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火焰

1

“少爷,那个护身符真的管用吗?”

三天后,早饭毕,少爷就在厢房里摆弄镇妖的护身符,而两个妖怪则满脸狐疑地看着他。放在书案上的是派店里人到上野的寺庙求来的咒符,世人都打保票说,这咒符非常难得而可靠。

“如果不管用就糟了。上野广德寺的宽朝师父和东睿山的寿真师父都是降妖的高僧。给寺庙捐了一笔巨资,才求来了这些护身符。”

写着梵语字样的纸条,五十张扎成一捆,一共花费了二十五两金子。

“可是从广德寺求来的。”

一把做工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斩妖刀,也值二十五两,出自东睿山。

在两个寺庙还另外花了钱,所以七十两金子转眼就不见了。

“近来的和尚真是贪婪又顽固啊。”

对伙计们来说,镇妖听上去本来就不顺耳,现在和尚们毫无顾忌地索要大笔钱财,就更加令人恼火。虽然灵验与否十分可疑,但少爷为人身,又没有办法对付发了疯的半妖,求护身符也是无奈之举。

“可是少爷,那笔钱是哪儿来的呢?无论怎么说,钱褡裢里也不可能装着七十两金子吧?”

“总觉得不好对父亲讲,就向母亲要。我说想要一百两,她就给了我一百两小金币。”

“给这么多钱还这么痛快啊。您说干什么用了吗?”

“我什么也没说,不知母亲会怎么想呢。”

“什么……”

若无其事的悠然态度恐怕就是少爷的风格,佐助紧张的身体顿时放松下来。

“还是从筋违桥门一带向不忍池方向那条路好吧?”

少爷对花了大笔金子的事毫不在乎,而是一本正经,在自己画的地图上标起了记号,很快布好了咒符,标记出了镇妖的地点。

半妖被返魂香的香气所吸引,正在通町附近游荡,而受害者也多出在这一带。少爷打算把咒符用在通町各繁华店铺。无论如何,先把半妖从这一带赶走。

如果是对决,最好是在人烟稀少的地方进行。一旦他不能接近长崎屋,少爷就出门到远处去,这样,半妖就应该会被少爷身上的香气吸引,跟在后面。

“少爷正在考虑上野的东睿山吗?”

少爷点点头。江户到处都是商家店铺和武家宅邸,很少有能与半妖斗法的地方。东睿山虽然离通町还有一段距离,但寺院宽阔,无可挑剔。而且宽朝和寿真两位和尚都在上野,万一一太郎力所不及,或者半妖胡作非为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也许能请两位和尚出手相助。

令伙计疑虑重重的护身符,在一太郎看来很有效果,他有着充分的理由。

拿到护身符那天,一回厢房,屏风偷窥男就从屏风里出来了。

“喂,帮我试试这个有没有效果。”

少爷边说边拿出护身符。效果立竿见影。

“呀——”

一太郎回过神来,房间里只剩下一声短促悲鸣的余音,已经不见屏风偷窥男的踪影,许是回到屏风画里去了。

“难道真起了作用?”

少爷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回答的声音里似乎充满了怨气。

“那是镇妖的咒符吧?少爷难道想用那个镇住我?”

“不是,我只是想试试有没有效果,真的……”

“太过分了!这么多年我都为少爷尽心竭力。居然……”

“真对不起,别生气了,我没想到会这么管用。”

不管怎么道歉,屏风偷窥男都不领情,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搭过话。足见这个东西效力不凡。其实自从把咒符带到厢房,连鸣家也看不见了。

然而仁吉和佐助在扎成一束的咒符旁,却一如往常自由走动。

(对半妖到底有多大效果……只能赌一把了。)

至少希望它能发挥二十五两金币的作用。但多半不会像商人设想的那样有赚头,只有祈祷上天,能捞回本钱了。

“用咒符在通町镇妖,诱使他去东睿山,在那儿收拾他。”

少爷制定的计划简单明确。

说到妖怪之间的对决,佐助他们应该比半妖更有本领。然而有一件事很为难,那就是墨斗会附在人身上,不可能让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两个伙计去杀人。

“那么,该怎么办好呢?”

另外一个烦恼就是,如何巧妙地将墨斗妖诱到东睿山。半妖已经袭击了好几个人。在一太郎出生之前使用的返魂香,其香气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一定已经变得相当清淡。

能不能在适宜的时间成功地将半妖引出,也是个问题。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一太郎记挂在心的是父母亲。如果去东睿山和半妖对峙,至少要一天的时间。如果进行得不顺利,就很可能拖到晚上。双亲到时一定会担心,结果大乱一场。

只要是和伙计们外出,就不可能瞒着店里的人。三个人一起外出是天大的事,必须事先把日期定下来。

那时,如果半妖注意不到香气,没追随而来,就是最糟糕的情况。

“啊……”

少爷不由得呻吟起来。佐助问:

“少爷,您很累吗?”

这一阵子心里一直不平静,一太郎的脸色更加不好了,即便这样,只要不想离开这个家,就必须坚持不懈地努力。

“我正为香气的事伤脑筋呢。”

疑问提出之后,从意想不到的地方伸出了援助之手。

“少爷,如果只要有香就能解决问题,那么也许能弄到一些。”

循着从头顶传来的声音向上看,几个鸣家正贴在角落里,盯着咒符,面部抽搐。少爷连忙把那捆咒符藏到角落里的小抽屉中。

“你们能下来了吗?”

