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报警。
我在路中间哭著大笑,所以这是理所当然。
我向赶来的警察说明原由。但我不能说实话,只好解释自己慢跑时跌倒哭泣,又因为我是被虐狂所以同时大笑。后来众人投向我的目光像是看见怪物。
「最近的高中生真奇怪……有种隔世的感觉。我还以为只有阿良良木历是这种高中生……真怀念,不晓得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警察赐给我这样的意见。
唔~……
阿良良木学长太有名了。
总之我并不是在做坏事,左手的擦伤也不是很严重,因此我没被带到派出所,而是由警车送回家。
我第一次坐警车。
记得这种1500CC以下的警车,叫做迷你警车?
我没能达到晨跑里程数,有点消化不良,却也不能为了继续晨跑,不惜甩掉赶来的警察,所以很遗憾,今天的晨间运动非得就此中止。
我谢谢警察送我返家之后回房。在庭院浇花的爷爷,看到门前停著警车吓一跳,总之这部分晚点说明。我回房第一件事是挖出急救箱,仔细帮擦伤的部位消毒,贴上OK绷。
我贴上最新型,据说能和伤口同化,不晓得科学进展到何种程度的OK绷,再包上新的绷带。不知为何,感觉像是对小伤进行过度保护的处置。
接著,我一如往常吃早餐。
一如往常检视报纸与电视新闻,为自己未曾蒙上的冤罪证明清白。
今天没流汗,所以我省略淋浴程序,一如往常上学。
无论手臂变成何种状况,这部分目前为止毫无变化。
「哎呀哎呀,骏河学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坏事啊?」
上学途中,扇学弟说著完全落空的推测,和昨天一样来到我身旁。不晓得这孩子是否一直在埋伏等我。
或许他是去年底由阿良良木学长硬是解散(毁灭)的神秘组织──神原骏河非官方粉丝团「神原姊妹」的余党。
有可能。
如果是这样,他也太冒失了。居然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坏事。
明明自称是忍野先生的侄子,说话却完全相反。
怎么回事?
「咦,因为我第一次看见神原学姊用走的。怎么会这样,脚受伤了?」
「不,不是那样。」
「所以是生理期?」
「……你与其说是冒失,更像是放肆。」
「啊,惨了,我现在是男生才对。」
「嗯?」
「没事没事,当我没说。刚才是我基于双重意义失言。」
扇学弟说著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和昨天一样在我面前回转,逆向骑脚踏车。
昨天我在意这件事而向日伞确认,得知似乎有种适合特技表演,名为BTM的脚踏车,和单轮车的构造相同,反方向踩踏板就可以倒著走。扇学弟骑的车,怎么看都是菜篮脚踏车,但肯定是相同构造吧。
无论如何,这种骑法肯定危险,看起来就不稳到令人担心。
「所以,号称韦驮天转世的骏河学姊,为什么用走的?」【注:佛教护法神,善走如飞,在释迦牟尼佛舍利子遭抢时迅速擒凶。】
「这……」
韦驮天转世?
会讲这种话的人,应该只有阿良良木学长。
那个人经常帮他身边的人取奇妙的称号。
因为左手恢复原状,左右失去平衡……不对,应该是恢复平衡,没习惯之前不能跑步,否则会跌倒。我瞬间犹豫是否该对扇学弟说明这个隐情。
我并不是没有因为过于开心而想说出口。即使只是间接,但扇学弟知道我手臂的状况,所以真要说的话,告诉他也不成问题。
然而,我不太希望亲口告知这件事的第一个对象是扇学弟。
我如此心想。
可以的话,我希望首先告知的对象是阿良良木学长或战场原学姊,最理想的状况是同时告诉他们。
所以我对他说谎。
「我有点发烧,这个时期裸睡似乎还太早。」
「……骏河学姊,我是男生。」
「是吗?但扇学弟看起来不会对我的裸体感兴趣。」
「不不不,没那回事。只要是女生,谁裸体我都爱。裸体的女生没有坏人。」
「你等著被骗婚吧。」我无奈地说。
不过,看来顺利打马虎眼了。看似别扭其实意外率直的扇学弟,乾脆地将我的说法照单全收。
「不过,要是以这种速度悠闲走路,您会迟到喔。」他说。
「说得也是。」
他说得对。
我自认尽可能走得很快,但要是继续加速会跌倒。
第一堂课是说明科目内容的班会时间,以最坏的状况,即使迟到也逼不得已。我抱持著这样的想法上学,不过……
「不然请学姊坐后面,我们双载上学吧。」
「我做不了那么色情的事。」【注:日文「双载」的「载」和「屁股」同音。】
「双载是色情的事?您这种印象究竟从哪里来的……」
「…………」
从阿良良木学长来的。这次也是他。
「没有啦,我讨厌屁股这个字。屁股听起来不是很低级吗?双屁股、双屁股,重叠两个屁股的意义是从哪里……」
「您想重叠几个屁股啊……不然也可以由骏河学姊骑我的车载我。」
「你要一个身体欠佳的女生骑脚踏车?你讲话都不考虑后果的。总之别管我,你先走吧!」
我讲出像是少年漫画角色会说的话,伸手向前摇了摇,如同在赶走扇学弟。
但他毫不介意。
「这么说来!」
他继续和我交谈。
我看到扇学弟这样,就强烈觉得不懂得察言观色比较吃香。不对,其实我的个性也相当不懂得察言观色。
真希望接下来的言色都注记在内文旁边。
「骏河学姊,昨天聊到的『恶魔大人』,您还记得吗?」
「嗯?不,忘记了。那是什么?」
「真过分,请认真听别人讲话啦。就是绝对能解决他人烦恼的『恶魔大人』。」扇学弟噘嘴露骨表达不满,接著说出这句话:「那个『恶魔大人』似乎消失了。」
