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二〇〇四年八月十四日(星期六)

1

气象预报说,接下来几天依旧是晴朗无雨的好天气。虽然气象主播打趣地说这是最适合洗衣服的好天气,不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同样的话他已经说了快半个月了。再这样下去的话,不要说民生用水吃紧了,还有可能会发生火灾。看样子我也得小心火烛才行。

我就着昨天还剩下一点的鳕鱼子,把饭扒进嘴巴里。吃完饭,我张开嘴巴做发声的练习。

“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

太好了,声音恢复正常了。

为了活动方便,我换上牛仔裤和长袖的衬衫。把昨天刚买回来的橡皮球拿在手里。在腰部的地方系了两条毛巾。

虽然我平常去事务所的时候都是穿皮鞋,不过今天早上特地换了双球鞋。走出房门之后发现,今天的天气果然就像气象预报的一样,从一大早就是个晴天。

专门对付野狗的巡逻队的集合地点,就在我住的那栋公寓旁的停车场里,所以走没两步就到了。四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刚好在我那辆车的旁边围成一圈。主要都是附近的邻居,所以都是些熟面孔。我露出营业用的笑容,一一地跟大家道早安。

或许是因为集合地点太近了,所以我犯下了一个没有提早出门的“错误”。因为看样子我似乎是最晚到的。在我加入那一个圆圈之后,其中一个女人像是要引起大家注意似地低下了头。

“大家早。感谢大家牺牲假日前来帮忙,今天也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女人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出头吧……不,也可能再多一点。会不会她就是渡边庆子?稍微染过,吹得往外翘的头发,穿着短袖的衬衫,乍看之下给人活泼的印象,但脸上的表情却非常文静,妆也画得很保守,感觉不到太强烈的自我风格。

不过,看样子她好像就是这支巡逻队的领队。她先看看我,再望向另一位男士。

“今天还有男士前来帮忙。呃……不好意思,请问你叫?”

“啊、我姓榎原。”

榎原戴着一副厚重的眼镜,头发中分,看起来是个好好先生。从外表上来看应该是个公务员。

我一边想,一边接在榎原之后笑着自我介绍:

“我姓绀屋,请多指教。”

其他三位女士也一一地报上名来。其中一位似乎是榎原的老婆。而最后一个自我介绍的是领队。

“我姓渡边。”

佐久良桐子二十四岁,所以渡边庆子应该也是同样的年纪吧!眼前的渡边就外观条件来说的确很符合我要找的人。

渡边不卑不亢地把目前的状况交代了一下:

“昨天又有一个在外面玩耍的四年级小女孩被攻击了。她马上冲进朋友的家里,所以没有受伤,不过听说还是受到了相当大的惊吓。虽然家长会有发出通知,要求孩子们尽量不要外出,但是还是请大人在河堤边的空地、学校的操场加强驻守比较好。接下来好像会愈来愈热,请大家也要多留意自己的身体状况。除此之外,这里还有卫生所发出的通告。尤其是今天才加入的朋友,请稍微记一下——当发现野狗的时候,请不要随便地刺激牠。除非已经看到小孩子被攻击了才出手把狗赶走,否则基本上请不要轻举妄动,只需马上联络卫生所,交给他们去处理即可。接下来,进行工作范围的分配。”

说完,目光在五个人身上绕了一圈。

“既然我们有六个人,那就河边两个、学校两个、剩下两个人则负责巡逻。有谁要自愿的吗?”

一个女人怯生生地把手举了起来。

“可以让我负责学校吗?因为离我家比较近。”

“好的。欸……可以请男士负责河边和巡逻吗?”

她望着我和榎原。我的如意算盘是,如果可以和渡边一组的话,将有利于我的调查。看她一副很习惯于发号施令当老大的样子,应该会选最辛苦的巡逻吧!所以我自告奋勇地举手:

“啊、那我负责巡逻好了。”

听我这么说,榎原也松了一口气似地说道:

“那我就负责河边。”

“那么河边就麻顷你和尊夫人了……然后我负责巡逻,新村太太负责学咬。这样可以吗?”

