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走到这个地步了——第二天,式部满怀感慨地抬头看着那道森严的长屋大门。之前曾经来过这里一次,却被人从玄关给赶了出去。当时式部还不知道这座岛上发生过什么事。
他来到玄关处,之前曾经见过的少女出现了。果然如博史所说,他已经打通关节,这一次式部在没有任何阻挠的情况下被邀请入内。一脚踏进去,屋内的结构、布置比从屋外看起来还要来得庄严而肃穆。粗大的柱子和门框上装饰用的横木、两侧有着复杂雕刻的厚重格窗、擦得一尘不染的长廊……式部穿过走廊之后来到一间十畳宽,分隔为两个房间的客厅。前面的厅房里,一个五十几岁,穿着和服的男人坐在装饰着可能是宋朝画作的山水画的木板前面。
「客人来了!」少女通报了一声,男人听到声音抬起头来。从他的动作、严峻的表情或良好的身材及结实的体格看来,俨然是这座府邸的具体表征。
式部被带到末座。不消多时,一个中年女子送来了茶点,看起来也像是佣人。男人——神领明宽并没有开口,所以式部也默不作声。
「你是式部先生吗?」
女人退下去之后,神领明宽终于开口了,是一个嘶哑混浊的声音。
「前几天你好像来这里拜访过?」
「是的,我前来府上拜访是有事情想请教神领先生。神领先生认识一个叫羽濑川志保的女性吗?」
短暂的沉默。明宽那严峻的面容纹风不动,完全没有任何表情。
「我是来找她的。」
「那个女人死于意外。」
神领明宽的语气像像豁出去了一样。
「是——意外吗?」
「在台风天里遭到意外,我们是以意外来呈报的。至于是不是真的意外,那就要看警方调查的结果了。」
明宽的表情仍然一点变化都没有。式部心想,明宽有意将志保的事当意外来处理,那么这几天警方那边可能也会下这种结论吧!
「是有人将她杀害了,凶手可能还在岛上。神领先生的意思是打算不理会这件事吗?」
「我没听说她是被杀的,不过如果真的是如此的话,警方应该会有这样的结论。若真的是杀人事件那就一定会有凶手,不过追查凶手是警方的工作吧?」
「你——把她当成什么了?」
式部感觉到自己全身在颤抖。
「她是被杀的,而且是被极其残忍的手段给杀死的,如果你胆敢宣称那是意外,那就请你告诉我她的尸体现在在什么地方?只要把你藏起来的尸体给挖出来,是不是意外就一目了然了。」
式部不屑地说道,明宽一双锐利的眼神顿时直接射向式部。
「确实是我安排将她埋葬的,但是那是我的好意,难道能任尸体就这一样曝露在野外吗?照道理说应该是要交给她家人的,但是她在这里并没有任何亲人。她母亲那边是还有亲戚,但是他们不愿意接受,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将她火葬掩埋了。」
「火葬?」式部愕然地覆颂着:「可是要火葬就得要有死亡证明啊!」
「当然有。我不是说过我们向警方申报是起意外吗?在警方的请托下,我们请了一位合适的医生进行验尸,开立了死亡证明,警方说我可以领取尸体并将她火葬,所以我只是依言行事而已。」
式部感到一阵虚脱。既然明宽一口晈定是这样,那么所有的事就因此被整合,明宽就这样滴水不漏地将事件处理掉了。
突然,式部眼里浮现出在本土的港口看到的景象——消灾仪式所流放的牛只。
「你就是为此将牛只给流放出去的吗?」
——为不当处理志保的尸体所做的补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么至少请你告诉我埋葬她的地点,可以的话,我想去为她拜个墓。」
「寺庙后面有一块公共墓地,羽濑川家的墓也在那边,我相信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墓碑背后只有慎子的名字,不过她的父亲也葬在一块。」
式部点点头,但是道谢的话他却说不出口。他心想,信夫也被以同样的方式给处置了吗?为慎子盖坟墓的是羽濑川信夫吧?父亲和母亲,还有女儿……孤单的三个家人就这样静悄悄地在坟墓底下团聚了。一想到这里,一股深深的哀怜之情不禁从式部心底油然而生。
「……对了,神领先生知道永崎麻理的行踪吗?」
式部一问完,明宽的表情看似产生了些微的变化。
「我不知道她的行踪。我们也四处寻找过,要是你有什么线索的话倒是要请你好心通报我一声。」
「那么——自从她失踪之后就没有再被发现了吗?」
明宽点点头,但是式部很难辨别他态度的真伪。
「很抱歉,听说麻理小姐是这边的亲戚——说是你的女儿。」
明宽依然默默地点着头。
「这是真的吗?」
明宽看着式部——所谓的洞悉他人心思的目光就是形容这样的眼神吧?式部心里想着。
「什么意思?」
「永崎弘子小姐怀麻理小姐的那一年,神领先生不是正在留学吗?」
明宽顿了一下才回答:
「休假时我当然会回来省亲。」
「我听说那段期间你并没有回来过。」
「那只是外人不知情吧!虽然休假的时间很低短,但是我回来过几次。」
「这么说来,明宽先生确实就是麻理的父亲啰?不是别人——也不是宽有先生。」
明宽那道浓浓的粗眉微微地抽动了一下,但是仍然简短地一口咬定「那当然」。
「那么你知道麻理小姐曾经作证说杀死弘子小姐的凶手,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吗?」
「这倒是我第一次听说。」明宽很虚假地说道:「我没听说过这件事,这根本是来找碴的,但是责怪不懂事的孩子胡说八道又有什么用呢?」
也就是说——式部观察着明宽的脸色想——这个人并不打算提起过去的事件。式部轻轻地叹了口气,心里想着,这个男人像顽石一样坚硬,冥顽不灵得可怕,不管别人说什么都不为所动。
「神领先生的太太和孩子们知道有麻理小姐这个私生子存在的事实吗?」
「我内人知道,但是孩子们大概不晓得吧!」
「英明也不晓得吗?英明是不是知道麻理小姐的存在,或者是不是曾经跟麻理见过面?」
「应该没有。」
「那么麻理小姐那边呢?麻理小姐在这次的事件浮出台面之前,知道神领先生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吗?」
「大概知道吧!本来我每个月就会汇钱到以麻理的名字开户的账户里,麻理的母亲死后应该就转到麻理手上了,只要看看存簿应该就知道那些钱是从我这边汇进去的。而且在她离开岛上之后,我便透过中间人照顾她,或许她是从中间人那边知道的。」
「神领先生在这次的事件发生之前,曾经以父亲的身份和麻理小姐见过面吗?」
「没有。」
「也就是说你只负责供给养育费,然后就弃她于不顾?这种作法应该会让麻理小姐神领先生产生怨恨吧?」
「或许吧!」明宽低声地答复,语气中充满了无奈。
「听说令郎英明是遭人杀害的。」
「那是意外。」
「可是神领先生一开始不是一再坚称那是一桩谋杀事件吗?凶手有没有线索?」
「那是我误会了。」
「两个儿子都过世了,那继承人怎么办?」
明宽没有回答,严峻的脸庞则浮起苦涩的表情。
「根据我所听到的消息思,神领先先生似乎有意让麻理小姐继承家业?」
明宽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们家确实失去了延续香火的儿子,在找不到继承人的情况下我决定把麻理回来,但是麻理却不答应,并且从那天之后就失去了踪影。要是麻理发生了什么事,家就真的后继无人了,到时只能从有血缘关系的亲族当中收个养子,可是这个工程看来比说服麻理继承家业要更困难。如果麻理平安无事地在某个地方活着,我真的很想知道她的行踪。式部先生,听说你是个侦探,如果我请托你的话,你可以帮我找到麻理吗?」
式部皱起了眉头,明宽看起来确实是走投无路了。
「我不是一般人所想象的那种侦探,不过如果我能找到麻理小姐的话,我想至少可以通知你。你之所以交待大家协助我,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式部说道,明宽却显得非常讶异。
「不是神领先生下的指示吗?」
「不,我不记得我有这样交代过。可能是家里的人察觉我心里的想法所以才这样安排的。」
那么,是高藤父子独断独行啰?式部一边想着一边又说道:
「既然麻理是那么重要的继承人,为什么在她失踪的当天不立刻进行搜索呢?」
「事实上,当天晚上根本没有足够的人手。如你所见,岛上的人几乎都是渔夫,渔船是他们的生命,而且村落的住户大半不是分布在水边就是紧邻着山边,大家得同时警戒港口和村落两个地方,再加上又发生那个事件,当时的状况可不适合劳动岛上的居民来为我们家的事情奔波啊!」
「而且……」说完,明宽将视线转移到别处,压低了声音:
「麻理并不积极地想进我们家,老实说她甚至不喜欢我们家。再加上发生了英明儿子的事件,我认为麻理之所以失踪,可能是她感觉到自己会有危险,要不就是想利用这个机会逃出岛上。如果她是感觉到自己会有危险,等天一亮她应该就会出现;她若是打算要逃出去的话,我只要在港口布线阻止就可以了。总之,我一直认为很快就可以找到她的。」
「可是麻理小姐并没有出现……」
明宽点点头。
「这里的村落几乎没有可以让人长时间躲藏的地方,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必要躲起来,因为不论她躲多久,最终还是得经过港口才能离开岛上。」
「确实是如此,但是麻理小姐还没有回到自己的家,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发生什么事了?」
「或许吧……」明宽面有苦色地点点头。
「那到时候,继承人怎么办?」
「只有收杜荣的孩子为养子了……因为博史他大概不会答应这种事吧!」
「杜荣先生那边比较有可能性吗?」
「他是不会答应放弃孩子的。我想只要我隐居起来把家产让给他的话,或许他就不会拒绝了。」
式部不由得惊讶地眨眨眼——难道明宽把维护血统一事看得比掌握神领家的权势更重要吗?他竟然考虑到这种程度了——式部半愕然半感叹地想着。
信仰解豸的观念束缚着岛上居民的生活,最清楚解豸并不存在的应该是神领家,然而神领家却被这家规所束缚着。其被囚禁的方式虽然有异于岛上的人,但这也是因为信仰解豸而受到的束缚吧!
