,只是在公园跟百货公司或是朋友家一起玩而已。所以我们没有在交往。西木绝不会知道我的想法,我也不想让他知道,而他每隔十秒钟就回过头去看伽耶子,这个行为,还是让我无法不生气。然而这并非吃醋或嫉妒之类的情绪,这种愤怒并不是来自于所谓的占有欲…比较像是自己的房间被人从窗户偷窥的感觉吧。至于本质上究竟是带着什么意义,我完全不清楚。

第三组的三村从我旁边跑过,回头向我挥手说拜拜,我也向他挥手说拜拜,他收到我的回应后,又边跑边提醒我不要忘了伽耶子在后面。伽耶子的距离跟刚才差不多,还是一边慢慢地走,一边悠闲看着路上的人事物——天空中飘浮的云,四处散落的尘埃跟昆虫尸体,玩飞机模型的低年级小朋友…

我们三个人通过闹街进入住宅区,远处传来拍打棉被的声音,虽然应该不会下雨,不过我觉得在这种怪天气晒棉被的家庭主妇真是很神奇。

“对了——”西木主动找话题。“又发生了耶。”

“什么?”

“还有什么,杀人事件啊。”

“…啊——”我回头看看背后的伽耶子。“嗯,我今天还没看电视新闻,是刚才老师说的时候才知道的。”

“咦,这样啊,不看电视新闻是不行的喔。”西木学我回头看伽耶子,我又开始怒火中烧了。“据说这次被杀的是北广岛的高中生呢。”

“那个刚才老师有说过了。”

名字叫做…呃…”西木纤细的身体转过来。“村…村濑研助是吗?好像是类似这样的名字。”

“喔。”不关我的事,我对这个话题根本没兴趣,不过对于缺少话题跟娱乐的岛松居民而言,这个事件就像祭典一样吧。

最初的事件是发生在两年前的冬天…日期我不记得了…被杀害的,嗯叫什么来着?应该是个叫做二宫春吉之类老气名字的上班族。年纪跟姓名成对比,还很年轻,才二十岁出头而已。这名上班族被发现死在岛松唯一仅有的闹区当中某条巷子里,背上插着刀子。据说刀子插入的程度并不深,直接致死的原因,是被刀刺中后倒下挣扎时喷出的血超过限度…也就是失血过多,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形容尸体周围到处是血。

第二起杀人事件,是发生在几个月后的春天…这我也不记得日期了…隔壁班的桥本他妈妈,午后在自家门口遇害,地点就在我们上下学经过的这条路上。凶器是桥本家庭院里的砖块,桥本他妈妈的头部被打破了。凶手行凶时,家里只有他妈妈一个人在,如果桥本也在的话,事情会变成怎样呢?

第三起杀人事件,是在同一年的初秋发生的,但地点不是在岛松,而是稍微往北的上野幌(虽然只相差一站的距离)。被杀害的是一名叫做菅原和彦的小学生,溺毙在住家附近的河川里,最初以为是落水意外,可是验尸的结果确定是他杀。电视新闻里举出许多他杀的证明,对我而言都是一些听不仅的词汇。

而这次被杀的是高中生,已经是第四起了。虽然警方还不清楚这些案子究竟全部都是同一个凶手犯下的罪行,或是完全没关系的个案,不过像这么乡下的地方变成杀人事件的中心点,外界都会认为是同一名凶手所为吧。毕竟这里跟东京不一样,治安并没有坏到每天都会有人被杀,而且北海道大得吓人,命案也不应该会那么密集。

“集体放学,好麻烦喔。”我随口回答。“每次发生事情就要这样,很讨厌耶。”

“大家都这么说,可是我很喜欢耶。”

那我就无话可说了。我沉默地往前走,西木也跟着沉默下来,偶而他会回过头去看看伽耶子,但是我克制自己不去在意,毕竟伽耶子并不是我的,既然她本人都没有意见了,我也没立场说什么。

西木终于到达他父亲所住的公寓,他一副目的没达成的表情,来回看着我跟伽耶子。我用略为提高的声音说拜拜,他只好死心地走上楼梯。接着走到住宅区快尽头的时候,伽耶子终于跟上我的身旁,带着连向日葵都相形失色的笑容。我突然很想警告她,别这么轻易暴露出自己的弱点。伽耶子需要戴上严肃的铁面具,那双大眼睛,更应该要用一块黑色的布遮起来。当然…我很清楚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但是又有什么不对呢?我是真正在关心伽耶子,因为单纯的人容易被污染,就像刚洗过的白衬衫一样。

