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猫婆婆 会哭的被子

1

一片漆黑的夜晚,耳边不时传来压抑的哭声。是年轻女性的声音,呜咽之声不绝于耳。

长崎屋的少爷一太郎躺在被窝里,皱起了眉头。他知道哭泣的人不在房里。

不仅是卧室,在少爷日常起居的船行和药材铺的厢房内,根本没有一个女人,但是这两天,每当少爷熄了灯,准备睡觉时,总能听到低低的哭声。这哭声并不让人觉得害怕,但少爷心里想着这件怪事,总睡不着觉。在连长明灯都没有的一片漆黑中,只有少爷和仅听得到声音的女人。

正当少爷在被窝里想着该怎么办时,忽然听到门被拉开的声音。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

(这个时候还有谁来啊?)

少爷一惊,正准备起身时,忽然发现房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

两道紧挨着的黄光。

「啊!」

少爷还来不及说话,随着轻微的一声响,那两道黄光一起落到了少爷身上。

少爷与被子一起被笼罩在光里。一瞬问,他感觉自己的嘴好像被堵住了,身上也像一下子多压了十层被子,既发不出声音,又没法坐起来。有一个小小的东西踏上了额头。被被子上的东西又踹又压,少爷感到呼吸困难,连眼泪都憋出来了。胃好像被拧成了一团,痛苦立刻传遍全身,感觉想吐,仿佛就要这样不明不自地死去。

忽然,黑暗中响起了刺耳的骂声。

「混账,让他跑了吗?」

这个声音让少爷从昏沉中惊醒过来。他拼命地把右手伸出被子,他使劲把附着在脸上的东西拉开。少爷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又赶紧抓住被子的一角,把它翻到一边。有好多东西掉了下去,这回可以坐起身来了。

「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一太郎喘着粗气,在黑暗中自言自语。

不一会儿,房间里亮起了温暖的灯光。在灯笼的亮光下,少爷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真是对不起,把您吵醒了吗?」

关心地问候少爷的,是长崎屋的两个伙计。在他们身后,还跟着很多小鬼,他们是身高数寸、面容狰狞的叫鸣家的小妖怪。

(刚才差点把我送去见阎王的,就是这些家伙吧。)

「要是不被吵醒,我就死啦。」

少爷想起妖怪们刚才的鲁莽行为,决定作出生气的样子。在房间里这么吵闹,还以为能够不吵醒少爷,这就是妖怪和人的不同之处。

一太郎叹着气,抱住刚才被又踩又踢的脑袋。

「又觉得不舒服吗?要不要叫郎中来?」

「不用。我觉得身体从来没这么好过。」

伙计们总是过于担心。少爷都不知道自己是该怒还是笑。

「大晚上的,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啊?」

「最近我们老觉得少爷的房间很奇怪。」

「晚上总是听到奇怪的哭声。大伙儿觉得这件事很严重,就一起过来看个究竟。」

「少爷体弱多病,要是再发生什么事,那就惨了。」

鸣家们唧唧喳喳地强调理由。

「啊,你们说那抽泣声啊?那不是你们的同类吗?也许又是一个新来的妖怪。」

「如果是那样,我们马上就会知道。但这次,是一个可疑的家伙。」

妖怪们一脸认真,仿佛那个奇怪的家伙就在这里。

「我们不想让他逃跑,就和鸣家们一起来了。没想到把少爷吵醒了,真是对不起!」

「是这么回事啊。」

虽然知道了原因,但是到底哪个对身体更不好,就没法说了。夜里的哭声也随着妖怪们进来而停止了。

「只是听到哭声,倒没什么别的危害。」

「等真正发生了什么事,就晚了。」仁吉来到被子旁边,皱着眉说。

「真是爱操心。不管怎么样,今天她停止哭泣了,睡吧。」

因为刚才的一幕累得筋疲力尽的少爷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这时,从卧室的角落传来一个声音。

「少爷,您在睡觉之前,能不能听我说一句?」

「哦,什么事啊?好久没见你了。」

一太郎把脸转向屏风。衣着华丽的屏风偷窥男从画中走了出来。

妖怪都有人不具备的法力,但每个妖怪的法力都不同。

就少爷所知,在这一带还没有一个妖怪能胜过仁吉和佐助。性喜奢华的屏风偷窥男对此很看不顺眼,和伙计们的关系一向不好。不知这个自高自大的家伙这次又想说什么。佐助目光锐利地盯着屏风偷窥男。

「你阻止少爷睡觉,有什么目的?」

「看来你们没有发现。真是一群傻瓜!你们给我好好听着,那个奇怪的声音来自少爷的被子。」

听了屏风偷窥男的话,仁吉冷冷地笑道:「无稽之谈。这是刚买的,五幅宽的崭新的被子,不可能附上像你这种秉性恶劣的妖怪。」

「五幅?我看只有四幅。这不是被人用过的有来历的东西吗?」

三幅、四幅说的是被子的宽度,三幅布宽还是四幅布宽,要根据订做的要求。

仔细一看,的确是四幅宽的被子,而且被面的蝴蝶和菱纹图案跟订做时的要求大不一样。这就不得不让人怀疑,里面的棉絮是不是新的。

仁吉终于注意到了被子的异常。微弱的灯光下,他脸色大变。

「可恶的田原屋!我对他们说了是少爷用,还再三叮嘱必须是五幅宽的新被子!」

「没有检查就收下了,你还真是马虎啊。还当是五幅宽的新被子付了钱吧?」

被屏风偷窥男抓住把柄不断嘲笑,伙计清秀的脸都气歪了。事关少爷,佐助也皱起眉来。

「管它五幅四幅,不都挺好的吗?那哭声也没什么妨害,大家都睡觉去吧。」

这种小事不值得吵闹,一太郎及时出言制止了双方。觉得困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他在听到做被子的那家店名时,想起了一个传言。

