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的原因是因为那是连绵流传至今的习惯,甚至可以说是传统……当然那并非没有实际的理由,之所以会偏好在夜晚进行,那是因为不管是狩猎的一方,还是被猎的一方,双方都有必须避人耳目的理由。而阳光只会让没有人会感到喜悦的事实暴露出来,因此不管哪一边都不需要阳光。
很久很久以前——从遥远的过去便是如此。
到了现在也依然相同。
来往的汽车、林立的街灯、自动贩卖机、便利商店,这个大都会里洋溢着无数光源,即便到深夜,灯火也不会完全熄灭——可是其中必定存在着与周围隔绝的黑暗之处。
那就是他们的猎场。
然而那究竟是对哪一方而言呢?
狩猎者与被狩猎者。
这场在黑暗深处隐密进行的狩猎行为里,这两者的区别甚至也变得模糊。
猎人有时也会沦为猎物。
即便身上穿着可吸收冲击力的防护服,藉由红外线夜视器透视黑暗,脚穿软树脂鞋底的靴子以消除脚步声——甚至手提装有消音器及雷射瞄准器的短机关枪……也是一样。
‘这里是〈剑一号〉和〈剑二号〉,未发现目标。’
‘这里是〈剑三号〉和〈剑四号〉,同样未发现。’
‘这里是〈剑五号〉和〈剑六号〉,同样未发现。’
透过无线对讲机,他们语气单调地确认状况。
他们手持着枪,在黑暗的底下行军,是一群黑色装扮的集团。
他们的战斗装备上覆盖着同样款式的黑色斗篷,那身影几乎融入黑暗,轮廓也暧昧不清——让人联想到亡灵或是死神。
但是那装扮的理由,既不是为了耍帅,也不是因为好玩,而是为了实用性。
一点是为了模糊人体轮廓,降低辨识性。
另一点则是为了不使战斗装备被他人看到。
当然他们用数种手段封锁猎场,不让无关人员进入——但并不是每次都能搭乘运输车直达猎场。
而且封锁也不是绝对保险。
万一不知情的一般人误入猎场,目击了他们的模样,只要没有看到枪支,那么一般人大多只会当他们是一群奇装异服的集团——然后擅自误解那是一场怪人的集会。
‘这里是〈枪一号〉和〈枪二号〉,从我们的位置无法确认目标。’
‘这里是〈枪三号〉和〈枪四号〉,一样无法确认。’
‘棘手了,打从一开始就被发现了吗?’
‘或许吧,不过我们不能让它逃掉。’
在那猎场的角落——
“……”
御杖代梨绪感到些许焦躁。
至今仍无法掌握敌人的位置。
根据〈索组〉的报告看来,猎物确定是潜伏在这栋高层大楼里,但是他们无法严密断定是在大楼的何处。在这栋尚未拉设电线的钢筋水泥建筑物里,包含了无数的隐蔽之处,只要有心不愁找不到地方躲藏。
这狩猎至今已重复不知多少次——正因为如此,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对手既不愚笨也非无力,而且可说是极为狡猾且强韧,有时甚至能突破三十人所组成的包围网。
“这里是〈剑九号〉以及〈剑十号〉。”
尚在建设中的——高层大楼。
愈高的层楼愈是黑暗。
这里几乎没有预定之外的人闯入的风险,建筑构造也十分简单明了,作为猎场可说是再合适不过,更方便的是即使留下弹痕或血迹也可以马上消除。
然而——
“发现目——不、等等!”
梨绪与她的搭档各自手持H&K•UMP短机关枪,静静地朝走廊深处前进。由于他们装在枪身上的雷射瞄准器皆已开启,只见在黑暗之中,细小的红点在墙壁、地板及天花板频繁地来回游移。
“这是……”
两人雷射的狙击点不约而同停在同一处。
那是盘踞在地板上的块状物。
在这单纯以混凝土的直线所构成的空间内,那样事物看起来特别醒目。
以红外线夜视器观看,也看得出只有那里与周围的混凝土颜色不同。
因为那东西有温度,藉由放射出的红外线可以判别温度。
乍看之下,那像是一个人缩着四肢蹲在地上,不过——
“不对,这是……被害人吧。”
那是趴倒在地的人类身体。
正确来说应该是身体的——大部分。
并不是全部。
因为某个部分……双手和双脚连根消失了。
“……真残忍。”
透过夜视器所看到的视界,事物本来的颜色和细微处总是不免模糊。
但是即使如此……却是丝毫不减人体被拔去四肢的惨状。
“……”
梨绪口中流露出不成话语的呻吟,不过考虑到这是她第一次出击,她已经算是相当能忍耐了,如果换作是普通人,这时恐怕已经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了吧。
尸体并非是用刀刃切断,甚至也不是被扯断的。
那是强行将四肢转了无数回后,将其绞断的。
手和脚在根部卷成螺旋状,被丢弃在附近。
而且依照数个前例来看……当时被害人应该还活着,遭到强行扭转。肌肉一丝丝断裂的感觉,究竟是怎样的痛苦呢?被害人大概哭着求饶了吧,又或者是叫对方快点杀了他,但是不管是哪一样,都只会让对方更加喜悦而已。
‘〈剑九号〉及〈剑十号〉——进行确认。’
“真是不想做啊。”
用无线对讲机如此回答之后——搭档〈剑九号〉回头看向梨绪。
梨绪反射性地奋力要往前走,但是〈剑九号〉却举起单手制止了她,意思是要她别勉强,乖乖待在原地。虽然脸有大半被红外线夜视器覆盖,她的搭档照理说是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就算她再怎么拼命压抑,从呼吸和姿势都透露出某种畏惧,〈剑九号〉一定是看出她的动摇了吧。
只见〈剑九号〉让梨绪留在原地,自己缓缓地接近尸体。
他用穿着靴子的脚尖把尸体翻过来。
随即出现的是一张女性的脸孔。
年纪——恐怕还很年轻,大概还不到三十岁。
他之所以不敢断言,是因为那张脸孔激烈扭曲变形,一眼看上去甚至看不出年纪多大。死者的颜面浮现无数皱纹,那是收缩僵硬的肌肉所反映出绝望与恐惧的痕迹。
在人类死亡的表情中,这应该是最遭到避讳的一种吧。
即便已成为无言的尸体,这女人仍无法从侵袭自己的凄惨死状得到解放,她瞪大的双眼分别看着不同的方向,而同样张开到极限的大口,似乎到现在仍想发出惨叫一般。
“是在途中捡到的‘饵’啊。”
“但是……为什么要特地带来这里?”
〈剑九号〉则万分不屑地说道:
“别害怕,新人,这是在向我们示威啊。”
你们也会是这样的下场——对方是要传达这样的讯息吧?
或者……只是单纯想看他们发现尸体时愤怒、悲伤甚至恐惧的模样,并且以此为乐吧?
不过如果是后者——
‘〈剑九号〉及〈剑十号〉,小心点,对方可能就躲在你们的附近——’
无线对讲机说到这里……就在那一瞬间——
——异样的声音。
喀哩……一道异常坚硬朦胧的声音响起。
“——!”
梨绪立刻以斗篷也随之飘飞的速度向后跳跃。
可是她的搭档——仍停留在原地。
不,他的靴底离开地面,与地板有些微的距离。
他被当场吊在空中,只见从天花板伸出一双纤细的脚,夹住了他的头部——然后强行扭转。
转向正后方。
他的身体仍面向正面,而戴着夜视器的脸则完全朝向后方,那道异样的声音就是骨头脱臼断裂的声音吧,鲜血从他的鼻子和——茫然半开的口中滴落。
“发现目标!!”
梨绪一边大叫,一边打开装在UMP机关枪侧面的高亮度探照灯,超过两百※流明的强烈光线从墙壁照向天花板,只见混凝土裸露的天花板上,照出了一个有如蝙蝠般倒吊其上的物体。(译注:流明(Lumen),符号lm,是光通量的SI国际单位,是人眼感知光能的量度。)
它有着人类的外形——却绝对不是人类。
“……嘻呼。”
它发出朦胧的一声短笑。
尽管受到强光正面照射,它的眼睛却是连眯也不眯一下。
又大又圆的双眸完全睁开,注视着梨绪的一举一动。
从它的面容观之,看起来就像人类……应该说根本就像个可爱的少女,年龄应该还未满十五岁吧,它的脸看起来仍是稚气未脱的容貌。
但是……它的容貌愈是端正,愈是凸显出其他部分的形状诡异。
从它有如高举呼喊万岁的双手上,延伸出了长长的黑色钩爪,刺进混凝土内,支撑着它的身体;而它的双脚也有钩爪刺破运动鞋伸了出来,并且深深刺进那个悲惨牺牲者的脸里。
再观看它全身的轮廓,身体膨胀得非常不自然——简直像脖子以下是接上其他人的身体似的,身躯肌肉的隆起已不单是强壮可以形容,根本是呈现出怪异扭曲的形状,从膨起到将近撑破的上衣袖口以及裤管处,可以清楚看见在它的皮肤上,长出了有如兽毛般的刚硬体毛。
然后是它的头部。
只见在白皙脸庞的两侧,耳朵的上方之处,有黑色的东西正一边发出尖锐的声音,一边延伸出来——那蠕动着延伸出来的黑色物体究竟是什么呢?那奇怪的型状宛如画着螺旋一般,有点像是在某种野兽头上常见的‘角’……但是人类不可能长出那种东西。
恐怕大多数人目击到那副模样,脑里都会闪过一个非常单纯的字。
——‘鬼’。
由于脸是普通少女的脸,那与身体剧烈的落差,更会使看到的人陷入疯狂混乱,换成是平常人或许就会吓得呆立在原地了。
不过——
“〈剑九号〉被做掉了!”
虽说是新人,但是梨绪也是训练有素的专家。
她奋起快要萎缩的斗志,扫射UMP机关枪的点四五ACP弹。
点四五ACP弹的枪口初速虽慢——但是那大口径所带来的弹头重量会转化成破坏力,给予对手痛击。射击时的音量虽是受到消音器的抑制,然而只要被这种子弹击中一发,纵使是壮硕的成年人也要倒地不起,是持续使用了一个世纪以上的军用弹种,而那子弹在一秒之内击出了十发,并且排成一列,朝少女模样的怪物袭击而去。
那怪物则是——
“嘻嘻。”
用双脚抛起夹着的尸体。
只见具有防弹功能的防护服挡住了大半的子弹,而子弹所造成的冲击,则让刚死不久的黑衣男子——〈剑九号〉的身体不停痉挛跳动。那个怪物用双手吊挂在天花板上,还能够用双脚的力量吊着——不,是轻易挥舞体重应有自己三倍的人体。
“嘻呼呼。”
怪物短笑一声,挥动双脚。
随即尸体以破空之势飞来。
“——!”
只见尸体有如断了线的人偶般手脚不停摆动——由于重心在飞行中也不断剧烈变化,使得飞行轨迹也会产生激烈变化,那与回力镖或指叉球是相同的原理。紧急中想要闪躲的梨绪也因此而未能完全避开,戴在头部的红外线夜视器被扯了下来。
“唔……!”
梨绪的脸露了出来。
她的发夹大概是在夜视器被扯下时受到牵连而脱落了吧,只见原本束起的艳丽黑发,此时披散在头部后方。
她细长的双眼和直挺挺的鼻梁,勾勒出一张清爽的脸庞。由于仍是十多岁的少女,脸上还留有几分稚气,但是她双眸强而有力的目光,则是散发出不似少女该有的威严,那容貌既非美艳,也非华丽,而是有如利刃般锐利——也正因为如此,散发出一种纯然的美感。
可是——现在那张脸却在恐惧、焦躁、愤怒等多种情绪激荡之下而扭曲,不过这也难怪,因为这是她第一次亲身站上猎场,也是第一次在近距离目睹同伴死亡,反而该说她没有当场惊慌失措,就足以显示她胆识过人了。
“可恶……”
梨绪紧闭着双唇,重新调整姿势。
然而就在UMP短机关枪的枪口偏离的瞬间,怪物已经变换了姿势。
它的身体大幅一荡——将双脚的钩爪也刺入天花板上,然后以像是虫或壁虎的倒立姿势发出窃笑。
“嘻呼呼。”
“怪物!”
梨绪再度将UMP短机关枪的枪口对准怪物。
但是那怪物竟然——用四肢着地的方式,以惊人的速度在天花板上爬行,那是一幅宛如世界上下颠倒的异样情景而仿佛对此抗议一般,点四五口径弹连射而出,点点弹痕紧迫着其不放。
然而——弹痕的行列却突然中断了。
“呜……”
梨绪不禁呻吟一声。
是子弹射完了。
她立刻迅速从腰间包包抽出备用弹匣进行替换,这个过程只花费一秒多的时间,但对怪物而言,那样的时间就已足够了。
怪物冲到走廊尽头的逃生梯附近,然后迅速从天花板上跃下,接着它右手一挥,轻易就将阻挡在逃生梯入口的树脂制隔板打破,眼见就要冲向逃生梯的楼梯间——
“嘻呼呼……呼叽!?”