“为什么你的脸好像在生气呢?”伽耶子疑惑地抬头看着我。“啊,你跟西木吵架了吗?吵架是不好的喔——”

“没有啦,我才不会跟他吵。”

伽耶子喔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边微笑。我吓一跳,连忙跟着低下头去看,在确认什么都没有的同时,我切实感受到背后窜起一股寒意。我放弃追究这个问题,知道些什么,并不会带来任何好处。于是我们维持一贯的步调,走在同样的道路上,天空浓厚的云层其实有点恐怖,不过只要不抬头去看就没事了。我已经无法再去注意其他的事情了,没错,光是注意伽耶子,已经很够很够。可惜就算我费尽心力去守护伽耶子,仍然无法完全防范“那家伙”的攻击。事实上,上星期就让伽耶子看到小猫悲惨的死状了。我依然只是个小孩子,能力也不如伽耶子的哥哥,没办法除去各种障碍。果然我还是无法代替她哥哥的吧…

“小广——”伽耶子看着我。“我们去哥哥那里吧。”

“咦?”

“去哥哥那里。”

又要去那边了吗?一想到这个,原本就沉重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了,这就是所谓低潮的症状。可是我无法拒绝,因为这是伽耶子的要求。于是我点头,然后伽耶子笑了,为了保护这个笑容,我什么都愿意做。虽然我只是个没有力量的小孩子,但是小孩子并非什么都做不到的。我们往回走,绖过西木他爸爸住的公寓,走进闹区,然后回到学校里。

在途中,行经住宅区跟田野的交界处时,我看见今天提到的黑衣男。他穿着黑色长袖衬衫配黑色裤子,眼睛黑得像会吸收光线一样,黑头发长得盖住眼睛,也完全遮住耳朵,皮肤却非常白,手指很修长。这些细节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却很难捕捉出整体形象,因此感觉更加诡异。黑衣男的年纪…虽然不是很清楚,推测应该不到三十岁,差不多是二十出头吧。年龄不详的脸孔加上奇特的服装造型,让人更难以判断。不过总而言之,还是很可疑就是了。我用肩膀挡住害怕的伽耶子,快速通过黑衣男的身边。幸好黑衣男并没有注意我们,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脚边。

走进校门,我们前往操场,有五六个高年级的学生在踢足球——用比我长的脚运球,用比我灵活的动作卡位,用比我强大的力量射门,球飞射到门内,发出帅气利落的声音。每次只

要看到比自己年长的人,就忍不住感到羡慕,如果我也能有那样的力量多好…

“小广?”伽耶子敲敲我的肩膀。“我在叫你耶。”

“咦?”

“怎么了?小广?”伽耶子抬头望着我。

“没事。”我又迈开步伐。“走吧。”

我这么说完,伽耶子突然笑了出来,虽然不知道哪里好笑,不过她高兴就好。我无视于她看着地面傻笑的模样,继续往前走。

校园后面有一座森林(比埋葬小猫的地方还宽大好几十倍),我们从铁丝网破开的洞口钻进去,没有去看绿色的树木跟各种不知名的花草,一直往里走。路面是向下倾斜的平缓坡道,走起来很轻松,然而我的情绪却有如故障的电扶梯般,以急剧的速度下降着。

我们走了大约十分钟,眼前突然出现宽敞的空间,没有任何树木生长,一棵也没有,就像被一流的樵夫完全连根拔除一样,即使花草都还跟先前同等茂密。

在这个奇异的空间中央,有个更加奇异的景象。

彷佛镜面轻轻晃动——

彷佛水银缓缓溶泻——

确实存在的,宽广的——

池塘。直径约有二十公尺,美丽的圆形,就在那里。

这个地方,应该连本地的居民也不知道。

稍微离题一下,其实我变成现在这种性格,是在大前年…也就是上小学以后的事。在那之前,我是个非常安静的小孩子,原因我想毫无疑问是出在家庭。虽然现在我会将压力发泻在外面(或多或少吧),当时却是将封闭的性格直接带到外界,在周围筑起高墙,过着孤独的生活。而将高墙破坏救出我的是三村跟精二,他们为了跟我玩,牺牲午休时间的足球活动,还告诉我好朋友之间的秘密暗号。这么讲也许有些世故,不过我能够有令天,真的是托了这些朋友的福,真是打从心底感谢他们。因为如果一直维持原来的样子,我肯定早就被压力逼死了。

