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失望、好失望、好失望……阿良良木学长在开车……」
「吵死了,让我开个车也无妨吧?也不想想我多么辛苦才考到驾照。」
「明明说过脚踏车是自己的生命……明明说过崇拜越野脚踏车手……之前弄坏阿良良木学长的越野脚踏车,至今依然暗自内疚的我,不就像是笨蛋了?」
「关于这件事,你给我多内疚一阵子吧。」
「您不是说毕业之后要骑机车吗?不是说要考重型机车驾照吗?」
「我正在学重型机车喔,只是先考到汽车驾照罢了,并没有说谎。」
「而且开的车居然是金龟车,这是男人开的车吗?」
「你不准瞧不起金龟车!瞧不起我就算了,不准瞧不起金龟车!这是世界上造型最帅气的车子!」
「您不是说过男人要开超跑吗?」
「我说过这种话吗……话说听别人说『超跑』这两个字,挺让人火大的……」
「我不想看到这样的阿良良木学长……真希望您一辈子高三……」
「放心,我下一集就会面不改色回到高三。」
「真随兴……话说回来,您高中刚毕业居然就买得起这种进口车。分期付款?」
「不,这是父母送我的毕业礼物。」
「我好失望!」
我像是行李般被搬进后座躺著,由阿良良木学长开车送回家。
上次是警车送我回家,这次是阿良良木学长送我回家,感觉好极端。
无论如何,即使是擅长天马行空的我也没想到,居然是以这种形式得到机会,由我崇拜的阿良良木学长,对我进行我所向往的新娘抱。
在抱上车的过程中,学长碰到我身上各个部位,令我有点难为情,但我瘫软到连拌嘴的力气都没有。
不,不只是因为疲劳。
除了疲劳,阿良良木学长和金龟车的组合过于意外,使我元气尽失。
「啊~……有种被绑架的感觉……」
「不准讲得这么危险。」
「要是我现在惨叫,就能毁掉阿良良木学长的人生……」
「我开车这么罪大恶极?需要被高中时代的学妹毁掉人生?」
「呵呵……」
我躺在后座无力地笑。
高中时代啊……
虽说理所当然,但是在三月从直江津高中毕业的阿良良木学长,已经进入下一个时代了……
「阿良良木学长,虽然这么说,但我们用邮件聊天时,您没提过买车的事,果然是因为内疚吧?」
「嗯?哈哈,还好啦。其实我现在因为拿到刚出炉的驾照和刚交车的车子乐不可支,一大早就漫无目的开车闲晃,却一下子就被学妹发现,所以我现在很害羞。你这家伙来得真不是时候。」
阿良良木在红灯路口谨慎踩煞车之后如此抱怨。
完全是新手驾驶的感觉。
「来得不是时候吗……原来如此,从阿良良木学长的角度是这样啊……」
我这么说。
看著开车的阿良良木学长后脑杓这么说。
哇……他头发真的留长了。
听说他被吸血鬼咬脖子之后,就为了隐藏伤痕而留头发,如今已经长到只像是音乐家或艺术家的程度。不过两者应该可以通称为「艺术家」吧。
艺术家阿良良木。听起来真是不得了。
话说,他明明可以修一下才对。
「不过就我看来,阿良良木学长来得正是时候。」
「嗯~?」
阿良良木学长似乎听不懂我的意思,却刻意不追问,只是歪过脑袋。
「不过,仔细想想,你并非来得那么不是时候。如果把忍当成例外,除了我的两个妹妹,你是第一个坐这辆车的人。」
「战场原学姊呢?」
「她好像不相信我的开车技术。」
「有可能……」
「『与其坐阿良良木驾驶的车,不如坐手脚著地的阿良良木身上比较好。』我不晓得是否比较好,但这样我只会吃苦受难吧?」
「哈哈,战场原学姊高中毕业之后,毒舌变成限制级了。」
「她还说『管制条例?啊?那是什么?』这样。」
「看来没完全改头换面……」
「『我!已经是!女大学生!即将十九岁!无论成为攻方还是守方,条例都管不著!』」
「学得莫名地像……不过,记得那个条例改成不分年龄?」
「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想得乐观一点,这就代表行政上认定喜欢幼女和喜欢熟女没有两样,就某种层面来说,反而堪称恋童癖的人权得到认同。」
「这样太乐观了,好恐怖。」
「但以战场原的状况,我觉得形容成『攻方』也不太对……何况她说过:『我认为出版社面对这种状况,好歹要有点骨气反向操作做生意。具体的做法是比行政单位先独自成立民间的审查机构,随著比较宽松的审查,向国家或(家长教师会)争取高额补助才行。』」
「这种做生意的气魄令人汗颜……」
「『而且这个审查委员会,可望收受创作人的贿赂。』」
「烂透了!」
「嗯,可以的话,我也不希望这种家伙坐我的副驾驶座。」
「如果是羽川学姊,您就愿意吧?」
「那个家伙加入战乱地区的NGO,在四处埋藏地雷的越野区域开军车到处跑,我没有任何能在她面前表现的驾驶技术。」
「…………」
原来她在做这种事。
这趟寻找自我之旅,难度也太高了。
「发生什么事?」
此时,阿良良木学长缓缓地切入正题。
要说契机,大概是路口刚好变成红灯吧,但肯定和这称事无关。我体认到这个人即使从骑脚踏车改成开车,即使留长头发、留长指甲,依然是阿良良木历。
无论是否改变、是否成长,依然是阿良良木学长。
「……诸事不顺。」
我这么说。久违见到学长,却忽然开始发牢骚,我觉得自己好丢脸。
「感觉什么事都不如意,我的状况很不稳。」
「你状况不稳,并不是现在才发生的事情吧?」
「嗯……大概是因为阿良良木学长与战场原学姊毕业,我变成孤单一人,所以觉得寂寞。」
「你有小扇吧?」
「小?」
我对这个称呼感到诧异(他不像是会以「小」这个字称呼男生的人啊……?),并且摇头回应。
真要说的话,我还有日伞。
我自认朋友还算多,和篮球社学妹也聊得很愉快。
然而,失去可靠的前辈,使我内心开了好大一个洞。
「真要说的话,战场原也很寂寞喔,她说没什么机会见到你。」
「阿良良木学长呢?」
「当然寂寞,很寂寞。因为听得懂我话中玄机的人只有你。」
「这样啊……」
即使是客套话,这番话也令我好开心。
不对,他不是会说客套话的人。
所以,我才会……
「什么事不如意?居然跑到累倒,一点都不像你的风格。」
「我的风格……我连这种东西都完全迷失了。」
「迷失?」
「嗯。我的风格究竟是什么?阿良良木学长觉得您的风格是什么?」
「这个嘛……很难说。我曾经费尽心力,饰演你所尊敬的学长。基于这层意义,我的风格或许是由你决定。」
「由我……」
「到最后,大家或许都在饰演自己喜欢的对象所喜欢的角色,但应该不能只是这样吧。要是一直作戏,将会迷失、遗失某些东西。」
「遗失……说得也是。我觉得自己遗失好多东西了。」
我意识到压在身体底下的左手。左手包著绷带,所以阿良良木学长应该不晓得绷带底下的状况。
我在这周痛切地体认到,那条左手已经充分属于「我的风格」的一部分。
也体认到那条左手,是迟早非得从我身上切离的东西。
如果那条手臂是我犯罪之后应受的惩罚,我就非得完成赎罪的过程。
如果以为我这辈子每天早上审视报纸与电视新闻、每天晚上绑著左手睡觉就是赎罪,那就是天大的误会。
赎罪不只如此。绝对不只如此。
「阿良良木学长也……总有一天能完成吗?」
「嗯?完成什么?」
「不,没事……」
我躺在后座叹息。
阿良良木学长背负的东西和我差太多,应该无从比较。何况也不能贸然询问。
