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帝都萨菲亚斯的夜晚笼罩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中。

(以前也都是这样子吗……)

过去在这个房间看见的夜景,如今只剩下模糊的记忆。是因为先前那段旅程长得出奇?还是——

虽然是相隔许久之后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然而艾丝缇——艾丝泰莉莎·希戴斯·修拉赛因——却无法抹去心中的阴霾,只能忧郁的转身离开窗边。

小鸟蕾米莉亚正在笼中浅浅地打盹,同样在地板上打瞌睡的拉培德似乎嗅到有人在房内走动的气息,微微抽动鼻子之后睁开右眼。

“呜……”

换做是平常,拉培德几乎从不会对艾丝缇的动作产生任何反应。她越是努力想拉近与拉培德的关系,这只狗越是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它现在的反应反而让艾丝缇重新意识到,它的主人尤利·罗威已不在自己身边。

“拉培德不冷吗?”

她轻声穿越房间,小心不让自己太过接近拉培德,最后在拉培德附近的沙发上坐下。

“……”

拉培德没有逃开,但又再度闭上眼睛。艾丝缇轻叹一口气,视线落在大狗身上那副熟悉的武醒魔导器上。

“可以陪我聊聊天吗?”

艾丝缇还是试着这么问拉培德。其实,现在早该是就寝时间,她也早已换上舒适的睡衣,但它平时表现出的行动,总是令人不由得怀疑它是只听得懂人话的狗。

“……”

拉培德衔在嘴里的烟斗像是在点头般微微跳动,艾丝缇的嘴角立时浮现一抹笑意。

“……都已经五天了……”

自从尤利消失在萨武迪不落宫之后,时间转眼已过了五天。

因为巨大魔核的坠落,艾丝缇和她的同伴——拉培德、凯洛·卡培尔、莉塔·摩迪欧、雷文、茱蒂丝还有弗林·西佛——自此便失去了尤利的消息。混乱平息后,他们曾回到被巨大魔核砸成两截的不落宫上搜索,却遍寻不着他的身影。

众人担心尤利被当时的巨大冲击震落海中,几天来一直努力搜索,却连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找到。弗林驾船在附近的海域不断来回搜寻,就连外海也没放过,只是这连串的努力如今看来全是徒劳无功。

“可是就算尤利不在……”

弗林因为任务关系,逼不得已只好暂停寻找尤利的行动。当他离开之后,凯洛率先打破沉默,战战兢兢地说:

“就算尤利不在,我们也该把自己能做的事做好吧?”

艾丝缇等人听得面面相觑。

(自己能做的事……)

少了尤利在身边自己还能做什么?一想到这里,艾丝缇的心情不觉愈发沉痛。

一直以来,尤利总是一马当先地带领同伴做每件事情。只是因为有他在身边,自己才有勇气一步步地向前迈进。

直到现在,她的心还没能接受尤利已经消失的事实。艾丝缇甚至无法想象,在缺少尤利的情况下,自己下一步该如何走下去。

“……的确,那我先回萨武迪去好了。”

莉塔用莫可奈何的语气如此回答。

“莉塔打算继续去找尤利吗?”

不是啦。莉塔边说边叹气,耸耸肩续道:

“那个古代遗迹很有调查的价值,在那里或许可以找到对艾丝缇有用的东西……”

最后她像是在激励自己般地说道:

“堵上我莉塔·摩迪欧的名誉,我一定会想出办法来——”

艾丝缇回忆起莉塔在回到萨武迪不落宫前,那一晚对自己所说的话:

“我绝不会让艾丝缇回去过着被囚禁的生活。谁都别想再把艾丝缇当成东西看待……”

“我陪你去吧。”

茱蒂丝如此提议。

“啊……谢谢你。”

莉塔笨拙地道谢,她的表情看起来安心了许多。

“年轻人你呢?打算怎么办?”

雷文抱着手臂,对最先提议的人如此问道。

“我啊……应该会回丹格雷斯特去吧。”

“好主意。先有海克力士,现在又有萨武迪,公会那边的人应该都在提心吊胆吧。”

雷文如此回答:“好吧,我也一起到那里去好了。”

他朝凯洛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艾丝缇,那你呢?”

凯洛这时问她。

“啊,我……打算回萨菲亚斯。”

艾丝缇像是下定决心般如此说道。

“这样啊……但回去你打算做什么?”

茱蒂丝问道。

“这个……那里有很多人受了伤不是吗?我想尽自己的力量多帮助一些人。”

“等等!你真的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吗?使用治愈术会对身体造成多大的负荷,你知道吗……”

莉塔一脸“这怎么行”的说完,凯洛他们也纷纷用担心的表情看向艾丝缇。

“请不要担心,我不会勉强自己的。而且我们也不能把拉培德留在这里。”

艾丝缇偷偷瞄向拉培德。它正看往另一个方向,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拉培德一定也很担心吧。想到这里,艾丝缇的胸口一阵抽痛——

“自己能做的事……”

艾丝缇喃喃自语着:

“就算尤利不在身边,我能做到的……不对!”

她用力摇头,紧紧皱起双眉。

(我得要去完成自己该做的事才行!对吧,尤利……)

艾丝缇缓缓别过头,仿佛在寻找事么似地,眼神凝望着窗外广阔的夜空深处。

“早安,蕾米莉亚。终于起床了吗?”

