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猫婆婆 天空般的玻璃

1

傍晚七点左右,木桶铺东屋的店门口,「嘭」地弹起一团小球一样的东西。和一般的球不同,它滚过地板的时候,留下了一串黑糊糊的污痕。看到那个「小球」最后在待售的小浴桶边停了下来,平常总是笑呵呵的松之助脸僵住了,大叫店前的伙计佐平。

这时,总是眉头紧锁的老板娘阿染从里屋走了出来。

「什么事啊?白天就听见有人吵吵嚷嚷的。木桶店好像不用大声叫卖吧。」

被狠狠训斥了一顿后,两个伙计都默不作声看着小浴桶。阿染顺着他们的视线朝角落看去,忽然大声尖叫起来:「阿……阿玉,这不是阿玉吗?为什么会在这儿……」话还没说完,阿染就全身颤抖,跌坐在账房门口。

白猫小小的头好像刚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瞪眼盯着阿染。

「真想知道吃饭吃到肚子都要胀破是什么感觉,哪怕一次也好啊。」

佐平接过女仆阿金递过来的饭碗,可怜巴巴地说。

(刚刚收拾干净那些肮脏的血迹,佐平的胃还真是够坚强的。)

旁边的松之助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能理解佐平的心情。自从来这里当伙计之后,不,应该说是从小开始,松之助就不记得曾吃饱过饭。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接过宝贝似的米饭,松之助赶紧就着咸菜扒拉进嘴里。饿得瘪瘪的肚子很快就鼓了起来。

在小猫阿玉引起的混乱发生后两个时辰,老板娘终于安静下来,店门口也清扫干净了。伙计们和女仆阿金坐在厨房的地板上,吃着过了点的晚饭。

东屋规定,伙计们最多只能吃两碗米饭。中午会加一盘煮芋头或是干烧羊栖菜,早晚两顿就只有几块咸菜,饭食非常简单。即使这样,吃饭对于伙计们来说,还是为数不多的值得期待的事情之一。老板一家在里屋吃,所以晚饭时间伙计们终于可以歇口气,不受监视,畅所欲言。

「说起来,最近这周围老有猫狗被杀,到底是谁干的啊?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听了松之助的话,佐平含着饭点点头。

「真是太残忍了。做那种事又不能填饱肚子,是吧?」

虽然经常有猫狗被杀,但像今天这样,头被砍下来的,还是第一次。

「它应该是吐血死的。肯定是吃了老鼠药。」

听了,两人的对话,坐在对面吃饭的德次郎绷住脸看着他们。也许他是在想,吃饭的时候还说这种血淋淋的话题,真让人受不了。

德次郎今年快五十岁了,是东屋的掌柜。东屋的老板半右卫门不顶事,继承人更是个扶不起的家伙,所以很早之前就有传言说,东屋就靠这位能干的掌柜顶着。

「阿玉被杀,如果抓不到凶手,老板娘肯定不会罢休。这下我有苦头吃了。」阿金吃着饭,叹息道。两人老在里屋碰到,老板娘旺盛的火气,总是发泄在阿金身上。

木桶铺东屋位于江户城北,靠近加贺大人的府邸,并不是什么大铺子,店里除了老板夫妇、少爷、小姐之外,就只有掌柜、两个伙计和一个女仆。

松之助从八岁开始就在这里打杂,到正月就二十岁了。因为店里再没招伙计,他也升不了二掌柜,还是学徒身份。比他年纪大一轮的伙计佐平,也一直只是二掌柜,没有升上去。

在东屋,不仅没有出人头地的希望,老板夫妇还常常毫不留情地当着伙计们说,要养这么多人,太艰难了。这样下去,要想自己开店,白日做梦。

但无论如何,今天总还有饭吃。第二碗饭下肚之后,松之助像往常一样笑着说:「我吃饱了。」然后把碗放在小饭桌上。饭桶已经空了,连顶梁柱掌柜的也吃不上第三碗泡饭。

「要是能早点把杀猫狗的凶手找到就好了,老板娘就不会有那么多牢骚了。」

看到松之助合着掌快快活活的样子,佐平故意说:「这是你的愿望吗?那你顺便帮我祈祷一下,让我将来成为掌柜。」

「还不如祈祷自己早日当上二掌柜呢。」

听了阿金的话,松之助只有一脸苦笑。的确,二十岁了还只是个小学徒,真没面子。

只要活着,总有一天会转运。这种信念一直支撑着松之助度过单调而没有希望的日子。

「都吃完了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阿金麻利地收拾好饭桌,点上了灯。已经很晚了,要是不早点睡觉,老板娘又会抱怨浪费了灯油。

在东屋,什么事都被规定得死死的。

2

(这是在做梦,肯定的。)

松之助心里明白。

不知怎么的,回到了小时候那两层楼的家。房间里,饭桌上摆着咸菜和小山似的热乎乎的米饭。松之助端坐在桌边。

(要是在家里,不会因为我来就端出这么多米饭。)

生母去世以后,松之助和没有血缘关系的养父之间关系变得很微妙。虽然没挨打,但就算在自己家,松之助也不敢吃第三碗饭。家里像晚秋的日暮时分一样清冷。

家里的生意虽然是由当木桶匠的父亲支撑着,房屋却是母亲从松之助的生父手里拿来的钱买的。然而,松之助早早地被送出去当了学徒,家产由弟弟继承了。

(自从出了家门,就算每年歇工的时候都没回去过。)

家里人也没叫他回去。松之助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家。现在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这饭看起来真香啊,可以吃吗?)