只见怪物当场跪倒在地。
下一个瞬间,它的全身已开了超过十个以上的弹孔。
那应该是配置在周围的特别行动部队——代号为〈枪〉的狙击手们所为吧。由于长度和重量的关系,长射程的军用来福枪并不适合拿着它在室内跑动,因此先锋部队并不会配给这样的武器,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它的威力和精准度远远凌驾短机关枪之上。
数发7点62毫米弹命中怪物的身体、破坏其内脏,另外有数发命中手脚,夺走了它的行动力。
如果是人类,这当然早已当场毙命,怪物的左手腕几乎断裂大半,手掌只是吊挂在上面,而有数发枪弹是集中在身体的正中央,如果进行尸体解剖,腹腔之中恐怕会发现数个撕裂、或是破裂的内脏吧。
尽管如此
“嘻呼呼、呼……呼呼。”
怪物的少女脸上浮现了阴森诡异的笑容。
它非但没有死,而且还在动。
“……!”
梨绪急忙冲上前去,以UMP短机关枪对其扫射。
不止如此。
更有数发来福枪弹贯穿怪物的身体,而从逃生梯上来的〈剑三号〉以及〈剑四号〉也开始进行夹击——同样以点四五口径弹扫射。
这紧凑的攻击所造成的不止是过度伤害,甚至说是过度破坏也不为过。
这是一场枪弹的——狂轰烂炸。
纵使是怪物,它的肉体还是如字面意思一般,总归是活生生的肉,不管那是如何地强韧,被枪弹打中也不可能毫发无伤,接连不停的射击让它全身血肉爆开,鲜血飞散出来,而那肉体也在转眼间便被破坏至不留原形的地步。
然后——
“呢……咿……!”
怪物跳了起来。
高高地——跃向逃生梯扶手的外侧。
在那前方是有如地狱般的虚无夜空。
“——糟了!”
〈剑三号〉大叫道。
只见几乎已化成肉块的怪物划出巨大的抛物线,然后消失在暗夜之中。
当然……高楼大厦的上层高度超过五十公尺,从这样的高度落下,再怎样的怪物都应该会粉身碎骨才是,而且已经被枪弹打得千疮百孔,想必更是容易分崩离析吧。而且不用说也知道,那样的状态中途不可能攀住什么,而且也没地方让它攀住。
这样一来,怪物就死了。
就常识而言应该会如此判断。
可是……
“〈灭组〉那些人怎么说……?”
“不行,恐怕是在‘范围外’吧P”
〈剑四号〉对〈剑三号〉如此回答道。
由于眼部被红外线夜视器所覆盖,因此难以明白他们脸上的表情……不过他们的口气明显透露出焦躁以及惭愧之情。
“那家伙自一开始就是这个打算……”
“可恶……!”
〈剑四号〉忿忿不平地以拳头敲打逃生梯的铁栅栏。
“怎么会……”
梨绪一脸茫然地喃喃自语。
这时候——
‘通告〈破组〉及〈灭组〉全员——’
无线对讲机传来干燥的声音。
‘经判断任务已经失败,全员立刻撤离,后续由〈缮组〉接手。’
“……〈剑四号〉收到。”
〈剑四号〉悔恨地回复对方后,其他的人也纷纷听从命令。
“又要重头开始……?”
梨绪说着回头望向走廊深处——搭档的〈剑九号〉和不知名女性惨死的尸体陈尸之处,脸上的神色比起悔恨,更充满了浓浓的乏力感。
她的初次战斗以大败告终。
同伴牺牲身亡——而且也没有达成目的。
然而比起那些事情,带给她更大冲击的,是那首度遇见,用她的眼、耳、鼻以及身体确认其存在的那个怪物。
“那就是……”
和同伴一起离开现场的同时,梨绪口中喃喃说道:
“那就是〈宿鬼〉……”
那就是他们必须狩猎的敌人之名。
***
她忍不住惊叫出声。
“——咦!?那不是——”
应该说是意外吧……因为她听到了意想不到的名字。
如果对方是其他人,那么不管是谁她都不会这么惊讶吧,于是由奈重新握紧手机,向电话另一头的琴音确认。
“太刀花学长不就是……那个二年A班的太刀花明月对吧?那个学生会的书记?”
‘对……’
似乎是由奈表现得太过惊讶的关系,琴音以有些缺少自信的语气表示肯定。
‘如果没有其他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应该就是那个太刀花明月学长。’
“那样很棒啊。”
由奈坦率说出自己的感想。
“说到太刀花学长,看上他的女生可是很多哦!”
由奈也听说过不论容貌或成绩,他都是十分优秀的人物,似乎是因为身为学生会的成员而没有参加社团活动;不过他的运动能力十分优秀,每当体能测验时,他的综合成绩也总是在学年的前五名以内,而且他的日常言行也没听说有什么负面的传闻。
几乎可说是个完美无缺的人。
总之他在校内是个风云人物,因此时常可以听到他的传闻——但是传闻听得愈多,愈是让人感到他这个人几乎没有缺点或破绽,记得他的兴趣是园艺,这个虽然有点像是老人的兴趣……但却不是什么能让人批评的嗜好,而且像他这样的人从事园艺,甚至会让人倍感亲切。
真的是从各方面都无可挑剔的交往对象。
然而——
‘果然是那样啊……嗯……’
听电话那头琴音的声音,她似乎是颇感困扰。
光凭这点由奈就察觉不对了。
“该不会……你拒绝了?”
‘嗯。’
从琴音回答的语气里,完全感觉不到不舍或后悔。
“……”
那就好像是明知是中了头彩的彩券,却将其抛弃一样。
由奈忍不住把手机拿离开耳朵,仔细地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当然上面并没有映着琴音的脸。
“果然还是因为神薙同学……?”
‘嗯,我还是没有余裕去考虑自己交往的问题。’
“我说你啊……”
由奈真被她打败了。
“我还是觉得你那样的想法太奇怪了,你为什么要那样替神薙同学着想?虽然你说你们就像兄妹一样,可是现在所谓的兄妹,感情并没有好到那样的地步。”
虽然向神薙红莲告白的自己可没资格说那种话,不,也就是因为这样,由奈才更无法认同。
‘……是那样吗?’
琴音的语气还是显得没什么自信。
虽然从以前就觉得她这个女孩有点天然呆……但没想到竟然严重到这个地步。她完全不在意周围的人,难道她从没想过与其他人相比,他们两人的关系是多么的特殊吗?
还是说——是有什么特殊的理由,让她不得不如此吗?
白天琴音曾说‘因为以前曾经对红莲做了过分的事,所以他其实是讨厌我的’……不过到底是发生过什么事,会让她变得这样彻底扼杀自己,为对方牺牲奉献呢?
由奈实在有点无法想像。
“我再问你一次。”
由奈稍稍加强语气向她问道。
“你和神薙同学真的没有在交往吗?事到如今就算你说有,我也已经告白了哦!”
‘啊,你告白了吗?’
“……嗯。”
短暂的瞬间——由奈也感到自己羞红了脸。
她从没想到自己对于恋爱是如此地青涩。
‘……这样啊,那红莲怎么说?’
“他要我等他一天,因为事情太过突然,他需要时间整理一下。”
‘是吗?的确像是红莲的个性。’
“……”
我很了解他——琴音这样的语气让由奈有些不悦,虽然她也知道琴音并无恶意。
“我也是很注意神薙同学哦。”
‘咦?是……是啊。’
她的声音透露着困惑。
果然她那一边没有丝毫的恶意,这样反而像是自己在欺负琴音似的,由奈只能在不让琴音察觉的情况下,偷偷地叹了一口气。
“……算了,但是对于太刀花学长的事你最好注意一点,至少这件事除了我之外,你最好不要对其他人提起。”
‘咦?为……为什么?’
琴音似乎有些惊讶地问道。
‘虽然我本来就没有打算说出去……’
“如果你说你甩了太刀花学长,你觉得喜欢学长的那些女生会怎么想?”
“咦?会怎么想……那个……应该就安心了吧。”
看来她果然不懂。
于是由奈稍微加强语气告诫道:
“‘那女的竟然甩了我所仰慕的太刀花学长,真是太嚣张了!她以为她是谁啊!?——我倒觉得她们应该会是这样的想法。”
‘是、是那样吗?’
听到琴音似乎是真的感到惊讶,由奈再一次被她打败了。
尽管琴音拥有‘会念书’的聪明头脑,但是面对某些事情就显得迟钝和顽固,由奈虽然觉得她的这一面很有趣也很可爱,不过相反地——也让由奈看得很替她担心,因为就像方才由奈自己也觉得不悦一般,有时即使她没有恶意,也会在无意中让对方感到不快。
“不过就算你和学长交往,她们可能也会觉得你很嚣张吧。”
‘那不管怎么选都一样呀……’
“真变成那样也只要太刀花学长出面,事情自然就会解决了,但你既然不答应和他交往,要他帮忙可能就希望渺茫了吧。”
‘关于那个……’
电话那头的琴音显得有些吞吞吐吐。
“什么?另外还有发生什么事吗?”
‘他说……想从朋友开始做起。’
“——啥?”
‘就是……’
尽管心中困惑,琴音还是把太刀花和她在屋顶上的谈话内容说了一遍。
“……那是什么意思啊!?”
她忍不住脱口说出这样的感想。
“我只有听说过他的传闻,没直接和他说过话……不过他还……真是个怪人。”
就由奈来说,她只能做出如此评论。
由于此事是听琴音转述,所以想必多少会遗漏掉一些事实,或是意思有所扭曲——不过就算那样仍是很奇怪,虽说是在被甩掉的情况下,但也不可能提出‘那我们从朋友开始’这样的提案吧?那已经不是会不会察颜观色的问题了。
‘……杉崎同学也这么认为?’
“对,再说一般而言,‘当朋友’应该是拒绝所用的藉口吧?他却说要从朋友开始做起……或许是有那样的关系,不过总觉得顺序颠倒了吧?”
那样简直变成那封情书也是为了某个原因的藉口一样。
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有什么意义吗?由奈立刻打消脑中浮现的念头继续说道:
“虽然不知道太刀花学长在想什么,总之小琴你要小心一点,比起太刀花学长,你更要注意周围的人,因为小琴看起来就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
‘嗯……’
从她这么简单就答应看来,她以前似乎就有被欺负的经验。
琴音冒失的样子虽然会勾起像由奈这样的保护欲,但是另一方面也会挑起某些人的嗜虐心理。
“详细情形明天再说吧。”
‘好,明天见。’
在互相道别后,由奈便挂断了电话。
她一边短短地叹了口气——一边将手机放在充电器上,然后躺在床上。
“……我自己也没空去管别人的恋爱问题吧。”
由奈说着露出苦笑。
***
要佯装成随处可见的情景也是相当煞费苦心的。
特别是现在这个时代……
网际网路和附照相功能的手机普及,无谓提高了非正规作战的难度。
纵使目击到什么不自然的情景,大部分的人也是马上就会忘记,极少有人会闲到特地停下脚步,去考证研究风景中的细微差异,而且就算真有那样的闲人,要掩饰也是很容易的——不过,这是指在以前……
到了现在,大多数的国民都随身携带有照相功能的手机。
而且只要透过简单的操作,就可以将资讯上传至网际网路。
例如说……在街上看到不自然的风景,就可以将其以图档的方式,散播至电子情报的汪洋中。只要有必要,也可以利用网路募集意见进行验证,当然……加工容易的电子情报在可信度上总是暧昧不清,然而却有在大众心中激起疑问的效果,而且一旦散布开来,要回收事实上是不可能的事。
仅仅一个目击者,就有可能会搞砸一切。
正因为如此,伪装就必须加倍用心。
譬如用来运送兵员与装备至现场的货柜车,在货柜侧面上也印着实际存在的物流公司的名义,公司名称有在法务局登记在案,货柜车的车牌也是在陆运局登记的正式车牌。
而在深夜运送大型货物是稀松平常之事,因此不会有人感到怀疑。
“话虽如此……”
一个中年男人正无奈地眺望着货柜车的队列。
宾士的阿克特罗斯(ACTROS)——而且是在同型车中搭载了v8引擎,以一万六千㏄排气量所榨出的大马力为傲的最高等级车种,外型充满德国制车种的机械式风格,甚至让人感觉到压迫感。
这种大型货柜车自从发生回收事件后,在日本也已经停止贩卖……不过国内仍有相当多的数量还在行驶,虽然与国产货柜车相比数量较少,但也不算多么罕见的车种,如果不是老道的爱车人士,应该都不会特别去注意才是。
只是……
“外型这么充满威严的大型货柜车并排在一起,不可能不引人注目啊。”
正如男人所说,四辆大型货柜车整齐停放在建设中的大楼前,那景象只能以壮观来形容,若是在物流相关的设施附近,那么这样的风景也是理所当然,可是这群货柜车却是在夜晚占据了大楼的停车场预定地,看起来就是异于平常。
“不管是〈破组〉还是〈灭组〉……军人在这方面就是这么随便。”
不过……说这句话的男人,他的打扮也是相当可疑。
他是早上混进充满血腥味的杀人现场的那个男人,现在明明已经是半夜时分,他却还戴着圆框墨镜,服装也仍是功夫装配上白色外套。
“……你这个可疑人物的代名词没资格说我们啊,逆木。”
“辛苦你了,迫水。”
中年男人——逆木转身向背后说道。
只见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站在面前。
他的年龄——看不出是多大。
并没有年轻到可以称为青年,这一点是一目了然的,但从他的长相却难以判断具体的年龄。他的身材消瘦,而且还留着长长的黑发,但却没有女性的气氛……反而由于体格结实,给人强烈的男人阳刚味。
他过去应该是过着与一般世俗不同的生活方式吧。
他稍显细长的双眸,以非常锐利的目光注视着逆木。
“抱歉,我们搞砸了。”
嘴里叼着烟,被唤作迫水的黑衣男人如此说道。
他的用字遣词虽然像个黑社会……但是这个男人散发出完全不同于流氓的气息,就像即便同样是归类于‘刀刃’,小刀和军用小刀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或者应该说那是针对实用性强
化之后特有的强度吧。
“难得当天就有捕捉机会的说。”
“大致情形我都听说了,据说是从逃生梯跳下去的。”
“与其说是跳下去,倒不如说感觉比较像飞走了吧。”
迫水以指尖捏住烟,用烟的前端画了个大大的弧形。
“虽然找到了散落的‘空壳’……却是在〈灭组〉的结界之外,就差了三公尺。”
“……三公尺啊,那还真是可惜了。”
逆木叹了口气说道。
“这件事又要麻烦你了。”
“那倒是无所谓,因为那是我们的工作嘛。”
逆木耸了耸肩。
“虽说如此……”
“最少又有一个人——不,会死两个人吧。”
迫水皱起眉头说道。
“这样也可以争取些时间就是了,对方也同样必须重头开始,要完全取代牺牲者的意识需要花费一些时间,虽然是因人而异,但从第一阶段要进入第二阶段最快也要整整一天,到第三阶段最快二天,最慢则是十天。”
“那样的时期反而最危险啊。”
迫水语气恶劣地说道。
“自我意识产生混乱,行动变得极端,简直就像个安全装置坏了的炸弹,更何况他既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会管别人是谁呀,杀人魔还会主张自己是正当防卫,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说的都没错……”
逆木从口袋中取出一片口香糖,然后剥开锡箔纸,将口香糖放入口中。
仿佛是在勉强嚼碎某个坚硬的东西般,他下颚的动作显得特别大,感觉甚至有些做作,而迫水就这样看着他一阵子——
“我说……逆木啊。”
他说话的口气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
“怎么了?”
