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有前兆的……但他却没有察觉。那并非是因为工作忙碌,也不是家庭崩坏的关系,真要说的话,或许这只是他太习惯于平凡,所以才会忘记所谓的日常其实是多么地脆弱易碎……
“……咦?”
在他的脑海中也觉得,这声叫声还真是愚蠢。
每天早已司空见惯的早晨光景,今天应该也会出现在门的另一侧才是。一天的开始已经日复一日,不知重复了千百回,因此今天应该也会再次到来——对此他丝毫不抱持任何疑问。
他会对正在温热味噌汤、切着酱菜的妻子背影道声早安。
用遥控器打开电视,耳中听着晨间新闻。
苦笑迎接因稍嫌晚起、一副低血压倦容的女儿。
他以为那样的早晨今天也会开始,根本无法想像全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不……
“——嘻嘻!”
一切确实仍在眼前。
见惯的餐桌、椅子、饭碗、茶壶还有家人,都是那么熟悉。
构成他平凡早晨的所有景物样样齐全,一样也没缺少。
只不过——配置上有些奇怪而已。
“嘻嘻嘻,嘻嘻!”
那个总是在他之后才打着哈欠、一副不高兴地从房间走下楼的独生女——今天她的人却已经在饭厅里了。
只见她一只手肘撑在餐桌上,正笑着看着电视。电视画面上播出的晨间综艺节目,他完全不知好看在哪里;内容是今天的运势——B型的你要小心,就算发生意料之外的事也该沉着应对。
“嘻嘻嘻嘻!”
女儿在一阵笑声之后——才总算发现他存在似地回过头来。
“早安,爸爸。”
女儿向他道早,而她身旁妻子的脸上浮现出讶异的表情。
那表情像是完全不知发生何事似的,只是张着合不拢的嘴——和盛着荷包蛋的盘子一同摆在桌上。而在那张呆滞面容的后方,妻子身体脖子以下的部位仍背对着他,面向厨房站立。那背影真的就有如往常一般,甚至右手恐怕也还在砧板上握着菜刀。
只不过……只有头是放在餐桌之上。
‘哎呀,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呢?’
她的表情就像在如此诉说着。
那恐怕——就好像技巧熟练的空手道家用手刀斩飞啤酒瓶口一般——是遭人以迅捷无伦的速度斩首,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由于那道斩击太过锐利,所以才能使妻子身首异处,身体却仍维持站姿。
没错,构成他早晨风景的事物一样也不少。
只是妻子的身首分离,头被放置在餐桌上。
以及女儿不知为何竟心情愉快地在看电视。
不管是餐桌、椅子、饭碗还是茶壶,一切的一切——全都被染得血迹斑斑,让人看了怵目惊心。
明明所有的事物一样也不缺,眼前却已不是他所惯见的家了。
好似每一件事物都失去其本来的意义,置身在一个陌生的魔界般。
而在那中心——
“嘻嘻,嘻嘻嘻嘻!”
那个原本是她女儿的不明物体正笑个不停。
那笑声非常开朗,却似乎给人一种异常阴森的印象。
“你……你……?”
“嘻嘻,那声音、那张脸上让我的心脏——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呢,嘻嘻!”
只见那个有着女儿容貌的不明物体,伸出右手拿起筷子,左手则是抓着餐桌上的人头。
“为……为什么……?”
他也知道自己这个问题很愚蠢。
难道听了理由他就能够接受吗?摆在眼前的只有无可撼动的事实。即便诉尽千言万语,也不可能改变眼前的景象。更没有丝毫误会的可能。
“嘻嘻,爸爸,我闻到爸爸身上有好浓的肾上腺素的味道呢。”
女儿说着握着筷子往下一挥。
只见筷子的前端刺进了睁得大大的眼睛里——然后更深入地戳进眼球之内,接着女儿左右转动着手,像是挖掘般地翻转着筷子,随即将溃烂了一半的眼球连同视神经一起从眼窝中挖出。
“……”
他不断地喘息。
他感到自己心中的某样东西正逐渐崩坏,心似乎从体内分离开来,仿佛齿轮空转的感觉般让他焦躁不安。明明感到恐惧却无法逃跑,连想要大叫也发不出声音。他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存在于他脑中的常识、道理全部被粉碎得一点不剩,映在眼中的世界也像变成了一幅平板画,沦为充斥着意义不明的色彩与形状的抽象画。
“嘻嘻嘻嘻嘻!”
女儿一边笑着——一边舔着从母亲眼窝挖出的眼球。
她伸出异样尖锐的舌尖,仿佛像是确认附着在其上的血管细细地舔拭着眼球。接着像是亲吻一样,以双唇夹住眼球,将其吸入口中。她的双颊交互鼓起,宛如含着大颗的糖果,可以知道她正将从母亲挖出的眼珠,放在舌上不断转动。
细细地、固执地、非常愉快地品尝着。
“……嘻呼呼呼呼!”
啊啊,不对,这已经不是她了。
他麻痹了一半的意识告诉他:这个人已经不是她女儿了,甚至也不是人类,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存在。因为她的影子——那道沐浴在自窗户照入的旭日下,清楚地刻印在墙壁上的影子一——已经明显地脱离人类的轮廓,而且还更加膨胀扩大,简直就像是……
“啊啊……”
还是说这一切全都是幻影?
是他逐渐崩坏的心,将无实体的疯狂意象勾勒成形了吗?
不明白,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他只听到噗滋一声……少女将口中的眼珠嚼碎。
“嘻嘻嘻嘻,爸爸,我爱你。”
眼见披着女儿外皮的怪物舔着舌头逐渐逼近——他只能全身僵硬呆呆看着,除此之外什么事也做不了。
***
迎接的人如同往常一般,七点半准时前来。
“……红~莲~”
门后传来的声音听起来天真无邪,仿佛后面就要接‘我~们~去~玩~吧~’这句话似的。虽然这情况已是家常便饭,但一大早就听到这声音,还是常常会让他感到脱力。
他反射性地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时间恰好是七点半。
看起来温吞,却又总是精准无比。现在手表的秒针正好要通过十分之处——按门铃、呼唤他的名字,过程刚好十秒钟。而这也是一如往常的事。
红莲。
那就是他的名字,神薙红莲。
“啊……等我一下。”
“好。”
他对着门喊话,而对方也很顺从地回了一声。
这样的对应也是一如往常,不用开门确认,他大概也能想像得出声音的主人现在是怎样的模样在等他。
一定是双手提着书包、抬头挺胸,明明没有旁人在看却仍露出开朗、却又有些怯生生的笑容,那模样若是要他选一个最接近的印象来做比喻,红莲应该会回答‘就像是坐在店门前,望穿秋水般等待饲主回来的小狗’吧。
“啊……可恶。”
想像着那副模样,红莲不由得赶紧冲进盥洗室。
“……”
他站在洗脸台前——低下了头。
因为若是随意往镜中窥视,往往会见到他所不想看见的事物,对于神薙红莲这名少年来说,照镜子这种行为需要一番心理准备。
在迟疑了数秒之后……
红莲终于下定决心,将视线往上移动。
然后——
“……呜哇?”
红莲低声惊叫了一声。
镜中站着一名看似十七、八岁的少年。
他的五官轮廓细致,给人一种中性的感觉,不过整体而言,他的容貌仍算是‘普通’的范围内。
只不过——或许是睡觉时经历无数次翻身的缘故,他现在的发型可说是惨不忍睹。由于他的头发本就不算短,因此他头发乱翘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喜剧中‘刚从爆炸现场逃出的人’一般,东翘一根、西翘一根,呈现出杂乱无章的状态。
而他前额的一撮浏海——却是宛如老人一般的白发。
当然,那并非是故意染白,而是天生就是如此的发色。由于他所就读的本来就不是校规严格的高中,因此这种程度还不至于会被生活指导老师给盯上,但还是不免引人注目,为了不会太出风头,当初他也曾经将其染黑,可是不知为何总是很快便褪色,嫌麻烦的他很快就不再染发。
他对自己的头发感到厌恶,就是这样的头发让他受到许多无谓的目光。
若是再加上翘发,那么看在他人眼中想必会更加怪异吧。
“……没办法。”
他沾了些水将头发弄湿、抹上发蜡,再以梳子梳埋头发,将翘起的头发压平。好不容易让发型终于能够见人之后,他有如一个被魔鬼班长催促的新兵,急急忙忙地赶紧刷牙盥洗,换好衣服——然后做出门前的最后确认。
瓦斯关了,水龙头关了,电灯也关了。钱包带了,手机也带了。
早餐就和平常一样,在途中的便利商店买就可以了。
最后他抓起放在玄关的书包——打开了门。
“——早安,红莲。”
这副景象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在他眼前……一名少女与他所想像中的样子如出一辙,一脸微笑地在门前等待。
“早安,琴音。”
红莲如往常般向她道了早。
笛原琴音——这就是她的名字。
对红莲来说,她是十年交情的青梅竹马。
她有着一张非常惹人怜爱的脸蛋,是个美丽的少女。
然而发现这个事实的人,包含红莲在内也只占少数而已。
不知是横亘在脸部中央的胶框眼镜的关系,还是眼镜后方眨个不停的怯弱眼神的缘故,又或者是她有些少根筋的个性所致,总之虽然有张无可挑剔的姣好容貌——这少女看起来却不起眼,也没有刻意打扮来吸引他人目光。
“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的。”
琴音慢条斯理地点点头。
像这样的对话也已成为惯例,可以说是早晨问候之后的例行公事了。
虽然时间长短不定,不过红莲总是会让前来迎接的琴音等候。并非是红莲故意要欺负她,而是不论红莲如何劝说,琴音就是执意要提早前来,每次约好时间见面,她总是会提早三十分钟到达等候,琴音就是这样的一个少女。根据她的说法似乎是因为‘与其让对方等待,倒还不
如我来等对方,这样我的心情会比较轻松’——不过身为让她枯等的人,红莲的心情可轻松不起来。
“走吧。”
“……嗯。”
红莲锁上家门,然后便和琴音在大楼的走廊前进。
而琴音则是跟在他左后方,保持约半步的距离走着。
这就是琴音和红莲同行时的固定位置,虽然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琴音就是不与红莲并肩而行。
半步——将近三十公分的细微距离感。
即便是在走廊尽头等电梯时也是一样。
“红莲……我问你哦。”
有如呢喃般的声音掠过红莲的左耳。
“什么事?”
“你习惯学校的生活了吗?”
“……那不是同班同学会间的问题吧?”
红莲差点就忍不住要吐槽她:‘你当你是我妈吗?’但终究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双亲的话题在他和琴音之间是禁忌。
只不过那并非是琴音的家庭有什么问题,正好相反,是琴音太过在意红莲家庭的不幸。其实对红莲而言,‘母亲会关心儿子’也只不过是他从电视或电影上得来的知识而已。
“那你又习惯了吗?”
