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猫婆婆 花簪

1

茶摊的长板凳旁,一个小女孩正把一只面目狰狞的小鬼紧紧捏在手里。

小鬼身长只有几寸,多半是被当成偶人了。它一副委屈得不知所措的样子,抽抽搭搭地哭着。长崎屋的少爷一太郎站在小女孩旁边,彻底没了主意。

小鬼不是偶人,当然也不是人,他叫鸣家,是平日里出人家中的妖怪。说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他确实是少爷的同伴。

「小姑娘,把这小东西放了好不好啊?你瞧,我再给你一串年糕团子。」

少爷说着,把一串年糕团子递了过去,可小女孩像是吃饱了,紧紧握住鸣家的手,怎么也不松开。于是,和少爷在一起的伙计仁吉和佐助,在小女孩面前蹲了下来。

「你要是不喜欢吃团子,我这儿还有杂烩呢。红薯喜欢吗?我跟你换换。」

「你要是喜欢吃甜的,瓜也行,包子也行,叔叔给你买。只有一样,你把他放下好不好?」

这么一说,小女孩反而把鸣家抱在胸口,越攥越紧了。

对方是个孩子,不能用蛮力,少爷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法子。

抱着胳膊沉思时,突然想起来问小女孩名字。这一问,小女孩清清楚楚地回答:「铃铃。」

看上去大概五岁左右,大眼睛水灵灵的,长得很是好看,穿红花纹样的上等和服,系染白色花纹的三尺束带,头顶上绾着圆形发髻,上边插了一支花簪。看起来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可不知为什么,父母郡没有陪在身边。

「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啊,这……」

环视了四周,仁吉垂下眼脸。刚才佐助拜托其他同伴在茶摊附近找一找,看有没有像是铃铃父母或是乳娘的人,结果一无所获。少爷一边俯下身低头打量铃铃,一边摇了摇头,接上伙计刚才说的话:「这孩子,像是迷了路。」

长崎屋的继承人、少爷一太郎今天和伙计们一起,来到了久违的繁华市场。虚弱的少爷先前卧病在床的时候,乖乖地喝了药,这次带他来,算是奖赏。

大和桥和江户桥之间,有块叫江户广小路的繁华地带。如果从长崎屋坐船来,并不远。这片闹市区,原本是明历大火之后,为防止火势蔓延而留出来的一片空地,因此,小店面和其他繁华区一样,一律都是临时搭建的小板房,上边铺着苇棚或挂着席子。一百家以上的货摊排成一排,人潮涌动。许多串街叫卖的货郎和街头艺人也趁着热闹,云集于此。少爷被嘈杂的说话声、叫卖声和扑鼻的香味团团包围。

「虽然有点吵,却是个令人很愉快的地方。」

虽比不上被称作「江户第一」的两国市场,但来到这儿,就像钻进了一个装满所有晴天好心情的口袋。

已经十八岁了,也想一个人来这里逛逛,可怎么可能呢?瞧,今天也是监护人一起跟着来的。

(唉,仁吉和佐助都是有事务在身的,如果不是这时候,也不可能放他们出来玩。算了吧。)

和他们在一起也很高兴。和服袖子里揣着熟识的妖怪和三两个鸣家。别人看不见他们,于是他们纷纷从少爷袖口里探出头来,快活地四下张望。少爷看得见妖怪。虽说他是大妖怪的外孙,可能做的事就那么一点点,想起来不免有些可怜。

「杂烩加烫酒,又甜又辣——味道……正合适。」

「寿司——斑寿司——」

「哥儿,好好玩吧。」

「这是天妇罗,很好吃的。」

少爷被这些叫卖声引得动了心,盯着大街两旁的货摊看个不停。

(杂烩和烧墨鱼,脆饼干和年糕小豆汤,寿司、酱烤串豆腐、鳗鱼、天妇罗和甜瓜。啊呀,哪个都想吃啊。)

但少爷还是一个劲儿地忍着,什么也没买,继续往前走。因为只要说想吃,仁吉他们肯定会给自己买。

关键在于,这些少爷都不能吃!如果只是咬一口尝尝,兴许仁吉他们会答应。身子弱,这个时候最可恨。少爷觉得自己的胃恐怕只有

普通人半个那么大,而且还有动不动就想休息的毛病。

(哎呀,真是没办法。我吃一个给他们看,可得选仔细点。)

袖子里的家伙们却都精神得很,刚才眼尖,发现了茶摊前边的烤丸子,唧唧呱呱地吵着要吃。鸣家们胃口好,没什么可担心的,可少爷刚要给他们买,从后边又伸过两只手,都奔烤丸子而来。

「噢,野寺和尚,好久不见啊。水獭妖也来了吗?」

穿一身褪了色的破僧衣的男人和一个满身锦缎的美少年,正忍不住要笑出来。这个奇特无比的二人组合,也是少爷熟识的妖怪,不可思议的是,他们俩在这个喧闹的市场,一点儿也没引起人们的注意。

少爷刚买了丸子递给两个妖怪,又有手伸到眼前,像变戏法一样,旁边的佐助忍不住笑出声来。一看,是妖怪大秃和铃彦姬。

鸣家们齐齐从少爷的袖子中窜出来,一跃跳上了铃彦姬等的手腕。给小鬼们买的年糕团子,早就只剩一根扦子了,准是想把铃彦姬那份抢过来。

(照这样下去……)

少爷仔细审视了一番周围。果然如想象中那样,路上有很多魑魅魍魉,正大摇大摆地在青天白日下晃荡。

「这可真是,看来大家的胆子都很大嘛。」

正吃惊地发愣,几个妖怪听到这句话,又聚拢过来。

「看样子各个街道的妖怪都集中到江户广小路这边来了。要是被人发现,就要大乱一场了。」

「啊,是吗?」

根本不考虑这些事的妖怪们,真让少爷担心。

更有甚者如野寺和尚,居然还叫住一个货郎,吃起了杂烩,不用说,钱当然是少爷付。

看着这些任性的家伙,佐助一直绷着脸不言语。但是,妖怪们实在太快活了,少爷想拦也拦不住。甚至还有妖怪机灵地叫住卖寿司的和卖凉粉的,比起赛来。

「嗯,到底聚了多少过来?野寺和尚、水獭、铃彦姬、大秃,噢,河童也来了吗?对,长脖怪还真是少见。」

河童戴着斗笠,帽檐压得很低,巧妙地遮住了脸。长脖怪也把脖子缩了回去,正一口咬住一块魔芋。

「这俊俏的小姑娘是老猫精变的吗?那边的小姑娘是……」

看看一边紧紧捏住鸣家一边吃年糕团子的小女孩,少爷歪了歪头。

「……怎么看都像是普通的孩子。」

话刚说完,仁吉和佐助在小女孩身旁蹲下来,然后立刻睁大双眼,一脸吃惊的样子。

「这……是人类的小孩,没错。」

「我的天哪。普通人看不见鸣家,她能看得见哦。」

鸣家正吱吱哇哇发出不知所措的声音,奋力想从小女孩手中挣脱,可因为被紧紧捏着,怎么也逃不掉。

「即使是人类的孩子,也有一些能看见妖怪。这个孩子就能看见。」

之后,又有几个人央求她把鸣家放了,可小女孩就是不答应。不仅如此,四下寻找也找不到小女孩的同伴,少爷等人伤透了脑筋。

「把这么小的孩子放在市场不管,这种事我可做不出来。又是个女孩子,要是被坏人看见,卖得远远的,怎么得了?」

既是这样,那怎么连一个看孩子的人都没有呢?我们都在找,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野寺和尚歪着头思索。他在众妖中可谓耳聪目明,甚至发动妖怪都去找,可没有一个见到找小孩的人。也就是说,在这一带,似乎没人认识这孩子。