艾丝泰莉莎看进摆置在沙发旁的鸟笼,吊挂在细长栏杆上的笼子,此时终于传出一阵还带点惺忪睡意的鸟鸣。方才她离开房间要到餐厅去的时候,鸟儿还把头埋在柔软的羽毛里做着美梦。

造成的阳光透窗而入,在地板上映照出窗框的格线。每当艾丝泰莉莎·希戴斯·修拉赛因用完早餐回到房间,迎接她的总是眼前这满屋子的阳光。

“来,吃饭啰。”

她打开小巧的笼门,在里头放进数种谷物混合而成的饲料。

名叫蕾米莉亚的小鸟正停在笼里的栖木上,用力振动它淡橘色的羽毛。

这已经是第几只了呢?艾丝泰莉莎打从懂事以来,房里永远少不了鸟儿的身影,但小鸟的数量总是只有一只,她从未同时养过一只以上的小鸟。

大部分的小鸟都很早起,一早就会用歌声把自己——以前还连同母亲、父亲都一起从睡梦中叫醒。

直到遇见蕾米莉亚后,她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一早会赖床的鸟儿。明明不是夜行性鸟类——她没有亲眼见过,只听说有这样的鸟——却像蕾米莉亚会在早上睡过头的鸟,她以往从未在任何一本书上看到过。艾丝泰莉莎从小就喜欢往城里的图书室跑,城里的书籍她几乎全都读过。

每当原有的小鸟死去,新的鸟很快就会被送来。艾丝泰莉莎从来没有机会挑选过自己想养的鸟,甚至不知道这些生物是如何被送进这座城堡里头。她不明白帝国物资流通的机制,往后也没有机会知道。因为,没有人期望她去学这些东西。

然而,艾丝泰莉莎还是从蕾米莉亚这样的小鸟身上学到一件事。那就是外面的世界里,存在着无数种书本上提都没提过的事物。

啾啾。

小鸟喝完水,清了清喉咙之后,终于开始发出清澈婉转的鸣叫声。艾丝泰莉莎微笑着离开鸟笼边,视线移向一旁的书桌上。

昨晚刚读完的两本书,现在正整整齐齐地叠在那里。比较厚那本是以浅显的笔法,介绍分布在提卡·琉米雷斯各地的美丽花朵;而比较薄那本,则是写给孩子们看的图画书,内容是数十年前发表的连环作品,描述一位小男孩的冒险故事,这本书则是其中的第三册。

从小到大,艾丝泰莉莎不知已读过这本图画书多少次。蕾米莉亚这个名字,就是来自于男孩在冒险途中,第一个城镇上所遇见的少女。这位少女只在故事的第一册登场,书中之后并未提及她往后的任何遭遇,看来,故事的作者对这位女孩似乎没有太大的兴趣。

自从看过这个故事以后,艾丝泰莉莎便把自己养的每只鸟都取名为蕾米莉亚。

(得去还书才行……)

前天造访图书室的时候,司书谭克提说过这两天会进不少的新书,可以的话她希望今天可以借到那些新书。虽然不知道书的内容,但应该够自己好好读上一段时间了。

“这么说来……”

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弗林,也是在前往图书馆的时候,往昔的回忆不禁浮现在艾丝泰莉莎的心中。

§

“艾丝泰莉莎殿下,请问要到何处?”

一打开房间大门,护卫的骑士立即如往常般地出声询问她。

“我要去图书室。”

艾丝泰莉莎随口回答,心想:这个声音好像是第一次听到。

“请让我护送殿下。”

身为下任皇帝后补人选之一,艾丝泰莉莎无论到城内任何地方,身边永远都有护卫骑士随侍在侧。拥立艾丝泰莉莎的评议会,与支持先帝外甥尤提尔的帝国骑士团之间,一直维持着微妙的紧张关系。只是艾丝泰莉莎本人对此毫不知情,虽然没有护卫骑士陪伴就哪儿也去不了这点,让她觉得有些不便,但自幼就是如此生活的她,现在也早已习以为常。

骑士虽然负责护卫,但通常只会护送艾丝泰莉莎到图书室的门口。当她在图书室中自在读书的期间,骑士将会留在走廊上随时待命。

但今天,这名骑士不但帮艾丝泰莉莎打开图书室的大门,甚至连自己也作势要跟她一起进入图书室。

“啊,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

听艾丝泰莉莎这么说,这位骑士才像是吓到般突然回过神来。

“非、非常抱歉!我有很多地方不习惯,真的很对不起!”

他慌张地道着歉。

“没关系,不必在意。若有需要看书借书的话,骑士团也可以进图书室的。要和我一起进来吗?”

“岂敢冒犯艾丝泰莉莎殿下,我在外面等就好。”

“这样啊……那谢谢你。”

看见艾丝泰莉莎扬起微笑,这位全身裹着甲胄的骑士显得更加慌张,连忙往走廊角落走去,发出一阵金属碰撞、铿锵铿锵的声音。

(好年轻的声音,这个人大概才刚被分派到这里吧?)

之后一段时间,艾丝泰莉莎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当她带着借来的书回到房间途中,与走廊上那名等待的骑士没有任何交谈。

一直到下次见面,两个人才开始有了进一步的对话。

那是个乌云密布的午后。

像平常一样,艾丝泰莉莎走过长长的走廊,用自己的手推开图书室的沉重大门。今天的护卫是个与她相识多年的老骑士,这位骑士手中正抱着好几本艾丝泰莉莎打算拿来还的书。

今天有点冷,艾丝泰莉莎从老骑士手中接过书本,独自走进图书室。一进室内,阴冷的空气立即刺激着她的肌肤,让她有点后悔刚才把披肩留在房里没有带来。正当考虑是否要回房一趟时,她听见学术类书本的书架那里隐约传来人声,听起来,像是某个人正在低声复诵着书本的标题。

(真难得……会是谁呢?)

此刻的城里,正是执勤人员最忙碌的时间,要在图书室里遇见别人是一件很难得的事。

但艾丝泰莉莎毫不心怯,随手把要还的书本放进一旁的推车——司书谭克提总是用它来搬运书本——然后,便直接走向书架的另一侧。

“啊!”

声音的主人注意到有人出现,像是吓一跳般地转过头来。

“午安。”

“……!”