正想着,忽然发现饭桶旁边坐着一个人。

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身上披着细竖条纹的长外褂,梳着雅致的本多髻。面朝着门,看不见他的脸。

是东屋的少爷与吉吗?可是光从外褂的下摆看,衣服也应该很贵,东屋这种小店的少爷是穿不起的。

「请问,您是哪位?」松之助礼貌地问道。

没有回答。自己并不认识穿着这么华丽的人。松之助疑惑着,忽然抬起头。

(这人难不成是长崎屋的……是亲弟弟吗?)

松之助赶紧睁大眼睛,但怎么也看不到那人的脸。

(他是从未谋面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大和桥的大商家长崎屋的少爷……)

衣着讲究的少年好像对旁边的饭丝毫不感兴趣,连饭桶盖都没打开。不久,他站了起来,背对着松之助走出了房间。

看到自己那么想要的东西被如此轻视,松之助不由得生起气来。既然人家不要,那么吃了也没有关系。松之助忍不住盛了一碗。

忽然,房间里响起了凄厉的尖叫:「啊——啊!啊!」好像碰到了火筷子。松之助连忙放下饭碗。尖叫还是没有停止。只是偷盛了一碗饭,松之助却感觉犯了大罪。

「不好意思,我不吃了,我再也不说想吃饱饭这样的话了。请不要再叫了!」

松之助拼命地祈求,但是尖叫没有停止。松之助想高喊停下,却发不出声。正在这时,他眼前出现了一堵陈旧的土墙。

「啊,是一场梦啊。」

从薄薄的被窝中坐起来,还是那个三叠的小房间。隔壁的佐平可能去了茅厕,没在房里。快到清晨六点了,纸门微微泛着白光。当然没有米饭。额头上汗津津的。让他吃惊的是,虽然醒了,还不时听到外面有个女人在尖叫。

「原来是这个声音让我做了噩梦。」

虽然疲惫,但也不能放任不管。松之助赶紧穿好衣服,在一片昏暗中,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在东屋深处厨房旁边的内院里,有一口井。

松之助出现在内院后门时,看到起早来拎水的女仆跌坐在井边,不停尖叫着。

「阿金,怎么了?」

松之助走到阿金身边。

阿金用粗糙的手指着井。什么也看不见,松之助歪着头走了过去,然后,也大叫一声:「啊……」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吵啊?」

回头看去,佐平在厨房里。

「有人又杀了一只猫。这已经是第二只了。」

松之助再也笑不出来了。佐平听了他的话,皱着眉走过来。割得惨不忍睹的猫的尸体被一根树枝挑着,竖在水桶中,、身体的一部分用布巾拴着,从水桶边耷拉下来。

「真是太惨了!」佐平从吃惊转为愤怒。忽然,他的脸僵住了,回头看着松之助,结结巴巴地问:「这块有松叶花纹的布手巾……不是你的吗?」他指着那块从桶里拖出来的血迹斑斑的布。

「哦?」松之助定睛一看,的确是很熟悉的花纹。这让松之助感觉被凌迟的不是猫,而是自己。

松叶花纹,虽然不罕见,但是……但是自己肯定会被怀疑。可以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看到这条血迹斑斑的布手巾,老板娘阿染不会沉默不语。松之助感到阿金和佐平的目光已经像锥子一样扎到了自己身上,他呆呆地僵立在井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的东西会出现在被杀的猫身上?」

在开门做生意之前,老板夫妇和伙计们都集中在店里。地板上放着用破伞纸包着的猫的尸体和血迹斑斑的布手巾。

阿染眼神冷冷的。松之助只能老老实实地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是你杀了猫,对不对?肯定是的。」阿染已经认定松之助就是凶手,说话很不客气,「你心中不平,就把气撒在猫狗身上。想要吃饱饭,想要出人头地,你就是这样想的,对吧?真是卑鄙!」

松之助没有证据表明自己是无辜的。这件事发生在夜间,同屋还睡着佐平,可因为布手巾,现在佐平也怀疑地看着松之助。

(这样下去……大家都会认为是我杀的。)

「佐平,去把捕快叫来。杀阿玉的凶手必须受到惩罚。」老板娘怒气冲冲地命令道。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来阻止。

「母亲,这样草率断定,松之助也太可怜了。」

从里屋出来的,是穿着有麻叶和小鹿花纹的长袖和服的小姐阿伦。

阿伦长得很像母亲阿染,但只有十六岁,眉间还没有皱纹,看起来挺可爱。在红色和服的映衬下,她如同一朵盛开的花。

「是吧,松之助?」

猛然间看到小姐微笑的目光,松之助不由得有点慌乱。只有阿伦相信自己。虽然很感激,但是令人难以置信。

「为什么要帮这个小学徒?」听了女儿的话,心情更加恶劣的老板娘质问道。

阿伦坐到母亲身边,讲出一番大家意想不到的话。

「这次猫被杀的事,我完全不知道。当时我正睡觉。」她轻松地说道,「但是我想,杀两只猫的应该是同一个人,下手的方法很相似,对猫的残忍一样让人受不了。」

听她这么一说,店里的人都点点头。

看到大家没有异议,阿伦接着说:「阿玉被杀那天早上八点,我吃了馒头之后,就跟阿玉玩了一会儿。母亲,这您还记得吧?」

阿染回忆起来,那天想给阿玉套上塞了棉花的红布项圈,但没有成功。

「从阿玉失踪到被杀,中间大约有半个时辰。八点一过,是店里最忙的时候。松之助那个时候不是在店里吗?」

听她这么一说,佐平敲了一下自己的膝盖。

「那天他在。的确,那天从中午开始就很忙,我们两个一直都在店里。」

佐平说,那天忙得连如厕的工夫都没有。阿伦的眼睛闪着光。

「你们看,松之助根本没有时间杀阿玉。也就是说,阿玉不是松之助杀的。所以这次也不是松之助。」

阿伦最后笑着说,带松叶花纹的布手巾到处都有。听到自己的话被女儿振振有词地否定了,阿染满脸不悦地沉默着。松之助从心底里感谢阿伦,朝她深深地低下了头。

看到这种情形,阿伦很满足。

「既然事情已经清楚了,就到此为止吧。大家准备准备,开张吧。」

发话的不是老板,而是掌柜德次郎。听了这话,伙计们都站了起来。

阿染一脸不满地回里屋之前,又吩咐道:「开门之前,先把猫的尸体处理了!」

「哼,这个老太婆肝火还真旺!」佐平的牢骚没完没了。两个伙计一起来到后院,挖了个坑,很快堆起一个小土包。阿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摘了一朵野菊花,合掌放在上面。

