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猫婆婆 猫婆婆

1

江户的大商号长崎屋的少爷一太郎,接连遇见了三件事:

第一,他喜爱的「桃色云彩」不见了。

第二,猫婆婆小丸被抓到上野的广德寺。

第三,没有绳子,和尚却吊死在松树下。

经营船行和药行的长崎屋,在通町建了一家泥灰抹墙的店铺,今天,这家店铺因来了很多客人而热闹非凡。

伙计仁吉和佐助却一直待在内院雅致的厢房里。在长崎屋,伙计们只要陪着少爷,就不会受到责备,老板藤兵卫是个因疼爱儿子而出名的父亲。此时,伙计们正因为这位比店铺、钱财甚至老天爷都重要的少爷冥思苦想。

「云彩究竟跑到哪儿去了呢?」

「会不会是朝霞升起时,和天上的云彩混在一块儿了?」

少爷无精打采地坐在画有不倒翁图案的火盆旁。

把那么爱惜的桃色云彩弄丢了!云彩大概有两个拳头那么大,会放出一种如萤火虫光亮般隐隐约约的桃红色光辉。它轻飘飘地浮在空中,人见了,顿觉心情舒畅。然而也就仅此而已,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那么,这个不可思议的东西,为什么会在少爷的厢房里呢?说起来,这是长崎屋与妖怪缘分素深的缘故。上一辈主人的妻子阿吟,实际上是一个三千岁的大妖怪,名叫皮衣,也就是说,少爷是妖怪的外孙。

这种缘分为少爷带来了桃色云彩。前些日子,一位相当少见的稀客带着云彩前来造访。

「这不是见越人道大师嘛,好久不见啊。」

客人是个长相丑陋不堪的大个子,一个出了名的大妖怪。两个妖怪伙计见了,连忙低头行礼。

「我来看看一太郎,皮衣夫人一直惦记着你呢。」

这个叫见越人道的妖怪坐在厢房里,刚才还一本正经地答话,一等少爷让他吃那一大盘大福饼,就笑嘻嘻地以惊人的速度大嚼了起来,眼看就要吃个精光。

「看来精神还不错,那我就放心了。身体有没有好一点啊?」

「哪有那么好的事,直到前天还卧床不起呢。这半年病倒过多少次,我都记不清楚了。」

听旁边的佐助这么一说,少爷多少有点赌气,不高兴地绷紧了脸。

见越入道笑了一会儿之后,就聊起了这里那里妖怪们的近况。他回去之前,给了少爷一个消闲解闷的小玩意儿。

「是块普通的火烧云,挂在荼枳尼天女院子里的树上,我讨了来给你。这样,你卧病在床的时候,就能解解闷。」

从那以后,这块能放出淡淡光芒的云彩就成了少爷的心爱之物。

如果有不知情的人来到厢房,就一律把事情交给藏在屏风中的妖怪——屏风偷窥男,少爷则独自欣赏飘浮在房间里的云彩。

然而,一天早晨起来,突然发现那块心爱的云彩不见了。

少爷慌忙跑到店堂找了一通,没找到。本来想去外边找,可伙计们都说,病刚好,外出对身体不利,不让出去。

「我都十八了,还是不能出家门,跟婴儿有什么区别?你们就不能让我稍微自由点吗?…」

「您要是想出去,那也得等身体好些了再说。要是能让我们少担心一点儿,别说去外边,去天竺都没人管。」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少爷完全没了优势。即便如此,少爷也不死心,气呼呼地在火盆旁边坐下。结果又来了新客人。这回是老熟人——管辖通町这一带的捕头日限大人。

「哎呀少爷,今天没卧病在床,真是再好不过了。」

这当然是人家的寒暄,可想想实际情况,真感觉自己好没出息。少爷绷着脸不说话。仁吉从店铺那边端来了切得很厚的羊羹,换下了刚才那个盛大福饼的空点心盘。得知这是有名的点心铺红屋志津摩的名贵羊羹,捕头心情好极了,一转眼就吃个精光,之后,就赶紧说起了今天接手的一个案件。

「这件事发生在寺庙里,本不该我们这些俗人插手,但因为觉得有趣,就从朋友那儿打听了详情……」

「寺庙院内的树上挂着很多小荷包?怎么回事,到底……」

本来少爷挂念丢失的云彩,没心情好好听捕头说话,可因为事情实在蹊跷,出于好奇,问了一句。捕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孩拳头大小,金银线织就、光鲜无比的锦缎荷包给少爷看。

「上野广德寺的后院有很多这样的东西挂在树枝上。那附近有很多大寺庙,广德寺就是其中一座。」

「我们去年还为那座寺庙捐了钱呢。」

少爷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珠骨碌碌转了转。坐在旁边的仁吉等人小声笑起来。

厢房里的每个人都很熟悉那座寺庙。因为广德寺有个以降妖伏魔闻名的僧人,名叫宽朝。去年卷入妖怪闹事的骚动时,少爷向宽朝师父求了几张护身符。

金钱的作用立竿见影,宽朝的能耐很可信赖,但同时,他也是一个让人生厌的和尚。少爷求几张护身符,就被生生要去了二十五两金子。

看来宽朝那非比寻常的力量能发挥多少,是与钱财成正比的。另外听妖怪说,他臂力很大。虽说是个僧人,与慈悲心比起来,似乎更在乎利害得失。

「少爷,我听到传言说,广德寺悬挂荷包,是出于报复。」

也就是说,这是那些被宽朝用法力送到黄泉的幽灵和被镇住的鬼怪们的报复。听到捕头这句话,少爷笑着摇了摇头。

「黄泉有佛祖庇佑,地狱由众鬼管辖,不管去了哪一个,都不会再出来作祟。」

听了少爷的回答,捕头低垂眉毛,直瞪瞪地盯着荷包哼哼起来。

(看样子,捕头大人如果不解决这件事,似乎不太妙。有个出酬金的人一定找他谈过了,也许……就是广德寺的人。)

凡在寺庙院内发生的事,基本上都在寺庙内处理,但是这次,一定是哪个僧人稀里糊涂把这件蹊跷的棘手事件偷偷地告诉了捕头。而捕头自己看不透,就来到了长崎屋的厢房。

仁吉一边冷笑,一边说着敷衍的话:「大人,那个荷包肯定是前去参拜的信徒为了祈祷挂上去的吧?」

仁吉看出了捕头的目的是得到酬金,就编出了这套不负责任的话,然而捕头却认真地问道:「是这样吗?那些荷包都是用很鲜艳的布料做成,其中的原因你也知道?」

「为心愿而挂荷包的人,应该很有钱,所以就用家里的碎布头做成了荷包。这正可以证明,荷包是信徒从外边带进去的啊。如果是哪个僧人做的,顶多就用漂白了的布手巾。」

「是……这样?!」

日限大人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快活起来。之后没坐多久,就告辞了,恐怕是向出钱请他调查的人说明原因去了。

离厢房很近的小便门,对着点心铺三春屋,也位于药行土墙仓房的前端。看着朝那儿走去的捕头的背影,少爷朝仁吉皱起了眉头。

「这……你不应该戏弄日限大人!广德寺后院有个带假山石的砂庭,听说一般信徒都不能随便进入。你这个推测很奇怪啊。」

「什么?为了大人能赚点零用钱,我可是帮了忙的。他又没觉得说不过去,有什么不可以的?再说,树上挂荷包,对寺庙生活又没什么影响,放着不管也行呀。」

「这……话虽这样说……」

正说到这里,从土墙仓房那边传来匪夷所思的声音。一看,捕头正面无血色地往回跑。

「不得了了!遇见妖怪了!」

佐助马上站起来,迎着捕头往土墙仓房跑去。据捕头说,刚才棚栏门前边站着一个面生的女人,晃晃悠悠地朝这边跳,越来越近,还以为她要温柔地依偎过来,结果嘴唇突然裂成了两半。