但是妖怪们不肯就此罢休,没有熄灯。雅致的房间内,还在吵吵闹闹。

「田原屋,不就是位于四丁目大街的布店吗?竟然开这种玩笑。」

仁吉低声回答佐助:「我听说那个店可以特别订做好被子,才去那里。没想到给了一条会哭的旧被子,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要报复吗?我们晚上弄几个火球到处飞舞,吓吓他们吧。」

「要不就把一个猫妖放到他们老板的卧房里去。」

鸣家们兴致勃勃地插嘴。就在这时,佐助站起身,从壁橱里拿出一床被子,铺在地上,把睡在旁边的少爷从被窝里抱出来,二话没说,放进了新铺的被窝里。

「要干什么啊?这样我就睡不着了。」新铺的被窝冰冰凉的,少爷一下子就清醒了,不高兴地抱着枕头,反复对伙计们说,「不管是四幅还是五幅的被子,你们别再吵了,行不行?也不要到田原屋去抱怨。被子已经用过了,而且是我们自己没注意,我们也有错。」

「少爷,我们被这个奇圈的东西耍了。」

伙计们不满地把被子团起来,扔到了走廊上。

「田原屋不可能故意送这种东西过来呀。」

「我还是没法接受。」

「谁是你们的主人啊?」

「当然是少爷了。」仁吉马上回答。从妖怪们平常的举动来看,他们好像并不是这么想的,但至少嘴上还这样说。

「那你们就听我说,被子的事情到此为止。大家睡觉吧。」

说完,一太郎钻进被窝,蒙住了头。他很清楚,妖怪们不想就此罢休,但他们没有再说个不停,虽然很不情愿,还是把灯熄了。在一片漆黑里,少爷终于安下心来,睡着了。

2

「可怜的孩子。一太郎,听说你受骗买了一床旧被子,冷不冷啊?」

第二天早上,少爷去船行,向大家打招呼时,父亲藤兵卫问道。

少爷连忙回答:「不,不,是很好的被子,很暖和……」

「明知道你经常卧病在床,还塞一条旧被子给你,真是太过分了。没关系,父亲到田原屋去好好地跟他们评评理。」

「用不着这样,父亲。」

藤兵卫对儿子非常溺爱。这种溺爱简直就像洒满砂糖的大福饼,有时候甜得连少爷都受不了。比如说这次的被子事件,事到如今,一太郎再怎么阻止,父亲也不会听的。

肯定是佐助和仁吉的主意。少爷不准伙计们去找田原屋说理,他们就鼓动主人去。

(遇到这种事,倒会像人一样耍心眼儿了。)

没办法,草草吃过早饭,少爷执意要跟着一块儿去,于是大家一起前往田原屋。父亲把儿子当成心头肉,妖怪们把少爷的事当作天下头等大事,如果任由他们闹,那就收不了场了。

其实就算不至于如此,少爷还是担心不已。

田原屋是坐落于通町的布店,但是和这条江户最繁华的大街上的其他大店相比,还稍逊一筹。店里大约有二十个伙计。而长崎屋在店堂里的伙计就有近三十,更别说码头、河岸上仓库里的人,还有千石大船上众多的船夫。

听说田原屋的老板认为自家店和通町的其他大店不能比,又不想输给人,做生意非常尽心。如果只是这样,倒不碍事,但少爷不想去找田原屋理论,是因为他听说,田原屋的老板是一个相当严厉的人。

据说店里经常回荡着他的怒骂声,很多小伙计忍受不下去,只好辞工。去年年末,就因为腌萝卜这么点小事,一个女仆被骂得好长时间连话也不会说了。这些事经常成为通町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被子不便宜,如果这是有人犯错,那人可能会被大怒的老板赶出店去。一旦被赶出店,一个人的一生就全改变了,连明天吃什么都会发愁。

少爷虽然体弱多病,却是长崎屋的继承人,很关心伙计们。

(没办法,不管怎样,为了息事宁人,还是我去说好了。)

大街上,武士、工匠、伙计穿梭不息。少爷正想着,已经可以看到田原屋藏青色的长门帘了,他心里一阵打鼓。

(没关系,我以后也将会是一店之主,像这种小事,肯定可以解决怕。)

少爷几乎是被父亲和伙计仁吉推拉着,走进了棉絮飞扬的布店。

3

「我们店里做的东西出了差错?」

出来接待长崎屋一行的,是田原屋的老板松次郎。他看起来年龄比藤兵卫小一轮,气度却逊色不少。因为自己店里的货物出了问题,他和少爷一行面对面地坐着时,额上青筋暴露,活像一只生气的螳螂。

房间有六叠大小,可以看到后面有一个仓库,通风很不好,热得要命。

田原屋的老板娘亲自送茶水上来。一太郎看到老板娘千绘,大吃一惊,因为她温柔的举止令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阿妙夫人。

长崎屋的阿妙被誉为淡雪般的美人,而千绘夫人更有一种让人不由自主心生怜爱的风情。她让人想起冬日清晨的霜,虽然美丽,却仿佛随时都会消融。

虽然是在丈夫面前,千绘夫人脸上却没有笑容,好像还有一点儿畏缩。看到她这个样子,田原屋老板深深地皱起眉头,质问妻子:「给长崎屋的被子做错了,这件事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生意上的事。」

