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变话 骏河恶魔 009-012

009

妖魔鬼怪的权威──忍野咩咩曾经当成根据地的补习班废墟,之所以成为我充满回忆的地方,其实并不是因为我曾经在其中一间教室,和阿良良木学长认真交战;也不是后来好几次和怪异有所牵扯,而在其中一间教室过夜;更不是因为我近距离目睹这座建筑物焚毁崩塌。

不对,当然也包含这些要素,甚至就是因为这些要素而充满回忆,我就算这么说也不算谎言,但是对我来说,还有另一个更为基本的原因。

我没告诉阿良良木学长就是了。

应该说,我从未说过。现在也没有透露。

当时──在那间补习班成为废墟之前,在补习班维持补习班的功能运作时,我在那里补习过。

具体时间,是国二到国三的这段时期。我知道战场原学姊进入直江津高中之后,觉得自己当时的成绩很难升上那间高中,因此恳求爷爷奶奶让我补习,当时我补习的地方无须隐瞒,就是这间睿考塾。

不过,睿考塾在我补习的这段时间,就因为经营困难而倒闭。当时不少国中、国小的学生在这里补习,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来会倒闭,不过我后来听说,他们为了对抗站前大型补习班而雇用的讲师薪水过高,无法平衡收支。协助我的成绩突飞猛进到能够进入直江津高中的恩师们,却压迫到补习班的经营导致倒闭,我很难在内心找到折衷点接受这个事实。

无论如何,忍野先生、阿良良木学长或小忍拿来睡觉的那张书桌,说不定就是我国中时代补习用的书桌。

这种事并不会改变什么。

这只是回忆,我不会因而伤感。之所以没告诉阿良良木学长他们,单纯只是没契机开口,而且当时无暇讲这种事。

焚毁崩塌之后依然勉强残留的补习班痕迹,完全从这个世界消失时,我也没有悲哀或感伤的心情。

该怎么说……哎,我这样讲明似乎很冷漠,但我升上高中时,这件事在我心中就已经「切离」成为回忆封存。

何况补习的那段时间,我拚命调整练篮球与用功的行程表,因此讨厌起补习班。补习是我当时主动提出的要求,所以在这方面,我真的对帮忙出补习费的爷爷奶奶感到过意不去。

因此,补习班实际陷入经营困难的局面而倒闭时,不用说,我当然烦恼过,认为都是我如此期望而导致的。

……就是这样才说不出口吧。

总之,这或许是我现在回想才冒出的想法,无论如何,基于这些意义,我和那个地方的缘分,再怎么说都胜于将那里当成根据地的忍野先生,或是将那里当成过夜居所的阿良良木学长。

如今我又要前往那个地方。前往焚毁崩塌之后、对任何人来说都已经划下句点的那个地方。

「你幻想自己所走的路会通往将来的梦想,那是你的自由。不过现实大多不是如此,这条路单纯是通往过去的笔直道路,人们只不过是在走回头路。而且这条路是严格的单行道,贸然回头可能被夺走灵魂。」

我的母亲如是说,但是走在这条路上,不可能从来都不回头吧。

就这样,我和火怜讲完电话之后,就这么像是玛利欧兄弟,以B钮冲刺前往原补习班遗址(这是什么?)的焦土。

然后,我在那里,和「恶魔大人」相见。

虽说是焦土,不过那座建筑物焚毁至今约半年,自治单位终究没有弃置不理,已经以工程重机清理乾净,形容成寸草不生的空地比较正确。

这块空地的中央,有一名拄著拐杖的女生。

和我年纪相近的女生。看似高中生的女生。

既然这样,代表扇学弟说得没错。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却果然令我不太高兴。

她身穿运动服。说到运动服,我就联想到整年都穿运动服过生活的火怜(不久之前才和她聊过也是原因之一),不过火怜的运动服造型充满健康气息,这个女生的运动服造型,则是给人「邋遢」的感觉。

松垮垮的运动服。尺寸大得像是睡衣,很邋遢。

看起来未经梳理的蓬乱褐发,使这种印象更加强烈。话说我第一次亲眼看到褐发这种发色。

在这个时代,褐发或许没那么稀奇,但这里毕竟是乡下小镇,顶多只会看见游泳社社员在泳池氯水游太久而褪色的发色(此外就是小忍的金发),因此这种发色自然令我退缩。

就某种意义来说,我害怕褐发更胜恶魔。

正因如此,我心态反而放得开。

不对。我放开心态的理由不只这个。还有其他理由。

「……虽说准备三个选项,但几乎所有孩子都是以第一个选项解决。」她说。

我即使退缩,依然思索该如何搭话,犹豫以何种方式开口。就在这个时候,对方主动说话了。

我回过神来,发现她看向这里。

褐发恶魔看向这里。

「十个人之中,七个人会以写信的方式找『恶魔大人』谘商,剩下的三人之中,两人会打电话。」

「……然后最后一人,就像这样直接来见面……吗?」

「不,最后一人会在面对第三个选项时决定『放弃』。直接来找『恶魔大人』谘商的孩子,是十人之中的第十一人。」

这个女生的语气,比我还要中性。

声音低沉又穏重,而且速度莫名地慢。不是「悠哉小妹」那种可爱的形象,单纯是缓慢……接下来的形容方式明显隐藏坏话要素,我很不愿意使用,但「慢吞吞」这个形容词最为贴切。

