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织还来不及用手遮挡,沙粒便飞入眼里,渗出的泪水沾湿了细长的睫毛。他猛眨眼,直到异物感消失为止。
伊织用瘦小的手腕拭去泪水,从朦胧的视线中仰望松江城的天守阁。一节节朴素的黑瓦映衬着高耸如山的积云,散发着暗淡的光芒。
在伊织的目测之下,离城里应该——
“剩不到一里路了。”
他喃喃说道,又擦拭了眼角一回。他远从大坂来到出云国松江,此时目的地近在眼前,但他的声音之中却不带丝毫感慨之情。这是常有的事。伊织的性子便和他那仿若深渊的黑眸一样冰冷淡漠。
伊织的眼神略显凶悍,五官却如人偶一般端正,肌肤白皙剔透,仿佛透得过日光。他年方十七,与其以美男子三字形容,倒不如说是个美少年比较贴切。虽然身在旅途之中,他却是从头到脚打理得整整齐齐,丝毫不似浪人之流;而背上轻轻飘动的舶来外套与长及膝下的洋靴更是加深了路人对他的印象。他和一般洋学者一样并未薙发,只将一头长发高高束起,腰间则佩带着长短对刀。长刀与短刀都是寻常尺寸,不过由于伊织身高只有四尺五寸,刀身相较之下看起来格外的长。
出云松江国力达十八万六千石,开藩君主乃是结城秀康的三男——松平直正,素有名君之誉。越接近这座山阴道最为繁华的亲藩(注江户时代大名阶级之一。德川家康之后成为大名的德川氏子弟所统治的藩镇)大城,街道上便越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先前的几里路上只看得见林立的杉树,现在路旁却开始出现冲着钢钱味儿而来的茶店。
要空着肚子进城,还是就近找些东西果腹?伊织一面考虑,一面前进,突然瞥见了一间茶店挂着他最爱吃的“白玉丸子”旗,不由得停下脚步。
蒸糯米的甜腻香气扑鼻而来,伊织的肚皮也跟着咕噜作响,声音之大,与那瘦小的身躯完全不相称。这是有理由的,因为他下榻的客栈今早并未替他准备早膳。
“只闻味噌汤饭香,未见送膳小二影”的理由为何,伊织心知肚明。昨晚掌柜曾说,来他们镇上投宿的客人,都得照规矩花钱召酌妇(公娼)陪寝;但是伊织却充耳不闻,吃完饭便倒头装睡。
任凭掌柜如何猛摇他的肩膀,在耳边大吼大叫,他硬是不睁开眼睛。该赚的钱没赚到,掌柜哪咽得下这口气?为了报一箭之仇,便故意不上早膳。毕竟事关生计,即便碰上了武士,也顾不得情面。伊织大可以只付钱不召妓,以免去早上启程时的不便;但他又懒得去编造一些牵强的理由来解释这种奇怪的行为。早饭没吃成,午饭时补回来便得了。谁知道出了客栈以后,一路上莫说饭馆,连半间茶店也没有,伊织的指望完全落了空。
(离城里也近了,我看就在这里填饱肚皮,顺便换上草鞋,比较安全。)
伊织低头瞥了适合长途跋涉的长靴一眼,打定主意,便解下外套折好,挂在手上,掀开了印着店名“瓢屋”的门帘,走进店里。单手端盘子四处招呼客人的茶姑娘轻盈地穿过板凳之间,走向伊织。
“欢迎光临!”
她那娇小的额头上浮现了珠玉一般的汗水,笑容十分可爱。
时近未时(下午两点),正是茶店生意最好的时候,店里客如云集,座无虚席。茶姑娘老练地帮其他客人挪座,替伊织清了个位子出来。伊织以眼神向让出位子的邻座武士行个礼之后,才坐了下来。
“请用。”
茶姑娘替他斟了杯茶,露出虎牙,笑容可掬地问道:
“客倌是打哪儿来的啊?”
“替我上白玉丸子。”
伊织看着墙上的菜单,冷淡地回道。他当然听见了茶姑娘的问题,但他生性便不爱与人打交道,又加上肚子空空如也,心情极差无比,压根儿不想陪她闲聊。他打哪儿来和吃丸子有什么相干?
茶姑娘没料到伊织居然完全不理她,一时间僵住了脸颊。她原以为眼前的客人虽然散发着难以亲近的气息,但毕竟是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年,只要摆出天真烂漫的笑容来招呼他,一定会立刻卸下心房。
不过这毕竟是生意,以客为尊。不到一眨眼的时间,茶姑娘又恢复了原来的笑脸。
“客倌要来几盘?”
“五盘。”伊织又以冷淡的口吻回答。
茶姑娘顺理成章地问道:
“有几盘是要打包的?”
“不打包,全部在这儿吃。”
“您待会儿还有朋友要来吗?”
“没人要来,就我一个人吃。”
“您一个人吃五盘?”
茶姑娘瞪大了眼,又问了一遍。伊织一面喝麦茶,一面点了个头。
“一个人吃不下那么多的。咱们店里的白玉丸子一盘有十个,每个都和梅子一般大小,您肯定吃不完的。”
茶姑娘伸出双手,在伊织眼前张开了十根指头。
伊织懒得说明自己没吃早饭,只答了一句:
“我爱吃白玉丸子。”
伊织并无说笑之意,但茶姑娘听了这话,却以手背掩住柔软的双唇,嗤嗤笑了起来。
“那您铁定是爱极了,不然像您身材这样小巧,哪容得下五十颗丸子?”
“阿丝!”
内堂传来了一道声音。看似店东的中年男子一面煮丸子一面瞪她,似乎是怪她在这么忙的时候还和客人闲扯淡。茶姑娘摇头表示自己没在闲聊,又回过身来。
伊织取出荷包,把五盘丸子的钱放在板凳上。茶姑娘见状连忙说道:
“我不是怕客倌吃霸王饭,请别误会。”
伊织当然明白。他掏出钱来,是要她废话少说,拿了钱快点儿离开。接着伊织便别开视线,抿紧嘴巴,一声不吭,让气氛更加尴尬。
茶姑娘终于明白多说无益。
“我这就去替您上菜。”
说着,茶姑娘便拽起了钱,快步走向内堂。
伊织冷着一张脸,吐了口气,把茶杯端到嘴边。冰凉的麦茶流入干涸的喉咙之中,尝起来格外甘润,想来平时是冰在井里,客人来时才吊起来端上。伊织一面佩服店东待客之用心,一面观望店内。这间茶店开在街道旁,想当然尔,大半客人都是身着旅装。
(话说回来——)
传入耳中的方言种类极多,正是各地人士风闻松江繁华聚集而来的最好证明。
自嘉永七年缔结日美和亲条约以来,许多港口对海外诸国开放,造成主力外销产品的生丝价格节节上涨,直逼国际行情,国内的物价也水涨船高,不少藩镇的财政因而崩坏。然而在开国以来的一片不景气声浪之中,松江藩却能置身事外,维持繁荣景象。
这全要归功于辅佐藩主松平定安的少年执政(注江户时代,辅佐蕃主施行藩政的重臣)——神藤治部少辅(注治部省为掌理婚丧祭典及接待外国使臣的机关,治部少辅即为治部省副官)。他为了拯救濒临破灭的财政,独掌藩厅大权,力行藩政改革,回收形同废纸的藩钞,发行信用度高的新藩钞,引进专卖制度,推行下级武士屯田制,实施的政策不胜枚举。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便是再次开采出云银山。当时朝中皆认为出云银山早已在战国时代采掘殆尽,但他力排众议,再度开采,终于发现了新矿脉。如泉水般源源不绝的银矿转眼间滋润了干涸的财政,令藩库充盈丰裕。据说如今松江藩的收入已达百万石。
最教人钦佩的是,神藤并不满足于守成,而是积极引进魔法学,增强军力,促进产业近代化;藩里亦是习魔法远多于习剑者,麾下魔法士之多,令邻藩称羡不已。神藤贵为执政,同时亦是个不世出的魔法士;单凭他个人之才,便让松江藩一跃成为如日中天的强藩,势力与萨摩、长州并称。
当然,也有人反对这股急进的潮流。天生魔力过低而无法习得魔法的不满家臣成了激进的攘夷志士,与神藤一派作对;积极引进西洋技术的开明派藩士、为他们工作的洋学者及魔法士都成了攘夷志士肃清的对象,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就连大名鼎鼎的西博尔德高徒——致力于松江藩改革的金森鸢巢,据传也是死于攘夷志士手下,不过尚未查出凶手是谁。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说来神奇,伊织之所以来到松江,便是缘于这桩两个月前发生的命案。鸢巢死后,神藤为了找人接替他的魔导书翻译工作,便商请素有日本第一洋学堂之誉的大坂适塾引荐人才。松江藩过去提供许多洋书及魔导书给大坂适塾,作为代译的交换条件;塾长绪方洪庵念在这层关系上,自然不能拒绝神藤的请托。但是该选派哪个塾生前往,却让他伤透了脑筋。
神藤来信中提及,翻译到一半的魔导书并非以魔法学共通语言——卢恩符文及以诺文写成,而是由大崩坏时灭绝的亚人语言——精灵文及矮人文交杂而成,极难解读。麻烦的是,同时懂得这两种语言的塾生只有一个,其余都是教授级的塾头及副教授级的塾监,不能长期离开适塾;再者,这些学者都是藩费留学归来的优秀人才,不宜派往其他藩镇。
因此,唯一的例外久世伊织便成了不二人选。伊织虽然才能出众,但入学年资尚浅,莫说塾头,连塾监都当不上;而他向来自食其力,在适塾所在的过书町一带替人看诊或翻译荷兰语、卢恩符文攒学费,并未接受故乡长州藩的资助,用不着看藩厅的脸色。伊织年方十七,乃是适塾中最为年少的塾生,松江藩大坂留守居役(注:负责与幕府或其他潘镇联络公务的官员)认为他资历尚浅,不足以派任外地;但洪庵却力保伊织,说他是继同乡的幕府讲武所教授——村田藏六以来的奇才,终于说动了留守居役,让伊织前往赴任。
站在伊织的立场,这回出差不但妨碍他求学,还得向大坂的老主顾们告假一个月,所以他是敬谢不敏;但恩师洪庵亲自低头拜托,藩差又捧了大笔订金前来游说,害得他推也推不掉,如今才会坐在松江的茶店里喝茶。
(——也罢,多亏了这回的差事,我才能多寄些钱给娘,就别计较了。)
正当伊织胡思乱想之时,茶姑娘双手端着盘子回来了。狭窄的长凳上摆满了一碗碗的白玉丸子,只见那糯米团裹着晶莹剔透的薄膜,引人食指大动。
“吃不完请吩咐一声,我替您用竹叶打包。”
茶姑娘话还没说完,伊织便忙着安抚大声鼓噪的肚皮,抓起砂糖洒得恰到好处的白玉丸子接二连三地放入口中。
丸子用的是上好糯米团,口感极佳,风味绝伦。又用冷水泡过,非常弹牙。只见碗里的丸子以惊人的速度逐一消失。
茶姑娘双手抱着两个盘子,看得出神;邻座武士亦是目瞪口呆,手上牙签插着丸子,竟忘了送入嘴里。
“生意挺好的嘛!很好,很好!”
