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部还来不及回过神,浅绯已快速地走向杜荣。在废屋的烛火中摇晃的长袖和服的身影,感觉是那么地诡异。长长的袖口已经湿透,那是雨水造成的吗?原本应该是什么颜色的?紊乱皱折的袖口被尘埃和血水染成一片污黑。一只手毫不刻意地拿起一把被血水沾污,如匕首一般的刀刃,站在被悬吊在血泊中的男人身旁的少女,盈盈地笑着,那张笑容看起来是那么地天真,这样的画面实在令人感到十分异常。
「这是妳……?为什么?」式部话才说到一半,发现自己必须先救助杜荣才行。他想大步靠上前去,浅绯却将匕首抵在杜荣的颈子上。
「不行!请不要靠过来,您如果再靠近一步,我就杀了杜荣。」
式部猛然一惊,停下脚步。杜荣无助地抬起头来,发出绝望的呻吟,浅绯同时改变了匕首的角度,毫不费力地往杜荣的肩口上一戳,杜荣张开他那已被划裂的嘴,发出一阵惨叫。
式部也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叫,那是想要制止、想要问清楚理由,或者只是单纯地感到惊愕的惊叹声交错,意义不明的喊叫声。浅绯看着晃动着身体的杜荣,再看看全身僵硬的式部,脸上露出了笑容:
「请您就这样站在那边,否则我就必须一口气将杜荣给杀了,这么一来,未免也太无趣了。」
妳在说什么啊——式部正想这样质问时,突然想通了。
「难道……志保也是被妳——」
关在本家后面的禁闭室吗?
「……妳欺骗了马头夜叉!」
「将杀害志保、杀害英明的罪推给马头夜叉吗?不是的,那是误会,式部先生,因为我本来就是马头神啊!」
「妳——先把人放了再说,别再做——」
傻事式部还来不及说出口,浅绯又将插在杜荣肩口上的匕首用力一转。杜荣晃动着身体,再度发出惨叫声,一个反弹之势使刀锋露了出来,红黑色的液体沿着刀锋飞溅而出,喷在浅绯的和服上晕染开来。
「这是我的报酬。式部先生,倒是请您别说傻话了。」
浅绯说着微微地歪着头。
「杜荣有罪,所以我可以杀他,因为我是解豸。」
「妳在说什么?根本就没有什么解豸,妳有所误解了。」
「就算你坚称它不存在——」浅绯疑惑地看着式部。从她的模样,式部了解到浅绯患了某种妄想症。
「是不存在,那只是人们想象中的怪物,是人们为了某些目的而编造出来的东西。解豸确实是被关在神领家的独立房里,但事情就只是这样,妳也像是被关在那里一样,只是妳是守护,不是解豸。最重要的神社是空的,难怪妳会觉得自己就是解豸,但是——」
式部话还没说完就被浅绯打断了。她的脸上露出好像感到错愕,又像是觉得很困惑的表情。
「我想误解的是式部先生吧!大半的时间守护和解豸是各自存在的,但是不见得都是如此。听说我就是解豸,因为我身体卜上有着记号,当我出生时大家立刻就分晓了。」
式部呆立在现场皱着眉头——博史是不是确实说过这种事?是的,守护本来决定是由浅绯的姊姊浅黄担任,当时浅黄才刚刚上任,然而浅绯出生之后人选突然就被变更了。有种说法是浅绯比较适合,或许是因为她身上的某个特征造成的。神领家或许存在着成为守护的条件,然而这些条件未必会出现,所以才依循长女或三男的惯例而让浅黄担任守护,没想到在浅黄就任守护之前,具有守护特征的浅绯出生了,于是守护一职就强行被做了修正。
「……可是,那是当守护的条件,跟身为解豸是两码子事。」
「不过——」浅绯叹了口气:「有时候却是同一回事,守护本来就是解豸的别名。式部先生听说过流传于关联中古老的故事吗?」
「——山里面有鬼袭击村人,修行者加以惩戒……」
浅绯露出微笑:
「那个鬼事实上是修行者的血亲——事情就是这样。」
式部瞪大了眼睛,他终于理解浅绯在说什么了。
——附身在血缘上的怪物——安良曾说过此事。
并不是有鬼存在,而是有「袭击村人的人」存在,人们称之为「鬼」,就如字面上的意思一样,那是个杀人「鬼」。修行者将之逮捕,使其发下誓约「不袭击无罪之人」,也就是说神领家虽然受其支配,然而事实上这个鬼却是与修行者同一血脉的异数,而神领家正是修行者的后裔。到目前为止,鬼一样仍被深锁在神领宅邸的深处。
「神领家既是修行者的血脉,同时也是人鬼的血脉的传承……」
「就是这么回事。」浅绯很满意地笑着点点头:「神领家有时候会生出像我这样的人来,如果置之不理就会到村子里残杀无辜的人,所以必须将其关在宅院的深处。然而,神领家却也想把家里有鬼之子出生一事加以隐瞒,他们不想让外界知道,所以把解豸称为守护,假装好像有一个叫解豸的恶鬼罗剎躲在宅邸的神社里,并且有个负责看守的人在守护着一样。事实上,恶鬼罗剎就栖息在看守者的身上。」
「恶鬼罗剎……」
「难道不是这样吗?」浅绯歪着头:「我被教育成不准虐杀无罪之人。然而血腥味却让我感到舒畅,惨叫声和临终时的挣扎让我感到愉悦,这看起来好像非常异常……难道不是吗?」
「异常——那是绝对不会被接受的。」
「是这样吗?可是杜荣有罪,所以必须让我杀了他,因为那是我应得的报酬。」
「妳说杜荣先生有什么罪?」式部的语气显得有点粗暴,但是他了解浅绯指的是岛上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纵使他有罪,但是可以就这样制裁他吗?妳有这种权利吗?」
「当然有,因为我是解豸。」
「那是只有在这座岛上才说得通的理由吧?妳并没有这种权利!」