等待下一句话就会不耐烦。

是这种速度。

感觉像是慢速播放常听的录音带。

「不过,这种孩子大多抱持真正严重的烦恼,所以我总是就这么引介给警察、律师或是儿童谘询中心。来见『恶魔大人』的第十一人,至今只出现过两人,这两人都是采取这样的处置。不过……」

她这么说,缓缓瞪著我说。

「神原骏河小姐,看来你不是这样的人。」

她忽然叫我姓名,我吓了一跳。

不过,并不是因为「陌生人知道我的姓名」而吓到,也不是因为对方是「恶魔大人」,所以使用神奇力量,在我自我介绍之前得知我的姓名。

「一点都没错,沼地蜡花小姐。」

我这么说。说出她的姓名。

接著,这个女生──沼地首度甜美一笑。

「原来你还记得,我好高兴。」她这么说。

是的。由于她染发,我从第一印象认不出来,但「恶魔大人」是我认识的女生。

不过严格来说,我不是从长相认出来,是从她抱在左腋下的拐杖回想起来。

沼地蜡花。

国中时代,她是附近地区和我互别苗头的别校篮球选手。我们对决过无数次,与其说是劲敌,更适合形容为死对头。

我不记得明显输过她,却也没有明确胜过她的记忆。

我是擅长快攻的进攻型球员,沼地是吊儿郎当擅长防守的篮球选手。传说她曾经完封敌队,不晓得是真是假……

回想起她的打球风格,她刚才「慢吞吞」的说话方式与举止,我就可以视为她人格的一环而接受。

虽说如此,但她是敌队球员,所以国中时代即使知道对方长相,也不曾像这样交谈就是了……

「呵呵,神原,你的左手……」沼地说著,以没拄拐杖的右手,指著我左手的绷带。「原来你左手报废的传闻是真的,换句话说和我一样。著名选手碰到受伤真是毫无招架之力。慢著,称昔日的自己是著名选手,听在耳里会很傲慢吗?不对,听在你耳里应该不会吧,神原选手。」

「…………」

我没回应,看向沼地的左脚。

她邋遢穿著尺寸较大的运动服,乍看之下难以辨识,不过仔细一看就发现,她双腿的粗细不同。差异不明显,是因为我「知道隐情」才看得出来。

不过,她的左脚包著石膏绷带。

坚固地、坚牢地保护。

以免受到外力冲击。以免受到世间打击。

因此她左脚没穿鞋,赤脚踩在地面。

左脚报废。

是的,所以她拄著拐杖。

在国中最后一场大赛,即将对上我学校的前一场比赛,沼地在比赛时的冲撞意外伤到左脚。听说她因而被迫退休,而且就我所见还没完全康复。经过近三年都还没完全康复,或许是严重到必须一辈子背负的伤。

但我不方便问这种问题,这也不是现在该问的问题。

「你的左手,也是比赛时意外撞伤的?」

……对方问了这个不方便问,也不是现在该问的问题。

她或许是对同样受伤退休的我产生同理心,但若是这样,我只能低头致歉。

我的左手并非这种光荣负伤,只不过是过去的错误。相提并论就是一种错误。

「嗯,算是吧。」

但我不能说真话,只能含糊点头。

「你的制服是直江津高中吧?所以你是带领那间升学学校打进全国大赛……真厉害。而且你好聪明。」

「不是那么回事……」

我说著看向沼地的运动服。以红色为主的花俏运动服。

胸口绣著品牌名称,但我在这个距离无法辨识。如果是知名品牌的刺绣,我远远就看得出来,所以应该是冷门品牌的运动服。

即使不是如此,至少也不像是学校指定的运动服。

「嗯?我吗?我没上高中,准备考试的时间都用来复健了,如今是现正当红,令人向往又憧憬的飞特族。不过我的脚变成这样,没什么老板肯雇用,所以我现在没在打工,与其说是飞特族更像是无业游民。」