向上一招呼,几个鸣家就一摇一摆地下来了。围着火盆坐下,鸣家们就说起了刚才那句话的缘由。

“似乎是一种非常昂贵的药。阿妙夫人过去曾经服用过,就包在一张小小的浅桃色纸里。”

“是吗?那个时候你们就在家里吗?”

“是的,因为荼枳尼天女派使者来,我们就躲在暗处偷偷地看,因而有幸见到了神药。”

虽靠返魂香怀上了孩子,但孩子生下来却要几个月之后。为了孩子能够平安降生,阿妙就把包香的纸和其他供品一起供奉在庭院里的稻荷神堂。

“如果那张纸还在,上边可能还留有很浓的香气。就算纸上留有很少的碎屑,半妖也可能会跟来。”

“一定还能用,少爷,我们赶紧去看看吧。”

看架势,伙计似乎现在就要冲到庭院里。一太郎抓住伙计的袖子说:

“等一等,如果大白天进稻荷神堂,店里的人会疑心,到时你打算怎么解释呢?要等晚上,晚上!”

“哦,是吗?”

看着伙计们有些不满的神情,少爷叹了口气。

(妖怪偶尔还真的很危险。)

不管怎么说,先等到晚上。为防万一,少爷在店铺周围贴好了咒符,鸣家们也早早地躲起来了。

云很低,遮住了月光。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对摸到稻荷神堂的三个人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因为要进许久没有打开的神堂,为了防灰尘,三人头上都蒙了一条圆点花纹的手巾,腰上也各别了一条。伙计们手上拿着小扫把和抹布,少爷捧着供品。为了避人耳目,小心翼翼地在庭院里蹑足前行,尽量不发出声音。

少爷小声咕哝起来:

“我怎么觉得像是小偷呢。不是要和伤天害理的半妖对决吗?怎么感觉和古代英雄豪杰做的事完全不同呢。”

话音刚落,旁边传来了没能忍住的笑声。

“这也是没办法呀,少爷,我们是商人,和那些为了义理不惜丢掉性命的武士不同。我们有生意,有日常琐事需要处理,都不能放着不管。我们现在是利用劳作之隙来降伏一个身上沾满鲜血的妖怪呀。”

“完全不懂我的幽默,真没趣。”

靠近土墙仓房的稻荷神堂虽然不大,但不愧是出自名匠之手,造得非常考究。祠堂门是花木图样双面透雕,堪称精美绝伦。门前摆放着米粉团和酒,是阿妙夫人供奉的。

“失礼了。”

仁吉客气一句,就把这些东西挪到一边。打开小门,里边立刻溢出一股甘甜清新的香气,让人不由得瞠目结舌,挪不动步。

“原来这就是返魂香的香气……”

一太郎向小祠堂里望去。在小酒樽、镜子和宝石之间,一张纸片端端正正放在布上。不可思议的是,看起来像是新纸,没落灰尘,浅桃色也没退掉。拿在手上,那蝉翼一般的薄纸就像要碎了一样。三个人渐渐因为越来越浓洌的芳香而感到头晕。

“我真的曾经散发过这样的香气吗?”

少爷歪头纳闷。两个伙计脸上有一种难言的表情。两人离一太郎太近,已经习惯了,迄今为止也许根本没注意到这种清淡的香气。

为了表示谢意,三个人把稻荷神堂内打扫一新,又摆上了新的供品。

(外祖母,您无论如何要保佑我们渡过这一关啊。)

离开之前,一太郎虔诚地向稻荷神祈祷。既然已向神明祈祷过,那么剩下的事只能靠自己的努力了。只有相信自己,尽力而为了。

“仁吉,你能去药行那边把药碾子、茶臼和秤拿过来吗?”

刚回到厢房,少爷就分派任务下来。仁吉听了,皱了皱眉。

“少爷,已经过戌时了,我不知道您今天打算做什么,但是要降妖还有时间,今天就先歇息吧。”

这一阵子总是忙个不停,再加上也有些疲倦了,如果是往常,一太郎就会乖乖听伙计的话,就寝休息,然而今晚却没有点头同意。

“如果不竭尽全力准备,万一失败,就会不死心。你们就放过我这一次吧。”

“……明白了。是要配药吗?别太逞强。”

仁吉这两三天的态度也异于往常,他马上到药行那边拿来了配药的工具。这让一太郎感到生活有点不同寻常。他坐在书案前,开始切白天选好的生药。这时,佐助从背后挨过来。

“少爷,牺牲休息时间,打算做什么啊?”

“配药啊。我打算在那个浅桃色纸包里放一种药。那样看起来确有其物,引诱半妖就更容易一些。”

“您难不成要在里边放上毒药一类的东西,以此降妖……”

“怎么,你觉得这个办法行不通吗?”