红莲一边询问,一边与琴音走进电梯。
即使是在电梯之中,琴音依然是站在红莲身后半步的固定位置。
“我没问题呀。”
从背后传来的声音中,确实感受不出琴音不安或焦躁的情绪。
不管抱持着多么严重的问题,他的这个青梅竹马也绝不会表现在外——更别提是要她对红莲表白寻求协助,那更是不可能的事。琴音的坏习惯就是总是把烦恼放在自己心里。
这先姑且不论……
“我也没什么问题啊。”
两人一起进入附近的公立高中就读已经约有半年的时间了。
确实不只限于红莲两人,到了这个时期,其他一年级学生差不多也已逐渐习惯新环境……
不然就是潜藏的问题浮现表面的时候了。
不过到目前为止,红莲的学生生活上并没有发生什么大问题。这该归功于他有记取过去的教训。只要不多管闲事,不做些引人注目的事,扮演好众多学生中的一个平凡学生,那么就不容易惹上麻烦了。
真的是非常平稳、和平、一成不变的生活。
虽然不免枯索乏味,但那样的生活才是恰到好处。
至少红莲是这么认为。
“……琴音,我一直就有个疑问。”
红莲开口说话时,双眼漠然注视着嵌在电梯门上的玻璃窗。而琴音站在他斜后方,她的身影也映在玻璃之上。
“……什么疑问?”
“以你的成绩应该可以读更好的高中吧?”
由于行为举止过于温吞的关系,有人因此看不起琴音,以为她是个傻瓜——那可是大错特错了。她的头脑非常聪明,不仅中学时的总成绩从未掉到五名以下,而且还时常拿到第一名。
那大概是因为琴音拥有超越常人的专注力和记忆力的关系吧,再加上她的个性认真勤学,因此在现行的教育制度中,她能取得优秀成绩也是非常理所当然。但是在另一方面,她却总是粗心大意,且缺少那种每个人应具备的知识——不过这个部分的缺点并不会反映在成绩上。
她老是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
结果就局限了她的视野。
这个特征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改变。
“……我的确可以读更好的高中。”
琴音的语气十分开朗。
既不感到羞怯,也不会难为情。
那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就好像是人家询问她姓名,她只是据实以告而已。
“但那样就不能待在红莲身边了啊。”
“……”
经过了数秒的沉默。
只听到铃的一声……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旧式的铃声,电梯也已抵达一楼。红莲突然感觉受到催促般——总之他板起了脸孔故作镇静。
“那是什么意思?”
走出了电梯,红莲眯起眼睛回头面对琴音。
“你想说我很笨吗?”
“咦?不……不是的!没有那种事!我不是那个意思!”
琴音有些慌张地摇头否认。
如果她的两手是空着的,那么她应该也合摇起双手吧?可惜的是她手上还拿着书包,因此她只能更加激动地摇着头。配合着她头部的摆动——她以缎带束在脑后的长发,就好似尾巴般不停地摇摆。
“我完全没有那样想哦!”
“是啊,我是时常请琴音教我功课。”
“我没有那样想哦!真的没有那样的想法!”
“考试的分数的确也从来没有赢过琴音!”
“就说我没那样想了!”
“琴音即使是不擅长的科目,分数还是我的两倍!”
“人家明明没那个意思……”
琴音垂头丧气地在嘴里嘀咕。其实如果仔细思考一下对话的内容,红莲才是应该要感到沮丧的人才对——不过这件事先摆在一边。
“……开玩笑的啦。”
红莲苦笑道。
随后他们穿越入口大厅,走出了大楼。
放眼望去——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熟悉的景色。
就地图上的位置而言,这里勉强还算是在首都圈内……不过附近高楼建筑颇为稀少,只要视线稍微一转,随处可见杂树林和田野。时序进入晚秋,隔着转黄的树林枝叶放眼望去,另一头是一望无际的蔚蓝天空,在干燥的空气中显得更加清澄透明。
每一样都不是特别的景物。
不过,红莲就是喜欢悠然漫步在这平凡无奇的景色之中。
以红莲的脚程而论,他家距离学校大约是三十分钟的路程,即便是要配合身材娇小,且步伐迟缓的琴音,最多也不过要四十多分钟的时间,而现在时间是七点四十二分——据他估计,就算慢慢走,也足以赶上八点半的上课时间。
“总而言之……”
今天也是个再平凡不过——一如往常的早晨。
平稳的时光日复一日,就算多一天对他来说都是奢求,在其他人眼中只不过是普通的高中生活,红莲却感觉像在做一场不会醒的梦一般。
这样的生活不坏,真的很不错。
所以……
“我很好,没有问题。”
在今天之前都没问题,今后一定也是。
红莲这句话仿佛就像在说服自己似的。
***
所谓的组织,就性质而言——或多或少都会有拒绝外来存在的倾向。
正因为内外有别,所以才能形成一个集合体。不管那个组织在构造上对外是如何地开放,组织成员和外人之间都一定存在一条严密的界线;即便那在实质上只是名册上的一行字,或是一张身分证明,就组织这个‘容器’而言,那都是不可或缺的。要是没有那条界线,那么就会像是失去轮廓的器皿,里面所装的液体会不断向外流出,到最后将会一滴不剩。
就这层意义来说……警察这个组织可说是特别具有同伴意识。
对此,那些闯入他们职场、不请自来的民众应该都感同身受。他们当然不会笨得露骨地表现出厌恶或敌意——但每个警官都会不时地对对方这个异物提高警戒。他们也不得不如此,因为异物往往都是造成组织崩坏的原因。就如同肉体组织对刀刃或枪弹进入体内时的反应一样,像警察这种专为特定机能特殊化的组织,对外来份子的反应更是敏锐。
因此——
“——嗨,你好你好!”
走入命案鉴识现场还能一脸笑嘻嘻的表情,这个男人可说是异例中的异例。
不知该说他是胆大包天,还是单纯只是太过迟钝呢?
他似乎丝毫不在意周围警官投向他的视线。每个人窥视他的目光都是充满怀疑,脸上表情都像是在说‘这家伙是谁啊?’,但是他似乎浑然不放在心上,迳自在围着‘禁止进入’胶条的命案现场来回走动。
而且更可疑的是——他的穿着打扮。
他半长不短的头发和脸上的胡渣都还在容许范围内。但下面穿的是是黑色牛仔裤配白色皮夹克,手上戴着戒指、手镯等银制饰品,脸上还戴着圆形墨镜——最怪的是他夹克下穿的是功夫装。
给人的印象就好似电影或漫画中登场的贩毒商人。
虽然实际上毒贩不可能会作那种明显好记的打扮——但是不管怎么说,那样的穿着竟敢跑到警察的工作现场来,这个人的精神恐怕不太正常。
更何况……这个命案现场……
在这个可说是凌虐杀人的惨案现场,这个人却是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他的态度简直是在挑衅警官们的忍耐限度。照说这样绝对会惹火那些警官们的。
然而……
“原来如此,啊——不好意思,可以让我看一下吗?哦哦,这是——原来是这样啊,啊!非常谢谢你。”
这个男人操着口音与标准语相异的腔调——那可能是关西方言——一边说着,一边在警官们之间来回走动。非但如此,他还从旁观看鉴识人员持续制作中的鉴识资料,观视那些粉碎得无法断定是几人份、甚至也无法盖上布的遗体,又或者是触摸疑似遗留物品的东西。
虽然说他也知道该戴手套,但是这样的举动——
“对不起——那边那位。”
一名年轻警官终于看不下去,出声叫住那个男人。
“你是什么人……非相关人员禁止进入这里哦。”
当然,这栋小小的家用住宅周围都有警官戍守,想凑热闹的闲杂人等绝对无法闯入,不过反过来说,也正是因为得到把守玄关和后门的警官放行,这个可疑的男人现在才能站在这里——话虽如此,这个男人实在不像是警方相关人员。因为愈是重视传统和规则的组织,愈是无法容忍个人主义的行动,也因此,个人风格强烈的穿着打扮很容易会遭到众人排挤,更不用说是引人侧目的古怪穿着,至少这名年轻警官从未见过哪个同僚会作这身打扮。
“啊,真是抱歉,我没有要打扰你们的意思啦。”
男人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名片。
不——那真的是名片吗?
上面虽然写有汉字,但看起来并不像是姓名或住址,而是密密麻麻的一串,类似刻印章常用的,将旧书体更加简略后的字。甚至在空白处也画着奇妙的图案——一种既像电子线路,又像是血管分布图的纹样。
“……?……”
那警官好不容易才看懂那一行文字——上面写着‘急急如律令’。然而还来不及思考那行字的意义,他的思考就立刻有了转变。
“我是想这说不定是属于我们的工作范围,所以才进来的。”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将名片收回怀中。
“是,您辛苦了。”
警官向他敬礼,并且如此说道。
对于这个男人,他已经丝毫不怀疑虑了。
“住在这个家的人全部被杀了吗?”
男人环视这间散落着大量血肉、血迹斑斑的房间,如此询问那名警官。
“极有可能是那样,但——”
年轻的警官没有感到疑虑或不安,只是机械式地回答道:
“毕竟现场是这样的状态,这究竟是几人份的遗体,至今仍是不明。”
尸体是散落在房间之中。
而且并不是呈现手、脚、头颅那样单纯的状态。
若要找个最接近的词来形容,那就是‘绞肉’。
遗体被破坏得非常彻底,一眼看上去根本分不清是哪个部位,甚至不禁令人怀疑,那是否仍能称得上是尸体,因为那看上去单纯就只分得出是血、肉和骨头而已。
而理所当然,室内仍弥漫着一股猛烈的血腥味……警官们并没有一个人因反胃而将早餐全吐出来,但那并非归功于他们的经验,而是因为这幅光景实在太过脱离现实的缘故。应该说命案现场散乱的尸体若是仍看得出人类原形,才反而更令人吃不消吧。
“也就是说这里的尸块不一定包含这一家三口在内?”
“是有那种可能。”
在这样的状态,根本不可能确认尸体的数量。
就连想确认是否为本人,只怕都还必须进行DNA的比对,毕竟现场情况别说是指纹、网膜,甚至连想确认齿形都办不到。
“的确是那样吧。这样的处理方式的确合理,方法稍嫌笨了一点就是了。”
男人在嘴里嘀咕——然后抬起头来笑着对警官说:
“哎呀——真是谢谢你的配合,那么我先告辞了。”
“是!您辛苦了。”
警官再度敬礼,目送那名男人离开。
男人向他略微回礼之后——一边向其他警官道谢,一边离开了现场。他的举止非常自然流畅,虽然那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但——
“……?”