「消失了?」
「对。或许是『恶魔大人』回到地狱了……咦,恶魔是回到地狱吗?记得地狱是恶鬼住的地方?这部分是因为翻译用语搞混吗?总之,结束受理烦恼的公告在昨晚传遍。居然打广告说明结束营业,不晓得该说守规矩还是怎样……恶魔都这样吗?」
「…………」
沼地真的「收摊」了。
因为被我这个不是委托人,又不是谘商者的第三者──被『抱持半好奇心态』的我找到。
……她当然不是想就此完全收手,这次清算也包括后续的伏笔吧。沼地守规矩地刊登「结束营业」的广告,我猜是避免和接下来「搜集不幸事迹」的活动起冲突。
我不打算苦口婆心劝她,即使她听进去了,也不会光是这样就受挫。
嗯……
不过,伤脑筋。这下子麻烦了。
沼地销声匿迹之后,就很难和她取得联系。那个女生虽然举止缓慢,撤退时却相当迅速俐落。原本今天放学之后,我还想再请火怜告诉我「困难模式」的约见地点,再去见沼地一面。
我的手臂恢复原状,或许和昨天接触沼地有关。
这只是我目前基于独断与偏见的推测。
不过,开心就是开心。
这部分无法瞒混。
这一点我不说谎。
虽然是自作自受的惩罚,但能从这个惩罚解放,我感到非常开心。其实或许不应该高兴,但这份心情是真的。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知道理由。
我为什么能得到神──得到恶魔的赦免?我无法忍受自己被蒙在鼓里。
我觉得想知道真相,首先一定得再见沼地一面。总之,即使她不再饰演「恶魔大人」,我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找到她。
昨天或许应该交换手机号码与电子邮件地址。但当时气氛不适合这么做,而且我觉得不会再和她见面,所以没交换是理所当然。即使如此,我知道她的本名以及昔日就读的国中,要找出她家应该不是难事。
「为什么要收手呢?明明有许多人受到『恶魔大人』的拯救……」
「人只能自己救自己。」
「听起来很像我叔叔会说的话……但那不是人,是恶魔吧?」
「世间哪可能有恶魔?」
我这么说。
从上而下,抚摸左手的绷带这么说。
「人类与恶魔的身分,终究不可能共存。顶多只会是恶魔般的人类。」
恶魔般的人类。
或者是……人类般的恶魔。
但我或许并非暗指沼地,是暗指我的母亲。
说穿了,「恶魔般的人类」肯定不是形容个性很差,或是罪孽深重的人。而是形容向恶魔许愿的人。
换句话说,是我。
014
不过,接下来的剧情进展,变得和沼地蜡花的言行一样,步调非常慢。
日伞和我或沼地一样,在国中时代是著名篮球员,或许问她就可以立刻知道沼地住哪里。我抱持这份期待,应该说抱持这份天真的想法。不过我抵达学校(总之好不容易在最后关头免于迟到)立刻询问之后……
「不,我不知道。」日伞说完摇头回应。「你说沼地吧?是那个以恶整般的泥淖守备闻名,以『毒之沼地』为人所知的沼地蜡花吧?」
「原来她有这种别名……」
「顺带一提,你的别名是『神速天使』神原。」
「…………」
我觉得我发明的『加油小骏河』还比较好。
这称号终究很丢脸。
「再顺带一提,我是『Sunshine Umbrella』。」
「为什么只有你是英文别名?」
「因为我和你们不一样,只是弱小球队的队长,所以种类不同。与其说种类,应该说种族不同。」
「弱小?这种谦虚挺挖苦的,你那样叫做黑马。」
「总之,我不知道。因为那个女生退休之后,好像立刻从那所名门国中转学。」
「这样啊?」
「嗯,我对这件事印象深刻,所以记得很清楚。听说她原本是体育保送入学,而且学费全免,但她受伤之后失去这个奖励,所以没继续就读。」
「……不只被迫退休,还被迫转学啊。」
这种事该怎么说……真绝望。
我回想起她拄的拐杖。
既然这样,她的伤堪称夺走她当时的一切。
「不过,那里毕竟是规模完善的学校,即使是这种状况,也不是没有补救措施,所以顺利的话,她肯定也能留下来不转学,但她的自尊应该不容许吧。」
「自尊啊……但她看起来不像那种人。」
「没有人毫无自尊。」
日伞莫名果断地这么说。很像是她会说的话。
不对,应该说,虽然不到扇学弟的程度,但这次明显是我失言。
我这种说法,才叫做没自尊的发言。
「听说她转学时和家人一起搬家,嗯,所以她肯定不在这附近。」
「不在……」
这就错了。
因为实际上,我昨天就见到她。搬家这件事应该没错,但沼地反倒是因为搬家,从原本居住的城镇移居到这座城镇吧。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对,如果只是正常擦身而过,我果然无法认出沼地。
褐色头发,不像是运动员的运动服打扮。
外型变化到那种程度,即使是对我说明沼地经历的日伞,也认不出她。
这方面,我也不能说大话。
当时要不是她先叫我的名字,我肯定无法确信她是那个沼地──「毒之沼地」。
想到这里,就觉得我们的关系不可思议。
我们在那么小的球场交锋争战,就某种层面上演著近似你死我活的戏码,却几乎不知道彼此的事。
日伞也是,要不是我们高中同队,我完全不知道她爱看哪部少女漫画,不知道她认为自己很怕生,并且在最后忘记她这个人。
「人与人的缘分吗……」
「嗯?」
「没事。换句话说,沼地现在下落不明?」
「嗯。形容成下落不明也太夸张了,如果真要找她,我可以试著从旧识人脉询问沼地以前的队员……不过那里是国高中直升的运动升学学校,就某种意义来说,因伤退出的选手是禁忌,他们肯说吗……」
「不用了,谢谢,不需要做到这种程度。没什么,只是因为我昨天看的小说有个同姓的角色,才忽然想起她。」
