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这件事发生在古时候。
真言宗的开山鼻祖弘法大师在旅行途中,曾在一户农家借宿,听说附近有野猪出没,破坏田地,就从怀里取出一张纸,画上几笔,交给了农家的主人,说是咒符,可以防止猪害,但绝不可以拆开封口。
弘法大师留下这句话走了,野猪真的不再兴风作浪,于是人们都想知道这张纸的魔力,就忘了大师的嘱托,打开了封口。纸上画着一条狗。村子里的人正好奇地左右观瞧,狗突然从纸上一跃而出,化为犬神,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哇!」
屋外路上飞来一顶草笠,正好撞在店里账房的木格子窗上,跳起来,又落在木板房里。店里的小伙计正拿着扫帚从蓝色的门帘底下经过,吓得脸一阵痉挛。接着就听见一连串的怒骂声,并不止一两个人。
「少爷,外边吵什么呢?」
声音大得传到了旁边的土间里,正检查货物的犬神急忙来账房瞧是怎么回事。只见少爷为难地看着外边的道路。店铺正前方,几个挨门卖艺的人,正为谁先展示技艺争得不可开交。
「你靠边!」
「硬塞进来的,你要怎的!」
跳住吉舞(注:住吉舞,大阪的住吉神社在举行插秧祭神仪式时表演的舞蹈。)的托钵僧人和耍猴的人,不凑巧赶到了一起。因为少爷每次都慷慨地给这些人很多钱,来店门口卖艺的人越来越多了。店铺角落的阴影里,鸣家们也凑热闹,噼里啪啦、嘎吱嘎吱地闹着。
「这样堵着门口,客人都进不来了。」
少爷苦笑一声,视线转向犬神。
「我让他们各自表演一段吧,要不这样,恐怕没法收拾。」
「少爷,您麻疹刚治好,别到店门口去了。」
每隔几年,会传染的麻疹就卷土重来,附近已有很多人染病身亡。
佐助的声音粗糙沙哑,少爷听了,苦笑起来。
「真是操心过度,生病不是上个月的事吗?你瞧,这些人都等着呢。」
已经有好几只手伸了过来,等着给钱。犬神走到店外,老大不情愿地给了一些钱。一个背上扛着小猴的耍猴艺人刚拿到钱,心情立刻就变好了。
「谢——嘞——」
道谢就像唱歌一样动听,接着又让小猴鞠躬行了礼。小猴子的表情十分可爱,让人看了忍不住要笑,而就在这时,猴子会马上伸出手,死乞白赖再要一枚金子。
「嗯,要钱的功夫倒是蛮扎实。」
「不是挺好玩吗?」
少爷看起来很高兴,开心地笑着。犬神看着行乞艺人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最近这一带好像流行各种各样的表演,不光是耍猴,什么惊险杂技、木偶剧,还有杂耍的江湖艺人,应有尽有啊。」
「嗯,附近神社院内的茶摊旁,都搭起了挂着席子的杂耍大棚呢。」
而且附近居民似乎都成了那儿的常客。
「父亲也经常去呢。」
听了这话,犬神大不服气地冲着耍猴艺人远去的背影,哼了一声。
「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杂耍好玩呢,我真不明白。看一下那笨拙的动作和那咔嗒咔嗒扭来扭去的木偶就要付钱,也太不值了。」
犬神说,对杂耍没有一点儿兴趣。
「佐助,你刚才的态度也还可以啊。那种艺人都会巧妙地抓住人心。」
少爷又笑着说,不这么做,就不能赚钱维持生计。
「对啊,佐助,你刚才不是被父亲叫去了吗,有什么事?」少爷回到账房,问道。
犬神回过头来。自从混迹人世,使用佐助这一名字已经好久了,而迄今为止叫过好几个名字,有些连自己都忘记了。名字越不被人叫,就越容易淡忘,幸亏佐助这个名字,少爷总是一个劲儿地叫,所以好不容易成了犬神的代称,变得熟悉。
「那……可能不是什么好消息。刚才老爷找过去说话,我甚至都想,这件事要不要先瞒着少爷。但是,您作为继承人,不好的事也应该知道。」
佐助说完,端端正正地坐在少爷身旁,讲起来。
「实际上,和我们店有大笔交易的和泉屋,经营不下去了。」
和泉屋是邻街的一家大药行,濒临破产的消息从腊月开始,就在各个店主之间传开了。如果那家店倒闭了,赊的货款就拿不回来。
和泉屋的规模不断做大,经营却越来越艰难,可正在这节骨眼上,顶梁柱一店之主病倒了。
「和泉屋会倒闭吗?」
「多半会,我们也会蒙受巨大损失。」
「那家店很大,伙计仆人也多,大家再找吃饭的地方恐怕是大问题。」
佐助虽然觉得少爷的话是好意,但还是偷偷将脸转向一旁,叹了口气,因为现在根本不是担心别人的店铺的时候。本应从和泉屋拿到的一大笔钱,现在全打了水漂,老爷正抱着脑袋发愁。
(少爷生下来就处在优越的环境里,一定没想过这种日子也许会一去不复返吧?)