一道破锣似的声音响彻店里,客人的视线一齐集中到了声音的主人身上。
只见一个虎背熊腰的武士背着门帘而立,他的眉毛、眼皮、鼻子、嘴唇及耳朵全都异常的厚,配上那壮硕的身躯及结实的肌肉,看来格外老成稳重。不过他似乎是个小心谨慎之人,一把蜡色刀鞘的长刀直直地插在腰间,以便能迅速拔刀。
另有两名武士晚一步进来,似乎是他的手下。这两人衣着虽然华贵,相貌却是凶恶狰狞。
“阿丝还是一样标致啊!有你这么个丸子西施在,难怪这里的丸子卖得这么好。很好,很好!”
听了这番不怎么高明的恭维话,茶姑娘变了脸色。这回她和招呼伊织时不同,并没立刻恢复春风满面的笑容。三名大汉大摇大摆地直往内堂而去。
所有客人都察觉到苗头不对,纷纷闭起嘴巴,缩起身子,只有伊织一个人仍在动手动口。伊织的洋靴若是被那三人瞧见,必然又是一场风波;所幸有前头的板凳挡住,他也不必急着遮掩。伊织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度,一口接一口地吃着丸子。
虎背熊腰的武士抽出腰间的铁扇,往店里的柱子一敲。
“吉次,你还真勤快啊!”
“这不是河田大爷吗?欢迎、欢迎!”
店东从厨房走了出来,一面鞠躬哈腰,一面催促阿丝快点儿备座,但河田却制止了他。
“别忙、别忙,我今天不是来吃丸子的。”
“那您是来……”
吉次嘴上问道,心里却明白来者不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拿起手巾,擦拭被热气及汗水弄得湿答答的额头。
“没别的事,就是来收上回说的军费。这是字据,你拿去吧!”
河田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塞到吉次手里。
“这全是为了成就攘夷大业,报效天朝。要尽忠报国,也得有钱才成啊!好了,快把军费拿出来吧!”
(这些强借钱的,走到哪儿说的都是同一套词,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伊织嚼着丸子,心里只觉得啼笑皆非。
有些不肖浪士常以攘夷军费为名义来向商家讨取钱财,一般人称这种行径为“强借钱”。若是商家面露难色,他们便会亮刀威吓说:“你不肯出钱资助我们这些为天朝效力的壮士?”有时候甚至真的拔刀砍人。他们名义上是用借的,所以会留下字据;不过想当然尔,钱是一毛也不会还。
要说他们抢来的军费用在什么地方,就是嫖妓、酒钱、饭钱,之后便什么也不剩。当然,无论钱是用在买刀或花天酒地上,对于被敲诈的人而言,都是一样倒楣;但用在这种令人傻眼的用途之上,可就教攘夷志土名声扫地了。
只不过世人一来期待他们教训洋人,二来不愿惹祸上身,往往放任他们胡作非为;即便同情商家,也只是隔岸观火。这间茶店的客人也不例外。
虽然理由不同,不过伊织也和一般人一样,不愿和这些自称攘夷志士的市井流氓扯上关系。大坂是个商人云集之地,这种攘夷病流行得最厉害,伊织已司空见惯;虽然不快,但愤怒及正义感早麻痹了。
话说回来,有一点倒是挺奇怪的。这间茶店生意再好,毕竟只是小本经营;一般要强借钱,都会去找富商大贾才是。在京都及大坂,根本没人要花费力气在这种蝇头小利之上。这帮人也未免太小鼻子小眼睛了。
倘若原因是此地没有富商,倒是可以窥见松江藩在繁华荣景背后的另一面。钱财大多进了藩库,利用商人赚钱,却不给商人坐大的机会。看来一手掌理藩政的神藤治部少辅是个手段极为高明之人。
“各位客倌尽管吃,钱就给我们攘夷志士天魔党当军费。我们用剑,各位用丸子尽忠报国。尽管吃,吃到肚皮撑了,腰带松了。子弹虽可怕,丸子很可口!”
河田说话时打着拍子,手里那把金箔底、红太阳图案的铁扇一摇一晃,活像在唱歌谣。见强盗竟然打拍子催钱,吉次就像被抹了粪一样,紧紧皱起眉头;他不敢让那几个武士瞧见,便垂下头来。客人见状,似乎是滑稽大过于愤慨,纷纷面露苦笑,又开始吃起丸子来。
“怎么啦?各位客倌手脚未免太慢啦!学学这个小子,吃得多快!大伙儿可别输给他,快点儿吃!”
河田一面怂恿客人,一面用扇子指着伊织,因此店里的视线全都集中到了伊织身上。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以小子二字称呼,伊织心中大感不快,但他可没蠢到去和一个白痴一般见识,依旧一脸平静地吃着丸子。
“吉次,你还愣着做什么?这里就交给我们招呼,你快照着字据上的数目去拿钱来啊!”
河田的手下威吓道,店东连忙低下头来赔不是,茶姑娘则在一旁满脸担心地看着。客人们默默地动着嘴,表情活像在吃苦瓜似的。远处的蝉鸣声传进店里来,声音格外响亮。
“怎么,这不是河田吗?”
一道锐利的声音振动着伊织的鼓膜。
“最近在城里都没看见你,原来是跑到这儿来当强盗啦?什么攘夷志士,别笑掉人家大牙啦!”
只见一名年轻武士单手撩着门帘,站在店门口。伊织瞥了他一眼,惊讶地挑起柳眉来。
他的眉宇之间留有几分顽童的影子,看来豪迈不群,倒还称得上是个美男子;一头毛燥黑发随意束起,胸襟大敞,活脱像个浪人打扮,不过身上的长短对刀看来价值不菲,袖口间的皮护腕色调鲜艳,洋味儿浓烈,也不像是穷人用得起的货色。他的身长大约六尺,身子如悍马一般结实,绣着奇特花样的短衣及宽口裤穿在身上格外合衬。然而这些都不是伊织惊讶的理由。
这名男子相貌奇异,似乎有严重的眼疾,眼珠的颜色如鲜血一样红。伊织翻阅脑中的医书,却没找到类似的病例。
(眼白充血不稀奇,眼珠充血可就奇怪了。他的眼睛看得见吗?)
伊织颇为怀疑,不过那男子似乎不是瞎子。他瞪着河田等人的双眸并未失焦。
“冬马大哥……”茶姑娘喃喃唤道。
看来这就是年轻武士的名字。
“什么强盗?未免太难听了。”
河田嘴上笑着,眼光却锐利得足以杀人。他合上铁扇,插入腰带之中。
“那改成毛贼行不行?”
“混小子,你说什么!”
“敢这么对我们天魔党说话,别妄想能好手好脚离开!”
河田制止了按刀怒喝的两个手下,往前踏了一步。或许是为了展现自己的气度吧,他将木头般粗的手臂架在胸前,采取了无法拔刀的姿势。
“又不是什么好花,何必急着凋零呢?”
冬马嗤之以鼻,回道:
“只敢背后偷袭的小人居然也说起大话来啦?要是这么有自信,现在立刻把花给摘了啊!你们三个尽管一起上无妨。”
“脑袋搬家以后,再后悔不该嘴硬可就来不及啦!”
“这句话是我要说的。”
“好,我就趁这个机会好好教训你。不过让你的血弄脏了店里也不好,咱们出去打吧!”
“正合我意。”
冬马转身走出茶店,河田等人悠然地跟随在后,每个客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伊织把最后一颗丸子放入口中,只嚼了两次便和着麦茶一起冲进喉咙里,一时间岔了气,最后还是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伊织冷着一张脸渗吐了口气,起身走向茶姑娘。
“那个男的是这里的保镖吗?”
这道突如其来的问题打破了紧绷的沉默。茶姑娘满心困惑,答不上来。伊织得不到答案,便把视线转到吉次身上。
“不,不是,那位大爷只是常来捧场,决计不是这里的保镖,和我们父女俩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们怎么敢违抗天魔党的大爷们呢?”
吉次犹如惊弓之鸟,似乎把伊织也当成了天魔党的爪牙。
“那就好,剩下的便交给我吧!”
伊织并不解释,拿起折好的外套披在肩上,转过身去。
他知道不该去刺激天魔党这些攘夷疯子,不过现在没时间把洋靴换成草鞋。明知和白痴扯上关系准没好事,但他还是插手了。
(是为了答谢店家的可口丸子?不对,我已经付了钱,道义上没必要再替他们出头。那我干嘛蹚这浑水?)
伊织自问,却得不到答案。
日头方过中天,将四把刀照得灿然生光。两方阵营离了十来尺远,互相对峙,杀气腾腾。
街道上不见旅客的身影,想来是怕遭池鱼之殃,逃入附近的茶店里去了。
河田见了伊织,不快地喃喃说道:“这小子原来是个假洋人?”然而伊织连瞧也不瞧他一眼,迳自走到冬马面前。他和冬马足足差了两颗头,得抬头才能与那双红眼对看。
“干什么?”
冬马扛着刀问道,显然是嫌伊织碍事。
“别打了。”
“阿丝叫你来劝架的?你回去店里跟她说,我绝不会输,用不着担心。”
伊织摇了摇头。
“我并非受人所托,也不是担心你。”
“那就乖乖闪到一边去,小鬼。”
“你给我听好了——”
伊织动了气,正要回嘴,谁知冬马却一手揪住他的衣襟,拽猫似地将他轻轻拽起,扔到一旁去。
伊织可没法子像猫一样空中翻身,结结实实地跌了一屁股。
他抬起头来,正要怒斥冬马一顿,却见眼前火花迸裂,刀剑交错,一道钝重的金属声振动鼓膜。
伊织完全没发现河田是几时逼近身后,只见冬马将河田的长刀挡在额头之前,飙风似的一击砍断了刀刃,划过他的脸颊,鲜血自伤口涌出,形成一条红线,滑落下巴。
“没想到你个头这么大,出招倒是挺快的嘛!不过最拿手的偷袭没成功,你还打得下去吗?”
“你我可是正面相对,岂能叫偷袭?”