「这样啊。那个角色是攻还是受?」
「不准断定是BL小说。总之没事。」
我回应之后,日伞轻哼一声,像是接受我的解释。对她来说,这原本就是闲聊。
不过对我来说就不一样。
这件事毕竟和怪异相关,我不想波及朋友而中止这个话题,但这样就伤脑筋了。
该怎么做……不对,真要说的话,最好的做法就是放弃。
我原本想努力再见沼地一面,但如今也逼不得已。
我至今表现得很好了,别介意。至此告一段落吧。
不会有人因为我没见到她而困扰。
到头来,我得再三强调,还不确定我左手复原和她有关,只是我乱猜的。如同脱脚而出的鞋子底部朝上,不构成隔天一定会下雨的理由,或许只是我左手复原的前一天,凑巧遇见怀念的劲敌。
别说「或许」,这个可能性很高。
这种程度的巧合,不无可能。
因此,我可以就此放弃。
可以模仿说书人说声「可喜可贺」,结束这段故事。
留在内心如同悬空的芥蒂,肯定能由时间帮我解决。
「……呼。」
但是,我做不到。
我即使早就退休,但是曾将人生赌在篮球的我,连骨子里都植入「一旦放弃,比赛就此结束」的观念。
所以我无法放弃。不容许放弃。
我一定要见到沼地蜡花。
就这样,过了一周。
015
一周后──正确来说,是得知沼地下落不明的周二算起,五天后的周日,我久违的搭乘电车,离开自己居住的城镇。
这趟是要参加当地大学举办的招生宣导活动。虽然这么说,但我并不是想报考那所大学,只是陪日伞参加,而且日伞自己也不想报考那所大学,换句话说就是「参加志愿大学招生活动前的预演」。即使我不晓得哪所大学何时举办的活动才是日伞的目标,但这趟以防万一的行程,确实符合日伞谨慎的作风。
总之,我还没明确决定自己的出路,但应该还是会考大学,所以我即使形容得好像是她拉我一起去,但我并非毫无兴致,而是和大家一样,尽情享受名为「大学」的异空间。
此外,即使不是我想报考的学校,能够亲自看见、感受这样的场所,可以自觉现在的自己是考生,这或许也是一种收获。
一年后的现在,我究竟会在哪里做什么?
……直到不久之前,我未曾清楚描绘这样的未来,但在左手恢复原状的现在,要以篮球选手的身分度过接下来四年的青春生涯,并非不可能。
「复出」是现实层面的现实。
说不定,左手恢复原状是短暂现象,隔天或是第三天就会再度变回猴掌。我依然抱持这样的担忧,不过后来这五天完全没这种迹象。
既然毫无徵兆恢复原状,即使是毫无徵兆变回猴掌也不奇怪,因此完全不能大意(不过到头来,我也无从大意或提防),总之我应该可以认定手臂真的恢复了。
所以,确实存在。
选项确实位于我面前。
我拥有选择权。
我不确定这条路是简易模式、普通模式、困难模式,甚至是更难的模式,总之我面前出现一条路,能通往我以为无法前往的地方。
我曾经走过却中断的路,如今向前延伸。
所以端看我是否要选择。
我无须太多时间就能抉择,但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我还是得解决一件事。
沼地蜡花。
我非得和她做个了断。即使最后得知和她无关也无妨。
要是没做这个了断,我实在无法向阿良良木学长或战场原学姊报告这件事。
就算这样,要我瞒著这件事,继续和阿良良木学长以手机邮件讨论情色话题,我迟早会达到极限。
讨论有极限的情色话题,有其极限。基于各种意义有其极限。
这样像是对恩人有所隐瞒,招致罪恶感。
虽说如此,这五天之间,我用尽自己能用的手段,还是完全查不出沼地的线索。
不可能有这种事。
先不提运动服,她顶著那么显眼的头发却完全没引发传闻,太离谱了。
褪色、不自然的褐发。
基于某种意义,她肯定比天生金发的小忍更好找,事实上,我却找不到她。
如同收起「恶魔大人」招牌的同时,从这个世界退场。
彷佛云朵难以捉摸……不对,捉摸云朵或许比较简单。
实际上,我也有种捉摸蜘蛛的恶心感,所以或许是时候收手了,但我依然死鸭子嘴硬,不肯放弃。【注:日文「云」与「蜘蛛」音同。】
我也可以找火怜打听情报,但我将这种做法视为最后手段。我不认为火怜会向阿良良木学长提到我问这种事,何况要她保密的话,有点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此外,沼地没做「坏事」,要是找火怜这个正义使者帮忙,我莫名感到内疚。
唔~这么想就觉得「正义」挺艰深的。因为人们的敌人大多不是邪恶。
但要是维持现状,感觉只能依赖这个最后的手段……
「你的工作就是为别人添麻烦。要是有人不会为别人添麻烦,我只觉得恶心。」
在这个节骨眼回想起来的母亲教诲,听起来意义深远却没什么用。
只像是扭曲的自我肯定。
到头来,就是那位母亲将「猴掌」──将「恶魔之手」托付给我,但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不过她(似乎)叮咛过我不能问。
她没想过这样会让自己女儿的人生留下阴影吗?没想过这样会扭曲自己女儿的人生吗?不,我不是想把左手的责任推给母亲,我至今也始终认为左手的问题,是向恶魔许愿的我必须负责。
但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那个人以何种想法,将那只「手」托付给我──将这种难以处理的遗产留给我?
而且,那条手臂跑去哪里了?我小学时代使用那只「手」的时候,「手」在实现愿望的隔天回到盒子里。
这次,我努力挖掘出盒子一看,里面空空如也。
那么,恶魔究竟去哪里了?