不仅是生意会有损失,日常生活中也有各种意想不到的灾祸。地震、火灾和传染病,人类要面临的灾难简直不计其数。在长命的妖怪看来,人的一生,实在是短暂而无常。
「佐助,你怎么了?怎么一直不说话?」
少爷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佐助。佐助赶忙装出笑脸,他不想让少爷担心。
(没关系,只要往店里弄点钱,这次的难关就能渡过。我请其他妖怪帮忙,总会有办法的。)
佐助这样尽心竭力,是因为和这家店、店里的人,还有比谁都重要的少爷已经很亲密的缘故。佐助在过去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如果是人,早就遗忘了——都居无定所地漂泊流浪,总算安稳下来,他不想失去。
(幸亏我那天发了慈悲心,也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了。)
来到店里,认识少爷是在山里一条漆黑的路上。
「怎么办……到底该睡哪里好呢?」
这是一个昨天、前天和之前都一直在发愁的问题,今天也必须要为在哪里睡而忧心。太阳早就落山了,犬神走在山间小路上,长叹了一口气。
一直都是一个人无休止地到处旅行,不是野地露宿,就是走路,都有些厌烦了。没有父母,没有兄妹,也没有要完成的使命。这么多「没有」堆在一起,弄得佐助苦笑不已。
(为什么,我现在还在呼吸,还活着……)
抬头仰望夜空,月亮那清瘦的身姿,好比一把精心磨过的镰刀。云很多。夜,黑得就像用墨汁染过一样。
(多半不会下雨,所以在路旁的树根底下睡一觉也行。)
但今天晚上,闻到一股浓浓的妖怪的气味,让人心里不踏实。无奈之下,犬神一直走着,保持着警惕。
(大概是踏入了山妖的地盘。)
夜越深,妖怪们就越躁动。也许今天日子不好。
(不希望引起纠纷。能保护我的只有自己。)
因为是妖怪之身,有着异乎寻常的强大的力量,但这世上有更加强大的妖怪,甚至还有一些与神意相通,力量之大令人瞠目结舌的。因此决定绝不为傻事出头,因为收场还得靠自己。虽说很困倦,犬神还是加快了脚步。然而,还没走几步,就突然停下来回头看。
(真稀奇,这时候山里还有人的脚步声。)
犬神用那双夜里也相当敏锐的眼睛定睛一看,只见远处的黑夜中,有一团忽明忽暗的灯笼光。有什么急事吧?乌云和密林遮住了月光,提着灯笼只能照到眼前一点点路,即便如此,那个男子还是在无边的黑暗中拼命赶路。
(夜里独行是相当危险的,一定会马上被妖怪盯上。)
这么想着,大神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那个人的身后跟着很多妖怪,散发了一种无论怎样变化躲藏,都逃不过去的危险气氛。犬神看了,心里竟厌烦起来。
没理由救一个陌生男子,但是,如果男子在这里被妖怪撕裂,血腥味就会弥漫开来。犬神鼻子灵敏,周围都是血腥味,晚上就别想睡觉了。
「啊,哎哟哟。」
正在这时,男子好像是被妖怪袭击了,吓得战战兢兢,声音也有气无力。灯笼灭了。犬神大喊一声,气势惊天动地,紧接着一弓身,奋力挥起拳头,往地上砸去。
「咚」,一个闷雷一样低沉的声响穿透了黑夜,激起的火星在地面发出了微微的光亮。树木和地面都开始剧烈地摇动、变形。那男子翻了个跟头,摔在地上,缠住他的妖怪都被震掉了。
犬神趁机走到男子近前。小妖怪们看到犬神,都一下子散到黑暗中去了。
「你,没事吧?」
一搭话,男子又小声惊叫起来。他手上拿着护身符。在这寂无一人的漆黑夜晚,犬神突然出现在眼前,他很害怕。
「这时候被山贼和妖怪袭击,一点儿也不奇怪,这么晚在山里走,只能怪你自己了。」
说话的口气很严厉。犬神把灯笼递给那人。黑暗中,犬神,行,世水是个年轻的旅人。男子马上站起来,用颤抖的手把灯笼点上。
「这可真是……太感谢了,救了我一命。刚才,我被一群莫名其妙的家伙袭击了,是真的,一群妖魔鬼怪,而且,地面还亮了一下。」
他接着说:「啊,那些家伙难道是害怕我手里的护身符,所以逃跑了?」说着,仍然心有余悸地不住往后张望。
过了一会儿,男子渐渐平静下来。看着眼前犬神的样子,他更加吃惊。
「哎呀……你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呀。是一个人旅行吗?在山里?真勇敢。」
在人世漂泊行走,犬神经常照自己的心情,在不同的时间变幻成各种样子。想起今天晚上变得很年轻,犬神暗暗吐了吐舌头,赶紧说,因为江户一个朋友的介绍,正在寻找雇主。这样一说,男子立刻就明白了。
知道对方还是孩子,男子脸上显出了放心的神色。两个人继续赶山路,因为不说话会感到害怕,所以聊起天来。
「夜路上遇到伴儿,真高兴。实际上,我早就觉得被什么跟踪了。如果有月光,回头就能看到。那家伙怎么看……反正既不像人,也不像兽。」男子声音颤抖地说,「这世上真有妖怪。」今天晚上遇到的事,无疑令他心惊胆寒。
「旅馆里的人曾劝我,说走夜路危险,把我拦住了,但因为生意上的事,无论如何得尽快回店里。」
因此,就遇上了这样意想不到的事,真后怕。大概是因为心里紧张害怕,男子脚上没停,嘴也一刻没闭过。早就困倦不堪的犬神不得不一整夜陪着男子,随声附和。
好不容易到了早晨,男子发现犬神比晚上还年轻,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找到茶摊吃饭团的时候,看男子的口气举止,俨然成了犬神的监护人。还没搞清楚状况,犬神就跟着男子到了他店里。
2
(干得不错,确实捡了不少金子。)
和泉屋关张已经一个多月了。佐助拜托熟识的妖怪,或者自己收集,已经弄到相当多的一笔钱。
因为经常发生沉船或身上带着钱袋的人溺水一类的事件,河海里总是蕴藏着很多宝藏。没有主人的钱,谁捡都无所谓,再没有比这更方便的了。很多好东西都埋在人力所不及的深水处,犬神半夜溜出店去,潜到水里,弄到了钱。
合计起来,超过了一百两。佐助盘算,只要有这些钱,店里的资金就能周转,于是放心地到账房去了。这样一来,佐助的安身之处有了保证,少爷也不用担心了。
他准备编谎说,金子是从仓库的旧箱笼里找出来的。
然而——
「这是……」
眼前的钱箱里摆着两个包着小金子的包袱。拿出来一看,确实是真正的金子。五十两一包,整整齐齐地包着,用黑字和朱墨加了封印。
「啊!难道有进钱的路子?」
老板一定在为筹款而四处奔走,可眼前这些金子,他没对佐助提过一句,伙计觉得有些无趣。特别是现在,大掌柜带着另一个伙计,为了采购在外奔波,佐助应该尽快掌握所有生意上的事情才对,可是……
「那么,我捡到的这些钱,该怎么处置呢?」
佐助正发愁地看着钱箱,突然注意到里边放着的一张纸。长条纸上写着一行短短的字:「……让鬼和佛都变成手里捏的陶器。」
像是短歌的一句。为什么单单这个会落在钱箱里呢?怎么也不明白。想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该不该扔掉,于是仍然把它和金子按原样放好,返回店堂忙活。
「又有店铺要倒闭了?这次是……大江屋。怎么一个接一个啊?」
大约半个月之后,佐助正在教少爷记账,掌柜就将这个消息带到了。
大江屋是同一条街上的蜡烛店,二个比较大的店铺。接二连三都是这些令人不快的消息,少爷直皱眉头。掌柜因为要通知其他店铺,早早离开了。
「说今年米的收成不好,而且哪儿的船也沉了,净是些坏消息。昨天有个自称是我们家亲戚的人来到店里,向父亲借钱。我还是第一次见那个人呢。」
听了这话,正在拨算盘的佐助皱紧了眉头。少爷说不认识,那人一定是远房亲戚,和老爷的亲缘关系要苦想一阵子。借着这么点关系来借钱,那一定是困难到一定程度了,可这时候,店里根本没那么多余钱。
(钱可能还是借给他了,因为老爷和少爷心眼儿都好……)
佐助突然想起,最近一直没见到老板。一问少爷,说是和几个有交情的店老板去杂耍大棚了。
「这一阵子生意不乐观,老爷却有心思看杂耍。」佐助一边和算盘珠子对眼,一边毫不客气地说。
算盘上显示的是毫无趣味的数字。如果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下去,难免有一天也会沦落到借钱的地步。
(唉!)