「刚才阿伦小姐说得简直太棒了。最近小姐对你挺好的嘛。」阿金在墓前合着掌,面带深意地说。松之助只好苦笑。

「自从上月初去中村座看了戏回来,她的心情不是一直都很好吗?阿金你不知道吗?」

「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月了,小姐心情好的原因肯定不止这个。」

阿金的意思,是阿伦对松之助有意思。对阿伦这次的行为,松之助从心底里感激,但他太了解阿伦了。

(小姐绝不会喜欢上一个像我这样的伙计。)

阿伦一向洞明世事,常有人说,要是她和东屋继承人与吉换一下身份就好了。松之助想到这里,摇摇头。佐平快活地讲着,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他还嫌恶地看着松之助。

「你还是小心点吧。与吉少爷每次看到你和小姐说话,脸色都很可怕,不知道对这次的事,他会怎么想。」

「你在说什么啊?」

东屋的独子与吉今年十八岁,因为母亲阿染过于溺爱,他现在连算盘都不会打,待人接物也很拘谨,让人很不放心,而且怎么看都不像是会照顾妹妹的人。

「万一你和小姐结了婚,东屋就大权旁落了。」

听了佐平的话,阿金笑了。

「要是靠与吉少爷,东屋将来就没什么指望了。小姐能招个好女婿就好了。其实佐平你也是单身啊,说不定也被少爷盯上了呢。」

「小姐很讨厌麻子脸。」

「说什么呢!」

松之助听着两人的对话,皱起了眉头。如果能当个不管事的老爷,悠然自得地过日子,与吉也许会更高兴,但是东屋的情况不允许,在阿伦出嫁之前,与吉会一直紧盯着周围的男人。一想到自己也在他监视的范围内,松之助脸上不由得浮起无奈的笑容:这叫什么事啊!

4

猫在井边被杀一事,已经过了七天,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听说猫狗被杀。对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的生活,松之助渐渐感到了厌烦。

然而自从那天起,与吉就一直对松之助虎视眈眈。

以前他从不出现在店堂,现在却总是找些借口,不时地在店堂甚至厨房转悠。他倒想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却令周围的人很郁闷。

他连晚上都不放心,总是潜伏在走廊上。到很晚才能睡,一入睡就跟死猪一样的人起夜时,有好几次差点不小心踩到他。

「这真是傻子才会干的事。还是让松之助打理店铺吧,要是让少爷继承,我们当伙计的都不安心。」

吃晚饭时,只要老板一家不在,大家就毫无顾忌地把想法说出来。大家对与吉的评价越来越低,好像他一文不值。然而,这样一个与吉,却做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杀猫事件十多天后的一个下午,在东屋旁那条路上,罕见地停了一顶轿子。

这几天,只要稍微有点风吹草动,老板娘就会大动肝火,松之助赶紧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轿夫正悠然自得地抽着烟。松之助上前一打听,原来是大和桥那边的一个商人到熟人家来串门。

坐轿子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松之助从来没坐过。他一边想着是谁家的贵客,一边往回走时,忽然看到东屋旁边的草丛里有东西在闪光。

「这是……」

松之助捡起一块一寸大小的东西,大吃一惊,感觉拿着的是湛蓝的天空的碎片。这种蓝色看起来还真是悠远啊……感觉就像是从终年见不到阳光的水底出来,一直朝天空深处飞去。而且,这东西闪闪发光。

「是玻璃吗?」

阿仔细看看,椭圆形的一端有精致的银饰,还穿着一条细绦子。

「这应该是个坠子。是谁掉的呢?」

看起来很贵重,应该不是附近的人所有。

「是武士家的东西吗?还是……」

难道是那位坐轿子的商人的?上面没有刻家纹,更像是家境富裕的商人所有。松之助想着找到失主再还,就先揣到了怀里。从后门回到店里,松之助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在内院的一个角落,掌柜德次郎紧握菜刀,和与吉对峙着。与吉浑身颤抖,蹲在草丛中。

(发生什么事了?)

与吉做了什么,让一向沉稳的掌柜发这么大的火呢?再看看,德次郎的手上一片殷红,还有血从菜刀上滴下来,他的裤脚也散开了。

(与吉被砍了吗?)

定睛一看,与吉的衣服上没有血。他一副很害怕的样子,但看起并没有受伤。

「掌柜的,您这是干吗呢……」

松之助轻轻地问了一声,但是没有回应。他从没见过德次郎这个样子,脸煞白煞白的,眼睛看起来像两个深深的无底黑洞,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好多血,但与吉看起来没有受伤,也就是说……)

松之助忽然明白了最近杀了那些猫狗的人是谁。

与吉还是一如既往地监视着松之助,但跟往常一样,他又打了个盹儿,结果出乎意料地碰到了本该在店堂的掌柜正在偷偷杀动物一幕。

「您先把菜刀放下!掌柜的,您听到了吗?」

德次郎好像终于听到了松之助的声音,微微动了动身子。这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害怕,与吉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啊!快救救我!我差点被他杀了!我快要死了!」

嘴里说快要死了,可叫声还是惊天动地。听到尖叫,掌柜慌忙逃了出去。

「等一下,掌柜的,您要去哪儿啊?」

不知道是真没听见,还是装作没听到,德次郎一径跑了出去。与吉还在尖叫:「他是凶手!」松之助追了出去。

德次郎刚到街上,听到吵闹声的轿夫就围了上来。

他们拿着歇脚棍,很快把掌柜团团围住。吃惊地呆立在原地的掌柜小腿上结结实实吃了一棍子。

「啊!啊……」

他摔倒在地上,呻吟着,但还是没有放下手里的菜刀。

(是手僵硬了,放不下来吗?)