「要是这样,即使把她交给衙门,也不一定能找到父母。」

派了妖怪去离这里最近的衙门,可那里也没有来找孩子的父母。那么,这个小女孩为什么会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呢?大家都迷惑不解地盯着铃铃。

「这,怎么办呢……」鸣家还被铃铃捏在手里呢。

作为对出去找人的妖怪们的奖赏,少爷买了年糕团子和杂烩,他们又高兴地吃了起来。

2

「樱色和服合适,还是麻叶花纹的合适呢?」

长崎屋正房的起居室里,女主人阿妙正高兴地把年轻时穿的和服给小孩比着穿,那意思大概是要把和服改小。坐在火盆旁边的少爷无奈地叹了口气。

「母亲,我带回家来的可不是个换装偶人,是个迷路的孩子。」

半天没想出来该把孩子怎样,没办法,最终还是把铃铃带回了长崎屋。剩下的妖怪继续寻找铃铃的父母。

「瞧你说的。就算在店里待不了多久,也还是要给她换件衣服吧。」

阿妙夫人一瞧见少爷带回来的这个孩子,就热情地帮忙照看起来。也许是少爷大了,不能再给他穿漂亮的长袖和服,所以觉得没趣。

「小姑娘还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看,你要是有个妹妹就好了。对呀,一太郎,你还不把这小姑娘娶过来当新娘?」

「母亲,您这话听起来可不像玩笑。好可怕。」

「我怎么会开玩笑呢?」

「……这孩子也就刚刚五岁吧。」

「这么说,当你的新娘是有点小啊。」阿妙将艳丽的和服拿在手里,很遗感地说。

一直在屋予一角坐着的仁吉再也忍不住,小声笑起来。

「母亲不就偶尔语出惊人吗?」

也许是因为有一半妖怪血统,儿子一太郎听来都吃惊不已的话,阿妙夫人说起来却满不在乎。每当这时,一太郎总能想起一本正经的父亲每天辛勤工作的样子,紧接着,热泪就会润湿眼眶。

正想着,长崎屋的老板藤兵卫突然笑眯眯地出现在了眼前,手里还拿了一支精巧别致的花簪。

「阿妙,你说铃铃戴上这个好不好看?」

「哎呀,好可爱。老爷,铃铃戴上这个一定好看。」

看样子,父亲大概要陪母亲阿妙玩这个换装偶人的游戏了,少爷的感伤一下飞到了九霄云外。阿妙兴冲冲地把花簪接过来,换下铃铃头上那根。铃铃高兴地笑起来,好像很中意这根簪子。少爷走到父亲近前,问有没有把日限大人叫来。

「把详情写在信里,让小伙计送去了。大人一定会马上为我们查清铃铃的家在哪儿。像是个好人家的孩子,应该很快能查出来。只是,你母亲那么喜欢她,我看,让她在家里多待会儿,也不错……」

「这可不行啊,父亲。」

「你母亲和孩子玩得多开心呀。」

「铃铃的父母一定担心得不得了呢。把她留在这儿,她父母多着急啊。」

「啊,这倒也是。」

听到父亲的回答,少爷终于放心地把手支在榻榻米上,长叹了一口气。父母看到他这样子,都以为儿子生了病,赶紧担心地问长问短。少爷赶忙振作起来。

(为什么父亲一到家里,就像变了个人呢?在生意场上,却又那么严肃认真。)

还有一件事不可思议,那就是,父亲对于同父异母的哥哥松之助,虽说不上冷淡,但全当外人看待,而对于母亲和自己,却疼爱得无以复加。

母亲现在仍很漂亮,这毫无疑问。少爷总能时时从父亲的言语当中,隐隐窥见男女之间那种不可思议的微妙情感。

说起父亲,他对于母亲做的事,真是无限度地放任啊。这可不行。平时由着母亲任性,父亲应该很操心才对,难道根本没长长教训……

看着把铃铃夹在中间相视而笑的父母,少爷长叹了一口气。

和叫白泽的大妖怪,也就是伙计仁吉相比,母亲阿妙偏离世间常理的地方更加奇特。阿妙是人,没有妖怪的邪气,而长崎屋是个大商号,殷实富足,足以供养她。但是,就连犬神佐助、讲话乖戾的屏风偷窥男,有时候都要比阿妙正经些,真是太可怕了!

如果把这都归结为阿妙有一半妖怪血统,那么,在少爷出生之前就已经离去的外祖母阿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想起来都令人冒冷汗。外祖父倒是还记得,印象中是个正经而温柔的人。可外祖父当时与身为大妖怪的外祖母相爱,两个人还私奔了。外祖父当时是武士,居然把家庭和地位都抛于脑后。外祖父表面上诚恳安静,内心却蕴含着一股如火山喷发般的激情。少爷突然不安起来,用手啪哒啪哒敲打身体。

(这个躯壳里边,是不是也藏着那样的感情呢?自己是那样一个父亲的儿子,身上又流着外祖父的血,而且还有外祖母和母亲的血统。现在是不是有一个想私奔到虾夷的女孩,从某个地方找到我这里来了,这难道是命运的安排?可是,如果我真的私奔了,会马上得感冒而死。即使私奔,也不可能像外祖父那样,只一代人就创业成功,开一家店铺。真没出息!)