就在墙壁开始产生裂缝的某一天,我一个人在校园里踢足球,想象自己超越一个又一个知名的选手,即将更新马拉度那的纪录。当我深呼吸一口气,朝球门卖力一射时,却突然回到现实世界,被我踢出去的球完全偏离预定的路线,飞到操场后面的树林里去了。我急忙爬过铁丝网,开始寻找那颗球,在经过大约三十分钟后,我看到足球在池塘边滚动。当时站在球旁边的,是伽耶子(那时我只知道她是班上的同学而已)跟她哥哥,大哥来回看着我跟足球,问球是我的吗。我点点头,视线移到大哥身旁有如附属品的伽耶子身上。对她的第一印象,是看起来很虚弱,手脚纤细,指头简直跟火柴棒一样。这么纤弱的身体,却带着温柔的笑容,让人感觉随时都会受到伤害。当时的印象,直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自从那次邂逅开始,我跟伽耶子还有大哥,就常常一起在池子边玩。大哥教了我足球的技巧,而伽耶子都在池畔看着我们两人的练习,这样的关系,一直持续到大哥消失为止。

“到了——”伽耶子发挥牛仔裤的专长,无视于尖锐的杂草,奔跑到池边坐下,朝我张开双手。“小广,快点快点——”

“真有精神啊。”我不由得苦笑。“让我休息一下嘛。”

“你已经在休息了吧。”

“喔,好吧。”

我坐在她身旁。草有点湿湿的,我看看周围,这个被树木包围的空间,真是为隐居量身订做的啊,虽然我也不知道可以躲避什么。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伽耶子像是休息够了,突然站起身来,用缓慢的动作转身对着池子,以讲电话般低微的声音,叫了声哥哥。每次听到那寂寞的声音,我总是后悔没有及时捂住耳朵。

“哥哥——”

她又叫了一次,而我还是没能捂住耳朵。

“哥哥——”

她又叫了一次,而我还是没能捂住耳朵。

“哥哥”

这回我真的捂住耳朵了。然后默默地回头,看着池子。什么也没有,只是一潭积水而已。不会更多也不会更少,就只是水而已。没错,那就只能是水而已。伽耶子结束了例行的仪式,重新背对着池塘坐下。

“这里最让人安心了。”她静静地说。我跟她的思考模式在本质上是不一样的,实在难以苟同。“果然还是因为这里离哥哥最近的关系吧。”

伽耶子在精神上仍然很依赖大哥,这是完全没改变的事实。那种强烈的黏着性,已经超越了普通的依存心理,不是那么容易切断的。我真希望她能往前看,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那么她心里应该就会产生对世界的抗压性吧,而我也能够得到解脱。

“赶快把大哥给忘了吧。”真心话脱口而出。“呃,我不是要你真的忘记他…应该说,是不要再依赖你大哥了。因为大哥已经失踪好几年了啊……”

“可是我看得到哥哥啊。”伽耶子再度往池子看过去,用手指着前方。“你看,就在那里。”

“很抱歉…”又来了,她又来了。“我什么也看不到。”又来了,又开始了。

“可是我看得到。”

“每次到这里来你都会说这种话,今天我就好好讲清楚,你大哥是绝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的。”我用教小朋友的语气告诉她。“没有人看得到你哥哥,他已经完全消失在我们面前了。”

“可是…可是我真的看得到嘛。”她似乎无法接受,视线还停留在池塘上。“小广,你真的看不到吗?哥哥就在那里。”

“看不到啊,很抱歉。”

“可是你看,他就站在池面上啊,很明显的。”伽耶子来回看着池塘跟我,眼神很迫切,她又开始了。“你看哥哥他,哥哥他…”

“我看不到啊,很抱歉。”

“难道我看到的是鬼魂吗?”

“这世上没有什么鬼魂啦。”我抓住她的肩膀。“如果真的有那种东西,活着的人不就全都要去自杀了?”

“这样的话…这样的话,站在那边的哥哥又是什么?”她的嘴唇开始颤抖。“不是鬼魂的话,那他还活着吗?”

“不是的——”我真想大声狂叫。“不是的,伽耶子…”天色开始变了,云层都是黑色的。“完全都不对。”

“那究竟是什么?”

“都是错觉。”

“错觉?”

“全都是错觉。”

“才不是错觉!”冷风将伽耶子的头发吹乱,地上的花草摇曳起伏。“明明就,明明就看得那么清楚啊。”含着眼泪的双眸,直直盯着池塘中央,也许那里真的存在着什么,是只有她才看得到的吧。“不可能是错觉的,那么清楚…”

“看得很清楚的,只有你一个人而已啊。”我已经伤害了伽耶子吧。“只有一个人看得到的东西,不就是错觉或海市蜃楼吗?总之都是没有实体的东西。”

池面上掀起微微的涟漪,风势越来越强了,连树木都开始在摇晃。

“那…”伽耶子的视线离开池塘,转身低头看着脚边。“小广你也看不到这个罗?”