大家都没有意见。于是渡边点点头。

“再跟大家确认一遍。是一只中型的狗,外型有点像柴犬。发现之后,除非已经发生被攻击的情况,否则只要通知卫生所就行了。还有,请大家别上这个。”

她把绿色的臂章发给每一个人。上面用白色的字体写着“南小家长会”。原本应该是特立独行、愤世嫉俗的侦探,居然戴上家长会的臂章……我是无所谓啦!可要是让半平知道了,搞不好会把他给气死。

见大家都把臂章戴上了,渡边拍了一下手。

“那么,就请大家各自小心了。”

这一带是纯住宅区,所以路都很窄。而且因为街道划分得很整齐,所以也很少有岔路。视野固然非常开阔,但是一旦被狗袭击的话,也就没有地方可以躲,因为路的两旁都被一家挨着一家的围墙给堵住了。我在渡边的带领下进行着巡逻的工作。可能是已经巡视过好几次了,她在带路的时候非常地有模有样。

虽然抓狗是我原本的愿望,但今天可不是那么单纯,我得确认渡边庆子是否就是松中庆子,并问出桐子的情报才行。我正烦恼着不知道要从何切入的时候,渡边非常善体人意地主动开口了。

“那个球是干什么用的?”

她问的是我一直握在右手里的橘色橡皮球。我拿给她看,并堆出满脸的笑容。

“这是用来对付野狗的。”

“要拿来丢牠吗?”

“不是的,是如果看到野狗的话……”

我把细长的手臂高举过头,再往下甩。

“就把它用力地扔向地面。因为球会弹得很高,所以狗的注意力会被球吸引过去,我们就可以乘机逃跑啰!而且这样也比两手空空来得比较有安全感一点。”

“哦,原来如此。”

渡边表现出高度的赞叹,不过多半只是礼貌上的反应。接着就一脸狐疑地说:

“……真的有效吗?”

我露出一丝苦笑。

“我以前试过,还满有效的。”

“以前?”

“小时候,我家附近也曾经像现在这样出现过流浪狗。”

我的视线落在橡皮球上。

“那是只很凶暴的狗,邻居的小孩被咬了十几个地方,还被救护车送进医院里。学校也有很多绘声绘影的传言,当时真的很害怕。不过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过没几天就忘得一乾二净了,还是跑去公园玩。我记得那个时候好像也是夏天。”

当时公园里面没有大人,只有五、六个小孩。我们拿着橡皮球和塑料做的棒子在玩垒球。我是投手,所以手里拿着橡皮球。

“因为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袭击,所以一看到狗就当下吓得六神无主、一哄而上,有的爬到溜滑梯的最上面,总之就是大家各自找地方避难。可是,还是有人来不及逃跑”

“那个人就是绀屋先生吗?”

“不是,是我妹妹。当时学校有交代我们,万一被流浪狗攻击时也不要乱跑,因为愈跑只会愈刺激牠,狗一兴奋反而会紧追着不放。我妹应该也知道才对,可是实际上根本没有用。”

搞不好这次学校也发出了同样的公告,因为渡边的语气突然变得有点犹疑:

“没有用吗?可是我也是这样告诉小朋友的耶!”

这么说来,她不是管委员的人,而是家长会的人啰!如果这个渡边就是我要找的渡边庆子,那她才二十四、五岁就已经有个念小学的孩子啦?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多稀奇的事。我暧昧地笑了一笑。

“呃,这个嘛……因为狗冲过来的速度非常快,如果不逃的话肯定会没命,我是这么想的啦!所以当时我妹也拼了命地跑,但毕竟还只是个小孩,跑得再快也没有狗快。”

当时小梓和朋友两个人正在沙堆里玩沙,而我也只是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从自己避难的溜滑梯上溜了下来。

“当时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狗很喜欢玩球,想说这样或许行得通吧!就冲到狗的面前,把球往牠身上砸。没想到还真的有效,我妹总算是逃过一劫了。”

“那你呢?”