少爷正在沉思,从店铺那边跑来一个小伙计,说管辖通町这一带的捕头日限大人到店里来了。

「哦,那就是说,得和铃铃说再见了。」阿妙脸上显出无比遗憾的表情。

这时,老熟人捕头清七来到了廊子里。只要是大商号长崎屋求他办事,一定会给很多酬金,绝对是一份有保证的美差,可不知怎么,这会儿捕头大人的脸色却不大好。

「啊,铃铃的家没查到?」

捕头一屁股坐在起居室一角。听了他的话,不仅是少爷,所有人都惊讶地睁大了双眼。铃铃怎么看都像是富裕人家的小孩,捕头大人交游甚广,只要他出马,一定会立刻查明,把她的父母亲带来,大家都这么认为,所以听说没查到,都大吃一惊。

「或许是从很远的地方走来的?」

「我想再问铃铃一些话,就过来了。或许能知道她妈妈的名字,父母是做什么的,也许她还能想起别的事来。」

因为是长崎屋老板藤兵卫拜托的事,清七想干脆利落地解决。这次,他把希望寄托在了铃铃身上,可这个孩子就是紧闭着嘴,倔犟地一言不发。

「铃铃,叔叔长得虽然可怕,心地可善良了,跟我说话没关系的。」

捕头努力装出一副柔声细语的腔调,可这似乎把铃铃吓着了,她害怕地躲到了阿妙身后。再之后,不论问什么,她都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不一会儿,仁吉在屋子一角说话了。对他来说,普天之下少爷一个人最重要,所以看小孩子的目光相当冷静。

「真是怪事。孩子长到她这么大的时候,再多懂点事也不是坏事。这个年龄让她习习字之类的,也都不算早了吧。」

「嗯,真是这样。哎,铃铃,你上私塾了没有啊?」

对于少爷的问题,铃铃依然紧闭着嘴不回答。意识到她是故意不作答,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

这时,佐助从江户广小路回来了。众妖不拘常理,比捕快更急地到处乱找一通,工夫没白费,得到了关于铃铃的一点儿线索。

「这个嘛,有好几个人都说,看见过一个独自待在桥边的小孩。他们说,她穿着一件漂亮的红色和服。」

「说好像是从大和桥北边过来的。」

清七啪地拍了拍大腿,突然想起那边也有许多大商号,可以和那边的捕快打声招呼。他刚站起身,却不知何故被佐助拦住了。

「大人,要是那样,方向就错了。」

「什么,你说不是大和桥那边,是江户桥?」

「也不是。实际上铃铃走过的好像是永代桥。」

话音刚落,屋子里众人顿时无比惊奇和不解。

「那座桥可是架在离江户广小路很远的地方。你是说,铃铃是从永代桥边混入人群,坐上了开往大和桥的船?」

说完,藤兵卫开始观察一直不说话的铃铃。

永代桥是在离海最近的隅田川上架设的一座长一百一十间(注:间,长度单位。1间为6尺,约1.818米的大桥。)由于此桥由岸边的居民维护,过桥需要缴纳两文钱,铃铃人小,有可能混入人群过了桥。向东过了永代桥,就会到达深川。

「果然没往深川一带派人打听。这样的话,我马上坐船去一趟吧。」

在长崎屋的藤兵卫面前,捕快的腿比往常勤快。他刚站起来,脚步就被一个稚气的声音扯了回来。

「不能回家。铃铃不想回家。」

说着,小女孩就紧紧地抓住了阿妙的衣角。阿妙听了,往前凑了凑。在事情变得复杂之前,少爷连忙来到铃铃跟前,问她怎么回事。

「怎么了?是不是在家挨骂了?」

铃铃一边晃动头上的花簪,一边仔细打量起少爷来,大大的黑眼珠如琛夜一般。

「如果回去,铃铃就活不成了。」

屋子里一下变得鸦雀无声。

3

日限大人与河对岸深川一带的捕快取得联系后,没费多少工夫就查到了孩子的身份。铃铃是深川一带大木材行中屋的小姐。

在木材商聚集的深川,道路和沟渠两旁都立着很多圆木桩子。少爷、捕头和伙计仁吉坐船送铃铃,望着不熟悉的风景,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到了中屋,铃铃的叔叔正三郎第一个从店铺里迎了出来。看到侄女平安归来,他放心地大舒了一口气,跪坐在了店门前。

「看不见铃铃,我们在店里找了好几遍。你们送她回来,真是太谢谢了。你们是长崎屋的?就是大和桥前通町的那家店?铃铃居然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

寒暄结束,少爷迅速环顾了一眼中屋,并没有一个人从里边冲出来打铃铃,也没有丝毫令人不安的气氛。对于这_点,仁吉也点头赞同。要是这样就没有什么危险了,少爷放心地在铃铃面前蹲下身来。

「到家喽,铃铃,你不要紧吧?」

铃铃好像也并不是不想回来,一副很安心的样子。

「谢谢叔叔。」

铃铃微微一笑,端端正正地向少爷行了个礼,就由女仆陪着走进店去了,只剩下少爷呆立不动。

「嗯,叔叔?」

刚十八岁就被归人「叔叔」行列,少爷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在一旁忍住笑的捕头拉着,和仁吉一同进了离店门不远的一个房间,在那里又一次接受了正三郎的道谢。他不光嘴上谢,还备了礼,连包东西用的方绸巾都准备好了。

「本来,我哥嫂,也就是中屋老板夫妇应该前来道谢……但铃铃失踪,哥哥因太担心生了病,家里忙乱不堪,实在抱歉。」

正三郎两手扶地,表示深深的谢意。铃铃的这位叔叔二十四五岁,待人接物相当得体,长得虽不像仁吉那样眉清目秀,可是神色言谈之间有一种动人之处,柔和温静,相处起来很愉快。

「那么……些许薄礼,谨作为中屋的一点儿心意吧。」

谢礼是小金子,而这之后,长崎屋也会拿出一些金子答谢捕头。清七见了,欢喜得眉开眼笑。

可是,少爷还是很担心铃铃说的「活不成」,因此,与金子相比,少爷更加注意正三郎眼角那块像是被人打过的淡淡的瘀青。少爷向仁吉递了个眼色,心领神会的仁吉立刻从怀里把随时为少爷准备好的褡裢取了出来。少爷从中拿出一片膏药,递到正三郎面前。

「长崎屋也兼营药行,这种药叫真黄柏膏,是专治跌打损伤的。请试试吧。」

「真不好意思,还能看出来呢。」

正三郎用手摸了摸脸,轻声苦笑起来。对于这副窘迫的样子,仁吉全不理会,紧接着又指出他手腕上还有一条红道子。也许是觉得难为情,正三郎赶紧将手臂藏在了身后。

「说起来……身为次子的鄙人,现在要入赘到别人家。听说这事,有个女人心生嫉妒。」

看样子被收拾得很惨。正三郎看起来很精明,连和女人分手都颇有手段,因而受了伤……这种事发生在他身上一点儿也不奇怪。难道铃铃亲眼目睹了两个人争吵的场面,所以觉得害怕?