因为少爷在旁边,所以把想叹的这口气使劲咽到了肚子里。大部分商品都是赊卖的,只有少数是付现金。佐助为了检查入账的金子,打开了钱箱,一看,眉梢立刻吊了起来。
「这……」
今天也多了两包金子,和散钱混在一起。只是,今天和前几天的不一样,是二十五两一包。
「少爷,最近我们有什么大笔买卖吗?我怎么没有印象。」
「什么?怎么了?」
少爷盯着钱箱,也吃了一惊,但怎么看也没有佐助吃惊。
「少爷,您是不是有什么线索?别瞒着我啊,这个很重要的。」
「你怎么这么说……我也不知道呀。」
少爷偏过脸,佐助马上循着少爷的目光,盯着他看。就算这样,少爷也不开口。于是佐助一只手抓住少爷的脖颈,像抓小猫一样把少爷拎了起来。一直盯着两人看的小鸣家们,一齐唧唧呱呱吵嚷起来。
「啊,啊,好疼,好疼——好好好,知道了,我说还不行嘛。」
如果伙计是人,绝不会跟少爷开这种玩笑,但佐助是妖怪,所以毫不在意。少爷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其他伙计都不在近旁,就低声说了实话:「有人叮嘱我,千万不能说出去。」
「谁这么跟您说的?」
「父亲,说事关附近的店老板们。」
少爷好像觉得很有趣,说话那样子相当快活,就像被人封住了嘴,特别想找个人说说。他将脸贴近佐助,尽量压低声音,说「秘密就是……父亲和附近的店老板们好像开始信仰神佛了。」
佐助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信仰神佛是好事,为什么要隐瞒呢?
他皱起眉,担心地问:「到底在信仰什么?不会是法令禁止的天主教吧?」
少爷摆出一张笑脸。
「都是热衷生意的店老板,怎么会信仰危险的天主教呢?这和实际利益结合得更紧一些,据说只要虔诚信仰,钱财就会源源不断。」
「什么,钱?」
听起来像童话一样。佐助忍不住要笑出来,但突然想起了放在账房里的那个钱箱,里边的确有一些来历不明的金子。
「……少爷,到底是什么样的神?少爷有没有去过?」
「嗯,不太清楚。信的人急剧增多,如果传扬出去,可能会引起骚乱。还没有把我带到集会的地方去。」
(这……只要信神,钱就会冒出来,如果传出去,难免会被当成天主教徒的鬼把戏,所以要隐瞒?)
看来少爷连集会的地点都不知道。佐助想了想,突然抓住少爷的肩膀,将脸凑近了,坚定地说:「我现在说的话,您一定要记住。千万别加入,就算老爷让您那么做,也别答应,明白吗?」
接着又嘱咐道,一旦有什么事发生,就借口身体不舒服,卧床休息。听佐助说完,少爷茫然若失,根本没明白伙计的意思。
「能拿到钱是难得的好事……但从没听说过神佛会把大笔钱财赐给不干活的人。」
「你觉得这件事可疑?」
「如果可以,也希望老爷别再去了。」
少爷听了这话,抱着胳膊沉思起来。
「……钱真的出现了。佐助你不也看见了吗?」
少爷指着放在钱箱里的两包金子,五十两呢。
「实际上,店里突然有钱出现,已经是第二次了。父亲正为钱的事发愁。他反复说,多亏上次那笔钱救了店铺。现在就算让他别去,可能也没用。」
怎么就可以肯定出现在店里的钱是因为信仰昵?佐助不由得皱起眉头。少爷一时回答不上来。他伸出手,从箱底拿起一张纸,正是写着诗歌的那张。
「据说金子出现的时候,纸条也会一起出现。凭这个就能知道。」
「让鬼和佛都变成手里捏的陶器。」不知为什么,这句话总让佐助感到莫名的不安。然而,除此之外,少爷一无所知。佐助将纸轻轻揣进怀里,再次嘱咐少爷绝不要参加集会。
3
已经过了夜半子时。
店门前的角落里,冷不防响起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其后,通到里屋的门立刻打开,佐助出现了。他平心静气走在黑暗中,一站到账房旁边,就对墙壁招了招手。那些面目狰狞的小鬼们立马露出头来。
「鸣家,我有事拜托你们。你们不会被人看到,不会被人收买,能好好地监视吧?」
说着,他指了指钱箱。任务是,监视有没有人接近钱箱。远比自己厉害的妖怪布置下任务,鸣家们个个干劲十足。
(没问题,这下就能知道是谁把钱拿来了。)
现在担心的,就是那不可思议的信仰。佐助只想把钱为何无缘无故冒出来查个清楚。
(怎么想都觉得奇怪,谁会白白把那么多钱送人呢?目的究竟何在?)
如果有事发生,就相当可怕。好不容易找到的安身之所会化为泡影。要是危及少爷,更不能接受。既然如此,佐助必须亲自找到答案。
今天白天,老板也出门了。佐助不露痕迹地问了问去哪里,结果被巧妙地岔开了话题。
(是秘密……对少爷都不能说,对于只是个伙计的我,就更不可能说了。)
索陛跟在老板后边,到外边查一查,但伙计的身份不允许他这样做。
没办法,佐助在老板和服的袖子里,偷偷放了一块香片,只要有这个,过后也能知道他什么时候经过了哪里。
天黑了,佐助瞅了一眼钱箱,卸下顶门棍,出了门。哪家店都是漆黑一片,没一处亮灯。佐助紧紧盯住前方,就算眼睛相当敏锐,现在也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他能感觉到,老板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因为香片的气味越来越浓了。
循着香味,脚步在夜色里迈开。过了夜半,栅栏门都关闭了,一个个越过很麻烦,佐助干脆收起脚步,见到围墙就跳过去,于是接连通过寂静的街道,循着香味向前。
「让鬼和佛都变成手里捏的陶器?」
佐助一边循着残香向前走,一边从怀里掏出那张可疑的纸条,借着月光看。如果能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也许就能知道真相。
「用手捏……土这类东西,是能随意揉捏的。为了信仰,就要造出佛来。既如此说,那为什么提到鬼?什么意思呢?」
怎么也猜不透。
(好像有什么东西……)
这时,佐助发现前方有动静,于是停住了脚步,鼻子上挤出皱纹。不明物在房屋的阴影里,看不清轮廓。令人吃惊的是,即使用鼻子闻,也没有气味。不是人,也不是兽——能知道的仅此而已。
(怎么闻不到气味呢?难道是鬼魂?也许没有实体。)
对方突然停了下来,似乎也感觉到了佐助的存在。互相静观对方下一步动作。这么想着,佐助拉开了架势。然而——
(嗯?)
脚步声传来。紧张的气氛一下被打破了,刚才的气息也突然间消失,无处可寻,接着灯笼的光亮映人眼帘。佐助立即躲到墙根底下。
(啊……是老爷。)
长崎屋老板手里提着折叠式灯笼,正在漆黑的街上快步走着。拿着灯笼,说明一开始就作好了晚回的准备,而且一个小伙计也没带。
(今天是不是也刚从神秘的地方回来呢?)