逆木嘴里嚼着口香糖应了一声。
“有传统固然是不错,不过我们再不思考新的战法,这样下去会很不妙吧?”
“……大概吧,不过我们人手严重不足啊。”
逆木说着朝货柜车的方向瞥了一眼。
这时正好是——要把〈剑九号〉的遗体装入尸袋的时候。
一旁也可以看到他的搭档〈剑十号〉那名少女的身影。
她和其他人同样,即便身上包覆着死神一般的黑色服装,面对搭档的死,她的表情中参杂着仍显稚嫩的感情,踌躇、犹豫、后悔、自责,以及其他的种种……纵使她受过专门训练,对十几岁的女孩而言,那样的反应是再正常也不过了。
“连那样的小女孩也被送上战场。”
“那是御杖代家的千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是自己志愿加入〈破组〉的。”
说了这句话之后——迫水对自己的发言感到不妥,于是又附加一句:
“不过一样还是个小孩子。”
“要改变体制就需要比现在多出一倍的人员,而且敌人并不会等我们,这表示我们还必须同时维持目前的立即对应体制……”
“要刊登求人广告吗?现在这个时代,就连英国情报局都在网站上招募詹姆士庞德哦。”
“关于机密任务的细节,等待面试之后说明……内容这样写吗?”
“也需要附注‘死状可能会相当凄惨,请见谅’吧。”
迫水表情烦闷地说道。
“喂!这样回想起来,我还真是挑了个好职场啊。”
“棒呆了呢。”
此时在唉声叹气的男人们身后——人员已经搭乘完毕,四辆货柜车响起粗重的引擎声,开始缓缓驶离这里。
***
由奈原本以为自己很平静。
但或许是做了不习惯的事而兴奋未消吧,即便是躺在床上,由奈仍是久久无法成眠。
“……”
她的告白对红莲本人或许是突来之举,然而对由奈来说,那只不过是感情一点一滴所累积的结果而已。
等到发现的时候,自己已经喜欢上他了。
只不过在琴音的面前——她一直都在无意识中压抑着那份感情。在从双方口中确认过两人并不是恋人之后,过去一直积蓄在胸中的那份感情就此满溢而出,再也无法停止了。
由奈算是在比较早的时期就对神薙红莲产生兴趣了。
具体而言那是在第一学期的前半——黄金周刚结束时的事了。(编注:指日本四月底至五一月初的连续假期。)
她和坐在隔壁的琴音交谈而变得要好,结果和红莲说话的机会也自然增加。在高中刚入学的时候,由奈一直误会两人是对恋人——毕竟那两人总是在一起,不过真要说的话,应该是琴音总是随侍在红莲身旁,像是那样的感觉吧。
只是……由奈觉得他们的关系有点奇怪。
她的朋友中也有许多已经有男朋友——但是她们给人的印象和琴音完全不同。平常不管再怎么掩饰,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从他们的应对就可以感受到独特的气氛,是因为他们的目光和言谈像在打情骂俏吗……有点像是一种特殊的气场吧,总之就是会给人那样的感觉。
不过红莲和琴音却是完全不同。
应该说他们太过在意彼此吗——虽然他们感情真的很好,但两人却不知在顾虑什么,好像两人间存在着一条界线似的,一般都会以‘和对方在一起很自在’来形容亲昵的对象,但是红莲和琴音则是完全相反,他们表面上看来感情很好,可是都太过在意对方,使得两人的气氛显得有些不自然。
如果他们不是恋人……那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尼?
由奈觉得很不可思议,之后便时常观察着两人。
“神薙同学……”
她口中喃喃念着他的名字,在脑中描绘出红莲的身影。
正如同由奈向他表白的内容——由奈喜欢上他有几个理由。
喜欢他的温柔、他的成熟稳重。
那些虽然都是真话,但其实理由并不只是那些。
温柔的男生不是只有他,其他男生也有性格稳重的人,至于两者兼备的男生,数量毕竟就少了许多,但那些也不只红莲一人。
只不过……
“他的温柔中——似乎带着寂寞的感觉。”
而且红莲本来就给人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印象。
他和人们就好像在中间有一条界线般——有着奇妙的距离感。
向他问话他会回答,也会表现出适当的喜怒哀乐,算是好相处的人吧,可是他总像是无法融入身旁的学生们,宛如中间隔着一面玻璃墙,他就站在另一头窥视着这边的情况,言行举止散发出奇妙的疏离感。
甚至对总是和他在一起的琴音也是一样。
“……总觉得……他让我想起爷爷……”
由奈的祖父在六年前亡故。
而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其实由奈并不清楚。
不过似乎在由奈懂事之前,他曾犯过刑事案件,他也因此和亲戚几乎是处于断绝关系的状态……仍勉强与他有所往来的也只剩下二女儿夫妻,也就是由奈他们家。
实际上与其说是被亲戚拒绝往来,倒不如说是他主动与亲戚保持距离才比较正确。
祖父对自己有前科一事——以及因此给家人亲戚带来困扰之事感到非常在意,祖母、母亲、阿姨似乎都因此吃了不少苦,而因为祖父自己也知道此事——所以对于偶尔去他家玩的由奈,他常常都会告诫‘不要太常来这里,会有人说闲话的’。
即使如此,他之所以没有拒绝由奈来玩——之所以家中总是备有饼干,让住在附近的由奈随时都能来玩,应该都是因为他还是会寂寞吧。由奈的父母虽然并未积极表示认同,但是他们也没有阻止由奈走十分钟的路程到祖父家玩。
而那样的祖父……最后却是和其他独居老人一样孤独而死。
某一天——由奈像往常般到祖父家去玩,看到的却是化为尸体的祖父。祖父可能是被什么东西绊倒而撞到胸部,使得脆弱不堪的肋骨断裂,刺入肺中。
榻榻米也被祖父所吐出的鲜血染湿。
而祖父他——手握着电话断气了。
许多人知道他的死状后,都说他是要打电话求救时就断了气,但由奈却不那样想。祖父大概是……无法打出那通电话吧?他觉得自己是罪人,也一直都为此自责,他一定认为自己没有资格求救吧。
自己这样死掉,对大家都好。
所以祖父虽然拿起电话,却无法打给任何人,只能静静地等待死亡到来吧?不然无法说明祖父死前那——看起来十分寂寞、哀戚、焦虑,好像快要哭出来似的表情,年幼的由奈当时是这么想的。
由奈并不知道祖父过去做了什么。
是偷窃?伤害?还是杀人?还是其他的错事?
只是,不管他做了什么……有错到要让他寂寞地死去吗?在生死关头也不容许他求救吗?
至少由奈是喜欢祖父的。
她反而……觉得祖父是个非常温柔的人,或许正因为他一直为自己的罪过而自责,所以他才比任何人都懂得要温柔待人吧。
祖父的——那个眼神。
由奈觉得与红莲的眼神有些相似之处。
由奈知道,红莲他有时会像是注视着耀眼的事物般,看着其他同学一起欢笑的模样。仿佛明白自己没有加入他们的资格而放弃了自己——就是那样寂寞的眼神。当多数少年少女正如理所当然般享受着平凡无奇的日常生活,而他却只是退避在稍远处以憧憬的眼神守护着一切。
那是为了使珍惜的事物不遭毁坏、迫害,费心守护的一种温柔。
然而就由奈所知,红莲是个非常平凡的少年。
他只是有些不太懂得表达自己——却是比别人更认真、耿直、诚实的少年。
所以由奈想对他说‘过来这里吧’,不用顾虑那么多,你可以和我们一起欢乐,你的温柔绝不是什么可耻的感情——
刚开始或许是出于只是一种同情。
但是不知不觉中,她发现自己对红莲在意得不得了。
然后到了现在——
“……神薙同学。”
只是念着他的名字,由奈便感到一股坐立难安的心情。
于是由奈像个胎儿般在被窝里蜷曲身体,怀抱着这份恋爱心情——烦恼地叹了一声气。
***
迎接他的人如同往常般,在七点半准时来到。
“红~莲~”
门外传来温吞的声音,仿佛后面就要接上‘我~们~去~玩~吧~’似的,而这也是一如往常的事情。
真的是与平常无异的早晨,今天也同样到访神薙家的玄关——
“……”
——却完全不是那个样子。
虽然直到开门为止,一切也确实都和昨天相同。
“呃……”
红莲表情困惑地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
“早安。”
眼前满脸笑容的人并不是琴音——而是杉崎由奈。
而琴音则是退在她半步之后,脸上依然是往常的温和笑容,而看在红莲的眼里,那模样就好像……有新人要接替自己的工作,自己是最后来打声招呼而已。
“琴音,你究竟……这到底是——”
“是我说要来迎接神薙同学的。”
由奈打断红莲的话说道。
而在她身后——被皱着眉头的红莲瞥了一眼,琴音也只好缩着脖子点了点头。
“因为我在意得昨晚都没睡好,所以……”
由奈苦笑着耸耸肩。
她那样的动作——和她的容貌与平常的言行所给人的印象有段落差,所以更显得格外可爱,而她羞涩地看着红莲,那模样真的——看起来就是恋爱中的少女。
“可以……告诉我答案了吗?”
由奈侧着头向红莲问道。
“啊……不……那个……”
红莲则是暧昧地摇摇头。
“抱歉——我还没决定好。”
“这样啊,那只是一起上学应该……可以吧?”
“是可以……”
红莲也只能点头答应。
结果就演变成三个人一起去上学。
但是——
(也不管我的心情……!)
红莲心中对琴音非常不满。
所以他的话也自然变得少了,而由奈不知是否察觉了他内心的想法,她开心地频频向红莲搭话,话题诸如社团活动的事、考试成绩、朋友的事,以及其他种种……就红莲而言,他也不能够对她视若无睹,因此便只好随口回应。
“……清美她啊,啊啊,国中时的清美是我篮球社的学妹啦,然后她那个人啊,个子明明很高,兴趣却是裁缝哦,看她那么高的个子弯着腰做裁缝,那模样真的很好玩哦。”
“是感到很意外吧。”
“没错没错,当然那样也很可爱就是了。”
“或许是吧。”
“然后啊——”
然而红莲的意识并不在身旁和他说话的由奈身上,而是在她身后三步之处——离得比平常更远的琴音身上。如果是平时走在这条路上,这个时候他都是边走边和琴音闲聊,现在自己却是边走边随口回应由奈的话题。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啊!?
虽然那都是因为他既没接受、也没拒绝由奈的告白,所以现在这如坐针毡的感觉红莲自己也有责任。
“……红莲,你额头的银发很显眼呢。”
“说它是银发,其实只是单纯的白发而已,常常有人说那是掉色或染发——”
说到这里。
红莲发现由奈正露出苦笑看着他。
“怎么了?”
“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叫你的名字,你多少也该慌张一下嘛。”
“咦?啊——啊啊,那个……”
听她这么一说红莲才发现,刚才由奈并不是叫他‘神薙同学’,而是叫他‘红莲’,而且还叫得特别亲热。
“……抱歉。”
“这种事你向我道歉,我也觉得困扰呢。”
“不,那个……应该是我被那样叫习惯了——”
所以刚才才没发现。
毕竟从以前红莲和琴音就一直是以名字互相称呼。
“嗯?”