「我不是把年轻人都交给你管了吗?做这床被子的是阿梅,她应该是你负责的。」

「我不知道,真的……那姑娘已经不在店里了……」

田原屋老板被老板娘躲躲闪闪的回答激怒了,语气越来越强硬。

渐渐地,房间里回荡的都是他的声音。老板娘被他的气势压住,声音越来越小。眼看着把妻子逼到了只会一个劲儿道歉的地步,田原屋老板才终于沉默下来,还一脸不高兴。

「像这样,事情是解决不了的。您稍等片刻,我马上让掌柜确认一下。」

「哦……」

听了田原屋老板硬邦邦的话,藤兵卫说不出话来。

丈夫连声叫伙计,千绘夫人坐在一旁,神情僵硬,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她这种样子更触怒了丈夫。田原屋老板额头上青筋暴突,如青虫般粗大,还一跳一跳的。

掌柜拿着账簿进来后,看到老板这个样子,脸色马上暗了下去。

问候完,他的目光就一直落在榻榻米上,不敢抬头。

「掌柜的,长崎屋订做的被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在客人面前努力控制怒气,田原屋老板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尾音发颤,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

(如果这家的老板狠狠地责骂掌柜,我必须要阻止他。)

就在一太郎焦虑不安时,掌柜静静地回答:「他们的要求是五幅宽,蓝色的蝴蝶菱纹图案,必须用新棉花。两天前已经把被子送过去了,钱也已经收到了。」

「在账本上也记了送过去的东西吧。订做被子的很少,赶紧确认一下。」

「两天前……对,有记录。」

掌柜翻开账本,放心地念着。念完货款和送货地址之后,他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掌柜没有回答。

一太郎担心地看着他。掌柜忽然在榻榻米上叩起头来。

「对不起!弄错了……送过去的是一床四幅的被子。」

「是送错了,还是做错了?」

田原屋老板说着,站起身来,从掌柜手中抢过账本。眼看着他额头和脖子上又暴突起粗黑的青筋,那可怕的表情连鸣家看了都会哭。

(太可怕了……人的脸竟然能变成这样。)

田原屋老板的脾气实在太坏了,连看惯了妖怪的少爷都觉得有点胆战心惊,仿佛怒气正从老板全身散发出来。掌柜低着头,一言不发。

(不管怎么样,不让他静下来的话……)

本来就是因为这个才来的。少爷正准备出言劝说,老板娘先开口了。

「你这么生气,掌柜都不敢说话了。总是这样大声斥责人。」

听了这话,田原屋老板瞪着眼睛大喊:「你说什么?是想把自己的错赖到我头上吗?」

「我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不是吗?我只是说你可以把声音放轻一点儿……」

「这声音是天生的!」

田原屋老板的话渐渐充满了火药味。他看上去像一条气鼓鼓的马上就要爆开的刺纯鱼。

「田原屋老板……」

少爷正要说话的一刹那,响起一声打雷似的大吼:「你是说,是我的错吗?」

被这声音一震,一太郎吓得倒仰了过去。

那种感觉就像是节日时身边有人打鼓,声音巨大,能把周围人震倒一片。

(明明是白天,却黑暗一片。)

感觉屋顶和地板都消失了,大脑一片空白。这时,远远传来父亲的声音,在拼命呼喊,还夹杂着伙计的叫声。

(咦,为什么要叫我的名字啊?)

正这么想的时候,身体轻轻地浮了起来。听到有人不断地说「你想杀了我儿子吗?」「您家少爷还真是够娇弱的啊。」

(怎么回事?我现在感觉很好啊。)

想这么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话来。

「我没有任何要吓少爷的意思……」

「别解释了,还是快叫郎中吧。赶紧把源信先生叫来!」

少爷感到父亲在说到源信先生时,语气中带着一丝希望。他把头转向旁边,模模糊糊映人眼帘的,是父亲很喜欢的鲤鱼形坠子。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被父亲抱在怀里了。

「我马上铺被子。」

结结巴巴说话的,是刚才的那个掌柜。仁吉比掌柜的动作还快,就要拉开隔扇……但他忽然停下手。

看到伙计呆站在那里,藤兵卫催促说:「你干吗呢,仁吉?快点开门,我想让一太郎躺下。」

田原屋的掌柜帮一动不动的伙计拉开隔扇。

「啊!」

房间里五个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了隔壁房间的地上,惊得再比不能动弹。

八叠大的房间正中央,一个男人满头是血倒在地上,已经死了。

4

「田原屋这件事,可真是让人头疼啊。」

捕头清七话语中带着叹息。自从发生那件事以后,少爷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他正是到厢房来看望少爷的。

通町正好在这位捕头的管辖范围内。他更是出手大方的长崎屋的常客,经常到少爷这里来吃点心,拿礼物,当然也向少爷吹嘘他如何破案。但是今天,问候完之后,清七就一个劲儿地发着牢骚。

「死的是一位不住店的掌柜喜平,后脑勺被人砸了。虽然知道肯定是被人杀的,可是不知道怎么查。」

要是平时,好奇的少爷不管伙计怎么阻止,也一定会搭话,但是今天,一太郎很没精神,没接茬。他本来是想去田原屋阻止双方争吵,没想到反而惹出事,心里很不好受。他像一只把身体缩进龟壳的乌龟,钻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这个不住店的掌柜是和谁结怨了吧?听仁吉说,当时房间里只有一具死尸,什么线索都没有。他到底是被什么砸死的呢?」

长崎屋的伙计佐助一边摆放着点心盘和茶水,一边颇感兴趣地插嘴。一太郎卧病在床的时候,肯定会有一个伙计在旁边照顾。

「这个啊……」清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不下去了。虽然看起来很烦心,他的胃口却一点儿都没减,在叹息的这会儿工夫,已经把五六块牛皮糖放进嘴里了。