式部拉开嗓门大叫,浅绯似乎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可是……那么我该杀谁呢?如果我永远都不能够杀人的话,就没有任何可以让我愉悦之事了。」
「别傻了……」式部无奈地呻吟道。他终于理解,眼前这个有着少女外表的人是不折不扣的精神异常者,是如假包换的怪物。
「总之先把杜荣先生放下来,就算他有罪,妳也没有这种权利。最重要的是,妳敢确定——他真的有罪吗?」
「如果没有确定,我是不会有裁决的。」浅绯真的很不悦地扭曲着脸:「制裁无罪之人是不被原谅的。」
式部内心涌起一股沉重的恶心感,他不知道浅绯心中有什么样的价值标准。但是他了解,对浅绯而言虐杀有罪之人是愉快的,而残杀无罪之人是可憎的——怪物自有属于怪物的法则。
杜荣发出求助的呻吟声。他的嘴巴裂开,右边的耳朵不见了,身上穿着的白衣长裤都被撕裂开来,沾染着血水。同样被鲜血给沾污的脸,因为流下的泪水而显得斑驳。
式部突然问产生一种痛楚的感觉,杜荣现在的样子让他不得不想起在相片上看到的志保的模样。志保当时一定也像杜荣一样地哀求着吧!地点同样在这间废屋当中,羽濑川信夫也在同一个房间里遭到杀害。
「……为什么是杜荣先生?」
「没有其他符合的人。」浅绯干脆地断言道。浅绯手上的匕首在杜荣的胸口游移着。
「杜荣先生为什么要——」
「这个嘛……」浅绯一样漫不经心地回答:「因为我并不具有神通,所以不了解杜荣的想法,只是……我想他毕竟是想得得到家产吧!所以他想除掉成为障碍的英明和麻理。」
突然间,式部觉得很可笑。
「麻理?被杀的是志保吧!」他的嘴角很自然地歪曲了:「我要言明在先,尸体是羽濑川志保的,绝对不是麻理。」
「啊……这么说来,比对指纹的结果出来了?」
被浅绯突如其来的将了一军,式部顿时大为惊愕。
「妳怎么知道?」
「可不能小看明宽哦!」浅绯笑了:「式部先生一直都被岛上的人所监视着。昨天夜里,你突然跑到这里来带走一些东西对吧?然后第二天,你把包裹交给了宅配业者。圭吾通知我说岛上的人是这样报告的。明宽似乎难以判断那是怎么回事,但我认为一定是你找出志保的指纹,打算做比对吧?」
浅绯说完笑了。
「指纹比对的结果是一致的吧?我想那是当然的,本来从尸体身上的旧伤不就可以确认死者就是志保了吗?光从尸体的模样当然很难判别出来,但是若只是因为这样就推测麻理也有同样的伤,那就未免太离谱了。」
「可是——」
「死亡的是羽濑川志保,岛上的人是这样确认的。这是肯定的事情,没有值得怀疑的余地。」
「那么,杜荣先生就不是凶手。」
式部不以为然地说道。他的脚企图朝杜荣走近一步,却又有些犹豫。每当式部打算把身体移往前踏出一步时,浅绯就把伸出去的匕首转向一个危险的角度。
「杜荣先生的确是最有可能成为神领家的户长的人,但是被杀害的是志保,不是麻理。」
「所以我才说杜荣是凶手。」浅绯说着,惊讶地看着式部:「这么说来,式部先生到现在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什么意思?」
「被杀害的是志保,所以在现场留下脚印的目击者就只有永崎麻理一个人了。麻理之前接到电话出了门,这通电话就如式部先生所言是凶手打来的,或者是凶手要求别人代打的,这个推论没有问题吧?」
「可是最后被杀的是志保,不是被电话叫出去的麻理。」
「没错,志保出门是因为担心麻理,是志保的自由意志使然,凶手无法预测到这一点。从当天晚上的天候来看,志保不外出的可能性反而应该是比较高的。」
「这样说……是有道理。」
「结果这中间就出现了一个差池。凶手事前做了准备,将麻理叫了出来,然而他却杀害了志保。先离开民宿的麻理在暴风雨中彷徨,成了目击者,而后来才离开民宿的志保却先被凶手逮住,成了被害人。」
浅绯说着微微地歪着头:
「式部先生,您那件雨衣是在民宿借来的吗?」
式部觉得很讶异,但是仍然点点头,于是浅绯要他把雨衣脱下来。
「——妳到底?」
「别多问,请脱下来。」
浅绯的语气虽然仍保有几分客套,但手上的匕首却依旧形成危险的角度。这是威式部恨恨地想着,一边则依浅绯所言将雨衣脱了下来。天气虽然冷得让人直打颤,然而式部穿着跑上坡道的雨衣内侧,却像被热气蒸过似地湿透了。雨衣紧贴在式部的衬衫上,使得袖子没办法顺利抽出来。式部于是用力地将雨衣给剥下来。
「就是这么回事啊……」
浅绯笑着说,式部不解地眨眨眼。
「所以我才要请您看看雨衣。雨衣内里是外翻的,」
式部大吃一惊,视线落在手中的雨衣上。雨衣的正反面确实是相反的。
大江庄的博美小姐就是这样将雨衣反过来挂起来的,后来她就这样直接拿给了志保,而志保也就这样穿了上去——在船上被目击的女性就是正反面倒着穿的。」
式部终于了解了浅绯想要说什么了。
「如果是凶手剥下雨衣的话,应该不会去在意正反面,不是会用力扯掉,要不就是拿刀把它划开。如果是如此的话,那么雨衣就会像式部先生现在脱下来的一样,正面——以现在来说是朝内的。就算麻理是在偶然的机会下找到雨衣,那应该是反面朝上。因为状况特殊,麻理大概也不会去注意到捡到的雨衣是正面还是反面。」
「可是——」
「麻理是穿着洋装出门的,相对的,事件发生之后被目击的女人却穿着被认为是属于大江博美的雨衣。而且尽管不能百分之百确信,但是从当时雨衣内里朝外一事来思考的话,她不可能是随便捡起人们脱掉的雨衣就将它穿上的。然而穿着雨衣出门的却是志保。