那名青年有着一头金发,他睁大了美丽的宝蓝色眼睛,表情这时因为紧张而显得十分僵硬。那头灿烂的金发深深吸引住艾丝泰莉莎的目光。虽然他没穿甲胄,但从身上的制服可以看出来,他是一名骑士。

“你在找什么呢?也许我可以帮上忙。”

“艾、艾丝泰莉莎殿下……!?”

(……他是谁呢?)

艾丝泰莉莎感觉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

“我不知艾丝泰莉莎殿下会在这里,请殿下恕罪!”

青年在原地肃然而立,同时报上自己的姓名和所属单位。

“弗林·西佛……是之前护送过我的那一位吗?”

“是的!我今天下午碰巧不必值班。”

艾丝泰莉莎对自称弗林的骑士投以一个微笑。

“所以你就来图书室找书吗?这里的藏书很多,不习惯的人应该会觉得很头痛吧?要是谭克提在的话就好了。”

“司书阁下今天好像休假。”

这样啊。艾丝泰莉莎一听,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难怪一直没见到谭克提的身影,换做是平常,他早就冲出来接待自己了。

“你们刚好在同一天休假啊。你既然认识谭克提,就代表你经常来图书室啰?”

“不……”

自称弗林的青年露出有些难为情的表情。

“我没有这么用功。只是最近在调查一些事情,所以来过图书室几次。今天是想调查阿斯特飞斯环状连峰的气候,还有从连峰内轮往外轮海域移动时的潮流状况……我知道书名,可是不知道那本书摆在哪里。”

弗林说出一个书名,视线继续在书架上来回巡视。

“是演习要用的吗?”

说话的同时,艾丝泰莉莎迅速地从几步之外的书架上拿下三本古书。

“是这些吗?跟气候还有航海有关的书几乎都放在这里。”

“……太惊人了。”

弗林连忙从艾丝泰莉莎手中接过书本,同时难以抑制地露出惊讶表情。

“这座图书室对我来说就像个无边无际的广大世界,看来艾丝泰莉莎殿下一定经常在这里读书。”

“我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在这里……”

艾丝泰莉莎回答。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

艾丝泰莉莎似乎想说什么,但说到一半就把话吞了回去。

弗林用疑惑的眼神看向她,随即察觉这样做相当失礼,连忙把视线移开。

“啊,这本书我有读过……书里关于海潮的部分有点难找,要不要我来告诉你内容在哪里呢?”

艾丝泰莉莎边说,边用手指向靠在窗边的那张大书桌。

(这个人不像是会看图画书的样子。如果我跟他说,将来我想亲手帮蕾米莉亚把故事写下去,一定会让他很困惑的吧……)

“非常谢谢,可以劳烦艾丝泰莉莎殿下吗?”

弗林战战兢兢地问。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经被手里这几本书的厚度吓得不轻,要把这些书从头到尾看完,对他来说多半是件苦差事。

“不用客气,我有很多时间。”

艾丝泰莉莎踩着清脆的脚步声走过光亮的地板,最后在书桌旁厚实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那就烦劳殿下了。”

弗林先是毕恭毕敬地向艾丝泰莉莎行了个礼,然后在她对面坐下。书桌角落摆着好几盆谭克提精心栽培的盆栽。

“有关外轮海域的部分……在这里,这里的解释会比较简单,建议你可以夹一张书签在这里。”

“谢谢。”

弗林伸手按住艾丝泰莉莎打开的那一页,开始在四周寻找可以用来当书签的东西,不久之后,他发现一片枯叶正掉在盆栽后面。

“用这个好像不太行……”

弗林捡起枯叶放在打开的书页上,不一会儿又把它放回原处。

“呵呵。”

“呃……”

听见艾丝泰莉莎笑了,弗林脸颊一红,说道:

“抱歉,我是空手来的……不过,我已经记下页数了。”

“你误会了。我笑,是因为你跟我想的事情完全一样。”

“是这样吗?”

“不过那是小时候的事了。”

看见窗外的云层终于微微透出阳光,艾丝泰莉莎双眼流露出回忆的神色。

“我经常跟母亲来这里。尤其是父亲过世之后几乎每天都来……”

“您的父亲应该……”

艾丝泰莉莎点点头,继续说道:

“我父亲在我八岁的时候死于人魔战争。因为母亲继承修拉赛因的家族血统,所以父亲过世之后我们还是被允许继续住在城里。”

“这是理所当然的,修拉赛因家族可是皇族的血脉啊。”

弗林的语调变得有些紧张,但艾丝泰莉莎没有留意。

“当时我经常吵着要读书,所以母亲每天都带我来这里,有时还会把我交给谭克提照顾,好去办自己的事,害得谭克提都没办法做自己的工作,我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呢。”

“哈哈。”

弗林不由得笑出声来,连忙逼自己恢复正常的表情。

“失礼了。”

“有一天,我把一本很厚的、而且是禁止出借的书带到这里来看。那天母亲也是跟平常一样到别的地方去办事,可是,却比平常还早回来……”

艾丝泰莉莎望向变得越来越明亮的天空。

“我还想再看一点,但那本书禁止出借,得等到隔天才能继续看下去。那时,谭克提就拿种在图书室里一盆花的叶子给我当书签。”

“您是在读长篇故事吗?”

“不,是年表。”

“年、年表——!?”

出乎意料之外的回答让弗林十分诧异。艾丝泰莉莎看着他,微笑道:

“年表可是很有趣的。一边看年表一边想象当时发生的事情,你会发现当时的情景好像在自己眼前一样。你喜欢历史吗?”

“还算喜欢吧。不过,当我还在那个年纪的时候,几乎每天都在外面玩到天黑才回家,很少乖乖读书。而且最常跟我一起玩的尤利……不,该说是我的童年玩伴,他也不是那种会静下来看书的人……”

弗林用半是怀念、半是苦闷的表情如此说道。

“尤利?”