河田掀起厚厚的嘴角。
“这只是打声招呼而已,接下来就要把你大卸八块啦!觉悟吧!”
两人双手青筋暴现,僵持片刻之后,又分别往后纵开。
见他们拉开距离,伊织趁机抱住冬马的腰,左手握住右手手腕,腾出手来画魔法阵。他的指尖迸出了青光。
“小子,你会使妖法?”
河田察觉伊织的举动,握紧刀柄,大声喝道。
“你、你想干什么?别多事!”
“乖乖别动!”
河田挺刀猛进,打算将抱在一起争吵的伊织及冬马刺成肉串。逼近的脚步声和伊织的念咒声交叠着。
“——罗迪恩之飞将,驱使汝印,翱翔天际!飞翔!”
虚空之中的魔法阵散发着青光,放出了一阵骤风,将街道吹得尘土飞扬。
“天诛!”
气势磅礴的剑尖刺了个空。河田抬头一看,发现他的目标对象浮在空中;他跃起挥刀,却抅不着。
“你一个小鬼头,居然会施魔法?”
“我不是小鬼,我已经十七岁了。”
“十七?少骗人啦!你怎么可能和我同样年纪!”
“好了,闭嘴,免得咬到舌头。”
只见伊织的外套翻飞,两人逐渐上升,速度越来越快,不一会儿便甩掉了鬼吼鬼叫的河田,飞向了蔚蓝的天际。
“快把我放下来,臭小鬼。小心我揍你!”
伊织顺了冬马的心愿,松开环抱他腰间的手。方才他们还维持在俯瞰森林的高度,不过现在已经降到了树梢,离地面不过十余尺。
“喂,慢着——”
冬马就像连一根稻草也不肯放的溺水之人,伸手欲抓伊织的衣摆,却没能抓住,直接掉了下去。
他丢下手中的刀,身手矫捷地在空中换了个姿势,虽然得以双脚着地,却收势不住,往前栽了个筋斗,如同曳着尘土的车轮一样滚出小路,直到撞上粗大的橡树根才停下来。
伊织连瞧也没瞧上冬马一眼,如鹫一般从天而降,穿着长靴的脚跟潇洒地踏上了地面。浮在他右手上的魔法阵变得朦朦胧胧,不久后便消失无踪。伊织目光凌厉地扫视四周说道:
“走了这么远,他们应该不会追来了。”
状如头盔、雄伟壮丽的松江城天守阁远远地矗立于东方的天空之下。
伊织正站在一座平静无波的大湖旁。用不着问人,他也知道这是什么湖。瞧那一望无际、澄明秀美的湖面,定然便是松江被称为“水都”的由来——穴道湖。
“真不该让那些攘夷疯子看见我施魔法。”
伊织喃喃自语,为自己的思虑不周而后悔。不想被攘夷志士盯上,就不该在人前使用魔法,暴露身分;但自己却偏偏在他们眼前飞了起来。这下子在城里走动的时候,得要时时小心、处处提防了。
震天价响的蝉鸣声从茂密的林荫之间倾泄而下。冬马抚着后脑勺,站了起来。
“很痛欸!”
“是你要我放你下来的啊!”
“我没叫你‘丢’我下来!再说,我也没拜托你带我逃跑。”
冬马一面忿忿不平地说道,一面捡起长刀还鞘。他拍去沾在宽口裤上的尘土和石粒后,走向伊织。
“算了,现在不是说这些废话的时候。快回去吧!”
“回去?”
“别一一反问行不行?不快点儿回去,瓢屋的老板可有苦头吃了。”
“我拒绝。”
说着,伊织便朝着松江城迈开脚步。冬马见状,连忙喊道:“等等!”快步追上,与伊织并肩而行。
“你该不会是魔力耗尽,飞不起来了吧?”
冬马完全猜错了,但伊织只是默默地继续走路。见伊织不回答,冬马以为他默认了,弹了下舌头。
“早点说嘛!”
说着,冬马拔腿便跑,却被伊织踩住草鞋;所幸这回他迅速地跨出脚,才不至于又跌个狗吃屎。
“干什么啊你!”
冬马回头吼道。
“白痴,别多事。你现在回去才是给店家找麻烦,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吗?”
“我是不懂。为什么我拔刀相助反而是给瓢屋找麻烦?”
伊织追过了停下脚步的冬马问道:
“你不是那家店的保镖吧?”
“的确不是,那又如何?”冬马再度追上伊织,反问道。
“你站在店东的立场替他想想,就算你收拾了那些白痴,又能如何?明天他们的同伙还不是照样找上门来。到时多了这笔仇,他们反而会变本加厉。”
“用不着担心,那些同伙我照样收拾。不是我自夸,我可是北辰一刀流本目录(注:此为段位名称),无论对手如何人多势众,我一定奉陪到底,绝不会弃瓢屋于不顾!”
“那你得收拾多少人才行?”
“直到那些攘夷疯子死心为止。”
“就算你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店东会高兴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茶店,生意岂能好得起来?”
“那你是要我见死不救了?”
“没错。再说这也不叫见死不救。商人向来是耐操耐打,能屈能伸,瓢屋的店东自然也懂得如何打发上门的麻烦。可是你却在一旁煽风点火,我才会出面灭火。以后你遇上事情,可得瞻前顾后!”
冬马愣了一愣,又嘟起嘴来说道:
“放纵坏人为恶,还有天理吗?”
“就算没天理,你又能如何呢?别孩子气了。天下间多得是无可奈何之事,只能逆来顺受。”
“就算真是无可奈何,我也不愿逆来顺受。”
“随你高兴,不过别把那间茶店拖下水。”
“我知道。河田和我也有仇,我会自行和他做个了结。”
闻言,伊织抬头瞪着冬马。
“真可笑,原来你话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其实根本是为了私仇借题发挥?”
“别说得那么难听,这和那是两码子事。我是真心想帮瓢屋老板。”
伊织耸了耸肩,显然并不相信。
“算了。所谓见义不为无勇也,像你这种身为魔法士却只会逃跑的胆小鬼,无论怎么批评我,我都不痛不痒。”
“白痴,要我说几次你才懂?我不是只会逃跑,而是逃跑方为上策!”
“少扯谎啦!分明是怕事才逃跑。我看你那话儿现在八成缩起来了吧?”
说着,冬马便伸手往伊织的胯下探去。他拍了拍伊织的胯下之后,浮现了胜利的笑容。
“瞧你多窝囊,都已经逃得这么远了还缩得紧紧的,连摸都摸不到。要教训别人之前,先练练自己的骨气吧!”
“……你、你这混帐!”
伊织低着头,声音和肩膀都在打颤。冬马探头瞧了他一眼,又说道:
“喔,脸红到耳根子啦?知道惭愧还不晚,快和我一起赶到瓢屋去吧!”
“你找死!”
伊织咬牙切齿地抬起头来,眼角有如恶鬼似地吊得半天高。
“我绝不饶你!”
“慢着,你怎么啦?别这么激动啊!”
冬马劝解道,被伊织这股不寻常的气魄逼得节节后退。伊织的左右五指犹如各自拥有生命似地分头行动,转眼间便画好了魔法阵。
“去死吧!白痴!”
他伸出双手,锁定目标。
“——挣脱陈年旧锁,驱策寇迪雅之马。飓风之王,大展神通。轰岚!”
数道龙卷风突然出现,袭向冬马;他连忙往旁大步纵开,但为时已晚。只见旋风包围了冬马的身体,不断上升,转眼间将他卷到高空之中。
“王八蛋,给我记着——”
冬马的怒吼声曳着尾巴,逐渐远去。
伊织转过身,朝着松江城再度迈开步伐。背后碧澄澄的湖水溅出了一道水柱,高高地冲向天上。
都是因为方才那些无聊的争端,害得伊织直到太阳逐渐西下才抵达武家林立的殿町。
伊织看着逐渐昏黄的天色,一时出了神,险些撞上一位年轻姑娘。他连忙赔不是,那姑娘回了他一个娇艳如花的笑容。
松江藩正处于繁荣颠峰期,不光是殿町,穿梭于城里的行人个个容光焕发。此地虽然不比大坂生气蓬勃,却少了股鄙俗味儿,人民的目光不带丝毫邪念。
伊织暗自赞叹,但一想起被丢入六道湖里的冬马,一股火又从肚子里窜起来。换作平时,这股怒气早已随着时间消退;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就是余怒难消。
反正以后不会再碰上他,那件事也没露馅儿,还是快点儿忘了吧!伊织在心中反复对自己说道。
“我就知道不该和白痴扯上关系。”
伊织望着石灰围墙,喃喃地警惕自己。
走了片刻之后,他在一座格外雄伟的武家之前停步。他请门房代为通报之后,随即有一名青年现身相迎。
那人中等身材,年纪约莫二十五、六,生了一张鹅蛋脸,看起来沉着稳重。
伊织自我介绍,说明来意之后,青年便露出和善的微笑,深深地垂头见礼。
“我是神藤家的总管,小田切一路。这回劳您远从大坂前来,真的是感激不尽。快请进来。”
在一路的带领之下,伊织走进了宅邸。
这儿不愧是名门权臣的私邸,极为宽敞,约莫有千余尺见方大;光是方才经过的房间数目,便已远远超过适塾,仆人、丫环想必不少。不过由于宅子太大,竟连半点儿说话咳嗽声都听不见。
穿过中庭,在长廊上走了许久,仍未抵达神藤治部少辅所在的厢房;一路为免客人尴尬,便起了个话头。
“——话说回来,真是教人意外。”
伊织并未出声,只以表情询问何事意外。
“您也听说了鸢巢先生的事吧?”
“那当然。听说是攘夷分子下的手?”
一路面露懊悔之色,点了点头。
“说来惭愧,咱们藩里有些愚昧之徒组成了天魔党,成天干些百害而无一利的杀人勾当;虽然藩差已经严加查缉,无奈其中有几个元老级藩政务役(内阁大臣)的公子,即便拘捕到案,往往也无法追究,只能释放。杀了鸢巢先生的人是谁,其实我们心里也有数;可是除非在行凶现场逮人,否则是莫可奈何。”
说着,他将手放在脖子上,看了伊织一眼。
“我听说伊织公子熟知这些内情还敢前来,以为您一定像画上的武士一样,生得勇猛威武;没想到实际一见,却是如此温文尔雅,真是教我大吃一惊。”
这类感想伊织听多了,既不高兴也不生气;不过该做何表情才不显得失礼,他却不甚明白。或许面露微笑乃是最佳的应对之道,只可惜他素来淡漠,往往落得皮笑肉不笑。
“伊织公子教人吃惊的,还不止这一点。”
“还有别的?”