「——麻理小姐和志保一起回到岛上来,这是神领先生的指示吗?」
「不。」明宽摇摇头。
「一开始我透过代理人企图说服麻理,但是麻理始终不答应。我心想,透过中间人可能没什么进展,只有我亲自前往福冈当面说服她才行,可是当我提出清这个要求时她却表示不想见我,于是我便找来算是麻理的代理父母,请他帮我游说麻理。」
「就是小濑木律师吧?」
「是的。总之,我请律师想办法;在律师的陪同下坐下来跟麻理好好谈谈,但是一样遭到她的拒绝。后来麻理那边表示,如果无论如何都要谈的话她就回岛上一次,等到她来到岛上,我才知道志保也跟着一块儿来了。看来她是找人来助长气势的,真是个聪明的女人,不好对付。」
「但是你们的交谈始终没有交集………」
「没有错。」
那么——式部心里想着——麻理从头到尾都打算把这次的交涉当成废话,她对神领家的财产并没有任何兴趣。如果麻理有杀英明的必要,那应该就是出于怨恨——或者不是针对英明本身,而是对神领家的极度怨恨吧!但是明宽大可以利用英明和志保这两个事件逼迫麻理留在神领家,然而明宽看起来却好像真的很困扰的样子,这又是为什么?
「神领先生……」式部看着明宽:「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那得要看是什么事情。」
「请让我见见令干金——浅绯小姐。」
明宽的眉头倏地一动。
「恕难从命!」
说完,明宽正面看着式部的脸:
「看来你在岛上倒是搜集了不少情报。我相信你也多次进出我叔叔还有分家那边了,所以应当听说过各种关于我们家的习俗吧?既然如此,我这么说你应该就可以理解了——我们家并没有女儿。」
「可是我看到有人在仓库里。」
式部半掩人耳目地说道,可是明宽却丝毫不为所动。
「那不是我的女儿。我有客人在,那是一位不只是对我们家,对岛上居民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客人,不能随便就让你和客人见面。」
「那么,只让我远远地看一眼就好。」
「我拒绝。」
「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不能让那位客人被人看见吗?我听说杜荣先生和安良先生在祭祀仪式当中也都会出现的,守护者并不是不能出现在公众场合啊!」
「岛上有岛上的风俗,或许你无法理解,但是我不能因为这风俗习惯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就让外来者践踏我们宗教上的禁忌。」
「但是也不能因为宗教的关系就践踏法律吧?你将自己的女儿监禁在仓库里……」
「那么——」明宽不想再跟式部周旋下去了。
「我再告诉你一次,我们家并没有女儿,唯一的女儿浅黄已经在七年前过世了。」
那她的妹妹呢——式部正想问,随即想起安良说过的话——在户籍上,神领家并没有女儿,家里的三个孩子都死了,第四个孩子则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你声称我监禁了某个人,那我请问你这个人到底是什么地方的什么人?」
式部无言以对,他的确是无法监禁一个不存在的人。
明宽对着沉默不语的式部放言道:
「你要说的事情就是这些吗?」
式部点点头,明宽立刻站了起来,离开客厅。
明宽离去之后,紧接着在走进来的老女人的带领下,式部被带回到玄关。来到前庭,四周已经笼罩着一片黄昏的色彩。秋天的天空坐带着浅浅的蓝紫色,被苍郁的树木和沉重森严的屋顶所围绕的庭院,则更早一步弥漫着淡淡的暮色。
式部不自觉地被吸引,抬头看着位于主屋对面的仓库——麻理或许就在里面。
但是同时,在式部的内心深处却对明宽那苦闷的样子一直感到无法择怀。只要能见到住在仓库里的人,一切都可以明朗化了,可是这样的要求却被明宽严加拒绝。不过,如果因为被拒绝就判断在里面的人就是麻理的话,那未免也太草率了。或许里面什么人都没有,若是在这种情况下,明宽还是一样必须拒绝式部的要求。
主屋对面的仓库的侧面朝着这个方向,屋檐底下有左右对开的小窗,而这扇小窗现在正敞开着。
从小窗是否可以看到灯光或者人影呢?
式部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之后便蹑手蹑脚地朝着那个方向靠近。他绕到涂着白灰泥墙的主屋后面,主屋和土墙之间有一块宽广的露天空地。庭院继续往后延伸,两侧种着庭木,杜鹃和黄杨修剪得整整齐齐。脚踏石垫铺在白色的砂石当中,式部沿着砂石路往前走。走过主屋,前方有一道白色的土墙,两侧为土墙所围着的露天空地笔直地延伸,尽头则有一座小小的祠堂,祠堂前方竖着一个小小的红色牌坊,可能是宅邸的五谷神。
穿过主屋一带,踏脚石变成了石板,两侧尽是黄杨的盆栽和石墙,石墙上头便是一道白色的墙壁。
内侧的这道墙——对面大概就是独立房了。土墙里有一块区域有着特别浓郁的绿意,越过土墙的瓦片屋顶可以微微地看到木板屋顶,旁边有三座仓库彷佛沿着土墙耸着。式部抬头看着山形壁顶的抹子画(注一),停下了脚步——有人在里面。
仓库上方开凿一扇窗。由于正值傍晚时分,再加上窗户外又加装了格子状的铁,式部只能看出当中有人影。不过窗户的高度相当高,如果用一般的方法是没办法从窗内窥探外面的——不,如果仓库里面设计成两层楼,那就另当别论了。
式部定睛抬头看着人影,他觉得或许对方也正在俯视着他。式部一时之间觉得很难抽得了身,遂停下脚步,此时一只自皙的手从格子状的铁网中穿出,丢出一件在半空中翻飞的物体,物体呈拋物线落在石墙的一侧,距离式部不远的盆栽当中。式部看着落下来的东西又看看窗户,白皙的手丁,整个手腕部分伸到外头来,挥一挥做出「快走」的动作,这个动作让式部莫名地觉得那是只女人的手,不过这当然只是式部个人的感觉而已。那只手只挥了一次就立刻消失于铁网当中,紧接着人影也从窗边消失,窗口的颜色则微微地透着光。
式部将视线从仓库移开,搜寻着那件掉落下来的物体,随即在盆栽里找到了。那个东西看起来闪闪发光,好像是发簪之类的,那是现在已经难得看到,带有古典风味的式银质加工饰品。发簪仅剩下簪头的部分,用纯白的和纸包裹着:式部将招迭卷好的和纸打开一看,熟练的字迹立刻跃入眼帘,上头写着「带此物者予以引见」。
式部再度抬头看着仓库,然而已拉下格状铁网的窗户一片漆黑,彷佛开了一个黑洞一般。
注一:抹子是瓦工用的器具,这里是指用抹子画出来的画,称之为抹子画。
2
式部仔细地看着发簪和纸笺,花了好一会儿的时间去思索该如何解释这件事。他心想,从仓库中丢出来的这张信笺,应该是在邀请他吧?
考虑的结果,式部决定回头。他沿着庭院回到露天空地上,再度走向神领家的玄关。
听到门铃声前来应门的是最早见过的那个少女。式部将发簪和信笺一起拿给少女看,少女似乎感到十分讶异。
「这是从仓库里面掉下来的。」
式部轻描淡写地说道,少女立刻脸色大变。
「不可能的,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这是真的,我知道在仓库里的人是想交代我要把东西送回来。能不能请妳帮我传达一声?」
「不,可是——」正当少女发出尖锐的声音拒绝时,走廊后面响起一个轻快的脚步声,出现一位四十五岁左右看起来身强体壮的男人。那个男人以沉稳的声音问道『发生什么事?』少女一副困扰的模样将信笺和发簪拿给他看,男人便点点头:
「妳去跟老爷通报一声。」
「可是,圭吾先生……」少女欲言又止,随即点点头消失于后方。
这么说来——式部看着那个男人——这个人就是负责管理仓库的高藤圭吾了?