年轻警官蓦然回过神来。
一分钟后——他已经将那可疑男人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
教室里充满着熟悉的吵杂声。
现在时间八点二十五分——离上课还有五分钟。
教室里有八成的学生已经到齐,教室内的温度似乎也因此而上升,或许是室内外温度和湿度的差异,每一扇窗户显得有些雾濛濛。
无可无不可,也没有巨大的变化。
果然这里也和上学时的路上景色相同,一样是平凡的晚秋早晨。
“……嗯。”
看着教室中一如往常的风景,红莲一边品尝着这份小小的满足感——一边将书包放到自己的座位,并且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而在距离他稍远处的座位上,可看到琴音也同样正将书包放下。
“今天也是平凡的一天啊,嗯!”
红莲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今天和昨天相同,而明天也和今天相同。
尽管仍存在着细微缓慢的变化——基本上每天都还是平凡无奇的日子。
像这样平凡的日常生活,有的人应该会感到倦怠和焦躁吧,或许该说现在教室里的学生们,可能有大多数都是抱持这样的想法。特别是对十几岁的少年少女而言——对他们这些每天都有显著成长的人来说,生活在缺乏刺激和变化、像是被局限在框框里的环境中,会感到不自在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然而红莲却几乎不曾有过那样的不满。
平凡就好,没事就好,普通就好。
红莲是真的这么想。
因为红莲知道平凡是件多么美好的事。
不过这种事情要是说出口,除了琴音以外的同学们都会笑他是‘老头子想法’吧。
例如……
“我说神薙啊。”
这个坐在隔壁向他搭话的同学——远野谦吾就是其中之一。
他有着壮硕高大的体格,理着一个平头,是个全身上下都在主张‘我有在运动’的少年。而他的长相也完全不像是高中一年级学生,粗旷得像是一个中年大叔。
相对于长相,他的性格不知该说是平易近人呢,还是不怕生——说难听点就是爱装熟,他在同年级中也显得格格不入,而且对于至今尚未融入班级的红莲,他也常常一副熟稔的态度前来攀谈,可以说也是怪人一个。当然,那也可能只是因为他们座位相邻,比较方便聊天的缘故。
“第三节的课,你预习完了吗?”
“没有,今天不会点到我啊。”
“啊,可恶,我忘记了,我很有可能会被点到啊。”
谦吾惨叫道。
“立川那家伙可是很啰唆的啊……”
教英文的立川老师是现今少有的顽固老头,虽然因为近年时势的关系,他不太可能采取体罚,但是对于不用功的学生,他总是声色俱厉地训斥一顿,因此学生们对他都相当畏惧——而且也觉得他很烦。
“都知道是按照座号点人还不预习,你根本是自作自受。”
“你说的是没错啦,啊啊,真是的,有没有谁有预习啊?”
既然知道会点到谁,那么想当然地——在立川老师教的英语课,只要不是轮到自己,那么多数学生是根本不会预习的,至少没轮到自己也会认真预习的学生,红莲也只认识一个人而已。
“琴音或许有预习。”
应该说她十之八九肯定有预习。
“你说笛原吗?喔喔——她看起来的确是会预习的人!”
谦吾紧握拳头兴奋地说道。
“好极了,神薙,你现在马上帮我去拜托笛原,请她教我有哪些重点。”
“为什么啊,你自己去拜托她啦。”
“万一被拒绝我就无路可退了,你就体谅我一下吧。”
“但为什么是我啊?”
不过红莲也不是不能理解,即便都是同学,要向不是特别熟识的人拜托这种事情,的确是令人难以启齿。
“如果是男朋友的请求,她应该就不会拒绝了吧?”
“你才要给我搞清楚一点,我就说过我不是她男朋友了!”
即使嘴上这么说,红莲还是转身向琴音望去。
毕竟就算挨骂的人不是自己,在一旁听着立川老师的怒骂声,也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虽然不知道光是问重点会有多管用,不过反正也只是帮他居中斡旋一下,应该也无妨吧。而且即便是谦吾亲自去拜托她,以琴音的个性应该也不会拒绝才是。
只不过——
“……?”
红莲蹙起眉头。
因为他看见他的青梅竹马似乎正为了什么困扰而在叹气。
这情况十分少见,平常的她总是很快便将第一节课要用的课本和笔记放在桌上,一副做好万全准备的模样,只等开始上课。从预习这件事就可以看得出来,她总是以真挚的态度认真向学,是个典型的优等生。然而今天的琴音却是不停眨着眼镜之后的眼睛,注视着依然空无一物的桌面。
不……仔细一看会发现她看的并不是桌子。
她的视线射向桌子的边缘……
……落在从桌下稍微露出掉在她膝盖上的白色之物上。
“……怎么了?”
红莲起身走至琴音身侧,而谦吾也一起跟着走了过来。
“那是——”
还没有伸手去拿,红莲就知道那是何物了。
信封——那是一封信。
现在还有人用这么古典的方法,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吃惊……虽然没看过内容,不过那应该是封情书。经过妥善封存的白色信封上,可以看到以毛笔书写着‘给笛原琴音同学’的字样,琴音万分惶恐地将信封翻过来观视,背面却也没写寄信人的名字,想必是写在信中了吧。
“……红莲。”
只见琴音手足无措地回头看着红莲。
“干嘛?”
红莲的表情则是显得不悦。
话虽如此,他大概也猜得到琴音接下来要说的话。
“怎么办?”
“不……你这么问我也……”
琴音问的这句果然如他所料,而红莲只能搔着脸颊低声回答。
这时忽然——
“怎么了?”
坐在琴音斜后方的女学生出言询问。
应该是因为她也发现琴音的态度和平常不同吧。
“啊……杉崎同学。”
琴音抬起头,注视说话的那名少女。
少女的特征是一头及肩的直顺长发以及端正的五官,应该算是清爽的美人吧。或许是因为身高较高的关系,比起同年纪的少女,她更是给人一种成熟的印象。
她是杉崎由奈。
她和琴音是相当要好的同学,除了座位相近之外,座号也排在一起,因此有许多接触的机会,红莲时常看到她和琴音聊天。而虽然中间总是夹着琴音——红莲与由奈也有过多次交谈。
“我只是有点……困扰。”
琴音无力地笑着说道。
“什么困扰?”
“嗯……”
她语带暧昧地再度将视线移到自己的膝盖之上。
“啊——那是!”
“什么?是挑战书吗?”
站在红莲背后向前窥视的谦吾如此说道。
看到那简直像搞错了时代般以毛笔书写的文字,也难怪他会有那样的想法——但如果对象是红莲那还另当别论,然而再怎么说也不可能会有人写挑战书给人畜无害的琴音吧。
“怎么可能是挑战书啦。”
由奈苦笑言道。
“这是情书,是情书啦!”
“写给笛原?”
谦吾说着回头看向红莲。
“——干嘛啦!”
红莲表情非常不悦。
他大概能猜到谦吾想说什么。
“不,我是想竟然有人写琴书给红莲的女朋友……这个人还真有种。”
谦吾无奈地说道。
然而——
“不是的。”
“不是啦!”
只听红莲与琴音几乎同时异口同声回答。
“可是……你们不是总是一起上学吗?”
连由奈也疑惑地问道。
“……你观察得很仔细嘛。”
“咦?嗯——还好啦。”
由奈似乎有些慌张地点点头。
不过红莲并没有深入思考她那个样子所代表的意义。他叹着气对她解释:
“我就趁这个机会把事情说清楚,虽然从国中时就时常被人误会了,但我们只不过是青梅竹马而已,一起上学也只是因为上学的路线相同……而且我曾经有一段时间是寄宿在在原家,所以有点算是从那时留下的习惯吧。话说回来……这件事应该有对杉崎说过了吧?”
“有吗?……是这样吗?”
由奈回头询问琴音。
“嗯。”
琴音则是点头承认。
“原来如此,你们同居过啊!”
“是同住!同住啦!不要使用会令人混淆的用词。”
见到谦吾眼神兴奋地叫道,红莲以不耐烦的口气纠正他。“所以说我和琴音就像是兄妹一样。”
“是那样没错。”
琴音也点头附和。
“一起上学也是很平常的事,并没什么特别啊。”
“哦?”
由奈似乎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么——小琴,你没有男朋友啰?”
“没有啊。”
琴音毫不犹豫地立刻回答。
“那就没问题啦,说不定对方是个帅哥哦?”
“不行的。”
她这句话也是回答得毫不犹豫。
“为什么?”
“我——”
琴音以平静的语气说道:
“在红莲得到幸福之前,我是不会考虑那种事的。”
“……啥?”
由奈和谦吾皆惊讶得瞪大了眼。
“——咦?什么?那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应该跟神薙同学无关吧?”
“不,那个——”
“因为我必须要让红莲幸福。”
红莲还来不及插嘴,琴音就以坚决的语气断言道。
“……”
“……”
只见红莲单手捂着脸叹气——而由奈和谦吾则是神情讶异地盯着琴音看。
终于——
“……神薙。”
谦吾神色战栗地回头看着红莲。
“干嘛啦!”
“是下药吗!?”
“什么?”
“还是催眠术之类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你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对她洗脑的!?”
“我才没有!”
红莲发出吼叫。
“那笛原这是怎么回事!?”
“吵死人了,你别管那么多,给我闭嘴!”
“不!我还要说!我不能认同!你一定掌握了笛原什么把柄吧!?”
“我才没有!”
“那么其实笛原是你未来的子孙,要是你无法结婚她就会消失,是这样的设定吧?”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
“那么你为什么能这样抓住女人的心!如果有什么秘诀,请你务必要传授给我!”
“没有!!就算有我也不会告诉你!”
“五百元的话我还出得起!”
“喂!太便宜了吧!?”
见谦吾伸手要抓住他的前襟,红莲挥开他的手如此说道。
非但如此……
“那是你趁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时候,偷拍下小琴的更衣照片,藉此威胁她是吗?”
……连由奈也如此追问他。
“你们到底是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待我啊!?”
红莲受不了地呻吟着,然后伸手指向琴音说道:
“那只是这家伙擅自主张的啊!”
“所以为什么呢?你说你们的关系就像兄妹一样,难道说是这么回事吗?在你娶老婆之前,姐姐是不会结婚的,是这个意思吗?”
“这个嘛,差不多算是那样吧……”
红莲含糊地回答道。
要对他人说明他和琴音的关系是很困难的一件事,不——虽然要直接了当地说明并非办不到,但那样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因为那并不是听了会感到愉快的谈话。
“真意外,小琴感觉比较像妹妹呢。”
“是……是吗?”
琴音不知为何脸红了起来。
“我——是长女呢,难道看起来不像吗?”
“对喔,我记得你好像有妹妹对吧?”