「喜平今年刚到厄运之年(注:日本人以男性25岁、42岁、61岁,女性19岁、33岁、37岁为厄运之年,其中男性42岁、女性33岁被称为大厄之年。),是一个特别忠厚老实又认真的人。因为太固执,不讨人喜欢,但也不至于有仇家。」

「要是田原屋老板,倒有不少被杀的理由。」

「好了好了,佐助。」

一直被大家当作甜点心一样小心爱护的一太郎,第一次见识了田原屋老板的脾气,结果被吓得晕了过去,卧床至今。

(看起来长崎屋的人是不会轻易原谅田原屋了。)

捕头嘴角不由得浮起一丝苦笑。

「这个掌柜到底是在哪里、如何被杀害的,一点儿眉目都没有。他要是自己寻死,会安排后事,不留牵挂。」

「捕头大人,为什么不知道他是在哪个房间被杀的呢?」

一太郎越来越感兴趣,终于忍不住了,从被子中伸出头插嘴道。

多说话会累,爱操心的伙计马上皱起了眉。

要是这时候谈话被打断,就太没意思啦。少爷马上一脸笑容地对着佐助。平时吃东西很少,今天却破天荒地主动要求。

「给我做碗姜汤吧,我想喝。」

佐助的脸立刻阴转晴,赶紧朝厨房跑去。

「看来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捕头睁大了眼睛。一太郎躺在床上,微微一笑。

清七不由得想说「要是身体好的话」,可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给咽了下去。虽然只是偶尔过来看望少爷,但捕头跟长崎屋的人已经很熟了。肯定还有很多人对少爷那么聪明,可身体却那么弱感到惋惜。

这样的话,少爷都听腻了吧。

(这种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捕头看到少爷不喜欢躺在床上,心里很高兴。如果少爷因为体弱就趁机撒娇,在好脾气的亲人的包围中,也可以轻松度日。但是少爷讨厌这样,一次次离开床,又一次次被扔回床上。就算伙计们再担心,他也不想被当作病人对待。

(少爷是一个真正的江户人啊。)

心中跟明镜似的捕头赶紧抢在伙计回来之前,回答一太郎的问题。

亥时,月亮撒下银色的光芒。关上板门,就再也不会有旁人看到了。在长崎屋布置雅致的厢房内,聚集着一群妖怪。

「要是放久了就不好吃了,你们快吃吧。」

少爷虽然躺在床上,但总是慷慨地把吃不完的点心拿出来分给大家。每天夜里,屋子里总会很热闹。

妖怪们在屋顶和墙壁上相互追逐,围着圆火盆吃东西,真是一场宴会。这三天来,田原屋的凶案成了厢房内谈论的话题。

「没有血迹四溅的痕迹,也没有看到凶器,也就是说,掌柜不是在那个房间被杀的,跟日限大人推测的一样,是吗?」

「人真是笨头笨脑。」

「要是我们的话,马上就知道了。」

少爷听了水獭妖和鸣家的话,一脸惊讶。

「你们能够那么准确地感觉到吗?」

「我们没有在那个房间闻到新鲜的血腥味。我们对气味很敏感的嘛。」仁吉把姜汤放在枕边,说,「在田原屋时,从隔扇对面飘过来的,是死人的气味。」

「那时你没有马上拉隔扇,是因为知道里面有死尸吗?」少爷问道。

仁吉马上摇摇头说:「如果人已经死了,就会妨碍我铺被子。要是杀人犯还在屋子里,就麻烦了,所以我才小心翼翼。」

「你怎么那样说话呢……」少爷叹了口气。死者为大,可仁吉的话却是那么不敬。「你们已经知道不住店的掌柜被杀的地点了?凶手是准?凶器又是什么?」

听到少爷急切的问话,妖怪们得意地笑着回答:「虽然还不知道凶手是谁,但只要有我们在,不到半个时辰就可以把掌柜被害的地点找到,还可以顺便找一下砸掌柜头的到底是什么。」

「那就拜托你们了,帮我调查一下。」少爷话音还没落,鸣家们、水獭妖、野寺和尚,连同屏风偷窥男一齐消失在夜色中。在这种时候,有妖怪们帮忙,还真是不错。

「真厉害。但是仁吉,你那个时候就知道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调查呢?」

「有必要调查吗?」妖怪认真地反问。连日来为这件事忙个不停的清七要是听到这句话,肯定会失声痛哭。

「要是破解了这个谜团,我的心情就会舒畅,就能好好睡觉了。」

少爷抬眼看了看伙计。仁吉的态度已经完全变了。

「这样的话,我就努力去调查吧。能够成为让少爷安眠的药,掌柜的尸体也算是物尽其用了,他也该含笑九泉了。」

「……啊,这,太恐怖了。」

应该已经下葬了,掌柜已经埋在泥土下了吧。少爷趴在床上,抱掌柜已经到了厄运之年,那么他应该有妻儿。一般伙计住在店里时,是不会成家的。做工多年之后,终于有了一点儿积蓄,才允许搬出店住。

这样的人很多年纪都已经不小,娶妻生子了。

(要是心里没有牵挂,倒还好些……)