“我啊?我也没事喔!”

我笑了。渡边也笑了。而且不再只是刚才那种礼貌性的微笑。

“你一定吓坏了吧!”

“对呀!不过呢……”

我小小声地补了一句:

“因为这样听起来比较容易理解。”

“……你说什么?”

可能是没有听清楚吧!渡边一头雾水地反问。而我只是暧昧地笑着,摇了摇头。

“没什么……对了,昨天我看了传单之后就一直想问了,渡边太太以前是不是姓松中?”

“是的,没错。”

渡边不疑有他地爽快回答。看来从微不足道的日常琐事切入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果然没错。那妳以前该不会也是念山北高中吧?”

“是的。”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我不由得发出一个真心的笑容。

“真的吗?我今天早上第一眼看到妳的时候就在想,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吧?没想到还真的有!”

“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渡边脸上终于浮现出戒备的神情,这也难怪。接下来只要将我与生俱来的忠厚老实外表发挥到淋漓尽致就行了,没想到手机居然在这个节骨眼响了起来,而且还是我的手机。

也太不会看时间了吧!我忍不住啐了一声。跟渡边说了声抱歉,按下通话键。

是半平打来的。

“啊、部长。事务所的门打不开。就算你再没有干劲,也不能说跷班就跷班吧!”

我努力用愉快的声音回答:

“啊——关于这个事,真不好意思,我今天会直接去现场。如果半田先生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请你直接开始工作,门就让它锁着,不要管它。”

“……有人在你旁边吗?”

“好的,那就这么说定了。”

“随便啦!那我就直接出发啰!事情办完之后需不需要再回事务所一趟?”

“如果半田先生的业务超过下班时间的话,可以直接回家没有关系。我会回事务所一趟。”

“……部长,你讲电话的方式好专业喔!”

“多谢赞美。”

“但是一点也不像侦探。”

“再见。”

挂电话。

2

“再见。”

电话突然就被挂断了。部长真的有在工作吗?这点我倒是觉得很怀疑。

不过就算进不了办公室,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反正我又没有私人物品被锁在里面,今天要做的事情也早就计划好了。

我要去山北高中找岩茂隆则。

昨天部长还特别警告过我,要先跟对方约时间,但我实在是很不想这么做。因为有哪个侦探查案还要先跟对方约时间的啊?这种行为实在有违我的美学。

事实上,当我打电话去山北高中,请他们帮我转接给岩茂的时候,我的语气虽然比起部长的业务化来还差得远,但也算是中规中矩的了:“敝姓半田,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给您。事情是这样的,我正在找对小伏町的历史有研究的人。是小伏町教育委员会介绍我来找岩茂先生的。”

可是边说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是边懊恼不已的,因为这实在不是我所憧憬的侦探该有的行为。

尽管电话另一头的岩茂是个人很好的高中老师,但我还是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窝囊。对于我突然打去的电话,岩茂丝毫没有表现出不悦的样子,只说他们家的位置不太好找,所以想跟我约在学校;还说现在是暑假,所以应该不难进去……很多小地方都替我注意到了,害我忍不住悲从中来。做为一个侦探,却得到高中老师这么亲切地对待,就我的美学来说,实在很难接受。

我跨上M400,发动引擎。距离约定的时间还很充裕。

基于昨天所得到的教训,我今天特地换上了深色的西装。在这种大热天里,在西装上面再套一件皮夹克,骑着Ducati摩托车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光景,我连想都不敢想。

愈想愈觉得离我原先的理想愈来愈远。

山北高中的操场上,棒球社的人正在整理操场。一群穿着米黄色制服的学生拿着长长的水管,正在操场上洒水。从我站的位置上可以看到因为光和水的作用所形成的彩虹。洒水的用意是为了防止尘土飞扬吗?还是因为连着好几天的酷热,不得不洒点水降温,以免学生中暑?