老板看似没有受到刚才奇怪影子的影响,平稳地向前走着。这样就好,佐助没过去打招呼。老爷过去之后,留下了比刚才更加浓烈的香味。
(这样就更加好找了。)
虽然值得庆贺,但还是担心一件事。那个奇怪的影子出现以后,
老爷马上就从这里经过。令人生疑的信仰和影子有什么关系吗?一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穿过大商号林立的街道,在栅栏门向右拐,进入了一片小店成排的地带。没走几步,房屋就稀疏起来,最后没有了。香味将佐助带到了附近一处较大的神社。
穿过一个小牌坊,里边没有门,直接进入神社院内。树木茂密葱茏,连月光都拒绝的神社院内一片漆黑。
(这里的神,难道会恶作剧吗?)
这样想了想,佐助摇摇头。刚才的影子怎么也不像是神派来的使者,连一点儿那种气息都感觉不到。
一边想一边走,路上的香味不问断,一直延续到前方。来到了参拜的路上。一边察看右手的正殿,一边继续往前走。不久,眼前出现了一组建筑,佐助恍然大悟,呆立不动。
(杂耍大棚!就是最近新建成的那个杂耍大棚。)
听说这里汇集了各式各样的流行表演,各店的老板也经常往来于此。棚子相当大,因为是搭着木头、上边挂席的构造,屋顶很轻。也许是这个原因,屋顶造得很高。这里边有假神官、假和尚,如果他们欺骗大家的话……而且,而且……
(为什么金子会在店里出现呢?)
不知道,佐助不由得一声低吼。
为了找到集会的地点,佐助围着挂席子的大棚,挨个仔细瞧。只要看一下所谓的现场,就有可能知道众人信仰的是什么,而知道了这个,就可以顺藤摸瓜……
但是……过了一会儿,佐助站在黑糊糊、一个人影也没有的杂耍大棚之间,自言自语起来:「难以置信,没发现和尚或神官,一点儿迹象都没有啊。」
离他最近的地方,有几家卖食品的小店,铺子前边并列着两排杂耍大棚。旁边稍大的一块地方,似乎是用来表演杂技的。表演陀螺、魔术、长脖怪、耍猴等的场所,一直通到里边。对面则似乎是蛇女、女相扑、编筐笼、木偶剧、看西洋镜等。
刚开张没多久,一切看起来都是新的。一个好像是储藏室一样的大棚里,堆着些没拆开的货物。大棚的数量不多,即使从头到尾数一遍,也不费什么工夫,一看就知道,是普通的杂耍大棚。
很奇怪,香味确实一直到这里,然而,路已是尽头,前边有围墙阻挡,如果想出去,就得原路返回或穿过神社。神殿那边没有香味,老爷显然是从杂耍大棚回去的。哪里有问题呢?至少从表面看,没有用钱诓骗和召集信徒那种会遭报应的演出,因为这里是神社院内。
佐助完全被夜色包围,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件不可思议的事。
4
第二天,在店门口打算盘的时候,佐助想到了一种可能。这件事,会不会有妖怪参与?
在杂耍大棚,并没有找到假神官或假和尚,也就是说,这是见不得人的勾当,而且无论怎么想,钱从天而降也太离奇。这样,钱也太没有价值了吧。无论如何都感到与正常做生意赚钱根本背离。既是妖怪又是生意人的佐助,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不尽快弄清事情真相,可有点不妙啊。
妖怪有妖怪的行为方式,和人的行为有着本质的不同。白白送钱这样的事,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幸运,但一旦惨遭算计,就攸关性命。
这件事人不可能轻易参与,太危险了。
(不过也不那么绝对,如果让我知道有人勾结妖怪,即便是老爷,也会痛打他一顿,让他停手!)
佐助一边拨着算盘珠,一边想,人的欲望真可怕。只要信仰,就有钱从天而降,这种怪事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或在故事里读到,一定会遭嘲笑或被视为愚蠢,然而,一旦金子真的出现在眼前,人就会轻而易举地被迷惑,想法反差之大令人难以置信。
也许是能轻松拿到钱,迷了心窍,老爷外出的次数出奇地多。结果他对生意上的事不闻不问,如今店里门庭冷落。与他一起的其他店主,应该也如此。
佐助叹了一口气。这时,少爷庄重地出现在店门口。他身后是老板。
「佐助,我现在和父亲出去,账房的事就暂时拜托你了。」
「哎呀,有什么事吗?」
一问才知道,杂货店藤屋的老板突然去世,要去吊唁。佐助正在算账,心下一慌,突然打乱了算盘珠,把算盘紧紧攥在手里。
「那家店……也会倒闭吗?」
「从没听说过那家店不景气。只是,继承店铺的男孩才五岁。」
值此危急关头,一定是为了防止发生纠纷,才作了这样的安排。总而言之,今天要去灵前守夜,于是两人出了门。留下佐助,紧咬着嘴唇发愣。后来,他总算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副严峻的表情。
(和泉屋、大江屋、藤屋都和我们店有生意来往,而且又离得很近……他们一定和老爷一起去了那个什么奇怪的集会。)
少爷曾说过,热衷做生意的店老板们也加入了。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再怎么年成不好,资金周转不灵,这一带的大商号也能经营下去,不至于穷途末路。但似乎随着钱的不断降临,意想不到的不幸也纷纷降临到各个店铺。
(更早觉察到就好了。不妙……也许下一个就是我们店。)
必须守护店铺,守护少爷。心焦如焚的佐助向掌柜打了个招呼,将账房的事务全都托给他之后,飞奔了出去。
(白天的杂耍大棚里,一定像平常一样在举行表演。怎么办?从哪儿开始查最好呢?)
首先,应该走访和泉屋原来的掌柜。他已被附近的一家小店请去当掌柜。叫出来请他吃一顿沿街叫卖的养麦面条,发现这个人说话很痛快。可能是因为没有旁人,不需要避讳。
「和泉屋倒闭前后,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你们老爷病得很突然呀,而且得的什么病也不知道,听说请捕快来调查的时候,吓得够戗。」
和泉屋的店主死得很突然,甚至让人怀疑是谋杀。
「其他的……我说的话可能有些奇怪——店里有没有突然平白无故跑出钱来呢?」
「……钱?」
身材矮小的掌柜小口喝着荞麦面汤,眼睛看着别处。可能是佐助的心理作用,掌柜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和泉屋有一段时间不能赊购了,对吧?那时候账都是怎么付的?那时距离老板病倒还有一段时间,需要用的钱不是增加了很多吗?」
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可掌柜还是不住地扫视周围,不说话。佐助从怀里掏出那张写着「让鬼和佛都变成手里捏的陶器」的长纸条,递到掌柜眼前。随着短促的一声「啊」,掌柜手中的大海碗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哎呀,可惜了。但也吃得差不多了。」
佐助一边庆幸碗没摔破,一边捡起来还给了货郎。掌柜抱起胳膊沉思起来。
他好像在思量着跑不过佐助,一直瞪着地面。过了一会儿,也许是打算听天由命了,他领着佐助,散起步来。到了人迹罕至的桥边,掌柜先啰里啰嗦地叮嘱了半天,说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才叽叽咕咕地说了起来。
「佐助,这张纸条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在店铺的钱箱里,和一个没见过的金子包在一起,真令人汗毛倒骚。」
「……是呀,是很蹊跷。和泉屋也遇到了一模一样的事,突然就出现一个金子包。但那个时候,我们正苦于无法周转,还以为那钱帮了大忙呢。」
「和泉屋也出现过这种纸条?」
掌柜点点头。和泉屋用那些钱支撑了一段时间,但店老板的表情日渐僵硬,突然有一天,就与和泉屋一道归西了。
「可要小心呀,佐助,这纸条说不定是瘟神送来的信。」
佐助道了谢,临别之前,又问了掌柜两个问题。
「死去的店主开始信仰神佛一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但是,出门的时间好像增多了,在店里坐不住。」
「那你们知道大江屋和藤屋的事吗?」
「好像加入了同一个俳句会。」
见的下一个人是大江屋的小伙计,他说夜里去厕所的时候,看到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黑影正往店铺里去。但其他伙计都嘲笑他是在做梦。
只是个小伙计,不知道账房的事,也不知道什么纸条。
经常去藤屋出诊的郎中净真又说了些奇怪的事。藤屋的老板是无法呼吸,窒息而死的。
「也不知道得的什么病。捕头大人找到我和老板娘问了好长时间的话。才三十岁左右,也没有什么多年的病根。」
还说,自从病倒以后,连咳嗽都逐渐困难起来。佐助听了,直皱眉。
(看来随着金钱的增加,命越来越短了。)
妖怪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把店主们诱到那样的交易当中呢?「让鬼和佛都变成手里捏的陶器」……和这句话有什么关系昵?