我改为询问其他事情。
「阿良良木学长,您为什么能像那样,不惜牺牲自己的人生也要为大家效力?」
「我没做那种事。做那种事的人是羽川吧?」
「那一位……我觉得是另一种状况,她牺牲的不是自己的人生。不过阿良良木学长是杀害自己,持续杀害自己而走到现在吧?您为什么做得到这种事?」
我如此询问。
与其说询问,我的语气或许更像是责备。
实际上,我也想责备。
因为我非常清楚,对于战场原学姊来说,看著这样的阿良良木学长──默默旁观这样的阿良良木学长,是多么痛苦又难以承受的事。
因为,我也很痛苦,难以承受。
尤其是第二学期刚开始,充满回忆的补习班废墟失火的那个事件,以及学长毕业前的那个事件,我甚至想代为一死。
「您并不是因为拥有不死之身而这么做。不对,您的不死之身,甚至正是阿良良木学长杀害自己的最好证明,真要说的话就是墓碑吧?」
「…………」
「阿良良木学长,请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原因……令您不惜这么做?」
这肯定也和沼地的搜集活动有关。
不惜杀害自己、害死自己也想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就算你这么问……不过说真的,这种事我想都没想过,这是很遗憾的真心话。唔~我想想……」
阿良良木学长一副烦恼的样子。
看他这种反应,他应该真的没想过吧。这种事对于阿良良木学长来说无须思考。但是,我想知道。想知道个中理由。
不对,我想知道的是个中目的。希望他思考自己的行动原理为何。
「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
「嗯?」
「我一边上课,一边思考著这种事:『如果外星人现在忽然闯入这间教室,导致班上同学受苦受难,我究竟该怎么做?』」
「…………」
「依照我的想像,我会毫不犹豫除掉外星人。该怎么说,就是使用金肉人漫画里的必杀绝招,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我将成为英雄。」
阿良良木学长这么说。
不同于内容,语气非常正经,我这个听众也难以分辨这是不是玩笑话。
「……总之,男生似乎或多或少都会这样幻想,神原,你这个女生怎么样?你在小学时代上课时究竟在想什么?」
「问我想什么……就是……」
唔~……
我认为应该没幻想过这种事……我很想这么认为,不过仔细想想就发现,我第一次向恶魔许愿,就是在小学时代……基于这层意义,阿良良木学长刚才那番话,我完全笑不出来。
那番话像是在说我。
「……总之,说我完全没幻想,或许是骗人的。」
结果,我如此含糊回应。
「这样啊。」阿良良木学长这么说。「总之,我小学毕业之后,得知大家大多会这样幻想,对自己的『不特别』感到丢脸,另一方面也感到安心,不过我当时最强烈的感觉,是信心。」
「信心?」
「对。」阿良良木学长点头说下去。「在那间教室,有许多学生抱持著保护班上同学的念头。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撑得下去。既然想成为英雄的家伙这么多,世界肯定和平。」
「…………」
「总之,以这种肤浅判断抱持的领悟心态,后来轻易粉碎就是了。不过,如果除了羽川,还有其他因素造就现在的我,或许就是当时的这种感想吧。」
阿良良木学长说完一笑。
我果然不晓得他这番话的认真程度是多少。真要说的话,听到这种结论,会令人觉得他明显在开玩笑。
不过,阿良良木学长肯定是以最真挚的态度,回答我的问题。
……说得也是。
「为了他人、为了大家」的说法很可疑,却也不完全是谎言。
自我牺牲或是害死自己的做法,其实我并不是无法理解。
但我不想理解。
而且,我也强烈觉得理解这种事很奇怪。
因为,我完全没有不惜一死也想做的事。
不惜一死也想做某些事的女生。
死后依然继续搜集的女生。
持续搜集不幸、搜集恶魔的女生。
「阿良良木学长,记得您有一位幽灵朋友吧?」
「形容成朋友不太够力喔。我甚至质疑那个家伙是前世的我。」
「啊~这样真恶心。」
「所以,你怎么提到那个家伙?」
「成为幽灵的人,以及没能成为幽灵的人,您认为两者的差异是什么?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成为幽灵吧?不然整座城镇充满幽灵就麻烦了。那么两者的差异在哪里?」
差异在于有无悔恨?
或许是因为心愿未了,或是怀恨未消,基于这种层面而不同?但要是这么说,不可能有人临死时毫无悔恨。
所有人都是留下未完成的工作、留下心爱的人而死。
「天晓得,我没想过这种事……不晓得实际是怎样。或许出乎意料,所有人死后都成为幽灵,整座城镇满是幽灵,只是一般人看不见。」
「也就是幽灵确实存在,只是有人看得见幽灵、有人看不见吗……所以问题不在于能否成为幽灵,在于能否看得见幽灵?」
「但如果所有人死后都会成为幽灵,感觉就没必要拚命活下去了。」
「说得也是,毕竟怎么想,死后似乎都比较轻松。」
「何况我认为,包括幽灵或是死后的世界,都是我们无法接受旁人的『死』而发明的东西……我就不认为我死掉会成为幽灵。」
「既然这样,您认为幽灵都应该升天?」
「或许应该是这样才对,但要是那个家伙升天,我会很难过。不对,不是难过,而是不愿意这样。或许那个家伙就是因此没升天,一直留在这座城镇。」
阿良良木学长说到这里打方向盘转弯。我心想,那位朋友应该不会坐上这个副驾驶座吧。
这种光景充满犯罪气息。
「我想要试著改变现状。」
我从窗外天空的景色,感觉到即将抵达家门,说出这句话。
「但我大致知道,维持现状是最好的做法。」
「维持现状是最好的做法?为什么?」
阿良良木学长率直询问。我完全没说明事由,他这么问也理所当然。
「因为没人困扰。」
「…………」
「即使是多么不幸的状况,既然那个家伙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就不该插手吧?刻意前去搭话,告诉这侗人『你很不幸』,这样有什么意义?既然那个家伙以不幸为乐,旁人不可能做得了什么。而且如果维持现状,也有很多人得救。许多人在这种我想试著解决的状况中得救。明明没任何人困扰,我怎么可以抱持任性的念头插嘴?」
阿良良木学长听我这么说,应该也摸不著头绪吧。我完全没说明细节,就只是滔滔不绝吐苦水,学长不可能提供什么建议。
我不认为火怜对阿良良木学长透露过这件事,实际上,阿良良木学长也回以「我听不太懂」这个直截了当的感想。
即使如此,光是说出来就舒坦多了。
似乎如此。但愿如此。
换句话说,这代表沼地是对的。既然这样,即使是这种心情,果然迟早能以时间解决吧。
嗯,应该会解决。
这份郁闷、这份惆怅,总有一天会成为回忆,并且忘得掉吧。
既然这样……
「不过啊,神原……」
不过很惊讶地,阿良良木听过我这番支离破碎的话语之后──说出直截了当的感想之后,继续说下去。
「你说没人困扰是假的。」
「啊?」