虽然我在八保住了这么久,却还是第一次走进山北高中。山北高中是所私立学校,而我念的是公立的八保高中。八保市只有两所公立的普通高中,所以山北高中长久以来都一直扮演着“接收没考上这两所公立高中的学生”的角色。我望着高挂在迎宾大厅的“山北高等学校”匾额,想起过去我们曾经把“去念山北”当作是“笨蛋”的代名词来用的中学时代。在那个时代,“去念山北”和“八保高中A级班”之间有着无法跨越的阶级鸿沟。不过,如果念的是“山北升学班”的话,就又另当别论了。我曾经是“八保高中A级班”的优等生,如今却只是个无业游民。以我现在所处的社会价值观里,无业游民被定位在哪个阶级,我其实比谁都清楚。

地板上贴着磁砖,随处可见龟裂的痕迹。漆成白色的墙壁,不知道之前贴过什么海报,只剩下陈旧的透明胶带痕迹还黏在上面。虽然一点都不冷,但应该有开冷气。

我才在接待处问了一下,岩茂马上就出现了。看起来大约五十多岁,头发已有些斑白,圆润温和的表情,感觉上非常地从容不迫。穿着一身暗红色的运动服,充分展露出身材的曲线。我个人认为有减肥的必要。

“你好,你是打电话给我的半田先生吗?”

和在电话里给人的感觉一样,态度非常亲切。我连忙点头行礼。

“是、是的。真不好意思,明明是假日还麻烦你特地跑一趟。”

“没关系,我带的社团今天刚好也有活动,本来就一定要来学校的。这边请。”

我跟着他进入了教职员办公室。一整排的不锈钢办公桌令人有些怀念。唯一和我学生时代不同的,是闻不到香烟的味道。我不清楚这是基于公立和私立的不同,还是时代的演变。虽然现在是暑假,但是好多个位子上都有人在办公。

办公室的角落里有一套接待的客桌椅。岩茂催促我坐进酒红色的沙发里。而他自己则在对面坐下,似乎没打算要赏我一杯茶喝。

“你说你在调查小伏町的历史,你是学生吗?”

他笑着问我。昨天在镇公所虽然也被当成学生,不过他既然问了,我也就老实地回答:

“不,我是个侦探。是受到小伏町的居民委托,替他们调查一些事情的。”

“啥?侦探……”

非常含糊的回答。他对侦探这个单字的反应也未免太冷淡了吧!害我觉得相当地沮丧。重新打起精神来,从西装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信封。将信封里的照片,也就是那些古文书的照片排在茶几上。由于我的摄影技术本来就先天不良,再加上便宜的照相机又后天失调,所以拍得不太好,字几乎都看不见了。

“我的委托人想要知道照片中这些古文书的由来,所以委托我协助调查。但是因为我出生在六桑村,对小伏町的东西不太了解。请教了教育委员会的人,他们告诉我,岩茂先生可能知道些什么也说不定。”

“唉,是田渊先生告诉你的吧!”

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岩茂露出了苦笑。拿起其中的一张照片说:

“啊啊,这是禁令嘛!”

没想到他解答得这么爽快,害我差一点就听漏了。一边点头附和:“是这样的啊!”话一出口才发现不对。

“禁令?什么意思?”

岩茂瞥了我一眼。

“半田先生,你看得懂草书吗?”

我一时无言以对。

“……看不懂。”

“是吗?”

是我多心了吗岩茂脸上似乎出现了困惑的表情。也许是因为他想不到一个在暑假期间还特别跑到学校来向他讨教历史的人,居然连草书也看不懂吧!

岩茂盯着照片,宛如念咒一样地喃喃念道:

“滥妨狼藉之事、放火之事、采伐森林之事。若有违反者,应尽速将其逮捕,并公诸于世。”

岩茂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也就是说,在贴有这个禁令的地方就不能做出横行霸道的事。”

“这算是一种法律吗?”