捕头脸色发青,腿一打晃,一屁股坐在了廊子里。少爷向院里望了望,只见佐助轻轻一纵,从仓房背面来到了后院,手里抱着一只猫。

「大人,您难不成……被这只猫吓着了?」

「……猫?」

抱到捕头面前的这只纯白色的猫,正在佐助臂弯里大打哈欠,看起来嘴的确是裂开的。捕快的脸越来越红,渐渐害羞起来。

「真不好意思。大白天的中午呢,就看错了,该死。」

捕头晃晃荡荡站起来。为了给他换换心情,仁吉将茶叶筒里的核桃米花糖包起来,让他拿着。捕头接过糖,为了不弄撒,连忙揣进了和服袖子里。这样就没什么大事了,少爷终于放心地舒了口气。

捕头回去之后,少爷把佐助叫到房内,对着那只刚才做出恐怖表情的猫瞪起眼来。

「哎!我不是早说过,不能在长崎屋的院子里吓唬人吗?」

猫噗的一声跳向榻榻米,半空中变为人形,成了一个相当妖冶动人的女子。她是熟人老猫精,名叫阿白。

「今天我本是来找少爷帮忙的,真是抱歉。刚才一见到捕头,不知为什么,突然心里一阵慌。」

阿白说,突然不由自主想戏弄捕头。要说吓一吓日限大人,两个伙计倒是不会生气,但给少爷添麻烦就另当别论了。老猫精一个劲儿地道歉,少爷终于叹了声「真没办法」,不再深究,饶过了她。不管怎么说,妖怪的行为异于人类也是常有的事。

「那么你要说什么事?找我商量事,还真稀奇啊。」

听了少爷这话,阿白端端正正地坐直,脸上浮现出严肃认真的表情。

看来她烦恼的事情,已经到了紧急关头。

「我有一个朋友,是在一户商家养了很久的猫,叫小丸。因为很长命,总受到种种奇怪的猜疑。前不久,主人家一直很疼爱小丸的隐居(注:隐居,此处为人名。)突然去世了。」

据说隐居一去世,大家看小丸的眼神就变得凶狠起来。有传言说它变成了猫精,隐居就是因为猫精作祟而死,等等,小丸于是被交给寺庙处置。

实际上,小丸确实快变成猫精了,但并没有诅咒过自己喜爱的隐居。作为猫来讲,虽然已经算得上猫婆婆,但还没有猫精的力量。

「我拜托鸣家告诉它,赶紧逃走,但是它合不得死去的人,逗留了一会儿,就落到了现在这个下场。要是普通的寺庙,还没这么担心,但这个寺庙有点糟糕。」

「什么!难道是广德寺?」

要是这样的话,负责处置小丸的,一定是那个降妖除魔的高手——和尚宽朝。

「猫因被怀疑是诅咒杀人,所以被送到了庙里,那和尚可能会早早降服。」

「哎,这下可麻烦了。如果被驱邪的护符封住,小丸自己可逃不出来。」

听了仁吉和佐助的话,阿白愁眉不展地点了点头。一定是在担心小丸的处境,那样子看来是十分希望大家帮助。

「嗯,要是能用钱解决问题就好了。」

少爷皱起了眉头。对方是有降妖伏魔本领的高僧。仁吉和佐助虽然不怕宽朝,但是也不能让他俩跟着去寺庙。宽朝见到两人,一定一眼就能看出是妖怪。要是被他拿来做文章,可就麻烦了。

「即使派小伙计去上野,宽朝和尚估计也不会把小丸还回来,而且他应该早就看穿了小丸将要变成猫精。」

那该怎么办呢?少爷一边与火盆上画着的那个不倒翁对视,一边冥思苦想起来。不知从何时起,丢掉云彩的郁闷烟消云散了。

2

「为什么少爷会亲自到那么远的上野去呢?怎么想都像是以小丸的事为借口出去远行。」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呢,都说宽朝和尚可怕,仁吉和我还是跟了过来。」

三人坐上准备好的船,顺隅田川溯游而上。佐助觉得随少爷前往理所当然,挺起了胸膛。

「我们不会让少爷一个人去上野。」

「可以让松之助和我一起去呀。」

「如果遇到老虎狮子之类的,松之助可保护不了少爷。绝对不行!」

「……仁吉,江户没有老虎。」

伴随着少爷的叹息声,船缓缓行进。在浅草的幕府仓库附近下船后,再坐轿向西北方向走。对少爷来说,这是一次久违的远行。

说起上野的寺庙,第一要数宽永寺,开山祖师为天海僧正。它是江户首屈一指的寺庙,也是赏樱名胜之地,面积达三十几万坪。

除去宽永寺,上野一带还有众多大型寺庙。许多寺庙很宽敞,可以装下两三个大和桥附近的街巷,而广德寺就是其中之一。三人在寺庙前下了轿。到宽朝所在的殿堂,有相当远的一段路。途中可以看到不少年轻僧人在洒扫劳作。寺庙院内的建筑,在看惯了市镇小房舍的少爷等人眼里,就如同小山一般。

「哎,真是的,寺庙怎么这么大呢?」

少爷无意中说出这句话后,佐助皱起了眉头。

(糟了!)

正这么想着,佐助就说,如果觉得累,就赶紧回去休息。少爷忙说没关系,但佐助不听。

「我说,今天要见的和尚能识破妖怪,如果我不出面,可有些不妙。」

「我们两个就没问题。如果争执起来,绝不会输给他。」

佐助龇牙咧嘴地笑着,一边炫耀肌肉一边打包票。少爷皱了皱眉。

「这可不行,世人要是知道长崎屋的伙计是妖怪就麻烦了。到时你们两个不可能再像现在这样,堂堂正正地陪在我身边了。」

「什么,那么严重?」

没办法,妖怪就是妖怪,少爷深深叹了口气,边走边想怎样才能说服他们……就这样,头一下撞在了突然停下来的佐助背上。一看,佐助的表情十分凝重,正直直地盯着正前方回廊的方向,也就是建在寺庙中央的一座两层大型建筑——佛殿向左右延伸出来的部分。

「佐助,怎么了?」

「有一股浓烈的味道,一定出了什么事。」

佐助本是犬神,嗅觉相当灵敏。仁吉听了,沉吟片刻,盯着回廊看过以后,也马上点了点头。似乎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三人小心翼翼地向发出气味的佛殿内走去。这时,天将近正午,阳光明亮而充足。到了位置略高一点儿的内院,三人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殿堂后面长着好几棵修剪得很齐整的松树,其中一棵偌大的枝条伸出去很远。那底下,横躺着一团黑糊糊的东西,纹丝不动。

(佐助闻到的,就是它的气味……)

「那不是……袈裟吗?」

佐助迅速护住少爷,警戒地环视了一圈四周。仁吉小步跑到松树底下,在横躺着的人旁边蹲下了身子。不一会儿,他抬起脸,对少爷和佐助使劲摇了摇头。

「这不是通町长崎屋的一太郎嘛。专程造访上野,笃信至此,真是令人欣慰。听说你发现了一具尸体,真是非同小可呀。」

少爷将发现尸体的事告诉了寺院里的年轻僧人。那之后就在直岁(注:直岁,寺院里每年由人轮流担任的一种相当于干事的职务,也包括负责管理伽蓝和田地的执事僧。)寮的一间屋里与宽朝相对而坐。