「至少有一个人在困扰,就是你。」阿良良木学长这么说。「而且,这足以构成你行动的理由。你感到困扰,这对你来说是最天大的事件。顺带一提,要是你困扰,我也会困扰,战场原同样会困扰。」
阿良良木学长挖苦般补充最后那段话。
与其说这番话充满温暖,更像是说得理所当然,彷佛久违接触他人肌肤的温度。
不过,没错。确实如此。
这个人总是自然而然说出这样的话。
「我不是在学忍野说话,不过只有你自己能拯救困扰的自己。」
「……可是,阿良良木学长,我这种想法迟早会消失。藏在心中的这个困扰,总有一天能以时间解决。」
「这是怎样?这才不像你会说的话。谁对你这么说的?谁要求你浪费时间思考,或是进一步深入思考?」
「嗯,不同人对我说过各种事。」
包括沼地、贝木,以及母亲,大家都任性灌输各种观念给我。
「别在意。」
阿良良木学长在这时候,非常乾脆地驳回所有「任性」。
「这些人都不是你。你居然会胡思乱想顾虑这么多人,你几时变得这么聪明?如同我一直做我想做的事情至今,你今后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
阿良良木学长看著前方这么说。
他当然在开车。要是他看著我说话就麻烦了。
「如同想回应你期待的我才是我,如果你想听从其他人的意见,那你就这么做,但要是无法接受就得战斗。我至今和战场原、羽川、忍野,以及对我有所期待的你,都像这样战斗。」
「……对喔。」
说得也是。我原本应该更加单纯。
在各方面感到迷惘而绑手绑脚,确实不是我的角色定位,不是我的风格。
十几分钟的车程不可能消除疲劳,但阿良良木学长这番话,使我从后座起身。
「我认同阿良良木学长的意见。」接著我说:「所以,我想战斗。」
「是喔,加油吧……有什么我能做的事吗?」
「没有。」
阿良良木学长肯定看不见沼地。
但这不是原因。接下来的事,只有我做得到。
没错,我也非得毕业才行。
我必须从阿良良木学长、从战场原学姊毕业,使自己能够独力走下去。
其实,今天不应该被阿良良木学长看见这样的我。
基于这层意义,我并不是独自一人。
我今后将会独自一人。非得如此。
「这样啊。」
我明明说无须帮忙,阿良良木学长却不知为何开心地这么说。
「那太好了。」
「嗯,真要说的话,麻烦改天帮我整理房间。」
「你给我先在这方面毕业吧。」
030
阿良良木学长送我到家门口之后,原本似乎打算不下车直接离开,但我终究还没恢复到能够自己行走(其实是装出来的),由阿良良木学长扶我回家。
我预测如果只是这种程度,战场原学姊应该会原谅,也想藉此再度体验新娘抱,但阿良良木学长终究没做到这种程度,只把肩膀借给我搀扶。
这同样是紧密的肌肤之亲,所以这样就好。
不过阿良良木学长运气不好,刚好撞见正在玄关打扫的奶奶。阿良良木学长见过奶奶许多次,而且奶奶似乎欣赏阿良良木学长,经常邀他一起吃饭。
我刚跑了一整晚,完全没食欲,告知今天要向学校请假休息一天之后回房。
此时,爷爷向我搭话。
他说今天清晨,寄来一个要给我的包裹。
「包裹?」
「对,包裹。」爷爷说完点头。
寄来的包裹放在门前,他已经帮我拿到卧室。
「…………」
这是怎样?有够可疑。
居然放在门前。
不会是炸弹吧?
爷爷奶奶说穿了都是古早年代的个性,在这方面没什么戒心。如此心想的我,这次是独自一人拖著脚步,应该说是边走边爬回自己的卧室。
放在房里的包裹,是以纯白纸张包覆的箱子。「寄来的包裹」令我不禁联想到纸箱,但是触碰就知道并非如此,包装纸底下是木盒。
撕开包装纸一看,是一个桐木盒子。
我好像有印象,好像有又好像没有,不过相较于我「知道」的桐木盒子有点大。
盒子表面贴著一张像是签纸的东西,上面写著字。
『这是卧烟托我保管的东西,所以不用钱。想用就用,想扔就扔吧。』
字迹工整到令人讨厌,没有署名。
不过,没人问金钱的事情就主动提及,加上文中将我的母亲称为卧烟,所以我大致知道是谁把这个包褢放在门外。
我昨天打那通电话的答案,应该就是这个桐木盒子。
我咽了口口水,打开盒盖。
装在盒子里的东西是──恶魔头部的木乃伊。
031
后来,我当天请假没上学。
第二天、第三天也请假。只能请假。
跑整晚造成的肌肉酸痛就是这么严重,如同全身毁损。
人类做事不考虑后果就会变成这样,我对此深刻反省。虽然这么说,但我多亏做事不考虑后果才见到阿良良木学长,或许该说是圆满收场。
不论过程只论结果,这句话真深奥。
即使如此,我第三天或许不需要休息,但我希望再度前往学校时,身体状况恢复为万全状态,所以还是请假以求慎重。
我当然有复数选项可以选择。
依照「恶魔大人」的准则,我有简易、普通、困难三种模式可选。简易模式当然就是喊著「这是什么,好恶心」将某人寄来的神秘木乃伊扔掉,并且从明天开始若无其事,平静、平心、平和地活下去。
这是最简单的做法。
如果这是一部小说,我的成长史以这种方式完结还不坏。可以加上「少女就这样长大成人」这句像是名作的话语,引导读者阖上最后一页。
至于普通模式,就是将神秘木乃伊交给想得到它的回收业者。趁这时候上演友情戏码,随著感人台词道别也不错。对不起,谢谢,再见。以普通模式最能为故事漂亮收尾,事后回忆或许也有另一番滋味。
但是,我理所当然般选择困难模式。不考虑其他选择。
我大致都是这样。
我打电玩的时候,也是一开始就选最难的模式。
所以,我选择以恶魔为诱饵叫出恶魔,甚至除掉这个专程前来的恶魔。以这种莫名其妙的剧情做为故事结局。
我不认为寄神秘木乃伊给我的某人希望我这么做。那个家伙──那个骗徒,肯定希望我选择简易模式吧。
但是,我不认为我是那个家伙期望的我。
母亲或许也是对我有所期望,才将左手的木乃伊留给我,但我同样无法符合母亲的期望。
我是运动员,所以我很清楚「回应周围期待」的意义。但要是明知这一点,却找到背叛这份期待的意义,我肯定应该贯彻这个原则。
如果高中时代凡事都是在制作回忆,就应该尽量制作满意的回忆。
即使迟早会遗忘。
「……神原选手,我原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
周五放学后。
今天是正常上学日,也不是考试周,但是放学后的体育馆,没有任何学生致力于社团活动。和周一放学后一样,我独自位于体育馆,没有别人。
「感觉像是在睡前,不经意回想起早已遗忘的往事。」
……球场上,有一名褐色头发、身穿运动服、四肢有两肢以石膏绷带包裹、拄著拐杖的少女。但她不能列为「人」来计算。
因为,她已经不是人类。
「沼地,我就知道你在这里……肯定是贝木告诉你吧?」
我说完之后,她难得不悦般蹙眉回应。
「那个骗徒果然有恶魔的部位,而且是『头部』这个重要至极的部位,真是难以置信。即使他秉持著任何事实只说一半的主义,他这样打从一开始就只想骗我吧?不晓得是打算在最后抢走我拥有的所有部位,还是打算卖给我……」
「真要说的话,应该是后者。趁价值达到顶点卖出……不对,即使是前者,要是将凑齐的部位卖给学者,应该更能获利。」
大致就是这么回事吧。