圭吾瞄了式部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人就留在现场,但是并没有对式部说任何话。正当式部想问他『要大江重富透露情报的人就是你吗?』的时候,少女正小跑步过来,背后跟着神领明宽。
「你——」明宽拿出那封信,只见他脸色大变,却分不出是惊愕还是愤怒:「你是怎么拿到这个东西的?」,
式部老实说那是从仓库里面丢出来的,明宽一听,低声呻吟着:
「这个发簪绝对是我们家的东西,不可能被拿到外面去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会跑到你手上?本来我应该报警,说是你偷走的。」
「这上头有张信笺。」
明宽沉默了,其实他的脸上尽是苦涩的表情。明宽也有可能宣称他没有看到任何信函而将证物给毁灭,而且那封封信上并没有署名,他大可以不予理会的,但式部却觉得这个男人好像不能忽略那张信笺的存在。明宽是岛上最有权力的人,他本人也有此自觉的充满傲慢的气息,然而式部却莫名地感觉到他就是无法漠视信笺上的笔迹。
明宽似乎有好一段时间把各种想法放在天秤上衡量着。
「看来是没有办法了吧?」
插嘴的是原本默默站在一旁的圭吾。
「既然守护者都说要见他了。」
「那不成,怎么能让外来者进入独立房呢」。
明宽这样说道,但是并没有之前面对式部时的那种斩钉截铁的霸气。明宽在犹豫着。
「式部先生不能算是外来者吧?他很清楚岛上的事。」
圭吾说道,明宽低吟了一声,瞬间带着冷峻的眼神看着式部,然后转过身去。
「——跟我来。」
几乎有十五个隔间那么长的长廊贯穿了主屋的中央。明宽踩着沉重的脚步声,走过擦得像镜子了一般光亮的走廊,来到前方漆成红色的木板门前。那是一道就一般住宅而言难得一见的厚重的中国风格的门,上头装点着漆和泥金画,然而这道左右对开的门却镶着黑压压的金属零件,挂着老旧的方形锁,透露出异样的气息。中国风的门边,悬垂着看起来就像在庙宇里常见到的铃当和绳子之类的东西。明宽拉住绳子鸣呜响铃当,门内就响起在近距离内拉开纸门的声音。
长廊在此处一分为左右两边,但是左右甬道都没有通往这扇中国风门前的通路。门前涂着纯白色的灰泥,似乎完全和主屋区隔开来。但是面对走廊的主屋那一面倒是有几勖纸门,其中一扇门敞开着,一个年岁堪称是老人的女人现身了。
女人对明宽行了一个礼,之后立刻把目光移到式部身上,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明宽看似非常不悦地对她点点头,女人便赶紧从怀里拿出钥匙来。明宽接过钥匙打开门锁,将锁放在怀里之后打开那道中国风的的门。
门内同样是一道擦得发亮的走廊,走廊两侧俱为木条门,前方左边是由三个房问打通的客厅,右边的高度则矮了一截。木板窗外的宽廊长长地延伸而去,走廊外头是一座虽然小但整理缕得非常工整蛆的庭院。明宽走过木条门前面,笔直地走向客厅,但式部却看到在右手边有甬道,彷佛围绕着庭院似地弯曲延伸,直通往三栋并列仓库的前方。
「在这里等着。」明宽指着敞开的客厅说道,自己则往跟在后头的老女人的方向走去。两人交谈了几句话之后,明宽带着老女人穿过甬道,走进并排的仓库当中位于边缘的那一间。
式部姑且依言走进客厅里坐到末座。从洞开的纸门之间可以一眼望尽不甚宽广的庭院。靠近庭院一侧,面对着设有扶手的甬道——或许说渡廊会比较正确些——似乎排列着两三个小房间。转过弯角,前面有三座仓库,其中两座的门屝紧闭着,只有旁边的一座那涂着灰泥的门大大地敞开,里面的格子门也是洞开着的,式部了解发簪就是从那座仓库丢的。距离仓库不远处有一座木板屋顶的神社。从门外的走廊下了阶梯,前头铺着石板,庭院整理得井然有序,但是里面的树木多半都是年代已久的老树,浓浓的树影洒在黄昏当中,弥漫着苍郁的气息。
庭院四周被高高的土墙所围绕。式部有点不舒服地想着,从仓库里丢出发簪的某个人一定是被关在这里的。想到仓库的格子门洞开的景象,要说仓库是一座禁闭室似乎有点不恰当,但是包括仓库在内的这个区域,俨然就是一座牢狱。
仓库门口出现了人影,一个娇小的身影跟在明宽后头。浅粉红色的长袖和服看起来彷佛沉没于阴郁的庭院当中。那个人影在明宽的带领下,身后跟着老女人,宛如被前后堵住似地走过甬道。人影很快地走进纸门后面,之后就再也看不见了。然而过不了多久,三道淡淡的人影就现身了。
最先走进客厅的是穿着长袖和服,年纪大约在十四、五岁的娇小人物。就其体形而言看似天真无邪,然而全身却莫名地散发出一股老成的气息。这个娇小的人影抢在明宽之前走进客厅,理所当然似地坐在上座,和式部正面相对。
就是神领浅绯吗——式部怀着不舒服的心情想着。至少他可以确定这个少女应该不会是永崎麻理吧!
浅绯正襟危坐,行了一个礼。
「我叫神领浅绯,谢谢您将我的发簪送回来。」
她的语气非常清晰明快,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某种时代特有的威严感,而且那种气质确实有别于明宽——让人忍不住要产生反感的气息。式部不知道要如何应对,只能望着那张像人偶一般端整的脸孔……
浅绯回头看着随侍在旁的明宽和老女人。
「老爷和松江小姐可以退下了。」
「不行。」明宽对着应该算是自己女儿的少女说道:
「守护者您有您的想法,我也按照您的吩咐把人给带来了,但是我不能让您跟客人独处。」
「就算我请求也不行吗?」
「不行,请让我随侍一旁。」
「那么……」浅绯断然地说道:
「我只好下令,请老爷和松江小姐离开了。」
「守护!」
明宽着急地欲站起身来,这时默默守在一旁的圭吾说:
「有我在,不会有所造次的。」
「可是——」明宽斜眼看着式部,随即恨恨地叹了一口气。他的态度明白地传达出他别无选择接受他无法屈服的事所产生的焦躁和不快。
式部觉得非常意外,他深深地感觉到用「宾客」来形容守护,的确一点都不虚假。在家中,浅绯的地位是比明宽高,而他们之间的亲子关系根本是荡然无存的。
「请务必要确保平安无事。」
明宽对圭吾丢下这句话,然后站了起来。他欲言又止地看着式部,不过最后还是不发一语,抬起下巴催促老女人离去。
浅绯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后,回头看着式部。
「很抱歉用这种方式将您请来,请别介意。」
「哪里。」式部含糊地回答道。
「听说式部先生在找人?」
「应该说原本在找人,因为我要找的对象很遗憾地已经找到了。」
「是吗?式部先生要找的不是杀了您要找的人的某个人吗?」
式部愕然地看着浅绯的脸。
「明宽做不来的……老爷不是很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意思?」
「我听圭吾说一个叫羽濑川志保的女人被杀了,而且神社里还插了一枝白翎箭。这或许是某个人轻率的行为,不过据老爷调查的结果,因为白翎箭上沾沾有血迹,所以插箭的人可能就是凶手。既然如此,那么凶手就是想告诉大家事件件是马头神的所作所为吧?但是马头神在神社里由我守护护着,所以不会有错。也就是说凶手以马头神之名为恶。」
「嗯。」式部点点头,于是浅绯很不快地皱起了眉头。
「马头神生气了,这件事比其他任何事情都要严重。」
「我想是吧!」式部点点头。欺骗马头夜叉,无疑的让神领家的基础或者整个岛的规范产生了裂痕。
「——所以我请式部先生前来。我们必须找出如此不逊地冒用马头神之名的人,而且这个人还杀了我的哥哥。」
浅绯说着,突然盯着式部看:
「式部先生已经查出凶手是谁了吗?」
「没有……很遗憾。」
「真的?」
「大概是吧!为了厘清事件的真相,我想请问妳,永崎麻理在独立房里吗?」
「没有,在这里的只有我跟马头神,不过我想她也不在外头。」
浅绯说着,像是询问般看着圭吾,圭吾默默地点点头。式部则沮丧地叹了口气:
「……那么,事情就真的如坠五里雾当中了。」
式部只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如果麻理不在这里的话,那么麻理是凶手的线索则就此中断了。
「您这么说——」浅绯歪着头:「式部先生,您认为麻理是凶手吗?我可以请问您理由何在吗?」
式部犹豫着要不要回答,此时浅绯对着圭吾点点头,于是圭吾便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矮桌上。信封看起来相当有厚度。
「这是……?」
式部看着浅绯又看看圭吾。浅绯说:
「请您收下来。式部先生不是靠这种工作过活的吗?我想知道是谁杀了哥哥,假冒马头神的名义为非作歹。」
「妳是要我进行调查?」
「告诉我您目前调查的结果也可以,这么一来不就是一桩正当的交易了吗?」
这出人意料之外的要求让式部感到困惑。突然问,他想到一个问题:
「难不成——圭吾先生交代大家协助我进行调查,是出自浅绯小姐的指示?」
式部问道,圭吾点点头。浅绯便问:
「不知道有没有帮上什么忙?」
「嗯。」式部点点头,笔直地看着浅绯:,
「我不是为了工作而来的,所以我不能接受妳的谢礼。不过我相信两位一定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吧?如果能承蒙赐教——」
「就算不是交易,只要我能回答的事我将不吝指点。但是我对外面的情况并不清楚,所以或许我该说如果圭吾能够回答的话,定当毫无保留。」