如果一直胡乱猜测下去,故事能编一大堆。不问,事情就得不到解决,因少爷把心里的想法和盘托出。

「是这样,在长崎屋时,铃铃怎么也不把府上是中屋这件事告诉我们。我们问她为什么,她就说,如果回来,会活不成。想到她的父母会着急,所以赶紧把铃铃送回来。但就这样回去,那句话会一直放在心上。如果明白其中的原因,烦请解释一下。」

少爷这么一问,正三郎脸色一变,但立刻又恢复了待人接物时的和蔼。他轻轻地挠了挠头。

「铃铃说过这样的话?原因嘛……我知道,只是……说出来,请你们不要干预,只要你们不干预,我就很感激了。」

他鞠了个躬,开始娓娓道来。据他讲,最近有传言说,中屋有狐狸作祟。为此,老板正请人在店旁修建稻荷神祠。

「铃铃的乳母阿赛最关心修神祠的事,可能铃铃从乳母口中听到这件事,就害怕起来了。」

少爷望了望仁吉,本是妖怪的伙计摇了摇头。中屋没有狐狸,有狐狸作祟这件事多半是谣言。

可不管怎么说,人家解释了,礼也收了,事已至此,只有打道回府。少爷向正三郎道别后,站起身来,顺便将袖子里揣着的两个鸣家抖落到了榻榻米上——好在铃铃看得见鸣家。少爷耐心地嘱咐鸣家们,一旦有危险,就带着铃铃逃到不远的稻荷神社去。只要逃到那里,少爷的外祖母皮衣的同族狐狸们就会帮助她脱离危险。

正要出屋子,突然听见店堂那边大声喧哗。大家正面面相觑,一个仆人跑到了正三郎面前。

「不得了了,阿赛跳河了!刚才听人说,乳母阿赛的尸体漂到河沟边上来了。」

正三郎的脸霎时变得和刚漉过的纸一样白。少爷的脑海中,又掠过了铃铃说的那句话。

「如果回去,铃铃就活不成了。」

只是,这次死的不是铃铃。

正三郎冲到外面。少爷一行跟着他出去,发现离店稍远些的河沟旁,围了一大群人。一个叫孙藏的男子正在维持秩序,他是深川一带的捕快。听说了铃铃的事之后,他一直帮忙调查。清七看到孙藏,立刻分开人群过去打招呼。

「那么,您就是通町的清七捕头了。铃铃倒是平安无事,听说是在江户广小路那边找到的,也就是说,铃铃没和乳母在一起。」

孙藏正低头审视那具全身湿漉漉的僵硬死尸。听说是乳母,少爷原本设想她是像长崎屋阿曲那样将近四十的女人,但实际上,阿赛还很年轻。可以推想,她活着的时候很标致。

「没有砍伤割伤的痕迹,也没有被人勒过。阿赛有跳河的理由吗,正三郎?」

正三郎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后默默摇了摇头。孙藏长叹一口气。

「瞧这样子,又该有传言说狐狸作祟了。即使没有今天的事,中屋最近也成了街坊邻居们议论的对象。什么夜里能听到毛骨悚然的怪声啦,能看见奇形怪状的人影跳动啦,什么稀奇的事都有。今天还闹出人命来,这下可热闹了。」

即便说的是大商号的事,孙藏也丝毫不留情面。少爷问捕快的妻子在做什么,清七回答说,她似乎在经营「一膳饭屋」。

(难怪说话那么干脆爽利,原来是不打算收人好处啊。也就是说,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了。)

现在,中屋似乎被各种古怪的流言包围了。不仅如此,中屋的独生女铃铃还在离家很远的地方迷了路,陷入危险之中,而这次乳母又溺水而死。

「如果回去,铃铃就活不成了。」铃铃这句话,仍然在少爷脑海中回荡。

(现在撒手不管,恐怕不行啊……)

想把溺水事件弄个明白,但作为局外人,也只是惹捕快们厌烦而已。更何况,仁吉看少爷的眼神多了几分忧虑,他很担心少爷一直站着,会因体力不支而晕倒。

于是一行人准备向正三郎告辞。可就在这时,少爷呆住了,一个女人正从中屋朝这边跑过来。

不是一般的女人。

头上插着一支巨大的花簪,身穿一件红色的长袖和服,上边绣着巨大的牡丹花。急匆匆地,跑得头发衣服都凌乱不堪。她越来越近,少爷更加惊讶了。

(啊,是妖怪吗?不对,是人呀。难道是仓库的白土墙成了精,生了孙女吗?)

女人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白粉,就像请泥水匠抹过石灰一样。胭脂也浓浓地涂了许多层,都变成了忽紫忽绿的彩色。不仅如此,眉毛画得格外分明,到了不自然的程度。鬓角还插着一朵艳得扎眼的红花。这副打扮绝对能给人巨大的冲击。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周围人丝毫不以为异。少爷明白了,附近的人熟悉这个女人。女人在少爷面前停住了脚步。

正三郎和她打招呼。「阿雏,你来了啊。」说完,就轻轻地握住了女人的手。

(哦,叫阿雏……)

和雏偶人相似的地方,就只有那张看起来不像是人所有的白皮肤。少爷正瞪大眼仔细瞧,正三郎回过头,开始介绍。

「这位是红白粉行一色屋的千金,我的未婚妻。」

「这……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少爷巧妙地将视线从阿雏身上移开,恭敬地行了个礼。盯着浓妆看太久,心思马上就要被人察觉了。仁吉倒还冷静,旁边的清七则呆呆地看着阿雏,脸憋得通红,大概是正把想说的话拼命往肚子里咽。

「啊,我刚才去店里,听说阿赛死了。铃铃没事吧?」

阿雏说话的腔调,有种奇异的装腔作势的味道,然而正三郎回答得却很温和。清七的脸憋得越来越红了,少爷等人赶紧早早从人群中撤了出来。

4

「今天先说明白,我平时可没说过『第一个就最好』这种没道理的话。」

「先回来的可是我——」

「难道不是我吗?」

「噢,难道谁也不先汇报啊,要是这样,我就先说了。」

几天以后,少爷饮食起居所在的长崎屋的厢房里,妖怪们正为谁先汇报而扭成一团。少爷很想听他们说,却无奈地靠在书案上,一边叹气一边等他们吵完。看到这情形,佐助瞪起了眼睛,一言不发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巾,抖一抖。随着「咔嚓」一声响,滚成一团的妖怪们立刻就散开了,稀里哗啦地滚落在榻榻米上。

「少爷不是吩咐你们调查中屋嘛,要说就快说。再这么磨磨蹭蹭的,年糕和酒可就都给要饭的了。」

今天有很多妖怪会来这里,所以事先腾出了两间房,房间一角,少爷早已准备了好吃的。妖怪们马上听话了,开始依序汇报自己调查的结果。

「中屋是深川一带广为人知的木材行,生意做得很大,有脚踏实地的好口碑,很赚钱,在钱方面不发愁。」

先开口的是屏风偷窥男。被他抢了先,鸣家们都咬牙切齿地恨恨不已。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又开腔了:

「铃铃是抱养的。她本是中屋老板妹妹的孩子。据说女主人原来有个男孩,可小时候得天花夭折了。那之后一直没孩子,所以就抱养了铃铃。」

「噢,原来铃铃不是亲生的。」

这与此次的迷路事件有没有关系昵?少爷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没说什么,继续往下听。