“倒也不是,听起来好像是这样没错,但是又有一点点不同。”

岩茂把照片放回原位,将两只胳臂抱在胸前。我赶紧集中精神,以免不小心又听漏了什么。

“禁令在战国时代到江户时代之间是一种很常见的东西。因为那个时候整个日本都处于内乱的状态。诸侯之间也都个个拥兵自重,战争时有所闻。”

岩茂口若悬河地说道。语气似乎跟他刚才招呼客人时的说话方式略有不同。

“一旦发生战争,没有反抗能力的农民们就成了最大的受害者。虽然当时有所谓的刈田(注)或割稻部队(注),可是战争一旦爆发的话,有时候摧毁敌人的田地也是作战策略的一种。但是对于农民来说,一年的收入就这样毁于一旦,试问有谁受得了?所以这里的‘无法无天’和现在所谓的‘无法无天’在意思上有一点出入,主要是指掠夺的行为。为了停止上述的惨剧、恢复应有的秩序,就出现了这种禁令。除了带有法律上的意义之外,还兼具有告诉大家战争已经结束的意涵。”

“那么,这是战国时代的诸侯所颁布的禁令吗?”

“除了诸侯之外,也有的是由地方的领主或具有武力的寺庙所颁布的。只不过,如果是由小伏町所颁布的嘛……”

岩茂说到这里突然不再往下说了。把禁令的照片重新拿在手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然后闭上眼睛,用拳头揉着太阳穴,彷佛是要把记忆给榨出来一样。

“……这个是在小伏的哪里找到的?”

“这个嘛……”

我有点犹豫。不知道说出来会不会违反跟委托人的约定。可是,我现在是在求人家告诉我事情,没道理还有所隐瞒吧!虽然侦探有保密的义务,但这应该是两回事才对吧!

“谷中地区的八幡神社。”

“果然是那里啊!嗯,既然如此,那就没错了。”

岩茂用力地点点头。问题是光他一个人知道有什么用啊?我连忙试着问他:

“八幡神社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的。”

岩茂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因为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些禁令。你也许已经从田渊那里听说了,我研究的是近代史,像这种中世的资料,我其实很少在看。可是这些禁令却又好像似曾相识,所以才觉得奇怪。”

我想起来了。昨天神社里的那个老人所说的话。

“……会不会是哪个学生在暑假的自由研究时做过这个题目?”

“没错,正是如此。”

我不记得那个学生的名字了。江马常光这个名字倒是记得很清楚。

对于岩茂和那个学生的研究有关的事,我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巧合的地方。如果那个学生刚好又是山北高中的学生,那么找对小伏的历史颇有研究的岩茂商量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再说山北高中是私立学校,和公立高中不一样,老师的流动率没那么高。

岩茂瞇起了眼睛,一脸怀念的样子。

“不过,并不是因为暑假的自由研究。而是那孩子加入了历史研究社,在社团里进行研究。当时她就和半田先生一样,正在调查这篇禁令的由来。”

“而您则是那个社团的顾问啰?”

“不是的。”

岩茂笑了。拉了拉他身上穿的运动服。

“我是羽毛球社的顾问。我只是在大学时代有稍微玩过一下下,没想到一晃眼就已经当了将近二十年的羽毛球社顾问了。历史研究社则一直是由另一位老师担任顾问。升学班里都是些很聪明的孩子。他们的思考逻辑常常会毫不留情地戳破别人的盲点,所以我在面对他们的时候也常常是提心吊胆的。还有,虽然我不方便说得太武断,但是真正能将老师利用到淋漓尽致的学生,一个学年能有一个就算是多的了。当然有很多学生会来问问题,但是大部分都是懒得自己思考的学生,再不然就是利用问问题的行为来强调自己是个勤奋向学的好学生。然而,那孩子是真的很有自己的想法。因为她是为了将自己搜集到的资料整合起来,才来找我讨论的。”

是这样的吗?现在是因为事过境迁了,才会这样不遗余力地称赞吧!当那个学生还在学校的时候,搞不好还被视为是专门找老师麻烦的问题学生呢!

