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猫婆婆 肥皂泡

1

「少爷,为什么把小金子放在荷包里呢?」

长崎屋的厢房里,少爷一太郎刚从小衣柜里拿出金子,膝盖上就响起了说话声。一看,几只面目狰狞的小鬼正围成一圈,抬头看着他。

感觉还有视线看过来,少爷于是轻轻回头。原来这间建造得奢华精致的屋子里立着一扇屏风,画中衣着艳丽的男子正向这边窥视。这两件事无论哪件都不同寻常,然而少爷却不慌不忙地微微一笑。

「我平时不是一直被宠着惯着嘛,说什么就是什么,所以呢,这会儿打算过过平凡的日子。」

「平凡的日子?是什么意思?」

「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不变成放浪公子才觉得不太对呢。」

少爷虽说已经十八了,却和夜间游荡呀挥霍钱财呀等事完全无缘,因为他的身体超乎寻常地纤弱,很少能够外出。

到昨天为止,这次已经卧病五天。总算能离开床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个主意。难道不该趁机干点坏事吗?

「哇,少爷,您突然生出那么奇怪的想法来,难道是三春屋的荣吉探病时带来的难吃的点心吃多了不成?」

「太夸张了,鸣家,我只是想到外边走走。」

「一个人?而且病不是刚刚好吗?仁吉和佐助绝不会同意的。」

在屏风画里发出低沉的声音的,是妖怪屏风偷窥男。他平时说话常带讽刺挖苦,今天却坐在屏风里一动不动,话也接不上来的样子。

至于长一副小鬼模样的鸣家们,虽然眼珠滴}留溜直转,却都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住在长崎屋的妖怪们和少爷混在一起久了,心里都很清楚,病刚好的少爷擅自出门,会引起怎样的骚乱。平时,就算说去一下旁边的点心铺,两个妖怪伙计都会吵翻天,何况今天病刚好,仁吉和佐助知道了,一准会暴跳如雷。

「可是,我今天无论如何都想出去一趟。」

少爷下了决心,说行动就行动。他快速将钱褡裢掖在腰里,向门口走去。

「哇,不好,真的要出去呢。上哪儿啊?」

听到屏风偷窥男大吃一惊的声音,少爷也没停步,反而以更快的速度穿上了草屐。

「少爷!」

这时,少爷背上突然噗的一声,跳上来什么东西,一看,是鸣家们。他们一抓住和服,就钻进了袖子里。大概是屏风偷窥男扔过来给少爷做保镖的。

「至少把那些家伙带上吧,要是让你一个人去,我会挨两个伙计整的。」

少爷甩下背后的叹息声,出了厢房,一直从药行旁边的小门出去,到了街上。不远处就是小伙伴荣吉家的点心铺三春屋。少爷朝那边看了一眼,皱了皱眉,立刻朝大街迈开了步子。

长崎屋前面右转,在行人如潮的大街上走一会儿,再穿过一个栅栏门,就到了相邻的街上。街旁有歇脚的茶摊,很多人在这里休息。

从这些人旁边走过去,不一会儿就可以看见一排两层的商铺。其中一家的拉窗足有一排,挂着写有「松岛屋」字样的蓝地布帘。少爷看到那张布帘,就放慢了脚步。

「就是这儿……比点心铺三春屋稍大一些。」

门面约有两间宽,门前没挂巨幅招牌,连招牌杆子都没立。虽说是特意奔松岛屋来,少爷却没有进去的意思,而是到了门口就往回走,惹得袖子里的鸣家们马上纳闷起来。

「少爷,您原来没打算在这家店买东西啊?」

「这里是献残屋,我现在又没有需要的东西。」少爷边笑边说。

听到这不太熟悉的名字,鸣家们都歪起了脑袋。

「献残屋是从武家收集进献物品和赠答礼品,然后再倒手转卖的店铺。」

经营种类包括干鱼、海带、核桃、葛粉等耐放的食物,以及装饰用长刀和盛放进献物品的箱柜等。在将军治所江户,武家之间的赠答礼仪很多,因此就出现了此类行当。然而和少爷的厢房生活没有一点儿关系。

「为什么来这种地方?」面目狰狞的鸣家们歪着脑袋,不解地问。少爷只是莞尔一笑,没有回答,来到了旁边一家扇子铺。他坐在店门前,一边欣赏扇子,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向一个貌似掌柜的人问起了松岛屋的事。

「啊,那家店的老板忠兵卫,人很可靠哪,生意也做得扎实。儿子?啊,说的是庄藏吧。怎么问这个?」

「实际上,一个熟识的媒人对我说,庄藏诚恳老实,把妹妹嫁给他最合适不过。」

「哎呀,这个嘛。这……怎么说呢?」

见对方突然吞吞吐吐起来,少爷赶紧把一块金子塞到他手里。

「这怎么好意思。哎呀,庄藏以前一直踏实认真地帮父母做生意。唉,现在一定是在哪儿借了钱,经常被一群浪人到处追。」

据说那帮浪人总缠着庄藏不放,还说,要跟他商量商量钱的事。

「是不是赌钱了?」

掌柜苦笑一声,没回答。少爷道过谢,出了店门。为了打听更多的情况,又来到了旁边的陶瓷店。

「庄藏?那个人看起来很开朗,也爱帮助人,可究竟怎么样呢?我见过他被一个仪表堂堂的老人训斥,还不止一次。」

按照陶瓷店老板的猜测,庄藏是个心怀叵测的人。

「哎呀呀,是这种人?」

对面荞麦面铺的人,对庄藏的看法又不一样。这回的传言跟女人有关。

「正和庄藏交往的人,虽然看起来有些厉害,可是个好女人哪。名字叫阿园,是个浪人的妹妹,就住在后面的治郎兵卫长屋里。」

「难道有对象了?」

少爷一下呆住了。这时,一个旁边蔬菜店的人手里端着素汤面插话进来。

「可是我听说,庄藏希望和另一个人成亲,而不是阿园。还说这门

亲事已经和神田的针线店——伊势屋一个叫喜左卫门的人商量好了。」

「就因为是穷浪人的妹妹,才不成,对吧?哎呀,有这么一个为了谋生到处奔波的哥哥,就算有陪嫁钱,估计庄藏也不乐意。」

「是。」

作为谢礼,少爷慷慨地送蔬菜店老板一块金子,然后来到街上。他步履有些沉重,不一会儿,就在前边不远处的太平水桶旁停了下来。这时,又响起了鸣家们叽叽嘎嘎的声音。

「少爷,以前我们怎么不知道啊?原来您还有个妹妹。有人向小姐提亲了?」

「原来藤兵卫老爷有三个孩子!哎呀呀,这下可热闹了,阿妙夫人绝对得管。」

唧唧喳喳的议论声不知为什么透着一股欢喜。少爷把手放在太阳穴上,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你们别乱说了,我哪里有什么妹妹,那都是为了解庄藏这个人编出来的。」

「哎呀,那就没意思了。说起庄藏,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性情又不好,又是个赌徒、债鬼,为了钱,还让女人伤心。」