“啊,是的。那是我童年玩伴的名字。以前他也曾经是骑士团的成员,只是时间很短。”

“这样啊。童年玩伴……真令人羡慕。”

艾丝泰莉莎喃喃说完,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那件事,现在已经成了美好的回忆了。”

她幽幽地说。

“咦?”

“我是指把树叶当成书签那天的事。其实,我还不小心摔破了盆栽。我记得母亲那时还不停地向谭克提道歉……在那之后,不到两年母亲就因病去世了……”

“艾丝泰莉莎殿下……”

弗林如梦初醒般地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

“真的非常抱歉,竟然让艾丝泰莉莎殿下浪费这么多时间跟我说话。我看我还是赶紧把这些书拿回房看完才对!”

他拿起桌上的三本书,转身就要告退。

“弗林先生。”

他回过头,柔顺的金发随之扬起。

“请您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

那……弗林。艾丝泰莉莎重新唤了他的名字。

“我们还会见面吗?”

“下次我会带书签过来的。”

“呵呵。”

看弗林露出微笑,艾丝泰莉莎的嘴角不由得也跟着微微上扬。

——从那天开始,在图书室见面便成了两个人的共同习惯,弗林总是谨守本分,谦虚恭敬到过度拘谨的程度,让她深深感觉到他的个性相当正直。

过去,艾丝泰莉莎从未想象过自己会跟骑士有这样亲密说话的一天。弗林跟那些只会按照命令行动、没有丝毫通融余地的骑士不同。艾丝泰莉莎对他特别有好感。对于没有聊天对象的她来说,与弗林的相遇是她宝贵的经验。

到最后,即使是在图书室以外的地方碰到面,两人也会彼此交谈。

两人最后一次碰面是在一个星期前,艾丝泰莉莎到大厅去参观新挂上的画,之后准备回房间的路上。

“弗林。”

一看见正匆忙从附近经过的弗林,艾丝泰莉莎出声向他打招呼。

“艾丝泰莉莎殿下。”

“你好像很忙呢。”

弗林的额头上还淌着汗水,艾丝泰莉莎心想,他大概是要回房间换衣服吧。

“是,等会马上就有任务……”

弗林正打算继续说下去,但随即有所顾虑地看了她身旁的护卫骑士一眼。

“最近……可能要跟着骑士团参加出巡。”

最后他只是简短这么说。

“这样啊,请多小心……”

“谢谢殿下关心,那么我先告退了。”

她目送弗林加快脚步离去的背影,

(原本想推荐他去看新的画……看来他真的很忙呢。)

艾丝泰莉莎心底涌起一股遗憾。

§

把介绍花的书和图画书还回图书室之后,艾丝泰莉莎带着一本讨论语言学的新书回到房间。刚进房便听见一阵啪嗒啪嗒的声响。

她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发现那是小鸟拍动翅膀的声音。

仔细一看,鸟笼的门是开着的。

看来自己呆在图书室的期间似乎有女侍进来打扫,却在帮鸟笼换水时忘了把门关紧。

“蕾米莉亚。”

艾丝泰莉莎将书本搁在桌上,朝正在天花板上来回盘旋的小鸟伸出手臂。

啾啾啾。

淡橘色的娇小身影轻轻降落,最后在艾丝泰莉莎手背那散发美丽光辉的魔导器上头驻足。摇头晃脑的天真模样,真是说不出的可爱。

“以后不可以这样哦,蕾米莉亚。怎么可以一个人跑到笼子外面……很危险的。”

脑中这时突然浮现起母亲的身影,多半是因为刚刚回忆起跟弗林相遇经过的关系吧?

(魔导器……当初就是母亲为我戴上的……)

§

还记得那是个非常炎热的日子。

前任皇帝克鲁诺斯十四世在这天夜晚举行每年惯例的盛大祝寿庆典。

当时她才刚满四岁,父亲正参加远征,不在她的身边。

“这里的空气真糟,而且大家都在喝酒……”

在大厅里跟几个熟人打过招呼之后,母亲便牵着艾丝泰莉莎的小手来到庭院里。

园中的树上挂满五彩缤纷的提灯,四周飘扬着热闹的音乐。铺有雪白桌巾的餐桌上摆满各种艾丝泰莉莎也能吃的甜咸点心。

到处都是发出欢笑的人群,不只是贵族,就连官员们也扶老携幼地来到这里感受节庆的欢乐气氛。跟属于正式场合的大厅不同,这里的气氛更加轻松且热闹。

“小妹妹,这些给你。”

一位陌生男子摇摇晃晃地走近过来,把好几颗糖果放进艾丝泰莉莎手掌心。这个人似乎喝了不少酒,看起来醉醺醺的。

“谢谢叔叔。”

“那里在表演杂耍哩。”

正当男子向艾丝泰莉莎和母亲这么说的同时,水池前方传来一连串响亮的喇叭声。围绕在那里的人群立刻爆出一阵欢呼。

“妈妈,我也想去看那个!”

“好啊。”

母亲对艾丝泰莉莎一笑,牵起她的手走向人群。围观的人们看见幼小的艾丝泰莉莎,主动让出空位让她和母亲来到人群最前面。

场中央站着两位宫廷杂耍师,其中一位穿着笔挺的正式礼服,另一位则把整张脸涂成白色,一身缀满蕾丝的滑稽服装,手拿喇叭,作小丑的打扮。身穿礼服的男子朗声道:

“……各位看官,为了祝贺陛下御体健康,这最后一段表演呢,我们就要把根陛下岁数一样多的鱼儿从这池子移到这把剑上!”

在男子的吆喝下,全场观众的视线全都集中到男子手里那把闪耀银光的长剑上。

“呀——!”

