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脚……?这是怎么回事?」
我一时之间没听懂她这番话的意思,如此插嘴。她似乎早就预料我这么问,即使早就如此预料,却没有好好准备答案。
「天晓得。我解释成我为她著想的强烈心意引发梦幻奇迹,所以恶魔之脚在我拥抱她的时候,移植到我身上。」
沼地像是随口编出这个答案,甚至像是刻意以这种说法激怒我。
从她这种说法判断,我觉得她说的话果然不值得信任。
「怪异不可能是这么随便又马虎的东西。」
「错了,怪异是随便又马虎的东西。和我一样。」沼地这么说。「怪异是基于合理的原因出现?别把书呆子讲的话照单全收。总归来说,这是民间信仰,所以外行人的感觉肯定比较正确吧?」
「…………」
部分身体变成恶魔的沼地,确实有资格这么说。所以听她这么说,我无法反驳。
即使如此,得知她这段经历的我,依然得负起责任说几句话。
责任?
不,不对。不是这样。
我只是说我想说的话。
「……那个叫花鸟楼花的女生,后来怎么样了?」
「不晓得。我只和她见过那一次。」
「只见一次?等一下……只见一次的意思,该不会是恶魔左脚『移植』到你身上之后,你就不晓得她的状况吧?」我探出上半身询问沼地。「即使没直接交谈,好歹有去探视吧?」
「我或许应该这么做,但是很抱歉,我不知道她住哪里。她是以困难模式找我,所以我也不晓得她的电话号码。不过即使我知道电话号码,在这种状况就非得和她讲这件事,所以我还是不会主动联络吧。」
「为什么?这样很……」
不负责任。
我应该是想这么说。
既然这样,我说出来也无妨。
不过,何谓责任?
如同我刚才就否认,「责任」这两个字听起来很假。
沼地从烦恼的少女──某个和我抱持同样烦恼的陌生少女接收恶魔部位,我还想对她要求什么?
我敢断言。即使是阿良良木学长或羽川学姊,也做不到这种事。
这不叫做自我牺牲,形容成自我满足也不够,是连父母都不可能为孩子做的无私行为。
可是,为什么?
沼地这样的人,为什么做出这种行为?
「总之,基本上和搜集不幸一样,部分原因在于我想避免深入这件事……也对,以其他理由解释是这样的,如果我实际去见她,让她知道我接收了她的『恶魔』,她或许会感受到重担。」
「重担?不是恩情?」
「这是一样的东西吧?」
「…………」
「既然脚移植到我身上,她的脚应该恢复为自己平常的脚,那我接下来就帮不上忙。神原选手,你或许对我刮目相看,但这同样只是其中一个角度的看法。我或许只是多管闲事。关于她怀孕、她和母亲的关系,或是害女高中生怀孕的轻佻男友和她的关系,没有我介入的余地。那么换个说法,让恶魔杀掉母亲或许比较好。」
沼地再度说出不晓得该如何接受的这种话。
我觉得她这种说法,类似忍野想将一切回归中庸的立场,却也觉得沼地和忍野先生有著决定性的差异。
专家与外行人感觉的差异。
与其说差异,应该说异样感。
我不清楚这种感觉的真面目为何……但我觉得大概是积极性之类的。
忍野先生没有这种主动介入、插手的积极性……
「顺带一提,我的行为并非无私,我收获丰硕。因为你看,收下恶魔左脚的我,得到报废左脚的代替品。不过『得到脚』这种说法很奇怪就是了。」
「……所以你的石膏绷带与拐杖,都是幌子?」
「嗯,算是吧。即使现在走路完全不痛,但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这条腿走路,而且神原选手,我受伤的消息和你不一样,是连报纸都刊登的大事,所以我不能宣称自己『痊愈了!』,必须继续假装受伤,如同现在的你。」
「……你讲话总是动不动就带刺,刺得我很烦。沼地,你该不会讨厌我吧?」
「后知后觉也要有个限度。难道你以为我欣赏你?还是以为我心上你?」
「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这句话没什么意思。啊,我以石膏绷带隐藏这条腿还有另一个原因,这样比较方便『搜集不幸』。谘商员如果是伤患,谘商者就容易说出秘密,这在统计学真有其事,所以如今我无法拋弃这么方便的工具。」
「换句话说,你后来也一如往常,继续『搜集不幸』吧?」我这么问。
「我甚至还持续到现在,所以是理所当然吧?难道你以为我洗心革面?不可能。我只是在进行这项活动的同时,增加另一项嗜好,也就是搜集『恶魔的部位』。」
「结果我没委托贝木,但还是持续交换情报,所以后来我听他提过这个恶魔。我将这个恶魔认知为『我的敌人』。」
「敌人?」
「对,商业敌人。」
沼地首度以憎恨、以完全表现情绪的眼神,看著自己的左脚与左手。不对,那是她自己的手脚,却不属于她自己。
「让人们烦恼无效,让不幸再也无法挽回的商业敌人。贝木是商业伙伴,但恶魔是商业敌人,所以我想驱逐恶魔。我每次听到关于恶魔的传闻,就会造访该城镇,致力于收拾恶魔……不对,应该说收藏恶魔。」
「收藏……也就是说……」
「没错。我一开始提过,不只是这只手与这只脚,我体内各处都是恶魔的部位。套用动画《风之谷》的说法,成为我丈夫的人,将会看见更加毛骨悚然的东西。你该不会以为我穿这种宽松邋遢的运动服是为了赶流行吧?」
「这……」
换句话说,和花鸟楼花在裙子底下穿运动裤的理由相同。是这样吗?