「啊呀,您特意出门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不会就是为了听这些吧?」

「嗯,真聪明。」

鸣家们被少爷夸奖,得意得在袖子里咯咯咯笑了起来,少爷却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哎,那位小哥,现在正朝这边跑来的就是刚才所说的庄藏。」

这时,一个声音从蔬菜店传来。少爷转过头,只见一个男人正以不可阻挡的气势朝这边跑来。茶色条纹的长外褂向上翻起,迎风飘舞,脚下灰尘四扬。

「哎——庄藏。这里有位客人,好像找你有话说。」

被人这么一张罗,少爷心里有些着急,因为根本没想到这么快就和庄藏本人谈话。然而,庄藏却没空说话。

「现在嘛,不太……」

边跑边说,一句话还没完,人就没了影儿。再一看,早已飞奔到了蔬菜店和荞麦面店之间的小巷里。

庄藏一说没空,少爷反倒来了兴致。他像被什么东西拽着似的,开始在后面追。就这样,穿过土房仓库,一直跑过前面两层长屋的胡同。

正跑着,袖子里发出了声音:「少爷,我们喘不上气了呀。」

「可是我想知道庄藏为什么那么拼命跑。」

少爷不管鸣家,只是拼命跑。

一直跑出很远,到了一所房屋前。这时,一个长着一双细长而清秀的眼睛的高个女子从房里走出来。庄藏一下停住了。

「阿园,我觉得越来越危险。你跟这事有关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时间说了,反正你快逃吧。到明天为止,千万别让人抓到。」

「啊,明天?」

庄藏紧张得脸部一阵痉挛。这时,刚才通过的那条小巷入口处,传来了脚步声。

「快走!」阿园大叫。

庄藏像被人推出去一样,又跑了起来。少爷看了那女子一眼,继续在后面追。

「哎,庄藏,你跑什么呀?」

少爷在后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庄藏一回头,看到少爷,脸上立刻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真是……你也跟过来了?」

「嗯……」

少爷边跑边说,语不成句。

「刚才我就觉得有可怕的人跟在我后面,那人到底是谁呢?」

「你一直被追……」

少爷很惊讶,话没说完就停住了。就在这一刹那,前后都被堵住了。

(追赶的人是武士!)

刚想到这儿,少爷生平第一次被人用木刀咣当一声击中了头部。

一下子,长屋从眼前消失了。

(啊,伙计们一定会生我气的。)

此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2

少爷决意要放荡的前几天,小伙伴荣吉曾提着一包点心来探望。

少爷有点伤风,所以一直不被允许出店门。见好友来访,他赶紧兴冲冲地泡茶,又往盘子里放了几个包子。少爷以为荣吉这次来也和往常一样,想问问自己做的点心味道如何。小伙伴虽说是点心铺的继承人,手艺却还有一点,或者说两点三点的不足。

然而,这次对着明亮的庭院吃下去的包子,却非常美味。

「荣吉,这是叔叔做的吧?」

「果然一口就能尝出来啊。」

「今天你没做吗?」

「哦不,做了很多,而且都卖光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没像往常那样,把你做的拿来呢?」

少爷正歪头想。荣吉像是心里有事不好开口,突然低下头。

(哎呀,这是怎么了?)

那样子非常严肃认真,还有些为难。小伙伴这个样子,少爷很担心。

荣吉好几次欲言又止,过了好长时间,才开口:「是这样……家父已经下定决心让我继承店铺了。」

「那不是很好嘛。那这点心,就是庆祝的礼品喽?」

少爷看着小伙伴,脸上不由得露出笑容。因为荣吉做点心的手艺实在不高,能不能让他继承店铺,是一个让他父母头疼了好久的问题。

这么可喜可贺的事,为什么愁眉苦脸呢?

「店里招牌点心的做法,最近父亲都一一教过了,可我还是没有一点儿长进。」

尽管手艺没有长进,父亲还是作了这个决定。荣吉说,这是有原因的。

「又有熟人给阿春提亲了,是门很好的亲事,父亲他们这回终于决定把妹妹嫁出去了。」

因此,荣吉就留在家里当继承人。

「我说阿春最近怎么突然变漂亮了呢。」

「婆家是叫松岛的献残屋,听说是家还算气派的店铺。生意兴隆,有一个温厚的公公,婆婆几年前就去世了。」

也就是说,对方家底殷实,在婆家能少受很多苦。

「对方二十六岁,叫庄藏,至今未曾娶亲。据说都是因为他死去的母亲是个很厉害的人。」

为母亲服丧期满,庄藏才终于认真地考虑娶妻的事。荣吉的父母觉得这门亲事能让阿春幸福,所以很重视。

荣吉虽然没见着,但庄藏曾经扮作顾客,不露声色地来过三春屋,对阿春很中意。

「……但是阿春心里一直想着一太郎,跟上次提亲一样,心不在焉的。」

「……我?我还不能娶亲呢。」

「我明白。一太郎刚十八岁,还经常卧病不起,作为男人来讲,娶亲还早了些。而且门第不相当,根本就不行。再说,你只把阿春当妹妹看。」

阿春只比少爷小一岁,但已到了婚嫁的年龄。

「要是一直不死心,等着你来娶,阿春就耽误了。求求你了,把话讲清楚,让她断了这个念头吧。」

荣吉两手支在书案上,头低得都快碰到榻榻米了。少爷慌忙抓住他的手,把他扶起来。

「你的心情我理解……」

但是该怎么办好呢?难道跑到她跟前,不自然地说一句「我不喜欢你」,就算了吗?面对一脸为难的少爷,荣吉坦率地讲出了那天发生的事情的始末。

前几天,庄藏来店里,父母亲不露痕迹地把阿春介绍给了他,谁知道阿春突然求庄藏一件事。

少爷很惊讶。

「第一次和那个人见面,阿春就……到底为了什么事?」

「阿春说,她把一杆非常非常重要的烟袋弄丢了,如果为她找到那杆烟袋,就同意嫁给庄藏。」

荣吉过后问阿春怎么回事,因为他总觉得烟袋的事是编的谎话。

这是经常出现在戏里的情节,提一些不可能达到的要求,让对方死心。

「但阿春说真有这杆烟袋,实在不像是谎话。」

庄藏当时温和地问阿春,丢了的是杆什么样的烟袋。

「说是一杆长长的、枯竹色的烟袋。」

荣吉和父母马上在店里找开了,就是没找到阿春说的那杆烟袋。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荣吉一个劲儿追问那杆烟袋为什么那么重要,直到阿春说出真相。