由奈的眼神似乎别有用意地回头望向琴音。
“因为我有妹妹,而且她和红莲也互相认识,所以只叫我笛原有时会混乱——我们才会理所当然地用名字称呼。”
只见琴音慌张地解释道。
“是铃音小妹吧?”
“嗯。”
琴音点点头。
琴音的确有个小她两岁的妹妹,而她也确实认识红莲,不过红莲被铃音单方面地——而且是当成蛇蝎一般地讨厌。
“这样……可以吧?”
“咦?”
“也让我叫你红莲——不行吗?”
“……啊、不,那个……”
那楚楚可怜的恳求眼神几乎可以说是犯规了。
刚才由奈才说自己那个高个子学妹,因为体格所以不适合裁缝——不过由奈楚楚可怜的眼神也是不遑多让。性格算是落落大方又强势的由奈,偶尔展现出不安的神情——由于和平常时的巨大落差,让她看起来更加惹人怜爱,当然由奈本身就容貌出众,但是那落差让她的美貌更增幅了好几倍。
“是可以……”
红莲就是对这种拜托方式没辙。
“……”
而由奈只是侧着头凝视红莲。
从她的眼神看得出来,她看着红莲并不是有什么特别意义,而是单纯享受着欣赏红莲表情的乐趣而已。
“什……什么事?”
“……没什么。”
由奈说着又笑了起来。
那开朗的笑容——照理说应该是和平常一样的笑容,但今天看起来却可爱了好几倍。
(好像有一种上当的感觉。)
红莲不由得在内心微微叹气。
***
十二寸液晶荧幕的画面上,有数个颜色正缓缓蠢动着。
颜色与颜色间并没有明确的界线,那宛如彩虹般半透明的色彩变迁,覆盖了画面的大部分,这色彩的泛滥让人不禁联想到某种幻想艺术,但是——在色彩之下是由实线所描绘出的住宅地图。
当然这并不是为了新奇或好玩。
这是为了方便进行综合性的判断——作为要对全局做出直觉等各种判断时的参考资料,而将某种资料视觉化所成的图表,这道里就像是比起在表格内罗列一群数子,做成圆饼图或长条图还比较容易让人理解。
“……嗯嗯。”
早晨的住宅区——有一辆黑白相间的宝马迷你正悄悄地停在角落。
“果然短短一天的时间,实在也无计可施。”
在驾驶座上自言自语的是那个‘可疑人物的代名词’——逆木慎一郎。
“〈破组〉固然缺人,但是〈索组〉更是必须尽早补充人员了。”
在旁边副驾驶座上,一台笔记型电脑从汽车点烟器插座连接电源,正全速运作当中,而无线传输的显示灯一直处于亮起的状态,也就是说,荧幕上是将每一刻搜集到的情报以即时的方式显示出来。
“这次也得等牺牲者出现才行啊。”
电脑上所显示的地图规模并不大,大约就是方圆五公里左右的范围,而在中心以标示着昨日以及红色×的地点——就是昨天的猎场。
“话虽如此,只是等待也太无聊了……”
液晶荧幕上的彩虹颜色仍在缓慢变化着。
逆木等人所找寻的‘目标’——〈宿鬼〉在这个现代社会中明显是属于异物。
无关人的意愿,它只要存在就会产生某种‘不自然’。
平常总是见面打招呼的卖烟老婆婆,今天却不见人影;转角那家的狗平常总是乖巧,昨晚却是叫个不停;平时总是有礼貌地打招呼的送报青年,今天却是不理人;其他诸如此类……
像这种程度的小事,每一样都看似无关紧要——然而却又与‘平常’不同。
由此可知人类的感觉不可小看。不需特别去意识,人类对于‘非日常’总是会敏锐反应,并且将那股不协调感记忆在心中的角落。而他们就是以人海战术和各种‘密技’加以收集,并将那‘不自然’的程度化为数值,再各别累积加总在各个地区上。
而那样的结果,就造成脱离‘日常’的要素——即使每一个都十分微小——愈是累积,显示在地图上就会变得愈红,宛如是使用特殊照相机所看到的热分布图一般。
然而目前为止——地图上并没有局部性的红点。
也就是说还没有过滤出‘目标’的所在之处。
“跟以往一样,还是需要耗费时间寻找——还是一样嘛。”
这时逆木忽然侧头沉思。
没有搭档却仍会自言自语是他的习惯,那是藉由付诸言语来整理思考,使模糊的思考转为明确,而且不限于逆木,即使是一般人也很常用这种方式思考。
“跟以往一样?”
他对自己这句话感到不对劲,暧昧的违和感逐渐成形。
如果说昨天的狩猎和平常有什么不同之处的话——那很可能将是追踪这次‘目标’的新线索。
如果……
“‘目标’冲出‘结界’并不是偶然的话?一
那就表示那个‘目标’知道逆木等人组织的基本战术。
〈御火槌〉
那就是逆木他们组织的名称。
然而知道这个名字的人——正确理解那名称所代表的意义之人,在组织之外不超过百人,就隐匿性的意义上而言,〈御火槌〉的等级可能远超过各种情报机关或秘密结社。
那种机密组织的情报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得手的。
如果真有那个可能性的话——
“过去曾经和我们交手过?”
若对方是过去侥幸逃过一劫的对手,那么也会知道〈御火槌〉的基本战术吧。
但是——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昨天的狩猎就太过简单了,如果曾经一度和〈御火槌〉交过手,那么就应该知道〈御火槌〉是它们〈宿鬼〉的天敌——专门的封杀机关。
而且面对那样的天敌,最确实的自保方法,就是不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存在。
可是昨天那‘目标’的行动却过于招摇。
因为它毫不掩饰杀人的证据,如果它有心掩饰,甚至可以将被害者吃得连根骨头也不剩,不然也可以把尸体连同骨头一起粉碎,全部都冲到下水道里去,完全湮灭证据的方法应该多的是。
但它却没那么做。单纯是因为一时混乱而没想到吗?
还是说它藐视〈御火槌〉的存在呢?
“也就是说——”
是后者的情况。
拥有知识却无经验——因此那个宿鬼小看了〈御火槌〉的威胁性。
“它透过某种方法,在事前便获知组织的情报……?”
逆木随即伸手操作电脑的键盘。
他连线到〈御火槌〉大本营的伺服器,输入ID和密码,然后从资料库中抽出了某个纪录。
“……”
液晶画面上描绘出一个表格——那是一连串人名的一览表。
他再以特殊条件将其排序。
“数量意外地多呢。”
逆木一边叹气,一边从口袋取出手机。
“——我是逆木,我想要调查一下〈御火槌〉的相关人员。是的。昨天的那件任务,如果‘目标’的脱逃并非偶然的话,那就代表对方知道结界展开半径的相关资料。是的。是的。可以的话请派几个人过来。是的。没错,我明白了。”
只听到啪的一声,他合上了手机。
“嗯……”
接着逆木把手伸进驾驶座下,抽出了一个黑色铁块。
那是一把插在树脂制枪套里的手枪。
贝瑞塔M8045〈美洲狮〉,外型看起来短小厚重,形状给人一种尺寸不足的印象——不过它和UMP短机关枪相同,使用的是点四五ACP这种大口径弹,是一把作为护身用会多少感到勉强的武器。
“……希望是我猜错了才好。”
他稍微拉动套筒,确认初弹已经上膛之后——逆木以忧郁的语气喃喃自语,然后走下了宝马迷你。
***
早上在平安无事中度过。
一如往常的上课,一如往常的午休时间。
暮林老师今天也是请假。
校方并未特别告知理由,不过大部分的学生都认为可能是受伤或生病,并没有感到疑问。
由奈早上前来迎接红莲上学,表现地十分积极——不过在校内却没有特别在大家的面前找他说话,应该是在红莲回复之前,她会有所收敛吧?对于不喜欢引人注目的红莲来说,不禁要感谢她的好意,因为由奈在男女双方都交友广泛,若是她和红莲亲近,应该会引起许多人注目。
“吃饭啰——”
谦吾说着咚的一声,把便当盒放在桌上。
那便当盒看来颇大一个,看来要维持他那样的体格,就必须要有相当的量吧。看他迫不及待开心地打开便当,该说那模样像极了小孩子吗?总之让人看了不禁微笑。
“嗯?怎么?”
谦吾注意到红莲的视线,于是转过来面向红莲。
“想吃吗?”
“不,不是那样的啦。”
“不用客气啊。”
谦吾说着指了指自己的便当。
“我们不是朋友吗?”
“这……这样啊。”
“附带一提,配菜一样两百元哦。”
“你下地狱去吧!”
红莲对他白了一眼——然后一边确认钱包,一边从位子上站起来。
如果想要确实买到想要的食物,那么下课钟声一响完就该全力奔跑,不过若是不在乎捡剩下来的,那么现在前往贩卖部也还来得及。
就在他想着这种事的时候——
“神薙同学。”
红莲才刚走出教室就被人叫住。
不用说也知道那是由奈,她先前才说要用‘红莲’来称呼,现在又恢复到神薙,这应该也是在替红莲着想吧?
但是——
“要不要去中庭?]
由奈唐突地说出这种话。
“中庭?”
红莲他们所就读的高中,从空中俯瞰校舍是呈‘口’字型——所以是有中庭的,那里布置得像是个小型公园,由于里面也有摆放数张长椅,因此天气好的时候,也可以看到带便当的学生在那里用中餐的光景。
“一起吃午餐吧。”
由奈说着又以楚楚可怜的眼神凝视红莲。
“不行吗?”
“啊……没那回事。”
红莲反射性地回答道。
他深切觉得由奈楚楚可怜的眼神真是犯规,于是红莲只好小心不让内心的叹气被发现,同时对她说道:
“那我先去贩卖部一趟——”
“我当然是准备万全才邀你的啊。”
由奈说着举起手上的布包给他看。
看来似乎是便当盒,而且那布包里很明显有两个便当盒。
“我想亲手做的便当……分数应该比较高嘛。”
“……”
事实上红莲又再惊讶了一次。
“我是想到就会立刻行动的人啊。”
“……看起来的确是呢。”
红莲露出苦笑。
“对不起,我太不会察颜观色了。”
由奈耸了耸肩。
“不,没有那种事……”
若说不会察颜观色,琴音远比她更加严重。
这么说来——红莲朝教室环视了一圈,结果并没有看到琴音的人影,看来是午休时间一到她就出去了……
“里面装的都是——”
由奈凑到红莲耳边轻声细语道:
“红莲喜欢的食物哦。”
“……为什么……”
你会知道……这句话还没说出口红莲就察觉了。
是琴音,除了她也不会有其他人。
“这么说来琴音人呢?”
“她说要先去占位子。”
由奈微笑说道。
“她也一起吗?”
“安心了吗?”
“不,不是那样……”
红莲一时语塞。
确实,这样琴音就好像是他的监护人似的。
“不好意思让她久等吧。”
由奈说着极其自然地握住红莲的手。
“啊——喂!”
“走吧。”
仍在困惑之中的红莲,被由奈半强迫地拉着走向中庭。
***
在不知道实情的旁人眼中,那应该是非常奇妙的光景吧。
“……并没有……特别的事……发生……”
两眼无神如此回答的是个身穿睡袍的年轻男人。
那名男人站在套房式大楼的入口大厅,而他的额头上贴着一张有如恐怖电影中出现的符咒,名片大小的白纸上画着复杂的图案,那图案本来可能是什么文字吧——不过因为那些字交错纵横,而且又经过改编,所以让人看不懂。
然后……
“是吗?感谢你的合作。”
说完便迅速撕下男人额上符咒的人——是逆木。
“……?”
男人的眼神又恢复了精神。
他仿佛像是以站着的状态从梦中醒来,他左右张望——看到站在他身旁的逆木时,他的身体颤了一下,直到刚才他都还是意识不清,从他的观点看来,逆木就好像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似的。
但是逆木却不理会他,从男人的面前通过,然后走出了大楼。
“……?……?”
男人数度扭了扭脖子,然后从集中放置在入口大厅的信箱中取出报纸和信件,接着就这样直接回去自己的房间了。
“好了,接下来。”
逆木一边仰望着大楼,一边从怀中的口袋取出口香糖,然后打开包装。
这已经是今天的第十片了,他用单手将口香糖甩出,并且剥开锡箔纸,随后将两片一起放入口中开始咀嚼了起来。
“仔细想想,现在是学生去上学的时间呀,我真是失败。”
“那不是废话吗?”
只听见背后有人对他说话。
逆木回头一看——只见那里有两个人影。
一个是嘴角叼着香烟的男人。
“哎呀,迫水先生。”
迫水纯一的装扮和昨晚有些不同。
虽然同样是一身黑色的长衣——但衣服的种类不同,那是皮制的风衣,而且看起来似乎不止穿了一两天,那衣服经过长久的使用,自然散发出一股独特的风格。
不过——在平常日的白天穿那样的服装,看上去就和逆木同样,不像是善良百姓的装扮,加上他本来就是一张有如以刀刃削减过般的严肃面容,因此更加散发出让人难以接近的气氛。
“你们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来协助你的啊,你有向大本营要求补充人员吧?”