「终于见到你了,卧烟的遗孤。」
我参加完大学招生活动,在速食店和日伞交换今天的感想,简单做个检讨,在车站和她道别之后(日伞搭电车回去,我要用跑的),看似不祥的男性向我搭话。
该怎么说,「不祥」这两个字是他在我眼中的印象,这种形容一点都不具体,但我自信能以这两个字充分形容这个人。
如同丧服的深色西装。
留胡子、发型是西装头,银框眼镜后方的双眼极为黯淡。
他的风貌,如同黑暗具体而成。
我只听阿良良木学长提过这个人,并没有实际见过,而且我也只听阿良良木学长提过他的事迹,没听过他的外型,但我依然一眼就认出这名男性。
忽然现身的这名中年男性,和忍野先生同届,是怪异专家,更是骗徒,名为……
「贝木……泥舟。」
「喔?」
贝木听到我叫出他的名字,惊讶地扬起眉毛。
不对,他这个动作很低调,不足以形容为惊讶,和眨眼差不多。
「你认识我啊……对喔,应该是听阿良良木或战场原说的,那就可以长话短说,托福我省得自我介绍,真幸运。我在这次的事情得到一个教训──没人知道人与人的缘分,会在哪里以何种方式派上用场。」
「…………」
我倒抽一口气,接著背对他踏出脚步。
「喂喂喂,等一下,卧烟的遗孤,我一直在等你……」
「……!」
我感觉他说著的同时要搭我的肩,因此改为奔跑。我脚上当然是慢跑鞋,我的火箭式起跑如同在地面留下凹陷,第一步就是极速。
手臂恢复至今五天,约一星期,我终究已经习惯左右等重的平衡。
我全神贯注,手下……更正,脚下毫不留情,头也不回地一鼓作气摆脱贝木。
「别忽然用跑的,很危险。」
「…………!」
没摆脱。
而且还被超前。
身穿笔挺西装加皮鞋的他,踩著激烈的脚步声,以惊人速度穿过我左侧,绕到我面前张开双手拦阻我。
「唔……」
我以阿基里斯腱几乎扭伤的力道掉头,这一次,这次绝对要扔下贝木。
我绝对能将他拋在身后。
刚才肯定是我下意识地手下留情,因为跑步速度是我绝对不容撼动的特质,也是我存在的理由,甚至堪称我唯一明确的角色定位,但我居然跑输那个明显和运动无缘的不祥男性,天底下哪有这种事……
「就说了,别在操场以外的地方忽然跑起来,真顽皮的丫头……你这样真的会跌倒,小心点。」
真的有。
贝木放低重心,轻易反过来将我拋在身后,再和刚才一样拦阻我。
「…………」
我终究没力气再掉头一次。
硬是驱动身体,使我大腿部位产生剧痛,即使不痛,我还是不得不停步。
假的……一定是假的……
我从小学时代锻炼至今的腿力,居然输给这种……文艺型书生。
完全败北。
而且我没有余地辩解这是长跑,既然几秒内就被超前,就应该视为短跑对决。
在短跑对决败北。
这个事实给我很大的震撼,我不是比方,而是真的瘫坐在原地。
「喂喂喂,真搞不懂你这个丫头。一般来说,会因为被男生追上,再也逃不掉就下跪吗?我看起来这么坏?应该吧。」
「…………」
贝木并不是消遣,是以正经至极的语气这么说,我没力气反驳。
话说……不要紧吗?
我向「猴掌」许的第一个愿望是「想跑得快」,如今有人跑得比我快,这个现实代表的意义是……不对,这部分不要紧。
因为我的左手,已经不是猿猴的手。即使这件事令我内心稍微轻松,却无法缓和这股压倒性的败北感。
输了……
而且是输给这种骗徒……
这个骗徒害战场原学姊家庭破碎,害阿良良木学长的妹妹被怪异缠身,恶意甚至波及小忍。我唯一的专长却完全输给他,输到没有辩解的余地……
我的内心,差点被自己的不成熟压垮。
好丢脸,好想死。
这个世界就此终结该有多好……
「真拿你没办法。你这样还叫卧烟的遗孤?」
贝木终究看不下去,抓住我的颈子,像是抓猫一样,或像是抓锚一样,拉起看著地面不知所措的我。
这个动作也像是受到敌人同情,我好想当场消失。
好想哭。
但要是现在当场任凭这股情绪的驱使而哭,我五天前的嚎啕大哭就像是假的,所以我挤出最后的骨气,忍住差点夺眶而出的泪水。
「怎么回事,你的脸真夸张。」
贝木似乎完全没有同情的意思,所以完全没有和善对待的意思,他粗鲁说完这番话,很乾脆地放开我的衣领。
「别逃啊。我刚才也说过,终于见到你了。」他这么说。「我吃了战场原与阿良良木的闭门羹,不能前往那座城镇,所以我从去年夏天一直在这里等你离开城镇。」
「一直在等……我?」
「对。更正,是假的。」
骗徒说著骗徒会说的话,就这么踏出脚步。他没抓著我的手,视线也完全没在我身上,所以这次要是我想逃肯定能逃走──我可没乐观到这么认为。
反倒是正因为贝木确信无论我走掉或跑掉,他绝对追得上我并且拦阻去路,所以他没抓著我,也没看著我。
我的脚程和他的脚程,有著如此悬殊的差距。
我不想承认,但这是事实。
「怎么了?跟我走吧。」
「阿良良木学长他们叮咛过,遇见你的时候不能和你说话,必须逃走。」
「喔,所以你刚才拔腿就跑啊……你的学长姊真亲切。但他们没考量到你逃不掉的状况,这部分堪称不亲切。你应该在这次的事情得到一个教训──有些事情光是逃避无法解决。」
「…………」
光是逃避无法解决的事情,确实存在。
无法以时间解决的问题,也确实存在。
「别担心,我不打算欺骗或利用你,当然也不打算对女高中生毛手毛脚。卧烟的遗孤,我只是有话要告诉你。只是因为话题内容不适合站在车站前面聊,才邀你找一间咖啡厅坐坐。原本即使天崩地裂也不可能发生这种事,不过只限今天、只限你是特例。我会请你喝杯茶。」
请我喝茶。
当事人这番话毫无虚假,这是他极为罕见,原本绝不可能的让步。对照学长姊的说法,我很清楚这一点。
「……明白了,我走。我走就行吧?」
我不甘情愿地点头。
非常屈辱,却逼不得已。
要是这时候没跟他走,我将永远败给他。我讨厌这样。
即使我跑不赢这个骗徒,但我非得以其他方式报一箭之仇,否则我实在没脸回到我的城镇,没脸见阿良良木学长与战场原学姊。
何况,这个家伙提到「卧烟」,说我是「卧烟的遗孤」。
卧烟是母亲的旧姓。
换句话说,这个人认识我的母亲。
016
总之,我认为或许是因为我个性很单纯,但我会无条件地尊敬跑得快的人。
原因大概是我将「跑得快」视为重要的价值,而且我心里当然很清楚没这回事,知道跑步速度实际上和个性完全无关,但我很自然地,极为自然地,只因为对方「跑得快」,就觉得对方似乎不是坏人。
再三强调,这种事完全不构成我相信对方品行的理由,我自己很清楚这一点。我不是笨蛋……不对,我是笨蛋,但我明白这一点。这类似所谓的「本性难移」。
所以贝木两度超越我,我当然觉得不甘心,也想雪耻,但是这部分暂且不提,我开始妥协愿意听他怎么说,这也是我非得好好认同的事实。
总觉得这样像是背叛阿良良木学长与战场原学姊,令我有点……不对,相当过意不去……
贝木带我前往的地方,怎么看都不是咖啡厅,是烧肉店。总之,这间店洋溢著高级气息,不应该笼统形容为烧肉店,或许有更适合并隐含咖啡厅意思的名称,但我不晓得更适合的用语,只能形容为烧肉店。
「我是预先订位的贝木。」
贝木一钻过暖帘就这么说。
他居然预先订位。几时订的?