「哈哈,骗你的,现在就流行这样。不过确实刚好适合隐藏身体线条,可惜我没办法成为写真偶像。」
沼地说著拉长运动服衣袖与裤管,隐藏恶魔的手脚。看来她刚才为了表演而弄坏石膏绷带,却没有考虑后果,也就是没考量到回程怎么办。
运动服在这种时候也成为助力,是一种很优秀的衣物。
「神原选手,我说完了。这样你就明白吧?我接收你的左手,始终是基于我的私事,基于我极为私人的兴趣嗜好。讲得帅气一点,这是我瞬间曾经为某人变得善良的痕迹,再怎么样也不是为了你。所以无须谢我。」
沼地这么说。这番话令我觉得她看透了我,并且教导了我。
啊啊,原来如此。说不定我想感谢沼地,并且想接受这件事。
但因为刚才的指摘,这条路再度封锁了。
我实在和这个女人合不来。
「……整体来说,你大概搜集到多少恶魔部位了?」
「还不到三分之一。」
「要是搜集完成,你到时候不就完全变成恶魔?」
「或许吧,但我打算反过来吸收恶魔。」
做得到这种事?
不对,不是做不做得到的问题,沼地想这么做,而且真的在做。
牺牲身体、拋弃身体这么做。
但即使做得到,她为何非得做这种事?
只是基于仅此一次的心血来潮而投入至今吧?
和她搜集不幸的活动一样。
到最后,她不是在助人,也不是想助人,又不是想在完成恶魔之后许愿。
沼地的人生,具备何种意义?
……难道没意义?
「依照贝木的说法,神原选手的左手,是在第二个愿望实现到一半时进入停止状态,要是这么扔著不管,预计恶魔将会因为契约没执行而离去,不过既然是停止,就代表没人知道何时会基于何种契机再度启动。不是死火山,是休火山。所以我这次接收你的左手,希望你愿意当成一件幸运的事。」
「……你觉得我做得到?」
「做得到最好,做不到也没差,你的心情和我无关。对我来说,你的想法一点都不重要。还是说……你想抢回这条左手?」
「…………」
「你不可能做这种事吧?我走了。」
她只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就非常乾脆地准备离开我──离开这座体育馆。
不对,「只说完自己想说的话」这种说法很奇怪,因为我想知道的事情,她全部告诉我了。
夫复何求?
只是,我觉得她并不是要离开这座体育馆,是要离开我们交谈至今的篮球场。
她或许是来履行说明的责任,如果不是如此,或许也果然如她所说,单纯是来询问那条左手的来历,做为收藏活动的一环。
但我心想,她今天来到这所学校见我,或许意外地只是为了找我打篮球。
记得她刚才说过,她想在球场上和我重逢。至少她这个愿望实现了。
她的愿望,实现了。
即使左脚不再报废,却变成那副模样,不只如此,身体各部位也成为恶魔。在这种状况还能以同等实力和她打篮球,而且明知隐情也愿意和她打篮球的人,除了我应该很难找得到。
我觉得只有我。
……不过,我是否充分回应她的心意?
我至今为沼地做了什么?
像这样担任听众,能否让沼地稍微舒坦?