「她说,那杆烟袋是一太郎送的礼物,因此很重要。对了,你那杆烟袋到底是什么做工?在哪儿买的?」

对少爷来说,可能只是偶尔有烟袋可以送人而已,但对阿春来说,却是个宝贝。

荣吉的意思是,如果找不到,就订做一个相似的,反正无论如何也要让庄藏把烟袋交给阿春,只有这样,才能定下这门亲事。

然而,少爷怎么也想不起那杆烟袋来。

「我……真的把烟袋给她了?」

「什么?」荣吉低垂着眉梢,可怜巴巴地叹气道,「也许一太郎大方,给别人东西太多,都不记得了。」

「因为觉得很呛,我不吸烟,家母也不吸。所以,长崎屋怎么会有给阿春的那种女用烟袋呢……」

这世上似乎男女都喜欢吸烟,然而在长崎屋的厢房,居然没有烟草!少爷歪着脑袋思索起来,荣吉则深深地叹了口气。

「果然是阿春为了拒绝这门亲事而编的谎……」

谁也不可能把一杆根本不存在的烟袋找出来。面对一脸沮丧的荣吉,少爷平静地说「如果那个叫庄藏的人真是个好结婚对象,那杆烟袋,我总有办法。」

「啊,一太郎?」

「万一需要,我就变成坏蛋给她看,只要让阿春对我死心不就行了吗?」

荣吉低头眨巴着眼。少爷说的是一个办法,烟袋不管存不存在,还得接着找。

而这时,占据少爷整个心思的,并不是烟袋。

(阿春要嫁人了……)

一直一起玩耍,像妹妹一样的小女孩,就要嫁人了。影画、摸人、托球、吹肥皂泡、捉迷藏,幼年的回忆,就像在厢房的各个角落复活了一样。少爷的心绪不由得有些乱。

(对方是个怎样的家伙呢,和阿春相配吗?)

与那杆烟袋比起来,少爷更想见见那个人。

3

「哎,你没事吧……不会死吧?」

听到这惊慌失措没底气的声音,少爷睁开了眼。庄藏正俯视他。

光线有些昏暗。旁边有几排架子,上边乱七八糟地放着东西。少爷就倒在架子中间的地板上。挣扎着起来,后背很疼。可能是被放在硬木地板上,身体僵硬的缘故。

「太好了,你醒过来了吗?」

「这是……!哪儿啊?」

刚爬起来,少爷就疼得用手摸了一下头。额头上起了一个大肿包。

(啊呀,疼……)

见少爷开口说话,庄藏那张狐狸脸终于放松下来。他没回答少爷的问题,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应该是被武士袭击,然后被抬到了某个地方才对,然而没见到那些人的踪影。泥灰墙面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也没被绳子捆住。

一找出口,只有房间角落的地板上,四四方方开了一个昏暗的洞,下边黑咕隆咚的。

「好像是土墙仓房的二层啊。」

下去的梯子被撤掉了。

「真头疼……你为什么会被武士追赶呢?我们又是怎么被带到这里来的?」

「被追的理由实在想不出来,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庄藏也歪着脑袋思索。

「但我好像给你添了麻烦,而我还不认识你呢。」

庄藏深深地低头赔罪。少爷一边摸着那个疼痛的肿包,一边深深地皱起了眉。在听过的传言中,有一大堆都是说这个人讨厌的。还是因为众说纷纭,没有定论?少爷仰起脸,看到屋子上边开的一扇小窗户。从天色推测,从失去意识到现在应该没过多久。

「大中午的就有几个武士追一个商人,这事真是不寻常。」

不管怎么说,那些人手里都拿着长刀,如不认真应付,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很可能已变成刀下之鬼。能想到的唯一线索,就是逃跑途中在长屋遇到的那个女子的话。

她说,明天之前别让人抓到。那女人一定知道什么,而且,她一定就是人们口中的阿园。那么,如果向庄藏问阿园的事,应该能得到比较确切的回答。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不一会儿,庄藏结结巴巴问少爷:「那么……我可以请教您的尊姓大名,找我有什么事吗?」

第一次见面,大概很在意少爷和他搭话的原因。然而,该怎么解释好呢?少爷一时问没能给出爽快的答复。

「也就是说……我嘛,那个,因为这次的亲事……想了解一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还没完整地说清一句话,庄藏就爽朗地笑了起来。

「哦……是三春屋的荣吉吧,前几天没见到你,真是可惜。」

紧接着低头鞠躬施礼。少爷嘴张开,又闭上了。

该不该把真名告诉他呢?如果自报家门说是阿春幼时的玩伴,被误会了可不好。也许站在哥哥的立场,说话更方便些,因为就算表现得再亲密,别人也没法插嘴。那就顺水推舟吧。可万一被识破,就完了。

「是这样,今天我在松岛屋附近听到许多关于你的传言。」

少爷这么一说,庄藏脸上的表情立刻僵住了。

「这个嘛……传言当中,应该有很多很奇怪吧?」

他一边嘿嘿地笑,一边挠着鼻头。

「啊?怎么讲呢,说都是奇怪的事也许更准确。」

少爷拿出扇子轻拍自己的肩。等到少爷说传言都是关于什么借债、女人等媒人没讲过的事时,庄藏笑得越发厉害了,脸都扭曲了。

「真头疼……我没有借债,是真的。」

然而,却有个向庄藏借钱的浪人,是阿园的哥哥,叫森川直之。

「那个人借了很多钱,有时候也向我借一些,可能有人误会是我向他借。」

「那说你曾经被一个老头教训呢?」

「这种传言真离谱。那不是教训,是向我发牢骚。那个老头是针线铺伊势屋的喜左卫门,我没求他给我提亲,是他拜托我撮合姻缘,只是进展得不顺利。」

和松岛屋老板有交情的喜左卫门,说想照顾在长屋居住的阿园,其实就是想纳阿园为妾,才请庄藏帮忙。庄藏说,当时没能拒绝,胡乱应付过去,于是陷入了两面为难的尴尬境地。

「刚才在长屋遇到的那个人,就是阿园吧?你可是这么叫的哦。」

「嗯,是的。」

「庄藏,你每句话里都有『阿园』,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阿春是庄藏的提亲对象,如果是哥哥,一定会疑心这个问题,想到这些,少爷展开了正面攻势。庄藏的身体不知不觉向后退了退。

「这个嘛,朋友。是的,朋友。」

「关心她去谁家做妾那种程度的朋友?」

「喜左卫门说我们认识,就硬让我帮他撮合,仅此而已。」

「但她哥哥向你借钱,你们之间可有那种交情!而且你们好像都在被武士追赶。」

「不要问得太多,荣吉……」

说完「我会向你解释」之后,庄藏就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两个被不明不白塞进一个土墙仓房的人,却谈起了这种不合时宜的话题。

(但是,阿园毕竟浮出了水面。)

阿园这个女人,在庄藏事件中似乎很重要,和庄藏本人有着密切的关系。

庄藏说,森川家和松岛屋是老交情,不过,只是武士和经常来往的献残屋之间的关系。

「森川家本是赠答礼品多得没法处理的望族,所以,突然搬到长屋来的时候,我真是大吃了一惊。」

双亲都去世了,而继承人直之变成了浪人,其中的原委至今也没弄清楚。但是,兄妹俩不去投奔亲戚,而是住在简陋的长屋里相依为命,从这种处境来看,家族内部一定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