伊织嘴上这么问,其实心里厌烦不已;但他又不能叫对方闭嘴,只能乖乖听下去。
“自从主公执政以来,藩士不分老少,全都悉心钻研洋学,其中又以魔法学为甚。鸢巢先生也非常热心,常在处理藩政之余抽空指导,因此本藩人才济济,别的藩都好生羡慕。可是咱们藩里却没人看得懂那本魔导书。当我听说伊织公子年方十七,还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呢!我虽然是个庸人,却也略懂魔法学,知道古代语言有多么难懂。伊织公子天赋过人,实在教人欣羡。”
“我并没有什么过人的天赋,只是学习魔法的时期比一般人早而已。”
这是伊织的真心话。当年他只能仰赖魔法过活,因此才钻研磨练,精益求精。多亏他学有所成,他们母子俩才没在父亲死后饿死街头。
“您太谦虚了。石头再怎么琢磨,也磨不成玉的。”
“不,家父远水便是个非要把石头磨出光来才肯罢休的人。家父为人温和持重,可是一提到魔法却不留情面。”
看来小田切一路是个老实人,一听伊织提到远水,脸上便闪过后悔之色。
伊织之父过去执掌长州藩,与松江藩同属山阴道,往来密切;凡是学习魔法之人,莫不知晓久世远水获罪贬谪之事,因此每个人和伊织谈话之时皆是小心翼翼,避免提及这段不名誉的往事。殊不知对于伊织而言,刻意避谈父亲、仿佛世上从无此人的说话方式,和批评父亲一样教他生气,无论对方有无恶意皆然。
“对不起,我见识浅薄,说了这些自以为是的话。”
“用不着道歉,请别放在心上。”
伊织回答。他对故作世故的自己生了一股厌恶感。
一路刻意讨好,换了个话题。
“话说回来,您年纪轻轻便精通卢恩符文和以诺文,甚至还懂得古代语言,实在了得。不知您能翻译几种语言?”
要翻译旧世界的遗物,在远古时代灭绝的亚人语言——古代语,除了较易习得的语学能力之外,还需要其他特殊技能。记载了强大魔法的魔导书为了过滤读者,内文往往是以复杂的暗号形式呈现;若是单照字面阅读,纵使再怎么精通字义及文法,读起来也只是一篇文意不通的文章,无法得到任何情报。语言有几千种,暗号法式就有几万种;翻译家必须从中选出正确的法式,进行适当的魔法处理,并将解读完后的内文重新写成明码文。
要找出正确的暗号法式,除了依靠知识及经验之外,还有一项不可或缺的要素,便是直觉;而直觉乃是与生俱来,并非后天所能成就,因此学习古代语而能翻译的人极少,古代语翻译家的身价自然是不同一般了。
“精灵语、矮人语、哈比语和黑精灵语四种。”
“这么多?”
“多亏松江藩时常送魔导书来,我才能学会这些语言。这全得感谢贵藩的帮助。”
“不不不,这是伊织公子勤学有成。您连高阶魔法常用的黑精灵语都懂得,看来当上塾头的日子也不远啦!”
“这就说不准了。我年少历浅,该学习的东西还很多。”
“您真是太过谦虚啦!以伊织公子的本事.若是再冠上适塾塾头的名号,那可是如虎添翼,今后的前途不可限量啊!”
一路说这话并不夸张,适塾塾头的招牌确实有这等价值。只要当上塾头,即使是短期就任,薪俸少说也有两百石,与小藩的家老(注:江户时代,辅佐藩主施行藩政的重臣意同执政)是同样水准。尤其现在拥有魔法技能的人身价暴涨,适塾塾头的俸禄之高,乃是太平盛世时所无法想像的。
“还是适塾好。”
一路欣羡地说道,一本正经地望着伊织。
“其实我正考虑辞掉总管之职,进适塾求学。鸢巢先生在世时,要读书,留在松江便够了;但是先生过世之后,继任的夫子远远不及他,我的功课一点儿进步也没有。主公也察觉了此事,打算利用一个月的时间招募有心向学之士,用藩费供他们出国留学。我虽然恨不得立刻动身前往大坂,却又舍不得离开主公身边,至今仍拿不定主意。”
说到这儿,一路停下了脚步。伊织心知已抵达神藤所在的厢房,不待说明,便同一路一起正座下来。一路隔着纸门通报:
“小的带客人来了。”
“进来吧!”
一道男声回答。那声音听来清脆响亮,却又带着威严。
一路打开纸门,往后退开,伊织则挪身向前,在纹路分明的杉板走廊上伏地见礼。他报上姓名之后,又照例说了些客套话。
坐在书案前的神藤治部少辅挥了挥手,示意两人进厢房。
伊织曾听说神藤的年纪约莫三十五、六,但他看起来还要年轻许多。他那双细长的眼睛炯炯有神,或许是因为光线的缘故,左右眼看起来不一样黑,有种难以形容的魅力;近六尺长的身高与那俊朗的容貌相得益彰,身材虽然结实,线条却柔和优美。
他的身旁摊放着几本洋书和魔导书,看来是趁着公务之余在研究魔法。一般政治家虽然重视魔法,却往往交由专门的魔法士来发落,自己则保持距离;在德川幕府二百六十六个藩镇之中,如神藤一般精通魔法学而官居要职的人极为少见。
“不好意思,房里很乱。这阵子藩厅的差事多,挪不出时间来整理。”
神藤察觉了伊织的视线,如此辩解道。
“话说回来,想不到你年纪轻轻便精通古代语,实在惊人。洪庵先生信上说你的翻译功力乃是开塾以来第一人。”
伊织心里叫苦,嘴上却只能简短地说一句“过奖了”。他的恩师洪庵平时便有过分褒美弟子的倾向,想必在介绍信上更是极尽能事地宣扬弟子的才能。
“谦虚可不是美德啊!”
神藤斥责道,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带入正题。
“听说你现在是浪人之身,不知你可有意出仕松江?我愿给你六百石的薪俸。”
侍立于后的一路发出了感叹声。虽然松江藩的国力实达百万石,但一出手便是六百石薪俸,仍是相当的阔绰。听完这个条件后,一百个洋学者里大概会有一百个马上答应,不过伊织却不然。
“承蒙您的厚爱,但我不能答应。一来故乡的家母希望能守着家父与舍妹的墓地,不愿离乡背井;二来家父有遗命,希望我回长州振兴久世家。”
神藤惊讶地问道:
“遗命?远水公功在社稷反遭罢黜,死前却还这么说?”
伊织垂下了乌鸦羽毛似的长睫毛,点了点头。神藤摸着下巴,面露沉思之色。
“要说远水公有什么过失,便是为人太过善良,明知为政者必须冷酷无情,却狠不下心肠。真是可惜了他这么一个人才。”
伊织也有同感。就拿远水临死前的事来说,当时若不是他已精神错乱,绝不会那般无情。一想到母亲一辈子都得背着这伤心的回忆,伊织便觉得懊悔不已。
“这件事你再好好考虑一下。我能体会你想重回长州的心情,但长州的攘夷疯子非比寻常。你是这个时代不可或缺的人才,千万要珍重自己,别重蹈远水公的覆辙。”
伊织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回了一礼。
当今攘夷风气最盛之地便是长州藩,藩士由上到下都受到激进思想影响,化成了一团火球,今年春天更在下关炮击外国商船,与洋人正式决裂。对幕府政要及洋学者等开明派人士而言,“长州”根本是乱臣贼子的巢穴。
“进入正题吧!”
神藤将双色眼眸转向了伊织背后。一路起身,走向挂着水墨画的平台之前。
栽有睡莲的水盆旁放了个漆盒。一路必恭必敬地捧起盒子,送到神藤面前。
打开盒盖一看,里头是一本皮革封面的魔导书。
“一般魔导书都是送到适塾翻译,不过这本魔导书非比寻常,不能跨过藩境,所以才劳你亲自前来。”
伊织瞥了那如螃蟹爬过的金色字体一眼,说道:
“看来这是相当古老的精灵文。从这种线形构造和拼字方法判断,八成是大崩坏之前,伊斯坦迪亚王朝第三纪的文物。”
“正确答案。光看一眼便知来头,果然名不虚传。我越来越欣赏你啦!”
神藤极为高兴地说道,将魔导书递给伊织。
“你先解读书名吧!铁定会大吃一惊。”
(秘银——)
伊织慎重地再三解读书名。他的情感如洪流一般汹涌澎湃,在胸中奔腾。
伊织起初对这份差事兴趣缺缺,因此听说内文包含精灵语及矮人语时并未深思,不过现在他完全明白了。魔法与炼金——亚人之中最擅长这两种本领的,正是这两个种族……
伊织眨动细长的睫毛,克制声音的颤抖,对神藤问道:
“这本书是从哪儿来的……?莫非是真书?”
“很有可能。这本书是怎么到手的,我不能说;不过若是赝本,其中的暗号应该不致于如此复杂。鸢巢也认为书中制法有一试的价值。”
“这么说来,您打算建造这书里所载的烧炼炉?”
伊织的眼眸里燃着热情,与他淡漠的性子大相迳庭。
“那当然,若无建造之意,又何需请人翻译?就算失败了,反正我们有大笔的银山收入,这一点儿建造费根本不痛不痒。”
神藤说得豪气万千。伊织凝视着他,领悟到一件事。
死去的金森鸢巢最为知名的成就,便是翻译了洋式高炉的来源文献《钢铁铸鉴图》。神藤召他为御用洋学者,或许便是为了得到这本魔导书,建造烧炼炉。
“好了,别客气,亲眼看看内文吧!”
在神藤的催促之下,伊织拿起了魔导书。不知不觉间,他的手指被兴奋的汗水弄得又湿又滑的。
“我听大坂留守居役提起你的名字时,着实大吃一惊,只觉得是远水公在冥冥之中穿针引线。”
伊织全神贯注于魔导书上,甚至忘了回神藤的话。越读下去,精灵语与矮人语便越是错综复杂,暗号变得越来越难解读。的确,一般赝本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约翰•迪、爱德华•凯利、洛伊乌•班•比撒列、约翰•贝伦汀•安德列——这些伟大的魔法士汇整出来的古代语暗号解读法造就了十七世纪的魔法革命,使得魔法学有了飞跃性的进步。然而德川幕府却违逆世界的潮流,将国家封闭起来。
因此,足足有两个半世纪的时间,魔导书只能从锁国贸易开放的小洞入国,总是处于缺货状态。就连大崩坏之后较易得手的魔导书,诸藩亦是争相抢购,行情高达数十百两;至于大崩坏之前的魔导书,就更是无庸赘言了。当时各种魔法文明尚未随着亚人灭绝而消失,因此书中所载魔法的难度及威力皆是非比寻常,自然格外珍贵;就连德川幕府的魔法研究机关——蕃书调所也不过寥寥数本。即便是适塾首屈一指的翻译家伊织,从前也只看过以洋文写成的研究书,这回还是头一次看到原书。
松江藩坐拥名港美保关,能供吃水极深的大型外国船靠港;这本书八成便是从美保关走私进来的。
“鸢巢先生翻译到哪儿了?”伊织问道。
回答的不是神藤,而是一路。
“鸢巢先生发现这是大崩坏以前的书之后,便开始搜集资料,现在资料是备妥了,但是内文却连一行都还未翻译。要是我们这些弟子有鸢巢先生的一半本事,也不用劳烦伊织公子了……实在是惭愧得很。”
一路捏紧了宽口裤,满脸懊悔地说道。神藤瞥了他的总管一眼,自信满满地问道:
“你肯接手吧?”