沼地说完,把右手插进运动服口袋。

原来她没上高中。

那么基于这层意义,扇学弟说她是女高中生就是错的,我内心稍微舒坦。看来我的个性果然不像别人心目中那么率直。

「所以我能成为『恶魔大人』。」

「…………」

「舍得花时间做这种事。」

她说著从口袋取出手机,进行某些操作之后放回口袋。看来是在确认来电纪录。

难道是某处有人打电话给「恶魔大人」?不对,如果是这样,她肯定会接电话,因此她或许只是玩手机给我看,对我做个样子。

国中时代的她,在球场也是这样,擅长在一对一防守时,扰乱对方球员的心理。

「……脚受伤之后,没什么老板肯雇用,所以成为『恶魔大人』代替打工?」

「啊?」

沼地对这番话露出惊讶表情。

看起来不像是做个样子,单纯是被我的推理吓到,但实际上不得而知。或许这也是装出来的,其实是对我做个样了。

再三强调,我和她的交情,没有好到能从表情解读想法。

「慢著,不对不对,神原选手,这是误解。我不晓得你听谁说了什么,但你有所误解。」

「我误解什么?」

若问我听谁说了什么,我是听扇学弟说了「恶魔大人」的事。

「我确实在当『恶魔大人』,但我并不是藉此赚钱,这是免费谘商。」沼地说。

她这番话出乎我的意料。这么说来,包括扇学弟、日伞与火怜,都没提到「恶魔大人」解决烦恼时会收取报酬。

依照他们的说法,委托人甚至完全不用付出代价。

「…………」

如果是真的,我就觉得自己稍微太早下定论。向阿良良木学长索讨五百万圆报酬的忍野先生,或是搜刮女国中生零用钱的贝木泥舟,他们给我的印象被我套到这次的事件,使我仓促认定「恶魔大人」的行动和金钱有关。

免费谘商室、免费谘商员。

这样简直像是……

「……简直像是阿良良木学长。」

「嗯?神原选手,你刚才说什么?」

「不,沼地,我什么都没说。」我摇头回应并道歉。「我确实误解了,对不起。原来如此。换句话说,你是为了世间,为了遇到困难的人们,提供免费的谘商服务,所以你是『好人』。」

「呵呵,听别人当面这么说,总觉得不太好意思……」

「那你为什么自称『恶魔大人』?」

我没有称赞的意思,她却在害羞,令我好不自在。我没听沼地说完就发问。

「既然这样自称,就某种程度来说,别人难免会用偏见的眼神看你吧?」

「因为现在是注重冲击性的时代。注重冲击性与话题性。首先必须震撼顾客,否则任何人都不会注目。无论是娱乐、文化或政治,如今都必须以意外性为第一考量。何况我即使是再冒失的无神论者,我也没厚脸皮到自称『神』或『天使』。」

「…………」

「最重要的是,抱持烦恼的人们,基本上都受到自卑感的束缚。处于这种心理状态,比起高阶的『神』或『天使』,找差劲至极的恶魔帮忙容易得多。」

「……总之,我好像听得懂,又好像听不懂。」

「嗯?真意外,你这样光明正大过生活的人,也听得懂我说的话?不对,难道你手臂报废之后,稍微扭曲了你的人性?」

「并不是这么回事……」

这条左手臂,确实如同象徵我扭曲的人性,但我的左手不是原因,是结果。话说回来,她看穿事物本质的眼光,和现役时期一模一样。

不对,或许她不再打篮球之后,眼光磨练得更上层楼。她开设免费谘商室,或许就是基于这样的眼光?

……不对。

我在国中时代,确实只是在球场和沼地对峙,几乎没讲过话。即使如此,因为曾经以球员身分相对,我自认理解她的「人性」到某种程度。

沼地蜡花这名选手,不是愿意陪他人谘商的人。

她这个女生,不会为他人使用自己的眼光。

既然这样,难道是她在这三年有所改变?

有所改变──有所成长。

不过……

「我原本烦恼要自称『恶魔大人』还是『堕天使大人』。总之,『堕天使大人』也是难以割舍的选择,但这个称呼有点帅气过头,我觉得男生不敢领教。如今则认为非『恶魔大人』这个称呼不可。」

「为什么?」这种事我想也想不通,所以决定直接问她本人。「既然不是为钱,为什么做这种事?」

「一定要说明吗?」

听到她以问题回答问题,我察觉她完全没义务回答我,瞬间不晓得如何回应。

「一定要。」

但我如此断定。尽可能斩钉截铁。

她看到我强烈要求说明,像是愣住般瞪大双眼,接著戏谑地耸肩露出笑容。她每个动作都是慢慢来,所以无论如何都有种作戏的感觉。

「哎,无妨。反正『恶魔大人』被你这种抱持半好奇心态的人找到时,就必须收手了。其实我好喜欢这次的名称……」

沼地遗憾地这么说。

「这次?换句话说,你之前也做过这种事?」

「嗯,算是吧。我国中退出篮球界之后的这三年,一直更换不同的方式与名字,聆听不同对象的烦恼进行谘商。」

原来如此。

我在这部分也受到贝木泥舟形象的影响,以为她的活动时间再长,顶多也是从去年开始,没想到颇为根深柢固。

「感觉身分快曝光就立刻撤退,然后重新来过。这就是诀窍。」

「哪方面的诀窍?」

「长命百岁?」

沼地歪著脑袋这么说,并且重复刚才的话语。

缓缓重复。

「被你这种抱持半好奇心态的人找到时,就必须收手然后接关,这是长生不老的不二法门。不过与其说是接关,更像是反覆从头来过。虽然现在剩下不多,不过大约在三十年前,这种类型的游戏似乎很常见喔。」

「我并不是抱持半好奇的心态来到这里……」

「没事情要谘商却来到谘商室,难免会被说成抱持半好奇的心态前来。其实我甚至想说,这种人完全是抱持好奇的心态前来。」

「…………」

「咦,记得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沼地看到我无法反驳,满足地这么说。「你问我『既然不是为钱,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对吧?」