——不,大江先生根本不知道她们两人谁是谁,不是吗?被凶手找出去的不是葛木小姐,借用雨衣出去找人的是葛木小姐。事件发生之后被人目击的是穿着雨衣的人,也就是葛木小姐,而她并不是遭到杀害的人。总而言之,如果被杀的是羽濑川志保的话,那么事件发生之后活着被目击的人,应该就不是志保了吧?」
2
式部好一阵子无言以对。
大江确实分不清楚她们两人谁是谁。大江说过,是式部带着相片投宿到大江庄之后,他才知道葛木是客人之一。
——不对——式部心想。大江兼子知道,兼子说过她觉得相片中的人好像似曾相识,事后还说麻理的确是长得很像弘子。
式部回想到这里,发现到兼子认出麻理和大江知道葛木是同伴并不能保证他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大江并不是很清楚她们的身份。她们都是在大江离岛外出期间进入岛上,然后又离开的,对大江而言她们只是两个普通的女人。
「……可是,死亡的是志保。」
「不,应该说是羽濑川家的女儿吧?住在羽濑川家的女儿的指纹和尸体上的指纹是比对过了,但是葛木志保和尸体的指纹并没有被比对过。既然指纹一致的话,那么死亡的应该是羽濑川志保,但是您如何能确认那就是葛木志保?」
式部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
「羽濑川志保会开船,而被目击的人——葛木小姐却不会开船,甚至也不会使用无线电,所以即使警方的船明明就在眼前,她却没办法跟警方取得联络。也就是说,葛木志保不是羽濑川志保,她是永崎麻理啊!式部先生。」
「可是,葛木的家中有存折——」,
开户总需要身份证明吧?葛木有驾照,被拿来当身份证明的可能性很高,但是难道葛木没有可以证明自己就是「羽濑川志保」的方法吗?
浅绯彷佛看透了式部内心的疑惑似地轻轻微笑:
「对岛上的人而言,叫永崎麻理的女人在岛外自称是羽濑川志保——葛木志保,而原本叫做羽濑川志保的女人则以永崎麻理为名,在福冈担任律师。也就是说,在离开岛上之际,她们两人互换了身份。
所以麻理甚至没有回来参加外公的葬礼,不是吗?永崎幸平死亡时,附近的邻居跟麻理取得了连络——然而当时电话那头的人并非麻理而是羽濑川志保。永崎麻理当时已经离开大分的高中,所以她不能回岛上来。」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请不要要求我针对只有得到当事人的证词才能解开谜题的问题作说明。」
浅绯说到这里又歪着头。
「但是……说得也是啊,自称永崎麻理的人——羽濑川志保原本是担任律师的,她本人也一直这样希望,也就是说羽濑川志保一直有着成为律师的梦想,这或许与她父亲的死有关。但是志保是个麻烦者,因为父亲信夫抵触了岛上的禁忌,就是所谓的污秽。宫下那边的亲戚虽然领养了志保,但是对养育志保一事绝对谈不上积极,就算志保想成为律师,但她又该怎么做才能达成这个梦想?宫下的亲戚似乎有意让志保读高中,但是之后又会怎么样呢?他们会不会供她读到大学?他们会一直资助志保,直到她突破那个难关吗?志保独自一人能支撑从大学考试到通过司法考试这期间的学业和生活所需吗?」
式部低下头去。那一定是极为困难的事情吧——他可以想象。
「但是麻理却有这些资源,因为她有神领家给她的养育费。对麻理而言,那是父亲可能是杀了母亲的凶手所提供的钱,接受这笔钱,麻理难道不会产生任何厌恶感吗?」
当然会有吧——式部心想。之前他也曾这样想过,麻理怨恨神领家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麻理可能把那些钱给了志保。她们都堪称是浪迹天涯的孤独人,离开岛上之后就算冒名顶替对方也不会被人发觉的。当她们缴交高中考试的报名表时,彼此换贴对方的相片也没有被识破。」
「可是神领家和宫下家——」
「嗯,如果神领家和宫下家积极地与这两个女孩取得联系的话,她们的行为就会被揭发开来。譬如神领家的人以家人之名出现——宫下家的人出面要求和志保见面,如此一来事情就整个曝光了,但是这两家人什么都没做,没有任何一个人关心过这两个女孩子。」
只要这两家人关心她们的话,她们的行为就会曝光。对她们两个人来说这是一种睹注,或许是一种不论是谁走好运都无所谓的赌注。式部心想,也或许她们根本就希望交换身份之事被揭发开来——可是,神领家和宫下家对离开岛上的女儿们却完全置之不理。
「羽濑川志保以永崎麻理之名拿神领家汇过去的生活费当跳板,进了福冈的高中,然后当上律师。另一方面,永崎麻理则自称是羽濑川志保,日后更改名叫葛木志保。没有人关心过麻理,也没有人试着找过志保——然而整个事件却因为英明的死而起了重大的变化。」
后来关联家主动联络,麻理——永崎律师一定感到极为不堪,她万万不能接受神领家的要求,所以一定理所当然地拒绝了。然而神领家却执拗之至,明宽不断地逼迫她,求跟她见面,但是永崎律师不能见明宽,这是绝对没办法的事。如果擅自变更身份一事曝光的话,她就会失去律师的资格了。
所以她和同伴一起回到岛上来。永崎律师陪着葛木回来了,不是永崎麻理陪着羽濑川志保,而是羽濑川志保陪着永崎麻理,为了让麻理亲口拒绝神领家的要求而回到岛上。
「凶手打电话来指名要找永崎麻理。一开始由葛木小姐接了这通电话,但是葛木小姐却对对方说『她现在正在洗澡』。因为她知道打电话来的人要找的『永崎麻理』是在岛外的『永崎麻理』——也就是羽濑川志保。