这个问题根本就是多余的。伊织用力点了点头,但是表情仍有疑虑;有件事他非得再问一次不可。
“您先前承诺过,除了订金以外,还有翻译书的誊本作为酬劳,可是真的?”
魔法学家之间向来有个规矩,若是新引进的魔导书为有益之物,便互相流传,增益知识;不过这回的魔导书可是千金难买的珍品,伊织实在难以相信神藤肯以此作为翻译报酬。
伊织急切地探出身子来,神藤制止他,要他坐回原位。
“用不着心急。就算我不让你抄录誊本,以你的才干,又岂会忘记内文?”
“这么说来……”
“就随你的意去做吧!只要推翻德川、尊皇攘夷的热潮一过,就算你要带着誊本回长州,我也不反对。如果其他两百多个藩全被异国歼灭,只留本藩独活,又有什么意思呢?当然,若是你肯出仕松江,便是再好不过了……”
说着说着,神藤也觉得自己太婆婆妈妈,不禁露出了苦笑。
“总之你先专心翻译吧!大约要多少时间才能译成?”
“约莫一个月。”
伊织以拇指快速地翻动魔导书一遍,如此回答。
“一个月?鸢巢先生在生前说得花上半年啊!您这话会不会说得太满了?”
“请放心,只要我专心翻译,决计不成问题。”
伊织自信满满地回复一路的质疑。神藤面露笑容,点头说道:
“那就有劳你了。有什么要求尽管告诉我。”
“只要把鸢巢先生的书斋借给我,便已足够。”
“借你无妨,不过书斋是在鸢巢的别院里,而别院位于城郊的田园,有点儿距离。他嫌城里嘈杂,从来不在本邸里译书。”
神藤若有所思,伊织则大大地点了点头。
“杂念乃是翻译魔导书的天敌,我能明白鸢巢先生的心情。请务必将别院借给我。”
“好吧!我命人快马到别院去整理收拾一番,好让你今晚就能住进去。若是有什么需要,和一路说一声就行了。期待你大功告成之日。”
说完,神藤便召一路过来,快速地吩咐了他几句话。当然,全副心神都放在魔导书上的伊织是一个字也没听进耳里。
西方天际的暗红色与东方涌来的蓝色交杂融合。太阳已完全西下,但夏天的黄昏却是似暮非暮,天色还亮得足以将广阔的田园尽收眼底。
“就是那儿。”
一路指着绿林里的宅子。一缕炊烟幽幽地升上天际。
“您真的要在别院里翻译吗?我可以派人把需要的书籍送到城里的本邸去。”
一路顶起罩着黑纱的斗笠问道,脸上充满了不解之色。
“多谢您的好意。您用不着担心,我在神藤大人面前也说过了,这种悠闲恬静的地方最适合专心译书。”
伊织嘴上这么说,走在田间小径上的脚步却是一点儿也不得闲;因为他等不及要翻译包袱里的魔导书。离开神藤府已有好一段时间,但伊织的兴奋之情却仍未冷却。
“要不,至少请您重新考虑一下护卫的事。”
“护卫……莫非鸢巢先生就是在别院里遇害的?”
“不,是在其他地方。鸢巢先生是在某个村子里被杀的。如您所见,别院周围虽然没掘护院沟,可还是相当大的;想必刺客是不清楚别院里的格局,不敢贸然入侵——可是这不代表别院不需要护卫啊!”
“那就没问题了。只要照我刚才拜托您的,派个人替我打理生活起居就行了。”
伊织性好独来独往,要他与不熟识的人一起生活乃是一大苦事;不过若要全心译书,还是得请个人来替他打理衣食,较为方便。因此伊织才退了一步,请一路派个会煮饭、干粗活儿的下人给他。
“呃,说到这件事……”
一路吞吞吐吐,惭愧地抓了抓脑袋。
“除了下人以外,希望您能再容一个人留在别院里。”
“我不需要护卫。”伊织严斥道。
一路苦着一张脸,沉思片刻,方又说道:
“以他的本领,的确能当护卫;不过我请您让他留在别院,却不是出于这个理由。”
“那是什么理由?”
“其实那人打一年前便住在鸢巢先生的别院里了。我命他暂且到别处住上个把月再回来,他却说是他先来的,不肯离开。能不能请您忍着些,留他下来?”
伊织心里埋怨一路怎么不早说,表面上却摆出通情达里的样子,点头说道:
“凡事有先来后到,那人说的话也有道理。反正别院很大,不打紧。”
“多谢公子谅解。其实他人也不坏,只是娇生惯养,有点儿任性妄为罢了。”
娇生惯养,任性妄为,连神藤治部少辅的总管所下的命令都胆敢拒绝——这样的人会是什么来头可想而知。
“莫非那人是旗本(注:直属将军家,有资格谒见将军的武士)子弟?”
伊织问道,心里已经开始对尚未谋面的同居人感到厌烦了。一路在脸孔之前摇了摇手,接着说道:
“他虽然会使剑,却不是武士。他的身分说起来有点儿复杂;他娇生惯养,不是因为出身显贵,而是因为他有个伟大的外祖父。他的外祖父对日本的魔法士有大恩,所以周围的人对他莫不百依百顺。”
“对我们魔法士有大恩的人……是谁?”
“西博尔德先生。”
“西博尔德?”
伊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又反问了一次。
菲利普•弗朗兹•冯•西博尔德(PhiIippFranzvonSiebold)乃是出生于神圣罗马帝国主教区乌兹堡的魔法士,他立志研究东洋文化,受荷兰东印度公司所雇,担任军舰随行魔法医师,于文政六年来到日本。他在出岛洋行工作之余,又征得了长崎奉行(注代表幕府治理属地的官吏)的许可,在郊外开设了兼作诊所的鸣泷塾,培育了许多日本洋学者。他回国之后,他的弟子便以魔法士、魔法医师或翻译家的身分活跃于第一线,全面改变了日本的洋学。
伊织就学适塾的塾长绪方洪庵是在冯•西博尔德离开日本之后游学长崎,方才学成,与西博尔德属于不同学派,不过间接上仍受到莫大的影响,因此对西博尔德亦是敬重万分。
“也难怪您吃惊。这件事是真的,西博尔德先生和长崎出身的日本女子育有一女,而这个女儿长大成人以后,又生了一男一女,现在住在别院里的就是长兄。他和他娘一样,以音近西博尔德的‘失本’二字为姓。”
“西博尔德先生的孙子……我好歹也是洋学界的一分子,却从来没听说过这回事。”
“您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的。西博尔德先生后来惹出了那场祸,自然要隐瞒有个女儿之事了。”
“……原来如此。”
经一路一提,伊织才想起其中缘故,伸手抓了抓眉间。
西博尔德不光是作育英才,还让日本的魔法力有了飞跃性的进步,因此连幕府也视他为大恩人;然而在一场祸事之后,他却沦落成了罪人。有一回他暂时返国,搭乘的船只因台风触礁,破损的船舱之中竟出现了伊能忠敬的《日本略图》及绣有德川氏家纹的和服等违禁品。事发之后,非但西博尔德本人被永久逐出日本,进贡这些物品的人也被处以死罪,门下众多高徒亦被逐出长崎。世人称之为“西博尔德事件”。
西博尔德虽然有功,毕竟是罪人之身;他的孙子在隐姓埋名的情况之下被扶养长大,亦是情有可原。
“接下来我说的这番话,请您千万别说出去——”
虽然四周除了伊织并无别人,一路还是压低了音量说话。
“——他的父亲石井宗谦,与西博尔德先生的千金年纪差了一大截,足以当父女。听说石井宗谦虽然是西博尔德先生的高徒,却是用下流的手段强占了西博尔德先生的千金。鸢巢先生和其他弟子为防丑事外扬,全都绝口不提此事。是以洋学界虽小,却鲜少有人知道他的事。”
这是段不堪的故事,却也因此格外有说服力。西博尔德之孙不姓石井,郤以母亲的姓氏失本为姓,便是最好的证据。
“他在长崎出生长大,那儿洋人子孙极多,一般人见怪不怪,所以要隐瞒身分并不难。等您见了他就知道,虽然他有洋人血统,可是长得和日本人其实没什么差别,鼻子不像天狗那般高,皮肤也不是粉白色。唯一有个与众不同之处,不过旁人见了都以为是疾病,没人联想到洋人血统。”
“哦!”
伊织点头附和。其实他根本不曾亲眼看过洋人,只在洋书上看过画像,洋人的五官特征全凭想像;更何况西博尔德先生之孙只有四分之一的洋人血统,外貌上与日本人差异极小,伊织岂能分辨得出?若是一路事先没说,他肯定不会察觉对方有洋人血统。
“不过他相当以自己的血统为荣,在松江到处宣扬自己是西博尔德之孙。我怕他被攘夷疯子盯上,要他谨言慎行,但他却说:‘洋人的孙子有什么错?’完全不听我的劝告。”
“这位仁兄倒是很有胆识。”
“说得好听一点儿是有胆识,其实是任性妄为,麻烦得很。不过请伊织公子放心,我已经吩咐过下人,若是他胆敢打扰您,便把他五花大绑扔到仓库里去。如果他还是死性不改,我会把本邸整理好,方便您随时迁过来。”
(那人这么难缠啊……)
伊织皱起眉头。见状,一路连忙解释:
“他的性子是有点儿麻烦,但人并不坏,是个肝胆相照、急公好义的好男儿,就是做事莽撞了一些;只要别计较这一点,其实是很好相处的。”
听了这番话,伊织的脸色越来越黯淡了。
(肝胆相照……我最怕这种人了。)
伊织一面想道,一面穿过了别院的大门。这座别院虽然建造在乡间,却也造得颇为宏伟。
“话说回来,为何他会打扰我翻译?既然他是西博尔德先生的孙子,想必也通晓魔法及翻译方面的知识,对我的工作应当是有益无碍啊!”