宽朝给人以巨大的威压感,程度超过所有道听途说和想象。他的身形和佐助不相上下,说话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看样子是把清贫啦、悟道啦这些统统抛到脑后去了,然而却丝毫不以为意。他一本正经地说话时,往丹田发力,身体就会陡然高出一截。

广德寺乃禅宗寺院,院内的七堂伽蓝严格按照人的身体结构建造而成。头的方位是法堂,心脏的方位是佛殿,声名显赫的宽朝的僧房则位于殿左。

宽朝的职务是直岁,也承担了寺内伽蓝的修缮、木工活计和防火等任务。他是被委以重任、身居要职的僧人之一——在殿内听用的一个僧人这样告诉少爷。那个行为举止落落大方的年轻僧人现在正给三个人倒茶。

少爷感激地端起茶,不由小声叹了口气。

(日限大人说广德寺的松树枝上挂着荷包,过来一看,松树底下倒有一具死尸。)

今天来广德寺是为了救小丸,而身为直岁的宽朝,如果以要修理伽蓝为由关闭庙门,轻而易举。小丸想来应该是被扔进了一间隐蔽的屋子里,但现在,却不是说这事的时候。

「死去的是寺里的僧人,叫广人。一把年纪迷了心性,真是令人惋惜。」

宽朝站着说话,使人感到一种压迫,肩膀酸痛。

「完全没必要轻生上吊,有什么事情可以找我谈啊。」

宽朝淡然地说着,丝毫不动声色。少爷轻轻耸了耸眉毛。

(上吊?)

僧人的事情,包括惩戒,大体都交由各寺各院负责,唯独犯色戒要除去僧籍并于街头示众,僧众均不可插嘴干预。这次广人的事件,只要广德寺判定是上吊而死,也就宣告结束了。

即便松树上没挂着上吊用的绳索,尸体周围也没有一根绳子,疑团重重,但只要一经判定,就不可更改,因为事情只要发生在寺内,即便捕快也不能插手。

然而,对于这铁的规矩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的仁吉,毫不畏缩地反诘宽朝:「和尚,那可不是上吊啊,喉咙没有绳子勒过的痕迹,而且头上黏糊糊地沾了很多血。」

「大概是从树上掉下时,头撞到了石头。」

宽朝一口气否定了仁吉的话,龇牙咧嘴地露出一种怎么看都使人厌恶的笑容,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了两个伙计,然后,歪着嘴来到少爷近前,迅速而神秘地将脸靠近了一太郎。

「今天你带来的同伴可不同寻常啊,还有两个。一太郎少爷,你这是什么爱好呢?」

「什么?我严肃地告诉大师——比这次莫名其妙的吊死事件还严肃——我的两个同伴,都是长崎屋的伙计!」

清楚明白地宣布完之后,少爷咬着嘴唇瞪了宽朝一眼。宽朝凝视了少爷片刻,突然歪起嘴唇,绽开笑容。

「啊呀,这也不错,那就信你一次吧。长崎屋殷实富足,去年还为广德寺修补屋顶捐了一笔巨资,今后也希望和你们保持良好的关系啊。」

那意思是说,只要出钱,就不会把伙计是妖怪这件事说出去。要是平时,一件事达成协议,早就拿出一块方年糕来庆贺了。

接下来,少爷就必须和这个难对付的和尚交涉营救小丸一事了。

在这里,如果只是一味俯首听命,肯定不会有任何结果。少爷在榻榻米上端正坐姿,狠了狠心,竭尽全力装出一副坏坏的笑容。

「经常承蒙广德寺照顾,所以有幸为贵寺捐赠了一些银钱,虽然不多,仅能购置新瓦,但也是一片心意。然而现在让我们说什么好呢,出了钱,却没有见到一片新瓦。」

「什么?本寺屋宇众多,纵有多少钱,也不可能将所有屋顶都修葺一新啊。」

听到宽朝这个回答,少爷刷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号算盘。宽朝还在气头上,少爷已经熟练地在算盘上拨了出来。

「去年,从长崎屋收到护身符谢礼二十五两、捐赠十两,佛具店藤屋五十两,太田屋二十两,室町的伊势屋一百两……」少爷一边拨着算盘珠,一边说,「贵寺有擅长对付妖怪的好名声,所以大家纷纷布施。」

如果再把藏前(注:藏前,地名,位于隅田川西岸,是江户时代幕府米仓的所在地。)米商捐的大笔钱财加上,总计超过了一千两。

「我们这些商人,会在商家联合会的集会等场合碰面,关于向寺庙布施的传言,也能听到许多。」

当然,这些传言大部分都是从父亲藤兵卫口中听来的,不过现在都无关紧要。少爷问的是,去年广德寺至少有一千两入账,可现在一座殿堂的屋顶都没新葺过,到底是什么原因?看到算盘上拨出的金额,宽朝眉头紧皱。

「……居然领受了这么多吗?」

嘟囔声很低。紧接着,就像想起了什么事情,突然睁开眼睛,急忙掉过脸,背向少爷他们。

「看样子,以后是不能再出钱了。不过,我也并没有打算在别处提起贵寺的这些事。但是,一旦听说贵寺屋顶仍是旧瓦,捐赠了一大笔钱的米商青户屋,一定不会有好脸色吧?」

少爷想紧紧抓住宽朝的弱点,一口气攻破他的防线,好把身陷囹圄的小丸救出来,因此,又补上了这番话。

宽朝听到这话,起初双眉紧锁,不一会儿,身体就微微颤抖起来,像是忍住不笑的样子。少爷看了,很是迷惑不解。

(为什么现在……他能笑得出来?)

「哦,一直听人说,长崎屋的少爷动不动就危在旦夕。你是怎样的人,我原本一点儿也不了解,今天一见,为何这般有趣呢?」

宽朝冷不丁飞快地坐到了少爷跟前。他瞅了伙计们一眼,对于他们那严峻的眼神似乎毫不在意。大家明白了,这的确是个稳如泰山、难于对付的家伙。

「少爷,有件事想问你。」宽朝直直地盯着少爷,开口道。这个声名显赫的高僧,语气中突然失去了刚才的威压。「今天来本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身体像传说中那样虚弱,不可能为了参拜走这么远的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如果一直这样兜圈子,天都黑了。」

「大师是不是负责处置一只叫小丸的猫?我希望您把它交给我。」

一直不开口,小丸是救不出来的,所以,少爷毅然决然地说了实话。宽朝将两手放在膝盖上,大笑起来,嘴巴张得像要裂开一样。

「原来如此,此行目的是为了猫精,是这么回事。」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这时,一直在少爷旁边规规矩矩坐着的佐助突然开了口:「小丸还没有变成猫精,你连这都不知道吗?被人说有神通,一旦自满起来,会栽跟头的。」

宽朝做出一个阴险的表情,但马上就垂下眉梢,自嘲起来:「的确如此,我栽过一次跟头了。去年居然收领了那么多布施,我大大想错了。」

他抱着胳膊——那姿势与身上穿的黑色袈裟很不协调——默默地沉思了片刻,然后再次看向少爷,提了一个建议。

「一太郎,可不可以暂时助我一臂之力?你的想法听起来很有见地,又有力量强大的同伴帮忙。你若能助我,就帮大忙了。」

说是只要肯帮他,就会把小丸作为谢礼还回去。还没等少爷回答,仁吉先提出了疑问。

「你想让他做什么呀?少爷身体很弱,危险的事让他出头,我们可绝不答应。」

「哎呀,还跟着溺爱的保姆呢。啊呀呀,少爷看起来好像很不满呢。别担心,寺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事。嗯,多半不会。」