也就是说,凶手应该说了某些话让葛木小姐知道对方要找的人不是自己:可能是『律师』,可能是『住在福冈』之类的,总而言之,凶手一定说出了属于永崎律师的个人资料,而葛木小姐因此判断那通电话不是找她的,所以把电话交给了羽濑川志保。最后,凶手把羽濑川志保叫了出去,并加以杀害。
可是凶手原本的目标应该是「永崎麻理」。如果杀害英明的凶手企图杀害某人的话,那么永崎麻佩理应该是唯一的目标了。事实上,永崎律师的身边是出现了可疑的人士徘徊着,永崎麻理被锁定为下一个目标,但凶手却把羽濑川志保找了出去,将志保杀害了。」
「可是,麻理跟弘子长得很像……」
「没错,对岛上的许多人而言,这两个人哪一个是哪一个一看就知道,但凶手却没办法从永崎麻理和羽濑川志保的容貌来分辨她们两个。无法分辨出她们两个的,不是在她们离开岛上之后才出生的人,要不就是之后才从外面进来的人,这个人只限定于和她们错身进出岛上的人。也就是说,凶手在志保和麻理还在岛上的时候并不在岛上——他是外来者。同时凶手也清楚永崎律师的数据,这样的人只有神领家周边的人才有可能。」
「可是神领家的周边并没有人在她们于岛上时离开这座岛的。」
「是这样吗?」浅绯手上的匕首仍在杜荣的胸口游移着。
「难道就没有这么一个人——表面上是在岛上,事实上却又不在岛上吗?」
式部倒吸了一口气。
「过去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件——那就是永崎弘子被杀害,然后信夫即遭到虐杀——那个事件和现在这个事件极为相似,连细节都一样。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同一个凶手所为,或者是熟知事件的某个人模仿之前的手法所做的。
在这个事件当中,麻理本身证实杀害弘子的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有人说明宽就是她父亲,但是弘子怀麻理时明宽并不在日本。事实上我并不知道谁才是麻理的父亲,但是既然麻理是继承人,那么麻理就具有神领家的血统。而永崎登代惠目击可能就是凶手的男人到弘子家去拜访弘子,她证明那是一个『陌生的男子』,那么登代惠到匮看到了谁呢?」
式部没有回答。杜荣深深地低下头去,隐约可以听到他呜咽的声音,然而却无从分辨那是因痛苦而发出的声音,或者是基于某种心情的情绪发泄。
「杜荣就是知道永崎律师的资料的人,同时他也是她们两人在岛上时并不在岛上的外来者。被关在宅门深院里的杜荣,并没有机会亲眼见到她们两个人。」
「可是——」式部拉大嗓门说:「杜荣先生十九年前被幽禁了起来,被关在禁闭室的人又如何——」
式部话还未说完,惊觉到浅绯出现在这边的事实而顿时哑然无语。如果没办法到外面来的话,那浅绯现在就不可能在这里了,而且浅绯被幽禁的程度还胜过杜荣。博史说过杜荣担任守护的当时,人们可以进出仓库,而杜荣也曾经来到外头来过。
浅绯看着沉默不语的式部邮,有点怜悯地笑了。
「可能成为麻理的父亲的人,不是发生过去那个事件的时候已经到达可能犯罪的年龄,要不就是到了对当时的事件了解得巨细糜遗,而且还能留有鲜明记忆的年纪。其中目前还活着,无法分辨麻理和志保两人,却又能够知道关于永崎律师的资料——完全符合这些条件的人只有杜荣一个。」
「可是杜荣先生——」
「有不在场证明?被杀的羽濑川志保是在晚上八点离开民宿的吧?」
式部沉默了。杜荣并没有岛上居民开始聚集的十一点半之前的不在场证明,他曾经宣称自己当时在房间里睡觉。他说他出去做三天两夜的旅行,当天搭上最后一班渡轮回到岛上,所以感到非常疲累。三天两夜——也就是说杜荣在她们两人到岛上来时恰巧离开岛上了。如果杜荣就是凶手的话,那么出现在福冈的人应该就是杜荣了。他知道麻理是继承人,所以特地跑到福冈去。杜荣在福冈见过「永崎麻理」的脸,但那本来就是误认。于是他和两人擦身而过离开岛上,事件发生当天才勉强赶回岛上的杜荣,并没有修正这个误会的机会。
事到如今,式部心想,要是杜荣真的是凶手的话,他一定感到很焦虑吧!本来只杀了英明就可以到手的东西,却偏偏杀出了个麻理企图来抢夺。他大老远跑到福冈想办法除掉这个障碍,但是却未能如愿。而且在他离开岛上的时候,麻理竟然就那么巧地造访了神领家。要是麻理点头,按照法铱律的程序进行的话,事情就到此为山止了,所以他必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麻理给除掉——其实「麻理」根本就有绝对不能点头答应的理由的。
浅绯看着低垂着头的杜荣,把玩似地转动着抵在他心口上的刀尖。
「就如式部先生说过的,对岛上的人而言,解豸的信仰是一种绝对的东西,只要相解豸的存在就不会模仿它的作为,因为在模仿的那一瞬间,这个人就成了被裁决的对象。相对的,不相信解豸的人就有可能模仿,但是不相信解豸而把罪行转嫁到解豸身上却又可以安心地过日子,那是不可能的事吧!本来模仿就不具任何意义。凶手非常清楚岛上信仰解豸的风俗,但是他本身却又轻蔑这种信仰,这个人一定是很确信自己不会遭到解豸的惩罚吧!最可以确定这件事的就是像杜荣或安良这样的守护,他们清楚过去并没有解豸的存在——因为他们自己并不是解豸,而目前的解豸只是一个被禁锢在禁闭室里的鬼而已。」