“嗯。”
琴音点点头——而这时上课的钟声刚好响起。
“……上课了,晚点再说吧。”
红莲话一说完——然后便抓着谦吾的领口,回到他们的座位去了。
其他的学生也都中断谈话,回到各自的位子上去。而谦吾在红莲的拉扯之下,挥动双手挣扎着说道:
“啊!糟糕了!神薙,你还没有请笛原告诉我重点啊!”
听他这么一说,红莲才想起原先的目的。
“啊啊,真是的——下节下课我再帮你拜托她啦!那样应该也来得及吧?”
“喔,那就靠你了。”
一听到红莲的回答,谦吾便马上恢复镇静,兴高采烈地点头答应。不管这样是好是坏,这么少年就是会将感情露骨地表现出来,总之他这个人很容易了解,也正因为如此,红莲才能够轻松地和他做朋友。
随着上课钟声止息——教室内也充满了短暂的寂静。
如果在平时,身为班导的暮林老师这时就会走进教室,然后开始早晨的班会时间。
但是——
“……?”
学生们却是个个表情惊讶地注视着讲台上。
因为现在走进教室,站在讲台上的并非是暮林老师,而是训导主任——谷口老师。
谷口老师既非班导,也没有负责教授一年级的科目,他会来到一年B班的教室,可以说是很少见的光景。
“啊……”
已届高龄的谷口老师,一边从他斑白胡子下的口中发出含糊的低吟,一边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上大大的两个字——‘自习’。
顿时一阵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嘈杂声在教室内傅开。
只听谷口老师回过头对学生们说道:
“暮林老师今天休息,所以这节课你们就自习吧。”
“——训导主任。”
只见由奈举手发言。
“暮林老师——他是生病还是怎么了吗?”
“啊……不。”
却见谷口老师一脸困惑地回答道:
“我们目前尚在确认中。”
“……”
学生们不由得面面相觑。
尚在确认中,这也就是说——他本人事前并未向学校联络请假,但到了上课时间暮林老师都还未出现在教职员室,校方才只好决定让一年B班的第一堂课自习吧?如果校方事先知道暮林老师会缺勤,那么这堂课应该可以安排别的科目才是。
“总之你们这节课就自习吧。”
谷口训导主任的语气像是在找藉口一般,在这样告知学生之后便匆匆离开了一年B班。
是突然生病或是发生意外呢?还是有其他的事要办?
教室内的吵杂声变得更加浓厚。
“暮林那家伙可是很少请假的呢。”
“感觉他最大的长处就是健康了。”
“一眼看上去他不像教国文的,反而像是体育老师呢。”
“会是出车祸了吗?”
“要是那样的话,学校应该马上就会接到联络吧。”
学生们就这样议论纷纷了一段时间——但是话题很快就转变到别的事情上去了,毕竟情报太少也难以推测,再说大多数学生对教师缺勤的理由根本毫无兴趣,想想该如何利用这突来的自由时间还比较重要。
于是教室内又再度恢复上课前那种杂乱无章的气氛。
在悠哉谈笑的学生们中——只有‘自习’那两个大字显得格外扫兴。
***
在住宅街的角落——可以看到一辆车正停在路肩。
那是一辆黑白相间的宝马迷你(MINICOOPER)。
它虽然也是所谓的进口车,但是以它的体积和外型,即使开在日本的街道上也不会显得突兀。由于那精巧的车体可以毫无困难地融入周围的风景,如果不是热爱汽车的人士,相信是不会有人对它特别注目的吧。
而在那车内——
“我们恐怕是中奖了。”
一名男人坐在驾驶座,一手拿着手机如此说道。
那是两个小时前——那个混入命案现场、戴着墨镜,身穿功夫装的人物。
车内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而在副驾驶座则有一台轻薄型笔记型电脑摊开放置其上。
只见笔记型电脑的液晶画面上正映着一名少女的照片。
而且照片并非只有一张,看起来像是四处收集而来——画面上有十几张照片,照片的大小和解析度皆各有不同。
“遇害的是四十二岁的父亲暮林隆文,以及他四十岁的妻子牧惠。两人有一个正就读国中三年级的女儿暮林恭子,十五岁。”
男子说到这里稍微喘了一口气,然后操作着电脑。
荧幕上又出现另一个——有像是重点归纳的文字列。
“暮林隆文是个高中国文老师,学校对于他的缺勤感到不对劲,因此在上午八点半过后以电话报案,正确死亡时间虽然仍需要等待警方的鉴识——不过他出家门到高中的通勤时间大约是二十分钟,所以恐怕早晨八点过后就已经被杀了吧。”
对话的内容非常残酷,可是男人说这话时的语气却像是在聊天一般。
如果他不是刻意假装平静——那么这个话题对他而言,大概只是有如闲话家常般寻常吧。
“发现者是快递业者。送货人员在早上十点七分到访暮林家时,注意到玄关的门微微敞开,于是进而窥视屋内,却发现飞溅至玄关的血迹和血腥味,他察觉情况有异,于是报了警——事情经过大概就是这样。”
看来他除了混进鉴识中的命案现场外,另外还做了许多调查。
然而既然他说出‘警方的鉴识’,那就表示——这个男人果然不是与警方有关的人员。
但是如果没有公权力做为后盾,在今时今日的日本想要搜集个人情资,势必要花费相当多的时间。依照最近的社会情势,就算流出的只是一张照片,或是一本名册,都会被视为严重的问题,因此要是没有任何后盾,即便到处去拜托恳求,也不可能得到任何个人情资,在两、三个小时之内想要搜集到这些照片,非但是困难重重,甚至还会被人当成是可疑人物看待。
那么这个男人到底是如何得到这些情报的呢?
“警方似乎到现在仍认为散落在现场的尸块有三人份,但是就我所见,那应该只有父亲和母亲而已。之所以会将尸体彻底分解——我想可能是为了让人分不清有几人份,这是推理小说常用的手法嘛。”
如果将拼图拼成一幅画,那么缺少了哪个部分可说是一日了然。
但是拼图若是处于分散的碎片状态,那么想要确认是否有缺少——就必须要花费一番功夫将拼图实际拼出来才得以确认。而判断的人如果对这样的行为不熟悉,那就需要花费更多心力了。
反过来说——如果是见惯这种事的人,或许就会察觉到这件事……
……察觉拼图比原本该有的数量要少。
“既然没有去上学——一般应该会研判是亲子一同遭到解体了吧。是的,暮林恭子目前行踪不明。”
男人这时喘了口气——然后说道:
“犯人就是这女孩吧。”
那也就是说,这名十五岁的国中女生非但杀害了自己的双亲,而且为了让人误以为自己也一起遭到杀害——至少是为了要让警察产生这种误判,藉此延迟初期侦办的进度,于是才将遗体分解到无法辨别有几人份的状态,再将尸体撒落一地吧。
至少这名男人是如此研判的。
如果这时有人在男人旁边听到这番推论,一定会怀疑他的精神是否正常。
因为那不只是伦理观念的问题,而是要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将两名大人的遗体分解至不留原形的地步,即便是使用道具也是难如登天,更何况还是在短短不到两小时的时间里,那难度就更不用提了。然而那男人几乎确信那名叫做暮林恭子的人物,一定实践了那近乎不可能的行动。
“之所以故意把门敞开,是企图要伪装成遭强盗侵入吧。虽然目前并没有任何证据……”
一般的强盗即使会用菜刀杀死对方,也不会特地将被害人剁成碎肉,因为那样的行为毫无意义。
“总之她杀死了双亲,应该已经……是的,是有那个可能性。那就请准备派遣〈破组〉和〈灭组〉,我这边也会尽全力搜寻暮林恭子的位置。”
男人说完便挂断手机,然后仰望车顶叹了一口气。
“好啦——要是能尽早追捕到就好了。”
***
隔着墙壁可以听见许多杂乱的声音。
学生们的说话声,教师的说话声,以及其他诸多的杂音,有时也夹杂了清脆的餐具碰撞之声。而偶尔听到的尖锐悲鸣声,大概是打翻了什么,或是弄掉了什么东西——应该就是这类理由,不管是什么,那在上课所发出的声音中算是相当独特的声音。
琴音听着背后的那些声音……一个人默默读着手上的文库本。
她一个人拉了椅子坐在走廊,在教室外等待下课。
那个样子简直像是上课中做了不该做的事,被赶出教室一般——当然实情并非那样,琴音是得到教师许可才待在这里,或者应该说是教师也不知该怎处理,只好提出折哀方案,让她待在这个位置上课。
“——这么说来,上次料理实习时,笛原同学也不在呢。’
“……”
听到这突来的一句话,琴音的双眼眨了几下。
她的眼睛虽仍看着文库本的一页,但原本追着文字的视线却停了下来。
“听说是校方免除她上料理课。”
“咦?为什么?”
“因为她不能做料理。”
正在聊天的女学生们一定没想到,话题的当事人正听着她们的对话吧。在声音繁杂的场所时常会有这种现象,称之为鸡尾酒会效应——即便是在充满杂音的场所,人的耳朵也可以轻易捕捉到夹杂着自己名字的话语,而且琴音本来听觉就很敏锐,因此同学们的对话内容,她几乎一字不漏地全听见了……
“不能是指……厨艺很差?”
“那就更不能缺课了啊。”
“不是啦——是她怕火。”
“啥?又不是动物。”
……诸如此类。
听到同学们的对话,琴音不禁微微叹了一口气。
笛原琴音是个优等生。
品行端正固然不用提——她的成绩自国中时期起,几乎每个科目都一直维持在学年前几名,然而这大部分都倚靠了她优秀的记忆力,因此像体育或美术这种实习科目,她的成绩就只能算是平平了……不过总合来看她仍是个相当优秀的学生,因此教师们也都对她颇为看重。
而这么优秀的她却有个意外的弱点。
那就是家政课和化学实验课。
只要需要使用火的课程,对她而言就是她的罩门。
因为她——害怕火。
琴音怀有与火相关的精神创伤,是肇因于她的幼年时期,而她也为这个精神问题困扰了十几年。总而言之,她就是对火恐惧,只要看到燃烧的火,哪怕只是火柴还是蜡烛,她都会没来由地心跳加速,感到呼吸困难,别说是使用火了,甚至只是勉强靠近火源,她都会昏倒过去。
对此医师也开了诊断证明。
因此需要使用瓦斯炉的家政课料理实习,以及会用到煤油灯、酒精灯这类的化学实验,校方准许她不用上课。
“……”
之后不知不觉间,琴音的话题也埋没在杂音之中,再也没听到了。
于是琴音的视线又重新回到文库本上,开始追逐着书上的文字。
不过……
“琴音——”
“……红莲。”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琴音抬头一看,只见红莲站在她的面前。
“那个……你不用上课吗?”