“对我们用人类的药是不管用的。并不是没有对妖怪有效的药,但各有差异。想毒死不熟悉的妖怪,相当困难。”

佐助断然说道。少爷似乎显得很沮丧。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坚持要做,并开始调药。

不大工夫,他就做成了一个恰好能用四方纸包起来的茶色小块。像做茶巾料理那样用纸包起来,一个芳香无比的小药包就做成了。

一太郎小心地将药包用那张浅桃色纸包好,放在了钱褡裢里。

“马上要到亥时了,我求您了,少爷,还是赶紧休息吧。照这样下去,还没去上野,先病倒了怎么办?”

听了仁吉的话,少爷这次点点头,立即开始更衣。

“真丢人,要去降妖除魔的武将才不会因疲惫而卧床不起呢,对吧?”

“睡觉也好,休息也罢,只要能赢就好,因为这是场你死我活的较量。”

“佐助果然是生意人啊。”

少爷躺在床上还在笑,但立刻有睡意袭来。

定好贴咒符的地点,让小伙计们四处张贴,就花了三天。和半妖对决还真不简单。然而,通町差不多都贴上了咒符,老百姓因此得到了保护,这一阵子没人被害就是最好的证据。

虽然已经贴完咒符,但几天之内不能行动,主要是因为店里生意太忙。佐助说,如果要处理好来货,还要五天时间。一有闲,少爷就和伙计们商量如何一举降伏半妖。

“如果不早了结此事,我恐怕更会卧床不起呢。”

看今天的身体状况,无论如何事情都适合慢慢来。就算睡懒觉,也不会有谁说什么,一太郎在庆幸的心情中,被浓浓的睡意拉进了梦乡。

2

醒过来的时候,一太郎有些不高兴,因为还昏昏欲睡。关上板门的房间像往常一样昏暗。皱了一会儿眉之后,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每天早晨醒来,佐助都会立刻出现在房里,然而今天却没有来。

(咦,这是怎么回事?)

披上浅筐里的和服外褂出了房间,打开回廊里的小窗户一看,还是漆黑的夜晚。卯时的钟声一定还没有敲响。似乎比平常早醒了许多。

(看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少爷歪着小脑袋,纳闷地出了厢房,想到店铺那边看看。有人说话的声音,似乎很嘈杂。

“少爷,起来了呀?”

循着声音望去,两个伙计正穿过庭院向这边走来。

“发生什么事了?”

没等伙计们回答,警钟的声音就划破夜空传来。

“原来是着火了!知道是哪一带吗?”

“是北方,但具体是哪儿还不知道。刚才已经派了掌柜去打听。”

“北边?”

正说着话,店里也有人往仓库那边跑。大家被警钟惊醒,惊慌也是理所当然的。

万一是场大火,就绝不会轻易灭掉。一旦意识到火势可能蔓延过来,大商号就要在火势逼近以前,用泥将仓库窗户和进出口牢牢地封住。长崎屋店铺的地下挖有很深的地窖,可以把店内货物和家产什物尽数放下。之后只要关上窖门,盖上事先准备好的土,就可以躲过火灾。这之后,无物一身轻的人们就各自逃命。店里人的去向早已和几处寺庙说好,寺里可以暂时收留,而具体去哪家寺庙则依据风向而定。

一旦情况紧急,就要在火势逼近以前作好这许多准备。但一太郎并不是被警钟惊醒,而是在恍惚中感觉到店里人来回走动的气息和嘈杂声才醒来的。

“不管怎么说,这身装束是会伤风的。快换上其他衣服吧。”

被伙计们催着回了厢房。在弄清楚火势的走向之前,佐助不能让少爷继续睡觉。这时,从店头方向传来了很大的说话声。仁吉赶紧跑到前面去,过了一会儿就回来了,一脸放心的表情。

“起火地点在北边较远处……似乎是加州大人宅邸附近。因为是东风,所以目前不会越过护城河来这边。”

“加州大人?”

听到这个名字,少爷脸上立刻蒙上了一层阴云。佐助忙问怎么了。少爷简短地回答:

“哥哥松之助做工的店,就在那一带。”

“这……”

三个人面面相觑。

得到确切的消息,长崎屋内似乎恢复了平静。匆忙赶来店里的泥瓦匠也判断出没有用泥封住仓库门的必要,因此暂时回去了。虽然掌柜要继续保持警惕,但其他人已经各自回房,开始为比平时起得稍早的一天作准备了,已经没有时间再多睡一会儿。

“你们俩来一下。”

少爷把两个伙计叫到厢房。虽然说已经可以安睡了,但让伙计们点上灯之后,少爷就脱下睡袍,换上平时的衣服。其间佐助收拾被褥,仁吉在有不倒翁图样的火盆里生上火。在紧闭着门的房间里,三个人开始说起话来。

“喂,我对这场火灾感到很不安啊。”

听了少爷这句话,仁吉抬起眉毛。

“不安?为什么?”

“现在,整个通町都贴满了咒符,而昨天夜里,我们家店铺应该散发出了强烈的返魂香的香气。这可是香飘百里的灵香,应该也传到了正苦苦寻香的半妖鼻子里。”

“也许是这样,但是……”

“那家伙本来打算来我们店,可是店里贴着咒符,不能接近。你们认为他会怎么做呢?”

伙计们似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一时无语。

“半妖拼了命也想把香弄到手。他一心认定世上有返魂香,应该不会轻易放弃。那家伙已经相当焦躁了。”

佐助低声问道:

“少爷,您难道认为墨斗和这次的火灾有关?为什么呢?”