佐助也想问问藤屋的仆人们,于是到了店门前。但今天守夜,客人很多,大家忙作一团,根本不让人进店。正不知所措,一个认识佐助的伙计正好送客人出门,看到他,就打了声招呼:「哎,佐助,你们家老爷和少爷已经回去了。」
多半以为佐助是来接人的。佐助听说两个人早就回家了,赶紧往回赶。伙计擅自外出,挨批是肯定的了。
一进店门,坐在账房里的掌柜就以一副如同喝了苦茶般的表情迎接佐助。
「佐助,你到底上哪儿去了?老爷和少爷都出去了,人手不够啊。你出去就是一天,我很为难啊。」
听了这话,佐助一下子惊呆了。
「少爷……还没回来吗?」
「是啊,不声不响地偷懒怠工也没被发现,不是很得意吗?可是你……」
掌柜不高兴地说出一通教训的话,然而佐助一句也没听进去。
老爷和少爷早就离开藤屋了,他们现在到底在哪里?难道……越来越不安,心脏咚咚猛跳。不管掌柜说了什么,是不是都该去大棚看一下呢?然而,在大棚的什么地方呢?没有目标,但也不能坐着不动。
「您回来了。」
佐助刚要出门,店门口响起了小伙计的声音。他们回来了。
「少爷,您去哪儿了啊?」佐助急切地问。
老爷却先回答道:「不是说过吊唁嘛,怎么了,佐助?」
「我到藤屋去接您和少爷了。」
这么一说,片刻之间没有人接话,空气都凝滞了。然而,老板脸上马上露出了笑容。
「路上碰到一个俳句会的老朋友,就在附近店里说了会儿话。真过意不去,让你白跑一趟。」
佐助虽然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但因为旁边有掌柜在,就没继续追问。
(明天送完葬后,我再去藤屋问问情况。这件事得尽快查清,耽搁下去总不是办法。)
为什么会这么担心呢?佐助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但即使如此自我安慰,忧虑也消除不去。这让佐助无法平静。
佐助望向少爷,然而,父子俩已经进里屋去了。
5
「影子来了!影子来了!」
枕头上鸣家的声音吵醒了佐助。急急忙忙到店前面去,打开钱箱,立刻惊叫了一声。
「怎么会……」
箱子底又多了一包金子,旁边又是那张纸条。信仰似乎还在继续。灾难会降临吗?
(混账!必须立刻采取措施。)
这三天,佐助一直没到店堂里去。因为人手不足,掌柜没给擅自出门的佐助好脸色看,但如果陪在少爷身边,就不会和掌柜产生什么大矛盾。正这样按兵不动,钱又从天而降了。
佐助紧紧地咬住嘴唇。这时,突然有人在背后说话。
「你在干什么?」口气十分严厉。
回头一看,老板正盯着钱箱和佐助,表情很阴沉。不,也许只是在佐助看来很阴沉。
「今天打算去讨账……所以打开箱子,找一些换零用的散钱。」佐助回答,同时把装着金子的箱子给老板看。
老板迅速从里边拿出那包金子,用辩解的口气说:「马上就需要这笔钱,最近必须付的账特别多,就是不景气啊。」
「老爷,这钱不是做生意赚来的吧?还是离这种钱远一点儿吧。」
下狠心把要说的说了。没有回答,完全在意料之中。钱箱被推了回来,佐助最终没有发怒。店铺经营不善,这是做生意就能切身感觉得到的。对店主来说,店铺很重要,甚至可以倾注一切心血和金钱——
佐助很清楚这一点,也很期待少爷能继承家业。
(老爷过去曾在山里遇到过妖怪,正因为他知道世上有不可思议的力量……难道是这种经验有什么不妥?)
即便如此,老爷把钱箱还回来的时候,佐助还是忍不住问了一下主人的身体状况。和泉屋和藤屋死去的店主,在钱出现的时候,健康都每况愈下。
「你担心什么?我结实得很呢。」
(嗯,暂时看起来还没事。这样的话,只要把那个影子一样的家伙解决了,就没大碍了。可问题是,还没摸清对方是什么。)
稍微喘口气的工夫,主人就像逃跑一样退到里边去了。紧接着,少爷又早早地出现在了店堂,真是少见。
「啊呀,早上好!怎么这么早?」
「早!最近睡得浅。」
奇怪,大概是因为肩膀酸痛,少爷一直转着脑袋。佐助的脸一下子僵硬起来,走到少爷近旁。少爷那张熟悉的脸就在眼前,可不知为什么,总感觉他呼吸很艰难。难道是听错了?但愿如此。将耳朵贴在胸口上,是那种患了重感冒时的气息……
「少爷,您是不是去了那个奇怪的集会?」
发抖的不知是少爷还是佐助,死去的那些店老板的面容浮现在眼前。少爷自己也感觉到这种不适与往常不同,脸上没有笑容。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怎么还……」
「在吊唁回来的路上,和父亲一起去的。死了人,参加集会的人少了,所以让我也加入。但是,说让我保密……」
最近一段时间,明明有好几包金子从天而降,店里却依然面临资金周转不灵的困境,而且,情况比以前更甚,需要更多的金子。少爷明白这一点,所以对于能生出钱来的集会,没能拒绝。然而……
(浑蛋!现在不是在乎掌柜心情的时候!)