「嗯,对,我是这么问的。」

「当然不是为了世界或为了世人。『我不可能做这种慈善事业』这种充满偏见的自我认定,就是你提问的根据吧?既然这样,我得说这个答案完全正确。你似乎对我的眼光有高度评价,但你的眼光也不赖。」

「……那你是为了什么?」

「为了自己。为了我──沼地蜡花的健全利益。或许可以说是为了我的左脚。」

沼地这么说。毫不内疚。

即使如此,她并没有洋洋得意,真要说的话,有些冷漠。

「是为了聆听他人的烦恼或困扰,感觉『太好了,世间有许多和我同样不幸、比我更不幸的人』而安心。我担任『恶魔大人』只基于这个原因。」

「…………」

「喔,你一瞬间鄙视我吧?你的个性真正经。这份率直也是你打球时的优点,不过包含我在内,在敌视你的交战球员眼中,这只是必须锁定的弱点。」

我听完这段解释之后板起脸,沼地见状明显以得意洋洋的样子这么说,接著露出腼腆的样子。

「……你不是当真这么说吧?」

「嗯?是指哪方面?大家真的都锁定你的弱点喔,难道你没发现?还是你想批判这种做法很卑鄙?这毕竟是往事,而且事到如今重提这种事主张自己的正当性,我觉得反而不符合运动家精神。」

这种挑衅的话语,看似想要激发我的情感。不过这始终只是基于善意的解释,实际上比较像是她纯粹在捉弄我享乐。

但是,看似真相的事情,不一定是真相。

我暗自进行深呼吸以免对方发现,继续问下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问的是,你不是当真把别人的不幸当成食物吧?」

「把别人的不幸当成食物……这种说法不太对。我不记得自己这么说过。我始终只是想以别人的不幸为基准,认为『我这样还算好』,『虽然我这辈子再也不能跑,但是除了我,世界上还有许多人面临困境』。我以这种想法勉强维持心理平衡。」

「平衡……」

这是忍野先生常说的两个字。总是以中立为主旨的那个人常说的话。

「神原选手,基于这层意义,我看到你的左手之后,内心安稳许多。看到你这样的顶尖球员,落到和我相同的地步,我就……不对,我内心还是没安稳。因为你看起来和我不一样,并不是非常在意左手的问题。」

「……没这种事。」我说。

但我不晓得我坚决否认的心情,是否确实传达给她。

因为我的左手只是自作自受。我内心已经好好厘清这一点,但沼地并非如此。

所以从她的立场来看,我难免像是悠哉又从容。

「呵呵……」沼地轻声微笑。「高中生们找我──找『恶魔大人』谘商时的信,以及录下来的通话纪录,是我最宝贵的收藏品。『世上有不幸的人』、『世上有许多不幸的人』,这个事实大幅助我逃离苦海。具备真实性的当事人经历,比起赚人热泪的虚构小说更令我著迷。我从三年前反覆更换招牌,搜集他人的不幸至今。所以这不是食物,是鉴赏物。」

「……这不是什么可以称赞的嗜好。」

在这种场合,我或许应该将内心出现的想法原封不动告诉她(这或许正是沼地的期望),但我说出口的却是以大量滤网过滤、筛选,再包上一层委婉糖衣的话语。

「找你谘商的,明明都是认真在烦恼的人吧?」

「正因如此才值得收藏……我这种说法像是坏蛋吗?呵呵,神原选手,别这么当真,一副像是要赏我一拳的样子。别靠得这么近,你的魄力很恐怖。」

「你的卡位距离没这么短吧?」

「天晓得,以前的事情我忘光了。因为现在的我不是篮球球员,是谘商师。」

我打了。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就动手打人。不过在我回神的时候,我右手确实打在她的脸颊。

我没使用怪力左手,所以或许还算冷静。

被打的沼地即使脸颊发红,依然轻声对我一笑。她的表情明显传达一件事。

动手就输了。

「神原选手,就说别当真了。我说啊,到头来……」

沼地忽然变成装熟的语气,像是把我当成密友搭肩开口。

随意地、轻松地开口。

「你真的觉得找我谘商的人,都是认真在烦恼的人?认真在烦恼的人,不可能拜托『恶魔大人』吧?这些不幸始终只是日常等级,始终只是渺小的不幸。偶尔出现真正有烦恼的谘商者时,我会确实转介给相应的机构。我刚才就这么说过吧?」

「…………」

「我也没有介入谘商者的不幸,只是认真听对方倾诉,和神原选手现役时代一样认真。这样有谁会受伤?我只是在心中窃笑,脸上的表情很正经。无论是看信或是接电话时都一样。我知道必须以相应的礼仪,对待那些提供己身不幸的当事人。」