浅绯说着吃吃地笑了,她用一只手抓起杜荣的头发,看着他的脸。
「你太低估人了……这就是所谓的聪明反被聪明误吧!」一阵清脆的笑声响过之后,随即叭的一声,杜荣便发出惨叫。一块小肉片滚落在杜荣脚边,那是他仅剩的另一只耳朵被砍下来掉落在地面的声音。
「住手!」
式部大叫。
「杜荣先生,真的是你吗——你没有异议吗?」
杜荣缩着身体呻吟着。他激烈地晃动着身体,但是式部分辨不出那是肯定还是否定的动作。然而他全身却散发出一种绝望,或者几近放弃的气息。
「就算如此,对你而言那应该是没有选择余地的事,对不对?」
浅绯狐疑地歪笺着头,于是杜荣微微地抬起头来。
「罪孽就是罪孽,但我不认为你只是为了纯粹的私欲而犯下这些罪过。」
杜荣是神领家的活体牺牲品——式部心想。杜荣明明不是解豸,却只为了守护家族而被软禁在禁闭室里,不能任意外出也不能上学,即使身体不适也不能请医生来看诊。不但如此,就算死了也没有人会来吊唁。
「……你成了神领家的牺牲品。说是信仰、说是风俗,其实说穿了这根本就是一种虐待。当这样的生活结束的时候,你又像被利用过的垃圾一样给丢出来。虽然同为兄弟,但是没有被禁闭过,没有任何不愉快的生活经验的哥哥却以神领家之主的态势奢侈度日,而你却得不到一丝丝的好处。」
杜荣再度垂下了头。他发出低声的呜咽,同时点了点头。式部看着浅绯:
「我相信杜荣先生憎恨着这个家族,我也相信他憎恨着明宽先生,这是理所当当然的,不是吗?当康明过世时,杜荣先生一定想到要是没有英明的话就好了,对吧?只会空想却没能付诸行动是人之常情,然而憎恨之情却强烈地煽动着他。那是让明宽先生受苦的机会,是抢夺明宽先生的所有一切的机会,是报复家族和哥哥的机会——」
浅绯吃吃地笑道:
「所以您是要我酌量情形,网开一面?您现在就像个律师一样,只可惜这里没有法,就算有,我就是法官。」
「妳听着——」式部伸出手去,浅绯当着他的面动了动匕首。一条伤口从杜荣的喉头延伸向他的胸口,杜荣发出沙哑的惨叫声。
「住手!」
「可是……」浅绯带着微笑歪着头:「杜荣也是以这种方式凌虐志保的呀!我记得好像是留下了四十几处伤口吧?」
式部不住地呻吟。刻画在他脑海里的相片上的影像复苏了——志保像个物体般被定格的凄惨模样。
浅绯轻蔑地嘲笑着:
「杜荣或许有他个人的理由吧!他确实可以说是一个牺牲品,但是式部先生,志保不也同样受到命运的凌虐吗?这个男人可以因为自己的境遇而拿来做为虐杀不幸的女人的借口吗?」
「这……」
「很抱歉,请不要忘了您是在跟谁说话。难道一旦遇到万不得已的事情时,就可以随便杀人吗?」
式部无言以对。如果浅绯——就如同她本人所宣称的,天生就有异常的嗜好的话,那么对浅绯而言,杀人是一种无法控制的冲动。天生而为人鬼的责任不在当事者,浅绯可以义正词严地宣称这是不得已的事情。
「不管发生什么事,杀人当然都是不能被接受的,可是我认为对于已经犯下的罚行应该要有酌情考虑的余地……」
「您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但是式部先生——您敢断言您有这样的情感产生,不是因为知道牺牲者不是葛木小姐的关系吗?」
式部再度无言以对。
「式部先生本来是为了什么而追查凶手的?找出凶手之后又有什么打算?您想破口大骂,或者把凶手交给警方让他接受公平的审判吗?」
「那是……当然的。」
「然后呢?如果经由审判,杜荣的情况得到酌情量刑而减轻罪刑的话,您会为他高兴,认为这对杜荣而言是好事吗?我再提醒您一声,杜荣企图杀害的麻理可是他自己的女儿啊!」
式部打算开口说些什么,一时之间却找不到适当的言词。
「如果被害人是葛木小姐的话,您会不希望杜荣获判极刑吗?如果审判的结果是判处最重的刑责,您会认为这是正义得以伸张而感到心情舒畅吗?」
浅绯说着高声地笑了。
「被我所杀或者为法律所杀,结果不都一样吗?对杜荣而言这之间没什么多大的差别吧!」
式部企图反驳,然而这时他发现不知不觉中,浅绯手上的匕首已经刺进杜荣的胸口深至刀柄了。
「——妳!」
式部往前踏出一步,浅绯一个顺势将刀身拔了出来,然后一个转身,血浆随即飞溅而出。
「如果您认为这样的裁决不等于复仇的话,那么我建议您在抓我之前先救救杜荣吧,式部先生。不快一点的话可会来不及哦!」
白皙的脸上残留着让人感到不祥的笑意,浅绯随即消失于纸门后方,后方则响起打开纸门的声音。她是跑向后方的走廊吗?总之,出口只有玄关或后门两条路,如果绕过去应该可以抓到她——式部心里这样想着,然而他觉得杜荣比较重要。或许浅绯的一番话,多多少少也发挥了一点束缚的力量。
杜荣一息尚存。将两手绑在门楣上的绳子很细,因为杜荣的体重拉扯而紧缩了起来,深深陷入他的皮肤里。当式部绞尽脑汁思索着该如何帮杜荣解开绳子睁时,有脚步声经过走廊跑向外头。
「没办法解开……」式部不知道花了几十秒钟才知道没指望了,他想到只有直接砍断绳子一途,于是走向厨房找出一把生锈的菜刀,然而当他跑回客厅时,杜荣已经没有呼吸了。
3
式部麻痹地呆立在现场好一阵子。不管当着自己的面被杀的人是谁,那种冲击大得实在让人难以承受。
纯粹的不快感、单纯不过的厌恶感,还有虚无感和罪恶感——然而唯有对杜荣的怜悯之情,却是再怎么样都无法产生的。
这是他的下场——式部这么认为——杀了四个人的人悲惨的下场。