“上次荣吉被刺伤的时候,那家伙偷走了我写的纸条,上边写着松之助的名字和做工的地点,还写着‘长崎屋’的字样。”

“少爷是说,因为不能靠近我家店铺,半妖就在木桶屋附近放火,袭击了松之助吗?那他怎么做到的呢?墨斗怎么会有放火的力量呢?”

“那家伙不是会附在人身上嘛,只要让被附体的人放火不就行了。”

这样一说也有道理,佐助只有赞同了。

“怎么会去木桶屋呢?那里不是没有香嘛。”

“他似乎知道香在我这儿,所以打算把我引向北边。他估计我会担心哥哥,从而走出贴满咒符的通町。那是个想成为器物妖的家伙。器物如果经过百年,也会慢慢积累很多智慧。”

“简直是开玩笑!难道特意跑到火场去?不是去送死吗?”

“这件事我们绝不答应。”

看到仁吉和佐助那一脸凶相,少爷开始觉得有些疲惫。他把手搭在火盆边缘,微微一笑,问伙计们:

“既然火势不会蔓延到这边来,我们就在厢房老老实实待着吧。”

“哎呀,真听话啊。”

仁吉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看着少爷。水已经烧开,正准备泡茶的佐助那表情也似乎在问:“是真的吗?”

“如果我不去北边,半妖就有可能气急败坏地扩大火势,那样就会烧死很多人。而其间我则舒服自在地待在这里,会怎样呢?”

一太郎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不管怎么说都得去,因此,必须求得这两个伙计的理解,与他们同行。

“见越人道大师想把我尽快带到外祖母身边。只要我留在人世,就会有人死去。对此,侍奉茶枳尼天女的外祖母恐怕不会坐视不管。”

“这……”

伙计们一听,屏住了气。在两人眼里,少爷是天下第一重要的人,和火灾的损失相比,一太郎遭难更能牵动他们的心。

“必须得去,不能只顾自己的安全。只有下定决心除掉半妖了。”

“……可是昨天晚上闹到那么晚,少爷那么累……”

仁吉还在咕咕哝哝地唠叨。佐助电因为这事出乎意料,难掩心中的不安。

“在上野布置好的咒符就没用了。将半妖逼到贴咒符的地方,由我和仁吉来降伏的法子也行不通了。”

“本打算把他引出来,结果反而被他算计,真头疼。”

也许只有苦笑的份儿了。

“还剩下一些咒符,只有用咒符镇住他,再用斩妖刀将他杀死。”

两个伙计应该会拼命帮助自己。“只是……”少爷咬紧了嘴唇,“我还不知道如何把半妖从被附体的人身上逼出来。”

“啊?火灾现场死人一点儿都不引人注意。今天不是正好浑水摸鱼吗?”

佐助若无其事地说。

“人命关天,可不是开玩笑!”

虽然郑重提醒,但两个妖怪真正和墨斗对峙时,会怎么想怎么行动,都十分令人不放心。

“如果决定去,就趁着天黑出门。地方很远,又正发生火灾。要是被老爷发现了,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少爷出去的。”

在仁吉的催促下,三人将咒符和钱褡裢揣进怀里,就急急忙忙从平常去三春屋时走的那个便门出来。

“想让少爷坐轿子,可是……”

少爷走路会很慢,然而天还没亮,想雇轿子绝非易事。三人断了此念,正往前走,和三春屋并排的轿子铺的门突然打开了。好像是听到半夜警钟,有人不放心,出来看看。

“真是天助我也。”

仁吉赶紧上前,塞给那人一大堆酒钱,雇了一顶轿子,就催促着出发了。这是一顶少爷平时不会坐的简陋竹轿,但这时不能抱怨。幸亏有轿子,三个人出乎意料地早早到了昌平桥。

“这……再往前,恐怕就不能坐轿了吧。”

轿夫这样一说,少爷下了轿。这时,周围开始微微泛白。不断有头发衣服凌乱不堪的逃难的人抱着行李、背着孩子,慌张而惊恐地跑过。他们脸上身上沾满黑烟,可见火势凶猛。孩子们尖厉的哭声穿透晨光熹微的天空,远远地传开去。

“当真要到昌平桥对面去吗?这太危险了。”

熟识的轿夫担心地看着三人。伙计们又塞了一笔钱,硬是让那人回去之后,就从两侧护住少爷,向北迈开步子。

从桥头可以清晰地看到北边的天空正变得通红,一股呛人的气味正朝这边飘过来。

风仍向西吹,因此火源附近的人最好逃向东边上野的寺庙,然而一旦被火势追赶,就由不得人了。许多人经过神田明神社前面,还继续往南走。有些人也许是认为来到这一带就安全了,脚步从容了许多,然而脸上却仍然挂满疲惫之色。有人生怕儿女走丢,紧紧握住孩子的手不松开,有人则拼命地抱住好不容易救出来的家产什物。人们不停地往前走,朝着一个方向。

三人则逆着人流往北赶,没走多远,就清楚地看到了那冲天的红色火焰。

“这……似乎蔓延得很厉害。”

少爷皱了皱眉。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感叹神社周围小小的武家宅邸真多,而现在火似乎也烧到了这里。火焰经过,废墟正向西慢慢扩大,住在附近的人们如果一个没留神向西逃跑,可就遭殃了。