准备过于周到,有点恶心。
店员恭敬带我进入预先准备的包厢(居然是包厢?),而且坐在上位。等一下,神原骏河几时变成千金小姐了?我频频不知所措。
阿良良木学长说我是有钱人,但我只是可以随意购买想要的东西,有钱的始终是爷爷奶奶,我自认这方面和普通高中生没有两样。
所以我不习惯这种气氛的店,觉得不太自在。
可恶,宣称喝茶却请我吃肉,而且是带我到围裙不是纸围裙的这种高级烧肉店,这个人果然是正如传闻的骗徒。我硬是以这种想法振奋精神,但也清楚这种想法终究很胡来。
「好了,吃肉吧,吃肉。在烧肉店没必要点蔬菜,想吃菜去烧菜店就好。交给我吧,我烤给你吃。」
贝木还没说完,就夹起刚上桌的肉,接连放在烤炉上。与其说烧烤,感觉更像是只让表面过火,瞬间暴露在高温之中。
他喜欢三分熟?
总之,这种店端上桌的肉,应该是可以生吃的等级吧……
贝木依照他「没必要点蔬菜」的主张,没点生菜或泡菜,除了肉类,他只点一碗中碗白饭。
他这种主导饭局的掌炉印象,老实说令我不太舒服,但也没达到不悦的程度。
没有任何事物受害。
换个角度来看,他甚至好像很亲切,是在孩子来到不熟悉的餐厅而困惑时,确实帮忙打理一切的大人。
贝木其实很想点生啤酒搭配烧肉吧,但他点的饮料是乌龙茶,或许是在配合我。我甚至有这种感觉。
可恶。这种家伙,为什么看起来像是好人?
「总之年轻时多吃肉。卧烟的遗孤,人类吃肉会变得幸福喔。虽然年轻人或老人的人生都充满烦恼,不过只要吃到美味的肉,这种烦恼就会全部解决。」
「…………」
别这样。别对我这么好。
你明明是我所尊敬学长姊们的劲敌,别讲这种话让我无法恨你。
不过,讲这种话也没有道理可言。他讲得像是在说教,其实只是一直劝我吃肉,而且贝木这番话,似乎温柔抚摸著我现在抱持的烦恼表面。
感谢都来不及了,没有理由咒骂。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能向恩人的仇敌──贝木道谢。
「请别用『卧烟的遗孤』这种怪方式叫我。」
我顶多只能像是鸡蛋里挑骨头般抱怨。
「哼,原来如此,你说得对。但我讨厌叫你『神原』,这不是卧烟的姓。所以我只能叫你骏河,这样可以吗?」
「……比『卧烟的遗孤』好。」
「这样啊,最近的女高中生真是平易近人,居然允许首次见面的男性叫名字。那么骏河,快吃肉吧,肉就是要趁热分胜负。」
「为什么吃肉和胜负有关?」的想法,和「忽然准他叫我名字确实很不检点」的想法交错在一起,在我心中变成更加复杂奇妙的情绪。
不过,我也不能坐视贝木夹到我盘子里的肉变凉。
肉无罪。
就事论事,恨罪不恨肉。
我说声「我开动了」,以右手拿起筷子用餐,心想必须找机会传邮件通知奶奶不回家吃晚餐。
「喔?骏河是右撇子啊,卧烟是左撇子……不对,是因为左手受伤,所以故意用右手?」
「…………」
我没回答。我没义务回答。
但他说中了。
不对,正确来说只说中一半。只是因为我的左手变成「猿猴」的手,所以包上绷带假装受伤,隐瞒这个事实。我其实是左撇子,却必须以右手拿筷子,维持左手受伤的假象。
我很快就熟练用筷子,却花了不少时间练习写字。我直到最近,才能让右手和惯用手一样流利写字。
不过我的字迹原本就很潦草,所以「和惯用手一样」也没好到哪里去。
……在左手复原的现在,我也没理由继续使用右手……不过至少在我包绷带时,必须继续使用右手。或许我现在反而不会以左手拿筷子或写字。
「怎么样,好吃吗?好吃吧?」
「…………」
「喂喂喂,你这家伙真不懂礼貌,别闷不作声吃肉啊。」
「……对你不需要讲礼貌。」
「不是对我的礼貌,是对肉的礼貌。肉的意义是生命,别忘记你正在吃生命。」
「……很好吃。」
既然他拿牛当挡箭牌,我只能这么说。
我心想这家伙果然很卑鄙,另一方面觉得依照学长姊们的评判,这个人这时候应该这么说:『买这些肉的钱来自我的钱包,是我的钱,所以这些肉是我的生命。你正在吃我的生命,所以不应该露出这种闹别扭的表情。』
像是这样吧?