水池的另一头突然传出欢呼声。原本那名小丑丢下手中喇叭,整个人跳进水池里头,溅起的水花洒得池畔观众惊呼连连——只是人人都还是满脸笑容——并且纷纷从池畔退开。

艾丝泰莉莎兴奋地紧盯着池中的小丑不放。这座水池是由园丁临时挖出来的,水深仅至膝盖,池中养着许多金色的鱼儿。鱼儿们在小丑的脚边悠游跳动,激起的水波在水面上画出复杂的图案。

“快快快,快把鱼丢过来!记得丢准一点啊!”

池边的杂技师高声一喊,小丑点了点头,随即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手从水里抓起一条鱼,接着把鱼高高抛向身穿礼服的男子。

鱼儿的鳞片闪闪发亮,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朝男子手中的长剑剑尖直落而下。男子动作利落地向前一刺,长剑随即贯穿还在活蹦乱跳的鱼儿。

在观众们此起彼落的惊叹声中,鱼儿一条接着一条地从小丑手中抛出——有几只还故意被抛向观众的方向——转眼间已有数十条鱼被从腹部贯穿在长剑上。

“等、等一下!”

身穿礼服的杂技师举着串满鱼儿的长剑,表现出一副重得拿不动的样子,伸出一只手制止小丑继续丢鱼过来。

“已经没地方可串啦,陛下的年岁实在算也算不完,就凭这短短一把剑又怎么能够表现陛下的长寿呢。陛下实在是多福多寿啊!在场的各位,让我们一起为陛下的健康干一杯!”

走出水池的小丑用喇叭吹出滑稽的旋律,观众们全都围在杂技师身边拍手叫好。不久之后观众们逐渐散去,各自回到餐桌边继续谈笑饮酒。

但是艾丝泰莉莎却没有离开,反而蹲在水池边动也不动。

(小鱼儿们……)

“艾丝泰莉莎,我们也去喝点东西吧。”

“……妈妈,这些小鱼……好像很痛呢。”

剑上的小鱼还未毙命,有些正扭动着身体拼命挣扎,有的则已经是奄奄一息。

“小心一点,这可是真的剑啊。”

母亲对正在举杯痛饮的两位杂技师投以责难的视线,准备伸手把这把串满鱼的剑从女儿的面前拿开。这把剑被随意丢弃着,有一半的剑身浸在水池里。母亲从鱼的身上拔出长剑,把鱼留在原处。

“啊!”

突然间,母亲像触电般地把手缩回来。艾丝泰莉莎发现母亲手指渗出了鲜血,看来是不小心碰到了刀刃。

“妈妈受伤了!”

“不要紧,只是小伤而已。”

母亲这么说,同时四处张望,想请在附近的女侍来帮忙。然而此时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们。

艾丝泰莉莎毫不迟疑地抓起母亲的手,把自己的小手放在母亲的伤口上。

“妈妈……乖乖不要动。”

“……艾丝泰莉莎?”

艾丝泰莉莎轻轻闭上眼睛。

(请把妈妈的伤治好吧)

“妈妈……伤已经好啰。”

当她重新睁开眼睛时,母亲的手指已经恢复了原本的白皙洁净,就连沾在手指上的血液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艾丝泰莉莎,你……你也……”

母亲的声音在颤抖。但她只是翩然一笑,眼神转向水池中奄奄一息的鱼儿——有几只正浮在她伸手可及的范围内。这次连祈祷都不用,只见她伸手轻轻一挥,鱼儿们便一条接一条地恢复活力开始游动起来,好像连鱼鳞都没有受过伤一样。

艾丝泰莉莎满足地在原地站起身。

“妈妈……?你怎么了?”

艾丝泰莉莎永远无法忘记母亲当时的表情。那是一种同时混杂着放心与不安,又充满开心之情的眼神——

“我们回房去吧。”

“咦?可是,我还想喝水果茶耶。”

艾丝泰莉莎紧盯着附近几个孩子手中的玻璃杯——杯中装满红宝石般的甘甜液体——她不甘心地嘟起小嘴。

“待会再请人送来房里,我们快走吧。”

“……”

母亲正打算带着艾丝泰莉莎穿过庭院回到城内,她们背后传来孩子们的叫喊声。

“池里还有鱼!”

“刚才有鱼没有被刺穿吗?”

母亲的脚步变得越来越快。最后艾丝泰莉莎几乎是被拖着回到自己的房间。

等房间的门紧紧关上后,母亲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艾丝泰莉莎,在这里等一下。”

说完母亲便走进隔壁房间,不久后折了回来,手中已经多了一个镶着美丽宝石的手环。

“……幸好有先把这样东西准备好。来,艾丝泰莉莎,今天开始你要戴上这件东西。”

“好漂亮的饰品。”

艾丝泰莉莎看得两眼发亮,这个手环跟平时母亲戴在手上的手环外形十分相似。

“饰品……?”

母亲的嘴角微微上扬。

“没错,这东西对你来说是不折不扣的装饰品……”

“好漂亮,好漂亮。谢谢妈妈!”

“虽然你不需要这种东西,但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好好戴在手上才行哦。”

艾丝泰莉莎觉得这个饰品似乎沉重了点,但她毕竟没有对象可以比较。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帮自己戴上手环,然后向母亲道谢。

窗外突然传来爆炸声,夜空顿时一片明亮,原来庭院里正在施放祝贺的烟火。

(这个手环很漂亮,烟火也很漂亮,可是我还是好想要跟妈妈一样的胸针哦……)

母亲的洋装胸前戴着花朵造型的胸针,所散发出的光辉远比艾丝泰莉莎的手环还更加耀眼。

(为什么要戴上这手环呢?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一直到好几年后,她才知道手上的装饰品原来是发掘自古代遗迹的贵重魔导器。

§

想起第一次与弗林相遇那天两个人半途中断的对话,艾丝泰莉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她并没有对弗林撒谎。只是之后发生的事跟自己所说的有点出入。

(盆栽掉到地上时,我吓得蹲坐在图书馆的地板上……)

对于一个八岁女孩来说,过大的书本把盆栽推离了原有的位置。盆栽因此从书架上重重摔落,发出轰然落地的巨大声响。

所幸花盆本身相当坚固,掉落之后并没有破碎。然而当艾丝泰莉莎一时情急蹲下来察看,映入眼帘的是寸断的草茎与散落一地的叶子,还有来不及逃离而遭殃的昆虫残骸。这只虫子似乎直接被盆栽给压中,半边翅膀松垮垮地摊在身体之外。

“对不起……!”