「你在心中窃笑的时候就很虚伪吧……但我这么说应该也没用。」

「确实没用。」

「而且沼地,你应该会对我这么说吧:『除了明显无法处理的事情,我确实解决了他们的烦恼,所以你没道理对我说三道四。』」

「绝对」能解决烦恼。这是「恶魔大人」的宣传标语。

换句话说,沼地在这部分,对于谘商者非常诚实。无论内心露出何种表情,她依然会确实处理对方的不幸,并且「接收」。

不提她是怎样的谘商师,至少她是诚实的收藏家。

她应该会这么主张吧。

「不对。」

但我错了。

她收藏家的一面也很虚伪。

「我没有特别做什么事,只有聆听。」

「……啊?」

「听对方述说,之后什么都没做。以模式1的状况,我收信之后什么都没做;以模式2的状况,我在电话里说『我确实听到你的要求了』然后结束;使用模式3的人们,我只听他们大略述说,不听细节,换言之同样什么都没做,依照制式流程帮忙引介到相应的机构。因为过于不幸的事迹会令人退避三舍。令我退避三舍。」

沼地说到这里,把放在我肩膀的手往下移,抓住我的右乳房。

她的动作真的粗鲁到完全适合形容为「抓住」,毫无挑逗或爱抚的感觉。

静静地、清楚地传来痛楚。

大概是报复我刚才的耳光吧,若是如此,我也不方便挣脱。

「『恶魔大人』只会聆听,不会做任何事。」

「……为什么?」

「就算问我为什么……外人插手管别人的不幸,事情只会更复杂吧?如果认真想拯救别人,必须抱持气概背负对方所有的不幸,我可不想这样。」

「……不对,我问的『为什么』不是这个意思。我已经知道对你说什么都没用。既然这样,你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会流传『恶魔大人』绝对能解决烦恼?」

「喂喂喂,这还用说,当然是因为烦恼这种东西,大致都能以时间解决啊?」

沼地这么说。语气悠哉得如同揭开小学等级脑筋急转弯的谜底。

右手没放开我的胸部。

「正如字面所述,是时间问题。基本上,他们的烦恼都是『对将来的不安』。预料『或许会比现在还惨』,导致心理失衡。所以他们需要的是『我受理这个烦恼了』这句话,不需要我解决烦恼。」