轿夫们可不像松之助那样好说话,他们的表情变得更加凶狠。

「你这个杀人犯!快把刀放下!」

他们黑着脸,又想打。追上来的松之助赶忙阻止。

「住手!掌柜今天杀的……可能是猫。」

「猫?是因为杀了只猫才这样血淋淋的啊。」

听松之助这样一说,轿夫们的怒气就像夏日里的雷阵雨一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立刻兴味索然。

「真恶心,难道他想做火锅吗?」

轿夫们收起了棍子。这时,东屋里的人也都出来了,站在一边看着。

德次郎低着头从地上爬了起来,手上还满是令人讨厌的血色。

5

「德次郎,你为什么要杀那些猫狗?」

店里的顶梁柱出了事,生意自然也做不成了,东屋早早地关了门,大家都集中在空荡荡的店堂里。

老板半右卫门两边坐着家人,德次郎身后坐着伙计们。

「德次郎!」

半右卫门叹着气质问掌柜。平时,半右卫门把所有事都交给德次郎处理,此刻因为失望,声音听起来有些有气无力。

「父亲,您应该更严厉。我好不容易抓到了杀那些猫狗的凶手,您这个样子,德次郎可能什么都不会说。」坐在老板娘旁边的与吉盛气凌人地说。

他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他的功劳。但无论与吉做什么,怎么做,深知他为人的伙计们都不由得想发笑。

掌柜的为什么要做那样残忍的事情呢?大家把目光集中到了一味沉默的掌柜身上。老板娘最先露出了厌烦的神情。

「要是不回答,你今天就走人。要是让附近的人听说我们店里有一个杀猫狗的掌柜,这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她又说,不会把德次郎交给衙门。这算是老板娘的好意。

德次郎在东屋效劳了四十年,做掌柜后,一直是店里的顶梁柱。

平常如果他请辞,店里肯定得付一大袋金子,但就这样把他赶出去的话,能省一大笔钱。

想到这点,阿染激动得两眼发光。

(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这么做啊。这和杀猫狗根本是两码事。)

松之助和几个下人悄悄交换着眼色。就算在小小的木桶店待了四十年,也根本没有能力自己出去开店。哪有这样赶人的呀?

这时,又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

「母亲,德次郎一直为我们家不辞辛劳,您就饶了他这次吧。」

「阿伦,你说什么呢?德次郎可杀了阿玉呢。」

阿染板着脸对女儿说。

个性强硬的阿伦一步也不肯让。面对两个女人的冲突,老板半右卫门和与吉连半句话都不敢插。

「阿伦,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但是这次你别插嘴,这不是小孩子该插嘴的事。」

「母亲,您老是这么严厉地训斥人,嘴边会长皱纹的哦。」

「阿伦!」

「德次郎,你以后再也不会干这种可怕的事情了,对吗?」

「对、对不起……」

德次郎想不到小姐会这么温柔地为自己说话,终于开口了。他深深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

「我……感到很不安。我一直想抑制这种不安,但是醒着也好,睡着也罢,只要我一呼吸,这种不安就会如影随形。所以……不知不觉就拿那些小动物撒气。真是对不起!」

声音断断续续,要是平时,真是很难想象这微弱的声音出自德次郎的口中。

阿伦听了掌柜的话,不解地问:「不安?」

「小姐也长大了。最近老听到传言,说小姐会招个上门女婿来继承东屋。」

「什么?是谁传出这些谣言的?」

坐在老板旁边听着两人说话的与吉神色很不自然。其他人都赶紧把目光从与吉身上挪开,因为这一点儿也不稀奇。

「现在老爷把好多事都交给我来打理,要是来了个能干的姑爷,那我还有什么用呢?我年纪大了,一直干着这一行,其他什么事都不会。这么一想,就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

德次郎颤抖的目光,好似不经意间掠过松之助。松之助没想到这次的事情还跟自己有关,不由得脸色发白。

「你的想法真是愚蠢,东屋当然是由哥哥继承,我要嫁出去。」阿伦干脆地回答。她笑着,越过德次郎看着后面的伙计们。松之助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要是现在就把德次郎辞了,犯愁的是父亲吧。德次郎明天走也没关系嘛。」

听女儿这么一说,半右卫门沉默不语。阿伦又哄得不肯罢休的阿染消了气。一个时辰之后,东屋才平静下来。

6

「这包东西你帮我处理一下吧。」回到房间后,德次郎交给松之助一个小纸包。「是老鼠药。我把它们拌在饭里,给那些猫狗吃。我真是做了很多残忍的事。」

德次郎又告诉松之助,这些毒药可以毒死好几个人。松之助小心翼翼把小纸包放到了自己的包袱里。

(要是掉到井水里,就太恐怖了,所以肯定不能随便埋了。到底该怎么处理呢?看来得跟谁好好商量一下。)

松之助理解掌柜想早点扔掉这些危险的毒药的心情。秘密已经被人发现了,就再也没有必要隐藏下去。无法自制的杀生,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完全结束。不管怎样,现在就想做回以前的自己。