「神原选手,再见,但我想不会再度见面了,你今后就充满活力活下去吧。比方说……考试、交朋友、交男朋友、就业、结婚、生子、母子吵架,尽量做这种人类会做的事吧。因为这是我做不到的事。」
沼地蜡花在我想开口时抢得先机这么说,接著以运动服包裹的左手挥动示意,以右手拄著拐杖,没有特别匆忙,而是照例以缓慢的动作,离开我的视野。
紧接著,使用体育馆的运动社团成员们,一起迟到抵达。
026
小时候很爱看的漫画,在长大之后讨厌;相对的,以前看不懂的小说,如今可以细细品味。
讨厌原本喜欢的人、喜欢原本讨厌的人;有价值的东西变得不重要、惋惜昔日扔掉的东西……
如果反覆这种事就叫做人生、叫做生活,说这样不空虚是骗人的。
正因如此,人生应该珍惜每一刻……这种说法何其夸大又空洞。
认定是回忆的事物却忘记、认定没用而舍弃的事物却变得重要……思考这种事,就觉得人生简直只充满后悔。
我究竟该对沼地说什么?果然应该要求她归还那条左手?应该以这种方式耍帅?应该伪装成自讨苦吃、贯彻始终的家伙?
但我说不出这种话语,也说不出感谢的话语。
我到最后只任凭她主导、任凭局势演变,当然没能为她做什么,明明费尽心力终于见到她,明明她主动来见我,我却什么都做不到。
只有听她说完而沮丧,变得消沉。
我自认至今的人生很坎坷,相较于沼地却何其肤浅。
不对,这当然不是能够比较的东西。
但我返家之后,依然不想做任何事,只有在自己凌乱的房间,自甘堕落地趴在从未收过的被褥。
甚至懒得脱制服。
不过,不能弄皱制服的常识、更胜于例行公事的某种机制,似乎在潜意识运作,我就这么趴在床上试著脱制服。
途中,身体差点打结。
即使是这种姿势,使用双手还是能脱制服──只要使用双手。
「对喔……原来如此,我现在什么都能做了。可以用这条左手脱衣服……也能打篮球……」
我如此低语,打算就这么睡觉。我心想,要是睡醒能忘记一切,全当成一场梦该有多好。
然而,这个愿望也没能实现。
失去恶魔的我,或许任何愿望都不会实现。
在我睡意渐浓的时候,脱下的裙子口袋里传出手机来电铃声。
「…………」
是谁?伸手取出手机一看,液晶萤幕显示火怜的手机号码。
「啊,骏河姊姊?那个……对不起,难道您在睡觉?」
「不,没关系……我只是休息一下。」
「对不起,那我长话短说。」火怜以谨慎的语气这么说。「其实是关于骏河姊姊的委托,我查出沼地蜡花这个人的资料,才会联络您。」
「啊啊……原来如此。」我对自己的声音无法摆脱慵懒感觉抱持歉意,继续对火怜说:「不过,对不起。抱歉麻烦你花时间调查,但我今天见到她了。」
「见到她?」
「嗯。」
大概是我说得好像尽可能不想见到她,火怜才觉得不对劲吧。但实际并非如此。
「这就怪了,不可能有这种事。」
「啊?不可能的意思是……可是实际上,我今天直到刚才都……」
「您不可能见到她。」火怜说。
语气依然谨慎,像是在关心我。
「因为,沼地蜡花在三年前自杀身亡。」
027
「她在国中时代的篮球比赛伤到脚,丧失选手生命,因而离开那间学校……即将从转学的国中毕业时,她割腕自杀。」
以右手拿美工刀,狠狠朝左手腕划下去。
左手腕。
左手。
火怜战战兢兢说出的这番话,在我耳际萦绕。
虽然我第一次听到……但火怜真不适合消沉的语气。我思考著这种无关的事。
好消息很少有,坏消息却总是接踵而来,而且还像是落井下石。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刚和火怜结束通话,日伞也打电话给我。看来她听我那么说之后,也以自己的方式打听沼地蜡花的消息,并且特地打电话提供调查结果。
「特地」是吧……我这种说法真讽刺。
我不晓得是从什么时候,变得会对亲切关怀的朋友讲这种话。
不对。
无论是谁,或许都会在一瞬间变成这种人。
例如得知刚才见面的人,其实在三年前过世的这一瞬间。至少这种时候会如此。
「听说不只是脚的问题……家里的问题更严重。提供情报的人说,那样简直像是被母亲杀掉……」
事到如今才知道国中时代针锋相对的劲敌过世,日伞当然也受到相同的打击,她的声音低沉又难过。
「那个家伙看起来从容自在,完全没那种感觉……但她似乎有很多隐情。她是在搬到远地之后自杀,才没在这座城镇成为话题吧,可是,她居然自杀……」
日伞这么说。讲得像是她比起世上任何人都不适合自杀。
确实,从她泥沼般的打球风格,「自杀」是最不适合她的字眼。
但这是无可撼动的事实。
火怜以手机拍下月火在图书馆影印的报纸报导传给我。这是其他地区本土报纸的小篇幅报导,或许比她左脚报废时的报导篇幅还小,但确实是死亡报导。
来自复数方向的情报,加上摆在眼前的明显证据,使我不得不承认。
沼地蜡花死了。
而且是三年前,自杀身亡。
……既然这样,我直到刚才见到的褐发女生是谁?同名同姓的人?还是以沼地之名招摇撞骗的相似陌生人?