「……这就是百分百解决烦恼的真相啊。」

简单来说,沼地对谘商者做的事情是「拖延时间」。「我会帮忙解决这个烦恼,所以『静候佳音』吧」──以这种方式让委托人从「烦恼」的心理状态解放。

不是解决,是解放。

烦恼的根源,会在等候的这段时间风化,或是委托人自己觉得问题不再严重。

「俗话说,光是说出烦恼就能舒坦得多,实际上正是如此。这就是真相,是标准答案。我不用做任何事,大家也迟早会卸下负担。」

「但这样是在逃避吧?只是在逃避吧?只是让谘商者转移焦点忽视问题吧?」

「逃避有什么错?这个世上的问题,几乎都能以逃避解决吧?在逃避拖延的中,问题逐渐变得不是问题。人们就是因为想『当下』解决问题才变成劳碌命。」

「…………」

总觉得像是被她的花言巧语蒙骗……不对,实际上我应该被蒙骗吧。

…………

不对。「蒙骗」这种说法,同样是将责任推给沼地,这才叫做卑鄙。

我接受了。轻易接受她的说法。

是的,在那个时候……我当年和真正恶魔进行交易的那个时候,如果我没面对问题,只是静心忍受,没有发愤解决问题,我应该不会伤害任何人。

而且,先不计较理由或说法,沼地蜡花以「恶魔大人」的身分,倾听许多高中生的烦恼,让他们得以舒坦,这似乎是事实。

所以火炎姊妹──前火炎姊妹也无从著手处理。

标榜是正义使者、正义代言人的那对姊妹,在攻击目标具备「正确」的性质时,其实非常无力。

「……放开我。」

「嗯?」

「我要你放开我的胸部。」

「…………呵。」

还以为沼地会稍微抗拒,她却乾脆地听从我的要求。她放开我的胸部,当著我的面开阖手掌。

缓慢的动作、缓慢的笑容。

「所以神原选手,你要怎么做?」

「回去。」

沼地诧异扬眉,似乎真的感到意外。

「还以为你会再赏我一拳,没想到你意外地明理。话说在前面,我应该会再度换个名称,继续做相同的事,因为这种收藏癖好已经等同于中毒。嗯,与其说中毒,应该说剧毒。」

「我为刚才打你的行为道歉。对不起。」

「真率直。」

「你的所作所为不值得夸奖,我也不甚理解你的想法与嗜好,但你的行径看起来不会害人陷入不幸。如果只看表面,类似一种助人行为。」

「很高兴你能理解。」

「我没理解。」

我说著远离沼地。

她不再主动靠近我。应该是因为没理由吧。

「再见啰,神原选手。久违的重逢却是这种形式,真遗憾。我很想在球场上和你重逢,但我们彼此应该都无法实现这个愿望了。现实这东西真令人烦恼。」

「……反正你的这个烦恼,也能以时间解决吧?」

「当然。」

她毫不犹豫如此回应,我没道别就转身背对她,将她独自留在补习班废墟遗址的荒原,快步离开。

其实我想用跑的,却不知为何做不到。我这么做并非为不良于行的她著想。

无论如何,我心满意足。

无条件接受高中生谘商的「恶魔大人」不是我。光是能确认这一点就足够。

……我大概一辈子都会重复这种无谓的确认工作吧。会永远受妄想束缚,认为世上所有坏事都可能是我做的。

反省到不耐烦的程度,持续怀疑自己。

这是我对当年过错的负责方式,是明确的惩罚。

这次的真凶不是我,出乎意料是我以前认识的人,而且我无法理解她的想法,但我依然认为在那片荒原等待我的人,很可能是「我」。

每天早上看报纸,看到昨天落网的罪犯姓名时,我会试著把这些素味平生的人,和我自己重合。

我重复著这种行为。而且一辈子永远重复。

……还是说,这也是时间能解决的问题?总有一天,我也能和正常人一样,在看报纸的时候过目即忘,把各种传闻当成耳边风?

入夜时,我不用以胶带捆绑左手就能安眠的日子,真的会来临吗?

我不这么认为。

甚于这层意义,我和饰演「恶魔大人」,近三年来持续饰演类似角色的沼地没有两样。那个家伙因为脚伤而断送选手生涯,宣称藉由「搜集别人的不幸事迹」缓和内心的打击,但要是依照她的理论,她自己的这个「烦恼」肯定也能以时间解决,用不著搜集这些不幸事迹。

还是说,三年不足以解决?

对她来说,这也是一辈子永远持续的烦恼?

「……总之,一点都不重要。」

昔日劲敌做出莫名其妙的行径,令我有种无法言喻的复杂心情。即使如此,也不代表我能为她做些什么。

虽说是劲敌,但我们的交情不深,要不是以这种方式见面,我们即使在镇上擦身而过,也不会察觉彼此。

即使如此,如果是阿良良木学长,应该会当场追究她的所作所为吧。

还是说……

我忽然冒出一个主意,决定寄手机邮件给阿良良木学长。要是说明详细经过,他可能会真的介入这件事,所以我当然不提重点,只讲概要。

『老朋友(女生)摸了我的胸部。』

阿良良木学长平常不是立刻回信的人,但他只有这次立刻回信。

『算我一份!』

「…………」

我微微一笑,关闭手机电源。

010

我在冗长述说前而那件事之后讲这种话,等于完全搞砸至今的气氛,不过这种小插曲对我来说并不稀奇,很常见。

颇知名的传闻引起我的注意,我开始担心并且出动,发现自己的犯罪妄想只是妄想。正如前述,我从去年就反覆做这种事。

反覆、反覆、反覆,永无止尽。

不对,只是这种症状从去年开始恶化,使我变得会付诸行动,正确来说,我这种想法是从小学时代──从我首度和恶魔签约的那时候,一直反覆至今。

如同我认为补习班倒闭是我害的。

跟踪阿良良木学长的行径也大同小异,我自己都觉得堪称病态,反过来说,这种异常行径也是神原骏河熟悉的例行公事。我从极端的角度并非不能如此断言。

肯定能断言。

只要习惯,异常也是日常,异常就是日常。

再怎么奇特的行径,也是打造日常的重要行为。

因此,我在荒原和沼地蜡花重逢,即使当然令我感到意外──以为再也不会见面的旧识、国中时代的劲敌,却忽然出现在眼前,即使令我受到相当强烈的震撼,却只是吓一跳而已。

退休的选手将被遗忘。我见到她之前都不记得她,她应该也是见到我才想起来。

时光的流动真是不可思议,人的缘分真是奇妙。我只抱持这种稀松平常的感想,只要是看过古典小说的人,都可以抱持这种感想,不值得刻意写下来当成亲身经历。

每天都充满那种程度的惊奇。

说我变得冷感也没错,但这是毫不虚假的真心话,所以无可奈何。到头来,正如沼地所说,我只能以直来直往的方式看待事物,要是我面对所有事件,都像是面对阿良良木学长或战场原学姊那样感同身受,我的身体会撑不住。应该说心理会撑不住。

在阿良良木学长眼中,我应该是个横冲直撞的热血汉子,但是在他人眼中,我可能是冷酷无情的人。

至于在我眼中,我是……不,这件事别在这里说。这样聊下去很危险。

无论如何,我和沼地蜡花的重逢,对我来说仅止于此,即使我在玩传闻中现正流行的推特,这也是无须留言就带过的小事。

无须说出来。

本应如此。

既然我说「本应如此」,当然代表实际上并非如此。是的,实际上,我后来对沼地蜡花这个国中时代劲敌的姓名难以忘怀。

难以忘怀?