「我也对不起你啊。虽然我知道,即使你跟小姐结了婚,也决不会苛待下人。」

看到德次郎也误解了自己和阿伦的关系,松之助连忙摇头说:「我还以为掌柜您会理解呢。小姐是个要强的人,她是根据金钱和地位来看人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最近小姐的确对你很好,不是吗?」

德次郎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她以前经常说,要招上门女婿来继承东屋,但今天却说要嫁出去。看来小姐已经遇到了喜欢的人。多承她帮了我。」

说完,德次郎静静地低下头,出了房间。

(您误解了,掌柜,绝没有这样的事。)

虽然不断提醒自己,但是大家老这么说,松之助的心里也流过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暖流。松之助并不讨厌和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调笑,他一个人站在房间里,不由得有点心潮澎湃,笑了起来。他一直无依无靠,无家可归。虽然总给自己打气,说一定会有时来运转的一天,但还是常常感到绝望。久违的暧意,深深地、深深地温暖了松之助的心,就像冬日里通红通红的炭火,手指、心,都热了起来,是那样令人愉快。

(是啊,我这一辈子不会总是那么倒霉的。)

眼角渗出了泪花,松之助有些不好意思。

(又不是小孩子了。)

今天店里打烊早,佐平去澡堂了,不在房里。松之助正想着要不要也去趟澡堂,忽然意识到怀里还放着一块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马上被一片湛蓝色吓了一跳。

(哎呀,我完全把这件事给忘了。)

一直想着是不是坐轿子的客人的东西,经这么一闹,就忘了去问。

他连忙跑到店门口,街上已经不见轿子的踪影了。

「好像……那些轿夫说过,客人是大和桥的一位商人。」

虽然不知道客人是谁,但大和桥那边应该没有太多的轿行,把这个交给轿夫们,应该就能找到失主。

(没办法。正好今天关张得也早,现在马上出发。那样应该能找到轿行,也能早点回到店里。)

虽然下定了决心,但因为是在人家店里当伙计,没有老板的允许,不能出远门,松之助只好去找老板。

「你为什么要帮德次郎?我不明白。」

走到廊下,远远地就听到老板娘的房间里传出尖锐的声音。老板娘还是没法理解。

(从明天开始,掌柜的日子会难过一阵子了。)

松之助刚想走近前去,忽然停住了脚步。阿伦说话了,是一种意想不到的冷漠语气。

「母亲,我不是说过了吗?要想解雇德次郎,只要再杀只猫,嫁祸到他身上不就得了。没想到他还杀上瘾了。」

虹让人无法相信,这是那个总是温柔地朝自己微笑的小姐吗?她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刚才她不是费尽口舌帮助掌柜吗?

松之助怎么也想不明白,一时呆立在走廊上。这时,耳边又清楚地传来了阿伦的声音。

「经过这事,松之助好像相信了我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太好了!必须得这样才行。」

「你是为了讨松之助的欢心,才帮助德次郎的?你……你不会真的喜欢上松之助了吧?」

老板娘又不满起来。

这时,阿伦大笑。听到这笑声,松之助感觉像在大冬天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冷水。

「讨厌,怎么连您都这么说。我怎么会看上一个小小的伙计呢?」

「就是嘛,那是当然的了。但是,你为什么那么在意松之助呢?」

听起来老板娘已经放下心了。

「母亲,您还记得我们上个月去看戏的事吗?」

「当然记得了。那回很开心啊。我许久以前就很喜欢宗十郎了。」

听到阿伦忽然转换话题,松之助纳闷起来。

「比起看戏,我觉得婶婶带我去看大和桥繁华的景象更有意思。都是一些大商家,一瓦一柱都那么气派。像越后屋那样的大店,横跨了两条街,店里还有戏园子。」

阿伦很陶醉。虽然同在江户,东屋这边和大和桥是没法比的,这里是江户的最北边。从店里稍稍往前走几步,就能看到农田。

「我还看到了长崎屋,那可真是个大商家,咱们东屋是没法跟人家比的。四面涂灰泥的房子,简直太气派了。旁边的药材铺也是长崎屋的。」

「长崎屋?那不就是松之助生父的店吗?但是,那里跟松之助应该没有任何关系。他不可能继承长崎屋。」

忽然听到阿染说起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不禁握紧了拳头。

(原来他们知道我的身世!)

养父把自己送到东屋当学徒时,应该说过。可能是他们问,为什么要把长子送出家门当学徒。

松之助的亲生父亲是船行长崎屋的老板。当初人赘后,妻子一直没生育,他就和别人生了个孩子。但是不久,长崎屋的老板夫妇自己生了个儿子,于是松之助的母亲就带着还是婴儿的松之助嫁给了养父。

她们为什么现在提到这些呢?这些话让人摸不着头脑,总感觉不是什么好事。松之助不由得皱起了眉。

「这些事我都知道。松之助是别的女人生的孩子。长崎屋有一位比我大两岁的少爷,名叫一太郎,听说他可是个好男儿。」

听着这话,松之助眼前浮现出阿伦满脸笑容的样子。

「我向松之助施恩,然后以善良的小姐身份给长崎屋的少爷写信,少爷一定会动心,至少我可以因此结识他。」

「反正是要嫁出去的,要是能嫁到那样的大店就好了。」阿伦的说话声和笑声一起传了出来。和伙计结婚是根本不可能的,看来就算是让她招个女婿继承东屋,她也不愿意。

「只要松之助和长崎屋的少爷见面,他就会夸奖我,说我连犯了错的伙计也帮,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重情重义的姑娘。」