「我家店铺离长屋很近,所以很快就见到阿园了。可能是因为没有可依靠的人,她遇到事经常和我商量。」

总而言之,庄藏被当成了倾倒苦水和借钱的最佳人选。到后来,阿园只要到松岛屋露一下面,就随随便便将店里的物品拿走。有一次,庄藏放在账房里的一个精美的烟盒丢了,只剩下一个便宜的布制烟袋。

现在挂在腰上的就是这个烟袋。庄藏一副有苦说不出的可怜相。

「但是从前,她家曾在生意上给过我们很多照顾。」

「……你要是那么关心阿园,干脆把她娶过来,不是更好吗?」

少爷问他为什么还另寻亲事,庄藏一边苦笑一边回答:「森川很想做官,妹妹也没有嫁给商人的打算。只是,她辛苦操劳,作为男人,我想尽我所能,为她做点什么。」

「哦,作为男人?」

难道说只要是男人,都应该为阿园做事不成?少爷听了,不满地直皱眉。

「阿园,阿园,不管说什么,都是阿园。」

即使没到提亲的地步,和阿园也许也有暖昧的男女关系。

「你既然被她搞得团团转,那就不能把阿春嫁给你。假设一下,庄藏,如果两个女人打起架来,你帮哪一边?」

这么一问,庄藏沉默了一会儿。少爷就像吃了长崎屋的名药健命丸那样,眉头都快拧成了疙瘩。他气呼呼地站起身,就像在说「谈话到此为止」,把头扭向一边,转身走了。

(这可不行,哪里谈得上什么好姻缘?!)

这个人身边有个比新娘还重要的女人,这比借债和厉害的婆婆还要命。

少爷咬着嘴唇,皱起了眉头。看到这样子,一只呜家从袖子里骨碌碌爬了出来。

「少爷身体不舒服了!」

小声说完以后,就消失到了角落的背光处。

为了这门亲事,真的不舒服了。而且,回去以后,要是被仁吉他们看见额头上的大肿包,一定会挨一回痛骂。想起两个伙计,就感觉脖颈一阵冰凉。两位伙计现在一定在气头上。一定是的。佐助一定攥紧了拳头,仁吉,仁吉……好可怕,一定露出刻薄的冷笑,准备向我大发雷霆。只要想一想都浑身打冷战,不如一开始不出来。但那样的话,一辈子都别想做点坏事。回去以后,一定要反对阿春这门亲事。荣吉听说庄藏的为人,也一定会反对。但决定让他继承店铺的事,就成了泡影。

见少爷紧皱着眉头,庄藏低头靠了过来。

「你怎么这么不高兴呢?都说了好几遍,我和阿园真的没什么。」

看到亲事遇到波折,他赶紧辩解。

少爷回过头,用一种从没有过的严厉语气问道:「假设现在通町一带发生火灾,阿春和阿园在两个不同的地方,都等着你救,喏,庄藏你打算先救谁?」

「这个嘛……那就先救离得近的那个吧。」

庄藏说话时没敢看少爷的眼睛。看到少爷脸色发青,鸣家们从袖子里伸出手,拿起旁边一个小木箱向庄藏砸去。

「疼啊,你干什么?」

「如果离得远,你是不是就不打算救阿春了?」

少爷没心思为鸣家们的淘气道歉,只是紧紧盯着庄藏的眼睛。

实际上,如果真的发生火灾,人就会被火和烟雾包围,那时根本动不了,少爷早知道这一点,只是试探而已。自己虽是假哥哥,庄藏却满不在乎地说出这番话,真是气人!

「哎,算了,无论你怎么回答,都是错的。」少爷生气极了,嘴角撅得老高,「庄藏,结果你谁也救不了,因为你连从这儿逃出去的办法都没有。你说,你怎么冲出火海去救人?你想两边讨好,你也觉得你能做到,但那无非是空谈!」

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批,说得庄藏火往上撞,瞪眼看着少爷。这样一来,对「荣吉」彬彬有礼的态度就像脱销的商品一样消失殆尽。两个人之间充满危险的气氛。少爷下意识拿起了架子旁边的一样东西——竹扫帚。

正在这时,咣——坚硬的撞击声在仓房里回荡开来。

4

两人猛向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那黑咕隆咚的洞下面,突然伸出了两根木头。

(是梯子。有人正往上爬!)

没过一会儿,就有两个武士爬了上来。少爷和庄藏不由自主地靠在了墙上。那两个正是先前在长屋突然袭击少爷的人。他们俩在少爷和庄藏面前叉开腿站立,向下俯视。

「哪个是松岛屋老板?」

短短的一句问话。庄藏胆怯地举起了手。

「森川大人应该有一样东西放在你那儿了,把它交给我们。」

(哦,这可真是的!就像在市村座观看半生不熟的表演一样。)

上个月月底,少爷陪母亲阿妙夫人去市村座看戏,结果上演的节目没有一点儿新意,令人扫兴。武士刚才的话就好像在哪儿听过,和当时那个反面角色的无聊台词像极了,只不过今天的有些口音。

「放在我这儿的东西……是什么呢?我先说一句,森川现在手头很拮据,并没有在鄙人这里存放任何东西。」

庄藏面露难色,大概是根本没有那个东西。

「我听说是京都的工艺能手又造的一件作品,应该是寄存在你这儿了。本来是献给本宅主人的。请快交出来吧。」

(又造?嗬,这名字听说过。过去似乎是船行的人,在京都确实很有名,是一个大财主门下的手艺人……那,那……)

少爷正冥思苦想,旁边的庄藏发出了孱弱的声音:「所以……」

庄藏请两人告诉他物品的名字,是佛像,还是茶碗什么的。然而,没有回答。

少爷从旁插话道:「这可真是怪事。东西重要到你们追着他满世界跑,可它到底是什么,你们两位堂堂的武士却说不出来。而且,这东西的主人居然是一个极端贫穷的浪人。」

少爷突然搭话,惹得武士满脸疑惑,于是问少爷是谁。

「是庄藏的亲戚。」少爷一阵搪塞,又接着说,「但是庄藏,如果这是个值得大家到处找寻的进献品,那一定相当值钱。而贫穷的森川兄妹是怎么把它弄到手的呢?」

对方支支吾吾地答了两句。

「如果那对兄妹有一大笔钱买那东西……给他们出钱的,就只有针线铺的喜左卫门吧?」

也就是那个提出要把阿园纳为侍妾的男人。如果拜托他出钱,阿园应该只能选择给他做妾,但即便如此,阿园似乎还是提出了借钱的要求,因为那件东西无论如何也必须弄到手。

「这么重要的东西,森川怎么会交给庄藏保管呢?」

这一点,少爷不明白。既然物品如此重要,那就应该立刻送给该送的人才对。

「因为出了差错。」

「因为我们主人已经答应把这件物品赠给别人了,必须抓紧。快把它交出来!」武士们急躁地说。

少爷觉得这两个莫名其妙追人的家伙,越看越像戏里的人物。

「哈哈哈……听说森川很想当官?看来那件工艺品就是为了这个。但可惜的是,这个梦想破灭了,对吧?」

话虽这样说,但现如今哪位武家都很艰难。只要献上一件物品就能当官,这样的事让少爷难以置信。

「这个嘛……是不是兄妹俩现在一无所有,只能借喜左卫门的钱?」

庄藏显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阿园并不希望当侍妾,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只好归还物品,马上变成钱,然后立刻把借喜左卫门的钱还清。