少爷一直盯着灯笼的亮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静静地等待妖怪们的消息。

5

「我回来了。」

最先回到长崎屋的,还是喜欢当第一的鸣家。

「我们知道掌柜被害的地方了,在布店的一个房间,棉花在那里被细分之后装起来,就是店堂旁边的房间。」

鸣家得意的小脸闪闪发光,向少爷和伙计报告。他轻轻跳到圆火盆旁边的小书案上,在佐助准备好的纸上画下那间屋子的位置。

这时,又有一个声音插进来说:「你说什么傻话呢?掌柜是死在仓库里,就在做被子那间屋的下面。」

系着锦缎腰带的屏风偷窥男拿起笔,在纸上画下仓库的位置。

他的墨迹还没干,又有妖怪报告说,是在别的地方。他就是衣饰奢华不逊于屏风偷窥男的水獭妖,一副翩翩美少年的模样。

「我查到的结果,掌柜是在厨房旁的小房间里被杀的。」

屏风偷窥男瞪眼看着水獭妖加上去的图。野寺和尚又插嘴了。

「那位掌柜是在田原屋老板的卧室遭人袭击的。」

说完,野寺和尚把图画在纸上,递给仁吉。

「为什么死在这么多地方?」

佐助不满地看着画满图的纸。一看掌柜被害的地点竟然有四处,妖怪们睁大了眼睛。

「这个掌柜还真是厉害啊。」

听着妖怪们把常识抛到九霄云外的话,少爷皱起了眉。

「人怎么能死几次呢?确切的地方只有一个。到底相信谁呢?」

「当然是我。」妖怪们异口同声地回答,「那里的的确确还残留着血腥味,不会错的。」

妖怪们说着大同小异的话,声称自己找到的才是掌柜被害的地点。

他们聚集在少爷身边,顽固地较着劲儿,一步也不肯退让。这时,一太郎思索着,又开始问别的问题。

「那么,砸掌柜的凶器又是什么呢?你们说过要调查的。」

听了这句话,妖怪们的吵闹声马上停止了。他们面面相觑,看来没有一个找到凶器。

「怎么回事?信心十足地出去,不会调查得虎头蛇尾就回来了吧?」火盆边的仁吉轻笑道。

屏风偷窥男竖起眉毛说:「不是没找到,是根本没有。」

「真的,我们连壶、家具、庭院里的石头都查了,没有找到染上血腥的凶器。」

鸣家们也附和屏风偷窥男。

「我连伙计们的包袱都检查了,就是没发现可疑的东西。从那家店里找不到下手的凶器。」

紧接着水獭妖,野寺和尚的话更让人迷惑。

「大商家都靠近河道,也有井,我想凶手会不会把凶器扔到水里了,就让濡女到水里看了看,但还是没什么发现。」

「等一下。死的是一个人,可是被害地点却有四处明明是被砸死的,却找不到凶器。这样的话,这个谜不是越来越难解了吗?」仁吉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

「没有就是没有,你那么着急的话,自己去找好了。」屏风偷窥男厌烦地回嘴。

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房间里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但是,少爷一点儿都不怕。他看都没看两个妖怪,用下巴抵住枕头,掰着手指,不一会儿,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少爷,怎么了?」

看到仁吉紧张地盯着自己,一太郎报以微微一笑。

「少爷?」,

「那个掌柜死在不同的房间里,没有东西砸他的脑袋,田原屋老板的脾气暴躁得让人害怕,这样,这个谜就能解开了。」

「您的意思是,那个可恶的布店老板杀了掌柜?」妖怪们脸上一亮,赶紧问。

但是少爷摇摇头。「不会有人杀了人,还放在自己卧室,对吧?」

「话是这么说,但是就算弄错人也没什么,把那个老板当作凶手不是很有意思吗?」

仁吉说了这话之后,被一太郎狠狠瞪了一眼。

看来妖怪们真的非常讨厌田原屋老板。要是可能,他们真的会诬陷田原屋的老板。想想这个,真让人害怕。

「总之,我已经知道掌柜的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不同的地方。但凶手和被子的哭声我还不明白。」

仁吉看着侃侃而谈的少爷,说:「少爷,请给我们解释一下吧。」

「啊,到现在你们还不明白吗?」少爷躺在床上,微笑着说。

围在被子四周的妖怪们一听这话,又吵嚷起来。

「您说话怎么变得这么冷漠啊?哎,辛辛苦苦把您拉扯大,没想到您这么薄情寡义……」

「别那么夸张嘛。」

少爷赶紧向妖怪们讲起自己的推测。妖怪们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大家快认真听吧。说不定还有可帮忙的地方呢。」

他们看出了一太郎想到的是愉快的事情。被子四周的妖怪们围的圈一下子缩小了很多。

房里响起少爷轻柔的声音。

少爷的语气很认真,旁边听着的妖怪们嘴角却泛起了笑意,并且马上变成哈哈大笑,笑声传遍了整个房间。

6

这两三天,在田原屋店堂深处,悄悄流传着一些说珐。

(听说店里有人移动了掌柜的尸体,衙门马上就要来抓人了。)