不对。
我对她长相的印象很模糊,何况换过发色给人的感觉也不同,外人想知道她的记忆可以用查的……但是不可能连打篮球的风格都模仿得像。
沼地蜡花甚至被称为「毒之沼地」的泥沼防守,只属于她一人。
她肯定是沼地蜡花。
是我所认识,我昔日的劲敌──沼地蜡花。
「……原来如此。既然这样,那个沼地是幽灵。」
我躺在被褥上,将脸埋进枕头低语。
我可以毫不惊讶、自然而然接受这个答案。
不是基于「既然世上有恶魔,应该也有幽灵」这种简单的想法,是因为现在回想起来,好几件事可以解释得通。
首先是她的褐发。她自己也说过,顶著颜色那么抢眼的头发在这座城镇逗留,消息转眼之间就会传开。仔细想想,我至今找她找了五天,不可能完全查不到情报。
此外,教室与体育馆的生人回避现象,果然不能以巧合来解释,解释成是她搞的鬼就释怀得多。即使除去恶魔部位这一点,她原本就是这种超自然存在吧。
假设沼地的时间在三年前停止,她左脚报废的这个「烦恼」──这个不幸,没能以时间解决也是理所当然。
和三年前相比,她即使发色不同,身高或身材却完全没成长,连一丁点都没有。
恶魔部位的移植也是,如果她本身就是怪异,就可以顺利移植。光是拥抱、光是接触,恶魔就如同传染般转移给她,原因在于沼地本身就是怪异。
其中存在著亲和性。
何况,虽然如今批判这一点实在像是马后炮,但无论她是否就读高中,十几岁的女孩三年来浪迹全日本,怎么想都不实际。
这个国家,许多人爱管闲事。
即使是离开日本走访全世界的羽川学姊,据说在这方面也费尽心力,而且她也是等到高中毕业才这么做。一般来说,必须是忍野先生那种中年男性,才可以尽情地浪迹天涯吧。
脚伤得到保险理赔的事情或许是真的,却不可能足以让她三年来一直流浪,又不是火险或寿险。
然而,如果她是幽灵,就完全无须担心车马费或住宿费的问题。
……手机这种现代工具出现在本次事件,影响到我的思考。不过仔细想想,依照普及率,手机如今足以成为鬼故事的要素之一吧……
因为连我都能熟练使用。
讲得更直接一点,就拿我听学长所说,依附在这座城镇、依附在这座城镇道路上的幽灵来譬喻吧。
将全日本纳为地盘,格局实在是差太多了──但若只当成案例来看应该相似。
幽灵。
如果迷牛是令人迷路的怪异,沼地应该是搜集他人不幸的怪异。
搜集不幸的怪异──代为承受他人不幸的怪异,连我也能想到几个例子。
以搜集不幸为业的收藏家。
她讲得保守也堪称病态的这种嗜好,如果源自于她是怪异,那么『恶魔大人』异常的都市传说特性,也足以令人接受。
都市传说。
道听途说。
街谈巷说。
当成一种……物语。
既然这样,我为什么看得见她?依照经验法则,肯定只有抱持不幸的人,看得见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沼地。
可是……不对。
那天走向补习班遗址荒原的我,不算是没抱持任何不幸。因为对我来说,恶魔的左手等同于不幸。
对她来说,这就像是肥羊自己送上门吧……不对。到头来,她至今在这座城镇活动,就是想得到我的「恶魔」部位。
沼地是猎人。
在这里扎根、撒网,等待我这只肥羊上钩。
我觉得像是被骗、被她摆了一道,实际上也中了她的圈套,但是另一方面,也觉得这样不算什么。
我去年经历许多惨痛的事件,如今不会因为幽灵就大惊小怪。
就只是旧识死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罢了。即使我当时就收到她的死讯,我大概也不会参加她的葬礼。
我们不是朋友,甚至没讲过几句话。
说我会难过才是骗人的。
而且实际上,和算是化为鬼怪现身的她交谈之后,我对她也完全没有好印象。
我和她交谈时,经常会感到不愉快,总归来说,经过这个月的两次接触,我明显讨厌她。
所以,我不会难过。
本应如此。
既然这样,这份心情是什么?