「但是,很奇怪啊,、为什么武士露面了呢?事情不都结束了吗?」

「森川到处宣扬说,他有又造的作品,于是这事很快传到了相关人士耳朵里,对这件作品怀有期待。现在说东西没了,怎么交代呢?」

(啊呀,原来是这么回事。)

森川大肆宣扬,是想把官位稳稳地弄到手,然而……

(不太妙啊。)

现在,这帮武士一定是看到庄藏不可能老老实实交出藏品,就把他连同少爷一起关了起来。使出这种粗暴的手段,说明武家碰到这种事,也已经走投无路了。

(阿园对庄藏说过,明天之前不要被捉到,那么,最后期限就是明天喽。)

「我什么也不知道呀,真的。」

庄藏那带着哭腔的声音在仓房里回荡。但就算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事情也不能就此了结。

「那两人现在基本没有可以寄存重要物品的地方,长屋当中什么也没有,剩下能托付的,也就只有松岛屋了。」

「哎……我们可不可以还说森川当官这件事。如果森川真的当了官,那兄妹俩也一定能立刻拿出东西来。」

少爷试探着说,然而没用。

「要是你说的那样,事情早就有着落了。」

「说得也是。」

少爷又感觉像是在看戏了。求官和进献品,都是戏园子里常听到的熟悉情节。持刀战斗的日子远去了,在商人们看来,如今武士们正以一种古怪的方式脱离脚踏实地的生活。在这种情况之下,各种典礼仪式却有增无减,因此也就出现了献残屋这种古怪的行当。

「……啊,你们可不能说谎啊,就是森川,要是没有这次做官的事,也不会胡闹的。」

庄藏突然叽叽咕咕地说起来。他微微有些颤抖,虽然武士的刀可怕,但他看来很恼火,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的样子。

「你们是不是一开始就想骗我们啊?是不是想从一个马上就有好运降临的浪人那里,骗走一件用借来的钱买的工艺品……」

「闭嘴!如果找不到东西,主家有可能就此衰落!」

武士说着,突然拔出了刀,只见寒光一闪,刀锋擦着脑袋削了过去。少爷袖子里的鸣家一下子老实了。少爷赶紧拢住袖子,如果惹鸣家们不高兴,难免会叫来近处的妖怪胡闹一通。

(没关系的,我没事,你们要乖乖地听话。)

虽是小声柔和地说,但是没有回答。是待在里边太无聊,快坚持不住了吧?但少爷马上就感觉不对,急忙往袖子里一看,果然少了一个鸣家,肯定是自作主张溜到背光处去了。

(哎,只要不胡闹就行。要是不赶紧从这儿出去,可不太妙啊,而且,这次是事关武家的一件大事。)

正对无聊的对话感到厌烦,突然有个冰凉的东西顶在了脖子上。动一下,感觉很锐利,虽然看不见,但毫无疑问是刀。眼前的庄藏吓得面如土色。

不管「主家浮沉」在商人眼里看来是什么,这两个武士已经豁出了性命,说不定真会动起刀来。

「需要那件东西!明天是最后期限!无论如何得弄到!要是想不起来,就砍一个,看你们还想不想得起来。」

「哎……等一等,我们再想想,再想想,请给我们点儿时间,只要一会儿就行,真的……现在真的想不起来。」

庄藏的声音很细,但还是拼命地恳求着。说完,刀一下子拿开了,少爷的脖子也从僵硬中解放了出来。之所以不再强逼,是因为知道动肝火也拿不到东西,而实在到了没辙的时候,也可能抡起长刀解决这一切……

「我等你们到天黑。天黑是最后期限。」

撂下这句话,两个武士下楼去了。剩下的鸣家跟在他们后面,也要到黑咕隆咚的楼下去,少爷赶紧把他们捏起来,揣在袖子里。而旁边,庄藏正抱着脑袋发愁。

「怎么办呢?哎,如果阿春的哥哥因为我被他们杀掉……我就没脸再见阿春了。」

「嘿……为这个,你倒是想到阿春了?」

庄藏根本没听到少爷这句挖苦,而是拼命苦想。看来如果不想被他们杀掉,少爷也必须思考这个问题。

(就算这么说,特意把东西找出来交给那两个武士,也太没意思。完全没有这个兴致,好歹得想个办法从这儿出去。)

抬眼一看,头顶上的窗户不大,仅容一人钻过去。即便从那儿逃出去,因为是仓房的二层,跳下去也很危险。

这时,少爷听到了串街小贩那嘹亮的声音。

「虽不知道是哪儿,但似乎离市镇很近。」

「啊呀……是真的。那不是卖辣椒的吗?」

庄藏也抬起了头。由于在武士居住的地方卖东西没销路,生意人都不去。这里有串街小贩走动,说明是市镇旁边一处有行人来往的地方。

「如果大喊救命,会有人来救我们吗?」

「刚才那两个武士要是听到,肯定先提着刀闯上来了。」

外边又传来了其他声音。

「肥皂泡,肥皂泡。」

这是卖肥皂泡的小贩的叫卖声,孩子们最熟悉。把肥皂水放在短竹筒里,提着卖。吹肥皂泡不用到处跑,体弱多病的少爷小时候经常玩。

「好令人怀念啊。」

听到这个声音,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小时候的事。

(我在别人家院子里,看到过一件挂在屋子里的漂亮和服……)

旁边摆着很多东西,就像古装偶人架一样华丽。人们忙碌地在廊子里来来往往。

少爷和几个小伙伴是为追肥皂泡而来,结果闯进了那家的院子里。那天……

(那天,和我一起玩的小伙伴,是阿春他们……)

而且,想起了那件漂亮和服的颜色。

5

看到少爷突然怅然若失,庄藏别过脸。

「怎么了?难道想到了什么?」

「哦……想起了以前的事。」少爷摇摇头,向着庄藏,端端正正地坐好。「总而言之,现在只能想,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我们两个人一起想一遍,那件东西去了哪儿。」

为了不让庄藏注意,阿园放在松岛屋的东西——如果真的放在了松岛屋的话——应该是一件容易丢失的小物件。

「大概还在我们店。」

「刚才说过没在兄妹住的长屋里嘛。那么重要的东西,不可能放在寺院或神社的廊下。再说,如果你跟那件东西没关系,阿园也不会说让你明天之前别让人逮住。」

「原来是这样。」

如果庄藏被抓到,东西就可能被别人夺走。因为是这样想的,才说了那句话。

「你真的没有一点儿线索吗?」

庄藏断然地摇了摇头。只要阿园一出现,店里就会少袋山慈菇粉呀干贝什么的。有一次,刚可怜她交房租困难,装饰用的伊万里花瓶

就被换成了她家的长嘴酒壶。少爷听说,忍不住笑出来。

「真有本事,说不定能变成出名的大盗呢。如果是这样,她把什么东西放你家的时候,你应该很吃惊,而且应该都记得才对呀。」

能想起来的,净是些丢了的东西店里的货物,武家赠答的礼品……

虽说努力想,却想不起来。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到天黑还没想出来,我们真的……会死,是吧?」