无论如何,即使沼地认为贝木是商业伙伴,以骗徒身分四处行动的贝木,一直和沼地打交道应该也没太大意义,这样的他们居然维持联络好几年,真要说的话相当不可思议。但如果是基于这层意义,我就可以理解。
不过,即使对方是幽灵也想诈财,他也太贪心了。
这种骗徒只对我一个人和善,果然很恶心……
但他说过,如果是为了我,他大致上可以帮忙诈骗任何家伙。
所以这次我就接受这份恶心的和善吧。仅此一次。
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东西。
……我实在无法使用这种定型句,但如果我真的这么想,拜托阿良良木学长肯定是最快的方法。
「神原选手,那个木乃伊──恶魔的头部,可以给我吗?」
沼地这么说。从她的角度,这是一种妥协,也是给我一段缓冲时间。她始终是和平主义者。
到了这个地步,她依然想选择不伤害彼此的方法。
我不晓得这是简易还是普通模式,但这种做法应该可行。相较于尽量避免冲突、将问题延后到未来解决,这是充分可行的做法。
她只是和我的想法不同。
她是正确的。她肯定是正确的。
不过,我也是正确的。我肯定是正确的。我们都没错。
但在正确的两者产生冲突时,必须有一方坚持下去。
「不要。」我如此回应。「你是专程来见我的昔日劲敌,我不想对你太冷漠,但这个东西不能给你。」
「……为什么?」
「为什么呢?」我面对沼地的询问,半认真地穷于回应。「如果真要说理由,大概是我担心你将来收齐恶魔部位之后,你自己可能会成为真正的恶魔。」
「玩火会自焚,玩恶魔会成为恶魔?我不是你们,没那么软弱。」
「很难说。这东西是头颅啊,偏偏是大脑啊……不对,应该吧。我认为你不会变成恶魔。你很坚强,应该不会向恶魔许愿,你有愿望应该会以自己的力量实现。所以真要说理由的话……」
我慎选话语这么说,而且没能选择最好的话语。
「这样的你,我看不下去。」
「看不下去……?那你别看不就好了?」
我摇头回应疑惑的她。
她说得对。
可是,这也没办法吧?
因为,我看见你了。
或许是因为我们同样拥有恶魔部位;或许是因为我想找「恶魔大人」谘商我的不幸;或许是因为我们是昔日的劲敌。我不晓得真正的理由。
但我看得见你。
因为看得见,所以看不下去。
「我认为世上所有事情,追根究柢都是这么回事。看不下去、无法置之不理,这种程度的动机就是根源。无论是正义还是邪恶,到最后都是因为『看下不去』。看见不想看见的事物,因而看不下去。」
「…………」
「沼地,来对决吧。」
我从书包取出桐木盒子,像是炫耀般拿给她看,并且这么说。
「这是对决。在这座体育馆的这个球场一对一。如果你赢了,我就送你这个文化遗产。相对的,如果你输了,你今后就得完全停止『搜集不幸』与『搜集恶魔』。」
「……这是怎样?荒唐。」
沼地真的说得一副荒唐、免谈的样子,如同完全不想理会我。
「我接受这场对决,没有任何好处吧?」
「有喔,至少只要你接受这场对决,这个木乃伊就不会被我用锤子打碎。」
「……用锤子……你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你身为收藏家,非得接受这个条件。何况你既然也是篮球员,就没办法拒绝这个挑战吧?」
「……我把话说在前面。」
沼地微微眯细双眼,完全以警告的意图瞪著我。
「若是以那个木乃伊为赌注,就不会是上次那种游戏,而是使出全力的对决。」
「是吗?我一直以为你上次也是使出全力。」
「我所谓的使出全力,是使出恶魔手脚全力的意思。神原选手,你觉得你这个人类有胜算?」
「总之……我要是觉得没胜算,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终究无法充满自信地回应,但我还是尽可能地装腔作势。
如果是阿良良木学长,应该会在这时候更明显、更盛大地虚张声势吧。
「所以,你的决定是?」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不过,我要先问个问题。对我来说,这场对决确实有好处,但是对你来说呢?神原选手,这场对决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说过吧?要是我赢了,你就得停止『搜集不幸』与『搜集恶魔』。先不提不幸,但你至今搜集的恶魔部位,我会负责处理掉。」
「所以说,这是我的坏处,不是你的好处吧?」
「并非如此。」我说著将桐木盒子放在地上。「你吃亏就是我的好处之一。」
「啊……原来如此。」沼地像是接受我的说法,腼腆一笑。「原来你讨厌我。」
「一点都没错。」我点头回应,而且果然有些腼腆吧。「难道你以为你这种个性不会被讨厌?」
「……神原选手,话说在前面,无论胜负结果如何,我也可以使用恶魔的手脚,从你那里硬是抢走桐木盒子──抢走恶魔的头部啊?甚至可以揍你一顿之后抢走啊?你不怕?」
「我……不怕。」
关于这一点,我没有装腔作势,正直说出自己的想法。
「沼地,你这个女生即使敢偷,也不敢抢。」
「不过,这只是我对你的期望。我觉得这样的你才像你。」
我说完之后,当场换装。
我舍不得浪费时间去更衣室,当场换装。反正除了沼地没人看见。
我从书包取出的不是运动服,是我一年级时,在全国大赛上场所穿的纪念队服。
并不是想讨个好兆头。
我基于极为现实的预测,认定这身打扮如同使用习惯的篮球一样,最能发挥神原骏河这个球员的本事,所以从房间挖出这套队服。
鞋子也是现役时代的篮球鞋。
要说使出全力,我也同样是使出全力。使出最强的实力。
「……桐木盒子放在地上不管,还在我面前脱光,你真相信我。」
「我稍微算是暴露狂。」
「既然这样,持续隐藏手臂的这一年,应该像是身处地狱吧。」
「嗯。」
我率直点头。我不是擅长隐瞒的人。
「那么,快点开打吧,开始对决吧。要是能得到头部,应该可以很快搜集到其他部位,因为你也说过,这正是恶魔的『首脑』。」
沼地说完,和上次一样粉碎石膏绷带,让底下的恶魔造型曝光,还脱下运动服上衣,上半身只剩一件吸湿发热T恤。
原来如此。她的T恤底下,确实彷佛地狱。
各处都是恶魔。
莫名像是某种恶质、搞怪的蜡像。
看样子,即使是皮肤底下,肯定也有好几处内脏是恶魔。
她说她还没搜集三分之一,但她应该一半以上是恶魔了。
变成这样依然继续搜集恶魔,与其说是基于收藏魂,更像是罹患强迫症的偏执狂做出的行径。
沼地一开始或许是基于自己的意愿搜集恶魔,但她如今或许只是依照恶魔的命令搜集恶魔。
完全是「成为恶魔的手下」。
玩恶魔会成为恶魔。
沼地宣称自己没那么软弱,但世间没有任何人不软弱。
若是知道可以实现愿望,没人不会许愿。
若真的有这种不软弱的人,那就不能称为人类,是另一种次元的概念。
是神,或是恶魔。
「别像上次那样悠哉对决。持久战对我过于有利,我会没有『赢了』的感觉。」
「怎么回事,你讨厌过于有利?」
「我不讨厌过于有利,是讨厌对方后来耍赖。」
「这样啊……那就这样吧,我们以彼此的专长,一次分胜负。」
「一次分胜负?」
「我进攻、你防守,一对一,只比一球。我顺利得分就是我赢,你顺利阻止就是你赢。以我的原点──短跑来形容,就是五十公尺赛跑;以你的原点──足球来形容则是PK。」