奇怪的事情在寺内接二连三地发生。一件说是偶然,两件就要琢磨一下了,如果有三件发生还放任不管,那就要作好大祸临头的准备了。

宽朝说,那是不愿看到的结果。

「我不明白的事情之一是广人的死。坦白地说,寺内没有一个人认为广人是上吊自杀。」

果然像是被殴致死。

「还有一件事不明白,领受了那么多布施,但都不见踪影。难道是谁私自挪用了?虽算不上稀奇事,但一直这样挪用下去,可就吃不消了。」

最后一件就是日限大人所说的荷包一事。

「我还以为是谁搞的恶作剧呢,但那之后不久,广人就死了。若不查明其中的关联,恐怕要被伙计们笑话喽。」

这三件事必须尽早查清。如果一个人进行,担子过重,而僧人之间密切相关,说不定商量的对象就是杀害广人的凶手,所以也不想靠他们,因此,宽朝才请求少爷帮助。

这次,还没等伙计们答话,少爷就下定了决心。

「明白了,我帮您。小丸现在平安无事吗?」

「这你不用担心,贴着符,只是不能离开房间而已。」

和尚还说,猫精应该正在里边玩耍呢。

「但这次要解开的谜就没那么简单了,我曾找人商量过松树上挂荷包一事,找的虽是那个人人称颂的有本领的捕头,他却给了我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

宽朝说话的时候,表情很严肃。这回知道给日限大人钱的是谁了,仁吉和佐助面面相觑,暗暗吐了吐舌头。

3

「广人生前担任副寺,负责收支,手里掌握着本寺的钱财。」

宽朝吩咐了年轻僧人几旬后,就将三人带出了直岁寮,向佛殿背后挂着奇怪荷包的松树走去。少爷问刚才吩咐年轻僧人去做什么,宽朝说,是派他到副寺寮去打听寺内的收支状况。

「没关系,秋英虽年轻,却是武士出身,身板结实,为人可靠,交给他没问题。」

「有很多武士出身的和尚吗?」少爷问。

宽朝点了点头。在武士家庭,生了第三、第四个儿子,就要给人家当养子,也很不容易。其实不光是武士家,由于种种原因,幼年就放到寺院寄养的孩子不在少数。

「秋英也是被寄养在此的,他来的时候,没人知道他的年龄。由于我平时严加管教,所以通晓世上的诸般事情,终于长成为一个有用的男子汉。这全是我的功劳啊。」

(功劳?也太夸张了吧。)

少爷心里虽然觉得有些不安,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走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寺庙内,仁吉又问,副寺是否是个要职。宽朝笑着回答:「至少,比我大。」也就是说,副寺是统领寺庙的少数几个人之一。少爷一边走,一边歪头思索起来。

(宽朝和尚不知道挪用公款一事,也就是这件事还没人发觉。但是,广人和尚却被杀死了,究竟是为什么呢?)

位于广德寺中央位置的佛殿,建在地势略高一点儿的地方,而其后的地势,也一点点地高起。回廊从佛殿两侧阶梯状上升,看起来与天相接的地方矗立着正殿。也就是说,生长着茂密的松树和其他树木的佛殿背面,位于小山的山脚,虽说恰好在整个寺院的中心,却是一处很不引人注意的隐蔽之所。

四个人来到发现广人尸体的松树下。一只大猫正在树枝上舒舒服眼地趴着。

「是小丸吗?」少爷不由得问。然而,没有回答。仔细一看,那只猫全无妖怪的样子,只是一只被人遗弃的野猫。站在旁边的宽朝对少爷和猫搭话这事全不在意,迅速开门见山。

「广人掌管着寺内的钱粮,挪用公款的可能是他。如果说他是良心不安而自裁,也说得过去,但麻烦的是,他是被人所杀。我认为杀害广人的凶手就在寺里。」

仁吉在少爷旁边叽叽咕咕。不知道宽朝听没听见,继续说他的话。

「虽然说不出凶手是谁,但能大致猜出杀人动机。一太郎,你怎么看?」

「我觉得挪用这笔钱的不是一个人。广人多半是因为钱的事,和寺里的一个和尚起了争执,于是就被杀了,对吗?」

听了少爷的话,宽朝点了点头,和他想象的完全一致。但是,少爷将手搭在松树上,提出了疑问。

「我有一件事不明白,广人和尚在这棵树下被杀,和松树上挂着鲜艳的荷包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两件事的相同之处,只是在同样一裸松树底下而已。」

宽朝答不出来。旁边的佐助却出乎意料地回答:「我知道两件事之间有联系,但这意味着什么,我却不知道。」

少爷不由抓住了佐助的衣角,紧盯着他的脸。

「那是……什么?」

「是木天蓼。先前见过的那个鲜艳的荷包里装着木天寥,尸体附近,也能闻到木天寥的气味,现在还很浓。你们看,树枝上的那只猫,不是睡眼惺忪嘛。」

众所周知,猫最喜欢木天寥,只要闻一下它的气味,就像醉了一样。

突然想起来,前些日子老猫精阿白还说过,见到日限大人就心慌呢。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说呢?日限大人去长崎屋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吧?」

「可是少爷,您也没问过我呀。」

少爷气得按住了太阳穴。宽朝的表情认真了起来。

「……跟妖怪相处还真是累啊,一太郎。」

「两个事件中都有木天寥出现,荷包和广人的死,是有联系的。」

但少爷还是歪头思索。

「用木天寥,想做什么呢?」

「小丸现在关在广德寺。难道是这寺里有人想钓一个猫精?」

听到仁吉突发奇想,宽朝绷起了脸。

「即使附近有木天寥的气味,但是贴着护符,猫精就不能从房间里出来。关于这一点,但凡寺里的人都应该知道。」

杀死广人的,应该是寺内和他一起挪用钱财的和尚。然而,宽朝说,只要是和尚,就不应该做出使用木天寥这种傻事来。

「哎呀,怎么扯到这个了?」

四个人在松树底下抱着胳膊沉思,一时谁也没说话。

正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叫喊:「啊,宽朝师父,不得了了!」

只见服侍宽朝的和尚秋英慌里慌张沿着台阶跑上来。

「按照您的吩咐,为了查明收支情况,我去了副寺寮……」

管理收支本是副寺的职责,并不是身为直岁的宽朝能干预的。这次破了规矩,宽朝派去的人要看账本,副寺寮的和尚马上跑去报告掌管一切的住持。

「住持让您立刻向他说明为什么查账本。」

「明白了。寺里的钱少了多少,查清楚没有?」

秋英嘴边露出了一丝微笑,看来在副寺寮虽被当成了不速之客,还是从头到尾看了账本。

「这……一千两金子全都不见了,分文不剩。」

「查得不错,会派上大用场。住持上了年纪,脚底下又不稳,应该不是杀害广人的凶手,他恐怕还不知道钱不见的事……要是知道,一定会病倒的,这对他的身体十分不利。」

虽然要被寺里的最高负责人叫去问话,宽朝仍一脸狞笑,没有丝毫恐惧与惶然。找宽朝和尚问话,还不知道谁是被质问的那一方。少爷不禁有些可怜那个从未谋面的住持。

到底是不能把客人带到住持面前,少爷等人回到了直岁寮的一个房间,打算休息片刻。

「我说少爷,您就别玩那令人心焦的猜谜游戏了,我们还是赶紧查清小丸在哪里,破解符咒,把它救出来吧。」

伙计们的意见虽然一致,少爷却不想与宽朝为敌。因为怎么看,他都是个难对付的家伙。

宽朝和尚很快回到了房间。刚回来,就匆忙吃起了和尚端来的茶点。

「问话顺利结束了?」

「住持的身体果然变得越来越差了,我对郎中交代了几句。」

听说一千两金子消失,心脏的负担顿时加重。

「所以我打了保票,说会努力追回一部分。一千两金子消失无踪,连一块都不剩,可能是把钱都集中在一起转移走了。」

宽朝说的时候,故意装出了不快的样子,但是住持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敢出来阻止。如果说话不当,宽朝和尚很有可能抢白说:「不然你把钱追回来。」如何使自己的意见被接受,宽朝早就十分熟稔。也是因为这个,他才以飞一般的速度爬上了权力的高峰。但是,似乎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因有权而高兴。