艾丝泰莉莎下意识地把手放到残破不堪的植物上头,魔导器正戴在她的手腕上。

“艾丝泰莉莎!”

她听见母亲呼唤自己的名字,谭克提急促的脚步声也同时传来。

“公主殿下!艾丝泰莉莎殿下!”

听见谭克提的叫喊,艾丝泰莉莎如梦初醒般地把手缩回来。她下意识地感觉到,自己刚刚的动作绝不能让人看见。

“啊,真的非常抱歉,我不该把盆栽放在这种地方。殿下没有受伤吧?”

“没事的,谭克提。是小女自己太不小心,该说抱歉的是我们才对。”

母亲这么说,同时牵起艾丝泰莉莎的手站了起来。

“请别弄脏您的身体了。这里交给我来清理就好……”

司书戒慎恐惧地蹲下,扶起倒地的盆栽。落地的冲击在花盆上制造出不少裂痕,然而种在里头的植物却是连茎带叶的完好无缺,就连含苞待放的花蕾看起来也分毫无损。

翅膀拍动的声音隐隐传来,活蹦乱跳的红色小虫从叶子上飞起。艾丝泰莉莎静静注视小瓢虫浑圆的身躯,目送它飞向远处。

§

“蕾米莉亚,该回家啰。”

艾丝泰莉莎轻轻抓起小鸟,把小鸟放进鸟笼里头。她非常小心,生怕一用力就会让小鸟受伤。

她从未试着帮历代的蕾米莉亚延长寿命。艾丝泰莉莎的母亲一直希望女儿能过普通女孩的生活,也经常要求她尽可能不去动用治愈术的能力。如今艾丝泰莉莎当然可以理解母亲当初的苦心,虽然在自己的房间里使用能力根本没有人会知道,但她还是没有这么做。

自己在城里碰的上面的人根本寥寥可数,除了教导自己学业与剑术的家庭教师之外,就是几位负责侍奉自己的女侍。生活上所需的一切东西总会在自己察觉前就准备妥当,她从没有必要去提出要求,也没有选择的余地。这样的生活虽称不上快乐,但艾丝泰莉莎也从未感到不满。看来今天又是平静的一天,艾丝泰莉莎打算用读书打发掉就寝前的时光。

然而,那天却和平常不同。

当她即将把新借来的书读完之前——她得知了弗林·西佛正遭遇生命危险的消息。那时,时间才刚入夜。

“……是小队长吧?”

“没错没错。听说啊……”

晚餐时间过后,艾丝泰莉莎路过骑士宿舍时隐约听见交头接耳的说话声,声音似乎是来自在宿舍休息的卫兵们。

(小队长……!?)

她听得心头一震,在宿舍虚掩的门前停下脚步。

“听说这次的情况真的很危险啊。还好最近我都被分派在城里留守……”

“要是真有人要取他们的性命,那弗林小队长不就……”

(!)

“你们!”

“……艾丝泰莉莎殿下!?”

宿舍内的两、三个骑士原本正坐在椅子上闲聊,一看清冲进房间里的身影,连忙站起来行礼。

“你们说有人要去弗林的性命,是真的吗!?”

“啊,呃……那些都只是听说……”

骑士个个都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着。

“那主使者是谁!弗林知道这件事吗?”

“呃,应该不知道才对。这只是传闻……”

没错吧?骑士们纷纷相互点头附和。

“……”

艾丝泰莉莎听完后不再说话,带着僵硬的表情离开了宿舍。

回到自己房间后,艾丝泰莉莎依然对刚才的事耿耿于怀。虽然不清楚真实状况,但既然知道弗林可能有生命危险,她实在无法装作若无其事。

(得赶快通知弗林才行……)

当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走出了房间奔跑在前往弗林房间的走廊上。

“艾丝泰莉莎殿下!”

负责护卫的骑士出声阻止她。宿舍内的几个骑士似乎已将刚刚的事知会城里各个驻防单位,平时负责护卫她的骑士自然也不例外。

“艾丝泰莉莎殿下!”

两名护卫骑士从后面追上来。

艾丝泰莉莎暗自庆幸自己带了护身用的剑在身上。

“请您回房!”

“我现在不能回去!”

艾丝泰莉莎坚定地摇头,用手碰了碰梳成髻的头发。此刻,她突然也觉得洋装长裙的裙裾变得非常碍事。

“要您回去是为了您好!”

骑士缓缓逼近过来,艾丝泰莉莎毫不退让地怒视着对方。

“请不要再靠近我。”

“殿下,请不要冲动,不然您会受伤的。”

“我也懂得用剑。”

艾丝泰莉莎一心只想立刻去见弗林,她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如此厌恶自己处处受制于人的生活。

(再拖下去弗林就危险了……)

“没办法,请原谅我们冒犯了……”

正当骑士们举起手中长剑的同时——

“喂!找到了!在这里!”

从楼梯的方向传来一阵怒吼声。

“拜托你们!请让我过去!”

艾丝泰莉莎只好哀声请求。要是引来了更多骑士,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突围。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弗林!”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来到骑士附近。

“呜哇!”

看见两名骑士瞬间被打倒在地,艾丝泰莉莎脸上浮现了喜悦的光芒。

“弗林!?你来帮我了吗!”