“咳——咳——”

一太郎受不了呛人的气味,开始不住咳嗽。仁吉急忙递过了布手巾。用手巾捂住嘴之后,飘来的黑烟钻进了眼睛,少爷又开始泪流不止。

“我现在这副样子一定难看死了吧。”

听了少爷的话,伙计们笑了起来。两个家伙为了卖弄自己和人类不同,在这种情形之下,仍然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

“的确不像是要去干掉杀人放火、罪大恶极的半妖的英雄。”

“咳——咳——”

虽然受到妖怪们的调侃,但一太郎只有一个劲儿咳嗽,没有回嘴的力气。仁吉和佐助抱着一太郎,接着往前走。周围越来越热,遇到的人也越来越少。偶尔会看到被黑烟笼罩、不能动弹的倒地的人,有的也许已经断气了。

继续向北。不大工夫就看到了高大的武家宅邸围墙的一端,大概是加州大人的宅邸。道路两旁,成排的房屋都已烧得不成样子。宅门烧得焦黑,倒下了,熏黑的瓦片也破碎不堪。热浪从三个人脚下汹涌而来。

在这种情况之下还能继续向前,是因为在风中,火势最猛的地方已经从加州大人宅邸前大大向西偏移了。也许是这个原因,这一带连救火人的身影都看不到。现在救火人应该正在火最猛的地方拆毁住宅,以控制火势蔓延。

右边全是被烟熏黑了的围墙,道路两旁的住家已经烧塌,只露出黑炭一般的屋架。

“能待在离火这么近的地方,大概因为在上风头吧。”

在大火肆虐过的废墟里残留着的火焰的映照下,佐助的脸微微有些发红。三人这时才注意到天已经亮了,已能看清人脸。

“可是照这个样子,根本就分辨不出哪里是东屋啊。”

正如仁吉所说,一太郎找不到那个只看过两次的木桶店。这一带虽说远离闹市区,但商店和住家不少,也算繁华。矮小的二层木桶屋和那些本来可以帮助认路的建筑在大火中面目皆非。少爷在热风吹拂中陷入了沉思。正在这时,伙计尖锐地大叫了一声:

“哥儿——”

一太郎抬头的同时,佐助迅速将他拉到了一边。眼前,一个巨大的火柱突然腾空而起,烧得焦黑的房屋残骸轰然倒塌。

“好险……差点被压在底下了。谢谢你,佐助。”

一太郎耸着肩膀,大口喘着气。佐助瞪着眼,咬着嘴唇说:

“少爷,这不是残火,是群鼬搞的鬼,是妖怪。一定要多留神。”

话音刚落,旁边马上又升起了一个火柱。定睛一看,火里现出几只尾巴身子都很长、像是老鼠一样的野兽,正摞在一起,叠得老高。野兽突然消失之后,火势就更加猛烈,本来已经熄灭的地方又重新燃起来。

“这些家伙难道是半妖的帮凶?”

一太郎一边咳嗽,一边纳闷不已。墨斗还没有成为器物妖,居然会有妖怪来帮他。

“不对吧,我可不认识这种野兽。”

身后突然响起说话声。正盯着火看的三个人,立刻回过头。在烟雾笼罩、惨不忍睹的火场当中,竟站着一个身穿整洁的和服外褂的年轻人。

这张看起来大概二十四五岁的男子的脸,少爷有些眼熟。

“是东屋的继承人与吉!”

“群鼬最喜欢火场,特别喜欢大火。据说这种妖怪吃掉烧死的人的魂灵,力量会变得更加强大。”

从没听说过这个苛待松之助的没本事的人胆量过人,既然他敢在火场平心静气地说话,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你,就是墨斗吧?”

半妖微微一笑。“你果然还是来了。”

少爷连忙问:“松之助在哪儿?”

半妖回答说不记得了,又说想不起在哪儿,反正把他杀了。少爷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你把他杀了?为什么?”

“因为他不给我药,我就得让他识见识我的厉害。”

“你这个……半妖……”

半妖听到少爷这样叫他,顿时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我喜欢别人叫我墨斗,不管怎么说,我可是制作考究的精美工具。所以不要那样叫我,我会不高兴的!”

半妖说着,眉梢越吊越高。仁吉饶有兴味地歪了歪嘴。

“哎呀呀,半妖还不喜欢别人叫他半妖呢。”

“我不是什么‘半妖’!我马上就要变成器物妖了!把药给我!”

说着,半妖就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佐助看了他那副样子,脸上浮现出狰狞的笑容。

“你还真是名副其实的‘半妖’啊,打算用那刀把我们怎么样呢,嗯?”

说着,佐助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了半妖。半妖虽然拼命向后跳,但没有躲开。佐助的手只是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半妖的和服衣角就在锋利的爪子下裂成了几片。

“我不会放过你的。给少爷添这么大的麻烦,真是个无赖!”