但是他也不能因为这样就置之不理。式部拖着沉重的脚步,一定要通报给某个人知道。
——是的,当然要报警。他必须提出告诉,检举神领浅绯,这无疑就是杀人事件,是如假包换的一种罪行。
就算杜荣是凶手,就算他做过再怎么残忍的杀人行为,但是没有一条法令允许人们可以因为这样的理由而杀害他。不管被害人是谁,罪就是罪。既然触犯了法律,浅绯就得承受应得的报应。
——想到这里,式部同时不得不承认不管基于什么理由,犯罪就是犯罪的事实。
无论发生过什么事,杀害别人是不被允许的。照这么说来杜荣的确是杀人凶手,是一个罪人,对被害者没有一丝丝情感的人,没有资格期待别人对自己怀抱着温情。杜荣所受到的虐待行为无疑的就是志保曾经遭受过的凌虐,一想到这一点,式部的思绪就毫不费力地落入「他的死是自己所犯下的罪行的报应」的思考模式当中。
不——式部踉跄地走回走廊的途中不得不告诉自己——
惩罚不是对罪行的一种报复。当然,惩罚是罪行的反作用,然而绝对不是为了对加害者进行报复而存在,更不是为了让别人代替被害者进行报复而存在的。无视于加害者的行为责任,只一味地追求报复的刑罚,这只会让社会的价值观更加地混淆。因为杜荣是杀人者,所以杀了他是理所当然的,他是死不足惜——这样的论调是是不该有的。
说穿了,其实杜荣是另一种被害人。五岁就被迫与社会隔绝,被软禁于禁闭室里养育长大的男人,这种人欠缺正常的规范意识或是对他人的怜悯之情,从某个角度来说,那是莫可奈何的事,而且要杜荣一个人背负起这样的责任也未免太残酷了。杜荣对明宽的憎恨、对神领家的怨怼是人之常情,这些情形都是可以被酌情衡量的。
——当式部这样说服自己时,另一个声音悄悄地从式部的背后响起;难道只要有某些合理的原因,就可以抵销一些罪行吗?如果说加害者曾经有过的遭遇可以被列入刑罚审判的考虑的话,那么被害人所遭遇的是不是也理所当然该被列入考虑?
羽濑川志保没有罪,她并没有做错什么,而杜荣却冷酷无情地将之杀害。而浅绯杀害的并不是一个无辜的男人,是一个杀害了无辜的女子的犯罪者。以同样的罪名来看杜荣和浅绯,会不会等于是轻视了志保的生命?就结果来看,整个事件就包括了所有的犯罪者,如果只是考虑加害者的立场而怜悯加害者的话,刑罚就失去其公权力,犯罪的界线则会因此而模糊,社会的规范也会整个崩解。
——这也是一种报应。不管有发生过什么事,罪就是罪,犯罪之人就必须接受报应。
——是的,不管是有过多么悲惨的过去的被害者,一旦沦为加害者就必须受到惩罚。
式部感到一阵晕眩,无力地将额头抵在墙上。
那是「惩罚」这个概念所设下的圈套,式部完全身陷其中,只能任自己无力地往下坠落。式部彷佛现在才体会到神领博史所说的「有一种被赶进死胡同的感觉」,就是指这样的状况。就好像是事物的表里紧贴在一起,没办法只留下一面而将另一面丢弃一样。
可是——式部无声地挣扎着。
这种事情是不被允许的,这种扭曲的裁决是不能存在的。
式部在心里一边反复嘟哝着,一边将脱下来的雨衣穿过手臂,总算要回到玄关去了。在风势的吹动下门奋力地摇晃着。门上头写着几个字。
式部将手电筒照射过去,门上以彷佛是被擦上去的红色液体写着「麻理呢?」几个字。
麻理——
「对啊!」式部像是当头挨了一记似地停下了脚步。
结果,麻理——葛木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羽濑川志保为杜荣所杀害,外出寻找志保的葛木发现了志保的尸体,然后在港口徘徊,但是之后呢?
浅绯并没有说杜荣杀害了麻理,是因为浅绯也不知道还是杜荣罪状已经足够,其他的事就不值得列入考虑了?抑或是——
「……难道她没有死?」
期待之心像全身麻痹了似地扩散开来,那种感觉太过强烈又太过迅速,使得式部不得不暂时把自己拉回到现实来。
——可是葛木不在岛上,要是她人在岛上的话一定会被某人看到,只要被人看到,消息就一定会传回神领明宽耳中。
——难道她也被杜荣抓到而加以杀害,连尸体都被处理掉了吗?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杜荣何以能抓到葛木呢?他怎么会想到葛木无处求援,只能在暴风雨中徘徊寻找逃生之处?难道他们是不期而遇的吗?在一片漆黑和风雨当中?
——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她消失到哪里去了?
葛木看到了尸体,然后逃走了,可能是想逃离这座岛所以前往港口,但是葛木却不知道该怎么离开岛上。羽濑川志保会开船但葛木不会。暴风雨之夜,凌晨时分,台风即将要接近本岛,海面风浪又大,她等于是无处可逃了。
式部突然想起某个景象,不禁不寒而栗——他在港口所看到的「牛」。
那确实是牛吗?当时他也听到人们叫喊着海上亡魂。野村说过,有时候会让人误以为那是溺死的尸体,那么也有可能会是相反的情况吧!
——难道那是?
令人颤栗的感觉从脚底往上窜升。
——为了寻找逃生之路而四处徘徊的葛木不慎落海,然后随着潮流——
但是——想到这里,式部部再度鼓舞自己。葛木虽然偷了渔民的水和食物,但是最清楚自己没有驾驶船只能力的莫过于她自己。葛木是不是考虑过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试着把船开到暴风雨吹袭的海上呢?她会为了有勇无谋的海上之行而去偷取水和食物?