「嫁到大和桥的大店里?这事我可连做梦都没想过。」

老板娘不明白女儿的想法,怀疑地说,但听起来很高兴。

(这就是……她最近对我好的原因。)。

松之助再也听不下去了,悄悄离开了。

7

穿过短短的走廊,跌倒在自己三叠大的房间里,此时此刻,松之助为佐平没在这个狭小的房里而无比庆幸。

太阳慢慢地西斜,松之助什么都不想干,只是一味地呆坐着,全身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佐平从澡堂回来了,两人还说了话,然后去厨房吃了晚饭。早早地躺到了床上,但是怎么也睡不着。后来,松之助独自来到月光下的后院,坐在平时放鞋的石板上,膝盖上放着包袱。

被老板一家当猴耍了,这也许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想着快冷静下来,心底却比眼前的夜还要黑暗、还要危险。

(如果只是很辛苦,我可以忍,可是小姐的做法……)

掌柜德次郎被不安迷惑,丧失了心智,走上邪路。猫狗们无端被杀,简直像傻瓜做的事,任何问题也解决不了,只是撒撒气罢了。但是对于德次郎的心情,松之助能理解,心中生起兔死狐悲的哀伤。

这次的事情,不过是一个一直以来辛辛苦苦的人,在筋疲力尽时犯下的错误。

(他可能是钻了牛角尖,才会做那些事。)

松之助紧紧地盯着天空。清冷的月光无情地洒在木屋顶上。

(小姐确实没有亲手杀猫,但她所做的一切比亲自动手更残忍。)

她是那么冷酷无情,不惜利用别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阴险毒辣的做法,简直让松之助感到恶心。但是阿伦丝毫不以为耻,反而觉得自己很聪明。下人对她来说,根本就不足挂齿,不仅如此,她同样看不起愚蠢的哥哥,甚至父母。

(还要待在这个店里吗?)

松之助叹息着,望着黑暗中狭小的院子。店里只雇了几个下人,根本没人手好好照顾院子,眼下这里杂草丛生。

(要到掌柜那个岁数,还有三十年。)

松之助的心底不觉生起一丝寒意……

(那么长时间……我能熬得下去吗?)

松之助被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的不安笼罩着。但离开这儿的话,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没有人会接纳自己。因为一直在店里干活,并没有一技之长可以谋生。

(要是我当初去给工匠当学徒……)

可就算再后悔,岁月也不可能倒转回来。松之助感觉自己就像一片浮萍。

他紧紧地抓住放在腿上的包袱。

(我拿着这个,到底想干什么呢?)

眼前的这个包袱,是松之助所有的家当。没有像样的衣服,也没有什么钱。当了十多年的伙计,得到的就只有这些。一股怒气蹿上了

松之助的心头。就算再过几年,肯定还是这样。

(小姐这几天应该就会写信给长崎屋,拿我当幌子,跟素未谋面的少爷套近乎。)

松之助的生母并没被长崎屋彻底抛弃。藤兵卫给了她一笔钱,足以保证他们母子一辈子衣食无忧。但是松之助也曾听说过,当时双方约定,从此以后母子的一切与长崎屋概不相关。那些钱财是在这个约定的基础才给的。

松之助又看了看包袱。是紧咬的嘴唇出血了吗?嘴里有一股腥味。

(我会遵守约定。绝不能因为我,让那样的女人当上长崎屋的少奶奶……)

永远都不想再看到她故作善良的笑容。松之助不知不觉解开包袱,拿出了里面的小纸包。

(老鼠药……把这个倒进井里……不,只要把它倒在湿乎乎的水桶底就可以了。早上阿金就会用这个桶拎水倒进缸里。拿最先开的水泡茶喝的,就是老板一家。)

这样的话,东屋的老板一家人就都完蛋了。这个想法掠过了松之助的脑海。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样没什么不对,只能这么干了。松之助脑海里浮现出一种残忍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像变了个人,但还是一步一步走向井边。

月光下,松之助胡乱地掏出了装老鼠药的油纸包。

(真是奇怪,我竟然能做出这种事。)

以前他一直以为,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如果母亲还活着,也许会阻止自己。他手指颤抖着,没法顺利地打开纸包。他感觉另一个自己在远远地盯着,马上就要成为一个永远无法在人前抬起头的罪恶之人了。

「哼,这个纸包真是麻烦。」

松之助取出老鼠药,把纸胡乱塞进怀里。这时,从怀里掉出一个闪着梦幻般光芒的东西。

(啊……)

就好像有一片晴空掉在了井边,在淡淡的月光下,一片湛蓝。

「啊……我把这个忘了。」

松之助把它捡了起来。手指好像也染上了一层盈盈的蓝色。实在是太美了!松之助不知不觉在月光下隔着玻璃观察起周围。

一切都是蓝盈盈的,那么清澈。

从深深的水底仰望月光下的世界,应该就是这样的感觉。连平淡无奇的井沿都泛着一层淡淡的蓝光,显得那么美丽。院子里的石头就像是玉做的。最常见的小花,看起来都像是蓝色的舶来品。

月光从清净的夜空洒下来,荡涤了人世间的一切污秽,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蓝色的洁净之光。

「真是……太美了!」

松之助再也想不出别的词,沉浸在这一片蓝色的世界里。

「怎么回事……」

慢慢地、慢慢地,松之助感觉身体里充满了这种颜色。蓝色从脚下、腹部、胸口慢慢地浸染上来,一直到头。

「呼……」

松之助大大地吐了一口气,嘴角露出微笑。

(眼前的黑暗原来还可以化成如此美景……)

不知不觉,泪已满颊。这么大了还哭,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所幸没有人看见。透过玻璃看的话,也许这泪珠像装饰在簪子上的玉珠一样,闪闪发光。

「真是没办法。呵呵……呵呵呵……」

这回松之助颤抖着肩膀笑了。

手里紧紧地捏着那块玻璃,仿佛就是自己的依靠。

然后,松之助伸出手,把散落在井边的老鼠药包收拾起来,放回包袱,静静地回到卧房。

8

第二天,松之助就辞工了。他深切地感受到了藏在心底那份怨恨的可怕,为了不再产生那种可怕的想法,离开东屋是最好的选择。

(我离开的话,小姐的妄想也该打消了吧?)