坐立不安、无法入睡的这份心情是什么?
「…………」
我缓缓起身,寻找刚才扔到一旁的手机,拨打某个号码。贝木给我的名片上记载的电话号码。
这个人是骗徒暨怪异专家,又认识沼地,或许知道某些详情。我抱持这个想法打电话给他,但是打不通。
看来他今天也为了解决日本的不景气,致力于让沉眠在各个家庭里的钱流动。
也可能是吩咐「遭遇困难就联络」的女高中生,居然隔天就毫不客气厚脸皮打电话过来,使他备感无奈。
总之,幸好没打通。
我发现内心一角的自己松了口气。
即使贝木知道详情,他始终也会秉持自己的主义只告诉我一半,而且我觉得自己并不是真的想知道详情。
没错,肯定能得到宽恕。
何况这不是罪过,即使在这时候忘记一切也无妨。
和沼地的接触,就当成是撞鬼一场而忘记吧。即使没办法立刻忘记,时间久了肯定能忘记。
只要专心用功应考,即使看著左手,也不会强迫回忆起往事。
人的记忆总是迷糊不清。
即使是彷佛一辈子忘不了的心理创伤,也迟早会成为往事。在高中生活最后的初春稍微撞鬼的事件,肯定会立刻从脑中消失。
「好!」
我下定决心,起身开始做伸展操。
脱下身上仅存的内衣,以充分的时间放松全身肌肉。
然后将头发绑成马尾,换上薄薄的慢跑服。
「跑步吧!」
028
我的大脑用来思考有些不足,用来感受有点过于迟钝。这样的我能做的事情,只有跑步。
跑步时,可以拋开一切。
有人说,脚是第二个大脑。这种说法应该源自人们经常在散步时得到灵感,不过这是在走路时的状况,人类跑步时不会思考。
即使走路时无法不回头看,也可以在跑步时不回头看。
自己的心与烦恼,全部留在起跑线。
我平常晨跑有一条清楚既定的路线,但今晚的我连路线都是随意挑选。
看到转角,总之就转弯看看。
我在自己居住的城镇,穿越至今未曾跑过的路,稍微有种新鲜的感觉,但我连这种感觉都拋到脑后。
好舒服。
全力奔跑好舒服。
回想起来,人类大概只在跑步时,有机会明显使出全力吧。人们面临任何状况,大致上都会有所克制,说穿了就是留一手。
因为要是不限制力量,就会弄坏。
弄坏自己,或是弄坏周围。
所以会看著手表,检讨自己剩下多少余力,避免过度勤勉或过度偷懒。
避免使用全力。
基于这层意义,人类跑步时应该同样有所克制。没人能以短跑速度跑完全程马拉松,控制步调是最重要的事。
然而今晚的我,连控制步调的想法也抛到脑后,总之就是全速奔跑。要是过于勉强就放慢速度,但即使放慢速度,也总是倾尽全力。
跑到极限,跑到燃烧殆尽。
我大概跑得很丑,毫无姿势可言吧。脚步与呼吸也完全不规律。
此时最适合形容我的成语,或许不是全速狂奔,而是五里雾中,或是支离破碎。
但我就这么跑了一整晚,毫不休息跑超过十小时,直到天亮。我不晓得正确来说绕了城镇几圈,但我肯定跑超过一百公里。
不只是肌肉酸痛的程度。
一个不小心可能造成大腿肌肉拉伤,引发疲劳性骨折也不奇怪。
不是比喻,我一直奔跑到双腿自然弯曲,狠狠摔倒在柏油路面。
但是感觉不是弃权,而是穿过无形的终点线。
总之,我跑完了。
内心有这种痛快的感觉。
并不是某人要我跑,沼地的事情也完全没解决,我却笼罩在舒畅的心情之中。
「脚……好痛。」
不只是脚,全身都在痛。
甚至连眨眼都嫌烦。
但是,沼地的痛楚应该不只这种程度。日伞说沼地看起来从容自在,其实除了脚伤还抱持很多烦恼,不过就我看来,她选择自我了断的理由,只可能是脚的痛楚。