为了一件小小的工艺品,两个人就命悬一线,真是荒唐。那两个武士一定会真的来杀人。那件重要的东西,必须找到的东西,对于少爷来说,就像江户和京都之间的距离那样遥远。现在,这中间的距离无法用语言拉近,逃又逃不掉。

庄藏脸上露出一种越来越想不开的神情。

「哎,刚才我说过阿园不打算嫁给商人这句话,你还记得吗?」

他刚才一直坐着不言语,这会儿突然开了口,声音很细。少爷看了他一眼,那意思是想问,发生什么事了。

庄藏接着说:「坦白地说,我过去有段时间曾喜欢阿园。我觉得她很可怜。她看起来正在寻觅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于是我就想扮演这个角色。但是,因为是商人,所以不行,而且是献残屋,最令她讨厌。」

「因为是献残屋?」

少爷有一会儿很惊讶,随后平静下来,因为他已经猜到了阿园的心思。

「森川家过去一直都在转手献残品。如果阿园成了献残屋的媳妇,就要每天,不,一辈子和失掉的过去面对面。她对我说,唯独这一点接受不了。」

献残品无疑是和双亲亡故的回忆连在一起的。这件事不能强求,所以庄藏只有沉默。

「作为男人,也许应该在这时抛弃家庭和生意,迎娶这个女人,但是,我做不到。除了做生意,我想不出还能做什么。那样子的话,即使和阿园结为夫妻,别说照顾她,说不定还会不得不依靠她。」说完,他小声嘀咕:「很没出息吧?」

庄藏好像在发抖,少爷故意不看他。

「所以,从那以后,不管阿园从店里拿什么东西,我都没生过气。

只是最近一阵子,突然觉得很寂寞,别人给我提亲的时候,觉得真是太好了。」

见了一面以后,整个心思都扑在了阿春身上。刚为自己终于有了好姻缘而高兴,结果不知怎么回事,这次的亲事也不顺利。

「想必你也知道吧,现在必须把阿春丢的那杆烟袋找到。」

这也和失踪的工艺品一样,没有找到的希望。庄藏接着自嘲似的说,也许是因为自己平时人品太差、心术不正。

「这也是,传言都说你借别人钱,居心不良,玩女人,怎么会有好姻缘眷顾呢?」

少爷笑着说完,马上就把笑容收了起来。

「哎呀,日头好像落下去不少了。」

挨近小窗户向上一看,外面的天空已经慢慢染成了朱红色。这时,最先消失的那个鸣家轻快地回到了少爷袖子里,用微弱的声音说:

「我把少爷身体不舒服的事告诉了长崎屋,又告诉了他们地方,我想仁吉他们马上就会赶来的。」

「啊,你对他们说我被关在仓房里了?」

「是的,都汇报了。」

鸣家挺着胸脯,很自豪的样子。

(如果不在两个人到来之前从这里出去,可不太妙。两位心情不好的伙计闯进来,难免会把武士宅邸的大门和仓房砸个稀巴烂。)

少爷回过头,和庄藏重新商量起工艺品一事。

「既然这样,你能不能回想一下和阿园一起出现在店里的东西。不用很多,能写满一张小纸片就行。」

「这个嘛,倒是有一些便宜的东西。把花瓶拿走,送来了一个酒壶,还有一个砚台盒、一支毛笔、一把旧扇子,她的东西也真奇怪,还有一个布制的烟袋……其他的,还有什么呢?」

庄藏于是把随身带着的砚台盒和毛笔拿出来,又把烟袋摘下来,给少爷看。那把旧扇子换了一个新扇面,现在已经卖掉了,而长嘴酒壶如今放在厨房里用。无论哪一件,看起来都不像能卖很多钱。

「哦,是这样啊。」

少爷把东西交替着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观察起来。

这时,另一只鸣家也回到了少爷的袖子里。感到他在袖子里乱动,少爷看向屋子角落里那个四四方方的洞,屏住了呼吸。

(好快,难道佐助他们已经赶来了。天黑之前把我们救出去当然好……可是,好可怕。)

正如想象中那样,洞口支起了梯子,有人正往上爬。庄藏的脸一下子僵住了,少爷则作好了被劈头盖脸说一顿的准备……然而,从下边爬上来的是那两个武士。

「天不是还没黑吗?」

少爷发了一句牢骚,声音听起来很不满。但是,两个武士关心的不是这个。

「想起来了吗?东西在哪儿?」

情绪很焦躁,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他们问话的时候,手里握着腰间的刀,让人觉得危险。少爷感觉到马上就要白刃相见的气氛,作好了不论发生什么都不退缩的准备。

「我知道东西的下落了。嗯,也许在那儿。」

「真的?」

眼前立刻出现了两张喜出望外的笑脸。

「但是,不能在这儿说,我们都想平安无事地回家,所以先把我们放出去,到了外边再说。」

「哎,荣吉……」

旁边的庄藏害怕地看着少爷,而武士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但因为不能断定少爷是否在撒谎,武士嘴里冒出了一句很短的话:「也好。出去!」说着,指向通向黑咕隆咚的一层的梯子。

「那个……喂……啊……」

下楼梯,再通过一扇厚厚的门。途中,庄藏总是想问什么,但都是刚一张嘴就打住了。只要被武士夹在中间,什么也没法商量。

出来一看,两个人被关的地方,果然是一个大仓房。接着,少爷和庄藏就被两个武士带着,在已近黄昏的天空之下,从很宽阔的庭院横穿了过去。

(这里这么大,不是御家人那种规格的宅邸。)

虽然能想到这一点,但从宅邸的构造推测对方的身份,少爷就力所不及了,因为,在一个商人看来,这里只不过是异乎寻常地宽阔而已。

住在这样气派的宅邸里的主人,居然让一件小小工艺品折腾得焦头烂额,真是滑稽可笑。

「看,前边不是已经看得到门嘛。就请你们在那儿说吧。」

像是后门。两个武士在小栅栏和花草丛旁边催了起来。少爷瞥了一眼门,没挂夸张的大锁,应该能从里边打开。

少爷伸出手,他拿的是刚才从庄藏手中接过来的烟袋。

「就是这个,这就是大家到处找寻的进献品,也就是阿园寄存在庄藏店里的工艺品,绝不会有错。」

但武士却没把手伸过来。因为无论怎么看,那都是一个用过很久的普通的烟袋而已。

「你说这个就是进献品?」

「正因为你们一直看不起,注意不到这个东西,所以至今都没找到。绝对没错,这就是真正的进献品。」

少爷把缠绕在烟袋上的细线拿在手里,指了指前边挂着的一个长三寸、宽一寸的大坠子。坠子是用竹做的,根部细致地雕了个兔子。

「这个虽然弄脏了,但是象牙做的,是进口货,很贵重。而且,你看这精雕的兔子,应该值很多钱吧?」

然后,少爷说:「放我们回去吧。」然而武士们不后退,也不过来拿烟袋。

(怎么没动静,如果不快点儿,佐助他们真的到了。)