「那个……我听说老板娘最近又生了孩子。」

说话的是老猫精,她剃掉了脖颈上的毛,显得颇妩媚,那粉墨登场的姿态活像教小曲或三弦的师傅。她不住地递眼色给仁吉,可伙计只顾一个劲儿给少爷倒热茶。

「噢,住在中屋附近的一个风骚的老女人对我说,她去年听说过这件事,可根本没听到小孩子的声音,我还想这是怎么回事呢。」

说话的是野寺和尚,似乎狐狸作祟的传言就因此事而起。

「到底有没有新生的婴儿?如果真的生出了继承人,就不需要铃铃了……」

仁吉陷入了沉思,少爷却摇了摇头。

「不像是有孩子新出生。」

少爷向从中屋回来的鸣家们证实,木材店并没有晾小孩子的尿布。「即使老板娘真的怀孕,中屋现在就把铃铃当眼中钉肉中刺,我觉得很奇怪。」

中屋老板夫妇以前有过一个孩子,夭折了。孩子很难养活,夭折一个不算稀奇,都说是早产的缘故。这次虽说将生一个孩子,也不至于立即把好不容易从妹妹那儿过继来的孩子抛弃。大家一边喝着茶,一边咕哝着。

「继续说铃铃过继那件事,还有传言说,中屋老板有个侧室,而铃铃是侧室的。」

说话的是大秃。变为人形的妖怪们都十分活跃。

「我从别处听说,死去的乳母阿赛有喜欢的人,而这个人就是正三郎。」

据说正三郎在深川一带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尤其深受女人们欢迎。勤恳认真、健康踏实而又和顺温静的男人,确实比那些脸蛋长得好的男人更能赢得女人的芳心。最近他订了亲,女人们都伤心地泪落纷纷——鸣家连这样的传言都捕捉到了。

「不过不久之后,未婚妻来拜访中屋,就是那个阿雏,情况似乎有些变化。」

鸣家说,正三郎成为贪图对方家产而结婚的男人,在女人们中的名声越来越差。相反,男人们的评价却提高了,都说他为了将来,连那样浓妆艳抹的未婚妻都能接受,精神实在可嘉。

「少爷,那个叫什么阿雏的人,妆化得真那么浓吗?」

问话的是水獭妖,这位今天照例打扮得格外整齐。

「我可不知道阿雏长什么样。」

「啊?她不是还和少爷打招呼来着吗?」

「她要是把脸上的白粉都擦掉,我可能就认不出了。」

「哦,把脸涂成那样,本来的长相也只能任人想象了。」

仁吉也笑着点头同意。

鸣家总结说:「那张脸,和在白石灰墙上画上鼻子、眼睛、嘴巴一个样。」

一句话,大家全明白了。

少爷端起茶,仁吉马上献上了茶点和盛在木碗里的竹叶年糕。一个鸣家比少爷先伸出手,马上被仁吉用手指弹了回去。少爷觉得可怜,给了他一个,谁知屋子里的妖怪都把手伸了出来。少爷笑了起来。

「看来光有竹叶年糕不够啊。佐助,没关系,把食物分给大家吧。」

「也不问问他们说的有多可信。」

「没关系,一边吃一边说呀。」

野寺和尚还在给大家打保票,鸣家们早把头伸进了盛着南蛮乱炖的大钵里。甘薯饭、酱烤茄子、烧大虾、拍松的牛蒡等,和一个大长嘴酒壶一起转动,均匀地送到了每一个妖怪面前。

「听说以前打算让中屋老板的弟弟,也就是正三郎继承中屋。」

野寺和尚不管鸣家说什么,先抢酒喝。

「不知为什么,又改成人赘当女婿了。」

「还不是岁数太相近了,正三郎应该只小中屋老板五岁吧?」

「一点儿不错,于是中屋老板就抱养了铃铃。」

谁在和谁说话根本分不清楚,总之,屋子里四面八方都有人提问,哪个妖怪想起来就回答。少爷一边吃着咸味的甘薯饭,一边全神贯注地听着。

「正三郎过去也有过成为店老板的想法。阿雏这个姑娘,外表虽然异常,但无论怎么说,也是大商号的小姐,如果和她成亲,正三郎早晚能当上老板。」

「是吗……那我全明白了!」屏风偷窥男一只手握住杯子,大口喝酒,兴奋地说。他卷起棋盘格花纹的和服下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还说,接下来要对此次事件的一个谜团作出解释,请大家洗耳恭听,引得大家支起了耳朵。

「我明白了!孩子真的生出来了,但怀孕的不是老板娘,而是乳母阿赛。」

「哈哈,传言说阿赛喜欢正三郎,那么正三郎就是父亲了。」

「但对正三郎来说,入赘的事已经定下来,要是被乳母坏了事,可就糟了。他把女人叫到河边,开始还商量要不要把孩子打掉,结果不由自主手上加了力气。」

「可怜啊可怜,阿赛掉进河沟里,就变成了不归人啊。」

水獭妖像在说评书,还打着拍子。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像煮沸了的水。

讲完这些,声称解决了疑团的屏风偷窥男完全沉浸在良好的自我感觉之中。

就在这时,少爷悠然提了一个问题。「就算乳母和正三郎争吵,但铃铃为什么迷路了呢?」

「这个嘛……乳母不在旁边看着,孩子就随便跑到外边玩去了,嗯,一定是这样。」

「如果在深川一带迷路,不可能找不到……找到她是在很远的江户广小路,而且铃铃说过『回去就活不成了』,我觉得他们两个人没有杀铃铃的动机。」

「少爷,为了查明案子,可不能想那些对推理不利的事哦。」

鸣家一通说教,少爷苦笑着继续吃饭。这时,老猫精又想起了什么。

「那,这么想如何?中屋老板夫妇为什么没在少爷面前露脸呢?会不会是已经被正三郎杀了,不在这世上了呢?铃铃觉察到这些,所以觉得害怕?」

老猫精自觉英明,不由得挺起了胸膛。妖怪们一齐吵嚷起来,少爷却摇了摇头。

「中屋的老板如果真的不在了,那个不留情面的深川捕快孙藏大人早就调查了。」

然后他转头问那些留在中屋的鸣家是否看见了老板夫妇。

「看见了啊,在里边的房间里。」

回答很肯定,于是这个推理也就不成立了。

没得出一个像样的结论来。渐渐地,妖怪们都醉了,汇报会变成了宴会,无法继续讨论下去。仁吉皱起眉头,抱怨都是一开始就让他们大吃大喝的结果。

「嗨,这不也很好嘛。」

少爷笑着向盛茄子的盘子伸出了手。看到少爷这么有食欲,伙计们的脸立刻由阴转晴了。

5

两天后,正三郎的未婚妻阿雏来到了长崎屋药行的店门前。

照旧是格外显眼的浓妆和那不能称之为声音的破锣嗓子,一进门就吸引了整屋人的注意。正待在里间六叠大小屋子里的少爷马上出来迎接。

「今天受正三郎之托,前来拜访。前几天您把铃铃送回家去,真是感激万分。中屋老板夫妇本应马上来府上道谢,但老板娘身体欠佳,所以暂且由我前来。」

说完,拿出来一个包袱。真不知母亲看到阿雏,会说什么,少爷心里很没底,但还是赶紧把阿雏让到了厢房。

「铃铃还好吧?」

「嗯,一直都好,就是阿赛出事以后,找了一个新乳母,现在还有点不大习惯。」

令人吃惊的,是阿雏虽然外表看起来有些古怪离奇,但面对面说起活来,却是一个极认真正经的人,不仅应对恰当得体,还能准确抓住谈活的内容。少爷一改以前对阿雏的印象,让了一通佐助拿来的水晶糕之后,对阿雏说:「有点事想问你一下,不知道是否可以?您听正三郎说了吗?铃铃迷路到我家的时候,曾说过『回去就活不成了』。您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吗?」