“说来话长。他虽然是西博尔德先生之孙,但只有在先生瞒着朝廷偷偷回国的短暂期间住在一起,没机会向先生学习魔法;而他四年前下落不明的父亲宗谦公和正室之间也育有子嗣,不认他这个儿子,根本没教过他半样东西。”
“可是西博尔德先生还有鸢巢先生这些精通魔法的嫡传弟子啊!这些弟子没代替师父传授他学问吗?”
“这——”
一路话说到一半,发现石板路上有道人影走来。
那是个年约二十五、六岁的年轻武士。教伊织惊讶的是,他的长相和洋书上描述的洋人完全一致,眉下如雕刻一般深邃,鼻子又高又挺,活像鸟嘴;发髻和眼珠倒是黑的,想来是日本人的血统所致。错不了,这人定然便是失本——
“这不是奥野兄吗?好久不见啦!”
然而一路喊出的姓氏,却和伊织预料的完全不同。
“那是因为小田切兄太忙,拨不出空相见啊!”
“惭愧。我是庸碌之人,总要多费点儿工夫,才办得好神藤大人交办的差事。咱们这应该是自鸢巢先生过世以来头一次碰面吧?”
“是啊!上回是在鸢巢先生的葬礼上见面。虽然离月忌还有段日子,不过我今天碰巧到附近来办事,就顺道去墓前上了炷香。想来是先生在天上看不过去了,才安排咱们碰面。”
说到这儿,奥野将视线移向伊织。他似乎早就好奇伊织的来历了。
“不知这位兄台是?”
伊织正要开口,一路却代他回答:
“这位便是长州的久世伊织公子,在适塾素有麒麟儿之誉。神藤大人特地从大坂聘来接手鸢巢先生留下的工作。”
“阁下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
奥野惊讶得张大了嘴,随即又察觉自己有失礼数,连忙赔了个礼,自我介绍。
“在下是奥野谨一郎。”
奥野朗声说道,一路又多嘴地介绍他的来历。
奥野出生于远州,两年前出仕松江,是个魔法士。他出身外地,又是个新人,却因魔法高强而被选进了战时主力部队马回组(注:在君主或元帅周围护卫的骑兵队),才能卓绝可见一斑。他和一路一样奉过世的金森鸢巢为师,不过魔法学的基础却是在下总的顺天堂习得的。令人意外的是,他并没有洋人血统,而是纯粹的日本人。
“我常被误会。”
谨一郎大笑,一脸高兴地望着伊织。
“其实我早想拜会久世公子了。”
听了这句意料之外的话,伊织皱起了眉头。方才一路夸大其辞,说伊织是适塾的麒麟儿,其实伊织根本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名气,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奥野出生于远州,又是在顺天堂修习魔法学,照理说来,根本没机会听见久世伊织这个一介浪人的名号。
谨一郎满脸笑容地解开了伊织的疑惑。
“其实我曾在江户的练兵馆修习神道无念流,与担任塾头的桂小五郎颇为相熟。”
这是伊织一直想忘怀的名字,没想到竟在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来,教他犹如肚皮挨了一拳,险些呻吟出声。他深怕谨一郎及一路追问,不敢流露于脸上,只是硬生生地将回忆压回心里深处,故作平静地点了点头。
谨一郎与力掩狼狈之态的伊织正好相反,一派快活地说道:
“小五郎兄提起你时,总和谈论起诸藩豪杰时一样,双眼闪闪发亮。能让他这般英雄人物如此另眼相看的人,我自然想拜会了。”
伊织像石头一样浑身僵硬,一旁的一路则是频频点头。谨一郎突然想起一事,用手摸了摸脸颊。
“这么一提,听说你在萩城遇刺,身负重伤,险些丧命;现在身子好了没?”
“都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早就痊愈了。”
伊织摆出理所当然的态度,腰间却是冷汗直滴。那一夜的惨剧又爬上脑海,教他的胸口犹如被千刀万剐,和回想起小五郎时相比,又是另一番痛楚。
见两位年轻有为的魔法学者齐聚一堂,一路显得相当高兴,满脸笑容。他击掌说道:
“难得有这个机会,两位别光站在这儿说话,不如一道进别院里畅谈魔法学吧?”
(谁要你多事了……)
伊织以螫人的视线瞪着一路,但一路并未察觉;至于谨一郎则是满脸歉意地抓了抓后脑。
“这我求之不得,不过我有个朋友在前头相候,不好耽搁。”
一路正欲开口挽留,伊织却抢先说道:
“那就不好为难奥野兄了。反正我预定在松江待上一个月,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聊。后会有期!”
伊织脸不红、气不喘地说了这番违心之论。无论是两天或十天后,伊织都没打算再见奥野;即便他真的造访别院,伊织也会找个藉口叫下人打发他。
谨一郎不知伊织心中的算盘,满脸笑容地点头告辞之后,便快步离去了。
“既然是朋友,让他等一会儿又有何妨呢?”
一路似乎很想听伊织与奥野谈论洋学,声音之中流露着不满之意。伊织为防他去追谨一郎回来,便抓住他的肩膀。
“何必急于一时呢?又不是过了今天就一辈子见不着面了。”
“这可难说了。他也是个大忙人啊!”
伊织一面目送谨一郎远去,心中一面祈祷一路的担忧能成真,完全不知道日后将为了这个念头而后悔。
“话说回来,我离开萩城,来到大坂之后,自以为增长了不少见闻,其实还差得远呢!我从没想过会有日本人生成那副模样。”伊织坦白说道。
一路听了,不再目送谨一郎,转过来面向伊织。
“也许您并没猜错呢!我说奥野兄是个纯粹的日本人,是因为他自个儿这么说;他的长相如此奇特,或许当真有洋人血统也未可知。其实出身远州乡士、求学于顺天堂也都是他自个儿说的,本藩并没查证过,不知是真是假。”
被选入马回组之人,理应经过身家调查。伊织听了这番话,不由得意外地连眨眼睛。一路面露得色续道:
“不问出身经历,用人唯才,乃是神藤大人建立的新藩风。现在诸藩争相聘用魔法士,可是有几个藩能有咱们松江藩这样的气度?”
一路一面夸赞自己的主公及藩镇,一面领着伊织前行,没再回头去谈论西博尔德的孙子。
别院的主人虽已过世,开满了纯白铁线莲的庭园却是修葺有加,主屋的粉墙亦是白净美观,不消入内,便知是个舒适的好地方。
“小田切大人,您总算来了。”
一个圆眼的中年男子从式台(武家宅子的玄关)隔壁的房间走了出来。他生得短颈凸肚,手脚既粗又短,活像只踮着后脚的乌龟。
“这一位便是久世伊织公子。”
伊织还来不及报上名字,一路便先代为介绍,男子亦回以满面笑容。他的下巴四四方方,笑起来格外和蔼可亲。
“小的名叫弥平。您一定累了吧?晚膳马上就备好了,请您先放下行李,到房里歇息片刻。”
在弥平的带领之下,伊织穿过了一个三张榻榻米大的小房间及两个八张榻榻米大的厢房,来到了走廊之上。这里虽不及神藤府广大,却也十分宽敞,多了个同居人应该不痛不痒。天花板及墙板都抹过漆,散发着烟熏般的黑色光泽;虽然有欠华美,却显得朴实稳重。
弥平准备周到,一路上的宫灯都是亮着的。不久后,他领着伊织来到一室,只见那房间座北朝南,门外有个小池塘,池塘里还有鸭子及黑凫游水。
“这儿便是鸢巢先生的书斋,供久世公子使用。北边的房间是书库,东边的房间是寝室;如果您有需要,尽管吩咐一声,我还可以准备其他房间给您。”
摆满洋书、魔导书的书架及书案都打理得井然有序,看来弥平这个下人虽然生得像块岩石,做事却是仔仔细细,有条不紊。
“伊织公子,我不打扰您翻译,这就告辞了。改天我还会再来拜访,如果您有急用,便派弥平过来。”
说着,一路便欲离去,下人却开口挽留:
“都这个时间了,不如先用过晚膳再回城吧?”
“我也很想这么做,可是有些差事得在今晚办妥,还是早点儿回去才好。”
“小的知道小田切大人公务繁忙,不过今晚的菜色是您最爱的凉拌鲈鱼,鱼是今天才刚从穴道湖抓来的上等货色,新鲜肥美,请您务必尝一尝。”
“凉拌鲈鱼啊……连你都说是上等货,铁定是鲜美极啦!”
一路似乎开始犹豫起来了。只见他两手交叠于胸前思索,又突然抬起头来对弥平问道:
“是他钓来的吗?”
“不是,鱼是失本大爷张罗的没错,但不是用钓的,是他潜进湖里亲手抓的。”
“潜进湖里抓鱼?他大老远跑到六道湖去玩水啊?”
“小的也不太明白。”
弥平歪了歪粗短的脖子。
“他好像没把对刀解下,和衣便钻进湖里去了。现在他人窝在房里晾刀,嘴里还埋怨着刀柄和流苏全毁了,看起来很不高兴。他也真是奇怪,明知会变成这样,就别干这种傻事啊……”
“他佩在身上的该不会是安定吧?”
“正是安定,短刀则是他最自豪的乞食吉光。”
“他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一路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过了片刻,又对弥平说道:
“虽然错过了鲈鱼很可惜,今晚我还是先回去了。他会带着对刀钻进湖里,必有他的理由,而这理由想必不是一时半刻便能说完。要是我见了他,铁定又得陪他边吃鲈鱼边发牢骚,喝上整晚的酒,这我可敬谢不敏。奥野兄急着离开,想必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说完,一路便向伊织告辞,逃也似地离开了别院。
“小的这就去备晚膳。”弥平起身说道。
伊织打算立刻着手翻译,便交代弥平把饭菜送到书斋里来。他打开行李,拿出了羽毛笔、墨水及字典等营生工具。
弥平手脚俐落地替他点燃案上的无尽灯(油灯)。蚊子振翅的声音穿过伊织的耳边。
“小的立刻给您准备蚊帐。”
“客人到了吗?”
一道耳熟的声音从走廊传来,正好和弥平的声音交叠;接着又是一阵震天价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弥平,我不是交代过,翻译家来了跟我说一声,我好打声招呼吗?”
纸门开启后,一个身穿浅黄色长衫的年轻男子走进房间里来。伊织抬头一看,对上了两只红眼。
“是你!”
“是你!”
两人同时说道。弥平交互打量着他们问道:
“两位认识吗?”
然而两人忙着大眼瞪小眼,根本没听进去。
“像你这种小鬼,怎么可能是适塾派来的翻译家?”
“我看你才是打着西博尔德先生之孙的名号招摇撞骗!”