「这样……」
沼地依然很谨慎,一副思索片刻的样子,却在检讨之后这么说。
「这样对我过于有利吧?」
不愧是「毒之沼地」,真有自信。
不过,我同样有自信。
「没这回事。我要不是觉得这样对自己有利,就不会提议这个规则。」
「这样啊……既然彼此都认为对自己有利,应该就没问题。那就快点开始、快点结束吧。一直妨碍现役世代的练习,我会过意不去。」
「我说沼地。」
「什么事?」
「你不想升天?」
沼地走到球场里的罚球线附近时,我如此询问。
这是我无论如何,都得在对决前询问的事情。
然而……
「啊?」沼地如此回应。「这是怎样,是以我身体化为恶魔来比喻?那你的比喻不算高明。既然是恶魔,应该要称为『召唤』之类吧?『升天』这种说法,就像是把我当成幽灵。不提这个,神原选手,方便借我鞋子吗?就算不是篮球鞋,只是体育馆用鞋也好。仔细想想,赤脚对上你终究没胜算。」
「……知道了。更衣室应该有别人的备用鞋,你自己借来穿吧。」
我如此回应她,但我不晓得自己是何种表情。
沼地立刻背对我离开,所以她肯定没看见我露出何种表情。但我的背、肩膀、全身都在颤抖,这一点大概瞒不住。
「知道了。更衣室在这个方向吧?」
沼地说完离开罚球线,前往更衣室。她身影一消失,我就像是腿软般当场瘫坐。
居然会这样。这是出乎我预料的状况。
沼地蜡花没察觉自己已死。
不晓得自己是幽灵。
没察觉自己是搜集不幸的怪异。
忘记自己……自杀。
「天底下……有这种事吗……」
不,应该有。
仔细想想,从以前就经常流传这种「幽灵没察觉自己已死」的鬼故事。
我去年经历各种事,导致知觉迟钝,不知何时将怪异视为理所当然而接受。
然而并非如此。大多数的人并非如此。
所以,即使许多人无法接受「自己是死后世界的居民」这个天大事实也不奇怪。
这种事无从取得统计数据,但这样的人或许比较多。
任何人都不想承认自己死亡,甚至不愿意相信吧。
沼地即使看起来从容自在,喜欢讲得看透尘世,精神似乎很坚强,却不一定能够接受自己死亡的事实。
她并不是在说谎。
她真的相信自己以保险理赔金浪迹全国搜集不幸,以这种想法解释自己的认知。
所以,没有升天可言。
她就这样一无所知地搜集不幸、搜集恶魔的部位。
「……这样啊,原来是这样。我接下来想做的是这种事。」
这不是困难模式,是更高难度的模式。
我接下来要告知昔日劲敌「你已经死了」这个事实。如果是戏剧,这种台词或许可以说得很帅气,但在现实之中只有残酷可言。
但是,我要这么做。做这种残酷的事。
事到如今无法反悔。因为我已经决定这么做。
这么做可以将这个徘徊的幽灵,将这个行为不具生产性的幽灵,将这个拥有两种病态搜集嗜好的幽灵,从这个世上解放。就某种层面来说,或许算是助人的行为。
不过,这不是做完会觉得舒坦的行为。
我绝对不能这么觉得。
如同沼地搜集不幸使得他人得救,即使结果是好的,也无法成为免罪符。
善良与正义是一种意志,不可以是其他的东西。
我并不是想救她。
只是因为,她是我今后可能变成的样子。
是的,我只是看不下去,所以想除掉她。
「我想以昔日劲敌的身分,超渡那个家伙。」
即使我没做,应该也有人会做。
如同高中生们找沼地商量的烦恼会以时间解决,即使我置之不理,忍野先生或是贝木应该也会解决沼地的事。
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做。
我想做。
我不会说「非做不可」这种背负义务般的话语。
对,追根究柢,或许是更单纯的原因。
我只是想好好胜过那个女生──胜过沼地。
我想确认,那个家伙不是我。
我想确信。
「久等了。那就开始吧。」
从更衣室返回的沼地,双脚穿不同的篮球鞋,其中一脚是男用鞋。她是配合恶魔左脚的尺寸而挑选,所以没什么好奇怪。
不只是借穿的篮球鞋,她原本就是全身上下失衡的少女。
不自然、不稳定。
所以我觉得,若要说我无法放任她不管的理由,我想讲多少都找得到,想越久就想得到越多。不过在这时候,就归结于单一的理由吧。
没错,我想和这家伙对决。
不适合战斗的我,如此心想。
如此而已。
想要一决胜负。
无论如何,我说出千言万语,也不足以协助沼地升天。
我没有能送给她的话语,没有能为她送行的话语。
只能以比赛来表达。
我面对再度站在罚球线前面的沼地,一边轻轻运球,一边刻意缓慢接近。
我的每一步都像是无法挽回的某种东西,但我无法后退。
我站在沼地正前方,放低重心,将球保护在胸前。
「真是不可思议。这么说来,神原选手,即使我们国中时代频频互称劲敌,这次却是第一次和你认真对决。」
「嗯?是吗?但我记得我们交战过好几次吧?」
「我们打过练习赛或是共同练球,却从来没在正式比赛交战过。不过像是日伞,我就和她交战过,而且交战过好几次……缘分真是不可思议。总之,单淘汰赛难免会有这种状况。」
「真意外……我不知为何,觉得国中时代一直在和你交战……大概不只是完全相反的篮球风格,我们也在各方面意识到彼此吧。」
「但你毕业之后就忘了吧?你应该满脑子都是战场原小姐的事。」
「你这种人的事情,我确实忘记了。」
我果断回应,话中尽可能带刺。
如同扼杀我心中依然残留的些许迷惘与明显芥蒂,果断回应。
「但我回想起来了。」
「…………」
「今天的事情也一样,我应该会立刻忘记,并且总有一天会想起来。沼地,你对于『比起不做而后悔,不如做了再后悔』这种说法有什么感想?」
「嘴硬不服输。」沼地如此断言。「当然是不做而后悔比较好。」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只有不晓得『事后后悔』滋味的不负责任第三者,才会认为做了才后悔比较好。不过……」
我继续说下去。注视著沼地说下去。
「不过,最好的状况是『做了不后悔』。」
哒!
我随著这句话展开行动。
正确来说,是试图展开行动。
然而沼地在这一瞬间施加压力,如同要压在我身上般,阻止我的动作。她将我称不上预备动作,近乎痉挛的动作,解释成比赛开始的动作。
只能说她了不起。
同时,我也体认到五天前的一对一,始终只是一场游戏。那始终只是如同练习赛或是共同练球时的较量。
这次是正式比赛。
不对,更胜于正式比赛。
连恶魔之力也尽情发挥,这是沼地蜡花使出全力的泥沼防守。
恶魔般的防守。
「唔……」
我当然没小看她的实力,但我能做出的反应只有呻吟,真的只有如此。
是的,沼地不准我采取任何行动。
我亲身感受到,「禁跳的沼地」这个别名只形容出一半真相。她不只禁止我跳,甚至还禁止我呻吟。
也禁止我运球或射篮。
不是近身防守的程度,她紧贴著我、紧黏著我,令我联想到贴纸。
感觉像是具备黏性的贴纸,直接贴在我的肌肤,彷佛越是挣扎试图剥开,越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沼地不发一语。
这是当然的,比赛时不可能讲话。她也非常认真,这是死后依然化为幽灵现身的执著。
赌上一切的这种防守,证明相较于没失去任何事物的我,她赌上的事物不一样。
不对!我也有失去的事物!