既然我下意识地使用这种字眼,或许代表我内心某处很想忘记她……总之,隔天发生了一件事。

升上高三的第二天,新学期新生活的第二天早晨,我在一如往常的时间醒来。

「面有难色地思考,看起来似乎充满智慧,但这是误解。并不是只要思考就是好事。什么都没想,悠哉过生活的家伙,更能够取得天下。烦恼只是浪费时间,有时间思考不如行动。忘掉烦恼吧,不要悔不当初。」

母亲今天在梦里说了这番话。母亲确实经常出现在我的梦,但好久没有连续两天出现了。我思考著这种事起身。

起身时,以胶带固定在柱子上的左手拉住我。

「……唔~」

我恍恍惚惚地撕胶带,意识越撕越清晰。我不禁心想,这个拆箱作业就像是我的收音机体操。

总之,我一如往常醒来。

我以为一如往常。

就在这时候,我在逐渐清晰的视野之中,发现指甲剪──昨天我拚命找也找不到的那把指甲剪。

不对,回想起来,我并没有找到拚命的程度,不过找东西的时候,总是在需要的时候老是找不到,并且像这样在放弃的时候找到。

我撕光胶带,就这么解开左手的绷带。没在找到指甲剪时赶快剪指甲,到时又会找不到。何况昨天被扇学弟妨碍,我想在便利商店买新指甲剪的计画也没执行。

总之,既然像这样找到,我有种赚到的感觉。改天拿这笔省下的钱请扇学弟喝饮料吧。不对,太宠这个嚣张的学弟不太好。我思考著这种一点都不重要的事情,剪起左手的指甲。

拇指、食指、中指。

剪到这里──剪到剩下无名指与小指的阶段,我后知后觉发现一件事。

不对,后知后觉也该有个限度。

但也在所难免。

因为这才是理所当然,原本该有的样子。反倒是直到昨天的样子有问题,是再怎么习惯也不自然的样子。所以我经过不少时间才发现也在所难免。

是的。

我解开绷带见光的左手,不是猴掌,不是恶魔之手。

而是恢复为原本的人类左手。

011

我一瞬间以为还在做梦,或是做了「从梦中醒来」的梦,但是并非如此。

何况「这该不会是梦吧?」这种想法只是漫画作风,我不是爱做梦的少女,不会在这时候捏自己脸颊。

即使如此,我依然不得不再度倒抽一口气,以无法置信的心情,注视我光滑细长的左手。

不是动物的手,是人类的手。

「怀疑自己的眼睛」就是这么回事。

我不由得脱光衣服,以房间角落的穿衣镜照自己的裸体。即使透过镜子,即使摆任何姿势,依然一样。

映在镜子里的「右手」,是人类的手。

是我所怀念,甚至遗忘的手。

……仔细想想,我完全不需要全裸,但这就代表我现在多么混乱。

在所难免。

从去年五月起,外型总是「动物之手」的这条手臂──逼我从国中未曾中断的篮球运动退休的这条手臂,居然如此唐突、意外、忽然就恢复原状,我实在无法相信。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有啦,我当然很高兴。

我没有一天不希望自己的手臂恢复原状。即使在内心强调这是自作自受、因果报应,即使讲得好像洒脱接受这件事,我在更衣或洗澡时,每次看到裸露的动物手臂,依然会悲从中来。

以绷带隐藏手臂,是为了避免被他人看见,更为了避免被我看见。

因此我即使在房里独处,即使在晚上睡觉,也尽可能不解开绷带。

所以,我不可能不高兴。

不过,我内心困惑的比例,远胜过喜悦。

为什么?

我的左手为什么……得以解放?

就在今天这一天,突如其来?毫无预警?

这么说来,忍野先生说过,这真的是时间会解决的问题。那位专家告诉我,恶魔将在我二十岁时解放这条手臂。

只是时期出了一些误差?只是提早了两年?

还算是误差范围?

「…………」

不过,真的有这种称心如意的事吗?犯下那种过错的我,真的能接受此等幸运?

……不,还有一种可能性。令我不忍正视的凄惨可能性。

到头来,我的左手之所以化为「猴掌」,是因为我向恶魔许愿。我希望「阿良良木学长消失算了」,打从心底憎恨那个人。

这份憎恨以简洁易懂的方式具体化,就是那条「恶魔之手」。所以,正因为这个愿望没实现,以不上不下的方式作结,所以我的手一直是恶魔之手。

既然这条手臂恢复原状……难道阿良良木学长出事了?

去年的那一天,我当时许下的负面愿望──天理不容的愿望,难道在某处实现?

不愿想像的这种可能性掠过脑海,刚掠过脑海,我就朝著充电座的手机伸手。

昨天我关机之后就扔著不管,如今我慌张地开机。由于要晨跑二十公里,我比普通高中生早起许多,所以现在时间与其说是早晨更像是拂晓,但现在不能说这种话。我得立刻联络阿良良木学长。

我打开通讯录,花时间寻找阿良良木学长的名字时,手机收到新邮件。

新邮件。

是阿良良木学长寄的邮件。

我原本以为时机真巧,但却不是如此,看来是我关机时寄到伺服器的邮件,在开机的现在才寄达。

『刚才的邮件是开玩笑的。为什么没回信?难道生气了?没生气吧?不过真的很抱歉,我没那个意思,请让我赎罪。』

…………

好弱!