除了痛楚,没有其他东西能逼她寻死。她转学前打好基础的「搜集不幸」活动,肯定已经大致疗愈她内心的伤。
不过,这也是我任性的想像。
事到如今,连她说的那些话,我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或是哪些部分是真的。
从常理判断,她果然只是我在多愁善感的时期,因为学姊离开而改变环境时看见的幻影。对,包含恶魔之手也是幻影。
「……至少应该注意一下跑步姿势吗……」
我以举起杠铃的心情微微抬头,看著刚买的锐跑运动鞋底完全磨平,如此低语。
「但要是在意姿势,就没办法跑完全程吧……」
我说完之后,察觉在这种状况不晓得怎样才叫做全程,仰天苦笑。
「这么说来……战场原学姊的跑步姿势……好美丽……嗯……非常美丽……」
说我连眨眼都嫌烦有点夸张,但是实际上,我闭上双眼之后就懒得睁开。
不晓得是从哪里联想的,此时掠过我脑中的光景,是国中时代──公立清风国中田径社,战场原黑仪学姊在跑道奔跑的身影。
战场原学姊是名人。
我不知道这件事,但依照沼地所说,她似乎和羽川学姊一样有名。不过真要说的话,大家觉得羽川学姊难以亲近。
我认识羽川学姊之后,认为她应该是过于完美而难以亲近。相对的,战场原学姊有著相当脱线的一面,这部分很受学弟妹欢迎。
战场原学姊或许会说这是作戏,但如果这么说,没人不会在面对他人时作戏。
在这个世界,没饰演好自己的角色就活不下去。所以沼地说我饰演的是小丑,这种说法并非完全错误。
基于这一点,我无法责备扇学弟。
以这层意义来说,战场原学姊饰演的「角色」很完整。是不会过于完美的完整。但她在跑步的时候,甚至将这种「角色」拋在脑后。
好美丽。
我直到看见她的奔跑,未曾认为人类奔跑的姿势美丽。没想过人类气喘吁吁,拿出全力拚命奔跑的样子,可以让「美丽」这种形容词成立。
所以,我也同时觉得不想跑在她身旁。我不想被拿来比较。我致力于奔跑,是内心软弱地向恶魔许愿之后的赎罪行为,我认为这样的我不能跑在战场原学姊身旁。
我认为这样的我,没资格跑在她身旁。
所以即使战场原学姊两年来不断邀我和她比赛短跑,我也一直婉拒。明明即使包含恶魔的因素在内,我跑赢她也无妨,但我大概不想跑赢战场原学姊。
不是跑得快,而是跑得美。
这样不可能有胜负可言。
「学姊宣称要减肥,从去年再度练跑……但果然好美丽。要是我也能像那样奔跑该有多好……」
一停止跑步就沉思的我,开始陷入无可救药的感伤情绪时,响起一个不解风情的喇叭声,将我的意识拉回现实。
我毕竟是大字形躺在道路正中央,一个不小心被车撞也不奇怪。
虽说天亮了,但现在还算是凌晨,所以我有点大意,差点出车祸没命。
转头一看,一辆令人眼睛一亮的亮黄色金龟车,停在数公尺前方。
「不好意思,我立刻让路……」
我如此回应喇叭声,但音量很小,车上的驾驶不可能听得见。
何况,我动作很缓慢。我疲劳到站不起来。
我打算巧妙在马路翻滚,至少让出车子能走的空间,但司机先开门下车了。
可能是以为我喝醉倒在路上,或以为我已被别的车子撞到,才会关心我一下吧。
「喂,不要紧吗?」
驾驶接近过来,蹲在还没办法起身的我旁边,看著我的脸。
「……咦,神原?」
「啊……」
我发出脱线的声音。我认识这个驾驶。
「阿良良木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