然而回头一看,她却惊愕地睁大了眼。

“你……是谁?”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位从未谋面过的青年,此人无论是身高还是年龄虽然都与弗林相若,但不同的是他留着一头长长的黑发,眼神中散发着坚强的意志。

此时又有几名骑士闯进大厅,朝他们所在的地方快速奔来。

“可恶,明明可以偷偷溜走的,这下麻烦了。”

青年一脸莫可奈何的表情。嘴里抱怨的同时,手中的长剑划出美丽的弧线,来袭的骑士们应剑纷纷倒地,且所有人都是被他的刀背击昏了意识。

(好厉害!可是这个人到底是谁……)

一看着那个人左手腕上戴着武醒魔导器,艾丝泰莉莎不动声色地拿起装饰在大厅里的古董花瓶。

“嘿!”

她抓着花瓶从背后用力往青年的头上砸去,青年慌忙闪身避开。

“你干嘛啊!”

他大声地斥责她。

“因为……你不是城里的人吧!”

“我看起来不像城里的人?那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青年语带嘲讽地说。

“尤利~~罗威!你躲去哪了啊~~!”

又是一声喊叫传来。

(咦!?)

“你这无耻的逃犯,我知道你已经逃走啦~~”

艾丝泰莉莎听过这个声音。说话的人应该是修凡部队的干部——路卜蓝的部下——亚迪克尔。

(尤利……逃犯……咦,尤利!?)

艾丝泰莉莎忽然清醒过来,抬起头仔细端看青年的长相。

(我记得,弗林的童年玩伴也叫尤利……不会是他吧……)

“你是尤利·罗威?你该不会是弗林的朋友吧?”

“是啊,我是他的朋友没错。不过,你怎么知道?”

青年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你以前曾经加入过骑士团对吗?”

“只有一小段时间而已啦。”

过去弗林曾经多次谈到尤利的事,他们两个是一起加入骑士团的,但尤利却在不久之后就辞去了骑士的职务。

(可是为什么会叫他逃犯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弗林告诉你的吗?”

尤利一边监视楼梯附近的动静一边问她。

“是的。”

“嘿~没想到城里头也有那家伙可以聊天的对象啊。”

尤利一脸出乎意料地说,就连艾丝泰莉莎此时也不得不赞同他的说法。平常的弗林,看起来的确不像是个喜欢谈论私事的人。

“啊,尤利先生!有一件跟弗林有关的事!”

艾丝泰莉莎绕到尤利的正前方。

“等一下,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尤利讶异地打断她的话。

“我知道你认识弗林,可是骑士团的人为什么要追着你跑啊?”

“这个……”

骑士们的脚步声这时越来越近,尤利不由得低声咒骂,说道:

“虽然很想问个清楚,不过看来你我都没有多余时间可以浪费。你可以先带我去找弗林吧?”

“啊,可以的!”

艾丝泰莉莎慌忙答应,立即跟着尤利迈开步伐。

§

“收拾得真干净……”

走进弗林的房间,尤利有些意外地说着。

刚打开手边的台灯,一副整齐的景象便浮现在昏黄的灯光中。床上的被单没有丝毫皱褶,书桌上空无一物;备用的长剑被细心收藏在墙上,附近还挂着一幅被大大裱框起来的“骑士心得”。

“看来弗林似乎是出远门了。”

“怎么会……”

艾丝泰莉莎这时才想起,弗林曾经说过要参加骑士团出巡的事。

(……晚了一步吗?)

“好啦,你到底干了什么坏事啊?”

听见尤利这么问,艾丝泰莉莎不悦地答:

“为什么这么问?我又没做过任何坏事。”

“那骑士干嘛追着你跑?看来城里的事果然都不能用常理判断啊。”

“……”

(也就是说这个人做了什么坏事吗?不然怎么会被关在牢里?)

“那个……尤利先生!”

艾丝泰莉莎不自觉的加重了语气。

“怎么啦,突然这么激动?”

“详细的情形我不能说。可是,弗林现在有生命危险!我想去通知弗林这件事!”

有一瞬间,尤利像是无法理解她说的话。

“想去的话去不就好了吗?”

(想去的话……去不就好了吗……)

这回轮到艾丝泰莉莎被尤利的话吓了一跳。这位青年似乎认为,凡事照自己的意志行动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然而对于想要出城都会被骑士们以蛮力阻止的自己来说,所谓的自由意志,根本是件难以想象的东西。

“我……”

“我还有急事得去办,等外面那些家伙安静下来之后,我得回庶民区去才行。”

“庶民区……”

别说是庶民区,艾丝泰莉莎不但连市民区也从未去过,甚至对贵族区也不甚熟悉。她曾经听弗林谈过几次自己从小生长的庶民区,他和尤利从小就像一对亲兄弟般在那里生活。

“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请你把我一起带走。至少把我送到城外……”

唔……听完她的话,尤利的表情放松了下来。

“看来你也是有苦衷的。不过,至少也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

艾丝泰莉莎正要开口说出自己的名字。

“碰!”的一声,房间门却突然在此时倒下。

有人从房间外把门一脚踹了开来——

“呀!”

另一个艾丝泰莉莎未曾见过的男子出现在倒塌的房门口。男子的头发分别染上红色、黑色和金色,正以死气沉沉的眼神紧盯着尤利的背影。

“乖乖来喂我的剑吧……”

“进来前也至少先敲个门吧?”

尤利一副“真没礼貌”的口气埋怨着,依旧没有转身面对男子。一旁的艾丝泰莉莎只能满心紧张地屏息以待。

“我是札奇……!记清楚了!我就是即将杀死你的男人。”

自称札奇的男子把头歪向一边,缓缓举起双手中的剑。

“记清楚然后去死吧,弗林·西佛——!”

(他说……弗林!?)

艾丝泰莉莎和尤利不约而同地看了彼此一眼。看来这个杀手是来暗杀弗林,却把尤利误认为自己的目标——

“等一下,你搞错了……”

尤利才刚开口,札奇已飞快地冲向他的身边。

“我说等一下!我不是弗林……啊,可恶!”