要是没在这场比赛赢她,我肯定会失去──基于真正的意义,真的失去自我。
我可不希望自己的人生,任凭你这种家伙摆布。
除了我刚才瞬间呻吟,我们彼此不发一语,但我们像是在深入交谈。
再怎么说,我与沼地都是彻底的运动型人物。
我果然喜欢篮球。
透过篮球,无论和任何人──和讨厌的家伙、无法相互理解的家伙、甚至是已经死亡的家伙,都能进行如此深入的交谈。
「呼……」
我吐出体内的氧气,退后篮框两步。我刚才说动不了,只限于往篮框的方向,沼地不可能一个人就三百六十度完全封锁我,她看漏我这个动作。
与其说看漏,或许应该说刻意放过。她只是没进一步追过来。
距离这么远无法射篮得分。我并不是完全没有投三分球的能力,但命中率将大幅降低。
何况,要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射篮,即使胜利也没用。
我在胜率五成的赌博中赢得胜利──这种胜利哪值得夸耀!
我正在对决啊!
和昔日的劲敌──不对!
和现在的劲敌对决!
『你想怎么做?』
这个劲敌以视线如此询问。拿著球退后两步的我,已经无法移动。打篮球的人第一个学会的规则,就是走步。
即使对方是走访日本全国的怪异,若是以走步为理由决胜负,实在是事与愿违。
换句话说,如果我坚持和沼地完全分出胜负,只能运球穿越她。
然而正如我刚才的体验,难度高到恐怖。老实说,人类不可能运球穿越沼地。所以我不打算向神祈祷,更不打算向恶魔许愿。
#用不著依靠那种家伙,我也有可靠的同伴。#
沼地,你很强。
我在高一见识全国的优秀选手时,或许也没遇过如此严密的防守。
虽然部分原因在于你现在藉助恶魔之力,但除去这一点,你的实力应该也在全国首屈一指。
所以你左脚报废时,真的不晓得你绝望到何种程度。失去的事物如此沉重,不晓得你绝望到何种程度。但我觉得你当时绝望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左脚报废。
但要是我这么问,你应该会否定吧。
无论如何,泥沼防守难以突破。
不过,这是以「我一个人的力量」而言。
别忘篮球不是单人运动。
「呼……」
虽然没人计时,但我在即将五秒犯规时扔出球。
胡乱射篮?
不对,只有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做。
我是在传球。胸前传球。
我不可能带球穿越毒之沼地,但如果有人帮忙拿球就是两回事。
不过,这个人是谁?谁会接我的传球?
明明是一对一,我究竟传球给谁?答案只有一个。既然是一对一,我在球场上能传球的对象只有一人。
是的,就是沼地蜡花。
「……?」
无论是人类还是恶魔,一颗球迅速飞过来,双手都会做出反射动作。
反射性地去接。
我还没确认她接到球,就已经采取火箭式起跑。我相信她会接住我的传球。
有时候,劲敌比己方更值得信赖,比队友更像队友。
正因如此才是劲敌。
讨厌、憎恨,却认同对方。
我全速穿过沼地身旁,而且当然趁机拍掉她手上的球。
抄截。
这次反倒是沼地因为拿球导致动作迟缓。我就这样穿过她身旁,如同表演一场预先套招的两人舞蹈。
然后,我就这么以惯用脚猛踩。
以双手稳稳抓住只运一次的球,朝篮框跳起。
我不进行只靠机率的对决。我要完全胜利。
正因如此,我要以这只手,以我的手,将球送进篮框。
不是靠机率,是确实进球!
「……呃!」
然而,我在这时候放声惊呼。因为发生了我未曾预料的状况。
我和篮框之间,插入一只手。
沼地的手。
她在我穿越的下一剎那迅速转身,立刻重整态势再度防守,试图盖我火锅。
但是,不可能……「禁跳的沼地」不可能这样!
形容成「以缓慢动作为卖点」很好听,却也是缺乏敏捷度的致命缺陷。防守能力如此优秀的沼地,在进攻时却是平庸的球员,就是基于这个原因。说穿了,她缺乏临场判断的能力。
将问题延后到无效的这份耐心,也堪称源自她这种个性。我在一对一的比赛,采取「传球给对手」的这个妙计,也是预测她迟疑的时间会比常人更久。
这个预测明明是正确的,却没想到她展现这种瞬间回防的身手。
因为身体有恶魔的部位?
她以恶魔的手脚,做出原本不可能的动作?
或许如此,但也可能不是。
因为,沼地伸入球与篮框之间的不是左手,是右手。
「我……」
她应该没有真的发出声音说话,她不可能有这种余力。
所以,我不是听到。是感觉到。
「……我不想输!」
「我也是!」
到这个地步,就无关于策略或技术。
我使劲将球扣入篮框,像是连同沼地的右手扣进去。
球穿过篮框落地,我与沼地复杂的交缠在一起,也几乎同时落地。
我差点将沼地压在下面,好不容易以双手撑住免于一难。
但也因此,我的姿势像是将沼地推倒在地。就像是上次沼地对我做的那样,只是位置互换。
只有脸的位置,嗯,比当时近了一点。
我与沼地听著篮球在体育馆弹跳滚动的声音,在短短数公分的距离相视。
四目相视。
「……呵。」
「嘻嘻。」
「哈哈……哈哈哈……」
「呵呵呵……拜托……」
沼地像是觉得很有趣般轻声发笑,我也同样发笑。
我们就这么动也不动。
「我拿到球的时候,比赛就算是我赢吧?」
「没完全抢走球就不算数。」
「我抢走了。」
「是吗?那你后来应该不会追过来吧……但你追过来时,我吓了一跳。」
「你明明说灌篮是犯规……」
「因为这是非赢不可的对决。」
「……连队友都很少传球给我,没想到敌人会传球给我。」
「…………」
「真不错。对喔,我忘记了。不对,我至今都不晓得,篮球是团队运动。我就这么不明就里,退出篮球界……」
沼地说著闭上双眼。
还以为她在索吻,但不可能是这样。即使如此,要是一直维持这种姿势,我可能会产生邪念,所以我双手施力起身,就这么站起来。
我轻轻跳跃,确定摔倒时没受伤。刚才硬是灌篮,稍微瘀青也在所难免。
「唉~……」
沼地就这么躺在地上,双手摊开成为大字形,叹出好长一口气。
一副洒脱的表情。
我这么说也不太对,但接下来这个譬喻非常合适,甚至令我不好意思用在这里。
她露出一副心魔尽去的表情。
原来如此。这个家伙,原来是这么可爱的女孩。
既然这样,早知道至少亲一下。我有点后悔。
「这就是败北啊。总觉得终于好好输一次了。」
「好好?」
「因为我这一生,不太清楚何谓败北……真是的。神原选手,你别准备学测,快回到运动界吧。除了社团活动,能让你展现能力的地方要多少有多少吧?为什么还在原地踏步?不对,以你的状况不是原地踏步,是袖手旁观。人生没有缓冲时间喔。」
「……听你说出这种话,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说著仰望体育馆天花板。
并不是想看什么东西,单纯只是拉个筋,确认脖子是否受伤。