少爷摇了摇头,又将话题扯回到钱上。

「宽朝师父,丢失的可是一千两哪。也许没花光,但那么多钱,广人和尚都拿去做什么了呢?」

问题虽在情理之中,大家却面面相觑,好像这一问出乎意料。少爷很惊讶。

宽朝突然笑了,说道:「人的一百零八种烦恼,即使会被每年除夕的钟声带走,但到了第二年年终,又会堆积起来。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即便和尚,也拥有各种各样的欲望。」

但只要是僧人,就不会在袈裟上花大钱。而且,即使想为自己的房间添些物件,顶多是买上等的火盆和被子。再说常有调动,不能带太多行李。如果是吃的东西,必定是素斋,而且由厨房做,不能单独起灶。当然,如果外出,只要出钱,就能吃到稍微美味一点儿的东西,但也不至于花掉一千两。

「如果是这样的话,剩下的就只有满足色欲了。」

但是,僧人是严格禁止犯色戒的。

「那剩下的可能,大概就是男色了。」

「您是说男妓?」

少爷明白过来,顿时害臊地弓下了背。对这些事不了解,正是少爷虽然十八岁了但仍是小孩子的证明。

「那很贵,据说比吉原的花魁和昼三(注:昼三,古称散茶女,后用来称呼高等妓女。)价钱还高。」仁吉说。

佐助点头同意,两人活的年岁是人所不能企及的,而且在市井生活得久了,对于世态人情也很熟悉。

「如果昼夜都招呼男妓,那光付给本人的钱,一次就是二两金子。」

除此之外,还得给随从和中间人赏钱,所以,需要另外支付几倍的价钱。一次需要十两以上金子,绝对不是一般僧人可以承担得起的。

「也许广人和杀人凶手一同在花街柳巷挥霍了给寺庙买瓦的钱。这也就罢了,为什么还闹到杀人的地步呢?」宽朝歪头思索。

少爷开口说:「也许是钱已经用得见了底,突然如梦初醒,担心被人发觉,于是打算把责任全推到掌管钱财的广人师父头上,就把他杀了。」

「如果是那样,完全可以伪装成上吊的样子啊。哦,可能是突然发生争执,在殴打过程中杀了人。但如果是这样,和木天寥有什么关系呢?」

木天廖或者装在荷包里,或者直接挂在松树上。

这时,仁吉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做荷包的鲜艳布料也许是从戏园子里来的。」

男妓当中,有很多正在学唱戏的美少年。

「花钱大方、被奉为上宾的和尚拜托他的男伴准备一些木天寥。为了让和尚花更多的钱,那人就费尽心思用鲜艳的布料做成了荷包,努力使外表好看一些,然后把木天寥放了进去。」

在戏园子里,只要侍奉的是名角,弄一些艳丽的锦缎应该不难。舞台服装很鲜艳,缝制的时候,会剩下很多布头,刚好能做荷包。

「原来如此,锦缎是从艺人的戏装来的。这个先放一边,那为什么把木天寥挂在松树上呢?」

「那可猜不出来。」

「伙计,你是想解决问题,还是要把问题搞复杂呢?」宽朝问。

仁吉笑了。

「只要少爷猜谜猜得腻烦了,在他累坏之前能回家,我们就满足了。」

「……与杀人事件和钱财相比,少爷更重要?」

宽朝一脸惊讶。两位伙计像在蜜汁里泡过的包子一样的甜言蜜语,少爷早就习惯了。他不理他们,只是在旁边端坐着,抱着胳膊,陷入了沉思,嘴里还念念有词。

「杀人,杀人……嗯,真想把那个家伙杀了,杀了,杀了……」

听到这话,宽朝瞪大了眼睛,盯着少爷。

4

「哎,我可不是真的想杀谁。」

由于房间里过于安静,少爷突然抬起头,为自己辩护。于是,宽朝张开大嘴笑了起来。

「这可真是,对啊。试着想象一下自己将要去杀人,然后,就能理解杀人者的想法。原来是这么回事。」

「是的。」

「什么?哎呀,我还以为少爷是想杀谁呢。」

佐助口里说着,眼睛却一直看着宽朝。和尚的脸僵了一会儿。但是,佐助马上就大惊失色,因为少爷拉着他的耳朵,脸上的表情很恐怖。

「怎么样,佐助,如果我不是长崎屋的继承人,而是想杀害广人师父的和尚……」

想杀掉广人,想杀得不得了,于是,有一天,在人迹罕至的后院的松树旁……和广人一起……是的,也许正在一起放木天寥。如果是这样,就能说明在人迹罕至的后院,广人师父为什么和杀人凶手在一起。

看到有可乘之机,于是猛地捡起石头,从后边偷偷地接近,扑上去猛击头部。从伤口喷出来的血溅到了衣服上,但因为是黑袈裟,一点儿也不明显。广人缓缓地倒下去……确定广人已死后,丢下尸体和木天寥,慌忙逃跑……

少爷歪了歪头。

「……奇怪啊,松树附近不是有台阶嘛。如果是我,会把师父搬到那儿,伪装成是从上边掉下来撞到头的样子。如果不这样,至少也会准备一条上吊用的绳子放在旁边。」

「这个想法不错啊。」

伙计们相视点了点头。

「伪装成这样,则真的会被当成意外事故,这件事就有可能瞒过去。但是,为什么要匆匆离开?」宽朝说。

少爷歪头思索。

「小丸被木天寥吸引,从屋子里溜出来,凶手很害怕,于是慌忙逃走。要是这样的话,倒是讲得通。」

「可是猫精直到现在都被关在屋子里啊。」

「不知道为什么把木天寥挂在松树上。我想到的一种可能,是吸引宽朝对少爷的话不置可否。少爷正发愁,突然院子里传来了猫叫声。

「小丸?」少爷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和服的下摆拂倒了茶碗。茶洒到榻榻米上,也洒到了少爷脚上。

「呀,少爷!」

发出惊叫的倒是两个伙计。

「没烫着吧?」

「叫郎中。哦不,还是我背着去!」

两人慌慌张张飞奔到少爷身旁,那场面真让人受不了。倾在脚边的茶碗一下被两个伙计踢飞,落在了院子里,响起破碎的声音。

「哎,等等,你们把我的茶碗打破了!」

「那东西哪有我们少爷重要!」

说着,两位伙计把少爷平放在榻榻米上,脱去布袜,确认有没有烫伤。旁边的宽朝带着再惊讶不过的表情,目不转睛看着这场混乱。

「茶不是都已经凉了嘛,你们不怕茶碗摔破,却担心烫伤,想法全反了!」

少爷趴在榻榻米上,狠狠地说了句赌气的话。说完,他也为自己的不满吃了一惊,陷入了沉思。

「……反了?」

脑子里突然想起一件事。少爷噌噌从伙计们手下爬着挣脱出来,站到宽朝面前,对着依然一脸吃惊的和尚,说道「大师,反了,都反了。必须特别注意的不是猫,也不是猫精。」

「少爷,你冷静点,慢慢说,这样大家就都能听筐了。」

听宽朝这么一说,少爷看了一眼大家,伙计们和宽朝都是一副云里雾里的表情。少爷叹了口气,重新在榻榻米上坐直。

「在树上挂木天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吸引猫精,而是想把它引出来,把那间屋子空出来。广人师父没有和妖怪面对面决斗的胆量,所以才使用了木天寥。」