少爷想在佐助他们到来之前,靠自己的力量回去。栅栏就在眼前,应该能立刻冲出去,但是拿着刀的武士在旁边,虽然距离很短,却相当困难。

「……骗人可不行。听说又造的作品是一个偶人,不是坠子。」

「什么?你怎么突然这么说,原来一直都没说过嘛。」

庄藏瞪着两个武士,而迎接他的是令人厌恶的笑。

「如果没留神把什么都说了,你们说不定会拿个假的糊弄我们。我最讨厌说谎的人。」

少爷紧紧地握住坠子。

「难道,就算这是真的……你们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们回去……」

「悟性好的人,我也不喜欢。」

如果这场骚乱传到外边,会惹来麻烦,在这里边被干掉,埋在宽阔的院子里,任何人都别想找到,因为就连市镇上的捕快和同心大人,也不被允许踏入武家的宅邸。

(果然有些不妙。)

看看身旁,庄藏正紧咬牙关,尽量保持镇定。在这无计可施的紧要关头,人就会显出本性。

(这个人比想象中坚强……)

前后的武士都拔出了刀。

「这些家伙好像什么也不知道。」

这次真的是想斩杀两个平民,在这令人腻烦的骚动之中发泄心中的郁闷。

他们怪模怪样地转来转去,就像戏里一样,只是,真的要人头落地这一点和市村座截然不同。

人眼看不见的鸣家轻快地从袖子里钻出来,站到少爷手臂上。怎么回事?一看,数量比带来的要多一些。

(这不太妙啊……)

少爷不由自主身子直往后仰。就在这时,栅栏门被踢开了。

(啊,他们居然到了……)

进来的人怎么看都像是不带刀的平民,武士轻敌了。

首先,只看到两个人,根本就错了,认为他们只是普通的人,更是大错特错。出现在眼前的是妖怪,而背光处、树枝上等处,也有少爷熟识的同伴,正源源不断地聚拢过来。

「仁吉、佐助,你们不要那么用劲打,把刀折断就可以了。说也晚了吧,哎呀……」

虽然两个武士拔出了刀,但修理他们对佐助等妖怪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不一会儿工夫,就把他们拾掇成了乌贼干的亲戚。就算这样,好像也没打够,妖怪一脸不高兴地转向了少爷。想起今晚即将到来的那顿教训,少爷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

「请问这……是哪位呀?」

佐助等人催促正在发愣的庄藏和少爷出了门。鸣家们则轻手轻脚地从袖子里钻出来,消失在黑暗中。

6

「少爷,您到底在想些什么?」

回到店里,少爷被伙计们狠狠责备了一通,训斥就像夏天那连珠炮一般的滚滚雷声从嘴里喷出来。后来之所以中断,是因为曾被甩在仓房木板地上的少爷又发烧了。

刚从病中恢复,就被木刀击中,又险些被杀,两个伙计的愤怒已经到了从未有过的不可遏止的程度。屏风偷窥男被两个伙计狠狠批了一顿。鸣家则到处乱窜。荣吉作为制造外出机会的罪魁祸首,也被禁止在最近一段时间内拿难吃的点心来慰问。因此,少爷只能寂寞地卧床休息。

源信郎中虽然安慰说,不吃对心脏不好的点心病就能早好,但仍不能让少爷高兴。过了十天,虽然能下床了,也仍然没有得到外出的许可。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通过在店里做活的松之助,用写信的方式将整件事情的始末告诉了荣吉。

等事情平静下来,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到底还是让我出来了。」

在旁边的三春屋,少爷见到久违的荣吉,终于放了心。小伙伴今天穿了一件带有家徽的和服,因为这天是阿春出嫁的日子。

「进展顺利,我们家一直忙里忙外。」

到了婚礼当天,最忙的还是女人们。现在这会儿,荣吉竟成了个碍事的人,他一直在店铺一角和一太郎说话。

「荣吉,你还是和阿春说了关于阿园的事吧?我也把阿春找烟袋那件事对庄藏说了。没想到,这件事很快就解决了。」

「说妥以前,两个人谈了很久哪。」说完,荣吉低低地「啊」了一声,「我最近听庄藏说,那个阿园决定嫁人了。」

「是吗?嫁给谁?」

「神田针线铺的喜左卫门。听说他老婆突然得急病死了。」

「……是吗?」

喜左卫门虽然比阿园年长很多,既然能纳妾,应该很富裕。阿园正希望寻觅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她说,只要好好办婚事,就算当填房也行,因此庄藏也很高兴。

「看来大家都找到了各自的归宿。」

虽然因为森川家的进献品险些被杀,但麻烦人阿园总算有了归宿。

从三春屋里间传来了女人们的声音。少爷突然想起了从武士宅邸逃出来之后的事。

从栅栏门出来之后,一行人早早地离开了那个地方。据仁吉说,那是位于小川町的武家宅邸之一。佐助他们由鸣家领路,连主人的名字都没问就直接闯了进来。小川町有很多地位不高的大名和旗本的宅邸,那就是其中之一。