迫水用芝宝牌的打火机点燃香烟,然后不耐烦地回答逆木。
而逆木则故意装出惊讶的表情。
“专门负责破坏的〈破组〉队长亲自前来?”
说完他的视线移向与迫水同行的另外一人。
“我记得这一位是——”
“我是御杖代梨绪。”
她说完行了一个礼,她就是昨晚参加狩猎的其中一人——〈剑十号〉少女。
现在的她,黑色长发绑成马尾,一身牛仔裤和飞行夹克的装扮,那身打扮虽然算不上妩媚动人,但是十分适合这位看似个性强势的少女。
“迫水先生——”
逆木以多少带着非难的目光,透过墨镜射向迫水。
“人手不足又不是第一次了,而且她虽然是〈破组〉的新人,可是让她多累积现场经验也没什么不好啊。”'
迫水说着手迅速地一挥,只听到锵的轻脆一声,打火机的盖子便盖上了。
“万一找第一个就中大奖,我也会帮你争取一些逃跑的时间啦。”
他说着稍微拉开风衣,只见左边和右边——左右两边分别挂着一把装在皮革枪套内的转轮式手枪。
“你还是老样子,sw的M625吗?现在还有人挂着两把转轮手枪,你以为你是电影的英雄主角啊,而且那不能装备消音器吧?”
“少啰嗦,我的私人物品你管不着吧。再说进行使服调查,要是遭遇必须用枪的场面,也不可能有时间装消音器吧?”
“……你说的也没错啦。”
逆木耸耸肩,然后转而向梨绪询问道:
“御杖代的小姐也有带枪吗?”
“……是。”
表情稍显紧张的少女——梨绪点点头。
接着她以稍微僵硬的声音说道:
“那个、逆木先生。”
“嗯?”
“如果可以的话……请叫我〈剑十号〉,或是称呼我梨绪也可以。”
“……”
“……”
逆木与迫水不禁面面相觑。
看来这个少女对被以‘御杖代’的名子称呼有所抵抗,逆木表情有些讶异地看向迫水,而这名梨绪的长官则是不悦地点了点头,看来似乎有相当根深蒂固的理由。
“那就叫你小梨吧,请多指教啦,小梨。”
“……”
梨绪表情中似乎有些不悦。
看到她的反应,逆木则是歪着头问道:
“还是你觉得小绪比较好?梨梨、绪绪,都不怎么样呢。”
“小梨就可以了。”
“开玩笑的啦,不过我就叫你的名字吧。”
“……”
“然后呢——”
迫水就像是要转移话题般,一边仰望着大楼,一边打断他们的闲聊。
“这里有可疑人物吗?”
“这个嘛,〈御火槌〉相关人员这个推测只是出于我的小人之心啦,反正总是好过干等,大概就只是姑且一试而已。”
逆木耸耸肩说道。
“了解我们的战术,又知道结界展开半径的资料——又或者是只要有意就可以得知那些情报的身分,以及那样做的可能性,符合这种条件的人意外的少呢,不过前提还是在于我们机密情报管理的意识是否健全啦。”
“你这么没自信啊?”
“因为我们本来就是老旧的组织啊,有哪里出问题也是很正常,不过这先不论,要身为〈御火槌〉相关人员,又具备战术的知识,或是有可能知情的身分,这么一来——”
逆木从怀中取出PDA,将画面拿给迫水观看。
“……神薙?”
迫水皱起眉头念出了这个名字。
“这么说来偶尔是会听到这名字,但我倒是从未见过姓神薙的人啊。”
迫水朝梨绪瞥了一眼。
而逆木也朝梨绪看了一眼,然后对迫水点了点头。
“和御杖代家同样,他们也是〈御火槌〉七家之一。”
“七家?不是六家吗?”
其实迫水原本并不是〈御火槌〉的一员。
他本来是自卫队军官,而且在之后也曾担任民间军事公司的军官,由于有那样的经历,因此才被挖角过来。
〈御火槌〉不局限于老旧的方法论,为了能引进最新式的训练及各种方法论,因此数年一度会向外部进行挖角,迫水就是在那样的制度之下加入〈御火槌〉的人物。
因此迫水虽身为〈破组〉的队长,但是他对〈御火槌〉的历史,以及旗下各家间的关系并不清楚。
另外逆木则与迫水相反——他是出身于现在构成〈御火槌〉六家之一的伽蓝堂家分支。
“没落——不,事实上那是在十几年前就已断绝的家族,由于宅邸失火,当时家主及其家人皆丧生大火,唯一的例外只有——”
逆木操作着PDA。
只见画面上显示出一个少年的大头照。
“神薙——红莲而已。”
“这还真是气派的名字呢,不管是姓还是名。”
迫水脸上浮现些微苦笑。
“神薙家对〈御火槌〉的贡献主要是在咒术方面的研究,不过在二十世纪初期由于到御杖代家的抬头,神薙家逐渐失势,最后沦落到几乎只是空有名号,成为有名无实的存在……近年在〈御火槌〉中称只有六家而非七家的人也变多了。”
“也就是说他是最后的幸存者啊。”
“他有可能从父母那边得知关于〈御火槌〉的战术吧?而且在结界技术之中,现在也存有几项是由神薙家所开发的。”
“即使他拥有能够理解的知识基础也不足为奇……是吗?”
“附带一提——”
逆木以中指将快滑落的墨镜往上推,并且接着说道:
“在他父母亲那一代,事实上就已经与〈御火槌〉不再往来了,所以也没什么忠诚心和归属意识吧——”
“相对地口风就不紧了吗?”
“大概也不会知道宿鬼的可怕吧。”
“……原来如此。”
迫水一边缓缓地吞云吐雾,一边点头附和。
“那么——那个小鬼就是住在这里吗?”
“我已经先询问过住在同一楼的居民了。”
逆木说着用指尖捏着符咒晃了一晃。
“总之神薙红莲本人似乎没有什么异常,并没有和什么人往来,如果说有的话,那就只有每天早上前来接他上学、疑似同校学生的女孩子——除此之外,并没有别人进出他家,似乎是个孤僻的家伙呢。至少就目前来看,他和那个宿鬼所依附的暮林恭子,两人并没有私人方面的接点。”
“现在这个时代,别说不知道彼此长相,就算连性别也不知道的那种交友关系,也不足为奇。”
网路的发达正逐渐改变人际关系的定位。
就逆木等人的看法,虽然那种事情并无是非对错,但是旧有的方法变得无效却是一个麻烦。即使没有物理上的接触,情报也是有可能会泄漏;神薙红莲和昨晚化成肉片的〈宿鬼〉依附对象——暮林恭子是否在网路上有所接触,必须要分别调查两人持有的电脑、PDA、通讯纪录等才能知道。
“只不过暮林恭子的父亲是神薙红莲的班导。”
“也就是说他们可能见过面?”
“大概跟没见过面的可能性差不多。”
“那就监视他吧!如果只是要掌握他的动向,那么用式神应该也可以办到。”
“是呀。”
只见逆木从怀中取出一张纸。
那简直就像是……小孩子劳作用的厚纸板,在平面上还画着山折线、谷折线以及轮廓线,而它和普通劳作的不同之处,则是其中一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如果是通晓神秘学的人可能就会注意到……
这也是一种符咒。
“——监视任务,对象是403号室——神薙红莲,急急如律令!”
逆木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往空中一抛,那张纸立刻在空中啪啪啪地自动折叠……当它掉落至地面的时候,已经组合成虽然各部分有着棱角,却是明显让人联想到一只‘猫’的形状。
那只折纸猫叫了一声‘喵啊呜’回应逆木的命令,然后便迅速消失了踪影,应该是去寻找便于监视问题的403号室的地点了。
“好了——我们去找别人吧。”
两个男人和一名少女于是并肩离去。
***
便当盒中的确是装满了红莲喜欢的菜色。
“……你真了不起。”
她向红莲告白不过是昨天的事。
而从琴音处打探出红莲喜好的食物应该也是昨天——因此虽然做便当的时间非常充分,但是却不可能有时间另外学习做菜的技术,这也代表由奈的厨艺本来就不错。
“这菜色其实相当偷懒了,只要照程序去做,谁都可以——”
话说到一半。
“……”
由奈急忙闭口不语。
因为她惊觉到这并不是谁都可以做的出来——至少现在自己身旁就有一个少女做不到。
虽然做菜不一定要用到火,但是需要烧、煮、炸的加热料理当然就全部不行了,而且当然这样能选择的菜色就减少许多,总不可能把凉拌豆腐装进便当里,而且在某些时期若是不加热过,食物很快就会腐坏。
“啊、不会啦,抱歉,谢谢你。”
琴音注意到由奈的神色急忙说道。
看着青梅竹马的反应,红莲在内心叹气。
琴音的精神创伤,勉强说来应该是火炎恐惧症吧,打从十年前的那天起就一直重重压在她的身上,就红莲所知,无关火源的大小,琴音只要看到火就会感到不适,严重时还会引发呼吸困难,当场无法站立。
“不管哪一样都很美味呢。”
红莲半强迫地尝试转移话题,琴音的火炎恐惧症本来就是两人回避的话题,和红莲双亲之事差不多敏感。
“杉崎给人的印象不像是擅长家事的人啊。”
“你那句话就某种意义来说是性骚扰哦。”
由奈苦笑回应。
“你觉得女性还是要会顾家比较好?”
“不,我只是想说个性活泼的人不分男女,应该都不擅于那种单纯只是熬煮的手续吧。”
“你那是偏见,我父亲也是个性急噪又顽固,但他的兴趣可是钓鱼哦。”
“我听说那算是相当动态的活动呢。”
红莲一边谈论着这样的话题,一边吃着由奈为他做的便当。
他斜眼往坐在由奈对面的琴音方向看去——只见她正双手拿着自己带来的面包,像是得到向日葵种子的松鼠或黄金鼠般,一点一点地啃着。
一瞬间,红莲与她视线交会,她仿佛队在说‘加油’似地对红莲微笑。
“……”
红莲只能趁由奈没注意,短短地叹了口气。
就在此时——
“——嗨,笛原同学。”
忽然有人叫了琴音的名字。
红莲等人一同抬头一看——只见一个面容清瘦的少年面带爽朗的微笑,站在三人的面前。由于他原本就是名人,而且昨天才刚见过也不可能忘记他的长相。
他就是太刀花明月。
“还有……你就是传闻中的神薙同学啊,那位是——”
“我叫杉崎。”
由奈回答的声音中带着若干惊讶和困惑。
而明月则是笑嘻嘻地逐一环视三人。
“可以和你们一起用餐吗?”
他举起左手提的贩卖部纸袋,给他们看了一下。
“喔……”
由于找不到藉口拒绝,红莲也只能答应,而琴音和由奈也是一样。
只见明月一副高兴的样子,说了声‘打扰了’便坐在琴音的旁边。昨天放学才刚被甩掉,他那旁若无人的态度固然让人不免惊讶——但是当然,红莲既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阻止他坐下。
只是……
“我们没有直接说过话呢。”
令人意外的是,明月竟是先向红莲搭话,而不是琴音。
“这个嘛——是啊。”
“虽然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
明月毫不犹豫地说道:
“我昨天向笛原同学告白,结果被她拒绝了。”
“……”
“……”
红莲和由奈的视线都集中在琴音身上。
琴音则是——畏怯地缩着脖子。
“那还真是……呃……”
由奈随口找寻话语回应。
“该说请节哀吗……”
“不不。”
明月开朗地摇摇头。
他看起来悠然自若,完全没有沮丧的样子,若是换个角度来看,那开朗的态度甚至可以用轻浮来形容。
“我问她理由,笛原同学说她有义务要让神薙同学幸福,在那之前没有心情交男朋友——”
“……”
红莲只能板着脸,保持沉默。
而明月则是面露爽朗的笑容,观察着他的反应——然后说道:
“所以我就决定要帮忙笛原同学了。”
“——啥?”
当然……在和由奈道别之后,红莲又回到学校,躲在暗处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所以红莲知道明月的这个提议。只是他做梦也没想到,明月会这样从正面——面对面地对红莲说出这种事。
俗话说天才和某种人只有一纸之隔,这学长该不会脑袋有问题吧?
正当红莲想着这种失礼的事——
“幸福的定义因人而异。”
明月无视三人的困惑,以温和的语气说道。
“朋友当然是愈多愈好,人与人的关系可以拓展自己的可能性,而那也适用于幸福的多样性,你不觉得吗?”
“不——那个、学长。”
只见红莲皱着眉头说道:
“你的意思是——”
“所以我们做朋友吧,神薙同学。”
“……”
见他笑嘻嘻地如此说道,红莲一时为之语塞。
“请多指教。”
明月说着说着,越过坐着的琴音,将手伸了过来。
短暂的时间里,红莲看着他的手——感觉就像看着某个不明物体般,然后才不得已地握手回应。毕竟对方是学长,而且也感受不到恶意或敌意,他没有非拒绝握手不可的理由。
或者该说,他竟事先清楚明言自己不怀好意——也就是为了要和琴音交往——让红莲也为之傻眼﹒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他应该是看到红莲困惑的表情吧。
“啊啊,不止是因为笛原同学啦。”
明月如此补充说明。
“其实我从以前就对你有点兴趣了。”
“我……吗?”