在热风的吹拂下,半妖的脸有些扭曲。他在只剩焦黑屋架的房屋残骸之间,拼命躲避伙计们的连连进攻。他仿佛明白了,与被他杀死和附体的普通人不是同一层次的对手出现了。

一太郎站在一旁,他听到伙计在这惨烈的火场仍然为自己的事激动,不禁深受感动。他对自己说,既然到了这一步,就索性更坚强些。

(半妖的力量还是弱啊,可能比想象中好对付吧。)

“佐助,你能不杀他,只把他制伏吗?我不希望与吉死。”

少爷叫道,他一直认为,也许有办法做到。

半妖在前边跑,佐助就在烧毁的房屋柱子间紧追,周同是残火和几股升腾而起的呛嗓子的黑烟。这完全是一场佐助占上风的追赶,要是想杀掉对方,也许早就结束了。开始时,少爷还悠闲地注视着在废墟里你追我赶的两个人,然而渐渐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笼罩了心头。本应该没有回天之力了,然而半妖的嘴角却浮现出了微笑。

(他想干什么?但看起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佐助怎么样……)

为了拦住东逃西窜的半妖的去路,仁吉离开一太郎,抢先绕到了半妖前面。废墟里的三个妖怪停住了脚步,对峙起来。

“喂,你快从与吉的身体里出来吧,我们不会放过你的。”

少爷在路上喊话。半妖回过头,脸上的笑容更加清晰了。

“少爷,你大概以为这样就能把我打败吧,但我告诉你,我最喜欢火,我很高兴,想再多弄出几处来。噢,不,一定要点一场大火!”

“啊,你说什么?”

佐助一脸惊讶。半妖的口气既不是抖威风,又不是求饶,令人不可思议。

少爷被不安笼罩,浑身颤抖。这时,半妖又说:

“群鼬,你们把这些家伙都烧了!我点些大火答谢你们!”

话音刚落,十条火舌霎时结成了一束巨大的火柱,紧接着又分成两条火舌,腾空而起。伙计站的地方顿时变成了一片狂舞的火海,气势汹汹的火焰一直刺向高远的天空。两个在火海里的伙计就像变戏法一样,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要和火势一比高下的狂笑,回荡在火场上空。

“哈哈,我才是真正的妖怪,你们别太自以为是了。真痛快,活该!”

“仁吉!佐助!”

一太郎一声悲鸣,想要跑到近前,然而半妖挡在了他面前。和半妖的力量对比一下子发生了根本性逆转。

“喂,少爷,把药给我吧,你不是有吗?有香气,我闻到了。”

半妖一步步逼近。他脚下的炭一点点碎裂,发出了轻轻的“咯嘣咯嘣”声。

“药?你自己想要的药,难道连名字都不知道吗?这种药叫做‘返魂香’,是用天界的神树炼成,不是用来吃的,要点着了,闻它的烟。”

“原来是香啊……”

半妖的脸由于兴奋,红光满面。他伸出右手,意思是说:“把香给我!”少爷把手伸进了怀里……接着,他快速掏出咒符挥舞了一下,然后对准两条火舌用力扔过去。

“你干什么?”

半妖勃然大怒,抓住一太郎的和服,将他拽倒在地。然而,咒符已经飘到空中。要是平时,轻飘飘的一张纸不会飞很远,然而现在有熊熊的烈火生成的热风,那几张咒符一直往上旋,眼看着被两条火舌吞了进去。

“呀——”

响起了短促的悲鸣,火柱立刻分成几股小火,和风一起消散了。半妖的脸变得像鬼一般狰狞,他一把将一太郎的脸按倒在焦黑的地上。

“我还以为你会老老实实的,没想到你小瞧我!我告诉你,没用的,你带来的那两个家伙,多半已经烧化了。”

他志在必得地把手伸进了少爷怀里。然而,随着“哇”的一声惨叫,半妖仰面翻倒在废墟里。他按住手,但似乎没有拿到返魂香。

“除了咒符,你还带了什么?”

半妖问。一太郎把手伸进怀里,这才发现今天把从和尚那儿求来的斩妖刀也带来了。

“真起作用啊,二十五两金子呢。”

少爷站起身,大口喘气,露出了笑容。想不到这东西买得真合算。然而就算短刀真能斩妖,就凭少爷的腕力,要想和妖怪拼杀一场并最终获胜,实在比登天还难。一太郎自己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他一边在黑烟里咳嗽,一边劝导起眼前的半妖来。

“喂,你为什么不惜放火和杀死那么多人,也要得到这种香呢?难道成为器物妖就那么重要吗?”

“你们人类懂什么。我马上就能变成器物妖了!”

半妖瞪着眼,狠狠地盯着一太郎。

他说,自从被制作出来,已历经百年,当他发现自己的力量逐渐变大时,就想和别的妖怪说话,那是一种既高兴又渴望的心情。

然而,他渴望的美好生活,却因为菜贩的无聊报复化为了泡影。本应该聚集起来的力量一点点灰飞烟灭。他能清楚地感到说话、思考的力量正一天天散去。照这样下去,连普通的木工工具都做不成,只能走上被遗弃的命运。

无论如何都要成为器物妖——在半妖心中,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我想问你,就算是这样,为什么要杀人?在这近百年的漫长岁月里,你不是一直都被木匠当宝贝似的珍惜吗?”

“哼,结果落得这个下场。就像先用甜点心引人上钩再行骗一样,滋味更加不好受。”

“因为私欲而杀人,你难道不会后悔?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你不是一直和人类朝夕相处吗?”