“我是去上厕所。”
红莲以带着些许复杂的表情说道。
他的样子既像是困扰,又像是同情,又像是在生气,在旁人眼中实在难以判断——大概就是这样的表情。而且他既不离开,也不回到教室,只是站在琴音的面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的那副模样——琴音认为是对自己的非难。
“对不起。”
琴音低下头向他道歉。
“那是我——是我的错。”
“我就说不是了啊!你是——”
红莲一时冲动打断琴音说———但是接下来却板着脸闭上了嘴。
想必是原本到了嘴边的话,他又强迫自己吞了回去吧。因为不管他们是如何了解彼此,有些话说出口只会更加刺伤对方,而红莲非常清楚这一点。
抬头看到青梅竹马这样的反应,琴音在心中悄然自语。
(红莲太温柔了。)
不管他要憎恨还是怨恨琴音,那都是理所当然之事,但是他却还能体贴对方。平常就像是什么都不记得般——对她的言行态度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青梅竹马。
可是他不可能不在意。
“我——”
尽管开了口,红莲还是无法说下去。
终于——
“……可恶。”
只见红莲懊悔地摇摇头,然后转身离去。
“……红莲。”
这声轻声呼唤当然没有传到他的耳里,琴音只是——目送着脚步急促、心烦意乱的他,直到红莲的身影绕过走廊的转角消失不见为止。
之后她又叹了一口气,视线再度回到文库本上﹒
然而她的目光只是从文字上一掠而过,内容完全没有进入脑中。
“……”
这时占据在她脑海里的……是火焰的红色。
而且那并非是蜡烛或火柴的火红。
而是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染红般,傲然燃烧的破灭之火——
“——小琴。”
再次听到有人叫唤,琴音抬起头看。
但这次叫她的并不是红莲。
琴音不可思议地眨着眼,注视着站在眼前的由奈。
“杉崎同学。”
“这个分给你吃。”
由奈说着将装在餐巾纸上的料理递给琴音。
那是汉堡……吧?之所以难以断定,是因为不管是面包还是馅,大概都只有四分之一的份量,也就是那是切成一口份量的汉堡,因此琴音才会一瞬间无法分辨那是什么。
“并不是连吃用火做出来的食物都不行吧?”
“啊……嗯。”
“小琴多少也一起上课比较好吧?你负责试吃就好,请你尽情提出你的意见。”
“谢谢你。”
琴音微笑着用双手将迷你尺寸的汉堡送入口中。
她的模样仿佛像是只吃向日葵种子的松鼠,将汉堡一口咬下去——
“啊!好好吃!”
琴音既不是恭维,也不是在说场面话。
“真的吗?你不是顾虑我而不敢说真话吧?”
“不是的,是真的好吃啊。”
琴音如此极力主张。
事实上……琴音真的觉得做得很好,琴音当然也吃过知名速食店的汉堡,不过两者可说是天差地远。
因此琴音极力同她说明:
“一般说来,汉堡这种食物都会给人一种物如其名的印象,而实际上汉堡是用面包夹着汉堡肉做成的……可是我们平常吃的速食店的汉堡,都感觉不出有吃到汉堡肉的印象,但是这个吃起来……非常有在吃肉的感觉哦。”
“是吗,对啊,因为我下了一番功夫喔,看来是值得了呢。”
由奈笑着说道。
这节料理实习课似乎有给予学生相当大的决定权,想做肉料理就做肉料理,想做油炸食物就油炸食物,只要是在事先规定的范围之内,随便要做什么料里都可以。
“你好厉害喔,我——因为不能下厨,所以很佩服会做菜的人。”
“只要有心想做,小琴你也可以做菜吧?现在这个时代只要使用微波炉或电磁炉,不用看到火就可以做菜了哦!”
“这样啊……或许是吧。”
琴音不禁苦笑。
其实笛原家很早就开始使用电磁炉了。
那当然是为了琴音。而且非但如此,琴音的父亲戒烟也已经有十年以上了,追根究柢那也是因为琴音惧怕火的存在——即便是闻到烧焦的味道也会产生过敏的反应。
“那个,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由奈如此向她问道。
她的模样虽然看起来仍是和平常一样开朗……但似乎又有什么不同。该说是异常地不自然还是踌躇呢,不,感觉像是有所顾忌。
“我有事想问你。”
“好是好……上课怎么办?”
“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由奈脸上露出苦笑。
确实,如果刚才的汉堡就是她的料理成果,那么她的实习就算是结束了。
“而且当我说担心笛原同学,要出来看看的时候,老师也说‘那就拜托你了’呢。”
“啊……对不起。”
琴音感到抱歉而低下头。
班上有学生怀有‘惧怕火’的心理创伤,除非授课老师是心理学的专家,不然在处置上总是不得不格外慎重,对老师而言想必也是沉重的心理负担。但话虽如此也不能放着不管,因此才会在走廊设了一个固定座位……不过让交情要好的学生前往探视,确实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当琴音仿佛事不关己般地想着这样的事情时——
“当然——那不过是藉口。”
由奈像是恶作剧般笑着补充说道。
“藉口?”
“因为我有些话……想要和你谈,不想让其他人听见。”
如果是在下课时间的教室,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偷听到——由奈如此解释。
“是有关于今天早上的事。”
由奈站在坐着的琴音身旁,背靠着墙开口说道。或许是担心可能被教室里的同学听见吧——她更压低了声量,好像在说悄悄话一般。
“……今天早上?”
琴音侧着头问道。
“该说是情书那件事呢……”
由奈像是有些犹豫地停顿一下,然后又继续说下去:
“小琴和神薙同学就像是兄妹一样的关系——早上是那样说的吧。”“啊,对啊。”
“然后那个……那是真的吗?”
“咦?咦?什……什么是真的吗?”
琴音不明白由奈想说什么。
“那个……所以说……”
由奈有点尴尬地低下头,然后有些害羞地红着脸说道:
“笛原同学和神薙同学并没有在交往……这件事。”
“没错,那是真的。”
琴音毫不犹豫地点头说道。
“……”
由奈表情既像困惑又像疑惑地朝琴音的脸看了一会儿——
“——这样啊。”
她仿佛在向琴音确认似的。
“对啊。”
琴音一副理所当然地点头。
然而由奈却似乎仍未完全接受,她的视线避开琴音,注视着自己并拢的脚尖——继续说道:
“因为小琴总是和神薙同学在一起,我一直以为你们是……男女朋友。”
“我之前也说过我们不是的。”
“嗯,是啊,我听过好几次了,但是——刚才也是……”
由奈说着瞄了走廊尽头一眼。
那是红莲离去的方向。
“他在意笹原同学的事……所以来找你说话对吧?”
“是那样没错,但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琴音如此说道。
“因为……”
说到这里——琴音便打住不再说下去。
因为那并不是个愉快的话题。
然而由奈当然不可能明白琴音内心的想法,她讶异地回过头,催促琴音继续说下去。
“因为……什么?”
“啊……那个……”
该怎么说才好呢!?
轻率地发言,可能会在口耳交传下伤害到红莲,对琴音来说,她绝不愿让红莲更加痛苦。
“我……”
琴音在经过一阵犹豫之后——这么说道:
“因为红莲他……讨厌我。”
“……啥?”
由奈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怪叫了一声,然后又慌张地张望四周,担心着自己刚才的声音是不是太大了。不过幸好——走廊上并没有其他人影,而教室内似乎也没有学生在偷听外面的情况。
“你在说什么啊,我看你们感情总是很好啊?”
由奈重新压低了声音,弯下腰向琴音说道。
“再说——如果讨厌对方就不会每天一起上学了吧?”
“那单纯只是我的……义务。”
琴音姑且选择较无碍的词汇来回答她。
“因为红莲很温柔,他只是配合着我的行动而已……所以那个……”
“义务……?”
由奈的表情显得更加不明白了。
琴音合上文库本——回头面对由奈,虽然她感觉自己的笑容逐渐转为哭泣,却是难以掩饰自己的表情。
讲述自己的罪过就好似排毒一般——会伴随着一种快感。
当然,那并不是能够公开夸耀的事,但是一旦开始就难以停下,琴音觉得那行为确实存在着某种自虐性的阴暗魔力。
“我以前曾经对红莲做了过分的事,所以这是赎罪。”
“……过分的事……是什么事?”
由奈半分惊讶、半分不可置信地问道。
然而琴音这时却停止了说明。
她一时冲动不小心泄漏了内心的秘密……这件事要是再说下去,自己倒还无所谓,却无论如何对红莲都不是好事,于是琴音总之以笑容来掩饰。
“那……那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怎么会没什么大不了,小琴——”
“话说回来,杉崎同学,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不……那个……”
由奈被她打败了。
“从这一连串对话你还不懂吗?”
“咦?对……对不起,我是不懂……”
“啊啊……那个……所以说……”
由奈再次将视线移向自己的脚下,像是独白似地说道。
“既然小琴你……不是神薙同学的女朋友……那么我……那个……我想……我和他交往应该没关系吧?”
“……”
一瞬间——琴音表情讶异地凝视着由奈。
真是意外,她想都没想过这件事。
但是现在想来,红莲也是个高中男生,就算交了女朋友也不奇怪。或许有女朋友的话,红莲才更能够幸福吧?那样对琴音来说也是值得喜悦的事,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却一直没想到呢——琴音对自己粗心大意感到无药可救。
“你说的是真的吗?杉崎同学。”
“咦?啊——嗯,是啊。”
由奈羞怯地红着脸,移开了视线。
见到她那个样子——琴音莫名地感到高兴。
琴音尊敬着杉崎由奈。
她和自己不同,凡事都很积极,个性开朗,落落大方,又善于交际、也有很多朋友,但却不会让人有轻佻的感觉——她总是从容不迫的样子,琴音认为那大概是因为她心中存有自己的‘意志’。
如果不是那样,就很容易会受到周围的影响,言行也就会给人一种随便的印象。缺乏自我‘意志’,只会八面玲珑四处讨好别人的话,终究有一天会露出马脚的。
不管怎么说,她那种毅然开朗的个性是琴音所没有的特质。
而且也正因为如此……那样的由奈竟然展现出少女情怀的一面,让琴音觉得十分可爱,如果红莲和由奈交往的话,她不可能会有异议。
没错,真的……一点异议也没有。
“好棒!真是太好了!我会支持你们的!”
琴音非但不反对,反而以兴奋的口吻说道。
“啊……是、是吗?谢、谢谢你。”
由奈一脸困惑地回应她。
那恐怕是因为……她对红莲和琴音的关系始终有所怀疑吧。她原本认为不管嘴上怎么说,最后琴音一定会反对红莲和自己交往的。
然而——
“能够和杉崎同学这么好的人交往,红莲一定也能够幸福吧!”
“呃……是吗?”