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少爷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佐助让少爷在账房坐下,开始追问他去了什么地方。
「如果我说了,父亲会为难的。」
「是不是最近建成的那个杂耍大棚?是不是?」
佐助一语道破。少爷惊讶地张大了眼睛,点点头。他不再迟疑,讲起了事情的始末。
「我进了最靠边那个堆了很多货物、挂着席子的棚子。然后,父亲就去叫人了,我一个人在那儿等。后来……我突然感觉到,棚子里有人!」
少爷当时感到很害怕,就站了起来,准备回家。
「这时,一只手伸到了我眼前的那个箱笼上。」
奇怪的是,清清楚楚听到了坐下去的声音,然而,出现的就只是一只手,没有身体。可能是躲在重重堆积的箱笼之间了。要是这样,恐怕是个小孩子。那只手一下子抓住了少爷的手。感觉并不像小孩的手。
还听到了嘶哑的嗓音,在说:「换!换!」
「回家?(注:日语中,交换的「换」和表示回家的「归」发音相同。)它对您说不要回家吗?」
「我不知道,只是很害怕。」
少爷挣脱那只手,冲到了棚子外边,立刻遇到了父亲,对父亲说要回店里,但父亲没同意。这以后,虽然没再强迫少爷做什么事,父亲却叮嘱说,千万不可以把这件事说出去。
「佐助,我越来越害怕了,店铺倒闭了好几个,人也跟着一起死了。是吧,是吧,佐助……下一个……会不会是我呀?」
说到最后,少年哭出了声音,呼吸很艰难。佐助赶紧拍少爷的后背,让他冷静下来。
「没关系,有佐助在呢。」
该怎么办好呢?必须赶紧解决这件事。佐助于是问少爷,有没有在杂耍大棚注意到其他什么。
「看起来无非就是个一般的棚子,堆积了一些表演用的箱笼,感觉像一个储藏间。」
(是那里啊……)
在白天,那并不是个让人感到害怕的地方。
「那您见过这个没有?」
佐助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条。
「让鬼和佛都变成手里捏的陶器。」
少爷说没看见。佐助马上问棚子里有没有,少爷说没有。
「有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
佐助一口气追问。少爷只说好像听到过一点儿消息。
「在哪儿?」
「父亲参加的俳句会。其中有人知道这首歌。」
少爷只是偶尔去一次俳句会,听到的不很详细,他说多半是一首老歌。
「明白了,总之,先从这首歌人手。少爷,您说身体不舒服,那从现在开始,就待在屋里,躺着休息会更好些。总之,这一阵子都别外出了。如果在店内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就立刻大声喊,知道了吗?」
佐助说完,陪少爷来到起居室,服侍少爷钻进了被窝。刚躺下,少爷就开始不住地咳嗽。看到少爷痛苦的样子,佐助立刻感到一股寒气传遍了全身。
(藤屋的店老板也是渐渐无法呼吸……)
为了不让少爷觉察,佐助紧咬住牙关。
「至今为止,没做什么不对的事啊。」
带着苦笑的声音从被窝里传了出来。佐助的回答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少爷稍微平静了一些。佐助嘱咐少爷要好好休息,少爷听话地点了点头。
「现在就出去吗,佐助?」
「一定要听话,好好休息,我会尽快回来的。」
少爷躺在被窝里,心里有些没底,目送佐助出了门。出了起居室,佐助把角落背光处的鸣家叫出来,拜托他们照看少爷,然后,将前些天准备的那些钱揣进怀里,悄悄转到通往后门的栅栏门,撇下一大消早的事务,出门去了。
俳句会每月举行一两次,有时,会租用茶室的二层。也就是说,没有固定的集会场所。佐助必须先找出正在学习俳句的人。
(老爷肯定知道……但是不行,今天早晨他就没和我好好照面。)
自从和老爷隔着钱箱面对面以后,总觉得不能去问,因为主人现在也一定处在巨大的不安之中。需要用钱,无论如何也需要。可怕,钱会自己跑出来,可怕!眼睛里,身体内,有着深深的恐怖。佐助用一种几乎不能称之为声音的声音喊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先向藤屋走去。正如想象的那样,一个可靠的伙计很清楚故去的主人学习俳句一事。说到人会的人,他告诉了佐助一个木匠师傅的名字。
(好,知道了一个人。)
于是佐助向很远的工地迈开了大步。到了工地,那个木匠说不知道纸条上这句话的意思,然而,他又介绍了另外一个人。
下一个是染坊的掌柜,也在一个离这很远的店里。找到后,他也说不知道,于是佐助又去找米店的老头。时间一点点过去,已经过了中午,佐助有些焦躁。那之后,又去找了习字先生、饭屋的少爷和描金画师傅。天越来越晚,佐助心急如焚。到最后,为了赶时间,奢侈地坐了一回轿,可找到人之后,发现还是没人记得那首歌。
「『让鬼和佛都变成手里捏的陶器』,这是和歌吗?不记得了。」
当地本(注:地本,刊行于江户一带的书,以中篇、短篇小说和通俗绘图小说为主。)小说店的人也摇着头说不知道时,佐助的腿都软了,再也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了。
然而就在这时,站在书架前面的掌柜突然对佐助说:「我以前在书里读到过这首和歌。是谁的歌来着?嗯,好像是一个有名的木偶艺人。
的确,就是他唱的一首歌的下半句。」
「嗯,木偶艺人?」
听到这个意外的回答,佐助向店里的木板房凑近一步。
「『捏』就是捏泥巴的意思吧?而木偶艺人操弄的偶人写作『木偶』,也就是说,应该是木头做的呀。」
听了这话,那位五十岁左右的掌柜微微一笑。
「哎呀,你们年轻人可能不知道,木偶的头,过去是用泥巴做的。」
「……原来是这样。哦,谢谢,终于明白了。」
佐助一边发着呆,一边深鞠一躬,离开了地本小说店,然而没走几步就停住了,瘫软地靠在了路旁的招牌杆子上,表情变得僵硬。他彻底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事。
(是木偶!是那些家伙干的!有名的艺人把他们制作出来,赋予情感、心理进行表演,那些木偶已经有了灵魂!)
佐助试着回忆。杂耍大棚里确实有木偶剧表演。那里的木偶已经化成了妖怪,这次的事一定是他们干的!
(放到店里钱箱的钱……也许就是木偶在表演中赚的钱。但是,那么多钱,光凭表演是不够的,木偶是怎样弄到手的呢?)
佐助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少爷说过的那句话:「换!换!」
少爷曾经在杂耍大棚里听到过这句话,而且那之后,呼吸越来越艰难,身体逐渐变硬,不能正常地呼吸,就像木头一样。
(也就是说,木偶在和人交换身体。木偶们以金钱为代价,正把人的身体占为己有!)
已经完全变为人形的木偶们,白天仍在努力工作。前些天夜里看到的怪影,大概就是到处走动的木偶。作为将别人的身体占为已有的补偿,他们正往各个商店送金子。木偶们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佐助想不通。也许只是因为觉得占有别人的身体有趣,也许是有些木偶想像人那样吃一碗荞麦面条。妖怪们的想法往往出乎人的意料,这一点,同为妖怪的佐助最清楚不过。
重要的是,现在少爷的身体正被一点点掠夺。无论如何,都必须阻止。身体如果像木偶那样硬的话,就不能呼吸,就会死去,少爷也会像和泉屋和藤屋的老板那样死去!