不过,在我面前板著脸吃肉的贝木本人,完全没提到钱的话题。
「还想吃什么肉吗?」
反而还这样问我。
看来他依然不准我吃肉以外的食物,不过除去这一点,该怎么说,他就像是「表面上不太理人,却很亲切的亲戚大叔」。
拜托饶了我吧。
请多做一些让我讨厌的事。
例如否定BL小说,或是赞成东京都条例。
不然的话,我无法在心中找到折衷点。
在我擅长的领域正而战胜我,让我吃美食,还对我这么亲切,这样我实在无法继续讨厌对方。我的个性可没这么别扭。
我很单纯。
别人对我好,我就想感该。
「你高中三年级……所以是考生,看来是为了参加大学招生活动才离开城镇。这令我回想起来,我也曾经是考生,但我没花时间读书备考就是了,因为我从以前唯一的专长就是掌握诀窍……所以没办法给你这个考生任何建议,因为你看起来不擅长掌握诀窍。总之你就努力吃、努力用功吧。」
贝木总算讲出这种像是亲戚大叔会讲的话。
「找我有何贵干?」
我终于主动出言催促。
想诈骗一知半解的人,秘诀就在于「让对方提问」,所以我这样或许完全中了对方的计,但要是这个人继续善待我,我实在无法承受。
「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啊啊……哎,也对。嗯,这么说来确实没错。」贝木说完耸了耸肩,像是直到我点明才察觉这件事。「总之,我要办的事情,算是在这个时间点就办完了。」
「嗯?」
「骏河,我想你已经察觉,我认识令堂。」
「…………」
「唔~话说你去年八月,是不是见过你的阿姨?名字是卧烟伊豆湖。」
「……没有。」
我摇头否定贝木这番话。能够否定贝木的话语,令我有点高兴,却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别扭,陷入自我厌恶。
「那个人在我面前使用另一个姓名。我直到她离开城镇,才知道她姓卧烟。」
「这样啊……很像那个女人的作风。」
「我原本以为只是同姓……」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
那个人,果然是我母亲的妹妹。
虽然看起来不像,也感受不到类似的气息,但我一直猜测是如此。
「总之,卧烟家的女人大多是怪胎,卧烟远江与卧烟伊豆湖更是个中翘楚,而且是很好的对比。我和伊豆湖个性不合,但数度受到令堂照顾。」
「…………」
「在我比你这年纪还小的时候,基于一些原因认识她,和她的关系一直持续到大学时代。总之就像家庭教师?那个家伙挺身而出,想矫正我擅长掌握诀窍的个性。」
…………
换句话说,贝木和我曾经住在九州的同一座城镇?
既然这样,我小时候或许见过贝木。
我首度凝视贝木,但我内心没有底。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的长相。这是我内心唯一的想法。
「当时卧烟拜托我:『要是我有什么三长两短,麻烦关照一下我的女儿。』」
「……她对你说过这种话?」
我直觉认为他骗人。
我的母亲和父亲一起车祸丧生,也就是意外过世。所以她不可能讲这种像是预料自己死期的事。
何况,她为什么将我托付给贝木?不对,即使贝木当时不是骗徒,也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托付给大学生。
不,那个人不会计较对方是骗徒或是大学生……连我这个亲生女儿,她都视为独立的个体看待。
无论是怎样的人,无论拥有何种头衔或立场,都只评定对方的「个性」。这确实是一件美妙的事,但以这种方式活在人类社会,堪称有些病态。
实际上,她养育长大的我,就像是受到诅咒。眼前的不祥骗徒也一样。
因为他至今依然背负著大学时代的母亲委托,前来见我。
真要说的话,确实受到诅咒。
「当时我和好友一起从大学辍学离开家乡,不晓得她之后的状况,何况伊豆湖学姊是那种个性,所以即使大学加入相同社团,学姊也没对我透露家世。我最近才知道卧烟过世,并且得知她的独生女遗孤,由父方的祖父母收养。我听到消息时怀疑自己听错,她不像是会死掉的女性……不对,大概是正因如此而死吧。」
「……所以你去年才前往那座城镇?」
这么一来,代表这个人为了我来到城镇──为了探视我而来到城镇,并且像是顺手牵羊般诈骗女国中生……
「这部分反了,探视你才是顺便。卧烟又没给我钱,我没道理做到这种程度,只是不经意顺便看看你的状况。」
「…………」
我想,他说的应该是真的。
但即使是真的,我的心情也不会舒坦。
何况既然这样,他今天为何会在车站等我,还请我吃饭?
实在无法只解释为「顺便」……
「……你该不会喜欢我母亲?」
「嗯?哼,所以我讨厌小鬼,动不动就扯到恋爱。」
贝木如此回应,丝毫没因为我过于直接地询问而坏了兴致。
「单纯到讨人厌。你这种思考逻辑会遭受骗徒诈骗。」
「……可是,你称呼那侗人是『卧烟』。依照你刚才的说法,她认识你的时候,肯定就改姓『神原』。」我尽可能虚张声势,抱持著还以颜色的心态这么说。「不是因为你不想承认她结婚吗?因为『神原』对你来说是情敌的姓氏……」
「无聊。不过,我可以稍微称赞你的观察力。」他这么说。「但以你这种程度的观察力,或许更容易胡思乱想,更容易受骗上当。」
「…………」
「没事,大致符合。对,虽然是往事,但我曾经崇拜令堂。」
他颇为明确地、乾脆地承认这件事。
但因为过于明确、过于乾脆,我完全不觉得成功还以颜色,反倒觉得计画落空。
「她和她妹妹不同,是个好女人。总之,当时我也有自己的女朋友,所以并未和她进一步来往,放心吧。我来见你的理由,并不是因为我是你真正的父亲,只是在缅怀往事,是回忆。」
他说,这是回忆。
是一文不值的回忆。
……这是谎言。
他并非认为一文不值,但应该真的当成「回忆」。
原来如此。
虽然理所当然,而且过于理所当然,但他和我母亲的关系,早已成为回忆。
至于我呢?