“你们的婚礼记得要邀请我哦!”
“不,等一下啊,小琴?”
“但是红莲可能会不希望我去吧。”
“不,发展得太快了吧?”
她的态度让由奈不免为之畏缩。
“总之——你不反对吧?”
为了保险起见,由奈再次郑重确认。
“别说是反对了……我还要感谢杉崎同学呢。”
琴音仿佛在膜拜菩萨似地双手合掌露出了微笑。
“喔……不客气。”
由奈大概做梦也没想到琴音会向自己道谢吧,只见她有些困惑地以笑容回应。看到她这么可爱的反应,琴音的笑意又更深了。
“我——是真心支持你们,让我为你们声援吧!”
对于琴音的反应——
“……”
由奈只是以尚含困惑的表情注视着她。
***
平凡地生活——这是神薙红莲的目标。
反过来说,有这样的目标更是神薙红莲这名少年异于常人的证明。
就想鸟不会祈祷自己像鸟一样生活,而野兽也不会想像野兽一般活着,在他以平凡为目标的同时,就代表他自觉到自己已经不平凡的了。
而红莲的存在本来就引人注目。
像是他有一个语感和字义都极其夸张的名字。
黑发之中参杂了一撮白发。
仅仅只是这些外在的琐事就让他与周围格格不入。
而且那样的事实也让他忘不了自己的过去。
那些事就好像是在耳边不断提醒着他——你就是异于常人。或许有些人会因为与众不同而感到羡慕,可是对红莲而言,那只会给他带来麻烦事而已。单单只是由于太过显眼这个理由,让他时常被坏同学盯上,或是明明没有意愿,同学却硬塞给他班级股长之类的职务——那样的事情在国中国小不断重演,他会感到郁闷也是理所当然。
更何况……
“——哥哥。”
一道有如呢喃般的声音掠过红莲的耳边。
原本正在洗手的红莲停下动作,抬起头一看——却见镜子里有一名少女正在微笑着。
她的容貌十分美丽,甚至可以说是太过美丽,反而让人感到一股违和感。
深红——神薙深红。
那就是这名少女的名字。
因为当初她报上的就是这个名字。
若是有人看到深红的模样——如果能看到的话——大概都会称赞她‘像洋娃娃般美丽’或是‘有如妖精般可爱’吧。她身上完全没有活生生的人类无法避免的世俗气味,没有活着的人类必有的体臭,仿佛她所呼吸的不是现实的空气般,呈现出一种非现实的均衡。
与她的名字不同,她的肌肤——非常雪白。
而且她的长发也是白得清澈透明。
但那并非是枯老褪色的白,而是有如初雪般的银白色,因此显得虚幻而美丽。不过她身上穿的是与白色形成对比的黑色和服——上面没有任何花纹,是有如僧尼一般的长袖和服,看起来显得特别沉重。
可是她的身上最具特征的地方,是在她头部左右所具备的——异物。
那是一对缓缓弯曲的突起物。
那与头发同样是银白色、却在少女的头部画出与头发个别独立的轮廓……若是要找一个词来形容那有些近似凶器的突起物——最符合的印象应该就是‘角’吧。
“可怜的哥哥……”
“——闭嘴。”
红莲不回头,只是瞪着镜中的少女——十分痛苦地说道。
“我说过在外面……不准出来吧。”
“这里没有其他人呀?”
镜中少女仿佛取笑他似地微笑说道。
的确,上课中几乎没有人会来厕所。
“我觉得哥哥——真的好可怜。”
少女说起话来像是在歌唱一般。
雪白的纤细手臂白长长的袖子里伸出,从背后抱住镜中红莲的脖子。
“……别这样。”
红莲只是盯着镜子说道。
“为什么?”
少女像纯真的小鸟般侧着头问道。
“你别这样就对了!”
“再怎么祈求也不会实现。”
“闭嘴。”
“再怎么追求也无法得到。”
“闭嘴。”
“像这样强迫说服自己是普通人,你到底还要继续到什么时候——”
“闭嘴!”
世界顿时破裂了。
在红莲忍不住挥拳击打之下——镜子上留下了无数道放射状的裂痕。
少女的美貌被分割成数块,她开怀地笑了起来。
“哥哥好过分哦,妹妹我这么爱你的说……”
“你才不是我妹妹!”
红莲如此说道。
这句话他不知重复了千百遍。
“我才没有妹妹——她根本没有生下来!”
“……”
少女嗳昧地笑着。
那笑容既像怜悯,又像嘲笑;既像慈悲,又像凌虐。
可以说每一种意义都对,却又都不是。
所以那笑容——就好像佛像的笑容一般,是非常浅薄的微笑。
“——神薙?”
突然听到有人叫唤,红莲抬起头来。
只见谦吾正从男厕所的门口探头进来,他应该是和红莲同样,都是提早做完自己的作业,所以来上厕所的吧——
“耶?哇啊!?”
要不惊讶也难吧,谦吾看到镜子惊叫了一声。
“那是怎么回事啊!?”
“啊——不是的。”
红莲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冷静。
“我稍微……滑了一跤,不小心撞到镜子。”
“你没事吧?让我看一下——不,这应该快点去保健室比较好吧?”
“我没事,抱歉——”
红莲说着回头望向破裂的镜子。
而原本应该映在镜中的少女——这时已经不见踪影了。
***
好美的手指……姐姐是这么夸奖她的。
当然姐姐一定是真心这么认为的吧。
但是她从不觉得那有什么好骄傲的。
因为她认为半吊子的美貌只会扯自己的后腿而已。
唯有配上超群绝伦的实力,外表的美丽才有价值——就像姐姐那样。
空有一点美貌,下场就只能成为权力者的玩物——就像母亲那样。
所以自己无论如何都必须要有和姐姐同等的实力,却又是与姐姐截然不同的力量。只是外表美丽会遭人看轻,人们会因为外表的炫目,而不去看你的内在,就某种意义而言,那等于是一种诅咒。
所以——
“……”
受到姐姐夸奖的指尖上——纠缠的是凶恶的钢铁凶器。
它的外型当然不存有丝毫美观装饰,然而那从实用性推导出的形状被削减得更接近极限,它的款式设计具有独一无二的机能美,既单纯又明快,而且那也反应在实际的威力。
德尼克斯点45手枪〈战斗大师〉。
那是已有百年历史、至今仍作为现役军用手枪在最前线使用、被称为自动手枪的杰作——
柯尔特手枪——加以改造,尽可能精简化而成的小型手枪。
在不懂枪枝的外行人眼里,那形状看起来只不过是玩具般的小铁块,但这把枪使用点四五ACP这种大口径子弹,它的威力远远超越护身用的范畴,轻巧且具有大威力——甚至连构成其轮廓的一条线,都是为了满足那矛盾要求所不可或缺的要素,体现了机能美的极致。
——我想像这把枪一样。
御杖代梨绪打从心底这么想。
她拉动套筒,将初弹上膛。
不需仔细瞄准,也不倚靠瞄准器,因为如果有那个时间拔出小型手枪仔细瞄准射击,那还不如拿起短机关枪或冲锋枪瞄准。需要拔出手枪就代表已经没有其他武器,被逼到无路可退的状况了,特别是梨绪所要前往的现场更具有那样的可能性。所谓适材适用,以这把枪的大小,甚至娇小的少女也能隐藏在身上,紧急时刻拔出射击正是能发挥其最大的威力。
——轰隆枪响。
单点二连射。(译注:Doubletap,对同一个点进行二连射的射击技巧。)
两颗空弹壳接连飞起,在它们尚未落地之前,枪声又接着响起。
六发子弹全数打完至套筒全开停止,所花费的时间不到两秒,她再以已经握着备用弹匣的左手手掌,接住退出的空弹匣,再用指尖将备用弹匣推入握把之中。
然后再进行了三次单点二连射。
射出的子弹每一颗都集中于标靶的中心部分,这样的准度当然还不及狙击手的程度,但是以小型手枪而言,那样的准度已是威胁性十足了,而且还有好几发是单手射击。
然而梨绪不以此满足,也无法满足。
只是比较优秀是不行的。
她必须是独一无二、是最优秀的才行——
“——!”
正当梨绪准备要装填第三支弹匣的时候——她注意到设置在射击练习场角落的回转灯起动了,她取下保护耳膜用的耳罩回头一看,只见装设在墙壁上的液晶荧幕上闪烁着‘破组’‘召集’的文字。
“……”
那是她期待已久的初次战斗。
梨绪于是将手枪收回树脂制的枪套,一把抓起备用弹匣,然后奔出射击练习场。
***
红莲在校门旁玩着手机里的小游戏打发时间。
现在时间已经是三点半——除非是参加社团的人,不然应该都是放学的时间了。事实上,也已经有数名学生从在校门旁玩手机的红莲面前经过,除了红莲之外,也有好几个学生像是约人碰面似的,一副等人的模样站在校门附近。
红莲是为了和琴音一起回家才在这里等她。
家政实习课时一时冲动,他差一点就对琴音发怒。结果今天有大半的时间他心里都觉得有些别扭。而或许是查觉到红莲心情不佳,在那之后琴音也很少主动找他说话,两人自然而然地拉开了些距离……换成平常他们都会从教室一起回家,但是今天红莲却错失了时机。
其实像这样的事,过去也曾经发生过好几次。
所以红莲知道若是不等琴音就这样回家,事后一定会发生麻烦的事,这一点早已有过深切的体验。过去他曾经有一次不等琴音就直接回家——那一天琴音为了追赶一个人回家的红莲,完全不顾四周情况只是全力奔跑,差点就因此而被车撞。
在那之后……虽然之间有些尴尬,不,是只要他们之间出现了尴尬,红莲就一定会在校门等待琴音,那就像是让两人重新和好的仪式一般。
所以——
“太慢了。”
感觉到身旁有人接近,红莲一边折起手机一边说道。
“对不起。”
“……?”
红莲表情讶异地抬起头来。
因为回答他的声音——并不是琴音的声音。
“等很久了吗?”
一名身材苗条的女学生正手提着书包,站在红莲的身旁。
“杉崎?”
红莲将手机收进书包里,脸上的笑容显得不太自然。
“啊……那个、不好意思,我弄错人了。”
“你以为是小琴?”
“……是啊。一
红莲暧昧地点点头。
由奈则是直直凝视他的脸——然后侧着头想了一下说道:
“她——不会来了哦!”
“……不会来?”
红莲皱起眉头。
是因为家政课时的事,所以琴音在闹别扭吗?不,如果会为那种小事就吵架,那么两人的关系也不会持续这么久了,不管这该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知她是否看穿了红莲的心思——
“是我拜托她让我接替。”
由奈说着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你在说什么啊,杉崎?”