这么说来,他刚才话中有以‘传闻中的’来评论红莲。
由于红莲本来就容易引人注目——国中时期也因为这个原因而遭到刁难,他曾经跟所谓的不良少年起过不小的冲突,而因为国中和高中都在同一个校区,所以也有其他学生知道这件事吧。
然而——
“你看,我和你的名字不是都很奇怪吗?”
“啊……喔,是啊。”
“所以我对你有种亲近感呢,你以前有没有因为名字而被取笑过呢?像我就常常被说名字像女孩子,或是姓太严肃之类……”
“确实是那样……”
不管是神薙还是太刀花,以发音来说并不是特别稀奇的姓氏,但本来应该都是写作别的汉日字才是,更何况下面的名字又是明月、红莲,不禁让人怀疑父母亲的感性和精神是否正常。
不过就红莲的情况而言,父母只是单纯懒得想名字吧,真白、白亚、苍依、翠梨,以及深红和红莲,兄弟姐妹的名字都是和颜色有关,只能说至少没有用号码来命名已经是万幸了吧。
“难得有人可以和我分享这种心情呢。”
“喔……”
“那么就请多指教啰。”
明月说话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是一副开朗模样。
***
“真是——寂寞的生活啊。”
关于神薙红莲这个少年,逆木是给予如此评语。
在迫水和梨绪的协助下,除了向周边居民探听情报外,他们还清查通讯纪录,尽可能地尝试调查神薙红莲及其周遭人们——而那就是他们的结论。
就现在来说,他们并没有找到他与疑似宿鬼的人物接触,他的交友范围不论是在现实生活还是在网路都相当有限。
与他亲密的人,也只有每天来访的一名青梅竹马的少女而已。
而这个少女虽然是神薙红莲的远亲,却与〈御火槌〉没有直接的关系,也就是所谓的一般市民。当然宿鬼在寄生时并不会管对方是不是一般市民,也因此才更棘手……不过在目前看来不论是神薙红莲,还是他的青梅竹马,两人都没有发现有明显的异常情况,为了保险起见也调查过他们的银行户头,也是毫无异状。
“是无辜的吗?”
“还没办法如此断言就是了。”
听到迫水的话,逆木耸耸肩回答道。
现在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两点——他们和梨绪正在一家拉面店里,由于已经过了中午的拥挤时段,如今店内不见其他客人,而他们正在享用稍晚的午餐,附带一提,迫水吃的是叉烧面,梨绪的是拉面,而逆木则是吃着又烧面加上大盘炒饭。
“可是——”
“可是?”
听到逆木的话,迫水停下拿着汤匙的手,皱起了眉头。
“我是在想这家伙到底……了解多少?”
逆木吸着面说道。
“关于〈御火槌〉吗?”
“对,或许该与他接触一次,探探口风比较好。”
当神薙家烧毁之际,幸存者只有这名少年,但是年仅六岁的他,只怕对双亲的职业都没有多少认识——即使有也不是那个年龄所能理解。
另外在宅邸烧毁之时,根据当时索组的报告,与神薙家研究有关的资料全部烧毁了,也就是说双亲要遗留研究笔记或是什么资料给红莲都是不可能的。虽然也有可能是索组有所遗漏,不过对于神薙红莲,在那之后还监视了三年,当时就已经判断神薙红莲‘已经没有身为〈御火槌〉一家的资格’,也因此才解除了监视。
事到如今,实在难以想像神薙红莲还能从哪找到资料。
然而在另一方面……在咒术之中也存在着能将人脑作为资料库的方法,过去以咒术开发而闻名的神薙家应该也有那样的技术,或许本人虽毫无自觉,但是他的脑袋里却沉睡了大量的危险知识。
而那些知识就在偶然的情况下流出至表层意识——这也是不无可能。
所谓的咒术,是一种充满不安定,只根据模糊的经验法则所建构的技术,有时甚至会发挥出施术者所意想不到的效果,就是因为在物理上的影响力、泛用性以及确定性无法胜过科学,所以咒术和魔法才会从历史的舞台上消失。
反正不管怎么说……
“今晚和他接触看看吧。”
逆木拿下因热气而起雾的墨镜,一边用手帕擦拭,一边如此说道。
***
在还没找到答案之前,时光便已流逝而去。
不……他早已有了答案,只不过他还无法下定决心,把答案告诉对方而已。虽然琴音和由奈都说自己很温柔,但自己只不过是既任性又胆小罢了,红莲不禁有这种自嘲的想法,之所以不想伤害他人,那也是害怕会反伤害到自己而已。
无论如何……
“一起回家吧。”
尽管这是可以预见之事——在校门等待他的人并非琴音,而是由奈。
“红莲——”
微笑的她真的很可爱。
就某种意义而言,她总是很温柔——可是她和静静微笑的琴音却是一个对比,她能够带给周围的人活力,只要和她在一起,自己也会跟着快乐起来,她就是这样的少女。
“我请小琴先回去了。”
在红莲开口发问之前,由奈便已先回答了。
在经过数秒的犹豫之后——
“……我真的不懂。”
和由奈一起走着,红莲如此说道。
“为什么是我?”
“我昨天说过了吧。”
由奈回答道。
“我喜欢你温柔、成熟稳重、又耿直的个性。”
“……每一个感觉都不像我啊。”
红莲自嘲地说道。
再说如果他真的既温柔,又成熟到能明辨事物的道理,又真的具备光明正大的耿直性格,那么他现在就不会在这里和由奈说话了吧。
“……差不多可以给我答案了吧?”
由奈忽然改变语气如此说道。
“也已经过了一整天了。”
“……”
红莲再一次重新思考。
由奈是个好女孩,和她在一起很快乐,而且又懂得体谅别人,和她说话不会有什么负担,容貌毫无疑问算得上是美女等级,而且偶尔展现出的一颦一笑都可爱得让人惊讶——总之若问她有没有魅力,那么毫无疑问是有的。
配上自己可以说是太浪费了。
所以——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对不起。”
红莲说出口了。
如果可以,他本来是想用电话答复的——但那样对杉崎太不诚恳了,但是红莲毕竟还是难以直视她的脸。
于是红莲和她并肩走着,视线则是坚持注视着前方说道:
“我不能当杉崎的男朋友。”
若是问他是何时做出这个结论的,其实红莲自己也不清楚,或许——昨天被由奈告白时,答案就已经注定了,只不过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有所自觉而已。
她会生气?哭泣?还是讶异呢?
红莲在脑中预测了数个杉崎的反应,并且做好承受的准备。
然而——
“你讨厌我吗?”
身旁的由奈反而是静静地苦笑,红莲从气氛中能感觉得出来。
“不是那样的,如果是二选一的话,那答案绝对是喜欢,并不是杉崎不好,真的完全没有那回事,如果不是像我这样的笨蛋,一定早就欢天喜地地答应了呀。”
不管怎么想,和自己交往对由奈来说都不是好事。
就是因为知道她是个好女孩——所以更是不可以。
不,就连那也只是一半的理由而已,看来在无意识中找藉口说服自己,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了,那并不是很好的倾向。
红莲感觉到那个不可能存在的妹妹,如今正在某处——嘲笑着不像样的红莲。
“但是我……该怎么说呢,我没办法清楚说明,总之抱歉……”
“……是吗?果然是那样啊。”
由奈忽然停步点了点头。
红莲这时也才终于停下脚步,回头面向她。
她那若有所悟——平静得过头的表情,让红莲非常在意。
“什么果然?”
“……好吧,我知道了,我已经明白了。”
“明白什么?”
“不要问那么残酷的事情啦。”
由奈叹了口气,然后摇摇头。
她的反应远比想像中要平静,只见她再度迈开脚步,通过红莲的身旁——然后也没有停止,就那样直直前进,而红莲当然没有资格追赶她,只能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
“——抱歉。”
他是真心这么想的。
他告诉自己这是拒绝别人好意之人的责任,所以红莲坚持凝视着她的背影,直到由奈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为止。
***
“——为什么?”
琴音忍不住朝着电话筒问道。
在回到家用过晚餐后——琴音很在意红莲和由奈的交往究竟结果如何,因此便打了电话,虽然不管问哪一边都一样,但是琴音之所以先打电话询问红莲,单纯只是因为他的手机号码在通讯录的前面而已。
不过以结果来看,幸好是这个顺序。
这样她就不会让由奈亲口说出自己‘被甩了’。
可是——
“我原本想说——和杉崎同学交往的话,红莲也就会幸福了呢……”
就琴音而言,她本来以为两人会交往的。
因为不管怎么看,由奈都是个无可挑剔的少女,既漂亮又开朗,不论在男女之间都很受欢迎,在各方面都和自己正好相反,真的让琴音非常羡慕,若红莲能够有她那样的女友,一定也会很高兴吧,琴音是这样的想法。
但是——
‘……你这笨蛋。’
电话那头的红莲明显在生气。
“咦……?”
琴音感到困惑。
她不明白红莲为什么生气。
红莲烦躁地向一片混乱的琴音说道:
‘你是那样想才把杉崎塞给我吗?’
“咦?那个……呃……我……对不起。”
她不懂,完全不明白。
所以琴音只能先向红莲道歉。
“对不起,虽然我不太明白,不过——对不起。”
‘别道歉了!’
红莲以愤怒的语气吼道。
但是除了道歉之外,琴音不知该如何是好。
说到道歉,她也必须向由奈道歉才行,因为为了撮合她和红莲,把红莲喜欢的食物和音乐告诉她的人就是自己——或许那是她太多管闲事了也说不定。
毕竟琴音所认识的是‘笛原琴音眼中的红莲’,那或许确实是红莲的一面,但是在红莲看来,就像是‘笛原琴音眼中的红莲’那种影子般的印象被摊开在眼前,所以因此感到不快了吧。
因为红莲应该是恨着自己的。
但是红莲是个温柔的人,所以给予自己赎罪的机会。
所以——
‘……够了,总之我不会和杉崎交往,只是这样而已。’
叹了一口气之后,语气多少恢复平静的红莲如此说道。
“是……是吗……”
‘那我挂了,再见。’
“啊……嗯,再见。”
琴音感到如获大赦,然后挂断了电话。
还好红莲并没有生气到不想再看到她的脸,琴音手抚着胸,安心地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
“——姐姐。”
琴音回头一看,发现妹妹站在面前。
笛原铃音,她是小琴音两岁的妹妹。
她有一头像是少年般的短发,略为锐利的眼神让人联想到猫,令人印象深刻,她明明是女孩子,却给人喜欢找人打架的印象——事实上她在就读的中学里,曾经痛扁了一个纠缠学妹的高中男生,由于刚烈的个性太过鲜明,因此注意到她有一张可爱脸蛋的人反而是少数。
常常有人说她们姐妹不相像。
当然那意思与其说是指容貌,倒不如说是指言行所给人的印象,就性格而言,笛原姐妹可说是几乎完全相反。
纵使如此——不,正因为如此她们姐妹的感情很好。
只是……
“你又在管红莲那家伙的闲事了?”
妹妹皱着眉头说道。
铃音讨厌红莲。
她似乎认为红莲是把琴音当成奴隶在使唤,而实际上那是出于琴音自己的赎罪意识,是她单方面地照顾红莲而已……不过即使这样对铃音解释,她也是不肯接受。
当他们都还是小学生的时候——也就是红莲还同住在笛原家的时候,铃音其实也把红莲当成亲哥哥般仰慕,或许那时候她真的认为他们是真正的兄妹吧。
然而从红莲离开笛原家一个人生活开始,从那时起妹妹对他的评价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你真的差不多该适可而上了吧。”
“不行,因为那是我——是我的错。”
琴音掩饰着自己的苦笑,对铃音如此说道。
“那种话我已经听腻了。”
铃音焦躁地说道。
“是神薙那家伙说的?他要你那么做吗?”
“不是,红莲——不会说那种话。”
“既然如此——”
“……”
琴音只是摇头。
这是她很早以前就决定的事。
只要是为了红莲,她愿意做任何事,只要他能够幸福,不管什么事她都愿意做。自己辛苦难受也是理所当然。
因为那是——惩罚。
“对不起。”
琴音这么说着,然后向总是担心姐姐的温柔妹妹露出笑容。
“……”
只见铃音气呼呼地鼓着脸转身离去,然后踏着粗重的脚步声走上楼去。
每次总是这样。
即使自己傻傻地认为是在做好事,却总是让重要的人或喜欢的人生气、哀伤,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琴音也觉得自己果然是笨蛋,即使在学校的成绩良好——考试所能反映的大多只有记忆力很好这件事。
“对不起,铃音。”
即便知道她听不见,琴音还是说出了口,然后走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
凌晨零点——星期五和星期六的交界。
一天的开始与结束比邻而居的深夜。
红莲为了抒发心情而外出。
“……可恶!”
他就是无法平静下来。
因为不论是看电视、听广播还是上网,忧郁的心情都只是更沉重而已。
只要一个人待在宁静的室内,对由奈的罪恶感和对琴音的烦躁就会更加膨胀,让他无法忍受,意识像是在同一个地方不停打转,红莲无法忍耐那样难受的感觉,于是便出外想要吹吹夜风。
而且在这种时候,深红也不会出来。
由于她似乎有以看红莲懊恼为乐的倾向,所以现在大概也在某处看着红莲,正开心地笑着吧。红莲不禁心想,如果深红是红莲的意识所创造出的双重人格——那么自己说不定有被虐倾向呢?