因为老板生起气来太可怕了,说话的人只要一听到脚步声,就马上消失。但是这个流言很快在下人间传开,人尽皆知。

这天,一个年轻伙计不安地呆站在老板的卧室前,朝房间里偷看了一眼,然后叹了口气,就从店里消失了。

不一会儿,掌柜出现在分装棉花的房间。一切无恙,但掌柜闭着眼睛,好像在思考什么。

管厨房的女仆从柱子背后朝店面方向看了看,马上又回到厨下,走进储放大酱和米的小房间。不一会儿,女仆从里面出来,看到老板娘在厨房,吃了一惊,慌慌张张朝井边走去。

千绘夫人看起来有什么心事,一个人在厨房里,咬着嘴唇发呆,然后一言不发走进了厨房前面的仓库里。

虽然这一天风不大,仓库门关上以后,却有嘎吱嘎吱的声音传到了厨房。

千绘消失后很久,大约已经过了傍晚七时,有人在金色的夕阳下,来到了田原屋。是长崎屋的少爷和伙计佐助。

「贵店把做被子的钱还给我们了,所以我们把这床被子还给你们。」

因为被子搞错了,田原屋把钱退还给了长崎屋,但是因为发生了掌柜被杀事件,这床被子一直放在长崎屋。钱已经退了,就不能再拿着人家的东西,少爷特地把它送了过来。

「真是抱歉。」

店里的人朝少爷低头致意,马上走进了里面六叠大的房间。

房间里只剩少爷和伙计。少爷朝一个没有人的角落说道:「辛苦你们了,进行得顺利吗?」

马上有叽里咕噜的声音回答说:「流言起作用了。」

「像少爷猜测的那样,有几个人紧紧张张,纷纷出现在了留有血腥味的房间。」

「有人把刚死的掌柜从案发地不断挪到别的房间,才会在几个房间都留下血腥味。这一点已经明白了,但是……」

「你怎么又说这样的话?」

「别吵了!你们要是再为了争功吵个不停,被凶手怀疑,那就惨了。」佐助说。

少爷听了他们的对话,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让人感觉他另有答案。

「发现尸体的房间里几乎没有血腥味,是因为尸体被移到那里的时候,头上的血已经干了。」

「佐助,这么说,凶手就在那四人里面了?」

「我已经很仔细地问过是谁移动了尸体。这一点,少爷您也已经知道了吧?凶手是谁啊?」

「别说话。有人来了。」

一太郎抬起头,和佐助交换了一下眼色。

纸门被拉开了。

「啊,老板娘,给您添麻烦了。」

这次端茶进来的也是老板娘,她为上次田原屋老板的无礼向少爷深深致歉。少爷虽然说着不必在意,但还是忍不住问老板娘,老板是不是一直那样让人害怕。

「他以前并不是那样严厉的人。」千绘夫人尴尬地垂下眼睛,微笑行说,以前在大杂院卖布,只有一个伙计的时候,丈夫很快乐。

「生意越做越大,到通町来开店之后,他对自己和别人,都越来越苛刻。这一两年来,店的规模越来越大,他的怒喝声也越来越叫人害怕……」

这段日子以来,从伙计到掌柜,都会因为老板的一两句话而终日战战兢兢。

「他从来不打人。每次和别人谈起他,大家都会说,没动手打人算好的了,别的地方还有更惨的事呢。告诉别人太可怕了,受不了,别人也不会当真……」

这些话好像积压在她心头很久了,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

「但是,少爷听过他的声音,是知道的。我只要一听到他那恐怖的怒喝声,就会窒息。倒不如真的被他打一顿,那样至少还会有人知道……」

因为受不了田原屋老板的脾气,越来越多的下人逃跑了。讲着讲着,老板娘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少爷正担心,走廊上响起慌张的脚步声。很快,纸门被拉开,原来是掌柜。

「出什么事了吗?」

佐助这么问本是人之常情,但气喘吁吁的掌柜僵硬的脸却像涂了粉似的,煞白煞白。

「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们还回来的被子,忽然哭起来……」

好像是为了印证掌柜的话,走廊下传来一阵骚动。少爷、佐助和老板娘被声音吸引,赶紧来到有些昏暗的店堂深处。

房子的尽头是厨房。田原屋的主屋和仓库的屋檐是相连的,厨房前面有一扇厚厚的仓库门。田原屋的人一个个脸色苍白,围在门前。

原来有个小伙计刚把长崎屋还回来的被子放到仓库的第二层,忽然间听到了哭声,吓一大跳,从仓库里跑了出来。现在田原屋老板还在仓库里检查那床被子。

「把老板一个人扔在那么奇怪的地方,你们想干什么?」

听了少爷的话,田原屋的伙计们都向他投来了乞求的目光。本来店里的人应该到仓库里去,但不知道他们是因为害怕那个奇怪的声音,还是想避开老板,没有人愿意进去。

一太郎在佐助的帮助下,打开了仓库的大门。

7

「就哭了一次,还是个女人的声音……」

在仓库的二层,田原屋老板看着叠起来的被子,语气中带着些许不安。

「它并不是一直都会发出声音。我们把它拿过来的时候,它还挺安静的。」

听少爷这么一说,田原屋老板的脸又变得苍白。老板娘千绘在少爷的催促下,也来到了仓库里,但一直坐在楼口。

这个仓库和普通的仓库并没有什么不同,刚进门的地方非常狭窄,里面则堆放着箱子、旧家具和长衣箱。旁边有一段很陡的楼梯,上面的房间是田原屋制作上等被子的地方。

仓库里的房间能避人耳目,很多大店都花心思精心设计,但是在田原屋,这个地方比刚才少爷一行坐的客室还要简陋。在窗户边的角落里,堆放着一些蓝色的布头和裁缝工具。对于田原屋来说,做被子是生意之外的副业。但是也有传言说,那些特地向他们订做被子的人要的都是价钱很高的东西,所以应该没少赚钱。

墙边有一个小小的包袱。没看到伙计。在整个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床厚厚的被子。

「您想到这个哭的人是谁了吗,老板?」

少爷一问,老板皱着眉说:「我只知道是一个女人……」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仔细一听,又有细细的哭泣声。田原屋老板的身体开始颤抖。但呜咽声很快就消失了。

少爷问呆愣愣的老板:「这床被子是谁做的?」

「是在店里待了一年的阿梅……犯了这样的错,真是对不起。」

听了他的话,一直沉默不语的老板娘插嘴说:「你……每次都骂她,那个孩子整天都是眼泪汪汪的。」

老板娘虽然战战兢兢,却是责备的口吻。

田原屋老板回过头狠狠地看着她,说:「你好像对我的做法很不满嘛。」

「不,不只是我,这个家里所有人、所有人……」

「所有人,你说什么?」

田原屋老板皱着眉,怒气冲冲。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是面对妻子,他的语气就分外严厉。