「那么,这是我第一个问题——浅绯小姐十月三日深夜人在哪里?」
浅绯面露微笑,似乎掺有一丝痛苦的神色。
「我没办法按暇照我自己的意思离开这里,因为外头一向是上着锁的。」
「很抱歉,请问保管钥匙的是——」
浅绯歪着头看着圭吾,圭吾说:
「只有老爷和松江小姐还有我三个人。」
「圭吾先生三号深夜人在哪里?」
「在许多地方。」圭吾话中有话地回答道。博史用明宽的家臣来形容高藤孝次,而圭吾身上也散发出形同家臣的味道,不过他看起来比较像是浅绯的家臣。
「遇到有不寻常的事情时,我跟父亲都得站在第一线负责指挥大家,因为这就是我们的任务。家父镇守在宅邸,我则在外头四处奔走。」
「所以……」圭吾轻轻地苦笑道:
「我无法明确地告诉您我人在哪里。我说家父在宅邸,但是也没有第三者可以证明。」
「那其他的家人呢?」
「都在宅邸里。大太太几乎都在自己的房间休息,至于老爷和太太,我想应该是在家里。另外神社那边的安良先生,我想他是跟老爷在一起的。」
「七月八日晚上又是什么状况?」
「您是指英明少爷过世的那一天吧?老爷和家父参加渔协的众会,那种聚会是完全无法分身的,所以我想他们应该一直都在大江庄,其他的人包括我在内都在家里。」
「结果并没有办法推测出杀害英明的凶手的计划吗?」
「是的。」圭吾点点头:「警方在过程当中似乎也觉得那是个杀人事件,但是因为一开始就有人判断可能是意外,所以警方就没有成立搜查小组进行调查,县警本部也没有派调查员到岛上来。真要说起来,其实是当地警方的人员了解老爷的意向才仔细进行搜查的,结果因为一直没办法掌握英明少爷的行踪,于是也就无法推测凶手的目的,所以目前是以意外事故被处理。」
「那志保的事件又怎么说?听说好像是以意外通报警方的,明宽先生是否有自行搜寻凶手的动作?」
「没有,老爷似乎有意私下解决,好像不认为有搜查凶手的必要。」
「那麻理的下落呢?」
「仍然没有消息。我们这边也曾交代过要监视港口,也派人找过没有住人的建筑物。到四号早上为止,还有人说在不同的地方看过麻理小姐,也曾找到可能是麻理小姐留下的痕迹,但是之后就没有任何讯息了。」
「你们知道发现尸体的的现场留有鞋印吗?」
「是女人的鞋印吗?知道,就是我发现的。」
「你知道那是谁的脚印吗?」
「不知道,或许是脚印的由主人看到了尸体。如果真的是如此,那就得让她守住这个秘密,所以我们也努力地找过,但是至少在岛上没有一个女人的脚符合那些脚印,所以我们一致认为那是麻理小姐的脚印。」
式部点点头。这么一来,原本不确定的部分就有合理的解释了。
「那么,麻理可不可能搭船离开岛上?」
「不管是渡轮或其他交通工具都是不可能的。」
「可是,麻理不是被发现躲在船上吗?」
「好像是。」
「有一个叫大江重富的人告诉我,他曾经在四号凌晨时看见过麻理。他斩钉截铁地说那就是麻理,但是麻理并无意要偷船——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不知道麻理是本来有那种意图但是没能成功,或者她根本就没有那个计划。但是麻理小姐似乎不会开船,对于海象也不是那么了解,所以我们认为她应该不会想开船逃出去。既然重富先生说那是麻理小姐,那么应该就可以肯定是她。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从船上的备用品不见的情况来看,她也只是需要水和粮食而已,或者只是单纯想找个藏身之处。这样推想或许会比较合理。」
式部点点头,突然又想到一件事。
「圭吾先生认识她们两个吧?」
「嗯,我见过她们几次,而且她们来到岛上当天还是我去接人的。」
「重富先生一再保证那个人绝对是麻理,因为看长相就知道了,你有什么看法?」
「我想应该没错,我个人在看到麻理小姐的时候也立刻就认出来了。至于志保小姐,我对她以前在岛上时并没有什么记忆,所以没办法做比较。」
式部点点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将目前为为止自己所所经历过的事简单地做了陈述,甚至老实地说出自己怀疑麻理就是凶手,而且取代根本不存在的守护被藏匿在独立房的想法。他说的这些内容几吸乎像是发牢骚的话语,但浅绯却默默地侧耳倾听着,圭吾也一样。
「……如果说麻理就是凶手的话,那么整个事件果然还是因为本家这边的继承问题所引发的。根据明宽先生的说明,与继承问题有最直接的关系的是杜荣先生,但是杜荣先生不可能是凶手。第二顺位则是博史先生,但博史先生当时是跟杜荣先生在一起的,所以一样被排除在嫌疑之外。不在场证明比较薄弱的是光纪,但是我们不知道光纪对过去的事件和麻理的身份有多少的认识,就算去质问他本人,恐怕也无法得到一个正确答案吧!他有一半的嫌疑,但是我想不出要如何进一步理清楚。」
式部说道又补了一句「而且」。
「……而且我自己也无法接受凶手是光纪的说法。麻理的行踪不明,甚至连尸体都找不到,这实在费人猜疑。老实说,我真的是有点想举手投降了。」
浅绯歪着头:
「没有其他的动机可以考虑吗?」
「可能有人对英明心存怨恨。从志保的事件来推断,只能说岛上某个人可能是凶手,但是当天除了志保和麻理之外,来自岛外的人——」
式部看着圭吾,圭吾仍然对着他直摇头:
「没有。」
「这么说来,果然就是岛上的人所为了。首先第一个可能性是和英明有过许多纠纷的光纪,对不对?他是最有可能的人选,但是有没有其他人曾经跟英明起过冲突呢?」
「老实说,英明少爷是个很会惹是生非的人,要让老爷说起来,他认为那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对别人而言可就不是那么微不足道的事了。」
「或者……我认为与其说是对英明心存怨恨,不如说是对神领家有所不满。凶手不是为了继承权的问题,而是企图消灭继承人,好让本家的家业灭绝。」
「那跟针对英明少爷是一样的。」圭吾带着微微的苦笑:「但是我个人认为针对神领家比针对英明少爷的意味要更强烈。」
「或许吧!」式部点点头:「一定有很多人私底下对神领家心存怨恨。若大胆假设,第一顺位应该就是永崎麻理——不,应该是麻理的祖父永崎幸平和舅舅永崎笃郎。笃郎有可能是被神领家逼得走上自杀之路的,而幸平则为此度过悲惨的晚年。」
式部指出这一点,圭吾遂低下他那结实的下巴陷入沉思。
「和永崎家相关的人……」
「笃郎的老婆登代惠在笃郎死后就逃离岛上。她有孩子,但是现在好像也不知去向了。」
圭吾点点头。
「笃郎先生确实是有三个孩子。发生弘子小姐的事件时,他们家里是有八岁的长子、次子洋治、妹妹宁子三兄妹。我记得长子应该是叫小均。」
「是吗?」式部不是特别专心地附和了一声,突然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听过,他曾经在哪里见过「均」这个名字。
式部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泰田均。
如果十九年前发生事件时是八岁的话,那么笃郎先生的长子现年应该是二十七、八岁了,跟泰田的年纪不就差不多了吗?
「怎么可能……」式部笑了起来。「怎么了?」浅绯和圭吾用狐疑的眼神看着式部,但是式部只是默默地摇摇头。
——这只是个巧合吧?「均」这个名字并不少见,而且泰田是如此卖力地协助式部调查整个事件。
式部一边思考着,一边回想起自己曾经对泰田的协助产生怀疑。泰田受到神领明宽的威胁而不得不保持沉默,尽管如此,他不但把数据交给了式部,之后还提供自己的住处让式部得以落脚,并且想了解搜查工作的整个过程。式部之前一直把这种转变解释为泰田可能以他的方式在赎罪,然而于今想起,不管是他利用半夜的时间前往废屋,或者突然开始表现出过于合作的态度,都让式部不得不重新评估了。
——如果泰田就是永崎均的话,那么他在事件所中扮演的角色就整个不同了。永崎均有怨恨神领家的动机。他出生于岛上,在八岁之前一直生活在信仰马头神的环境中,之后才离开岛上。而弘子和信夫的事件都发生在小均的的身边。他了解这个信仰,但本身并不相信这种事。另外他从过去的事件就足以充分了解,只要有第二个人死亡,一切的罪行就都可以归答于马头夜叉了。
可是——式部告诉自己——对神领家而言算是外人的泰田,又是如何得知麻理是继承人的事情呢?除非是与神领家相当亲近的人,否则是不可能知道的。
——永崎麻理?
是的,难道不可能是他从麻理那边听来的吗?麻理和小均算是表姊弟,或许他们在偶然的机会下于岛上见过面,或者多少互相联系过。如果泰田就是「小均」的话,推断他有机会从麻理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并不算牵强。
——不管是志保被杀的当天晚上,或者是英明被杀的那天夜里,独居的泰田都没有不在场证明。而英明失去音讯的八号是星期六,第二天是休诊日,九号早晨他没有回到岛上也不会有人感到怀疑。而且就如泰田自己证实的,他在本土那边有车子。
泰田有足够成为凶手的条件——式部不得不这么想。而且回头想想,泰田的态度确可疑之处。指出弘子之死和信夫之死在同一年的就是泰田,对于永崎笃郎之死,他也以「相继」来形容。另外,泰田又为什么会知道「马头」这个名词?仔细回想,泰田是在什么地方听到到这个岛上的人都很忌讳说出口的名字的?