「……这个嘛,她还这么说过呀?」

阿雏略微迟疑了一会儿,然而,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似乎很谨慎。

「这只是一个传言……我听说中屋的老板娘最近又生了孩子。」

「啊呀,这真是没影儿的事,最近造谣的人还真多呢。」

「那么,传言中屋有狐狸作祟,也是毫无根据捏造的了?」i

「江户有那么多稻荷神社,狐狸又是稻荷神的使者,肯定忙得抽不开身,哪还有工夫作祟啊。」

嗯……这个回答倒是有趣。说话也一针见血、简洁明快。

「还有传言说,中屋老板有个侧室,也是谣传吗?」

「七兵卫对夫人很专情,娶夫人时,周围人都反对,但他还是坚持到底。」

「周围人都反对?这又是为什么呢?」

阿雏咬住樱桃小口,不小心说漏嘴了。她紧绷起一张脸,只见那上边的白粉一点点裂开,眼看就要掉下来。少爷看了,有些害怕。然而过了一会儿,阿雏又缓缓地开了口,大概她觉得自己的举动有点欲盖弥彰。

「老板娘小时候,母亲因被狐狸附体而亡故,于是亲事也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定。」阿雏浅浅一笑,又说,「大家都愿意求好一点的缘分。」那神态一点儿不像在说别人的事,倒像在说自己。想必阿雏自己的亲事也大费周章。

(很有女人缘的正三郎选择了眼前这个人,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正三郎有的是对象可以挑。

(中屋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事,铃铃觉得害怕,跟这些有关系吗?)

之后,就净是一些无关痛痒的问答。不大工夫,阿雏就决定回去了。在店门口道别时,很少来药行的阿妙夫人突然出现在店里。

「母亲,您怎么来了?」

「我听说中屋那边有人来,就过来了。铃铃没来吗?」

看到只有阿雏一个人,阿妙夫人有些失望。但不可思议的是,她似乎丝毫没注意到阿雏脸上的浓妆,像平常那样寒暄起来。阿雏也感觉到了这一点,说起话来很放松。

「您是不是一直盼着铃铃来呢?以后要是有机会带她来就好了。我们家的店铺一色屋就在大和桥往北一点儿。正三郎要是入赘,铃铃也会到我家玩。要从一色屋来,就不算远了。」

「是吗?那敢情好。铃铃那孩子真可爱,我还想让她给我儿子当媳妇呢。」

「……要是再大一点儿,我还真想把铃铃放在这边,托您照看呢。」

「什么?等等,阿雏……」

少爷听着两个在店门口打得火热的女人的对话,太过惊讶,忍不住要打嗝。给五岁小女孩提亲,在她俩看来全然不足为奇,这恐怕有点吓人。

(难道我的感觉与世人不太一样?)

「哎呀,一太郎,铃铃可都五岁啦。」

「阿雏,不是这个问题。」

少爷正为难地不知如何作答,阿雏那张白墙一样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意,之后就告辞回去了。心情看起来不错的阿妙夫人也到店里去了。

刚才的闲谈像一阵旋风,从店门口刮过又散去。然而少爷心中,还有一件事放不下。

「媳妇也行,养女也罢,我想把铃铃接到长崎屋来。」第二天早晨,少爷刚吃过早饭,就突然对两个伙计斩钉截铁地说。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佐助把饭菜挪到火盆旁边,就到卧房叠起被子来。

仁吉把手放在了少爷的脑门上。

「这是干什么?我又没发烧。」

「那您突然要娶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为妻,又是为什么呢?」

两位伙计一齐问少爷。

「昨天晚上,我想了很久。让人担心的事实在太多,我觉得让铃铃来咱们长崎屋躲一躲比较好。」

「担心?担心什么?」

少爷坚定地迎着两位伙计的眼神。

「我觉得,咱们如果撒手不管,铃铃真的有可能被杀。」

正在这时,从屋顶的角落传来了很大的「叽叽嘎嘎」的声音。许多鸣家正叽里呱啦地往下爬。他们都很担心。然而,两位伙计对少爷说话的时候,表情仍然很平静。

「怎么就得出这个结论了呢?」

看样子不把两人说服,接铃铃过来的事恐怕成不了。少爷坐在书案前,手里拿着笔。每当整理思路的时候,他都会把解决不了的事情一件件写在纸上。

为什么铃铃会到离中屋很远的江户广小路?

阿赛的死,是意外还是被害?

有传言说中屋有狐狸作祟,而实际上没有狐狸,这是怎么回事?

中屋老板是否有侧室?(有传言说铃铃是侧室所生。)

为什么接待客人的都是老板的兄弟正三郎?

有女人缘的正三郎为什么选择阿雏为未婚妻?

中屋的老板娘阿高有没有生孩子?

铃铃为什么说「回去就活不成了」?

「我觉得中屋老板没有侧室,因为阿雏说过,确实没有,也就是说,铃铃是中屋老板的外甥女。」

在写下来的几条当中,少爷最关心的是狐狸作祟。

「这只是个谣传,并没有狐狸,不是已经确认过了吗?」仁吉说。

少爷听了,点点头。

「对呀,但还是生出了谣言,说在中屋能听到奇怪的声音,有人还看到过人影跳动。关于中屋老板娘怀孕,也令人生疑。而且老板娘阿高不出来见人,唯一的女儿失踪了,我们找到送回去,她都不出来看看。」

「……阿高的母亲不是被狐狸附体,后来亡故了嘛,就因为这个,和中屋老板结婚的时候,周围人都反对呢。」

少爷接上佐助的话说:「阿高这会儿多半……是被狐狸附体了,才不敢出来见人。」

「那就是说,和她母亲……一个样?」

「多半是生病了吧,人们一般都会对没法解释的事胡乱猜测。不知道自己是谁,行为也变得古怪起来,的确有这样的人。别人都以为是狐狸附体,我看多半是生病。」

仁吉深深叹了口气。在药行待了这么久,他已经猜到了病症所在。

「这样看来,老板娘没有孩子,如果真是这种病,说话就会颠三倒四,把以前生过孩子当成现在的事也说不定。」

「是啊是啊,如果老板娘现在脑袋里装着许多奇奇怪怪的事……」

少爷正说到这儿,从店门那边传来很大的说话声。佐助正要到院子里看看,照例胡乱化着浓妆的阿雏,正甩开伙计朝里屋跑来。

「铃铃来过没有?我正找她呢,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即使厚厚地涂了好几层粉,还是能看出她那张因紧张而僵硬的脸。