「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佐助从黄昏的天空下跑过,身后扬起灰尘。
6
天一黑,杂耍就结束了。红彤彤的晚霞光中,许多来看杂耍表演的人陆陆续续从神社院内走了出来。佐助不管这些,径直往里跑。木偶剧表演在杂耍大棚从里边数第二个。
撩起席子闯入观众席。没有人,光线昏暗。佐助直接进了后台。
借着没有完全暗下来的外面的微光,可以看见房间里滚落着几个木偶,还有一些拴着绳子吊在柱子上。箱笼上放着妖艳的公主的头。凶神恶煞地瞪着眼睛的母夜叉,张着鲜红的血盆大口,掖起了衣襟,粘在棉布上的黏糊糊的血在昏暗的光线当中,正从盘子里往下滴,就像真的血一样。
「木偶的头目是谁?快出来!有话说。」
声音很低沉。
真想干脆把木偶们全都打翻在地,然而,这样做并不能保证少爷得救。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回答。佐助从怀里取出长纸条,念起了那首歌。
「让鬼和佛都变成手里捏的陶器……这是木偶艺人唱的歌,是履行诺言的字据吧?你们的勾当,我都看透了。你们以金钱为代价换取人的身体,究竟想干什么?」
佐助从怀里拿出了金子,报上店名,将一百两金子放在了箱笼上。
「总而言之,请就此放过我家少爷。如果不够,我明天可以再拿来。全还给你们。哦,不,我们还可以出更多,加倍奉还也行。」
他说「拜托了」后,略等了片刻。
然而,没有回答,也没有声响。好像佐助搞错了,正一个人演独角戏。
佐助翘起嘴角,捡起一个艳丽的八重垣姬(注:八重垣姬,净琉璃《本朝廿四孝》中的人物,武田胜赖的未婚妻。)偶人,把手放在木偶头上,一字一顿地说:「如果再不说话,我就把她砸个粉碎。这对我来说易如反掌。你们应该感觉得到我不是人吧。」
突然,他的右脚冷不丁被抓住。低头一看,原来是木偶胜赖,果然是一个冷面小生。尽管是个偶人,在黑暗之中却有一种人的气息,令人毛骨悚然。
「哼,你也不希望她被摔烂吧,实际上我也是。」
使劲跺一下脚,胜赖就滚到了房间的角落里。旁边出现了一个身影。那落落大方的风采,让人不禁想到太郎冠者(注:太郎冠者,广泛应用于大名或武士侍从的名字。),这个已经和偶人有很大差别了。
「哎呀,你看起来不像木偶,白天负责控制表演的人,好像就是你吧。你是头儿吗?」
「这里没有什么头儿。我们本来是要变成木偶妖的,没想过变成人,也没想过要变成人做什么事情,只是,有人向我们提出来交换。」
「居然有人提出要和你们交换?!不是开玩笑吧?」
「那人说,只要给他所需的钱,就把一只胳膊、一条腿拿来与我们交换。」
木偶还说,现在已经不记得那个商人为什么提这种要求了,但总之,整件事情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这很好理解,在那个人看来,今天比明天重要。
就这样,木偶们陷入了交易,无法停手。
「现在表演赚来的钱,已经不够履行和人的约定,所以,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从库房里捡东西。你为什么这样瞪着我?我没说错吧?」
(这些家伙,如果听之任之的话,走到哪一步才肯罢休呢?)
木偶们认为自己正一点点成为人群中的一员,丝毫没想过这件事有多么违背情理,因此还在继续壮大队伍,直到被发现为止。
但是,佐助没有心情担心世上其他人,重要的只有少爷。
佐助恳求他们无论如何放了少爷,木偶们的回答却异常冷淡:
「没用的。」
「这没用的。」
「没用,因为……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停下来。」
佐助惊愕得一下子喘不过气来。
「……不知道?你们也不知道?」
「约定已经生效了,钱也付了,你的少爷再也回不来了,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办法更改。」
「你说什么?可是,我们老爷怎么没事呢?所以……」
话说一半,就哽住了。店老板看起来虽然一心想要钱,可内心还是相当恐惧。难道从一开始,「换」的就是少爷吗?老爷难道这样做了吗……老爷难道对自己说,一定不会有事,只是让儿子代替一下。佐助眼前一阵发黑。难道天已经彻底黑下来,到了晚上吗?
「这种……傻事……」
突然一阵沉甸甸的感觉,手脚像灌了铅。一看,在光线昏暗的后台,木偶们正站起身,从四面八方向佐助包抄过来。
「把八重垣姬还给我!」
「快退下,如果不退下,我绝不饶你!」
「我们把你也拉进来。要不要和你的少爷一起,也成为我们木偶的同伴呀?」
就算抖落下去,也还是会继续包抄上来。木偶们就像爬在虫子尸身上的蚂蚁那样,黑压压地聚拢过来。有一个居然爬到了佐助胸口,
还有一个踩着另一个小木偶,把手伸到了佐助脸上。
(不知道该如何停下来……该怎么办?怎么办?)
佐助绝望地两眼发呆,眼看就要被木偶埋没。一个接一个的木偶在佐助身上爬了一层又一层,仿佛正在形成一个巨大的木偶。佐助渐渐被吞没,眼前也被木偶遮住了,一片漆黑。
木偶埋到头顶的时候,佐助突然竭尽全力一震,将木偶全部抖落在地。
「我明白了……你们这些家伙,已经无可救药了,所以,能做的事只有一件。」
佐助冷笑起来。看到他既像酒醉又像发疯似的眼神,木偶们唧唧喳喳吵嚷起来。
「自古以来,去除不净火为先。事到如今,我把你们全烧了。」
说完,佐助挥拳狠狠地向铺着席子的地板砸下去。拳头一直陷进地里,溅起的火星照亮了四周。
随着腹部深处咚的一声回音,木屋开始弯曲变形,并剧烈地摇晃起来。吱吱嘎嘎,响声震天,就像棚子在哀鸣。捆绑席子的绳子扯断了,一段段散开,飞得远远的。先是下了一场柱子雨,接着就是席子雨。激起的尘土和哀鸣混在一处,就像滚沸的开水一样。
佐助纵身一跳来到外面。刹那问,木偶们就和大棚一起被埋葬了。一看,对面的大棚也全都倒了,只剩一片瓦砾。腾腾升起的尘埃在月光下,就像有些微脏的棉絮。
佐助毫不犹豫地从袖子里的褡裢中拿出了火石。就在这时,倒下的木头废墟中传出了几个声音:
「没用的。」
「做什么都没用了。」
「这儿离民房很近,要是点火,一定会蔓延开的。」
佐助向着天空举起了手,照现在的风向,确实有些危险。
「但是要救少爷,只有这样了。」
佐助迅速打着了火石,移到火绒上去,再用引火木条取火,扔在倒下的席子上。
眼前立刻燃起了熊熊大火,照亮了黑夜。刹那间,火势就如木偶所说的那样,蔓延开来。
(啊。阿啊••••••啊啊……)
耳边不知是燃着的木头和席子的声音,还是木偶们的悲鸣。火焰的红有一种令人胆寒的美丽。火势流动,从一处燃到另一处,把夜空照得越来越亮。
这样一来,木偶妖们就再不会与人交换身体,害人性命了。但对佐助来说,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他不再多看大棚一眼,而是飞奔回店铺。
回到店里的时候,附近传来了钟声。起火的地方离这里很近。
店里人都出去看火势了。佐助顾不上这些,径直奔到少爷的起居室。
「少爷,我回来了。」
不管怎么说还是担心,佐助赶紧将手伸到被窝里,握住了少爷的手臂。很柔软!