“因为我想要和神薙同学一起回去,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我请她让我代替她来。”
由奈像是逃避似地移开视线,看着自己的脚下——却是以郑重的语气,把话一字一句地说出口。
从她不自然的言行,证明了她很紧张。
“……”
短暂的一段时间里,红莲只是一片茫然说不出话来。
红莲是第一次见到由奈羞怯的样子。平时的她总是精明干练,言行举止也都是从容不迫——正因为如此,看到她害羞的模样更显得格外新鲜。
杉崎由奈是个美丽的少女。
举例来说,琴音只是单纯让人觉得‘可爱’,并没有散发‘美丽’的气息。
而由奈给人美艳与华丽的印象,但还不至于让人感到压迫,应该说那是一种成熟韵味吧,不过红莲对女孩子的审美观总是不免以相处最久的琴音做为标准,以十六岁的少女而言,由奈
或许才是一般的标准也说不定。
“没……没有道理啊!’
红莲似乎有点苦恼地说道。
“为什么……你会想要和我一起回家啊!”
“不行吗……?果然还是非小琴不可吗?”
“那——”
红莲为之语塞。
一时间他在脑中想要找几句话解释,但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说道:
“没有……那种事。”
“其实……”
由奈回头往校舍的方向望去。
“小琴现在应该在屋顶与写情书的那个人见面。”
“……啊。”
这么说来红莲倒是完全忘记这件事了。
琴音在那之后读过信的内容了吧,上面想必写着会在屋顶等她。那里和校舍里侧并列,是最常用来告白的地方。
不管对方是谁,红莲都不认为琴音会答应交往。但是另一方面,就算不会答应对方,要她放对方鸽子这种事她也是做不出来的,管原琴音就是这样的一个少女。
“那家伙——”
“你很在意吗?”
由奈像是在开他玩笑似地问道。
“……不。”
红莲则是摇头否认。
他这样或许是有点在闹别扭——不过那理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随便她去吧。”
“那我们一起回去吧?”
由奈说着动作十分自然地抓住红莲的手。
“……”
红莲感觉像是触碰到火一般,惊吓之下差点就忍不住甩开她的手——不过红莲对此有所防备,及时制止了自己的动作。
只不过是和异性牵手而已,他和琴音也有好几次牵手的经验,所以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红莲如此说服自己。
而且——红莲也看到了。
由奈在牵起红莲的那个瞬间,脸上闪过下定决心的表情,如果她毫不在意这件事,就不会有那样的表情了。一个女孩子鼓起勇气牵男孩子的手——红莲实在不忍心当场拒绝。
于是他就这样被由奈牵着手,走在返家的道路上。
但是——
“我还是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倒觉得再明白不过了。”
由奈一边走着,一边开心地说道。
或许是红莲没有拒绝和她牵手,稍稍舒缓了她紧张的情绪吧。
“女孩子提出要和男孩子一起回家,和他牵手,那就和告白没什么两样了吧?”
“……”
红莲发出像是哀声呻吟的声音。
他简直是自掘坟墓。
红莲总之先在脑中审慎思考该如何回答,因为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这时如果有什么轻率的发言,可能就会愈陷愈深而无可自拔了。
“其实对于神薙同学——”
由奈微微低头说道。
“我从之前就觉得你很不错了。”
“……”
“但是我想你大概和小琴在交往,虽然以前向小琴确认过很多次,因为她每次都否认得非常干脆,所以我都以为她是在开玩笑——”
“不……所以说那是……”
“然后今天早上听你们那样说——”
由奈眼神惶恐地抬头看着红莲的脸。
“我就想我说不定还有机会——”
“所以说……我想问的是……理由是什么……”
红莲呼吸急促地说道。
他还是第一次被人以这样的方式告白,应该说这根本是第一次有异性向他告白。单纯是因为他缺乏魅力,还是琴音总是在他身边的关系呢……总之红莲至今一直与恋爱这码事无缘。
“理由有很多。”
由奈有些兴奋地抬起头说道。
“因为神薙同学很温柔。”
“我温柔?哪有?”
“看你一副急欲撇清的样子,真的那么没有自觉吗?”
由奈不禁苦笑。
她握住红莲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红莲你——很温柔,即使一脸不耐烦的表情,但是每次放学你还是会等小琴,就像今天一样。”
“那是……因为我们的关系有点像是孽缘,早上不是也说过了吗?”
“而且……”
由奈笑得很甜美。
在夕阳斜照之下,使她的笑容显得十分梦幻,给人一种奇妙的印象。
“——你的手。”
“手……?”
“你之所以没有马上甩开,是因为觉得对我不好意思吧?你想说马上甩开会让我伤心——我说的对吧?”
“……”
完全被她说中了。
红莲对她的认识只不过和谦吾一样,是个比较常交谈的同学。不过看来由奈对红莲却是观察入微。
“神薙同学看似粗鲁,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吧。”
“……有吗?”
红莲在口中喃喃念道。
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温柔,反而认为自己是个任性又残忍的人,不,自己甚至——
“或许自己的事自己反而最不了解吧。”
不知道她如何看待红莲自嘲般的笑容,由奈笑着如此说道。
“……根本就是一点也不了解啊。”
红莲叹了一口气。
“而且有些事即使了解也是无可奈何。”
“你这种成熟的想法我也很喜欢。”
“……咦?”
“和班上其他男生相比,你感觉非常稳重,不会勉强急着要早熟、刻意去装扮自己,或者应该说非常有自知之明吗?你的成长过程该不会非常辛苦吧?”
“你的意思是……我看起来像是会为生计操心的人吗?”
“啊哈哈,或许吧。”
由奈轻声笑了出来。
红莲觉得她真是个开朗活泼的女孩子,作风大方干脆,完全没有见不得人之处,但是却又还留有少女般的可爱,如果红莲是个普通的男学生,能够得到她的告白,一定会高兴得飞上天了吧。
可是……
“红莲同学,神薙——红莲。”
由奈有如吟唱般叫着他的名字,并且放开红莲的手。
然后她脚步轻快地绕至红莲前方,像是阻挡他的去路般站在他面前。
“我喜欢你,请和我交往。”
“……”
红莲开口想说什么——却又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喃喃说道:
“让我——考虑一下。”
这是他的真心话,没有半分虚假。
他没有理由拒绝,至少他也觉得由奈是个充满魅力的少女,但是正因为如此,如果想也不想就接受她的告白,这对她也是一种失礼吧,毕竟在几分钟前,自己真的只把由奈当成一个同学而已。
“事情太过突然,至少——一让我考虑一晚。”
“嗯,我知道了。”
只见由奈笑着点点头,退后了几步离开红莲。
接着她转过身去,然后便小跑步地离去了。
或许她仍是感到难为情吧,不过虽说如此,她整体的行动仍是十分积极,而且她的告白也给人一种像是‘攻势’的感觉,这一点倒也是符合她的形象。
红莲怔怔地眺望少女逐渐远去的背影——然后叹了一口气。
“那个……笨蛋……”
这时浮现在红莲脑海的并不是由奈,而是那名青梅竹马少女的温和笑容。
***
校舍的屋顶基本上是禁止进入的。
因为以前曾经有学生尝试从屋顶跳楼自杀。
然而实际上,只要越过逃生梯的栅栏,任谁也可以到屋顶上去。另外——位于中央楼梯尽头,有一扇可以通往顶楼的门,而许多学生也都有那这扇门的钥匙,似乎是有学生未经许可就将钥匙从教职员室借出复制的样子。
因此若是不考虑被教师发现的风险,要上屋顶其实是很容易的事,特别是这次信上写着‘放学后,我会先把锁打开’这样的内容,因此琴音既不需一边小心裙子,一边跨越栏杆,也不用四处寻找持有钥匙的学生,可以说是省事许多。
“……呃。”
她轻轻将门关上,然后环顾四周。
由于现在正值晚秋时节,吹抚过脸颊的风也带着寒意。
琴音为了找寻写信的人而在屋顶走动。
话虽如此——她连对方的长相都不知道,信中也没有写出发信人的名字,因此想要明确拒绝对方,她也只能根据信中指示,在放学后到屋顶上来。依照琴音的性格,放鸽子这个选项她根本想都没想过。
屋顶上空无一人,除了琴音之外,其他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或许那封信是恶作剧之类的?
如果是那样的话,琴音心里还比较轻松。
“请问——”
为了保险起见,琴音出声叫唤。
随即——
“哎呀,你来了啊。”
只见随着话声响起——一个身材修长的人影自水塔阴暗处走出。
“啊……那个、你是写信给我的人吗?”
“对,没错。”
那名男学生静静地笑着点了点头。
这个少年给人纤细的印象。
虽然还不至于到瘦弱的地步——不过他的容貌呈现中性的感觉,由于五官纤细而匀称,因此只要留长头发,看起来或许就会像个少女。至少他看起来完全不像运动型的男生。
就某种意义而言——那有点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外表。
如果要手持诗集伫立在窗边,换成其他少年一定会引人爆笑,但是如果是这个少年,那样的身影一定会优雅得像一幅画吧。
(……他和红莲好像有点像?)
琴音忽然有这样的想法。
她所指的并非容貌,纯粹是他们给人的感觉相似,红莲也是未完全融入日常生活……他就好像是站在距离半步之遥的外侧,眺望着平凡的学校生活般,有种不染世俗的感觉。
“因为不知道你会不会来,我原本真的很不安呢,谢谢你,笛原同学。”
“啊……那个……”
“啊,真抱歉,我是二年级的太刀花明月。”
“太刀花、明月——学长。”
琴音在口中喃喃地复诵着他的名字。
在一瞬间的困惑之后——她马上就想到了。
他是学生会的书记。
他的品行端正、成绩优秀、眉清目秀,虽然关于运动方面并没有听说他有什么特殊表现——总之他似乎是个无可挑剔的少年,而且不分年级,在学校女学生之间相当受欢迎,大家都说如果他出马竞选学生会长,毫无疑问绝对会当选的。
“我特地约笛原同学出来的理由,我想你应该也可以想像得到。”
明月表情有些害羞地说道。
“可以请你和我交往吗?是男女朋友的交往。”
“啊……关于那件事。”
琴音向他低头道歉。
“对不起,我……不能和你交往。”
“……”
而明月的反应则是——沉默。
接着琴音神情惶恐地抬起头来……只见少年脸上仍是露出温和的微笑,看起来既没有失望,也没有激动愤怒。
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琴音,始终都是微笑着。
“那个……”
“是吗……那还真是遗憾……嗯。”
明月看起来似乎没有特别沮丧,他以姆指和食指抚摸着自己的下颚,口中如此喃喃说道。他那个模样反倒像是在思考,要如何重新向琴音搭讪似的。
明明被这样清楚明白地拒绝,从他的神情中却看不到任何失望或悲伤,那模样就像是站在距离数步之遥的地方,眺望着这里的自己和其他一切事物——态度显得非常悠然自得。
“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理由吗?”