为什么对妖怪讲这些话,连一太郎自己也说不清楚。妖怪的感觉和人大相径庭,这一点他有切身体会。人的想法,妖怪们未必能理解,然而,即便如此,一太郎还是停不住。

(也许,一定……是为了说服自己才这样说。)

他心里也有显而易见的欲望,今天来这里,也是想留在这个世上,由想继续留在长崎屋这个欲望所驱使。然而,他清楚,今天来这里还有其他原因。有人因为自己被杀。火灾当中一定有很多人流离失所,死于非命。面对这样的现实,他不忍心独自逃命。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光身体虚弱,意志也脆弱不堪。母亲为了求得一子,虔诚参拜。外祖母以牺牲自己为代价,才将一太郎送到了这个世上。这个不好养活的孩子,在外祖父、父亲、伙计们和朋友的呵护下,才得以活到今天。如此娇贵的人,却因为自己身上的香气,使很多人卷入不幸的深渊。这种时候,没有道理只顾哀叹自己背运,袖手旁观。

但一太郎不想一味地沉溺于自怨自艾的情绪当中,咬紧嘴唇说:

“我想变得更强,就算令人不愉快,也至少要拥有阻止你的力量……”

“我比你们人类的力量强得多。我不甘心这样从世上消失,我决不会消失的!喂,快把香给我!”

越来越恼火的半妖使劲抓住少爷的衣襟,拼命地摇晃起来。钱褡裢从少爷腋下滚了出来。少爷还来不及伸手,半妖就夺了过去。

“有香气!香就在这里边,对吧?”

半妖迅速抖开钱褡裢,那个用浅桃色薄纸包起来的芬芳馥郁的纸包,就落在了他手上。

“就是这个!返魂香……只要闻一下就能还魂……这次我就能成为真正的器物妖啦!”

半妖丢开一太郎,飞奔到还在冒火的一处地方,张开大嘴狂笑。他慢慢地把香移到火旁,香气越发浓郁了。半妖鼓足了劲吸,生怕漏掉一星半点。

“啊,好舒服。这样,这样,我就……”

少爷慢慢站起身来。一番折腾,身体已经快承受不住了,呼吸也很艰难。他皱着眉,检查有没有青肿的地方。

这时,半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好像越来越没力气了,不会这样的……”

“如果真的是返魂香就好了,但可惜的是,这世上已经没有返魂香了。”

“你骗人!这是真的返魂香。我认得这香气,没错的!”

半妖用一只膝盖撑地,但仍然坚决否认,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这是假香。

“只有包香的纸是真的。香是我自己配制的,里边放了特别的东西,所以刚才特意交给你。”

少爷瞥了一眼被半妖附身的与吉。只见他已经不能站立,瘫软地跪在地上,手里还握着燃剩下的香。

“我在香里放了一种镇妖的咒符,看来真起作用。”

一太郎说完,又从怀里拿出了一张咒符。与吉的身体开始剧烈地发抖。少爷于是拔出了那把斩妖刀。

“那么,就请你从与吉的身体里出来吧。现在我就成全你,让你痛痛快快从世上消失。”

这样一说,与吉的身体晃动得越发厉害了。

“我也不想这样对你,但不能再让你害人了。”

僵持了一会儿,少爷就快速跑到半妖跟前,把咒符贴在他额头上。与吉的身体猛向后仰,他嘴里悠悠飘出了一个黑影。在黑影飘出与吉的身体一尺左右的时候,少爷挥起了斩妖刀,用尽浑身力气砍过去。

本是薄烟一样的东西,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砍下去时,明显地感到一股反作用力。刀刃掠过与吉的脸颊,落下去的一瞬问,影子如雾般散去,随即就和残火的黑烟混在一起,无处可寻了。没有流血,没有尸体,临终遗言都没留一句。然而,似乎有不成声的叫喊在火场上空回旋,在风中徘徊。这喊声挥之不去,使人忍不住想捂住耳朵。这是受一己之私驱使、眼里只看得到自己的家伙的临终呻吟。

“我一定会变得强大……”

一太郎自言自语道。

3

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手脚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呼吸困难,甚至有些恶心。然而,不能总站着。一太郎努力回过头,踏着满是热炭的废墟,向刚才火舌升起的地方走去。

他确信佐助他们安然无恙。没有理由,只是他们从小就在身旁,他总有这样一种直觉——仍然感觉他们还在身边,还活着。

火舌升起的地方,许多燃过的木材堆成了一座小山。一太郎坚韧地一根根挖开,佐助露了出来。虽然全身发黑,但似乎仅仅是和服烧着了,身体其他部位没有受伤。少爷暂时放了心,接着扒拉第二处炭山。仁吉出现了。他也毫发未损。看来都不是寻常妖怪。

二人平安无事,少爷从心底里松了口气。

三人离开废墟往回走。木桶店的与吉应该只是昏迷而已,因此让他在原地睡一会儿。等他醒来,发现自己一个人睡在火场,说不定会惊讶得跳起来。

事情顺利解决,一太郎的嘴角现出了微笑。然而两个伙计却似乎闷闷不乐,大概是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被半妖打败之后,偏偏被少爷救了出来,心情想必很复杂。两人都为保护一太郎而来,结果被一太郎所救。而且不成体统的是,和服已经烧焦,他们几乎一丝不挂,而且全身乌黑。