“这个?”别装傻了!你其实早就明白了吧。“这个是指什么?”

“小猫。”

伽耶子没有抬头,简短地小声说着。

“猫?”啊,果然,从她看着自己脚边傻笑的时候,我就有不好的预感了。“是那只死掉的小猫吗?身上有黑白花纹,眼睛像弹珠一样的…”

“你看不到吧?”

“你从什么时候看到它的?”

“嗯…从两三天前开始。”伽耶子拨开脸上的头发,可是又披风吹乱。“我在家里睡觉,结果听到窗户外面有猫叫声,一开始完全没去注意,可是一直叫个不停,我就打开窗户看看,然后就…”

突然有个冰冷的东西掉在我的鼻尖上,本来以为是错觉,后来连头顶、手臂、脖子都感觉到了,才发现是下起雨来。同一时间风势又更增强,池面被吹出图腾般的波纹,青绿色的树叶被刮落,乘着暴风疾速飞行。然后滴答滴答的雨声在周围响起,接着大量的雨水就一口气落了下来。骗人的气象预报。

伽耶子的头发贴在脸上,衬衫跟牛仔裤都湿透了,白色的衬衫已经变成透明的,看得到肌肤。她眼神恍惚,恐怕我也差不多了吧。雨滴从天空落下的声音很吵,我感觉到寒冷,头也很痛,身体很沉重,好冷,好冷。我抱着自己的手臂,弓着身体,周围的花草也都被雨打得像冰箱里放太久的白菜一样。

雨水不停落在池面上,已经没有任何美感存在了,只浮现出原始的本质。伽耶子的哥哥在大雨中仍然站在池面上吗?如果是的话…究竟是带着什么样的表情?是生气呢?还是悲伤?是两种都有,还是两种都没有?看不到他的我,无法知道答案。无所谓,就算知道也于事无补,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反正大哥已经在完全无法触及的位置了,这是对我非常不利的条件…没错,简直就像跟梦中的人物对抗一样。梦中世界的人跟现实世界中的我完全不同,他们可以无视于所有规则,没有条理的换场,没有意义的情节.以及过分突兀的结尾。而睁开眼醒来的我,就会觉得人还是要脚踏实地才好。出现在池面上的大哥,既然不是梦中世界的人,那就是不应该存在的东西。为了维持和平的生活,我们绝不能受到影响,不能跨越这道分界线…

伽耶子双手撑在地上,做出保护小猫的动作,但是强风将雨水从各个角度吹过来,根本就达不到什么效果。我大声喊她的名字,她却像是没听到一样,完全没有反应,弯着身体动也不动。雨水无情地打在她瘦小的背上,我又叫了她一次,可惜结果还是一样。雨势完全没有要减弱的迹象,滴滴答答地下个不停。

我感觉到危险。

勉强撑起沉重的身体,动作很笨拙,关节像是积水一样。我对伽耶子提出避难的劝告,她却动也不动。我们全身都湿透了,手指冰冷,嘴唇因为体温下降而颤抖着,不能再继续淋下去了,我架住伽耶子的胳臂,用力将她拉走,意外的是她并没有反抗。我抱紧淋湿的伽耶子,准备把她带到大树底下,她就像尸体一样僵硬,吸了水的衣服让身体变得很重,加上强风豪雨的阻碍,使得这段距离感觉特别遥远。伽耶子的头发跑进我口中,我用力吐出来,风又把头发吹进口里,我又吐出来,风再吹,我再吐,风继续吹,一直吹,一直吹。

终于走到了,我将伽耶子安置在树下,她带着受害者的眼神,而我的手就是加害者的手。多亏有大树的庇荫,多少避开了一些雨势,我忍不住叹口气,稍微感到安心。同一时间寒意也增加了,但我却无能为力,只能等待雨势变弱。

伽耶子看着池塘。

她细白的右手,正轻轻抚摸着什么。

我呼唤她的名字,还是没有回应,我只好也看着池塘。

大雨滂沱的光景,就像电视里的画面一样缺乏真实感,难以想象是发生在眼前的事实。

那么就把这当作是梦中的世界也无妨。

我带着某种期待,观察池面。

然而池面上终究还是看不到伽耶子她大哥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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