葛木不会这么不用大脑思考的,她会更冷静、更合理地去思考事情。
镇定下来——式部这样告诉自己。
式部不认识「永崎麻理」,但是他了解葛木。
外出寻找志保的葛木一定是在神社发现了尸体,她先想到的应该是必须找人来协助、必须报警吧?然而葛木并没有这样做,她可能改变了主意。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她了解尸体所代表的意义。葛木知道神领英明遭到杀害的事情,而看到志保的尸体凄惨的模样,她一定会将此和过去所发生的事件联想在一块。葛木应该可以理解这跟弘子——自己的母亲,还有羽濑川信夫的事件是一样的。
伪装成马头神的裁决行为,如此一来岛上的居民就会保持沉默,不再加以追究,这种事她恐怕再了解不过了。志保的事件一定会像信夫的事件一样被埋葬于黑暗之中,人来帮忙不但不会有任何意义,再想到神领家的权势,只怕报警也只是徒劳。
同时葛木应该也了解到,凶手真正的目标其实是自己。凶手犯下了错误,当他察觉自己错杀了志保就会重新寻找葛木,杀害「永崎麻理」。她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有迫切危险,于是便寻找逃生之路。
离开岛上是最安全的方法,但是却没有任何方法可以离开。虽然有船只,但是并没办法派上用场。葛木应该可以看出在这样的天候中要驾船离开岛上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她至少要把自己藏起来。可是这座岛那么小,不论她躲在什么地方一定都会被发现的,就算能躲到底,但是不经过港口则绝对无法离开岛上。葛木应该想怂像得到,神领明宽是不会让自己这么轻易地就离开岛上的,而岛上的人们也会全力协助神领明宽。她必须寻求某个人的保护,请对方帮助她逃离岛上。但是连警方都靠不住,岛上的人就更不用说了,她必需寻求于外来者。
「……游艇业者。」
式部喃喃着,随即摇摇头,他不敢确定。而且为了与他们接触,葛木还是得出现在港口周边或是村落当中。
不过——式部转念一想,葛木投了事前的保险——式部。
葛木应该是料到式部会来找她。式部会不会找到岛上来只是一个睹注,但是葛木是不是就确信式部一定有本事上岛?如果没有这种预期,那就不算保险了。
话虽如此,葛木实际上恐怕也无法预料式部会不会找到这边来以及什么时候会来。不过尽管不敢肯定是什么时候,然而葛木却知道应该会有来自外界的数援。既然如此,她目前最需要的就是找个地方藏身,所以她才会偷了水和食物。
「可是她会躲在哪里?」
不会是这里——式部来到外头,抬头看着笼罩在一片漆黑中的房子。房子的背后有一片黑压压地覆盖着斜坡的树木,在风的吹袭之下沙沙作响。
「会是在山里吗……?」
那是一种选择——式部心想。
似乎没有通路、无法进出的山,对岛上的人来说那个地方等于是不存在的。那片山林并没有特别用篱笆围住,也没有为断崖所阻隔。覆盖着斜坡的是一片原生树林,不过走进里头并不是不可能的事,而且只要一深入山林里就可以躲过岛上人们的视线了。
式部思索着,抬眼看着大夜叉:心中产生一股幽暗的情绪。时值十月的这个时期,葛木身上没有带着睡袋也没有帐蓬,仅靠着向大江借来的雨衣,怎么抵御山中的寒气呢?就算她想办法挡得了寒意,但这次又来了这么一场大风雨。
没有人进出的深山恐怕不会有山中小屋之类的建筑。没有可以躲避风雨的地方,也没有可以防御夜晚寒气的场所,露宿野外长达半个月——她的身体恐怕也会撑不住吧!如果能有个可以栖身的洞穴就好了。
总之得进山里去找找看。式部一边跑下山一边产生强烈的懊悔之情,自己为什么没有尽早发现呢?如果能早一点——至少在暴风雨来袭之前发现的话——
葛木在山里会有多么地害怕呀!她一边告诉自己一定会有人来救她,一边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取暖……
式部停下跑下山坡的脚步,心中不住地感到害怕,为绝望的心情所啃噬,却又勇敢地蹲踞着。等待救援的葛木的模样实在太令人难以想象了,葛木是应该那种若察觉到自己有生命危险就会下山来寻求其他对策的人。
瞬间,式部灵光一闪,他抬头看着大夜叉。
——葛木进了大夜叉,不是为了藏身于山上,而是为了攀越那座山。
式部兀自点点头,跑下山坡。他无视风雨的吹袭,使劲全力往前飞奔,一跑进大江庄就拉开嗓门呼唤大江。
受到惊吓,立刻从后面跑出来的大江甚至还没有准备要睡觉的样子。
「您跑哪里去了?我正担心——」
「大江先生!有没有船?」
式部来势汹汹地问道,大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船?」
「渔船或什么船都行,我需要船!」
说着,式部仿佛想到什么似地叫了一声「对了!」
「重富先生怎么样?能够借到他的渔船吗?还有小船……对!应该会用到橡皮艇……」
大江不断地眨着眼。
「橡皮艇?您要那种东西做什么?难不成您想去小夜叉?」
「没错!」
式部斩钉截铁地说道,他有绝对的把握。
小夜叉就在大夜叉的对面冒着烟,那边有一栋观测所,每个月底都会有调查团前往。一些跟岛上完全没有关系的人们。
葛木是不是知道这件事?观测所是什么时候盖好的?葛木在岛上时就已经存在了吗?或者她是否曾经在某个地方听说过这件事?无论如何,葛木应该是知道的——式部心想,否则就没办法说明她为何至今都没有被发现了。
距离外来者前来岛上的日子大概有二十天以上,这确实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如果预期会有一段漫长的等待时间,而能取得到这段时间当中最低限度所必需的食物和水的话,这绝不能算是一个有勇无谋的计划。就算大夜叉没有可通行的道路,但只要拨开草丛,爬上斜坡再下山就可以抵达小夜叉。只要能到达小夜叉,就有可以遮风避雨的建筑物得以栖息了。如果是位于村落后面,应该也可以升火取暖吧!