待式部回过种来时,发现浅绯和圭吾都讶异地看着他。
「对不起……我想到一些事情。」
式部道了歉,表示自己想就此告辞。总之,他必须去做个确认。
一查出蛛丝蚂迹就会立刻告知——式部答应浅绯,同时前询问圭吾的联络方式,以便需要时可以借用人力。「我们还可以再见面吗?」式部这样问浅绯,但是浅绯摇了摇头:「我想您直接跟我见面仅止于这一次了。这次见面也是我勉强促成的,这种事——」
式部不知道浅绯想说的是不会再有或者是不能再有。
「不过,只要您通报给圭吾,他就会如实地将消息转告给我的。」
式部行了一个礼,离开客厅之前回头看着浅绯:
「妳——不想离开这里吗?」
「不。」浅绯的回答非常明确。
「因为这是我的任务。」
浅绯毅然决然地说道,式部再度对她行了一个礼然后告辞离去。他觉得浅绯对自己的遭遇并没有感到任何不满是一件可喜可贺之事。
3
第二天,十七日星期二,东辉在上午打了通电话来。
「结果出来了,错不了!」
东辉意气风发地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让式部有种彷佛吞下一个既沉重又令人痛苦的物体的感觉。大概是在路上打的电话,东辉的声音背后充满了杂乱的喧闹声。
「泰田均,母亲泰田登代惠,丈夫泰田芳男,这是他的养父,生父是永崎笃郎。」
式部点点头,将内容记了下来,放下话筒。正当他思索着这个调查结果的时候,泰田回来午休了。
「助手打电话来了吗?」
这是泰田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式部并没有跟泰田提及昨天在神领家的所见所闻,他告诉泰田等他跟东辉确认之后再说——仔细想想,自己或许早该对泰田以这种事方式参与事件而感到怀疑了。
「刚刚打电话来了。」式部转过头来看着泰田。
「医生是永崎笃郎的儿子吧?」
泰田愕然地张大了嘴巴,式部看到他脸上的血色顿时消退。
「养父泰田芳男先生是令堂再婚的对象吗?」
泰田眨眨眼,用颤抖的手把眼镜往上推。
「……是的。」
泰田这样回答之后,低声说着「原来是这样啊」,然后整个人就瘫坐在沙发上。
「……你就是在打听这件事吗?情报的来源是神领先生?原来神领先生知道这件事。」
「这并不是从明宽先生那里听来的。我也不了解他知不知道医生就是永崎均,不过他提到永崎笃郎的长子名叫小均。」
泰田露出苦笑:
「……这也可能只是巧合啊,这个名字到处都有。」
「因为还有其他事情让我耿耿于怀——医生是为了替父亲报仇才回到这座岛上来的吗?」
「不是的!」泰田提高了音调。
「你的意思是说我因为父亲的事怀恨在心,所以对英明做了什么事吗?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泰田说着,原先因为激动而略微坐起的身体又瘫回沙发中。
「我不知道事到如今这样说能不能再获得你的信任,不过我到这里上任真的是偶然的,最感到惊讶的应该是我……」
式部定神看着泰田。不管是泰田自己的意思或是出于巧合,无论如何泰田是回到有杀父之仇的岛上来了。
泰田大概是看出式部的心思,他彷佛受到伤害似地移开了视线。
「……我从母亲那边听说了关于神领家的种种,母亲也说父亲的死是因为他违抗了神领先生,但是母亲说那是父亲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为什么这么说?」
「她说父亲勒索神领先生,他以神领先生有某个弱点为由,死皮赖脸地要求对方给钱,母亲好像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事情。因为钱来得容易,父亲便不想再辛苦地去打渔了,结果遇上诈骗集团。所以母亲常说是父亲自找的,而我也这么认为。
说来我的心情确实是很复杂,但基本上我可以理解父亲的死是因为他自己贪得无厌。所以当我决定到这座岛上任时,我是有一种宿命难逃的感觉,但也只是这样,对此我并没有特别地感到排斥。我甚至想过,要是知道了我是父亲的孩子,会不会影响我跟神领先生的关系……」
泰田低下头去。
被母亲带离岛上时,泰田还是个小学四年级收的学生。那样的年纪应该会有完整而清晰的记忆,但是泰田对当时的事情并没有太详尽的的认知。
姑姑回到岛上不知道是泰田一年级或二年级时的事情。他记得姑姑回来,也认得有麻理这个表姊,但是她们两人生活在独立房里,所以他对她们没有任何具体的记忆。
姑姑过世是泰田刚升上三年级的事,他只模糊地记得当时家里一阵骚动,大家都显得非常惊慌失措,但是其他的细节就都不记得了。之后信夫死亡,大概也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然而这段过去却完全没有残留在泰田的记忆中。不过他记得小时候经常听到人们窃窃私语着「马头神」这个名词,虽然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但他依稀记得那种恐怖的感觉,只有当时的那种恐怖感,鲜明得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地残留在他的记亿中。
因为这样的缘故,在没有从式部那边听说之前,泰田对于一些重要的事件都只有模糊的印象。要提到死亡之事,父亲的死当然比弘子的事件更让他印象深刻。然而让他印象更深刻的是在父亲死亡前后,一群面目狰狞的男人们冲到家里来,以粗暴的言语和暴力威胁家人。
泰田记得当时父母经常在吵架,父亲因为母亲和他争辩而情绪激动,常殴打甚至用脚踹母亲。当泰田他们兄妹企图保护母亲时,父亲就连他们几个孩子一块儿揍。父亲和祖父也扭打争吵过,家里一片混乱,父亲和祖父一直处于情绪焦躁的状态,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让他们动辙怒吼或暴力相向。他们经历过许多恐怖的事情,怀着痛苦而恐惧的心情过日子——这就是泰田离开岛上之前所留下的记忆。
而比这一连串的记忆更为鲜明的是第二年母亲再婚,继父来到家里的喜悦之情。继父是那么地温和而体贴,即使他们的生活虽然比在岛上时更穷困,但是继父却从来不会扯着嗓门对人吼叫,更不曾动手打人,反倒是每当母亲严厉地叱责泰田他们兄妹时,继父都会护着他们,和他们站在同一阵线。继父教他们学会钓鱼,也教他们学会打棒球,还耐着性子指导他功课。要说有人带他们兄妹去某个地方玩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的话,那么他们兄妹不遭到怒斥也没挨打,只受到轻微的责骂,也是头一遭的经验。继父目前还健在,但是在泰田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见过继父失控的样子,也没见过母亲和继父吵架的模样。
「这方面的记忆好像比较鲜明,之前的事则都变得模糊了,只有一种以前有过许多令人不快的事情的感觉。」
泰田看着式部,式部只是淡淡地看着泰田。
「所以决定回到岛上来时我也没有想太多,当然更没有所谓的喜悦或怀念之情。虽然有种不悦的感觉,但是也还不至于严重到不想回来的地步。
母亲很担心我会跟神领先生有什么过节,但是我倒没有这方面的担忧,因为我觉得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跟神领先生有过纠纷的是父亲,而父亲早已经过世,最重要的是我连姓都改了,我相信要是我没有主动表明自己是永崎笃郎的儿子的话,应该没有人会知道吧!我生活在这座岛上是还很小的时候的事,而且我连长相都有点改变了,或许会留有几分以前的轮廓,如果我的姓还是永崎的话或许有人会因此而想起来,但是以目前的状况来说,我想应该是不会有人知道的。
事实上我来到岛上之后也从来没有人问我『你是不是永崎家的孩子?』我跟神领先生之间也没发生过称得上叫纠纷的事情,只是……」
泰田垂下视线,看着自己搁在膝盖上不停地颤抖的手。
「……只是当神领先生企图掩饰志保的事件时,我第一次感到愤怒。不可否认,我想过这里果然就是这样的一座岛,那家伙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我才会想要全力协助式部先生。」
式部只是定睛看着垂着头的泰田。很明显的,他在犹豫着要不要相信他。
「十月三日深夜——当人们跑来叫你之前,医生你都在做些什么?」
泰田低垂着头摇了一摇:
「之前我也说过,我只能说我是一个人住,所以一直在家里,英明死的时候也是一样。」
「可是……」泰田抬起头来。
「我并没有杀害英明,我跟英明从来没有正式见过面。至于志保我对她几乎没什么印象,只隐约回想起经常有一个女孩子跑到麻理家那边玩,但是我并不记得她的长相和名字,当然也不知道她是谁家的孩子。」
「你知道她经常到麻理家,但却对她却没印象?」
「我父亲和祖父不喜欢我们跟姑姑她们扯上关系,因为父母和祖父总是把那边当成是个麻烦,而我们也这样认为,所以我对弘子姑姑和麻理几乎完全没有印象。弘子姑姑的葬礼还点有模糊的记忆,但是我完全不知道她是为什么死的。很久之后我听说姑姑是死于意外,而直到进大学后我才知道她其实是被杀的,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机缘下听到别人提起这件事——」
「是吗?」式部只这样应了一声。
「我甚至不知道麻理回到岛上来的事。事件发生后,听说大江庄的客人失踪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失踪的是我的表姊妹麻理。」
泰田紧握着双手。
「式部先生,或许我说的这些话没办法获得你的信任,但我真的是想要找到杀志保的凶手。」
「为什么?」
式部的表情仍然非常僵硬,但是泰田似乎可以从他的声音中感受到一些温暖。
「……我对弘子姑姑并不了解,我几乎不知道姑姑有过这样的人生遭遇,也不知道因为大人的一句『不要过去那边玩』就完全被忽略的麻理的遭遇。不但如此,我甚至也不知道父亲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走到自杀的地步?
但是我失去了父亲。虽然他并不是一个值得我们为他的死亡而哀伤的好父亲,但回头想想父亲的生存方式,我还是为他感到悲哀。父亲的死是他自作孽,但是我觉得所有事件情的开端好像都在于一开始弘子姑姑怀孕后,被迫离开岛上一事。
姑姑怀了麻理这件事杀了姑姑也杀了我父亲。看起来信夫先生、志保、麻理……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是串连在一起的。然而到现在为止,这一切都被埋葬于阳光所照耀不到的黑暗之中。」
泰田焦躁地无法适切表达自己的情绪,但他实在无法释怀,所有的事实都被埋葬,而盖棺论定的墓碑上却刻着马头神的名字。
「我想揪出马头神,我一定要揪出他的真面目——从神社中把他揪出来!」
式部轻轻地点点头:,
「……我本来就是如此打算。」
泰田叹了口气,看着式部:
「那么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我才能说出来,我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
「什么事?」式部间道。
「我不知道这件事值不值得做参考,我只能请你相信我——我母亲并没有作伪证。当我从式部先生口中听到对整个事件的推论,我打了通电话给我母亲,问她当年是否作了伪证。」
式部瞪大了眼睛。
「我母亲很肯定地说,她确实看到一个外来者从弘子姑姑家中离开。」
4
大江惊讶地迎接突然回到大江庄的式部。式部之所以离开诊疗所并不是因为泰田牵扯其中的关系,只是既然泰田也是事件的相关者之一,如果他再继续接受泰田的好意的话,会让他心里觉得难受,相信泰田他一定也会觉得不好意思吧!式部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才回到大江庄的。
大江为在深夜里出现的式部准备了之前他投宿的那个房间。式部在房里将他搜集到的所有数据摊开来检视。
似乎没有任何足以被认定为凶手的可能对象了。几度思量,式部不认为凶手会是泰田。
如果泰田是凶手,应该就不会提供那些讯息给他的。当然,泰田也可能为了使自己脱罪而刻意提供不真实的讯息,但是他不可能会一开始就料想到式部会来到岛上寻找志保。照说应该是交由警方来调查案件,由专家进行验尸的,否则这就只是一个被神领家埋葬于黑暗之中的事件了。然而泰田却大胆地自行验尸,取得那么多的数据,他没有理由要这样做的,更何况他怎么可能料到会有像式部这样的人前来而事先做好假数据呢?这是不可能的事吧!