「不过,想到这是『恶魔大人』的宝贵建议,我就不会太生气。」
接著,我将视线移回沼地。
「我也说几句不错的台词吧。我说沼地……」
但我移回视线之后,没看到人。
并不是没看到任何东西。
因为沼地刚才仰躺的地方,有好几个像是乾燥猿猴木乃伊的部位,如同解剖室展示的标本一样整齐排列。
美丽地,排列成人型。
「……啧,明明是慢郎中,却只有撤退速度真的很快……」
我没悲伤,也没惊讶。
只觉得应该如此而认同。
到最后,那个家伙就这样没察觉自己死亡,甚至不晓得自己是谁,就消失了。
这是一段莫名其妙的人生。
这句话包含真实感。
她说她这一生不太清楚何谓败北,却在最后的最后,好好输了一次。
我成功让她败北。
「不过……我其实也不觉得好好赢了这场对决。」
既然沼地消失,就代表即将有许多迟到的运动社团社员将抵达。
我迅速将球场上展示的木乃伊,收进预先准备的塑胶袋。我粗鲁的动作可能会招致收藏家沼地的抱怨,但我无暇在意搜集家的啰唆执著。
「你或许憧憬团队合作……不过在擅长团队合作的我眼中,你以一挡五的打法更令人憧憬。」
不在乎他人意见,无视于他人目光,自由奔放的你,令人憧憬。
人们总是憧憬不同于自己的存在。
想成为自己以外的某人,想得到自己没有的东西。
不同的外表、不同的个性、不同的环境。
好人憧憬坏人、坏人憧憬好人。
只要是别人的东西,即使是不幸也想得到。没错,这就是人类。
沼地身影消失,我将她的收藏品全部回收之后,总算察觉。
原来如此,我不是讨厌沼地。
「我是……羡慕那个家伙。」
我承认这一点之后,感觉自己可以毕业了。
从某种事物毕业。
032
接下来是后续,应该说是结尾。
不对,或许应该形容为开端。
当晚,我做了这个梦。
「正义的动机,大多来自于对邪恶的嫉妒;邪恶的动机,则是来自于对正义的反感。长辈对晚辈的劝告,大多来自于嫉妒年轻;小孩忤逆大人,主要在于妒忌经验。实地工作的部属,想早点成为颐指气使的上司;被行政工作压得喘不过气的上司,怀念不用背负沉重责任的部属时代。穷人梦想成为富人;富人想要穷人的自由。单身的人向往结婚;成家的人也会懊悔于从单身贵族没落。总归来说,骏河,这次的事件对你而言就是这么回事吧?」
母亲这种摆架子断言的语气,我如今非常熟悉,但是今晚做的梦有个不同之处,就是我向母亲回嘴了。
「母亲,不是这样。」我说。
嗯,没错,我一直是以这种拘谨的语气对母亲说话。我回忆起这件事。
并不是母女之间有隔阂。
不过,母亲确实令我想以这样的态度应对。其中包含敬意,也应该包含畏惧。
无论如何,这不是和母亲交谈使用的语气。
但我依然这么做。我如今无法改变这种个性。
「这次的事件,只是和巧遇的某人一起玩得很开心,如此而已。」
母亲看起来对我这番话失笑,看她没多说什么,或许只是当成我在逞强。
总之,这样也好。
虽然不是恋父情结,但母女非得对立、对决才行。想到这种机会迟早会来临,即使是在做梦或是幻听,和她打好关系也没意义。
贝木对我母亲有一份情,但我不需要抱持相同意见。那个家伙自己说过,无论喜欢任何人,都不构成非得喜欢我的理由。
到头来,要我感谢那位将天大东西托付给我的母亲,实在是胡说八道。但事情也没那么单纯就是了。
总有一天,我肯定会感谢母亲,理解母亲的想法。
然而不会是现在,也不会是不久的将来。必须要等我超越母亲,不然至少也要追上母亲。
否则,我肯定不懂母亲的想法。
「不成药,便成毒。否则你只是普通的水。不过,那孩子即使是无法成药或成毒的水,感觉也像是泥水。骏河,那你呢?」
「天晓得……当个浑水如何?」
「不好笑。」母亲说。
总之,我有同感。
所以我是个无趣的人。
「那么母亲,改天见。」
「嗯,改天见。」
然后,我醒了。
应该说被叫醒了。
但是叫我起床的不是爷爷或奶奶,不知为何,居然是阿良良木学长。
「咦?咦?为什么阿良良木学长在我枕边?难、难道……!」
「不是你想的那种难道。」
好像是学长造访时,奶奶准许他直接到我房间,顺便叫我起床,他就这么通行无阻来到我床边。
毫无防范意识。
「几乎全裸睡觉的你,哪有防范意识可言……该怎么说,我现在看见你的裸体也开始无感了。」
「这句话会害您上法庭喔。」
「反倒是妹妹全裸比较让我兴奋。」
「得上两次法庭了。」
「我有两个妹妹,或许得上三次。」
「您是在什么时候看见妹妹全裸?」
「还用说吗?例如脱她们衣服的时候。」
「别上法庭,直接判刑比较好吧?」
「好了啦,我要赶快收拾了。」
我就这么被硬挖起床。
今天是周六,其实要上学,但我睡到中午,被挖起床也在所难免。
不过,和沼地的那场对决,就某种意义来说,比起整晚跑步还严苛,只睡这样就能被叫醒,甚至算是一种幸运。
不只肌肉酸痛,真要说的话,这是一场撞鬼经验,我身心一起受创也不奇怪。
既然这样,我觉得再休息一下应该也无妨。但没想到阿良良木学长难得、久违地前来帮我整理房间,我不能冷漠赶他离开。
周六的清扫活动,是上次见面时的约定。其实如果到周六这天还无法解决沼地那件事,我就想找阿良良木学长商量。
我预先留下这张安全牌。
这应该是我的软弱之处。但是这张安全牌,不晓得让我增加多少信心。
「话说,一阵子没看见,居然又乱成这样。」
「哎,就是这么回事。」
「为什么洋洋得意……照这样看来,像之前那样每个月打扫两次也不够吧?」
「不不不,我打算让今天成为阿良良木学长照顾我的最后一天。」
「是吗?」
我穿上衣服,一起打扫起房间。至今受阿良良木学长照顾时,我都只是到走廊等候以免碍事,但我今天主动帮忙。
其实不能说帮忙,这是我的房间,这么做是理所当然。
打扫时,我将新学期开始之后的各种体验,说给阿良良木学长听。事情全都过去的现在,我才敢说出来。
结束之后、说出来之后,我才发现似乎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说给阿良良木学长听。
「这样啊,你肯定很辛苦,而且很难受吧。」
这是阿良良木学长的感想。
「不,并不难受……」
「你很难受。你在好坏两方面,都过于严以律己。如果是我肯定半途而废。」
「但我自认是以阿良良木学长为楷模啊?」
「所以我不是说吗?你太高估我了。比起我,你这家伙伟大太多了。」
阿良良木学长应该不是奉承或安慰,而是由衷说出真心话。
但我还是觉得,如果是阿良良木学长,就能让故事进展得更加俐落。
「……对了,阿良良木学长,我有个请求。」
「嗯?」
「从沼地那里回收的恶魔木乃伊,我很头痛该如何处理。可以的话,阿良良木学长能接收吗?」
「我不在意,但我该怎么处理?」
「想说可以当成小忍的点心。」
「啊啊……原来如此。这应该是最无后顾之忧的处理方式。但那些东西不是具备文化价值吗?」
「既然落入我手中,就算它们运势已尽。」
恶运已尽。