不管怎么说——
尽管出来外面,他却没有地方可去。
随意走在熟悉的道路上,红莲长长叹出今天已经快达一百次的气,而明明只是普通吐出气息,舌头上却残留着苦涩又沉重的感觉。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
“……”
他想当个平凡人。
好不容易才奇迹似地脱离了恶梦般的幼年期,以现在自己的立场,明明应该可以过着自己一直深深憧憬,却是年幼时早已放弃——当时甚至连那意义都只属于推测的‘平凡’人生的……从旁人眼光看来的话。
但是……他却无法平凡地享受平凡的幸福。
总是会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即使再怎么表现得像个平常人,也像是在掩饰着什么似的——心中的某处就是卡着某件事。
那恐怕是如今己不在的自己的哥哥或姐姐。
或者是深红的存在。
而且比起那些——
“……唔!”
红莲甚至感到反胃,不禁停下脚步。
脑中晃动的火炎记忆在向他宣告——
‘你没有那样的资格!’
不管是平凡地喜欢上某人。
还是品尝平凡的幸福。
那样的事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因为——
“……”
他突然停在十字路口前。
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已来到郊外。
或许是沉重的心情所影响,早已见惯的风景——看起来却显得更为寂寥。
虽说是在首都圈,这一带却是位在外缘区,因此有许多杂树林和田野,到了夜晚便不见行人经过,也几乎没有汽车往来。
当然——即使如此,柏油路上有明亮的路灯照耀,而且稍远处的大楼和平房也有灯光外漏,所以不需担心看不到路。
只要向前直走,就可以走到过去红莲家所处的山丘上的高台。
而往右走——就是笛原家的方向。
“……”
去了也不能怎么样。
毕竟这十年也都没有任何改变。
所以不管是好是坏,明天大概又要开始一如往常的生活,而红莲只能选择接受而已。明知自己是在利用琴音的罪恶感,他却只能带着那股内疚,继续扮演感情要好的青梅竹马。
“……可恶!”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用言语发泄自己的烦躁了。
然后——
“……咦?”
或许是因为刚才在想事情的关系吧。
他才会这么晚才发现那个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的黑影。只见那块黑影动了一下。
“什么……啊?”
红莲感到自己全身汗毛竖立。
一个不明物体就在眼前。
浓烈的腥臭味乘着夜风传来。
狗?不,可是……
“……”
那东西缓缓站起。
用两只脚——简直就像人类似的。
它背对着路灯的光所浮现出的轮廓,很明显就是异形。
它有四肢,也有头和身体。
可是形状却有些扭曲,比例不正常,关节的位置很奇怪,手的长度左右不均,粗细也不同,甚至有三只脚——不,在后面正中央的那个应该是尾巴吧?
而且体型很大。
站立的身高确实有两公尺以上。
而在它的头部,仿佛描绘着弯曲螺旋的突起——左右两支。
那是……‘角’吗?
“鬼……?”
眼前是异形的怪物。
只见漆黑的巨大身躯,悠然地阻挡在红莲的前方。它的脸部是一团黑色,几乎看不出细部,在脸的正中央——闪耀金色光芒的双眼正锐利转动。
彼此的距离大约四公尺左右。
想要向右转身逃跑,但这距离也太近了。
“这是……什么啊……?”
红莲有如喘息般出声说道。
下一个瞬间——
——咚!
只听到短短一声响起,怪物已不见踪影。
突然——动作快到不留残像的怪物已经来到红莲的身旁。
“——!”
难以置信的脚力。
而且怪物的粗壮右手,如今正以划破空气的速度,朝着红莲的头抓来。
红莲及时一侧头,以毫厘之差避开了它的右手,而对方的左手也紧接着挥来,却见红莲的右拳从正下方弹起,击中它的手,改变了其轨道,于是对方粗壮的手臂便以咆哮之势贯穿空气,在削过红莲额头的白发后,挥向红莲的背后。
“咦……!?”
刚才——自己做了什么?
对方的动作快到肉眼无法跟上,自己是如何化解了刚才的攻击的?当然红莲对格斗技一窍不通,最多就是在高中课堂上教过的柔道而已,更何况对方是超越人类领域的怪物,他根本不曾有过这样的对战经验。
可是为何——
“呜——!?”
在他感到疑问的时候就露出了空隙。
怪物将伸直的手收回,朝着红莲抱了过来。
而红莲既不能往左逃,也无法往右逃,就这样被对方粗壮的手臂围住身体。
呕呼……呕呼……只听到急促的呼吸声。
黑色怪物的头部忽然出现了裂痕。
那算是——嘴吧,不过有纵向开合的嘴吗?
露出的牙与牙之间,看得到口水如丝般相连,而在那口中深处——比黑暗更黑的最深处,鼓动着发出水声的会是舌头吗?
(……我要被吃掉了?)
红莲只是茫然注视着那景象。
(在这种地方……被这不知道是什么的怪物吃掉,这种事——这种事!)
在这里被吃掉而死去——
自己的人生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自己是为了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去而出生的吗?
不要!他不要这样死掉!绝对不要!
然而……
(我……)
红莲没有不能死在这里的理由。
就和哥哥和姐姐像垃圾般死去一样。
就和父母亲未达成理想就死去一样。
人类这种生物……谁都可能轻易就死亡。
那种事不需要理由,而是这世界本来就是如此。
没有任何必然性可以让自己一个人例外——
(我不要!我不要!即使如此我……我!)
不管会变成怎样。
无论要用任何手段。
(我都想活下去——)
在令人晕眩的恐怖与绝望之中,红莲只是如此祈求。就在此时……
“真拿哥哥没办法。”
他听到不可能存在的妹妹那不可能听到的声音。
“……?”
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和平常不一样。
意识与感情——还有感觉不一致。
简直就像不是自己身体般的异样感。
是因为太过恐惧,让自己变得不正常了吗?
还是说——
(这是……怎么回事?)
奇妙的感觉逐渐扩散至早已因恐惧而麻痹的意识。
身体好像被撕裂,却一点也不痛,宛如慢动作播放的影片般,感觉时间就像是被拉长了一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因为呼吸与脉搏的上升,导致时间流逝的感觉变慢吗?
“不行唷,哥哥是我的人。”
他依然听见深红的声音。
但是今天却是四处都看不到她的身影。
取而代之的是——红莲的右手自己动了起来。
自己应该正被紧紧抱住,唯有右手却像泥鳅般从肉块的束缚中逃脱,有如蛇一般张开大口——然后——
“才不会给你呢。”
食指和中指。
红莲双指并拢伸出——红莲右手的双指朝怪物脸部正中央笔直刺去。
刺向那黑色脸孔的正中央,如燃烧般火红的其中一只眼睛。
噗滋一声,指尖传来戳破某物的感觉。
“——!?”
随即怪物的双手一松。
即使是连神经都不确定有没有的怪物——看来被手指戳破眼珠也是会退缩的,下一个瞬间,束缚红莲的双手便完全松开。
红莲则是整个身体倒在地上,然后顺势翻滚逃了开来。
“~~~!”
怪物发出如同野兽般意义不明的吼叫,一手按着自己的头部——按着被戳破的左眼,然而即使如此,它的右眼还是紧盯着红莲,右手追着他伸了过来。
眼看有如钩爪般的指尖就要把红莲——
——一个异样声音响起。
下一个瞬间,伴随着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起——只见从侧面冲出一台黑白相间的小型汽车,与怪物发生激烈的冲撞。
虽说是身躯庞大,怪物的重量毕竟也承受不了这样的冲撞吧,只见它被轻易撞飞出去,掉落在地面上翻滚,而车体撞得严重凹陷的宝马迷你也停了下来,在下一个瞬间,一个中年男人从车上翻滚下来。
“……呜,不该做这种不习惯的事啊。”
大概是安全气囊启动,撞击到他的胸部或腹部了吧,只见男人手抚着胸口,另一手伸向后腰。
“喂!神薙红莲,你没事吧?”
“咦……?”
红莲不禁呆呆一声惊呼。
这个——突然冲进来的大叔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真是幸运的家伙,还是说父母有教过什么吗?”
“……你……你是?”
“现在不是说那种琐事的时候吧。”
男人的右手从腰部后方——拔出了手枪。
而另一只手也同样抽出某个细长筒状物,然后手脚俐落地将其装在枪口部分。
“啊啊可恶,果然车上还是该放把UMP啊!”
男人像是半自暴自弃地一边说,一边举起枪——开枪!
那筒状物恐怕是枪声抑制器吧,只听到啪的一声,有如拍手般的声量,一声小小的、不像枪声的声音响起。
子弹似乎刚好命中正要起身的怪物的腹部。
只见怪物身体震了一下便停下动作。
可是——
“退后!神薙红莲!”
男人一边叫着,一边接连不断地开枪。
一发、两发、三发、四发、五发、六发。
空弹壳弹落至地面,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三次二连射。
那些全部都射在倒地的怪物身上,腹部四发、胸部两发,虽然红莲对于枪和子弹的种类并不清楚,但是一般而言,姑且不论是否击中要害,加上最初的一发,刚才总计射了七发子弹,身体被开了那么多枪一般是会死的——如果是人类的话。
“……”
却见怪物缓缓起身。
它纵向的嘴张开——有如蛇一般的舌头从口中垂了下来。
“什么……”
红莲一脸愕然,而身旁的男人则是赶紧替换自动手枪的弹匣,他简直像在变把戏一般,不知何时他的指间已挟着新的弹匣,接着立刻将其与空弹匣替换。
“给我躺着吧!”
他再次二连射,这次则是射了四次。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对怪物总共射了八发子弹,而且全部都击中它的腹部,只见怪物摇摇晃晃地向后退,然后再度倒地。
“神薙红莲,上车!”
男人仍举枪指着怪物,同时对红莲说道。
“……咦?”
“快点!如果这样就能杀掉宿鬼,那我们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受到他语气紧迫的催促,红莲就在还搞不清情况下起身。
然后——
“——!?”
男人突然消失了踪影。
不,不对,是男人的身影——与怪物替换了。
怪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扑过来,以身体撞飞了男人——不过红莲领悟到此事时,怪物已经转身面向红莲了。回过头一看,只见在路旁的灌木丛里,有一双男人的脚翻过来露在外面。
不知道他是生是死。
然而——
“好痛啊……”
听到那宛如岩石摩擦的声音,红莲花了几秒钟才领悟到那是人话。
这个怪物在说话!
也就是说——
“好痛好痛……”
腹部流血的怪物这么说着。
“……好过分哦。”
嘴里虽然这么说,但这怪物却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用手指戳着自己的腹部。
它不痛吗?不,它刚才不是才喊痛吗?可是这个不知有没有智能和理性的怪物,它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能相信。
最明显的是血——它几乎没有流血,它中了那么多枪,以常识来判断,至少内脏也应该受伤了,那样的话想要止住出血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好过分哦……咯咯……咯咯咯略咯咯!”
这声音——它是在笑吗?
这时枪声再度打断了红莲的疑问。
“……!”
红莲反射性地回头,只见男人已经从草丛起身,正举枪对着怪物。
恐怕刚才的那一发已经把子弹射完了吧,那是在动作片时常见到,子弹用尽的状态——套筒退到底一动也不动。男人将枪口对着怪物,右手纹风不动,左手却是以更快的速度,不知从哪取出备用弹匣来替换。
只听到啪锵的声音响起,枪的套筒闭合起来。
“你还真敢说,被封入诅咒的专用弹打中头,也只能暂时绊住你而已,虽然现在这么说有点晚——你们还真是超出常理啊。”
红莲不明白男人话中之意,于是视线转回正面。
那怪物竟没事地站在原地。
它站在那里,甚至颤动那纵向裂开的嘴发出笑声——明明额头上就开了一个弹孔呀。
不,这么说来刚才被红莲用手指戳瞎的左眼,那里也是完好如初,好像理所当然般装着一颗毫发无伤的眼球。尽管由于事出突然,当时红莲并没有把眼珠挖出来,但是要毫发无伤实在不可能——
“为……什么……”
“笨蛋,快逃啊!神薙红莲!”
男人举着枪对他喊道。
他之所以没有开枪——是怕会误射到红莲吧,怪物确实就是刻意让红莲站在自己和男人的枪口之间。
红莲回过神来想要逃跑,双肩却被怪物的双手牢牢抓住。
“——我开动了……”
这简直就是恶质玩笑。
怪物再次张口要啃食红莲。
闪闪发光的齿列,有如野兽般的腥臭气息轻抚着红莲的脸颊。会被吃掉。
会被吃掉。
被撕裂。
遭到吞食而死。
为什么?
理由是?