若泰田不是凶手的话,那么调查真相的工作可以说是完全触礁了。不过手边现有的这些数据当中一定有什么遗漏掉悼的线索,否则来到这座岛就完全失去意义了——式部心里这么想着,再重新检查过每一个资料和线索。
事件发生在十月三日到四日之间——式部再度确认。一个暴风雨的夜里,志保的尸体被人发现在神社里。发现尸体的人在四日凌晨三点通知了泰田,当时志保已经气绝身亡,泰田不能确定志保正确的死亡时间。志保身上有四十几处伤口,凶手可能将志保带大夜叉山麓的废屋里,像是拷问般对她施以凌虐,之后又将一息尚存的志保拖到御岳神社,然后把她吊在树上处以钉刑,最后再给予她致命的伤害——放火将志保活活烧死。志保的死因是吸入火焰所造成的烧伤。
式部再度确认推断的死亡时间是志保最后一次被看到的三号晚上十一点到隔天四号的凌晨三点之间,就算泰田所提供的数据是捏造的,但这一点却是没办法作假的。
在这段时间里,神领家的人包括明宽在内似乎都待在家中,但是没有第三者可以他们的不在场提出证明,神领家的佣人们也一样,当天宣称在本家的安良、分家的绘里子、小泉,除了家人之外也没有人可以奴为他们作不在场证明;神领光纪则没有确实的不在场证明。在这段期间,确实没有犯罪机会的只有守在神灵神社内的神领杜荣、他的妻子美智以及神领博史。
式部心想,难道没有办法再缩小犯罪时间的范围吗?如果能够再缩小犯罪时间,或许也就可以同时缩小设定嫌疑犯的范围了。
——到御岳神社去巡视的两位老人发现了尸体,他们两个人当然不可能知道神领家的继承内幕,犯罪的可能性可以说等于零。而当他们发现尸体时,火已经熄灭,甚至已经过了几分钟了……难道没有办法知道整个犯罪行为到底有多长的时间吗?
式部心里这样想着,从相片堆里抽出尸体上半身或头部影像的相片。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希望能从被火烧伤的状态推断出火究竟已经熄灭多久,然而相片中的影像实在太过凄惨,使他不由得发出了呻吟声。
志保就像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一样,式部无法从尸体上找到她生前的任何一丝影子,不只是烧伤造成的,也是因为她的脸部有着严重的损伤。虽然明知如此,但式部仍然没办法接受那具尸体就是志保。
这就是所谓的面目全非——式部想着,突然歪着头。
——这真的是志保吗?
瞬间,式部对自己到这个时候还有这种怀疑感到好笑,但是冷静回想起来,式部本来就心存疑问——这真的是志保吗?
尸体之所以被认定是志保,是因为尸体上有一道旧的伤疤。志保小时候从船上跌落下来受了伤,而尸体上则留有一道被认为是缝合伤疤的旧伤痕,大家是以这一点而认定那尸体就是志保的,但泰田说过「岛上的人所说的话不能完全相信」,式部也同意这个看法,可是什么时候开始,式部自己竟然也把这具尸体当做是志保了?
式部试着这样问自己,但他没办法想起是什么时候、是什么契机使然?
——尸体确实是有伤痕,应该可以确定是旧伤的缝合疤痕,绝对不是当时做出来的,而神领博史也证实志保过去曾经受过伤。但是有人能够断言麻理没有类似的伤疤吗?
如果纯粹就事实来考虑的话,只能说在神社里发现了一具女性尸体——然后呢?
——麻理在晚上八点左右接到电话便匆促地离开了民宿,当天晚上台风来袭,而她却没有带着伞就离开了民宿。离开民宿时,麻理只交代了一声「我出去一下」,这是很明确的,只是麻理从此之后就没有再回来了。
以打那通电话来的人可能就是凶手的观点来看,麻理应该是被叫出去和凶手碰面,因此在外头被抓走是很自然的事,而推测她被带到废屋惨遭杀害,也是再合理不过的判断了。
——不知道事情发生过程的志保,因为担心迟迟没有回来的麻理而离开了民宿,于是向大江博美借了一件雨衣,冒着狂风暴雨外出,后来在神社发现了麻理的尸体。对此感到恐惧的志保于是没有回民宿,企图找到离开岛上的方法——这绝对不是牵强的推测,因为她早就知道「在这座岛上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跑回民宿通报事件,然役报警——志保是否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呢?
——根据过去在父亲身上所发生的事件,志保应该可以理解麻理尸体的惨状代表着什么意义,甚至她再清楚不过到时候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吧!警方可能不会介入调查,而事件可能会被消弭于无形,所以就算她跑回民宿或者去敲附近人家的门求救,只怕也没有人会报警,也不会有人帮忙追查凶手。
——另外,志保也知道麻理的事。很明显的,志保是「知道太多事情的证人」,而且她还目击了尸体,或者她甚至目击了可能是凶手的人,因此她感觉到自己有迫切的危险。这是父亲惨死的记忆强化了她内心的恐惧吧!事情推论至此,一切都合情合理。
——志保和麻理不一样,她会开船。志保想要逃离这座岛,于是她前往港口,偷了些食物,物色适用的船只,结果被那个叫做重富的老人看到了。在暴风雨的夜里,一片漆黑当中,重富把她误认为麻理。志保害怕岛上所有的人,所以她又逃离了现场。
——然后?
「结果她被凶手抓到了……」
——事实是不是就是如此?只要比对指纹就可以确定真相到底为何了。还好尸体的指纹被保留下来,再加上志保在东京的公寓里也留有她的指纹,而且式部也有公寓的备份钥匙。
想到这里,式部轻轻地咋了咋舌。他把那副备份钥匙放在办公室,而且最重要的助手东辉人也到福冈去了,必须交代东辉火速赶回东京才行。想到因为这样而可能浪费掉的时间,式部感到无比的焦躁。
「真是的……」
式部不由得喃喃自语着。突然问他想到,岛上的某处应该也留有志保的指纹才对。
——志保的老家还在大夜叉的山麓,她以前在岛上生活的种种状况,都像定格了似的被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
5
式部检查了笔型手电筒电池的电量,朝着静谧的门外飞奔而出。没有月亮,也没有足够的街灯的岛,在夜里是一片的漆黑,只有喀啦喀啦的风声呼呼作响。
式部越过村落,前往位于大夜叉山麓的废屋。固定在后门的木板仍然维持着破损的样态,屋子的木门也半开着,在黑暗中晃动。式部一脚踏了进去,厨房的摆设就跟他之前所看到的一样,而餐具也仍然被放置在小桌子上。
式部再度定睛看着那些餐具——信夫等着志保回家,然而志保却还没有回来,于是他便一个人先开始用餐。之后来了一位客人,外头暮色笼罩着,下着滂沱大雨,信夫把手上的筷子和碗放了下来,到玄关去迎接客人——式部一边想着,一边用手帕将从那时起就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的餐具给包起来,放进塑料袋中。
——经过了十九年漫长的岁月,谁也不知道还能不还找到指纹。总之为了排除信夫的指纹,肯定需要可以当成信夫指纹的模板的东西吧?
式部心里这样想着,同时也发现到他的目的其实并不是如此,他只是想让屋子里的时间因此而流动吧!中断用餐前往玄关的信夫在客厅里惨遭杀害,而年幼的志保则发现了父亲惨不忍睹的尸体——式部现在只是想让当时被散冻结起来的时间,顺着时光的河流继续往前移动罢了。
餐桌上只有被式部拿起来的饭碗的地方未被灰尘覆盖。式部接着把目光转向倒扣着的小饭碗,不过他评估上面留有志保指纹的可能性应该很低。式部把手电筒的灯光移向餐具架,小小的餐具架上整齐地排列着为数不多的餐具,从那井然有序的排列方式来看,这些餐具应该都是清洗干净并擦拭过的。
式部茫然地想着,再将灯光扫向起居室的方向。起居室里摆放许多杂乱的生活用品,但是似乎没有一件可能和志保扯上关系的物品。式部再继续往里面走去,经过残留有血迹的客厅前,犹豫了一下之后又走过在十九年后所留下新血迹的房间前面。走廊的后头一边是纸门,另一边是玻璃门,他试着把门轻轻打开,一边是通往客厅的佛堂,玻璃门那边则是挂衣处。佛堂里还有佛翕,但是完全看不到有任何牌位或遗照之类的东西。
纸门和玻璃门之间的走廊尽头设置了洗脸台。式部在堆积着厚厚的尘埃的走廊上留下脚印,走到洗脸台边,他在那里找到了一个杯子、大小两枝牙刷,还有一把梳子。
他将这些东西收进塑料袋里,然后环顾着洗脸台的四周,仔细一看,脏污的镜子后面好像是一个壁橱。式部打开一看,里面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壁橱里几乎没有一点灰尘,只留有可能是信夫使用的美发用品。瓶子里的东西已经完全干掉了,标签上沾有可能是霉菌的印渍,不过瓶子本身的状况并不差。为了谨慎起见,式部也将这些瓶子装进塑料袋中……另外,式部发现了两条牙膏。
一条是很普通的牙膏,另一条很明显的是儿童牙膏。旁边有一把带有花纹图案的红色梳子,还有一个塑料制裂的发夹。
式部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将这些东西包拿起来,放进另一个塑料袋。看起来状况挺好的——有希望。
式部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的。当他离开废屋的时候,放眼望去即可看到的水平线正微微地泛着晨光。
回到大江庄之后,白天式部又跑到港口去。离开大江庄之前,他和东京的科学搜查研究所的技士取得联络,请技士介绍福冈县警的鉴识人员或法医界的相关人士。和式部交情匪浅的技士四处联络之后,介绍了福冈县警的鉴识课OB给式部,他说他已经事先安排好了,只要把东西带过去就能够快速地比对出指纹。
式部来到港口,来自本土的渡轮立刻就入港了。在出入口等船的式部拦下一辆从汽车专用道开过来的行李载运车。
「……你是?」
「是的。」坐在驾驶座上不知所措地嘟哝着的是太岛。他虽然停下了车,但是却很难为情地把视线转移开了。
「麻烦你,我有包裹想请你拖运。」
式部说道,太岛彷佛松了一口气似地指着停车场一角。式部不想把那些东西托给岛上经手宅配服务的商店,虽然神领明宽看似不会再妨碍式部的调查工作,但是他不敢保证不会节外生枝,更何况没人敢说岛上的人不会自行揣测神领家的态度而主动妨碍式部进行调查。
将行李载运车停在停车场一角的太岛从副驾驶座上拿起配送单之后下了车,将配送单交给式部。他的脸上带着极其复杂、欲言又止的表情。
「请问……」太岛是在式部填好配送单,将配送单交还给他的时候才说话的:「您还没有找到您要找的人吗?」
太岛年轻的脸上浮起苦涩的神情。
「应该是吧……或许该说还没吧!」
式部苦笑说道,于是太岛脸上的表情更尴尬了,式部心想他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吧!