松之助拿着包袱,离开了东屋。

(这回可真成了无根的浮萍了。虽然没有积蓄,但我年轻力壮,肯定能过下去。)

他准备到荐头店去找一份带食宿的工。

虽然想着要早点离开店里,但是真到了准备离开的时候,又有很多事,不知不觉耽搁了很多时间。没办法,他只好在附近的寺庙里住一晚,等第二天早起再作打算。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有亮,疲惫不堪的松之助忽然睁开了眼。

(怎么这个时候……)

正疑惑着,听到了人群的嘈杂声。一起身,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很宽阔的地方。

(对了,我这是在寺庙里。)

走到外面,想探个究竟,却看到一副可怕的景象:寺庙旁边的木房顶上蹿出无数小小的火苗。

「着火啦!」

松之助大喊起来。睡眼朦胧的和尚立刻从房里跑了出来。在短短的时间内内,美丽的火星闪耀着,划过夜空,落在了家家户户的屋顶上。赶紧跑到门外,街道两旁有的人家已经燃起大火柱了。阴沉的路上聚集了很多人。

(惨了,风很大。)

松之助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将成为一场大火灾。

(房子都是木屋顶,一落上火星就会着起来。)

风从东边呼呼地刮来。凌晨六点前,大家都在睡觉,别说灭火了,逃命还来不及呢。

「东屋怎么样了?」

松之助不顾和尚的阻拦,跑了出去。赶到店门口,看见老板夫妇女儿抱着许多行李,叫着与吉的名字。一看到松之助,老板娘赶紧说:「你来得正好,快去找一下与吉吧。这么早,却见不到他的人。」

老板娘自己却没有动,紧紧地抱着行李,想逃出去。

松之助嘲讽道:「风那么大,火烧得很快,您带着这么多行李,还能逃吗?还是早点和老板一起朝东边跑吧。」

说话之间,周围已经是一股焦糊味。东屋的屋顶像烧洗澡水的引火柴似的,呼呼地蹿着火花。

「快走!屋顶要塌下来了。」

松之助拉住板着脸的老板娘离开了。

(与吉少爷,大早上的你到哪里去了?难道是先跑了?)

到店里找了一圈,没人。火烧到走廊上时,松之助遇到了掌柜。

「这不是松之助吗?你也来了啊?」

「您在干吗呢?再不跑的话……」

「店里还有很多账本和订货的账目,这些可不能被烧掉啊。」

掌柜想把那些东西都救出来,所以还留在店里。可是那些账本已经陷入火海,不能进去拿了。松之助扯着掌柜的袖子,硬把他拉到了外面。

「店都被烧了,您还管那些账本干吗?还是赶紧朝上风向跑吧。」

只要掌柜没事,东屋总能够重新开始。店的四周已经是一片火海,脸和手被火烤着,非常难受。跑到街上时,松之助想用手巾挡一下脸,就放开了掌柜的袖子。

这时,德次郎好像想到了什么,又径直跑回了店里。

「掌柜的,您不能再回去了!店里已经着火了。」

「我的行李还在房间里,那可是我全部的财产啊。」

德次郎拼命地往回跑。

「钱比命重要啊!现在我要是什么都没有……那跟死也没什么区别了。」

德次郎说完,跑进了大火熊熊的店里。松之助无话可说,只是呆呆地看着燃烧中的东屋。

那积攒下来的一点点钱,就是掌柜最后的依靠吧。有了那点钱,至少不会身无分文。年近五旬的他,在大火中失去了生计和栖身之地,对明天的不安已经超过了对性命的担忧。

(这叫什么事啊……)

松之助等待着。就算被火炙烤,也要等德次郎,直到大火烧断了柱子,东屋的屋顶塌落。

松之助没等多久。•

从东屋附近烧起来的火,被风刮送着,蔓延到整个西南一带。寺庙做饭赈济灾民,一时间里面挤满了逃难的人。松之助连续几天帮忙煮饭赈灾,自己也喝着粥。寺里每天人山人海,年轻力壮的松之助总不能老待在里边。必须找一份新的工。

早就去了一家最近的荐头店,但火灾后,很多店都被烧毁了,找工的人太多了,实在很难。松之助没办法,只好离开寺庙,准备回自己家。

明知道不会受欢迎,但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哎呀!这里……也被烧了吗?」

熟悉的街道变成了一片焦土。不知道养父一家到哪里去避难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下子真的无家可归了。

(怎么办……)

渐渐被逼入了绝境。失去生计,没有栖身之地,也没有钱,所有的家当就只是一个小小的包袱,这样下去,只能当乞丐了。

(不,连乞丐都当不了……)

听说乞丐也拉帮结派,要是松之助随便去要饭,他们肯定不会饶过他。没有办法,只好继续走下去。没有目的地,但又没下雨,不能老待在人家屋檐下。

离开燃烧的北边,朝江户繁华的地方走,不一会儿就到了火未烧及的地方。这边的景象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人人都在忙忙碌碌,令松之助感到一阵眩晕。

已经有很多人到这边来寻找安身立命之所,松之助去了几家荐头店,一无所获。已经是晚上六点,不久就要关城门,松之助被赶到了一座不知名的小桥底下。心想,没有办法,先在这里待到天明再说吧,不想半夜又下起雨来。

(还好有桥挡着。)

但是桥太小了,雨从两边灌了进来,脚下也是湿的,连坐都没法坐。

(将来会怎么样呢?)