我的母亲已经成为我的回忆吗?
「……我像不像母亲?」
「天晓得,毕竟我认识卧烟,是大约十五年前的事。真要说像不像,你们是母女所以应该很像,但我只依稀记得卧烟的长相。」
「你忘记崇拜的人长什么样子?」
「所以我是个冷漠的人。何况你也一样吧?」贝木如此回嘴,大概是从我这番话感受到责备的语气。「你从刚才就以『她』或是『那个人』称呼卧烟……这是对母亲使用的称呼吗?你该不会快要忘掉十几年前过世的母亲吧?」
「…………」
不是这样。
母亲反而深刻于我的内心到忘不掉的程度,在我内心生根到不可能分离的程度。
甚至会梦见、甚至会幻听。
深刻于内心。
不过,我从孩童时期──甚至从幼儿时期,就将卧烟远江称为「那个人」。
将那个人称为「那个人」。
……不过,如同我原本以为不可能分离的猴掌轻易分离,或许那个人总有一天,也会从我心中切离。
我不可能知道贝木昔日和母亲真正的关系,但他似乎将其完全咀嚼吸收。
「至少你母亲不会像这样从各方面思考。我刚才说你很单纯,但卧烟或许比这附近的小鬼更单纯。思考方式太单纯,导致周围擅自扑空。这么说来,那个女人说过这种话:『思考只会浪费时间,人生用来思考的空档连一秒都没有。』她在这方面的想法无法和我相容。」
「…………」
贝木说出那个人很可能会说的话语,使我确定贝木至今依然不讨厌那个人,也确定他请我吃烧肉的善意明显衍生于此。他看待我的时候,「她的女儿」这个身分不是主要,是次要。同时我也确定,他这份善意已在他心中完结。
并不是想骗我,也不是顺便来看看我。
我果然可以将他这部分的说法照单全收。
他和极为平凡的人们一样,只是在翻阅相簿。
……我迟早也有这一天吗?
曾经喜欢的人、没能实现的心意,是否总有一天能化为怀念的回忆?
笑著述说昔日失意或失恋的日子,总有一天会来临吗?
「人会改变。小时候喜欢的玩具或布偶,也迟早会厌倦吧?不,形容成『厌倦』有些过分,应该形容为『毕业』。」
「毕业……」
「总之无论如何,骏河,很高兴看到你这个卧烟遗孤过得很好。你的左手其实也不是受伤吧?」
……他使用的语气过于平凡,使我数秒才发现这句话说穿我隐瞒一年多的秘密。贝木在这数秒从西装上衣取出名片盒,从中取出一张纸片递给我。
「差点忘了。」
我正要接过去时,贝木说著又暂时收回名片,取出胸口钢笔在名片书写,然后再度递到我而前。
名片在烤炉上过火。
仔细一看,「捉鬼大师」这个头衔被画线删除。
「[删除线]捉鬼大师[删除线] 贝木泥舟」。
底下是两个电话(手机)号码,以及两个邮件地址(Gmail与手机邮件地址)。
「这是……?」
「我想应该没这种机会,但遭遇困难就联络我吧。我姑且和那个女人约定过,会关心你一下。」
「……想骗我?」
我反射性地这么说,其实完全不这么认为。但我还是不由得这么说。
「如同战场原学姊那样?」
「不,我不会骗你。」
他明确告知。
这也是骗徒常用的说词,激发我的反抗心,但既然他这么说,我也不多说什么。
「骏河,看来你很尊敬学长姊。你要是没这样绷紧精神继续讨厌我,要是无法维持这份否定我的态度,会觉得自己没诚实面对自己最喜欢的学长姊。」
「…………」
贝木这番话,像是看穿我的内心。
「但你做不到。我没骗你,也不打算危害你,所以你无法讨厌我。」
「…………」
「如同你喜欢的家伙不一定喜欢你,你讨厌的家伙也不一定讨厌你,甚至不一定被你讨厌。」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要是以为我会乖乖继续当个讨厌的家伙,你就大错特错。我还可以换个说法。假设你尊敬某人,肯定有人对你尊敬的这个人恨之入骨。阿良良木与战场原应该是你心目中的英雄,即使如此,也不可能没有任何人不讲理地讨厌他们。」
「…………」
「可不是漫画之类的角色啊。没有人只会惹人讨厌,没有人是完全的反派。没有人以任何角度都是相同个性,没有人在任何时候都是相同个性。你似乎擅长跑步,但你并非总是在跑步吧?你会走路,也会睡觉,这是同样的道理。我非常爱钱,却也会花钱。即使没抱持特别的情感,偶尔也会善待他人。」
贝木说到这里扬起嘴角。这表情可以解释为自虐的笑,但我不知道他的真意。
总之到头来,就是这么回事吧。
如同我将跑得快的人无条件地视为英雄,人们大多认为能力强的人也具备优秀的人品。
但实际上没这么单纯。
封为伟人的人,私下却虐待子女或乱搞男女关系,这是常见的状况。
而且相反的状况也可能发生。众人视为坏蛋厌恶的人,或许在家里是好爸爸或乖女儿,甚至还有守财奴极尽暴虐之能事之后,将赚来的钱大多用在家乡的慈善事业。
坏事可能在另一方面拯救他人,恶意也可能是为了他人著想……不,不对。没必要以这种人性论点扩大问题。
只要这么说就好。
#我讨厌的人,也有朋友;我讨厌的人,也有他人喜欢。#
要是无法认同这个公认的事实,大概没办法踏入社会。
是的。这个人伤害我最喜欢的学姊、伤害我所尊敬学长的妹妹,却绝不伤害我。
即使我讲道义站在学长姊这边,再怎么试著讨厌他,他也继续亲切地对待我。
贝木继续讲道义,站在我母亲那边。
他是学长姊的仇敌。对我来说,却是亲切的大叔。