“我是西博尔德的孙子,如假包换。你这臭小鬼才是冒牌货!”
“臭不可闻的是你!还有,我和你年岁差不多,你凭什么叫我小鬼?”
“叫你这种矮子小鬼有什么不对?”
“不知道是哪个白痴被小鬼扔进湖里,和一双对刀一起成了落汤鸡?正好这里也有池塘,我就再让你多喝几口水!”
“好,我就陪你玩玩!这回我不会给你时间用魔法!”
要发动魔法,原则上得先绘出复杂的魔法阵并念完咒文才行。魔法士战力虽强,却有个极大的弱点,便是需要预备动作,得长时间处于无防备状态之下;是以短兵相接之际,只需拔刀出鞘便能攻击的剑客可说是稳占上风。假如是空手搏斗,甚至连拔刀的时间都省了。
冬马把指头折得喀喀作响,但伊织并不畏惧,依然一派镇定地瞪着他。
“要比拳头,你怎么可能比得赢我?”
冬马挥舞着拳头,步步逼近。就在两人的距离只剩半张榻榻米的那一瞬间,弥平突然静悄悄地起身,窜到冬马身后,抓起他的手臂,将他紧紧勒住。冬马关节受制,不由得哀叫出声。他扭头对着背后的弥平叫道:
“痛、痛死我啦!弥平,你干什么?敌人在那一边啊!”
“这里哪来的敌人?”
弥平淡然说道。
“很抱歉,小田切大人交代过,若是有人胆敢妨碍久世公子工作,便得全力排除。这会儿得请您到仓库里冷静一下,您可别怨我。”
冬马大呼放手,但他的双手被圆木般粗的手臂给架在身后,根本动弹不得。弥平手上狠劲十足,脸上却像是教训顽童一样怡然自若。
“小的先把失本大爷送进仓库,再替您送蚊帐来。”
说着,弥平垂头行了一礼之后,便轻轻松松地架着比他高大许多的冬马,离开了书斋。
“你给我记着!下次我绝对要你好看!”
冬马的吼叫声响彻别院,教伊织头疼不已,不由得按住太阳穴。
“得和那种人同住一个月啊……真受不了。”
伊织举目望向外头。不知不觉间,夜幕已然低垂,浮在天空里的月亮又细又长,宛如用磨刀石磨过似的。
一阵舒爽的晚风从敞开的门口吹来,挂着蚊帐的书斋里有着两道人影。
“这凉拌鲈鱼味道鲜美极了,是我吃过最好吃的。”
伊织嘴上这么说,声音却平平板板,不带感情。他单肘抵案,振笔如飞,视线未曾离开书案片刻,完全没瞧上前来收拾膳盘的弥平一眼。
“多谢夸奖。您这么说,是我们当厨子的莫大光荣。”
弥平笑开了脸。
“其实这有个小小的诀窍。鱼肉得稍微用酒泡过,才能去腥味;夏天烫鱼肉的时候呢,得用温一点儿的开水。只要抓住这两个窍门,便能做出鲜美的凉拌鲈鱼。现在正是鲈鱼产季,既然您爱吃,下回我再煮。”
勤快的下人又拉拉杂杂地交代了些浴室及寝室的使用事项,这才掀开蚊帐,离开画斋。
书斋就在池塘边,感觉不到夏夜的闷热。这儿的环境虽然是大坂下榻处所不能比拟,但伊织翻译的速度却越来越慢。最后他终于按捺不住,维持着面对书案的姿势问道:
“你要在那儿待到什么时候?我会分心。”
“怎么,原来你早发现啦?”
天花板上传回一道声音。只见板子被一一搬开,露出一个足以供人通行的大洞;先是两条腿探了出来,接着是身体,最后则是冬马的脑袋。他蹑着脚,无声无息地降落在灯光照耀不到的角落。
“你是打算等我入睡以后暗算我?没想到你这么龌龊。”
“谁要干这种事啊?我只是怕弥平又回来,先躲着探探动静罢了。我可不想再被他扔进仓库里。”
说着,冬马掀开蚊帐,走了进来。他从怀里取出一把鹅毛,放在案上。
伊织的眼神活像是看见了打从娘胎以来头一次见到的珍禽羽毛。
“这是什么?”
“鹅毛。”
冬马大剌剌地盘腿坐下。
“我知道,我是问你拿这个来干什么?”
“送你啊!洋学者不都把羽毛根削尖了当笔用吗?这是鸢巢先生托我替他搜集的,可是现在派不上用场了。反正我用不着这种玩意儿,就把它送给用得上的人。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伊织的手动得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停住了。这虽是小事,却害他无法专心译书。他转过身,与冬马相对而坐;被打岔的焦虑之情使然,令他问起话来更显得尖酸刻薄。
“当然奇怪。你没事来套什么交情?”
“套交情有什么不对?”
“当然不对。你和我没一处对盘,没道理来向我套交情。”
“道理很简单。我被关到仓库以后,冷静想了一下,发现我根本没理由和你对冲。就拿事情的开端来说吧,其实咱们俩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瓢屋好,并没什么分别。你走了以后,我又赶回瓢屋去;虽然没帮上忙,可是老板却一直向我道谢,说是很感谢咱们俩的好意。”
“你瞧,我说得没错吧?”
伊织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其实心里却是偷偷松了口气。听冬马的语气,店里似乎没人受伤;只要手脚完好,钱再赚就有了。伊织虽然也同情店家,但当时只能那么做。
“茶店的事情就算了,那之后的事呢?我和你大吵一架,把你扔进湖里,害得你的爱刀报废,你不生气吗?”
“事情过去就算了。你也别啰哩啰嗦的,坦然接受人家的好意吧!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要你管?再说我是男人,当然不用可爱。”
伊织柳眉倒竖,但冬马丝毫不以为意,反而上上下下地端详了伊织一番。
“不可爱的是性格,脸蛋倒是挺可爱的。”
“别说这种恶心话!”
伊织大叫,胸口猛然一跳,一股莫名的寒气窜过背上,鸡皮疙瘩全冒出来了。他灵光一闪,冷眼回望冬马问道:
“莫非你有龙阳之癖(男同性恋)?”
冬马闻言哈哈大笑,摇手否认,随即又一本正经地探出身子,凑近忍不住往后缩的伊织问道:
“可有姐妹?”
伊织不明白他这么问的用意,反问:“谁的姐妹?”
“这里除了你还有谁啊?”
“有又如何?”
“介绍给我。我不用看就知道,铁定是标致的美人。”
伊织只觉得气闷反胃,眉头自然而然地皱了起来。
“你也未免太恶心了,说笑也得适可而止。”
“这不是说笑,我认真得很。只要嫁给我,我一定会让她幸福一辈子。”
“不可能。”
“都还没见面,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我妹妹已经死了,想见她得到阴曹地府去。”
闻言,冬马吐了口沉重的气,惭愧地垂下头。冬马的个头比伊织大上许多,垂着头也能看见他悲伤的表情。
“我不该问的。”
“也没什么该不该的,只是回想起来,有点儿难过罢了。”
“她是几岁的时候死的?”
“十二岁的时候,就在四年前的冬天。那一天很冷,她患的又是结核,我爹的治愈魔法派不上用场。”
“十二岁……结核……”
魔法医学于修复手术切开部位或治疗刀伤等外科方面疗效极强,但内科方面却尚未发达;用于治疗的魔法药不但难以炼制,副作用也强。如果是发炎,只要切除发炎部位,治愈伤口即可;但是像结核这类无切除部位的疾病,魔法可就没辙了。多亏落于西医之后的中医大力宣传此事,伊织说起这个捏造的故事时,从未有人怀疑过。无论事隔再久,他都不愿向别人提起那天发生的事。
鸟儿拍打水面飞起的声音隔着纸门传来。冬马一直默默无语,气氛变得尴尬不已。伊织按捺不住,终于开口问道:
“你还有什么事?没事的话就请回,我很忙的。”
“有是有,不过我下回再来好了。”
冬马一脸颓丧,就要起身,伊织却按住他的膝盖,让他坐回榻榻米上。
“有事现在说完。你改天再来,反而很麻烦。”
“麻烦?”
冬马不可置信地问道﹒伊织用力点头。
“我就姑且听听。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以后别再来烦我。你一来我就分心,没法子好好翻译。”
“知道了。”
冬马的神色变得十分严肃。
“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接下来所见所闻,你绝对不可告诉别人。”
有事相求还开条件,伊织颇感不快;不过若要埋怨,又会把话题拉长,因此他便闭上嘴巴,点了点头。
“好,那你先看看这个。”
说着,冬马便脱去衣服,露出了如雕像一般明暗分明的上半身。伊织不知该把眼睛往哪儿摆,微微别开了视线。
“你看仔细啊!”
“我干嘛看你的裸体啊?饶了我吧!”
“不看不会明白,所以我才要你看。你瞧,就是左胸上的这个。”
冬马所指的部位上绘着一只拳头大小的黑色蟠龙。起先伊织以为是刺青,不过靠近一看,却发现是个图案复杂的魔法阵。
“这不是咒纹吗?”
伊织啐道,皱起了眉头。
魔法阵一旦消失,魔法效果便随之消失;为了让魔法效果能永远持续而产生的,便是“咒纹”。
魔法阵发动期间,魔法士为了维持图形,必须集中精神,持续消耗魔力;两者一旦缺一,魔法阵便会消灭。饶是再优秀的魔法士,魔力与精神力亦无法超越人类的界限,因此不能跨日长时间施法,也不能同时启动两种魔法。
十七世纪末期,英国皇家魔法院为了克服这个缺点而进行研究;他们将魔法阵与图形化后的咒文雕刻到实验对象身上,开发了能够持续魔法效力的技术,并将其命名为“咒纹”。咒纹不是绘制于空中,而是雕刻于肉体之上,因此能够独立于施法者的精神力之外,维持形状。一旦刻印完成,除非被施法者的身体毁灭,停止供应魔力,否则魔法效果不会中断。
理论上,如果刻上了治愈魔法的“咒纹”,即使在念诵攻击咒文期间,也能够恢复伤势,可说是一种划时代的技术;然而由于这种技术具有某种致命性的缺陷,因此终究未能渗透魔法界。咒纹化的魔法越是强大,施法者及被施法者的魔力消耗量就越大,因此只能应用于简易的魔法之上。以治愈魔法为例,实际上能够刻印在人体上的只有治疗轻伤用的低阶魔法,因此理论虽然先进,实用性却极低。
基于上述理由,现在知晓及使用“咒纹”的人极少;如今“咒纹”只能无声无息地消失于浩如星空的魔法体系一角。
“真亏你一眼就看得出来。”
“没什么,只是从前曾受人之托,调查过咒纹的相关知识而已。”
伊织为免冬马追究这个牵强的谎言,便把话锋转向冬马。
“不过我可不知道你的咒纹有何功效。”
“封魔。”
冬马立即回答。听了这意外的答案,伊织眨动细长的睫毛。
封魔术能将魔法士的存在价值化为乌有,属于高阶魔法;启动魔法所需的咒文极长,魔法阵亦是复杂精细,要一次发动很难,要击中对手、封住魔法更难。若要将其咒纹化,便更是难如登天了。
“我很难相信这是封魔术,不过倘若真的是,便代表你和刻下这个咒纹的人都具有惊人的庞大魔力。”
伊织一面观看那精巧的图形,一面喃喃说道。
“施法者是我外公——大魔法士冯•西博尔德;而我是他的孙子,流有他的血,自然具备你所说的庞大魔力。”
冬马自豪地回答,但伊织听了却颇感怀疑。
西博尔德的确是位伟大的魔法士,不过这个咒纹的难度可不是一句流有他的血液便能打发的。尤其被施法者冬马必须承受庞大的魔力负担,照理说,在剧烈的消耗之下,应该连日常生活都有困难;然而冬马却能照常过活,其中应该另有机关。
除了这一点之外,还有另一件事令伊织存疑。
“西博尔德先生为何要在你身上刻印咒纹?对亲生孙子这么做,有何意义?”