「请不要放在心上,人生总是难免有许多事不能尽如人意。」
式部这样说道,太岛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又好像刻意不去看让他会觉得不好意思的东西似的,将视线停留在式部递给他的腼配送单上。
「……要送到福冈市啊?指定时间呢?」
「请你尽可能的,越快送到越好。太岛先生的公司应该没有摩托车快递的服务吧?」
「嗯,我们公司……」
说着太岛抬起头来,定睛看着式部:
「有那么急吗?」
式部点点头。瞬间,太岛脸上彷佛绽放出光芒一般。
「既然如此,那我替你跑一趟吧!」
「啊?」式部不解地问道,太岛点点头:
「如果您不嫌弃,等我下了班就马上送过去。要是来得及的话,不到晚上就可以送到那边了。」
太岛说完带着恳求的语气又补上一句:
「能不能请您让我跑这一趟?请您务必让我去!」
式部有点犹豫,随即点点头。他将捆包好的包裹交到太岛手上。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有劳你了。」
「一切交给我!」太岛终于展露出第一次见到他时那种毫不阴郁而灿烂的笑容。
「——绝对不要离开饭店,等你拿到包裹就立刻和我说的那个人联络,把包裹交给他。」
式部说完,话筒那边响起东辉「我明白」的坚定回答。东辉的背后仍然流泻着震天价响的音乐声。
「总之先请他看看能不能采集到指纹,万一他说没办法的话,你就马上跟小濑木律师联络,问他能不能拿到麻理的指纹。如果要花太多时间就到东京去拿,搭乘最快远的交通工具去。办公室的桌子抽屉里有一副葛木家的钥匙,你拿着钥匙进葛目家拿葛木的私人物品,然后带到科学搜查研究所的大贯先生那边去。」
「事情总算有个头绪了吧?我明白了。」
听到东辉口齿清晰的回答,式部终于放下了一颗心,挂上公用电话的话筒——快的话,今天晚上就可以知道结果了。
他吐了口气,走出电话亭。在回大江庄的路上,式部一直想着指纹比对的结果。
——指纹比对是不是一致呢?还是会不一样?
式部已经预测到可能会不一致了。那具尸体不是志保,是永崎麻理的——式部莫名地如此确信着。
或许她们两个很偶然地在身体某处有着类似的伤痕吧——他心里这么想着,当然他也觉得这样的想法未免太过乐观,但这并非不可能的事。如此一来,废屋里停滞的那段时间、凶手行凶的动机,还有被害人认定不一致的问题,就都能够得到解释了。
式部回到大江庄的房内,躺在榻榻米上。外头风声呼呼作响着,宛如他来到岛上的第一个夜晚一般,有着某种不明所以之物压在心口上的紧张感,弥漫在温热的风中——或许是低气压正在靠近这座岛的关系吧!
极凶手杀害的是麻理——式部一边听着风声一边想着——而动机当然是神领家的继承问题。对杀害英明的凶手而言麻理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所以他才会企图要除掉麻理。凶手因此潜伏在麻理身边准备伺机而动,但他并没有成功得手。因为凶手是岛上的人,所以能够前往距离遥远的福冈的时间应该也有限,再加上他没办法自由活动,于是没有把除掉麻理一事继续放在心心上。然而,麻理却带着志保自目行回到岛上来了。
对凶手而言这绝对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式部心想——如果麻理在岛上被杀害的话,嫌犯就会指向住在岛上的居民,不过岛上居民都信佰仰马头神,只要能够将事件伪装成是马头夜叉的惩罚,凶手在排除麻理这个障碍的同时,可以把杀害英明的罪行嫁祸到她身上,又可以免除被追究的疑虑。恰巧就在这个时候台风来了,于是凶手便拟定了杀人计划,做好准备,然后在当天打电话给麻理——
「再将麻理加以杀害……」
式部喃喃自语道。
——志保为了寻找麻理,在暴风雨的夜里出了门,但是她根本不知道麻理竟然被杀了。之后,志保在神社里发现麻理的尸体,也或许是点燃在麻理身上的火焰把志保吸引了过来。
志保知道了整件事情,她大概可以想象麻理为什么会被杀害吧!同时她也发现到自己是「知道太多的证人」,至少志保是知道麻理是继承人的外人,同时也是听过可能是凶手的声音的证人。志保了解自己正身处险境,觉得自己有求助的必要,但是麻理那惨不忍睹尸体一定让她百般不愿地和父亲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因此她没敢向岛上的人求救,她害怕凶手找上门来,于是只好奋力地寻找逃生之路——在这暴风雨中。
一想到在狂风夹杂阵阵暴雨的恶劣气候里拼命寻找生路的志保,式部就一阵心痛。岛上的风雨不断增强,然而她却无处可逃。即便想偷船逃出去,但是在那暴风雨的夜里,她能去的地方也有限。
想起志保当时焦虑的心情,式部不禁感到肃然。
——但是,港口有警方的汽艇——不过志保并不知情,她可能作梦也没想到在眼前的一片漆黑当中竟然有可以人救她一命。
式部想到这里,突然起了身。
「不对……」
大江是不是说过吗?
——港口有警察的船驶进来——大江把这件事告诉了想出去寻找麻理的志保,于是志保到港口去物色船只。大江重富也说过岛上的船几乎部插佃有钥匙,要偷船并不是件不可能的事,而志保懂得怎么操控船只,或许她也知道如何使用船上的无线电。警方的船就近在眼前,但是志保并没有打算和警方联络。
「……为什么?」
——神领家对当地的警察相当有影响力,这一点志保应该也非常清楚,也许她认为就算去报警恐怕也得不到什么帮助。或者当时情绪焦躁的志保忘了大江告诉她的事……不,也可能本来就很担心麻理的志芯保根本就没有把大江的话听进去。
虽然这样告诉自己,但是式部还是无法释怀,反倒产生一股自己犯下重大的错误的不安。
——神领光纪说过什么来着?他是不是说过「如果一个死亡而另一个失踪的话,那一定是失踪的那个人软杀了另一个人,然后逃跑了」?如果是麻理死亡而志保失踪的话,那么就是志保杀了麻理吐,然后逃命去了。
怎么可能?式部泄气了。
——志保并没有杀害麻理的动机,她们情同姊妹啊!
可是——式部的理性在脑海里对他私语着——这么想却是不公平的。
为了伪装成是马头神的惩罚,凶手需要牺牲者,就算没有积极的动机,但只要有消极的杀意——死不足惜的想法的话,那也就够了吧?至少当式部怀疑麻理是凶手的时候曾有过这样的想法,他从来没想过麻理不可能杀害情同姊妹的志保。
而且——安良的话在式部的脑海里复苏——也许志保是明宽所生的,但在户籍上她是羽濑川信夫的孩子;如果她是明宽,或者是宽有的孩子的话,继承的顺序确实是比麻理远,那么要是没有麻理的话……
式部摇摇头。
「不可能……」
志保本来就不是这种人。第一,志保不可能杀害英明,她有不在场证明。
——这是真的吗?式部的理性敦促他再深入地思索。
泰田曾说如果是杜荣或安良,或者是神领家的人,不就可能留在岛上犯下罪行吗?因为他们既然参加了除恶仪式,理当非常清楚横跨在岛和本土之间潮水涨退的周期,就算不是那么清楚,既然有海路,从岛上丢下去的尸体就有可能会漂流到本土。式部曾经这样想过,他想犯罪现场未必一定是在本土,既然如此,难道就不能在别的地方寻找犯罪现场吗?
——七月九日上午七点左右,志保人确实是在板桥的公寓里,这那段时间之内她不可能往返两地。可是,如果英明前往东京的话呢?