「太好了!少爷变回来了。」
他舒了一口气,看着少爷的脸,看不到痛苦的样子。
但是……
「少爷?」
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然而现在大火逼近,也不像能舒适地睡着的时候,大概是最近睡眠比较浅。可是手臂被佐助抓住,为什么不睁开眼睛呢……
佐助轻轻将手放到少爷嘴边。
没有呼吸……
(不会吧,怎么会这样?那些家伙已经不在了,都收拾掉了,烧掉了!)
佐助抱起少爷,一个劲儿地摇着,可少爷仍紧闭双目。木偶们说过的话又在脑海中回荡盘旋:
「没用的。」
「做什么都没用了。」
(都说过了。没用的,没用的,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
「畜生,为什么?」
佐助大吼起来。想不通,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和少爷说好会没事的……难道还是失败了吗?」
脑袋里各种念头混成一团,毫无头绪。就这样过了很久,佐助一动也没动,呆呆地站在少爷身旁。
(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
木偶们的话在脑海中跳跃,像刺一样扎在心中,然而没有一滴泪。该怎么办?怎么办?没有一点儿主意。
半夜的钟声当当地敲着,惊醒了呆立的佐助。心下正厌烦,不知何时拉窗映成了红色。火已经烧到了街道,烧起了自家的店铺。就像木偶妖说的那样,刹那之间,火就蔓延到了街道房合,四周变成一片火海。
(为了这家店,为了拿到钱,老爷把少爷都出卖了。)
一想到这么大的店马上要化为灰烬,佐助突然大笑起来。和泉屋、大江屋和藤屋的老板为了得到钱,为了保卫店铺,都付出了生命,现在少爷又……佐助心如刀绞,恨得用手在榻榻米上乱抓。
「嘿嘿嘿……哈哈哈哈……」嘴里发出一阵痉挛的声音,久久停不下来,腰都直不起来了,还接着笑。眼泪溢出眼眶,掉落在地,还只是一个劲儿地笑着,笑着,哭着。「哈哈哈哈……」好长一段时间,只听得到自己的狂笑。
不知不觉之间,腿好像燃着了一般,奇热无比……回头一看,火已经烧到了少爷起居室的拉窗上,佐助和服的衣角上也都是火。灼热之下,佐助终于动了动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少爷……)
店铺为柴,少爷马上要被火葬。少爷已被木偶附身,在经过三途川(注:三途川,佛教用语,指人死后第七天要渡过的一条通往黄泉的河。)之前,也许用火净一净身更好。想到这些,佐助并没有将少爷抱出来,而是独自离开了店铺。
失去了少爷和店铺,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佐助并没有为失去安身之所而叹息。现在,只有无尽的悲伤。
太阳升起又落下,季节更替,年复一年,犬神仍然漫无目的地游荡。没有另寻安身之所,当伙计时的名字也因为没人叫,渐渐地淡忘了。
有一次,在路上看到无数的鬼火,连想都没想就直接踩了上去。没想到,被一群狐狸围攻,转眼之间就被打得站不起来……
7
「然后呢?那个少爷死了吗?」少爷一太郎表情凝重,睁大了眼睛问。
佐助点了点头。「井筒屋的少爷,死了。啊,那家店叫井筒屋,是一个纸用品店,地点也不在江户。终于想起来了。」
虽然在那家店待过那么久,但说起来的时候,却不可思议地连名字都记不起。可能是因为不想记起,所以封存在记忆深处了。即使说的是过去的事情,心还是一抽一抽地痛。
「店铺,还有井筒屋所在的那条街道完全烧光了。但我不后悔,那一带被难缠的妖怪盯上了。」
火灾虽算得上是灾难,但接受过火洗礼的城镇,可以从头开始。只是,井筒屋的少爷再也回不来了。就像另一个伙计仁吉也有回忆一样,佐助也有少爷不知道的往事。
这段记忆太痛苦,所以佐助至今都没说起过……
「佐助后来是怎么到长崎屋的呢?」
「我刚才不是说被狐狸打倒了吗,是少爷的外祖母皮衣夫人把我救出来的。」
皮衣是一个三千岁的大妖怪,长崎屋少爷一太郎的外祖母,就是她请佐助来保护少爷的。
「听说我有做生意的经验,皮衣夫人说,正好保护外孙,就把少爷托付给了我。当初我只是想报答皮衣夫人的救命之恩。」
年岁尚小的一太郎和佐助、仁吉很亲近。少爷身体虚弱,一刻也离不得人,时时都有可能患病死掉,于是佐助片刻不离左右,照顾看护,陪着玩耍。除此之外,每天还要千活,在长崎屋过着忙忙碌碌的日子,
不知不觉已过去十几年。
当然,与出生以后的岁月相比,还不算长……十几年只是一瞬。这期间,佐助这个名字一直有人叫,所以又变成了犬神熟悉的名字。有少爷在,有其他妖怪在,长崎屋又变成了佐助的家。
(等我意识到的时候,那些一个人在野地露宿的漫长岁月,都已变成了回忆……)
佐助沉湎于往事,沉默了好一会儿。
少爷担心地问:「哎,佐助……我是不是不该问这些?你是不是不愿意回忆过去?」
佐助微笑了一下,将盛着汤药的碗递给少爷,摇了摇头说「不是的,我和井筒屋少爷关系很好,我不想把他忘记。」
呀,马上该吃药了,佐助催着少爷。少爷还像往常那样,一脸不乐意。
佐助不容分说道:「请把它喝下去,如果少爷有什么不测,佐助又要变成一个人了。我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发生第二次。那会好难过。请喝下去吧!」
少爷赶紧把碗捧在手里,急急一口忙把药喝了。正在泡茶的仁吉在旁沩小声笑了。
今天晚上,长崎屋厢房的火盆里放了好多好多炭,几近奢侈。柔和的热气正从药锅里徐徐地冒出来。关上了板门的屋子暖和极了,外边的寒冷就像谎言一样使人无法置信。没下过雨,寒风凛冽,树梢的呜呜声不绝于耳。
(当年也在这样的天气里露宿过,真是痛苦难耐啊!)
但那些都和井筒屋一起,变成了回忆。现在少爷一太郎平安无事,正躺在被窝里舒舒服服地休息。这才是最重要的。这次一定要守护到底。
有几个鸣家从少爷被子脚下和两边钻进去,爬到上面,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因为太多会压得很沉,仁吉不时往下掸一掸。但刚掸下去,又会马上聚拢很多。看到这些,少爷笑了。
(叫佐助还是比叫犬神好。有人叫我的名字,真幸福……)
佐助突然这样想。正想着,就听仁吉叫:「佐助,茶碗。」
从仁吉手里接过来的茶碗,温暖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