“总觉得好像河童啊。”

回来的路上,一太郎不小心说的一句俏皮话,似乎更加令伙计们沮丧不堪,两个人都一言不发。

幸运的是,不知是哪个逃避火灾的人把行李落在了路旁,因此二人决定各借一套和服穿。虽然衣服显得短,但不管怎么说,总算不像河童了。过昌平桥之前,他们在一个熟识的轿子铺借水洗了洗,然后揽了轿子回家。

(最好在不引起骚乱的情况下,悄悄回到长崎屋。)

大火灭了,半妖除掉了,残留的返魂香那梦幻般的香气也消散了。

刚一想到往日的生活又回来了,少爷就在左右摇摆的轿子里接连打了几个哈欠——今天早晨起得太早了。

4

“少爷,醒得真早啊。”

刚醒过来,佐助就一如往常,马上出现在了眼前。火灾已经过去了五天,生活又恢复了正常。

少爷那天回到店里以后,只躺了两天。虽然跌伤了,而且咳嗽,但都不怎么严重。从前天开始就能像以前一样正常进食了。

从那以后,见越人道再也没出现过,看样子少爷似乎可以继续留在店里了。和那个乍看很和蔼的妖怪见面虽然有些可怕,但一太郎也希望他能来给自己讲讲外祖母的事。

吩咐伙计打开板门之后,阳光照射进来。微白的光线宣告了时间确实还早。然而,和火灾那天不同的是,佐助心平气和。

少爷正纳闷自己为什么这么早醒来,仁吉就用小托盘端着茶到了身边。火盆上坐着的热水还没烧开,真是奇怪。少爷盯着仁吉的眼睛一看,伙计们就互递了个眼色。店铺那边似乎有什么情况,而且人声嘈杂。

“少爷,实际上,今天早晨松之助来长崎屋了。”

“他还活着?”

一太郎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半妖确实说过,把松之助杀了。看样子是说了谎。

“据松之助说,火灾发生在他离开店铺之后。墨斗大概想附在松之助身上,就去了木桶屋。”

“但那时松之助已被解雇,不在店里,半妖无奈之下就附在了与吉身上。”

也就是说,松之助非常幸运地和半妖擦肩而过,躲过了一场劫难,而且早早离开了木桶屋,躲过了一场火灾。

松之助在荐头店找过工,曾经下决心独自做生意,只是,大量店铺在火灾中被烧毁,许多人失去生计,因此还没找到落脚之地。虽然和从火灾里逃出来的人们一起在寺庙暂避,但也非长久之计。身无分文、穷途末路之际,松之助就来投奔亲生父亲了。

“难道还不能接受吗?”

“少爷,暂时还不能乱来啊。”

发生火灾那天,和半妖的对决发生在离店铺很远的火场,之后也进行得十分顺利。但母亲一定会担心。去看火灾的事,父亲一定会以为是他们早就决定好的,不可能不生气。而且两个伙计本来应该阻止少爷外出,却反而跟着去,回到店里的时候,又那么狼狈。

三个人都被狠狠训斥了一顿,而怒火的枪口特别对准了两位伙计。

“我们决不能为松之助求情。”

佐助如此一说,少爷不高兴了。

“可……松之助哥哥现在有难处啊。”

“上次荣吉遭袭,钱褡裢和金子都没有送到他手上吧?”仁吉问。

少爷点点头。佐助嘟囔道:

“这不是正好嘛。现在老爷正大发雷霆,要是从松之助口中得知他和少爷有书信往来,还不把少爷关起来啊。”

“别说笑了。那太可怕了。”

一太郎叹了口气。

这次少爷遭遇的一连串事件,都始自看松之助回来的路上遇上半妖。阿妙夫人认为,一太郎是因为和松之助有瓜葛,才会背运。

(让母亲接受哥哥确实很难啊!)

无论怎么说,人的立场各不相同,做到让所有人满意绝非易事。但一太郎无论如何想帮助松之助。正抱着脑袋发愁,仁吉出了个主意。自从降妖之后,伙计们对待一太郎的态度稍有变化,不再完全把少爷当孩子看了。

“少爷,现在关键是夫人。只要过了她那一关,老爷就不会说什么了。”

“话虽如此,可很难办啊。”

“这就看您怎么说了。”透过纸窗的清晨的柔光里,俊秀的仁吉有些坏坏地笑着说,“对夫人来说,少爷最重要,所以只需把厚待松之助和少爷的幸福联系起来就可以了。只要这样,夫人就会同意接受松之助了。”

“对了,少爷还没见过松之助吗?”佐助问。

少爷摇了摇头:

“只在远处看过一眼。那么,怎么对母亲说呢?”

少爷苦苦思索。就算没有墨斗带来的这场灾祸,长崎屋也有一大堆问题等着解决。今天哥哥突然来到店里;最近频频出事,也积累了不少事要处理;为赈济火灾中受难的人,还要去寺庙布施。

临近中午,日限大人也许就会来告知一些消息。荣吉也能下床了,今天会来吧。

“真的好忙,哪里有时问卧床啊。”少爷叹道。

伙计们相视一笑。喝完茶,一太郎比往常早些去母亲房里吃早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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