并不是不能卖给贝木,但这样真的不晓得他之后会如何滥用。
既然这样,还不如给幼女补充营养,我觉得这是适当的处置。
也是妥当的恶魔末路。
「他人的不幸甜如蜜啊……我不太能理解。听别人炫耀不幸,我只会觉得烦。」
「总之,阿良良木学长应该会这么想吧。比阿良良木学长还不幸的人很少见。」
「笨蛋,我比任何人都幸福。」
「真敢说。不过,如果能实现任何一个愿望,阿良良木学长会许什么愿望?」
「这很难说。我愿望太多,或许没办法做决定。」
「哎……大致都是这么回事吧。」
愿望这种东西,总是多到无法选择。
而且也不该选择。不应该当成一种选择。
因为一旦选择,愿望就不再是愿望,而是强烈的意志。
或许会成为伤害自己、伤害他人的强烈意志。
非得自觉这一点才行。
不应该随意地、幼稚地,如同写在短签挂在树上、如同向圣诞老人撒娇,从诸多愿望之中选择一个。
选三个也太多了。
我们应该选择的,肯定不是在眼前排满的愿望,是其他东西。
没错,例如生活方式、例如人生、例如道路。
应该是这种东西。
但愿如此。
「真要许个愿望的话,比方说,如果小怜不是妹妹该有多好……」
「只有这个不准选。」
「不对,如果不是妹妹,就没那个味道了,所以不行。虽然是妹妹,却没有血缘关系……不对,继妹就像是在钻法律漏洞,会有罪恶感,我还是希望她光明正大是我的亲妹妹。既然这样,我想想,该怎么说,乾脆修改法律……」
「火怜妹妹……不要紧吗?」
阿良良木学长认真思考我随口提出的问题,使我认真担心起来。
「你担心什么?小怜不要紧,我会一辈子照顾她。」
「…………」
我无言以对。
这个人今后的人生将会如何?与其说担心,我更加不安。
不过,如果只是许愿,自由许愿也无妨。
别说三个,几个都行。
「话说……」
阿良良木学长开口了。态度似乎和至今一样随便,又似乎不是如此。总之某些部分有所切换。
「愿望这种东西,有没有实现都无妨。愿望得由自己实现,所以或许无法实现,但是许愿的行为本身,应该就具备价值吧?」
「许愿的行为本身?」
「嗯。不提是否能实现,最好知道自己内心的愿望比较好。自己想要什么、自己想成为什么样子、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要是不知道这些事,将会轻易迷失。」
「……那个人就是为此,将『猴掌』托付给我吗?」
「那个人?啊,你是说令堂吧?嗯……不,这就难说了。总之,孩子不会知道家长的想法。」
阿良良木学长莫名地怀抱感慨这么说。或许是想到家长买给他的车吧。
何况阿良良木学长也说过,他和家长相处不太融洽。
但我不晓得他们家发生过什么事,也不想问。
嗯……说得也是。
我一直以为那个人没把我当成孩子。
不过,或许那个人出乎意料,总是把我视为女儿、视为可爱的独生女对待。
……不过,这真的是我的愿望。
清扫工作开始数小时后,不必要的东西累积而成的地层全部从我房间撤除,而且今天预定的计画,至此总算完成一半。
和爷爷奶奶一起享用完茶水,我在清爽的房间中央铺上报纸,在脖子披上毛巾。阿良良木学长拿著发剪绕到我身后。
「真的可以?」
「嗯,一鼓作气剪短吧。」
后半的预定计画,是我昨晚决定的事情,所以我没预先告诉阿良良木学长。
阿良良木学长喀喳喀喳动著剪刀开口。
「真可惜。现在的发型明明很适合你……」
「嗯,我也很喜欢,但不适合运动。」
「真是的,这是我第三次剪女生头发。」
「您至今过著怎样的人生啊……」
「所以我或许意外地熟练,但你难道没有固定光顾的发廊?」
「有。」我如此回应。「但我希望阿良良木学长帮我剪。」
「为什么?」
「做个了断。」
阿良良木学长轻哼一声,点头回应。
他应该不是有所认同,却没有进一步追问,我对此非常感谢。
「对了,阿良良木学长,改天可以开车载我一趟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要去哪里?」
「我想去扫沼地的墓。」
「啊啊……那我叫小月调查地点。」
「嗯……其实我也想继承沼地的遗愿,帮她搜集另一半的恶魔部位,但这个想法应该不会付诸实行吧。」
「这样就行了,你用不著背负一切。何况恶魔这种东西,分散到各处应该比较安全。那么,我开始剪啰。」
阿良良木学长再度如此宣布之后,对我的头发喷雾。
「…………」
沼地蜡花。
她不把自己的人生形容为故事,而是形容为后记,认为像是演员下台后的闲聊。既然这样,搜集不幸或搜集恶魔的行径,或许都类似隐居后的嗜好。
我不认为自己帮了她,也不可能是救了她。
并不是无法形容为「让她摆脱无意义的嗜好」,但究竟谁能否定这种无谓或无用的行径?
又不是家长,不可能有资格否定别人的无谓行径。
所以,我只觉得自己成为她的阻碍。从她协助我左手复原来看,我这种做法简直是忘恩负义。
但是,我只能这么做。
既然这样,也只能祈祷了。
只能祈祷沼地和我的那场对决──和我的首度对决,令她乐在其中。
只能像是向神求情、像是向恶魔许愿,如此祈祷。
只能祈祷她即使身为人类时抑郁而终,身为怪异时并非抑郁而终。
我希望那个家伙临终时的遗憾,是没能和我神原骏河认真对决。
不是想和恶魔玩,是想和我玩。
那个家伙这三年,是为此而存在。
今后要连那个家伙的份努力打球。如果我说得出这么贴心的台词,应该可以漂亮作结,但我实在很难说出这种厚脸皮的话。
我不是这种人。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效法她的黏性。我没有这种死后也死缠著兴趣不放的黏性。
这么说来,我今天还没检视报纸新闻。哎,少看一天应该无妨。说不定两天、三天都无妨。
即使熟睡,也无妨。
自责不是反省,也不是自我惩罚。
自责或自我惩罚,都不算是惩罚。
人们既然沉迷于无意义的嗜好,而且回顾、反省以前的自己,那么总有一天非得而对未来。
邂逅与别离。
换座位与换班。
我在反覆学习与毕业之中,长大成人。
有所得、有所失、经验、遗忘……以此逐渐打造未来的我。
我肯定会忘记现在的心情。
正因如此,我非得活在当下。不是未来,也不是过去。
不对,我想活在当下。
阿良良木学长手上的剪刀,终于进入我的头发。
响起喀喳的声音。
虽然是切身之痛,但这份痛楚是我期望不到的东西。是我求之不得的经验。
「神原,要是你这次的行径为人所知,肯定有各种人说出各种想法。有人认为你这么做是对的,也有人认为你这么做是错的,但问题不在这里。无论别人怎么说,你都不用在意。因为你并不是做了对的事情,也不是做了错的事情。」
阿良良木学长修整我的头发这么说。回想起来,他或许是第一次像这样,对我投以温柔的话语。
「你是在挥洒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