「那个爱哭的女工后来怎么样了?」

「逃跑了。」

老板摇摇头。人突然不见,刚开始大家还觉得挺怪异。

「后来听说长崎屋订做的被子有问题,这才明白阿梅不见的原因。」

大家都说,她是知道自己错了,很害怕,所以才逃跑。

姑娘到店里的日子不长,总是在最辛苦的底层,而且必须忍受田原屋老板如打雷般恐怖的怒吼声。大家都以为,阿梅是忍受不了责骂,才逃跑。

「你太严厉了……不仅是那个姑娘,店里其他的伙计也经常哭。」

老板娘背过脸说。

田原屋称不上是大店,有这么一个动不动就大光其火的老板,大家哭都找不到地方。

「原来如此。」少爷恍然大悟的样子,「终于明白了,被子里的呜咽声,是活人的怨气所致……」

说着,少爷把手放在被子的一角。身边的人都睁大了眼睛。

「活人的怨气?」

「不只是阿梅姑娘的哭声,这个房间里流过太多的眼泪,响起过太多的哭声,这些哭声在四壁回荡、沉积、重叠,最后渗到了被子里……」

仅仅如此,还听不到,但常见的布头和棉花幻化成了来路不明的妖怪。

(这样,整个事件就明朗了,但是……)

少爷眼里浮起悲哀,接着说道:「令阿梅害怕得脸色发白的,不是搞错了被子的幅数。如果是那样,她可以连夜改一遍,但是做好的被子会发出女人哭泣的声音,这件事阿梅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所以她只能逃跑。」

崭新的被子在制作的过程中变成怪物,在事情败露、老板大发雷霆之前,阿梅一溜烟地消失了。

少爷朝仓库深处看去。

「接下来,是那个不住店的掌柜……」

「你到底想说什么?」田原屋的老板不安地问。

少爷盯着被子,淡淡说道:「那个不住店的掌柜来过这里。他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死的。还有一个人,负责管理店里的年轻人,她担心阿梅,因为被子的事和喜平吵了起来。」

「你好像亲眼见到了。」

田原屋老板的口气越来越生硬。他忍不住朝老板娘看去。

「事到如今,谁该对被子的事负责?负责店里生意的不是掌柜喜平吗?如果是我,面对老板的怒气,倒不如就此辞工,因为后者简直太可怕了。」

如果是不住店的掌柜,可以这么做。他本来就跟一般的伙计不一样,而且还有家产。

「喜平想着让老板娘来善后,自己学那个姑娘离开。这样一来,老板娘又受不了,她没有勇气一个人面对丈夫的怒火。」

「你到底有什么证据,说出这样的话?我不是那么苛刻的人。绝不是!」

尖厉的声音在仓库二层的墙壁问回荡。一太郎毫不在乎,继续说道:「几个人在这里发生了争执。掌柜不想多说,打算离开。老板娘为了留住他,就抓住了他的衣领或是袖子。」

田原屋老板听着听着,脸色越来越苍白。一太郎纤细的手指指着漆黑一片的楼下。

「日限大人无论如何找不到凶器,因为它本来就不存在。掌柜是从楼梯上掉下去摔死的,他的头撞到了仓库的地面。」

「这都是你编出来的。不要信口开河!」

「大家请去看楼梯下旧衣柜前面,那里的地面渗入了血迹。」

「掌柜是在客室旁边死的。」

田原屋老板的声音在仓库中回响。

「是发现尸体的伙计们挪动的,他们是怕一不小心吵嚷起来,会被可怕的老板质问。」

「什么……谁会干这种傻事?」

「在留有尸体血迹的地方,只有这个仓库有利于杀人。刚才我已经确认过血迹了。」

不管怎么否定一太郎的话,掌柜死了,这是事实,由此引起的不安无论如何掩饰不了。田原屋老板苍白的脸上充满怒气,一步步朝楼梯旁边的老板娘逼过去。

「是你杀了掌柜吗,千绘?」

「啊……」

忽然看到一张青筋暴突的脸逼到面前,老板娘尖叫着跳了起来,连滚带爬地跑向楼梯。

「等等。你不解释一下吗?」

老板的语气更尖锐,伸手抓住了慌张不堪的老板娘的衣襟。

并没怎么拉扯,但老板娘的身体猛一倾,头向下,消失在楼梯下那片黑暗中。只听得咚咚几声,接下来,只有一片寂静。

8

没有叫疼,也没有呻吟。

「千绘,你……没事吧?」不安的田原屋老板从楼梯的上端喊道,但没有任何回音。

「怎么这样就会掉下去呢……」田原屋老板不停地颤抖,「喜平也是这么死的吗……」

说什么都不如发生在自己身上来得真切,有说服力。

「店里的人……连千绘,一到了我面前,就变得小心翼翼的,这一点我也知道。」

田原屋老板咬紧牙关。不知道是在寻找妻子还是沉浸在回忆中,他直房愣地盯着楼下,眼睛比那下边还要黑暗。

「我的声音很大。看起来也很粗暴,但即使在发怒的时候,我也是讲理的。」

「不是每个人都像您那么坚强。大家只会感到害怕。」

听了少爷的话,田原屋老板紧咬着嘴唇,回过头说:「为了这家店不倒掉,我是呕心沥血啊。虽然严厉的话讨人厌,但我不能一味好脾气。现在辛苦,以后可以过得舒服点,这就是我的心声。如果我不严要求,田原屋的生意就做不下去,店里的人不都无路可走吗?」