「难道又迷路了?铃铃那么小,应该不会走太远吧。先前由乳母带着出了店,大概来过这附近。」

「这次是……和老板娘一起。老板娘说今天心情好,就和铃铃一起出门了,到现在也没回……」阿雏的声音变得嘶哑。

少爷低沉而坚定地说:「佐助,把大家集合起来,去找铃铃,这次是和中屋的老板娘在一起,如果找到了,直接把她抱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呀,少爷?既然和妈妈在一起,怎么可能迷路呢?」

迷惑不解的佐助不禁问。

少爷回答的时候一直看着阿雏,似乎在向她确认。

「老板娘的头脑已经不清醒了,铃铃很危险,因为,杀死乳母阿赛的,可能就是阿高。」

紧接着,阿雏就提出把铃铃嫁到长崎屋来,大概是想让铃铃躲到一个老板娘找不到的地方。她浑身打着冷战,蹲在院子里,用手捂住脸,许久没有开口。

6

马上坐船去中屋。到了那里,正三郎已经动员大家出去找人了,中屋从晌午就关了店门。正三郎把四处奔波的阿雏交给留下看店的哥哥七兵卫,也和少爷等人一起出门找铃铃。七兵卫则低垂着头,腿瘫软得都快跪在地上了。

把事情交给家仆照看之后,一行人过了永代桥,之后就坐船前往江户广小路。那是铃铃到过的最远的地方。

「听阿雏说,她猜到了嫂子现在的状态,我很吃惊。」

「老板娘的事,中屋的人现在都在竭力隐瞒。即便这样,也有各种奇怪的谣言。哎,也是因为种种迹象越来越明显吧。」

船在水面上滑行向前。少爷小声说完,就指了指正三郎手腕上的一处抓伤。

「这是老板娘弄伤的吧?以前脸上那块瘀青也是吧?」

一直紧咬嘴唇的正三郎微微点了点头。

「我注意到嫂子有点不对劲是前年的事,嫂子自己也似乎意识到了异样,她说,回想起母亲当年,心里很恐惧……」

随着病情的加重,她母亲被关到屋子里,临终前还在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阿高也一样,时好时坏,反复发作,而且一点点恶化……

「嫂子是个温柔甚至有点懦弱的人,正因为如此,才觉得更可怜。有一天,哥哥自言自语说,还不如突然就什么不知道了好呢,她自己也好受点。」

中屋的七兵卫是在知道阿高母亲病情的情况下娶的她,所以并没有把阿高关进屋子,他安排了几个知道内情的人陪在身边,嘱咐别让阿高出差错,让她过得舒服一些,为此着实费了不少心。然而,情况越来越糟,对左邻右合,也不得不编一些谎言敷衍了。

「她半夜经常发出怪声,附近都听得一清二楚,或者突然从房间里冲出去,把店堂和厨房弄得乱七八糟,不仅如此,还一天一天陷入邪思妄想之中。」

她说死去的孩子还在肚子里,嚷着说七兵卫有别的女人,还要抡起拳头打铃铃。

「她好像觉得自己的儿子不见了,却多了一个不认识的女孩,不由得大动肝火。身体好的时候,疼得恨不得含在嘴里,身体不好了,抡起拳头就打。乳母倒是把孩子保护起来了,可孩子却害怕,心里留下了阴影。」

乳母曾经让铃铃逃到阿高找不到的地方去,所以要带着铃铃过永代桥,到一个离中屋很远的地方。但是,都被阿高发觉了。

「得知三个人从店里消失时,我哥哥抱着头趴在了榻榻米上。」

最先找到的是正一个人走在马路上的阿高,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不管问什么,她都听不懂。

「所以找回铃铃,看到她平安无事,我真是从心底里松了一口气。但从少爷口中听说,她那时候是一个人……我就想……嫂子是不是已经对保护铃铃的阿赛下了手……」

正如正三郎担心的那样,阿赛的尸体很快被发现了。

「一太郎,你说我以后该怎么面对嫂子呢?她可是杀了人呀……」

微弱的声音在船边回荡,眼睛直直地盯着少爷,神色严肃、痛苦、不可逃避。

「您嫂子不一定记得杀过人。但是,身体还是时好时坏。如果衙门来人调查,一定会怀疑是狐狸附体,甚至怀疑是为了骗人耍的花招。」

免罪是基本不可能的。

「而且阿赛还有父母兄弟,对于他们来说,无论她被谁以何种理由杀了,这件事都已经无法挽回。」

正三郎那颤抖而微弱的声音,似乎马上就要被拂过河面的微风吹散。

「我觉得,哥哥唯一的愿望就是让嫂子安静地度过每一天,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但自从发生这些事以后,嫂子就成了危险人物,也不能让铃铃待在中屋了。我们担心嫂子犯的罪早晚会被发现,每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孙藏大人又是以不收贿赂出名的。」

对于失去双亲的正三郎来讲,哥哥嫂子就是家人,比什么都重要,不想失去。但是,希望归希望,事情很难如他所愿那样发展。

就像猜一个没有正确答案的谜语。应该选的都使人为难,一个都不选也不可能,因为不选择本身也是一种选择。

少爷想不出话回答。这时,耳边响起了仁吉镇静的声音。

「不管怎么说,现在与其发愁,还不如先找铃铃,做完该做的事,下一件事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光发愁也没用。」

果然是活了上千年的妖怪,真是稳如山岳。少爷点点头,松了口气。

旁边的正三郎却惊讶得张大了眼睛。

「……确实如此。这个伙计有高见。虽然和我年龄差不多……」正三郎一边看着水面,一边感叹人不可貌相,脸上的表情也和缓了一些。

他接着说:「阿雏就是如此。阿雏的妆化得很浓,可能有人误会她性情怪僻,但她实际上很温柔。」

「前几天有幸和阿雏谈话,发现她是个很有主见的人。」

听少爷这么说,正三郎莞尔一笑,说:「哈哈,这样看来我还蛮受欢迎的嘛。可是,开始大家来我家提亲时,都先问我和嫂子有没有什么关系,还有一些父母专门来看嫂子是不是被狐狸附体了。」

「只有阿雏一人关心嫂子,」正三郎接着说,「嫂子出现异常的举动之后,她也毫不避讳地和她谈心,还热情地帮助我。阿雏年幼时,在一场传染病中失去了双亲,那之后,一直由祖父母抚养,但两位老人和阿雏性格不和。」