他询问的语气也像若无其事一般。
这个问题若是出于别人之口,听起来应该会觉得这个人真是死缠烂打不肯死心,但是从这名少年的口中说出,一点也不会让人感到有那样的心机。
“这个嘛……如果说是我没有魅力,那我也无话可说了。”
他嘴角微扬,露出苦笑补充道。
“不,没有那种事。”
琴音则是慌张地摇头否定。
“我也听说过太刀花学长很受女生们欢迎。”
“是啊,好像是那样。”
明月坦然点头承认。
他依然是既不害臊也不慌张,那样的态度只要踏错一步——不,只要半步,甚至会让人感觉觉得他很傲慢,可是他却没有半点炫耀自己受欢迎的样子,仿佛事不关己一般,不论是表情、声音还是举止,每一样都显得从容不迫。
而他面露柔和的微笑继续说道:
“但是被意中人讨厌,就算再受女孩子欢迎也没意义不是吗?”
“那是——”
琴音一时为之语塞。
“也就是说对你而言,我还不足以当你的男朋友吗?如果可以的话,能够告诉我我是哪里不足吗?”
“不,所以说并不是太刀花学长的问题。”
琴音慌张地向他解释。
“是我的问题,因为我并没有余裕去交男朋友。”
“没有余裕……?”
“是的,那个……我有我的理由。”
“那是指和你同班的神薙红莲的事吗?”
“……学长?为什么——”
琴音惊讶地瞪大了眼。
“事先调查告白对象的交友关系也是很正常的吧,而且我们就读同一个学校,要调查也并不费多少功夫,如果你已经有男朋友就代表希望很渺茫,那么我再向你告白也是白费力气,应该说那样可就丢脸了不是吗?横刀夺爱也不符合我的个性。”
明月说着耸了耸肩。
“呃……”
“虽然你和神薙同学都是一起上下学,但是我并没有听说你们有在交往,因此我才想应该有希望,是我判断错误了吗?”
“不,我和红莲——并不是那种关系。”
“※但是你们却互相叫对方的名字?”(译注:日本人大多只有关系亲密的人才会直呼其名,不然通常是以姓来称呼对方。)
看来明月似乎连称呼这种小事也知道。
“那只是刚好他曾经在我家住过一段时间……我们……就像是兄妹一样。”
“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交不交男友应该与他无关吧?”
“那个——我……”
琴音低着头说道:
“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在他得到幸福之前,我都不会考虑我自己的事,所以和别人交往那种事,我现在没有心情去想那些。”
这种解释别说是家政实习时的由奈了,大部分的人听了都会为之傻眼吧。
那样的反应也是理所当然,而想让对方接受这个说辞,就必须将一切的原委告知对方……但是那种事她做不到。
“……”
明月看起来似乎侧着头在思考,不过——
“是吗,原来是那样啊。”
他的唇上忽然闪过像是痉挛般的笑容。
那个笑容——
“……?”
与他先前的笑容明显不同,看起来似乎伴随着些许阴影,琴音不禁怀疑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但是正当她感到疑惑,下一个瞬间明月的表情又恢复到先前的开朗,脸上尽是从容不迫的微笑。
“那——我看这样好了。”
明月好似想到好主意一般,以拳头拍了一下手掌。
“我们先从朋友开始做起吧。”
“……咦?”
这个预料之外的回答,让琴音听了像是状况外似地叫了一声。
“只是当个朋友应该可以吧?可以的话我也想和神薙同学成为朋友,我会帮助你‘让神薙同学得到幸福’,这样一来你或许就可以和我交往了吧?”
“不……那个……”
琴音脑中一团混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个学长——到底在说什么啊?
‘我们继续当朋友吧’是拒绝交往的惯用台词,可是他竟然反过来提出‘那么我们从朋友开始做起吧’,实在太让人费解了。或许他完全没想过琴音不把自己当成恋爱对象的可能吧?
要怎样才能有他那样乐观的思考呢?
就某种意义上来说,琴音不禁有些羡慕这个学长。
虽然无法明确形容……不过这个学长莫名地善于强人所难。
或许他自已也有自觉到,自己是成绩优秀、容貌清秀、品行端正的理想高中生,所以才能培养出如此的自信吧。
“还是说连当朋友你也不愿意呢?”
……才这么想着,他又立刻以卑屈的眼神向琴音问道。
应该会有女学生觉得他这样很可爱吧。
不管怎么说,琴音到现在还是搞不懂这个飘忽不定、难以捉摸的少年。
“不……没有那种事……”
“是吗?太好了。”
明月用力点了点头。
之后——他就像已经办完事般,留下在场的琴音迈步离开。既然是朋友就一起回家吧——
他好像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如果说他是刚告白过后感到不好意思,以这个少年的个性来说,也应该不太可能。
最后——
“那么明天见。”
他走到楼梯口前停下,然后转过身来,向呆立原地的琴音如此开朗地说道。
“好……好的。”
琴音也只能这样回答。
***
听到下楼梯的脚步声止息。
“……”
红莲清楚感受自己的心脏跳得更急了。
他没来由地感受到头上传来压力。
“……嗯。”
明月在楼梯的中央停下脚步。
难道——他发现自己从刚才就躲在门后窥视吗?红莲屏息静气,躲在位于屋顶楼梯后方、一个被当作置物间般,塞满打扫用具等杂物的昏暗空间里。
从他的角度来看,明月就刚好站在他的正上方。
虽然即使被发现,对方也没有资格怪罪他……但是自己鬼鬼祟祟偷看别人告白,这种事要是被发现毕竟也不太好看。
“哎呀……不过话说回来……”
上方突然传来明月的声音。
那单纯只是自言自语吗?
还是说……他知道红莲躲在这里,故意说给他听的呢?
“真是可爱的女孩,而且又那么坚强。”
“……”
“我喜欢,而且她说并没有和神薙同学交往……那表示我也还有希望吧。那我就多花些时间慢慢和她培养感情吧。”
明月会是真的没发现红莲吗?
还是说——
“……”
只听到脚步声再次在保持沉默的红莲头上响起。
明月走下楼梯,然后逐渐远去。
当他的脚步声消失在三楼走廊尽头的转角处时——红莲才终于吐了一口大气。
***
回到住处之后,红莲把书包丢在玄关便直接往床上倒下去。
他感到莫名的疲惫。
那并非出自肉体,而是来自于精神。应该称之为精神疲劳吧?那是因为连续面对不习惯的情况,让他微妙地感到紧张所造成。
真是有够丢脸。
“……”
他无意中抬起头来——看到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模样。
除了洗脸台,他也尽可能不在家中放置镜子——不过窗户的反射就无可奈何了。虽然平常他都会将窗帘拉上,但是总是拉着窗帘毕竟不健康,所以他偶尔会连同窗户一起打开——却常常就这样忘了把窗帘拉上。
红莲看了也不禁觉得自己果然是一脸疲惫的模样。
然后……
“——哥哥。”
不知何时,映在窗户上的室内风景中,多了一个少女的身影。
深红。
那有如丧服般的黑色长袖和服、雪一般的银白色头发以及暧昧的微笑,都和白天时丝毫未变。
一天中见到她两次,这可以说是相当少有的事。
而且——
“哥哥真可怜。”
深红说着飘然第走向前。
她有如滑行般走近窗户——然后仿佛像是要触摸水面般,将手伸向窗户。
映在窗户上的虚像顿时泛起了波纹。
不可能摇晃的坚硬平面上浮现了好几道圆圈,而她的指尖就从那里伸进这边的世界,幻影一声不响地越过玻璃表面,侵入现实世界。
反转过来的虚与实。
手、肩、头、身体、脚。
这些部位陆续从玻璃表面浮起——然后分离。
过没多久,少女便悠然来到红莲这边的世界了。
相反地——原本深红所存在的玻璃窗的另一侧,里面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原本只存在于镜中的少女,如今她的存在却踏入镜外的世界了。
这究竟是怎样的现象呢?
红莲不明白,也无法想像。
不——如果真是一种现象那倒也还好,单纯只是在某种偶然的情况下,让她虽然拥有物理的实体,却‘只有红莲能看见’。
然而如果她实际上并不存在——
要是她只存在于红莲的脑中——
“哥哥……”
但不管是掠过耳边的声音。
还是他坐在床上,弹簧所发出的细微声响。
更别提轻抚脖子的温暖气息。
尽管头脑明白那些不可能是真的——红莲却无法将那些与现实感觉区别开来,就算是幻觉,但若是五官全都能够确认其存在,那么对当事人来说,那些就是现实。
以前红莲曾经数次尝试用照相机拍下深红的身影,可是全都以失败告终。
也就是说——看在旁人的眼里,红莲是在空无一人的场所,和某个不存在的人喋喋不休。
“……”
红莲低声呻吟。
他只想要平凡,只是想当个普通人。
可是——这个少女偏偏就是要来妨碍。
“可恶……”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纵使拼命让自己活得像个平凡人——但那终究只不过是在假装平凡而已。害怕自己现在的平凡日子有一天终将崩坏,这样的恐惧始终纠缠着他不放。这个不可能存在的妹妹会像这样出现在他面前,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仿佛是在嘲笑着想要沉浸在平凡的日常生活、将过去的一切全部遗忘的红莲。
“哥哥——哥哥?”
突然压在背上的重量。
不可能存在的她宛如在嘲笑红莲——
你已经疯了。
像你这样的人,事到如今不配过着普通的生活。
“我说哥哥啊。”
“干嘛啦!”
红莲不耐烦地嘀咕道。
红莲曾经也想彻底无视她——不过到了最近,若是在没人的地方,他则是会采取最低限度的应对。虽然他也知道就各种意义来说,理睬她并非明智之举,但是过去的经验让他明白,无视她只会更加损耗自己的精神而已。
总之如果她是在有旁人在的时候出现,红莲要不就彻底无视,不然就是以假装在讲手机的方式与她交谈,那样一来看在别人眼中就不会感到异常了。
“你只要死心不就好了。”
深红趴在红莲身上,在他的耳边轻声细语。
“啰嗦!”
红莲则是趴在床上说道。
“那种不可能实现的梦,你到底还要做到什么时候?”
“啰嗦!”
“甚至不惜偷偷躲在暗处偷看。”
“啰嗦!”
“你那么害怕琴音被其他人抢走吗?”
“……闭嘴!”
红莲紧握双拳大声喊道。
之后背上再也没声音,只有少女嘲笑的气息与震动不断从背后传来。深红仿佛是在享受着红莲烦恼的模样。
“可恶……!”
不可能存在的妹妹仍在背上,感受着她的存在——红莲只能挣扎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