「那间屋子不常用,所以把猫精关在里边了。为什么要花工夫把屋子空出来……」

宽朝没再往下说,也许提问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空房间很少,可以偶尔把钱放在里边。人虽然能轻而易举解除符咒,但这样的话,猫精就会立刻出来,风险很大。因此,把木天寥挂在树上,暗中解除符咒,把猫精远远从屋子里引出来……」

趁这工夫把银两拿出来。少爷朝宽朝点了点头。

剩下的问题是,凶手是谁?因为什么和广人和尚失和?虽然不知道,但好歹找到了一些线索。

「他的计划失败了,因为猫精现在还在屋子里,对吧?也就是说,杀害广人的凶手,到现在应该还没有拿到钱。」

少爷对宽朝说,希望把小丸视为普通的猫,破解符咒,将它交给自己。这样的话,杀人凶手就能进到屋子里。只要监视,就应该能知道是谁。

「总觉得这个办法方便了少爷。」

「不也很好吗?反正事情结束以后,您也得把小丸还给我们。」

「……嗯,这次的事,请务必别说出去。没办法,权当用小丸堵住你们的嘴吧。」

总算解决了小丸的问题。少爷等人向佛殿对面的众寮(注:众寮,为众僧设置的读经、说法、喝茶的场所。)走去。它建在禅堂里,旁边是迎宾寮。附近地势有些高,小院子里有沙子撒的河流,河流上有石头砌的瀑布。

「猫精就在里边。」

宽朝手指位于西端的一间小屋。刚撕掉符,打开门,就从里边跑出来一只猫。黑白的花纹,四只脚上都穿着干干净净的布袜。少爷将它抱起,它立刻温顺地蜷缩在了少爷臂弯里。

尾巴确实正在变成两股。如果叫它的名字,也有一些反应,但还不能像人那样回答。

四个人粗略地环视了一下这个昏暗的屋子,映入眼帘的净是书。四周满满地堆积了书和卷轴,其中一部分一直顶到天花板。许多东西都装在箱笼里。如果发生地震的时候在这个房间里,一定会被这些东西压在底下。

谁也不知道钱到底藏在哪里,总之,看不到发光的金子是事实。

不过,只要杀人凶手来,就会暴露藏钱的地方,于是少爷等人没有仔细查找,就出了屋子。然后,宽朝叫来一些僧人,说猫精风波是场误会,这问小屋可以使用了。

之后,宽朝就在院子前的树荫下藏起来,决定从那里监视小屋。少爷也想监视,两个伙计说什么也不同意。

「绝对不行!要是蹲在院子里,会感冒,会发烧,会卧床不起!」

宽朝笑了起来,说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就行。还没等回答,佐助就把少爷、小丸夹在腋下,快速将他们带到了通往正殿的回廊台阶上。

坐在这里确实更舒服一些,等待起来也轻松多了。没有冷风吹过,虽说有点远,但透过窗棂,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众寮的小屋。

但是,心情却郁闷至极。少爷紧紧抱着小丸。被宽朝取笑,实在不痛快。

「真的,老这样,我又要被人说成是小孩子了。现在离得这么远,如果杀人凶手出现,跑过去岂不是很不方便?」

「哎呀,不会的,宽朝师父一个人也能轻轻松松把凶手抓住。他很厉害。」

仁吉一边说着「小丸也找回来了,真想回长崎屋」,一边不时用眼睛瞟少爷。

「可不能违背约定啊。」少爷加重语气。

仁吉放弃了,小声叹了口气,然后从袖子里拉出来一个为少爷准备的褡裢,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了点心和一竹筒水,递到少爷面前。

看到仁吉毫不紧张的神态,少爷叹了口气。臂弯中的小丸高兴起来,好像想吃包子,一个劲儿地叫唤。少爷赶紧拿了一个包子,掰了一半给它。如果把包子全给猫吃,伙计肯定会不高兴,少爷知趣地把剩下的半个塞进了嘴里。

这时,佐助小声说:「哎呀,来得还真早。」

大概是担心屋子被占用,杀害广人的凶手早早地出现了。人影转眼消失在了房间里。紧接着,就看到宽朝进了里边。

「这……恐怕不太妙。」

仁吉在旁边说,表情很严峻,并马上用手指了指僧房旁边那片树丛。凝眸一看,有一个黑影在动。

「什么,凶手有两个!二对一,宽朝师父危险了。仁吉、佐助,你们怎么还不快过去?难道不去增援?」

「帮那个老奸巨猾的和尚?少一个和尚,对江户也没什么妨碍。」

「是啊。」

两个人一点儿也没有要动的意思。

「那我去,别拦我。」

少爷抱着小丸,生气地下了台阶。佐助一纵身,把少爷抱了回来。

「哎!你干什么?」

少爷不由得厉声申斥起来。随后,就听到了仁吉那很不耐烦的声音。

「明白了。真没办法,我们去帮他,您可要在这儿乖乖的,不要动。」

话音刚落,人就不见了。仁吉一会儿工夫便赶到了僧堂旁边,一眨眼就消失了。妖怪的身手的确是人所不能及的。

「里边怎么了?仁吉和大师不要紧吧?」

少爷正担心地翘首观望,突然感觉身体轻轻地飘了起来。等反应过来,才发现佐助正抱着他,以毫不逊于仁吉的速度,顺着回廊奔僧堂的方向往下跑。仁吉消失在厅堂中没多久,少爷等人也赶到了小屋前。

5

少爷想知道里边发生了什么,将木门轻轻拉开了一条小缝。

「嘿——」

正在这时,响起了颇有气势的声音,接着就看到一个人影向靠窗而立的仁吉猛撞过去。那人手里拿着一个闪光的东西,像是一把短刀。

少爷丝毫不紧张地看着这一幕。

正如料想中那样,当两个人的身影重合时,那个穿袈裟的影子突然被踢飞了,倒在门边,脸朝下扑倒在地。仁吉马上按住了他。随着「喀嚓」一声残酷的响,和尚不动了。仁吉很无趣地甩甩手指,站起身来。

少爷看到已经没有危险了,就把门整个拉开。这时,突然有个东西飞了过来。随着一声巨响,不明物贴着少爷的身子撞到了门边上。

少爷脸一阵痉挛,跌倒在地。佐助的脸色一下变得可怕起来,视线迅速扫向屋内,随后冲了进去。

「啊!」

里边传来一个短促的声音,是从堆积如山的书堆里传来的。再一看,一个穿着袈裟的男人陷进了书堆里,动弹不得。

正如推想的那样,杀害广人的果然是寺里的僧人。虽然猜中了,少爷还是轻声叹了口气。

「宽朝师父平安无事吗?」

环视了一圈屋子,发现书堆里有一个抱着头的身影。

「还好,还活着。」

少爷放心了,和尚却皱着眉头,耷拉着脑袋。问他有没有受伤,他按着肿包,就这样坐着,呻吟着说起话来。

「我没想到是两个人。他们可能早就发现我了,所以刚进屋子就用箱子打了我一下。总算保住了命,多亏那个箱子是空的,很轻。」

宽朝一边抚摸着头上的肿包,一边指向旁边一个细长的千两箱。(注:千两箱,江户时代用来保管金子的箱子。)