祖父母希望自己年老去世之后,孙女能独立生活,所以管教得越为严格。不仅教给她女孩应掌握的技艺素养,还让她过问生意上的事。

但不管阿雏怎样努力,祖父母从来没表扬过一句。有一天,阿雏为了排遣烦闷的心情,用店里的商品试着化了一次妆,虽然化得很淡,还是被狠狠训斥了一顿。从此祖父母就心忧起来,管教得越发严格了。从那以后,妆化得似乎越来越浓越来越艳,祖父母也越来越忧心,但不管怎么说,脂粉店里应有尽有,可以随便用,所以就一直这么化下来。

「虽然妆的确很浓,但总在身边,就习惯了。」

如果把化妆理解为内心痛苦的表现,想想那份心情,也就会不自觉地涌出爱意。如果娶性格不合的人为妻,只会一天天地增加厌烦情绪,因此,阿雏正合适——正三郎的想法简单明快。想到这,少爷突然将脸转向仁吉。

「哎,这也许就是情人眼里出美人吧,父亲对母亲那么疼爱,也是一样的啊。」

「啊呀,少爷比实际年龄看起来更像小孩子呢。」正三郎边笑边说道。

少爷听了,不高兴地绷起脸来瞪着河面,自己被当作小孩子看待,很委屈。

(可是……也没什么。)

正三郎对那么浓的妆都不在意,少爷甚至有点羡慕。

这时,少爷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正在眼前的水底随波荡漾。

(不会有海女吧。)

顺着妖怪手指的方向望去,船早就靠近了繁华的市场。江户桥也一定离得不远。

再仔细看,一群人正背着什么东西在岸边奔跑,后边还有一个女人在追赶。

「铃铃!」

「嫂子!」

三个人赶紧让船靠了岸。

7

在江户广小路市场边沿附近,三个大男人截住阿高,然后死死按住,因此引来了许多围观的人。

因为不想让她受伤或把她弄疼,仁吉、野寺和尚两个妖怪本来力气很大,对付一个女人却大费周章,说明阿高发疯的状况绝对不一般。

抱着铃铃的水獭妖在旁边喘着粗气说:「鸣家发现铃铃哭哭啼啼地向前跑,谁知刚按少爷的吩咐抱起,那女人就追上来了。」

阿高出门的时候还很正常,看样子半路上又被邪思妄念左右了。妖怪们救下了怕得要命的铃铃,但这之后没了主意,只好四处躲避。

阿高现在根本不能回答正三郎的问题,她头发蓬乱四散,一双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只是直愣愣地瞪着。

但不管怎么说,一切都暂时平静了下来。看到铃铃平安无事,正三郎舒了一大口气。妖怪帮手们不是人类,人们看不见他们。

「哥哥一直都很担心您哪,来,嫂子,我们回家吧。」正三郎把阿高抱起来。

看到骚乱顺利平息,许多围观的人纷纷散去。繁华市场经常发生争吵和骚动,所以并没引起大乱子,少爷放心地松了口气。

向妖怪们道过谢,又打发他们散去之后,仁吉抱着铃铃,少爷和正三郎陪着阿高,一行人沿江户桥边慢慢走着,准备一同回去。

这时,阿高冷不防把脸转了江户桥方向,像是在看一个正在过桥的人。正三郎看到阿高似乎恢复了正常,叫了一声:「嫂子?」

「……阿赛。」

从嘴里说出来的,是被她杀死的乳母的名字。究竟是看见谁,让她想起了阿赛呢?只见阿高身体不停地发抖,一步步向后退。

「嫂子,阿赛已经……不在了……所以没来这儿。嫂子!」

阿高似乎根本没听进去这句话,突然一下甩开正三郎,不顾一切地向远处跑去。毕竟和妖怪们追逐了一番,累了,还没跑多远,她脚底下不听使唤,一下子掉下了大和桥。

「嫂子……」

正三郎发出一阵悲鸣。

附近有很多船,当然船工不少,立刻就有几人纵身跳进河里。阿高被拉了上来,为了及时送去医治,大家赶忙将她平放在门板上。

少爷带着铃铃,主动承担了去中屋报信的任务,急匆匆上了船。在船上可以看见阿高被人抬走,正三郎正弓着背拼命地呼喊。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了,少爷不由得泪盈满眶,赶紧努力忍住,闭上了眼睛。

一个月之后,深川的中屋老板和正三郎前来拜访长崎屋。阿高卧病不起一阵子之后,就像蜡烛熄灭了火焰一样悄然离世。这是葬礼之后几天。中屋的七兵卫真诚地感谢长崎屋为阿高和铃铃费了很多心,之后就回去了。

正三郎留下了,他来到了少爷所在的厢房。少爷因为受了河风,身体本来就不好,现在有些不舒服,所以没到店堂去。他穿得鼓鼓囊囊的,正在厢房里抱着火盆而坐。仁吉马上为两个人献上了茶和从红屋买的切得很厚的羊羹。

「大概从十天前,我就一直卧床,不让出厢房一步。是仁吉他们太夸张了,因此没能出席葬礼,实在抱歉。」

「哪里话,听说您病了,我很担心。但气色比我想象中好一些,真是太好了。」

正三郎稍微瘦了一些,但身材仍然笔挺,显得平静而从容,可能是事情最终了结的缘故。

「实际上,事情都被孙藏大人猜中了。在嫂子灵前守夜那天晚上,他就对我说了。」

阿赛死于阿高之手一事,孙藏也大体推断了出来。捕快很清楚阿高母亲的事,所以很多事情早就想到了。

当七兵卫对捕快说,给了阿赛父母一笔相当多的钱,还附上了一封信的时候,捕快无言地点了点头。既然阿赛人已经死了,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不可思议的是,嫂子去世前一个月左右,突然认得铃铃和哥哥了,虽然身体看起来还是不好,但好久都没那么开心过了。」

可能是心有余悸,铃铃好长一段时间都害怕阿高,但见到温柔的母亲又回来了,还撒娇来着。阿高让小杂货铺的人拿来几只铃铃喜欢的花簪,对铃铃来说,这些就成了母亲的遗物。

正三郎看了一眼后院。

「一太郎,还有一件事我正在苦苦思索,就是眼前只有一条路,而这条路又是自己不想选择的,这时,人应该面向何方迈开脚步呢?」

对于这个问题,少爷无法作答。

(但是,这绝不仅仅是别人的事,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们一样,遇到一件必须作出抉择的事。)

至少不逃避。但这样就能作出正确的选择吗?

(如果能这样……就好了。)

正三郎也没有确切的答案,于是话题很快转移到了和阿雏的婚礼上来。但是,当少爷不经意间看到屋里挂轴上画着的紫藤花时,花簪的影像又浮现到了脑海中。是啊,虽然艳丽华美,却又凄凉万端。

铃铃长大成人以后,还会记得这些事吗?但愿当她想起这些事的时候,不要只有可怕的回忆,也能想起那美丽的花簪来。少爷轻轻掷着茶杯,再一次将目光投向挂轴上的紫藤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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