我就这样不明不白地……
琴音。
我……
有如断片般的思考,在心焦如焚的意识深处内不停翻转。
那一瞬间——
“来吧,哥哥——起床的时间到了。”
深红以愉快的声音咏唱道:
“‘临敌的士兵’”
那是——咒文。
“‘战斗者啊’”
就如同字面意思般,那是诅咒的言语。
是为了启动深埋某处的诅咒所需的——钥匙。
“‘众人皆排起阵形整军列队于我之前’”
那是让人搞不懂意思的言语罗列,而红莲就像跟随深红的咏唱般,无意识地念了出来:
“……临敌的士兵……战斗者啊……众人皆排起阵形……整军列队……于我之前……”
在某处,某样东西拼凑起来了。
“——啊。”
他吐出沉重的气息。
意识整个替换了过来。
他现在既是红莲,也不是红莲。不,不对,红莲只是部分的存在,全体的一半,剩下的一半在平常是沉睡状态,如今那一半起动了,跟至今为止突发性和限定状况的起动不同,是完全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声音流泄而出,不断地嘶吼。
那既非悲鸣也非怒吼,更也不是呜咽。
可以说那些都是,也可以说都不是……
……是纯粹的咆哮。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红莲感到全身骚动不堪。
全身的肉似乎从骨头上剥离,然后膨胀了起来。
同时他的头发——
“……神薙红莲!?”
似乎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只见头发不断延伸,不,那真的是头发吗?会随主人意志而反应的东西不能称为是头发吧?而那些便在背后聚集,塑造出形状,它们连接起来,逐渐自己演变成又粗又长的‘手’的形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头发持续延伸。
伸长纠缠住自己的身体,纠缠住自己的——全部。
手、身体、脚、脖子,它们缠绕着全身,并且聚集起来,编织成某种形状。
然后——
“……我……是……”
红莲回过神来,站在那里的已经变成既是红莲、也不是红莲的存在。
一旁车子的镜子上映着他的模样。
那是黑色人型的——异形。
尽管有着人类的模样,却有几个部分相去甚远,是某种不寻常的存在。
他全身覆盖着黑色,身上各处围绕着分不清是肌肉还是筋骨的白线,长在四肢各处的突起物仿佛像在对四周威吓,不过最让人感到异样的,是他的肩膀上各长着两只手臂。
“什么……?”
看来连怪物也不禁为之惊讶。
然而——
“总之吃吃看或许就知道了。”
它说着就接近过来,它是没有警戒心吗?
那异样肥大化的手想要抓住红莲——可是却停了下来。
因为红莲那比怪物还细的双手,牢牢地接住了对方的双手。
“什么……?”
尽管讶异地这么说着,怪物却张开下颚,身体扑上前来。
只听到喀的一声,红莲双手承受的压力忽然消失了。
那恐怕是——怪物让自己的肩关节脱臼,同时身体向前扑出,想要啃咬红莲的脸吧!只见怪物的手——或者该说它的肩膀不自然地伸长。
几乎是无视人体构造、违反常理的动作。
但就连那样的攻击——
“——叽?”
红莲也用手挡下了。
只见另一对手臂从背后伸至身前,压制住了对方的身体。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红莲发出吼叫。
他一边吼,一边用四只手,将比自己身体还大上一圈的巨大身躯举起。
“呜呀啊啊啊!”
手臂——半自动地动起,将怪物抛飞出去。
怪物飞出的速度远比受车撞时更快,但或许是这次并非出奇不意的关系,只见怪物灵巧地在空中摆动手脚,控制身体的姿势。
“叽叽!”
异形所伸出的四肢咚的一声,贴在附近树木的树干之上。
然而它并没有掉下来。
仔细一看,它的手指插在树干里。
真是超越常识的握力,如果是攀附在树干上也就算了,它却是手指插进树里,只靠着手指的力量支撑自己的重量。
“什么?发生什么事、红莲、你那模样……”
“——!?”
它刚才说什么?
(……它叫了我的名字!?)
就在红莲注意到此事而感到战栗的瞬间。
“——逆木!!”
枪声伴随着叫声响起。
只听见受到抑制的枪声接连不断响起,下一个瞬间,怪物从树上跳跃而起——可是那动作却在空中产生紊乱而落下,只听到啪啦的一声,肉块撞击在柏油路上,大量的红色鲜血飞散开一来。
“——来了吗?”
男人喃喃说着,然后他也按着胸口附近——或许是肋骨裂开了吧——同时起身举起枪,红莲顺着男人的视线回头,只见两个黑衣人裹着奇妙的暗色斗篷,手上举着像是来福枪的东西奔了过来。
“噗……噗噗噗……”
只见怪物如野兽般四肢着地,发出短短的吼声,然后——
“……”
下一个瞬间,它的身影消失不见了。
不——不对。
姑且不论刚才,现在红莲的眼力能够追上它的速度了。
怪物是同时使用臂力和脚力,以四肢着地的状态跳起,被它划破的空气发出呼啸的风声,而飞上空中的黑色躯体划出抛物线,消失在黑暗虚空的彼方。
看到那景象——
“……”
在红莲体内紧绷的紧张感突然消失。
他感到全身脱力。
事到如今恐惧感才涌现出来——
“……啊。”
他全身颤动。
原本覆盖住他的身体、塑造出手臂形状的头发逐渐解开,不,那看似头发却不是头发,只见那些从红莲身上滑落的发丝盘踞在路面,并且逐渐转为透明,终于有如蒸发般消失不见了。
宛如这一切是一场无实体的恶梦一般。
(什么啊……这是……)
“不要开枪,这家伙不是啊!”
听着男人像是在庇护自己般喊叫
红莲失去了意识。
***
〈御火槌〉的‘化妆师’——正确说法是被称为〈缮组〉的集团前来处理善后,是在神薙红莲昏倒后,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之后的事情了。
基本上,〈缮组〉的工作是负责抹消现场的战斗痕迹。
为了不让宿鬼的存在被一般人知晓,他们使用物理和咒术的手法,‘修缮’遭非日常破坏的日常,范围从子弹到宿鬼的手,尽可能修复各种破坏的痕迹,从空弹匣到尸体全部都要回收,甚至如果有目击者的话,就会以咒术对他们进行记忆操作。如果这样还无法完全掩饰的话,那么就需要在附近一带张设咒术阵,进行区域性的记忆窜改。
不过〈缮组〉的工作也不是万无一失。
在时间和人力有限的情况下,要将一切证据全部湮灭,那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特别是近年由于网路和手机的普及,目击情报在转瞬间就可能从现场广范围扩散开来,尽管证明宿鬼存在的物证要以物品的方式遗留下来,可能性近乎于零,但和〈破组〉以及〈灭组〉对宿鬼的战术相同,〈缮组〉毫无疑问也在寻求新的方法。
不管怎样——
“——关于刚才那小弟。”
一副讶异模样提出这问题的人,是手上仍握着UMP短机关枪的迫水。
而在他身旁的梨绪也同样穿着战斗装备——戒备着周围的情况,那是为了要警戒遭遇意料之外的对手,因为宿鬼看起来虽是撤退了……但不保证它不会改变心意回头,‘刚形成’的宿鬼思考支离破碎,总之非常难以预测。
“到底什么来头啊?”
“……”
迫水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梨绪也以一副很想知道的视线看着逆木。
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那个神薙红莲的异形模样——与寄生第三阶段的宿鬼可说是十分相像,因为先有逆木确认过原本的宿鬼并对其开枪,所以才总算没有误射到他——若不是因为那样,他们或许也会误认他是宿鬼而开枪了。
不,真要说起来,根本不能保证神薙红莲不是宿鬼。
只是……
“虽然详情我也不是很了解。”
逆木眺望着全身贴满拘束用符咒,正被〈缮组〉队员抬走的昏迷中的红莲,同时对迫水说道:
“他或许是神薙的遗产。”
“那个已经灭亡的家族?”
迫水似乎难以相信,皱着眉头问道。
“有一段时期——不,现在御杖代家和十六夜也仍从事的研究之中,有一项名叫〈修罗奇兵〉的研究。”
“修罗……骑兵?阿修罗的修罗,骑兵队的骑兵吗?”
“是写成突出奇兵的奇兵啦,是奇妙的奇。”
逆木说着朝梨绪看去。
那意思是希望身为擅于咒术研究的御杖代一族的梨绪能代为解说。
梨绪一瞬间似乎感到困扰地眨了眨眼——然后说道:
“我是御杖代家的不肖子弟……所以详细情形其实我也不明白。”
“……”
“……”
逆木和破水不禁面面相觑。
虽然早已隐约察觉到——果然梨绪对于自己身为御杖代家之人,却没有咒术才能一事抱持着强烈的自卑感。她之所以不去咒术使用频率高的〈灭组〉、〈索组〉或〈缮组〉,而是登录在纯粹以物理战斗特化的〈破组〉,理由大概也是为此吧。
“不过宿鬼并未拥有物理实体,而是一种高度咒术情报,这种说法在很久以前就被提倡出来了。”
梨绪以认真的语气继续说道:
“也就是宿鬼并没有物理上的实体,宿鬼所寄宿的人体若是容器,宿鬼就是内容物——如果把人体看做硬体,那么宿鬼既是软体,同时也是一种电脑病毒。”
仿佛是在朗读教科书一般,话语不断从梨绪口中滔滔不绝地流出。
“那么有没有可能利用咒术的累积,事先注入对人体与宿鬼同等的能力呢?这就是宿鬼暗杀用咒术改造士兵——通称修罗奇兵构想的发端。”
“……原来如此。”
迫水半惊讶地点头道。
“这么说那小弟是所谓咒术上的改造人啰?”
“现状还没有证据证明神薙红莲是修罗奇兵。”
一瞬间——梨绪像是困扰地眨了眨眼,然后又说道:
“修罗奇兵这个想法在两百年以前就存在了,不过在进入二十世纪之后,由于各种步兵用的装备,特别是枪械和通讯机器的发达,使〈御火槌〉的宿鬼封杀技术得以提升,所以如今几乎是已经被遗忘的构想。”
拥有优于人类数倍的臂力,以及如奇迹般不死身的怪物。
与那种怪物正面对战,就等于是要人类与灰熊赤手空拳决胜负一般。
然而……那单纯是指人类以肉身格斗的情况。
若是以拥有数量优势的武装士兵包围对方,利用枪械重复进行波状攻击,将对方可称为是一铠甲的物理实体——也就是肉体——完全破坏,那么接下来只要让本体的高密度咒术情报体与宿主分离,再来就可以用咒术将其完全封杀。
枪械让人类可以在对方无法触及的距离发动攻击,而通信器则是让高难度且高灵活度的战术得以实现。
过去〈御火槌〉是等待对方疏忽,然后动员数十人发动奇袭,利用长柄的长矛刺击宿鬼将其压制住,再趁对方无法动弹时放火。当时〈御火槌〉就是采取如此极端的战术——但是,当然除了效率不彰之外,死伤人数也不在少数,而且纵使做到那种地步,还是时常让宿鬼逃之天天。
正因为如此才要追求更确实、且少人数就可执行的宿鬼狩猎方法。
“至少无论是御杖代还是十六夜,至今仍未完成修罗奇兵的研究。”
“不过……”
逆木接着梨绪的话说道。
“最近这几年,上头的人又开始讨论其必要性了。”
“……是因为手机和网际网路啊。”
“没错。”
听了迫水之言,逆木耸了耸肩。
“手机等等的发达,加上网际网路的普及,都使得机密作战难以进行了吧。而且〈灭组〉和〈缮组〉的排人结界也没办法长时间维持,而且最大的缺点是对街头的摄影机等单纯的机器无效,这样让我们的宿鬼狩猎行动更加难以进行,因为我们基本上是以人数超过二十人的大队移动,然后在现场展开行动的。”
毕竟宿鬼的存在始终是秘密,而〈御火槌〉的存在也是相同。
要是一般大众知道有这种怪物,那么文明国家的崩毁也就不远了。
使用黑色服装、斗篷、伪装车辆、短机关枪都是为了这个原因。
如果单纯只要对宿鬼进行物理破坏即可——而不需要意识到机密作战的话,那么使用重机关枪或自动步枪,甚至是迫击炮或火箭炮,任务将会轻松许多。
“相反地——”
逆木说道:
“〈修罗奇兵〉和我们不同,并不是在进行‘狩猎’,如果我们是‘狩猎者’,那么〈修罗奇兵〉就是开发来作为对宿鬼用的‘暗杀者’。一对一,也就是一只就同时拥有〈破组〉与〈灭组〉的功能。”
“……”
迫水皱起眉头,回头望向红莲被抬上的大型货柜车——ACTROS。
“为了狩猎潜伏在人体内的鬼,于是利用潜藏在人体内的修罗;不是劳师动众地展开包围作战,而是从背后悄悄给予致命一击——说理想是很理想啦。”
“虽然我对咒术之类的一窍不通……”
迫水从口袋中取出香烟,一边叼在嘴里一边说道。
“……但我也知道这种事很乱来。那就等于是将本来相当于十人、二十人份的机能,全部让一个人承受不是吗?”
“所谓的咒术,本来每个人的能力差距就大不相同。”
逆木瞄了梨绪一眼后说道:
“不能单纯以人数来比较吧……总之御杖代和十六夜就是抱着这种想法在进行研究,而且恐怕——神薙也研究过了吧。”
“……”
这时迫水肩膀上以皮带绑着的通信器发出信号声。
那代表〈缮组〉已经利用简单的符咒,对邻近居民的意识做过掩饰了。
“该怎么说呢……”
迫水忧郁地说道。
“……那个小弟应该很不好受吧。”
“说不定他会觉得在十年前死了还比较好吧。”逆木也耸耸肩回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