刚才朝少爷飞过来的,就是这个箱子。凶手一进屋子,就先把这个拿在手里了。同是千两箱,也大小有别,而这个并不十分大。

长崎屋也使用装五千两金子的箱子,顾名思义,这个千两箱应该能装一千两金子。即便如此,这个钉满金属零件的箱子,看起来也很结实厚重。如果宽朝头肿的原因是这个箱子,那么应该不是正面一击。

现在箱子盖已经打开,里边空空如也。

少爷睁大眼睛,看着两个晕过去的和尚。不认识,只是,两个人都很年轻。

来广德寺的时候,看见院内有许多洒扫劳作的年轻僧人。也许这两人就在其中。看起来比少爷还要年轻,脸上稚气未脱。

「这么年轻就杀了人?是不是弄错了……」

宽朝瞅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两个和尚。同一个寺庙里的人,不用说一定认识。然而,他却板起一张像是吃了黄连似的脸,一言不发。

正在这时,一个和尚醒了过来。

令人吃惊的是,年轻僧人一站起来,就先向滚落在不远处的千两箱伸出了手。另一个人也马上站起来,目光投向了那个箱子。

「混账,钱到哪儿去了?」

大概是刚才昏厥的缘故,看样子还不太清楚自己的境况。和尚死命地抓住箱子,根本不明白自己有多罪恶。少爷一直站着。宽朝则慢慢站起身来。

「照山!净秀!你们都做了什么,自己清楚吗?」

这是一声让人从腹部深处一直麻到脚趾的大喝,然而两人仍然缄口不言。

年轻僧人照山直挺挺站着,手里拿着那个看起来很重的空千两箱。

少爷看到这种情形,很不快。过了一会儿,照山的脸恢复了血色。他扑通在房间中央坐下,终于从容开口说话了。

「……因为需要钱。」

他说这句话时,仍一脸固执。

「但是找不到。是不是知晓一切的宽朝和尚把钱藏起来了?所以,

才以什么猫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妖怪做幌子,把屋子占用了?」

不知道是因为年轻还是激动,照山叫嚷起来,声音相当尖锐。平常话很多的宽朝,这时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咬紧了嘴唇。

「……你们俩打算做什么?你们违背佛祖教诲,不惜杀人,也要把钱弄到手,到底想做什么?」

宽朝严厉地正视两人,直盯得坐在地上的两个和尚连连后退。最后,他们终于镇定下来,迎着宽朝的目光。这次,净秀开了口。

「我们……本来是想帮助人的。都说好了的,必须得在限期之内把钱送到。」

照山说,有一个人的父母患了病,需要高额的费用。净秀说,有个人被骗,从父母手上继承来的代代相传的老店马上就要被人侵占。

总之,不管是哪一个原因,都需要赶紧准备一大笔钱。

「不管自己将来会怎样,也不管旁人怎么说,都要信守约定。」

问是不是亲戚,两个人摇了摇头。据说是陪故去的广人和尚外出的时候认识的人。

这时,站在少爷旁边的仁吉突然问净秀,那个面临困境的老店在

哪儿。净秀回答说,在大和桥那边的室町,只是不知道名字。仁吉听了,笑起来。

「仁吉,怎么了?」

「说来说去,那个老店所在的那一带,是众多大商号的聚集地呀。」

在那里,只要有老字号被侵占,关于它的流言就会在附近传遍。然而堂堂长崎屋的伙计仁吉并没听过这样的事。

「不像是真话。这位小师父,你在广人师父不知道的情况下,意外地认识了什么人吧?」

如果是上野的话,离有戏园子的猿若町很近。仁吉的推测是,广人没有去芳町,而是到附近找男妓寻欢作乐去了。

只要去的次数多,随从的和尚就会知道广人在做什么。因为花的钱并不是广人自己的,也就不得不允许两个和尚偷偷地游荡,也为堵两个人的嘴。然而……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连少爷也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这两个年轻人在和尚找乐子的时候没有同去。但离猿若町不远的地方,有吉原……」

听到这儿,宽朝猛转过头,本来就相当坏的脸色,这回变成铁青的了。

僧侣犯色戒是要受到严厉惩罚的。如果这种罪名被证实,那就不再由寺内处置,而要被五花大绑押到大和桥边,跪在席子上示众,而且还要剥夺僧籍,赶出寺庙,还有可能和重犯一起被押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岛上——罪名相当重。

「即便是广人和尚出钱,也不可能像富商那样大手大脚,也许去了消费很低的铁炮河岸。于是,就有艺妓编谎说,有身染重病的亲属,家产马上被人夺去了等,这是她们从客人身上勒索钱财的惯用伎俩,听得多了。」

连少爷都听说过这样的骗钱手段,在小说里也经常出现。两个人在找乐子时,大概隐瞒了僧人身份,改扮成郎中的样子,所以艺伎一眼就看出客人有些奇怪。因为没见过世面,马上被锁定为目标,骗取钱财……

「不对!阿鹤不是那样的女人。她说,如果我不帮忙,她会很艰难。她说,我是个可以依靠的男人,像弟弟一样,还问可不可以把我当成她的家人。」

净秀接着照山的话说:「阿市……都哭着说不想活了。我是个和尚,无论如何也想救救她。无论如何……」

如果不是从杀过人的两个人口中听到这些话,绝对要笑出来。哦不,也许是从杀人凶手口中听到这些话,才有些奇怪。这些话就算写进戏本子里,也会因为太过陈腐而不能通过,然而两个人却当真了。是相信了艺伎的话,还是因为被人信任,感到自我陶醉了呢?当听到有人说「你真了不起」的时候……

这些赞扬的话,修行的僧人很少听到。在艺伎那里,没有辛苦而繁重的劳作和其他和尚的责备,只有一味的赞美。不需要精进修行,只要去那里,就会有赞词降临。幼年就不得不离家的僧人们,心里迫切渴望什么,被彻底看穿了。被人亲热地以亲人相称,他们心里很高兴,还想要这样的感觉,还想再听一次。

然而——和蔼亲切的话听得多了,头脑中那些关于自己真正家人的回忆以及师父们的话就渐渐暗淡无光。也许是事情太久远,两个人都想不起来了吧?少爷陷入苦涩的思绪当中。

照山继续说道:「迫切需要一笔相当多的钱。可是……正准备借钱,广人和尚说,放钱的屋子进不去了。」

说什么猫精被交给寺庙处置,屋子用护符封住了。要是有那么可怕的妖怪,就不敢破解封印,但无论如何都必须履行对艺伎的承诺。

两个和尚提出用木天寥把猫精引出来,广人就从他的男伴那里得到了一些装在异常鲜艳的荷包里的木天寥。据说广人为能向男伴提出这种要求感到非常得意。

「但是,计划很不顺利,鲜艳的荷包成了人们议论的对象,还没有破解护符,松树那边就引来了很多人围观。」

净秀从怀里掏出一个色彩鲜艳的荷包,瞪眼盯着看。看样子,直到现在还在用它装木天寥。但总而言之,那时,三个人暂且罢了手。

那些钱却不能放弃。于是,在一棵不显眼的树上放上木天寥,并悄悄破解了护符。

然而——千两箱虽然还在屋子里,只是已经空了。应该还有五百两,三个人不知道这些钱怎么会不翼而飞,互相猜疑起来。

特别是广人和尚,一来不满其他两个和尚如此热衷金钱,一来放心不下二人知道自己嫖男妓,找话发起难来。

「以前一直都没问过,可这次连在哪里浪荡、艺伎的名字都要问个清楚。我们马上意识到事情不妙了,因为僧人犯色戒是要受重罚的。」

两个人突然被逼到走投无路的绝境。

「照这样下去,就会被流放到遥远的小岛。弄不到钱,也见不到心爱的女人,更不能把钱交给她们。好不容易受人之托,又那样受尊敬,眼看一切都要化为泡影,我们当时感觉一切都完了。」