——如果没有往晚上七点前御后离开本土的港口附近的话,志保是回不了东京的,但是如果逆向思考,只要在晚上七点以前离开港口就有充分的时间前往东京了。英明把车停回停车场,然后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回到车站,若要从那里前往机场的话还来得及赶上最后一个班次。另外,志保八号晚上的不在场证明并没有获得确认,如果当时英明前往志保家呢?如果她在那边,譬如在浴室里将他溺毙的话呢?如果她先在浴缸里把英明杀害,然后将尸体弃置于浴缸里,第二天留下尸体后外出,等到深夜回家时再租车开往九州岛的话呢?之后她将尸体遗弃在港口周边,那么尸体的状况是不是好到可以根据上头的蛛丝蚂迹来解开真相?
「太可笑了……」式部心想。这种推论太不真实了,最重要的是葛木并不是这样的人。
虽然一次又一次地这样说服自己,但式部却还是无法完全否定这种可能性,倒是一些枝微末节彷佛在加深这种可怕的疑虑一般,不断浮显于他的脑海。
——尸体上有旧伤。曾经受过伤的是志保,麻理在偶然的机缘在类似的地方造成类似的伤疤,这样的巧合真的可能发生吗?
——再回头想想,凶手为什么要损毁尸体的容貌,放火烧尸体呢?或许那不过是了使整个案件看起来像是马头夜叉所做的,也或许是为了让人们因为火焰而尽早发现尸体的行为,但除此之外难道没有其他任何的可能性吗?
式部惊谔呆然地坐在房间当中。暮色浸染了室内的空间,温热的湿气随着空虚的风声流进房间内,随之而来的黑暗笼罩着整个房间,同时灯塔的闪光和雨声也紧跟着涌入。
6
送来餐点的大江点亮了房间里的灯光,式部瘫坐在房间的角落,连一点食欲都没有。雨声逐渐变大,风声和波涛声则以不祥之势加大了音量。
将近十一点半的时候大江叫式部接听电话,式部拍拍自己几乎快麻痹了的腿下楼来。白色的话筒倒扣在柜台上。
「喂?」式部出声道,话筒那边响起东辉的声音。
「指纹好像比对出来了,结果符合。」
瞬间,式部觉得自己脑袋一片空白。
「符合……?」
「是的,牙膏的包装上采集到大姆指和部分掌纹,而梳子和发夹上则采集到其他四根手指头完整的指纹;其中一指是受过防御性创伤的右手食指……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嗯。」
「总之全部都符合。」
说完,东辉压低了声音:
「……尸体是葛木小姐的。」
「是吗?」式部只简短地回答了一声便放下话筒。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他心里有种安心感,同时也感到一丝丝落寞,但最强烈的感觉却是一阵虚脱。
那具尸体如假包换是羽濑川志保的,被杀害的不是永崎麻理、志保既不是凶手也非为了逃避罪行而失去踪影,她是被凶手虐杀的被害者。
式部全身无力地,整个人瘫坐在大厅的长椅上。志保被杀害了、麻理则行踪不明,而式部则完全不知所措……所有的一切都因此瓦解,式部甚至完全没有可以着手调查的线索了。
式部将手肘抵在双脚的膝盖上,无力地抱着头。突然间有一道光射了过来,他抬起头来,只见紧闭着窗帘的玄关对面闪着可能是手电筒的光芒:敲打玻璃门的声音混杂在风声和雨声当中。式部站起来拉开窗帘打开门,带着湿气的风和着雨滴流泻进来。
带着手电筒简,撑着一把伞骨已经弯曲,在风中摇晃的伞的人是神领安良。
「……安良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穿着工作服的安良被侧面吹打过来的雨给淋成了落汤鸡,那把已经破损的伞几乎发挥不了任何作用。
「我是来找你的,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找我?」
「神社插了一枝箭。」
式部有那么一瞬间无法理解安良的意思,但是随即发现事态的严重性,不禁瞪大了眼睛。
「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嘛——我是刚刚才听到的,我猜你应该会有兴趣吧!」
难道凶手又开始蠢动了?在某个地方杀了某个人,仍然是为了将罪行嫁祸给别人?这次到底又是什么罪呢?
式部一边思索着一边转身,打算去打点一下做好出门的准备,此时安良对他说:
「我可先言明在先,那并不是一枝经过加工的箭哦!」
式部惊讶地回头看着他。
「那是枝原本该被放在本家神社神翕里的箭,黑褐色的箭身加上白色的箭翎。」
安良说着露出阴暗的笑容:
「其实,在事件发生之前就会插上箭的。」
式部走近安良,一把抓住他握着伞的手。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马头神下了裁决,马头神在宣判那是它的裁决,所以在神社的牌坊上插了箭。」
「……牌坊?」
「没错,因为那是个正式的仪式。」安良若无其事地说完,露出一副扭曲的笑容:
「式部先生,马头神是存在的,附身在本家血统中的妖怪是解豸哪……那个东西终于采取行动了。」
「什么意思?」
式部用粗暴的语气质问道,但是安良只是笑而不答。他将拳头从式部的手中挣脱开来,撑开那把破旧的伞,在斜吹而来的风雨中慢慢地往后退去。安良没有再对式部说些什么,一转身便消失于风雨当中。
「解豸是存在的……?」
「太可笑了!」式部不屑地说道,并立刻回到大厅把大江叫来。他催促着彷佛受到惊吓似地翻着白眼的大江把手电筒和雨衣借给他。伞是没有必要的,就算撑伞也派不上用场。式部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朝着风雨飞奔而去。式部一开始是想直接跑到御岳神社去。虽然不见得是御岳神社又出现了尸体,但还是先去确认安良的说辞是否属实吧!式部这么想,一路跑上斜坡朝种灵神社前进,从上方吹拂而下午的强劲风势让他他不得不弓起身体。当他爬到两侧都是静谧的人家的坡道上时,黑祠的牌坊前面聚集了数道手电筒的光芒。
其中的一道光直射在牌坊上,牌坊一边的柱子上方插着一枝箭。聚集而来的人们都穿着黑色的雨衣,当中只有一位撑着伞的女人。
「四处都找不到……」
人对聚集在现场的人们说道。式部在人影当中看到神领博史。
「——博史先生!」
式部出声叫着,博史惊讶地回过头来,在他四周的人群发现式部的到来,便很明显地企图挡在式部和博史之间。
「博史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博史还来不及回答,一个站在式部前面的老人就硬生生将式部给推了回去。
「与你无关,请你离开!」
「高藤先生,不可无礼!」
博史高声暍止——这么说来,这就是高藤孝次了?式部瞧着那个看似非常顽固的老人。高藤粗暴地伸出手,另外又有几个人从高藤的背后朝式部逼近,在他前面筑起了一道人墙。「住手!」——博史再度喝止道,但是从左右两方紧紧抓住式部手臂的人却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让外来者插手会坏事。你立刻回去!」
「可是……」式部还来不及说话就被扯到后头去了。一股不允许有任何异议或反抗声音的杀气所形成的紧张气氛笼罩着现场。
式部任由人们拉扯着,被推往斜坡下方。有人——那个女人的近亲失踪了——式部心里想着。安良说,马头夜叉就要开始惩罚的行动了。
式部瞄了挡在眼前的人墙一眼,小跑步离开了现场。当聚集的人们消失于民宅对面时,他就直接跑进附近的巷子里。
解豸的裁决——地狱的酷刑。仪式究竟在什么地方进行?是神社吗?还是神领家?或者在御岳关联的森林里?抑或是某个可以避开众人耳目的场所?式部一边想着一边穿过村落,突然想起一件事,遂把脚步转向大夜叉的方向。猛烈的风势从漆黑而高耸的山上吹拂下来。
为了避开人们的目光和风雨的吹袭,式部一路上低垂着头,跑进一条通往大夜叉的巷子,一种「应该到废屋去看看」的直觉在驱使着他。
拨开覆盖在龟裂的水泥地上的杂草,爬上通往上方的小径。在爬上小径之前,式头来用手电筒的灯光往前投射过去,他看到地面上有一道人影,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人瞬间回头望着式部,随即快速地隐身消失。式部觉得那个人看起来像是圭吾,但那只是短短一瞬间的事,他没有办法确定。当式部爬到坡顶时,那个人影已经没入雨势和黑暗当中,无法看清楚了。式部将灯光射向地面,他发现了——
原本固定在废屋玄关上的木板已经破损,门板在风中晃动着,黑暗在不停晃动的门内张阖着嘴巴。
式部想找出那道消失的人影,于是再度以手电筒的灯光投射出去。但他还是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只好重新握住被雨水濡湿而有点滑溜的手电筒走近玄关。他压住发出残破的倾轧声,像是在呼吸般一开一阖的门板,一脚踏进废屋里。风雨声略微减弱了,同时一股腥臭味飘散过来。
起居室的门是开着的,从玄关可以直接看到厨房,但是那边好像没有人。式部在走廊上弯向左边,前方可以看到微弱的光线,光线则摇曳不定,反复闪动着。光源来自客厅——是蜡烛的光——式部心想。
式部在走廊上蹑手蹑脚地走着,往客厅里窥探,随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开。式部一个不小心踩了个空,走廊的玻璃门发出钝重的的响声。
溅满老旧血迹的纸门洞开着,后面的佛堂和前面的客厅之间的门楣上吊着一个人。在晃动的烛火中可以看出那个人是个男的,而且他的衣服上沾满了血迹。那个男人可能发现到式部了,于是缓缓地抬起头来。男人的脸上虽然满是血水,但是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就是神领杜荣。
「杜荣先生?」
式部惊叫道,杜荣求救似地呻吟着。他之所以没办法说出话来,或许是因为他从嘴角一直到脸颊的部分都被割开来了。
「怎么会——」
式部慌张地踏进客厅里,这时他背后响起一个沉稳的声音:
「因为杜荣就是凶手。」
式部反射地回头一看——个娇小的人影倚靠在拉门前面,人影穿着漆黑的长袖和服,笑着向式部轻轻地低下头去——是神领浅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