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像长了眼睛的骷髅似的久世远水,在妻子千代的搀扶之下,从被窝中起身。
微弱的灯火在房间角落里的油灯盘上摇曳着。灯油是便宜货,自火焰上端袅袅而升的黑烟散发着浓厚的鱼腥味。
“啰唆!”
久世远水斥道,瞪了妻子一眼,接着便开始猛咳嗽。凌乱的寝衣之间露出了嶙峋的肋骨,仿佛快被咳嗽给震断。千代伸出手,温柔地拍了拍丈夫消瘦的背部。
“您看看您,又咳得这么厉害。至少等身体好一点儿以后再说吧?”
“不会有好一点儿的时候。我这病已经没指望了。”
“别说这种丧气话,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千代虽然这么说,语气之中却没有半点儿信心。丈夫衰弱得太厉害了。
“不用说这些话来安慰我。我在开始钻研洋学之前也是个大夫,知道什么病治得好,什么病治不好。”
远水拨开妻子的手,摇摇晃晃地在女儿身前坐了下来。
“你下定决心了吧?”
少女点了点头。她腰杆挺直,反倒显得楚楚可怜。少女年纪虽小,水汪汪的大眼却有着强烈的意志,放在膝上的指尖对得整整齐齐。
“要是伊织没死……”
千代喃喃说道,低下了头,一缕发丝从那难掩疲色的散乱鬓角垂了下来。从前被称为萩城第一美人的她已不复昔日的美貌。自从丈夫获罪去职以来,她便衰老了许多,完全不似年方三十之人。
“说这些又有何用?”
远水连转头的力气也没有,只把布满血丝的眼珠转向妻子。千代恳求道:
“咱们不能招赘吗?”
“你还在作春秋大梦?有谁会让儿子入赘给一个带罪穷浪人的女儿?”
“这孩子生得这么标致,只要咱们别太苛求,一定配得到人家的。”
“就算配成了,顶多也只能配到领公粮过活的废物。即使能振兴久世家,在这种国难当头的时候,也不能报效藩公。我怎么能把宝贝女儿嫁给这种人!”
“可是——”
千代直视着远水的双眼说道:
“这孩子不嫁作人妇,久世家便会绝后啊!”
“绝后便绝后。等到她建功立业,报了大恩,洗刷我的污名之后,再收养子便得了。”
“那这孩子的幸福该怎么办?她是个女孩子,却没人疼爱,孤老一生,未免太可怜了。咱们收个养子来继承家业,找个人家把这孩子嫁了吧!只要咱们别拘泥于门户之见,一定找得到好人家的。最近嫁给商家的武家千金也不少啊!求求您,替咱们女儿着想吧!”
“我当然替她着想。我这么做,并非光是为了自己的名誉及家业。”
远水瞪大了简直要掉下来的眼珠,高声说道:
“瞧你如此怀疑,那我反过来问你。和富商成亲真有那么幸福吗?”
千代极想点头称是,却忍了下来。丈夫自从卧病在床之来,就变得格外顽固,话一出口绝不让步;若是执意说服,他便越来越激动,一发不可收拾。再坚持下去并无好处。
纵使千代要带着女儿远走高飞,想必女儿也不肯从命。这孩子虽然聪明伶俐,却盲目地崇拜父亲;千代可以想像她一脸悲伤地摇头拒绝的模样。千代一方面为自己的无力感到窝囊,一方面为女儿的不幸悲叹,当真是心痛欲裂。
“听好,千代,你可别错估了女儿的价值。标致的容貌对天下国家没有半点儿用处。这孩子的天赋岂止超乎伊织,连我都自叹不如。活用这份才能活下去,才是真正的幸福!我岂能让她嫁作人妇,在锅碗瓢盆之中终此一生?”
见父亲如此摆布自己的人生,少女依然只是垂着微微摇曳的长睫毛,表情丝毫未变。
“这便是活在无常人世的命运,女儿都已经认命了,你也该接受了。”
千代咬紧下唇,点了点头,脸颊上流下一道清泪。
萧瑟的冬风将粗陋的雨窗吹得格格作响。
远水把视线移回到女儿身上,他那犹如裹皮骷髅般的脸庞微微抽搐着,形成了一个阴森的微笑。
“有你继承久世家,我便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人世,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剩下的事全都交给你了。”
“是,爹,请您放心。”
少女凛然说道,转过身去,衣服从她的双肩上轻轻滑落,露出的肌肤宛若白玉一般白净细致。
远水单膝跪地,往前探出一步,瘦骨嶙峋的食指抵住了女儿的背部。
“浩大的虚实之圆,成群的天界从者,事奉于战神,从命于此世——”
毫无血色的双唇之间发出的奇异辞句交织成咒文,朗朗响彻了室内。远水的手指散发着白银色的磷光,在娇小的背上游走着。
古老的文字与图样纵横交错而成的魔法阵,深深地刻入少女的肌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