他眼里没有泪水,却哭丧着脸,像个孩子。

「喜平的确实很不幸。但是,老板娘有没有在楼梯上抓掌柜的衣服,旁人是不知道的。要让日限大人明白这一切怕很难。说掌柜的死是个意外,他也许会勉强接受。也就是说,这次老板娘掉下去的事也不能让他知道。」

少爷出人意料地说完,紧紧盯着田原屋老板。老板点点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我真是给大家都带来麻烦了。我会尽我所能,让喜平的家人生活无忧。那床被子我也会送到寺庙去供奉。而且……我还必须负起该负的责任。」

他看着楼梯,手微微地颤抖着。

(真是个不懂变通、一板一眼的人。田原屋老板不仅对别人严厉,对自己也是一样啊。)

少爷微微笑了。

松次郎慢慢走到楼下。

他的身影刚从二层消失,房间的角落中出现了小小的身影,吱吱嘎嘎地争着说:

「少爷,我们在下面接住老板娘了。」

「她现在还没清醒,但是没受一点伤。」

「大家辛苦了。对了,大秃,你也可以出来了。」一太郎朝着那床

被子说。

一个穿着菊花花纹长袖和服的少年,笑着出现在渐渐变暗的房间阴影中。因为不能控制被子在什么时候哭,少爷就让妖怪附到了被子上。

「刚才田原屋老板很和善地向我打了招呼。」佐助从后面说道。

「是吗?这个老板也变得可怜了,要是以前,肯定会大喝。」

「没关系。我们要好好地戏弄他一番。」

鸣家们说着,满面笑容地消失了。

「咦……」伙计一脸惊讶,而少爷则一脸苦笑。

「他总是在强调自己,觉得应该以严厉的手段慑服他人。他没想过,向他人寻求帮助的话,不仅会使自己,也会使周围的人生活得更加愉快。特别是对于老板娘。」说完,少爷顽皮地吐吐舌头,「被我这样的晚辈教训,他可能又会气得怒吼,跟打雷似的,还是让妖怪们去教训他吧。」

「哦,是这样啊。」

「但是就算他真的做错了,你们也不能加害他哦。外祖母现在正侍奉荼枳尼天女,如果你们因为我为非作歹,我肯定不能继续在人世间待下去了。」

「我们绝对不会害少爷去荼枳尼天女那儿的,您放心好了。」

话音刚落,楼下传来田原屋老板的惨叫声,几乎让人以为那不是他。

「反正准备教训他,你也去吧。你不也对他挺不满的吗?」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佐助笑着伸出手,手指一点,立刻聚集起几团鬼魅的亮光。他把亮光轻轻地扔到楼下的黑暗里,马上又听到高声彦叫。

「哎呀,看来鸣家们对怎么欺负人已经很熟练了嘛。」

两人走下楼梯,看到被小鬼们东咬西啃的田原屋老板拼命地挥着手,尖叫着。之前曾被妖怪们踩在被子里大吃苦头的少爷见到这一情景,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

人眼看不见的鸣家们围住田原屋老板,又扯面颊,又咬耳朵。老扳面前还聚集着一团团鬼火,不时跳到他头上。田原屋老板被逼得团团转,想逃出仓库去。这时,从黑暗中伸出一只穿着锦缎长袖和服的手臂,抓住了老板的脚,将他绊倒在地。

「救、救命!」

随着惨叫声,老板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外,一个劲儿地挥手,想把人眼看不见的鸣家们赶跑,那样子就像拼命发疯般地跳着舞。

聚集在仓库前的下人们呆呆地看着老板发狂的样子。

鬼火飞走了。树上跳下一个黑影,猛地把田原屋老板摁倒在地。兴高采烈的妖怪们从仓库里出来。田原屋老板的呼救声夹杂着惨叫声,响彻四周。鼻涕眼泪纵横四溢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挨骂了的小丑。

看到一向爱板着脸的老板这副滑稽的样子,伙计们都忍不住了,接二连三地笑了起来,笑声此起彼伏,怎么都停不下来。

「他们好像能看到鬼魂和妖怪,可怎么都不跑啊?」佐助吃惊地说。

一太郎笑着回头道:「那是因为他们那么多年来都很害怕老板,对于他们来说,没有比老板更可怕的了。」

妖怪们越玩越起劲,又让老板跳起了滑稽的舞蹈。伙计们笑得更大声了。千绘夫人蹲在仓库门边,带泪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

「老板娘目不转睛地盯着老板呢。」

「看她那个样子,一点儿都不害怕。」

「田原屋老板的脾气,也许会稍稍收敛。」

「就算他想收敛,但本性难移。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真的改好。只要他不给少爷带来麻烦,我是无所谓。」

少爷不能像伙计那样无所谓,但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向日限大人低头赔罪,给掌柜喜平的家人一笔抚恤金,这件事就可以了结了。但是老板和老板娘、伙计们的关系,就要看将来了。

「啊!」

又听到一声更大的叫喊。只见鸣家们扯着田原屋老板的脸,正让他做各种表情。可怜的、愤怒的,每一种都极其夸张、滑稽至极。

伙计们又都笑了出来。少爷咳嗽了两声。佐助皱着眉头说:「不得了了。身体稍微好点了,才出来走走的,这下又得躺在床上了。」

「不一定会发烧啊。」少爷不服气地说道,但是咳嗽又从嘴里冒了出来。

佐助一脸慌张,叫着「快去请源信先生」,马上把少爷抱了起来。

「啊呀,你干什么!我能走!这样太丢人了。」

「没事,天已经暗下来了,从这里到长崎屋也很近。」

伙计不想再听少爷的抱怨声,抱着他离开了那家布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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