从那里到市镇房合成排的大路并不费时间。只要来到人多的地方,就放心了。在繁华街道班房边的茶摊旁,仁吉去叫轿子的时候,少爷稍微休息了一会儿。

行人很多。傍晚的天空下,各种各样沿街叫卖的声音,在茶摊旁边响起。熟悉的日子又回来了。庄藏手里捧着热乎乎的茶,放心地舒了口气。

「今天晚上我不想回大和桥了,想去神田的熟人家里借住一宿。只要到了明天,这场骚动也就平息了吧。」

「这或许是上策。那两个武士看来对你的情况很了解。」

少爷把茶喝干,佐助马上又要了一碗。庄藏看到这情形,一边歪头表示惊讶,一边赶紧低下头拿行李。

「这……今天得你们相救,真是感激不尽,我也没有多余的话,不过你们真清楚我们被困那个地方呀。」

对于这句赞扬的话,佐助用低沉的像是从地底下发出的危险声音

回答:「什么?我们可是从中午就一直找少爷来着!」

「那,请问您是哪一位呢?」

「啊,是我们家的伙计佐助,另一位是仁吉,都是我的大哥。」

「伙计?」

庄藏听说是伙计,有些发呆。三春屋连工匠都不雇,只是一个位于大马路上长屋里的小店而已。

「你……是荣吉,对吧?」

听了这句话,旁边站着的佐助一下子抬起了眉毛。少爷于是把自己实际上是长崎屋的一太郎、阿春幼时玩伴的事坦白了。庄藏的脸更加僵硬了。

「幼时玩伴……你为什么冒充别人?」

「这个嘛,我不想被你用现在这种多疑的眼神盯着。我是阿春的哥哥荣吉的朋友。」

「话虽如此……」

「竹烟袋、烟袋……」

这时,大街上串街小贩的叫卖声传到了少爷耳朵里,于是他拜托佐助,叫来一个卖竹烟袋杆的小贩。而这时,庄藏的表情依然很僵硬。

「看来还有必要再说几句。」少爷把茶拿在手里,轻轻说道,「对了,这之前……先得说说森川的进献品那件事。庄藏,引起这场骚动的根源在这里。」

庄藏有些吃惊,原来少爷从袖子里拿出来的,就是那个刚才对武士说是宝贝的烟袋。

「嗯,真的就是这个?不是说是一个偶人吗……」

「阿园为把东西藏在哪儿而煞费苦心,她做得很隐蔽,但实际上是托付给你了。」

庄藏听了,仍是一脸迷惑。少爷把坠子递给他,让他轻轻把那个大坠子拧开。庄藏照做了之后,马上就听到很小的声音,坠子裂开了。

「这是……」

中间是空的,里边装着几个手指尖大小的银偶人。香炉、装饰架子和茶具等,都细致而紧凑地绣在棉布上。细致精美的做工,就好像用魔术将真的东西缩小了一样。这是只有大名和豪商才能得到的精品,普通百姓根本无缘得见。

「在仓房的时候,我听到了小贩的叫卖声,就想起了偶人架……也想起了以前在店里听过的关于又造的传言,人们说他擅长制作米粒大小的精致工艺品。」

在庄藏保管的东西之中,砚台盒不能藏什么,剩下的就只有坠子了,虽有象牙制品那么大,却很轻。

「这……我还以为你在检查坠子做工是否精细呢。」

「即便老老实实把这些告诉那两个武士,他们也不一定让我们走。」

少爷在观察两个武士的态度。

「没被他们拿去,真好啊。」

少爷说,可以把它还给阿园,说着,就把这个美丽绝伦的工艺品递给庄藏。庄藏开始有些迟疑,后来就接了过去。

少爷接着说:「我从小就爱生病,虽然没有什么朋友,但是和旁边三春屋的兄妹经常一起玩耍。有一天,有人来卖肥皂泡,我们就买了一些。」

三个人追着轻飘飘到处飞的肥皂泡跑,来到了近处一家店的后院。

「拉门开着,里边有很多东西。放着一些箱笼,还挂着一件非常漂亮的白色和服。阿春虽然年龄小,但是知道那和服是做什么用的。」

因为看到了那件素白色的礼服,那时,阿春对一太郎说:「我给你当新娘。」

「当时是小伙伴,要是痛痛快快答应就好了,但因为老是卧病在床,所以没回答。我觉得,是因为我在成人之前,从没觉得自己活着。阿春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吹了很多很多肥皂泡,飘在空中……」

「然后呢?」

不知为什么,庄藏有些不高兴。少爷险些笑出来。

「听其他男人说自己心爱的女孩子,很不舒服吧?嗯,没有下文了,仅此而已。」

「什么?」

这时,佐助陪着一个卖竹烟袋的小贩回来了。请小贩把背上背的长箱子卸下来之后,少爷就从许多排列得很整齐的烟袋当中,挑了一根上边雕有头顶一枝花的鸿雁的朱红色细杆。

「能把这只烟袋交给阿春吗?这样,那杆丢失的烟袋就算是找到了。」

「阿春难道是想让少爷给她买烟袋?」庄藏问。

少爷摇了摇头:「丢失的并不是烟袋。我从没有送过阿春烟袋。唯一的线索就是,一起玩耍时吹的肥皂泡。」

吹肥皂泡的时候,需要芦苇秆。一太郎那时候不愁零花钱,就买三个人的肥皂泡,把像烟袋一样的细芦苇杆给了阿春。而且,那天一起玩的三个人看到了新娘礼服……

「……于是阿春就问少爷,可不可以给你当新娘。」

这奇怪的话,应该是少爷从自己的小伙伴、阿春的哥哥荣吉口中知道的。少爷不一定记得以前的事,但也说不定能想起来,想起新娘礼服——这就是阿春的心思。

「我和荣吉说好了,为了让阿春幸福,我会帮她。如果需要,我就扮成傻瓜或戏里的坏蛋。」

「这杆烟袋,少爷是不是就托付给我了?」-

阿春说了,如果找到烟袋,就嫁给庄藏。

庄藏一动不动地静静地盯着那杆朱红色的烟袋,接着紧紧地握住它,小心翼翼揣进怀里,然后再一次深深地低下了头。带着轿夫的仁吉已经出现在了道路那头。

「新娘就要出门了。」

里屋一个女亲戚向店头打了声招呼。荣吉到里边去了。少爷出来,站在了店前。邻里为了看新娘,都争着挤着向这边靠拢。仁吉和佐助等伙计也站成了一排。

「从小就认识这位小姐,今天要出阁了,我来看一看。」

「一定很漂亮。」

少爷听到这些话,不知为什么,心情又躁动起来。

看到少爷那难过的表情,仁吉过来搭话:

「怎么了?到了现在,您还说不想让她当您的新娘?」

「想把新娘抢过来吗?」

佐助说着危险的话。如果真的这么做,就可怕了。少爷缓缓地摇摇头。

「如果我真想那么做,就算门第不相当,也会娶阿春,但是,我没有抛下一切也要和她在一起的想法。」

如果硬要和阿春在一起,这一点早晚会被看穿。即使有阿春在,也有可能遇到另一个倾心的女子。这样一想,正因为珍视她,所以才不能和她在一起。

(我的想法是不是很幼稚啊?)

并不是所有的夫妻都闹着死活要在一起。阿春虽然比自己小,却颇成熟。但是……

「我也想像外祖父那样,遇到一份连家庭和金钱都可以不要的感情。」

少爷叽叽咕咕地嘟囔着。

「少爷,如果遇到那样的人,一定要告诉我们。如果不顾一切私奔了,对身体可不好。那时,无论如何必须让那个人嫁给您。」

看来,少爷依然是伙计们的心头肉。少爷苦笑出来。

(如果有一天真的和谁成亲,应该够瞧的吧。)

不管怎么说,长崎屋的厢房里都是妖怪。

响起了沙沙的说话声。一看,有几个人正从三春屋里出来。不一会儿,一身洁白的阿春就映入了眼帘。

「哇——」一个响亮的声音响起。

「新娘子来喽。」

「哇,好漂亮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新娘吸引了。本来应该能想通,可少爷还是忍不住心痛。

「阿春……」

少爷叫了一声,接下来却不知该说什么。隐约看见阿春把脸微微朝向这边,点了点头。

花轿来了,新娘子上轿。荣吉、他的父母,以及亲戚们陪在左右。

周围的孩子们发出兴高采烈的叫声,仿佛看见了飘过天空的彩色肥皂泡。婚礼的华美应该会深深地印在这些孩子的脑海里,一如自己儿时一样。

簇拥新娘的人群缓缓向前。少爷迈了一步,又停住了。花轿里的人儿再也听不到自己内心的呼喊了,那远去的背影不久就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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