如果两个人齐心合力,杀广人和尚易如反掌。因为破除了护符,所以可以伪装成猫精作祟的样子,于是就将广人的尸体搬到挂有木天寥的松树下,认为猫精应该在那儿。然而后来一看,猫精竟然在屋中书堆的缝隙里睡觉。这样就不妙了,于是,两个人想到,如果隐藏曾打开房间的一切痕迹,广人就会被认为是自杀,所以急忙将门关好,偷了几个宽朝给信徒准备的护符,重新贴了上去。可以说前前后后做得天衣无缝。

宽朝站在照山和净秀面前,两只手抓住他们剃度过的头,用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低沉声音问道:「如果是一个人,还杀他吗?」

房间里很安静。

「如果是一个人和广人面对面,你们会变成杀人凶手吗?如果是一个人,你们会不会把所有与女人的事情交代清楚,然后认罪道歉?」

两个人不敢看宽朝的脸。

「广人师父恐怕没有立刻责罚你们,而是认真听你们说话来着吧。我说得对不对?」

「可是广人师父不是把寺里的钱都花光了吗?」

「我们花的只是他给的堵嘴钱,为什么要觉得对不起他?」

听到净秀那近乎叫喊的话,宽朝的声音由于愤怒而颤抖起来,看起来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没说要你们向一个僧人道歉,我是说,你们应该在佛祖面前忏悔。身为僧人,你们连这都不明白吗……」

屋子里鸦雀无声。虽然有五个人在,然而好大一会儿,谁也不说话。

6

「哟,一太郎,好久不见啊,又卧病不起了?」一个月后,少爷和两位伙计再次来到广德寺,在自己房间迎接他们的宽朝这样说道。

「真讨厌,还是别这样奇怪地寒喧吧。」

少爷撅着嘴,有些不高兴,但马上就从包袱里拿出了点心,放在宽朝面前,接着又掏出一个方绸巾小包裹。

「这个给住持,对心脏有好处。」

一说是买瓦的钱,宽朝就笑着接受了这份布施。今天也是年轻的秋英和尚上茶。在宽朝面前很随便的仁吉说,在院内洒扫劳作的和尚中,

没有那两个年轻僧人,于是问起了他们的下落。

「一切平安。」宽朝答道,「只是不在江户了。拜托有缘的寺庙把他们安置到了不同的地方。两座寺庙都在多雪的山里,不能出门游玩,和佛祖在一起的时间会增加很多啊。」

如果吵嚷着说他们杀了人,再把外界本不知道的犯色戒的事传扬出去,年轻和尚今后就无法重新做人了,所以经寺庙内部商量,决定了对两个人的处置办法。

「好在两位僧人都幡然悔悟了,他们说,再怎么反省道歉,过去的也已过去了。」

就算杀人凶手说一大堆忏悔的话,死去的广人也不会活过来——

这已经成了无法改变的铁的事实。即使凶手被原谅,也绝不会是被害人的本意。

「所以,自己做的事情到死都只能由自己背负,这很沉重。」

从广德寺出发的时候,宽朝对两个人说了这番话。当时,两人都没有答话。宽朝说,他感觉两人还不知该如何回答,没有找到适当的语言。

「可是一太郎找到云彩了吗?」

宽朝一边喝茶,一边抿着嘴笑。一旁,佐助和仁吉的嘴边也露出了微笑。少爷有些怃然。

实际上,桃色云彩在那件事之后找到了。

令人吃惊的是,云彩居然跑到了广德寺关猫精的小屋里。不仅如此,金子从千两箱里消失,也和桃色云彩有关系。

照山等人立刻被其他和尚从禅堂的小屋带了出去,背影消失在回廊的尽头。

「这次多亏你们帮忙了。」

宽朝向长崎屋的三个人点头致谢。少爷他们为领回小丸而来,最后却碰到这样意外的事,少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不做声地鞠躬回礼。

这时,云彩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它柔和地放着光,轻飘飘地浮着,慢慢从房间中横穿而过。宽朝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少爷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快活起来。

「云彩找到了!」

更加高兴的是将要变成猫精的小丸。它发现了有趣的东西,陶醉地叫着,对着云彩跳起来,伸出了爪子。

「小丸,这云彩对我很重要,你可别乱来。」

正说着,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小丸确实没有伸爪子,却张大了嘴,踩着书堆跳起来,一口咬住了云彩。

云彩不大,两下就进了小丸的肚子。少爷不知道该说什么,伙计们也呆住了。

这时,头顶上响起了一阵叽里咕噜的声音。一看,一块天花板被卸了下来,正有很多鸣家从那里探出头来呢。

「难道……把云彩弄到这儿来的,是你们?」

听到佐助的喝问,鸣家们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当然,这些鸣家不是长崎屋的。老的宅院里会有鸣家,广德寺和老猫精阿白的房间里也有。其中一个跟着阿白去到长崎屋,看见了那片云彩,为了给关起来的小丸解闷,就从长崎屋拿了来。

「虽说把云彩搬到了广德寺,但因为那个房间贴着护符,所以进

不去。」

「是的,没办法,就绕到了天花板里边。因为天花板里边有个箱子,就把云彩放在里边,连箱子一起扔到屋子里去了。」

「那到底是个什么箱子呢?」仁吉带着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问。

鸣家指了指滚落在地上的千两箱。

「广人师父蹬着书堆,掀起木板,把千两箱放在屋顶了。」仁吉说。

鸣家们发出了欢天喜地的声音:「对了,太对了!」

「那么,他一点点把钱拿走了吗?」

广德寺的鸣家们点了点头。

「那个箱子装桃色云彩正好。」

「就是里边的金子碍事。」

「于是就全扔到屋子里了。」

鸣家们在天花板一角排成一排,全都笑嘻嘻的。

「可是也没看到你们扔下去的那些金子啊,都到哪儿去了呢?」

仁吉一问,鸣家们你一言我一语叽里呱啦地回答起来:

「我们把金子扔了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小丸突然不高兴了。」

「小丸用后腿把金子都埋在书堆里了,就像用土把粪埋上那样。」

「它可能不允许屋子里出现和粪便一样的东西。」

金子又重又硬,如果从天花板下一场这样的金雨,底下的人可受不了。然而鸣家们丝毫没考虑到这些,他们一定只是想,给小丸带来了桃色云彩这么好的礼物,会受到表扬。

少爷叹了一口气。

「那些金子还能找到吗?」

关键人物小丸,正在地上专心地玩着照山留在屋子里的那个装有木天寥的荷包。

(这个荷包原来就在屋子里吗?)

即使云彩被吃了,也不能生气。没办法,少爷、伙计们,还有宽朝,一齐拨开书堆,找寻金子。看到众人一副可怜又遗憾的表情,宽朝低声笑了出来。

「从那以后,就一直没见到桃色云彩。」

卧病在床的时候,少爷遗憾地想,这个世界上确实有无法挽回的东西。但是,如果为云彩这么点小事说出这种话来,可能就要听眼前的宽朝一番说教,所以当时少爷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着。

与小丸作好不许做坏事的约定之后,就让一个熟人将它领走了。

据说,从那以后,小丸看见天空的晚霞,偶尔还会伸出舌头,舔舔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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