面对发疯般不停挥剑的札奇,尤利逼不得已只好应战。

“很不错嘛。”

“啥?哪里不错啦?我这里可是一点也不好啊!”

尤利用手中长剑瞄准札奇的肩膀刺去,带起一片血沫。

“啊哈哈哈!”

难以置信的是,札奇反而越来越显得兴奋。仿佛受了伤的血腥味都使他的动作因此变得更为敏捷。

“我来帮你!”

艾丝泰莉莎二话不说的冲到尤利身边。

“不要过来!”

“可是……!”

尤利对艾丝泰莉莎在这种情况下仍没有胆怯似乎有些意外,这时他看见艾丝泰莉莎的手上持着一把长剑。

“撑不住的话就赶快退后!”

他边吼,边对艾丝泰莉莎首肯地点了点头。

两人合力与札奇缠斗了半天,好不容易在击退札奇的空档中抓到澄清误解的机会。

“你完全搞错对象了啊!拜托你要杀人也细心点好不好!”

“这个人……不是弗林!”

艾丝泰莉莎大口喘息着,怒目地瞪视札奇。

“这种小事根本不重要!”

然而札奇却恶狠狠地这么回答。

(这个人只要能杀人……不管对手是谁都可以吗?)

艾丝泰莉莎心想,这个人根本就是精神失常了。

“什么小事……你这什么道理啊!”

尤利不高兴地抿起嘴。

“真是……看来弗林这回是被不得了的家伙盯上了。”

他这时像是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才想去通知他,是吧?”

他转向艾丝泰莉莎问道。

“是的。我想警告他有人要对他不利,让他小心一点……”

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

艾丝泰莉莎暗暗心惊,来的如果是骑士团的人就麻烦了。然而出现在房间门口的却是个用黑色连帽斗篷裹住全身的男子。男子脸上带着一副深红色风镜,使得他的双眼仿佛闪动着妖异的红色光芒,红眼男子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人,每个人都是身着一身黑衣。

“札奇!我们得马上撤退。刚刚出了点差错,骑士团已经发现我们了!”

怯!札奇冷哼一声,突然拔剑朝男子一剑挥去。

“喂!你做什么!”

被砍倒在地的男子,一对红眼不敢置信地怒目瞪视着札奇。但札奇本人似乎全然不以为意。

“哇哈哈哈哈哈哈!不要妨碍我!我还没爽够啊!”

“我们得在骑士团来之前撤退!不然你以后就再也没得玩了!”

男子边说边要起身,然而却换来札奇另一次的全力一击。他整个人被击飞到走廊上去。札奇回头对尤利冷笑一声,之后便走出了房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眼前的状况让艾丝泰莉莎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们也不能在这里久留了。”

尤利自言自语地说道。

“看来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女神像上啦!我们得快点动身了。”

(女神像?)

艾丝泰莉莎不明白尤利的意思。他指的……是楼下大厅里的那尊女神像吗?总之,她知道现在除了跟着他走外,别无他途。

“那个……尤利先生……”

“我知道。出城之前你就先跟我一起走吧。”

尤利似乎不想再继续耽搁时间下去。

“好的。呃,我叫艾丝泰莉莎。”

“那……艾丝泰莉莎。”

尤利似乎觉得这个名字有些饶舌,好不容易叫完她的名字,之后才加上一句“快走”。

“等一下!得把门复原才行。”

艾丝泰莉莎这时叫住尤利。

“……现在不是干这种事的时候吧!”

“可是……!”

尤利这时发现自己正站在被踢倒的门上,不免叹了一口气:

“……好啦……等我一下。”

说完,尤利用左手解下剑鞘把剑放在一旁,然后一脸“拿你没办法”的样子伸手抬起弗林的房门。所幸门只是从门框上脱落,并没有受到损伤,他只花了少许时间便轻松把门装回到门框上去。

“大功告成啦!我们走吧。”

“好、好的……!啊。”

“……现在又怎么了?”

“你受伤了!你的手!”

艾丝泰莉莎抓起尤利的手,把自己的手放上他正在渗血的手肘上。不一会儿,他的伤口便已经完全消失无踪。

“嘿!原来你会用治愈术啊。”

“是、是的……”

“谢啦!”

尤利对艾丝泰莉莎一笑,接着便快步走出房间。看着尤利的背影,艾丝泰莉莎不由得高兴起来。

(虽然弗林说过“遇上他要小心一点”……但看起来他是个好人!)

“我现在要到城外去——”

艾丝泰莉莎自言自语地说。

临走前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更换适合的衣装,此时尤利正在外头等待着她。

(有生以来……第一次到城外去……)

她的脸颊开始因为紧张而红的发烫。

她走进邻房的更衣间,从大批衣服中选出最便于活动的一套。迅速更衣之后,她回到房间,站在镜子前整理自己半长的秀发。发型因为方才的战斗显得有些凌乱,她伸手取下发饰,让头发自然地垂落在两边。

然后她轻轻打开了抽屉,拿出一枚珍藏在里头的胸针。

花朵造型的粉红色胸针,低垂的花苞上镶嵌着贵重的宝石——这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记得自己在第一次戴上魔导器的那天,母亲的胸口正别着这个胸针。

艾丝泰莉莎本想把胸针别在衣服上,但随即改变主意,把它放进胸口内侧的小口袋里。

(——妈妈,跟我一起出发吧!)

门外传来一阵催促意味的咳嗽声。尤利似乎是等得不耐烦了。

艾丝泰莉莎连忙整理好行李,临走前来到鸟笼前面。

“蕾米莉亚,这里交给你看家了。要乖乖的哟!”

她对小鸟这么说着。

啾啾。

鸟窝里传出了半睡半醒的小鸟的鸣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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