冬马闻言,惭愧地抓了抓脑袋。
“听说我十岁的时候闯了一场祸,不过不知何故,我现在并不记得。我外公回荷兰之前,说他下次来日本时会替我解除咒纹。我本来相信他一定会回来,便姑且先学剑术,没想到我都升到了本目录他还是没回来。我已经十七岁了,连一天也不能再等,得尽快解除咒纹,学习魔法。”
冬马从袖中取出一本洋书,放在伊织眼前,就着盘腿的姿势鞠了个躬。
“拜托你替我翻译这本书。”
“这是什么书。”
“书里有写到我身上的咒纹。你打开看看,里头有同样的图形。”
伊织兴致缺缺地拿起魔导书翻了一翻,翻到了绘有黑龙咒纹的页面,便停下手指,交互对照书上与冬马胸前的图形。
“的确一样。”
“对吧?我想里头应该也有解咒的方法。”
伊织抬眼瞥了乐观的冬马一眼问道:
“这书是从哪儿来的?”
“藏在鸣泷塾的地下室。我想这应该是我外公的东西,就带走了。”
伊织略读几页,似乎是本搜罗古今封魔术的魔导书,应该是近百年内写成的,而非古书。书中并无记载作者的姓名,但作者似乎是个相当谨慎之人,撰书时使用了多种古代语及卢恩符文暗号。
“你译得出来吗?”
冬马披上长衫,满脸担心地问道。
“译得出,只是要找出暗号法式得花费一番工夫。不过就算翻译了,里头也不见得写有解咒的方法。”
“到时我会再另觅线索。”
冬马兴冲冲地说道:
“我得付多少钱?”
伊织立即回答:“不用。”t
“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但是亲兄弟明算帐,钱不算清楚,会影响咱们以后的交情。”
“你别误会,我并不是要免费替你译书,而是我不打算翻译,所以你也不必付钱。”
“你不答应?”
伊织点头,转向书案,重新开始翻译,羽毛笔又在洋纸上飞舞起来。
“你都听完了来龙去脉还拒绝,太狠心了吧?”
“我又不是不听理由便一口回绝的,而是听了以后觉得力有不逮,所以才拒绝。你该知足了。”
“你刚才不是说译得出吗?哪里力有不逮啊?”
冬马追问,伊织无视他,将笔尖放入墨水瓶中。
“你看不出来吗?我现在很忙﹒没时间去翻译那么复杂的书。”
“我可以等你译完手上这本书啊!反正我都等了七年了,再忍个半年也不算什么。”
“既然你能等,便用不着求我翻译了。何不去拜托散居于日本各地的西博尔德门生?”
“我已经拜托过很多次了。我来松江,也是为了求鸢巢先生替我翻译。可是不管我找上谁,如何恳求,得到的答复都是要我等外公回来。我一再追问鸢巢先生,才知道外公返国前曾严令所有弟子,在他回来之前不可解除我身上的咒纹。”
“这事你怎么不先说?”
伊织挑起英气凛凛的眉毛。
“你肯帮我了?”
冬马以为伊织终于谅解他的困境,伸手去揽伊织的肩膀,却被伊织毫不客气地推回来。
“白痴,正好相反。我绝不帮你。”
“为什么?”
冬马气呼呼地问道。
“不解除你身上的咒纹,乃是整个西博尔德学派的共同决定。我不过是个适塾塾生,又隶属他派,岂能插手?”
“那你要我怎么办?难道我一辈子都得这样?”
“你只要等西博尔德先生回日本便行了。”
“这七年来,他连一封信也没有。仔细一想,他年事已高,说不定已经死在荷兰了,你要我怎么指望他啊?”
“不用魔法也能生活啊!天下间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过活的。”
“我需要魔法!”
冬马嘟起嘴来说道。伊织一面动笔,一面冷冷问道:
“你需要?是为了替鸢巢先生报仇吗?”
“和这件事没关系。河田那种角色,我光靠剑术就能打发。我学魔法,是为了对付更厉害的敌人。”
说着,冬马朝著书案伸出手,遮住无尽灯的光线。
“别闹了!”
伊织喝道,抬起头来。
“这话很重要,你专心听我说。”
冬马不容分说地说道:
“现在世人为了攘夷、开明而吵得不可开交,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武士之世已经不长了。追本溯源,基于一时的战功而大肆分封武士,本来就是大错特错。这些武士不事生产,只会厚着脸皮寄生在农民及商人身上过活。过去是靠着严刑峻法,才能勉强维持体制;但如今外国商船往来频繁,民心开化,再也无法支持了。武士被自个儿的重量拖垮倒是无妨,但下头一起陪葬的人可就可怜了。在体制倾颓之前,必须除去武士才行。”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为了制止冬马的偏激言论,伊织开口问道。伊织对幕府也甚无好感,但是思想可没有这么极端。
冬马挺起胸膛答道:
“那当然。为了天下苍生,必须推翻幕府;而魔法士正是维新回天的力量。伊织,你也这么想吧?”
“怎么可能?白痴。为了天下苍生而倒幕?真是天大的笑话。为了和平而打仗,就和为了守节而失贞一样可笑。”
伊织拨开冬马的手,让灯光恢复照明。
“你别误会,倒幕不见得得用武力。就算不打仗,只要农商出身的魔法士越来越多,增长势力,成为转动天下的核心,那些只会舞刀弄剑的武士自然会垮台。”
“就算如此,也不代表天下就会太平。若是取代武士掌权的魔法士施行暴政,又该如何?魔法士的力量比武士强大,反而更难以应付。”
现今的西方列强正是如此。魔法革命之后,骑士阶级没落,魔法士抬头,掌握国政,以强大的魔法为武器侵略海外,四处殖民。邻近的大清帝国被列强蚕食瓜分,正是最显著的恶例。
“对,正是如此!”
这话正合冬马心意,只见他以手击膝,大声说道:
“我学魔法,便是为了与这种人抗衡。为了避免即将到来的魔法士时代受恶人染指,必须有人抱着流血的觉悟主持正义;而我正是想挑起这个担子。”
见冬马居然天真至此,伊织怒意渐失,口气也从严词驳斥转为晓以大义。
“那我问你,你所主持的正义一定是对的吗?正邪的观点往往因立场而异。比方今天有个武士在你面前攻击商人,你自然是杀武士而救商人,可是说不定是那名商人残杀武士的儿子在先。若是你先遇见武士,武士便是正义;但若是你先遇见商人,正义就成了商人这一边了。你老是满嘴仁义道德,但这种玩意儿不过是幻影,别想靠它将自己正当化,更别拿魔法当兵器。”
“的确,我不见得永远正确,可是总不能因此见死不救啊!能逃的时候便逃,不能逃的时候唯有一战,而这种时候自然需要一把合手的兵刃。就拿你搁在那儿的刀来说,若是没有刀刃,还有意义吗?我可不愿将自己变成没有意义的人。”
“你这话说得不对。天下间没有无意义的事,即便打斗时派不上用场,只要存在,一定有其意义。”
说着,伊织拿起丢在榻榻米上的长刀,要冬马拔出刀来看看。
“这刀怎么这么轻啊……”
冬马讶异地握住刀柄,拔出刀来。难怪这把刀轻,原来是一般孩童打着玩用的竹刀。无尽灯的光线照耀着目瞪口呆、茫然无语的冬马。
“只要佩着这玩意儿,看上去便像个武士。没有刀刃的刀也有它的意义。”
“想要像个武士,佩真刀也行啊!干嘛干这种蠢事?”
“真刀太重,走起路来不方便。”
伊织立即回答。
“再说这和真刀不一样,还可以这么用。”
说着,伊织便从冬马手中拿回竹刀,用来搔了搔背。冬马的一双红眼不悦地吊了起来。
“你是拐个弯儿在取笑我吗?”
“我不是在取笑你,只是告诉你竹刀还比只能砍人的真刀有用。”
伊织搔着背,一本正经地答道。
“天生我才必有用。唯有蒙昧无知之人,才会以尊卑贵贱来区分功用。”
“或许你说得没错,可是你带着这种刀,若是被人袭击,又该如何是好?”
冬马苦着张脸问道。伊织若无其事地回答:
“蠢问题。不靠刀剑,我也有其他防身之术。”
“若是来不及使用魔法,该怎么办?”
“当然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所以刀鞘里的东西是越轻越好。”
“逃不掉时又该如何?”
见冬马像孩童似地老问同样的问题,伊织微微露出了苦笑。
“你还真缠人。”
“你回答就是了。”
“只能死心就戮。就算这是真刀,以我的剑术也难有作为。”
伊织乐观地说道,取回竹刀,以生涩的手法还鞘。
“别把死心就戮挂在嘴边。有这种心态,遇上麻烦必死无疑。无论对手多么厉害,只要不屈不挠,奋战到底,一定能找到活路。身为男子汉,别动不动就说什么逃跑、死心!”冬马断然说道。
话一说完,便有道声音从走廊传来:
“那您面对我时,想必也是不躲不逃了。”
不知何时坐在走廊上的弥平,转了转他那又粗又短的脖子,粗厚的骨头转动声回荡在幽静的夜里。
“您明明答应过我不来打扰久世公子,我前脚才走,您后脚便又到了。虽然现在是夏天,在仓库里过夜还是很难挨的,请您做好觉悟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