既然事后得道歉,一开始就不应该寄那种胡来的邮件。

唔~至少就这封邮件看来,阿良良木学长的人身安全没什么大碍……

阿良良木学长也可能在寄这封邮件之后发生惨事,但看来不用急著打电话给他。

应该说,我不想打。

如果要生气,就得现在生气。

真是的……

不过,假设阿良良木学长没发生任何状况,这条手臂为何恢复原状?

不可思议……比起喜悦,困惑的心情果然比较强烈。

老实说,我甚至觉得恶心。

总是在光明与黑暗两侧束缚我,如同锁链的这条左手忽然解放,坦白说很恶心。

居然无缘无故就发生这种事。

怪异是基于合理的原因出现。记得这是忍野先生的说法?

这是时间会解决的问题。

真的仅止于此?这样解释就好?

我不用硬是烦恼,不用无谓思索,只要正常地感到高兴,手舞足蹈就好?

但我依然思索。

我回想起来的,是伫立在荒原的少女。

昔日的劲敌──沼地蜡花。

012

虽说如此,我并不是顺势推断她以「恶魔大人」的身分,漂亮地、灵验地解决我的烦恼。

不可能有这种事。

到头来,那个家伙只是倾听烦恼,没有协助解决烦恼,何况我始终只是去见她,甚至没亲口和她商量烦恼。

没什么灵不灵验的问题。

沼地始终认为我的左手,是在练习时发生意外的后果。

既然不晓得是否在烦恼,就不可能解决这个烦恼。明明没说出口,哪可能舒坦?

清楚知道我左手实情的人,只有阿良良木学长、战场原学姊与忍野先生。

此外,顶多就是羽川学姊与……扇学弟?就这几个人。

连同班的日伞都不晓得。

沼地无从得知。

万一沼地知道,她同样做不了任何事。那个不幸搜集家,听到我「炫耀不幸」或许会开心(同样是篮球选手的她,也可能因为我的谎言坏了心情),但不可能为我处理这个烦恼。

我明白这个道理。

即使如此,即使考量到这一点,我回想起来的人,看到恢复原状的左手时回想起来的人,依然是她。

褐发、身穿运动服,动作缓慢的那个女生。

「总之,这下该怎么办……」

我察觉自己一直全裸,连忙穿上衣服。在房里全裸被奶奶目击的往事,依然成为我的心理创伤挥之不去。

在这种时候,我也依照例行公事,先穿上慢跑服准备晨跑。

曲线毕露的慢跑服。

穿上这套衣服,就能绷紧精神。在感到解放的同时绷紧精神。

留得相当长的头发扎成马尾,最后重新以绷带包裹左手。既然外型恢复为人类手臂,我就没理由包绷带隐藏,但我以「受伤」为由,左手将近一年都包著绷带,所以也不能忽然解开绷带外出。

手臂轮廓改变,但这部分无从隐瞒。我包完绷带才发现,我解开绷带原本是为了剪指甲,但我根本没剪完。可惜为时已晚。

好像《幽游白书》使用忌咒带法的飞影。

我在这种时候也在想这种无谓的事,使我质疑自己果然是个笨蛋,然后认为自己应该是个笨蛋。

沼地说,率直的打球风格是我的弱点,既然这样,我应该是率直的笨蛋。

无药可救的小丑。

阿良良木学长罹患了随时都忍不住讲话搞笑的病,我在这方面和他大同小异、平分秋色。

我穿上慢跑鞋,来到依然冰冷、阴暗的户外跑步,逐渐加速。

「唔哇……」

很不平衡。

不对,原本这才是左右对称的正确平衡,但身体左侧忽然变轻,所以跑步速度越快,身体越容易倾斜摔倒。

我真的摔倒了。

我过弯时没过好,「咚」的一声……不对,不能以这种可爱的拟声字形容,应该是以「咕唰!」这种感觉,身体左半边狠狠摔在柏油路面。

好痛,超痛的,真的是剧痛。

我想维持平衡,然后失败。

要是左手撑住地面,应该能减轻创伤,但我没能好好控制大小稍微变化(复原)的这条手臂,导致反射神经无功而返。

「好痛……痛死了……」

仔细一看,绷带用力摩擦地面而破损,好不容易刚恢复原形的左手破皮流血。我已经很久没在晨跑时跌倒,像这样擦伤也很稀奇。

感觉像是刚换机种的全新手机,在到手当天摔到地上留下明显刮痕。换句话说,我也因而真正感受到这是自己的手臂。

这是我的手臂。

血液传达得到、神经传达得到、意识传达得到。

我的左手臂。

持续打篮球,扶持我至今的左手臂。

「好痛……哈哈,好痛,好痛……啊哈哈哈……」

我就这么摔倒在地爬不起来,抱住疼痛的左手、抱住全身,维持这样的姿势笑出声,但个中原因不只是因为我有点被虐属性。

因为,我在哭。

抱著复原的左手,不明就里地落泪。

「啊哈哈哈,哈哈……好痛,好痛……哈哈,好痛……好痛,好痛……」

好开心。

我这么说。

啊啊,我不行了。

说什么困惑先于喜悦,说什么恶心胜于开心,这种修辞说法只是在耍帅。

理由一点都不重要。

我感到喜悦。

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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