——葛木应该有办法的。
「我得去一趟小夜叉。」式部对大江说:「重富先生或任何人都可以,请帮我找可以把船借给我的人,能多快就多快——求求你!」
4
听闻事情的梗概之后大江和重富取得联系,重富接受了式部的请托,但是到实际出动船只之前式部必须等待一段时间。外面的雨势虽然已经停歇,但还是有强风吹袭着。风势好不容易开始减弱时,已经是凌晨时分了。
和重富洽谈、告知等海浪平息船只可以出海时就立刻出发的是大江,建议最好有医生同行的也是大江。接获大江的通知,泰田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看到风势一减弱,式部等人就来到岸边等着海浪平歇。在等待的期间泰田开口说,其实——
「那间废屋又……」
站在旁边的泰田小声地对式部说道。
怀着祷告的心情,定神地看着海面的式部听到泰田这么说,这才猛然惊醒地想起废屋的客厅和被留在那边的可怜男人。
「……杜荣先生。」
式部对完全将此事遗忘的自己感到愕然,不由自主地嘟哝着,泰田便问道:
「你已经听说了?」他叹了一口气:「你是听谁说的?他们说杜荣先生就是凶手,这是真的吗?听说他遗留有遗书。」
式部惊讶地看着泰田。
「……遗书?」
「你没听说吗?嗯,好像有遗书。他在上面坦诚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于是上吊自杀……」
原来如此——式部心领种会。明宽就是用这种方式来平息事件的啊!
是有人发现了杜荣,把消息报告给明宽的吧?既然神社里插了箭,明宽一定明白这其中代表的意义,然后就跟志保的事件一样,明宽决定让事件消弭于无形。杜荣的自杀是为了方便将所有的事埋葬于黑暗之中的手段。
式部带着自嘲的味道扭曲着嘴角。站在明宽的立场,事实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但是他也不能因此就只轻描淡写地说杜荣死了。因为一旦神社里插上了箭,岛上的居民就会嗅出犯罪的味道而期待着某种报应的出现。
可是——式部心想,明宽是否能理解到那正代表着神领家的基石已经开始崩裂了?有人冒用马头神的裁决之名犯罪,而且凶手正是神领家以前的守护;不但如此,凶手并没有受到马头神的惩罚,而是自杀了,这样不就等于默默地承认其实并没有马头神的存在,承认了神领家并不相信马头神的裁决吗?当然对马头神的信仰并不会因此就立刻荡然无存,然而从今以后,岛上的居民一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恐惧马头神、恐惧神领家了。
「可是这不是很奇陉冯?」泰田似乎仍然无法释怀,彷佛避讳着周围的人一般压低声音说道。风势已经平息到他们如低语般的对话,也足以传达给彼此听到了。
「因为杜荣先生有不在场证明……」
「其实是没有的。」
「那么真的是他?」
式部只是点着头。
「是吗?」泰田苦涩地喃喃说道:
「老人家们还是一样说那是马头神裁决,吵得沸沸扬扬的。人们说他是上吊自杀,但尸体的状况实在是相当凄惨,说得就好像他们都亲眼看到了一样。
我一直认为这是整个事件的延续,凶手企图将罪行嫁祸给杜荣先生,不过这一次却不见得是错的……」
式部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点头。
现在式部总算完全了解博史的心情了。不,应该说是岛上居民们的心情。
——一切都结束了。明宽打算把事件埋葬于黑暗中,现在还谈什么要击溃信仰呢?一方面明宽无论如何都打算将事情掩盖下来,然而此事和志保的事件却是不能两相比较的,就算能够突破这个古老的封茧,那又有何意义呢?整座岛都会受到外界好奇和轻蔑的眼光对待。不只是浅绯和杜荣,他们的家族和所有的亲人都会以某种形式受到制裁,之后则什么都不剩——什么都没有。
站在式部的立场,他为杜荣的下场感到悲哀,但除此之外他却也无法产生超乎悲哀的感慨,尤其是像现在这样怀着焦躁的心情等待海浪平歇的时候。
罪与罚的帐已经扯平了。
当式部怀着一股挫败感而沮丧地垂下头时,老人重富说道:
「出发啰!」
在即将天明的浅蓝天色当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港口里依然掀起着小小的波浪。浪头虽然已经平息,但是海面依然不算平稳。式部心想,船一定会摇晃得很厉害吧!但是他当然无意反驳重富的决定。
海面上覆盖着一片淡淡的光线,渔船果然如预期中一般,彷佛跳着舞似地一边起伏一边驶出港口。期间天色渐亮,曙光探出头来,船头严重地倾斜,一碰触海面,就飞溅起白色的水沫。式部和泰田只能蹲在甲板上紧紧地抓住船缘,但是老人重富以及大江,对于这种程度的晃动好像都不以为意的样子。与其说是习惯,不如该说这正是在为海洋所围绕的岛屿上成长的人们令人佩服的地方。
船一出港就转了个大弯,绕进沿着大夜叉的断崖行驶着。不久就看到前方那像瘤一样隆起的小夜叉。
小夜叉宛如紧依着大夜叉的中麓似地浮在海面上。烟雾淡淡地从像是一枝秃了的铅笔似地斜削而上的山顶上喷出,在黎明时分的淡蓝色光芒中清晰可见。
看来像黑色砂山的小夜叉山麓,拖拉着长长的下摆延伸没入海中。面积不大的山脚下的原野有一栋老旧的黑褐色的小小建筑物,看起来像是一间活动式组合屋,但是在昨夜的狂风吹袭下却仍然屹立不摇,直挺挺地耸立着。
站在船头的大江一边盯着海面一边大叫,朝背后挥挥手,掌舵室里的老人重富则看着大江的手势转舵。船只笔直地朝着小夜叉前进,前方有着激起白色浪头的海岸,看起来确实像是没有可供停船的地方,但是有橡皮艇的话应该就可以登陆了。式部这样想着。
孤零零地盖在黑色山脚下原野上的活动式组合屋的门打开了,式部起身跑到船头去。
门内一个身穿黄色衣服——不,身穿一件黄色雨衣的人影摇摇晃晃地出现了。那个拖着一只脚似地踩着踉跄步伐走出来的人影,看到船之后便停下了脚步。
式部不由自主地举起手来。
晨光之中,伫立在黑漆漆的海岸上的黄色人影是如此地鲜明,鲜明得散发出一股令人感到苦闷的寂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