松之助把手伸进怀里,想拿出布手巾擦去雨水,却碰到了一样硬硬的东西。

今天晚上没有月亮,一片漆黑,看不到玻璃美丽的蓝色,但松之助还是把它紧紧地握在手里。

(一直都没还给人家……)

拿在手里是一种冰冰滑滑的感觉。这个小坠子曾经救过他。

(它还会再救我一次吗……)

松之助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自己支撑不了几天。他祈祷着,静静地等待黎明的到来。

9

早上六点,城门开了。松之助笔直地朝前走去。衣服被水浸湿了,

沉甸甸的,找不到地方换,走路会让身体变暖,稍微舒服点儿。

大街上早就有人了。问过路之后,松之助从筋违桥门出发,向南

沿着一条大路走下去,不久就看到了一座大桥。松之助还是第一次看

到它。

(这就是大和桥……)

来到这里,松之助感觉脸都变僵硬了。沿着繁华的大街朝前走,在路的左边看到了想去的那家大店铺。

(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瓦屋顶,抹灰的墙。船行长崎屋的店面有十间大。已经有小伙计拿着扫帚,把店门口清扫得干干净净。松之助觉得,在这么干净的地面上走,简直是一种罪过。

从未谋面的生身父亲就在长崎屋。松之助想,至少可以让父亲帮自己介绍一份工。

(也许他会很烦,会很讨厌我,但肯定知道哪里需要人。这么大的店的老板,应该可以把我介绍到他熟识的店里去。)

不知不觉,松之助停下了脚步。但此时不能胆怯,松之助下定决心,走进了伙计们忙进忙出的店堂。

(玻璃的主人在大和桥,从这个地名又想到了长崎屋……这样好吗?)

松之助连连叹息。

走进店里,报上名字后,出来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接待。说明来意之后,马上被人带进了里屋。让松之助吃惊的,是店里的伙计给他端上了早饭,还有大酱汤。

(说起来我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松之助不客气地吃了起来。盛了两碗之后,饭桶里还是有很多饭。不知道为什么,松之助赶紧盖上饭桶盖,不再看那些米饭。

饭桌撤下之后,再没有人来到这个四叠半的房间。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松之助忐忑不安起来。

(突然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麻烦人,他们很为难吧。)

他并不想提什么为难人的要求,长崎屋的老板也许并没有把他当儿子。

(怎么办?看来还是很为难……)

这是在暗示自己赶紧离开吗?松之助有点坐不住了,这时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一个人影映在纸拉门上,停住了。门被慢慢地拉开。

「早上好!」

进来一个面带微笑的年轻男子,手里端着点心盘。

松之助一惊。那人穿着上等绉绸做的衣服,系着博多腰带,让松之助差点以为他就是自己在梦里见到的长崎屋的少爷。

(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伙计,但是他为什么送点心盘来这儿呢?)

正当松之助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坐在对面的人笑着开口了。

「你能来真好,我正担心火灾过后哥哥你怎么样了呢。」

(哥哥!这么说,这个人就是阿伦小姐说的少爷!)

松之助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从来没想过,长崎屋的少爷会叫自己哥哥。正惊诧不已,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送茶水过来了。少爷又劝松之助吃用砂糖和黄豆面做的点心。

「这些点心是由隔壁点心铺的继承人做的,没有包馅儿,所以还挺好吃的。」

松之助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点心了。他越来越不安,为了静下心来,取出被自己当护身符用的玻璃,紧紧地握着。

「啊,那个坠子,是蓝色的玻璃吗?」

身材魁梧的男人眼很尖,一眼就看到了。松之助把玻璃放在手掌上给他看。伙计马上露出一脸不快的神色。

「少爷,这个就是今年年初从长崎来的船带来的玻璃。您不是很喜欢吗?为什么会在松之助身上呢?」

「这个啊,我以为丢了,没想到被哥哥捡到了。好像是偷偷去东屋的时候掉的。」少爷吐吐舌头,笑着说。

「偷偷去东屋?」

曾经救过自己的如天空的碎片一样的玻璃,是长崎屋少爷的东西?

(那时坐轿子的客人,轿夫们说是大和桥的商人。)

松之助拿着玻璃的手上渗出汗来。

「我想去看哥哥,跟哥哥说说话,但是大家都说本乡太远了,不让

我去,于是我就偷偷地去了。但是很不巧,哥哥不在店里。」

(就是那天,掌柜杀猫的事败露以后,我追到了店外。那天,少爷特地去了本乡。)

「从东屋回到停轿子的地方时,我瞥到哥哥的身影。好像跟谁发生了争执,所以我也不好叫你。」

「就是那个时候掉的。」伙计不高兴地说,「要是再这么任性,又会发烧的。」伙计发起了不合身份的牢骚。

(为了见我!)

这是怎样的奇迹啊!这个世上还有人关心自己。自从母亲死后,松之助再也没碰到过这样的人。

松之助睁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少爷。

「哥哥?」松之助缓缓地把拿着蓝色坠子的手伸到少爷眼前,「我曾……」

他想说,自己曾被这块玻璃救了,才没有犯罪。他觉得这块玻璃还会继续守护自己,这是他最珍视的东西。没想到玻璃的主人是少爷,是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兄弟,还说很高兴和自己见面。

(他叫我哥哥,真高兴啊……)

借着这个好不容易见面的机会,他想把一切都告诉少爷,但是泪水已经流了下来,忍都忍不住,声音也哽咽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哥哥,你怎么了?」

少爷把手搭在松之助颤抖的肩膀上。这手是那么温暖,比每天填饱肚子的米饭还要温暖,这种感觉紧紧地包裹住松之助。

松之助扑倒在榻榻米上,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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