「遭遇困难就联络……吗……」
「对,大致上,我可以帮你诈骗任何家伙。」
「……如果是这样,我真不想联络。」
遭遇困难。
这四个字令我联想到「恶魔大人」──沼地蜡花。现在下落不明、行踪不明的女生──沼地蜡花。搜集困扰、搜集烦恼、搜集不幸的女生。
「总之,我接受你的好意。」
我说完从他手中抢过名片,刻意粗鲁塞进口袋。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抵抗。
原本我不应该收下才对,必须以学长姊的道义为优先。或许应该就这么把名片放在烤炉铁网烧掉。
但是贝木递给我的不是对我的好意,是对我母亲的好意,所以我非得收下。
无论是好意、亲切或是任何情感,我都只是处于仲介的角色。
「怎么回事,你吃肉的动作停了。总之就是肉、肉、肉肉肉。给我依照牛、牛、猪、鸡、牛、牛、内脏、内脏的顺序吃。你有点瘦,多吃肉长胖一点。」
「……我的体质天生不容易长肌肉或赘肉,我到头来不擅长运动,是个瘦小的少女,我原本是跑很慢的孩子……」
我回忆刚才跑步输给贝木的光景这么说。
是的。所以我向「恶魔之手」许愿,而且沦落到得自己实现这个天大的愿望。
所以这双腿是我的财产,也是罪恶的证明。
算是「优点也可能从失败中诞生」的例子吗……
「哼,看来你真的不甘心跑输我。毕竟我国中与高中都加入田径社。」
「田径社……」
我完全看不出来。
人不可貌相,人的过去更不可貌相。
「对了,不然传授我自己发明的跑法给你吧?叫做『贝木式跨步』。」
「……这就免了。」
即使是亲切的提议,再怎么说也过于屈辱。此外,我终究不能使用名称如此丢脸的技巧。
「何况我加入的不是田径社,是篮球社,而且退出了。」
「对喔,战场原才是田径社。」
「…………」
「不过,我虽然加入田径社,我却专攻铅球。」
贝木说出这种不晓得是玩笑话或真话,像在打马虎眼的话语(听他这么说,总觉得他加入田径社也是骗人的),接著继续说下去。
「如果不需要拜托我,确实别拜托比较好。但与其拜托『猴掌』不如拜托我。」
「咦……」
「你的『母亲』将『猴掌』的木乃伊托付给你吧?」他说得理所当然。「我要预先警告以防万一,绝对别使用那个东西。不久之后,应该有回收业者出现在你面前,到时交给那个家伙处理。」
「回收业者……?」
「对,也就是所谓的收藏家──『搜集家』。」贝木说。
他说「搜集家」。
「#有个家伙在搜集恶魔全身上下的部位#,那个家伙肯定想抢你的『猴掌』。我不把话说得太难听,要是那个家伙出现,就赶快交给他。」
「……好。」
我点头回应,并且看向左手──不久之前正是「恶魔之手」的部位。
而且,那个东西,已经被「夺走」了。
「明白了。要是收藏家出现,就把那个人托付的『手』交出去,这样就行吧?」
「看你莫名率直的样子,该不会早就扔了?那也好。好啦,看来你要是看著我的阴沉长相,就会食不下咽的样子。」
贝木讲得像是有所自觉,同时取下围裙起身,从钱包取出数张纸钞放在桌上。
「我要走了,之后你慢慢吃吧,再给我加点两三盘。只能点肉,要吃肉,肉。」
贝木道别之后,没有依依不舍的样子,平淡地准备离开包厢。
「等一下……」
他的态度,使我不由得叫住他。
贝木转过身来。
虽然不经意叫住他,但我并非想问话,更不是想和他继续一起用餐增加罪恶感。
不过,我不知不觉,叫住了他。
「……那个,唔……」
「什么事?怎么啦,爱上我了?」
「…………」
「我开玩笑的。你真正经。」
「……大家都像这样,说我是个正经的人。」我听到贝木这番话,像是抱怨般轻声回应。「我真的讨厌这样。」
「喔?『正经』基本上是称赞的话语吧?」
「这种高估的评价,我担当不起。我是笨蛋、是蠢货、是小丑。『正经』这两个字真的不适合我。」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何况我很卑鄙。」
我是卑鄙的骗子。
仔细想想,我没资格批判贝木。我宣称受伤,欺骗值得信赖的队友们而退休。
无论怎么想,这都应该是罪过。
「就我来说,正经与卑鄙不一定誓不两立。总之无论你正不正经,这种事一点都不重要。所以是什么事?为什么叫住我?」
「那个……对了。」
我摸索脑袋,总算想到该问的问题,好不容易化解尴尬场面。
「你为什么知道我今天会出现在那个车站?为什么能在哪里埋伏等我?」
「听你朋友说的。」
回想起来,这只是我为了化解尴尬场面的询问,深思却发现这应该是我一开始就该问的事情。非得憎恨贝木的心情抢先涌现,使我完全忘记这份异样感。
但这个问题对于贝木来说,似乎是「我问就会回答」的不重要小事。
「朋友……?所以是日伞说的?」
「日伞?」
带我参加大学招生活动的是日伞,所以提供贝木来源的朋友只可能是她,但我很难想像自称怕生的她和贝木有交集,何况贝木的反应像是第一次听到日伞这个名字。
「那个丫头不叫这个名字。」
「……不然是怎样的名字?」
「沼地。」贝木这么说。「沼地蜡花。对,记得是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