岩茂半开玩笑地接着说:

“如果那孩子的研究报告还在的话,搞不好一下子就可以解开这个谜团了。”

“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我满怀期待地问。可惜岩茂的表情马上暗了下来。

“……不行耶!不好意思。”

“欸?为什么?”

“因为那是学生的研究报告,就算有留下来的话也是学生的东西。没办法交给学校以外的人。”

既然他是用那么怀念的口吻在讲这些事,就表示那个学生应该是从山北高中毕业的吧!我不是不了解校方不可以随便把学生的东西交给不相关的人,问题是学生都已经毕业了,还控管得这么严格,这我就有点不能理解了。我总觉得不是不能给,而是不肯给。或许是为了弥补不能给的结果,岩茂接着说:

“不过啊,我知道佐久良同学……就是那个学生所用的参考资料。那本书好像带给她很大的提示,所以只要看了那本书,应该也能得到同样的结论吧!”

明明已经有整理好的东西却不给看,虽然有点遗憾,但是就如同岩茂所说,只要有了参考书,还怕查不出来吗?因此我还是松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可以告诉我那本书的书名吗?”

“那本书叫做《称之为战国的中世与小伏》。是一位姓江马的作者所写的,不过一般的书局已经没有在卖了。小伏的图书馆里应该还有吧!”

“作者是江马常光吗?”

“没错,你也知道啊?”

看样子,今天还是得再跑一趟小伏町。不过,能够在去图书馆之前就先知道书名,也算是大有收获了。虽然不太习惯,我还是郑重其事地向岩茂道谢,正准备把茶几上的照片收起来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再请教一下老师,我现在已经知道这张照片是禁令了,那这张又是什么?”

除了禁令之外,还有几张古文书的照片。可是岩茂只是瞧了那些照片一眼,脸上浮现了苦笑。

“那是借据。学者可能会很有兴趣吧……”

怎么会夹杂着这种东西呢?我也学岩茂苦笑了起来——

注:日本中世的时候,领主为了主张其对于某块领地的所有权,会强硬地采收那块领地上的农作物。

把士兵送到敌人的领土上,强行收割对方就快要收成的稻子或小麦,带回自己的领土。

3

眼前出现了似曾相识的场景。虽然人常常会有不知道在哪里见过,却又完全想不起来的那种似曾相识感觉,但我现在的状况似乎跟那又有点不太一样。

不是不知道在哪里见过,而是出现了跟我刚才的话题里一模一样的场景。

小朋友被野狗追,朝我们这边狂奔而来的场景。

我和小梓一起被野狗攻击的经验,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在那之后,我上了国中、上了高中、上了大学、出了社会、辞了工作,这十几年来连野狗都没有再看见过一只。

然而,不管时代再怎么进步,只要狗这种生物没有像天花病毒一样绝种的话,野狗就会不断地出现。只要有野狗存在的一天,就难免会出现具有攻击性的野狗。而只要具有攻击性的野狗继续存在的一天,自然也就会出现被野狗攻击的小孩子。这是一种自然的循环。只不过,这次的情况和十几年前的情况又有点不太一样。虽然小孩受到攻击的情况和我记忆里的如出一辙,但所幸旁边还有大人在。

被追着跑的小孩看样子只有小学一、二年级,却故做小大人样地穿着一件多层次的衬衫,一边发出不知道是尖叫还是啦哮的叫声,一边四处逃窜。而在后头穷追不舍的狗也跟谣传的一样,外表看起来像是只柴犬。至于体型就像小梓说的一样,看在小孩的眼里或许会觉得是只庞然大物,但是在我看来只不过是只中型犬。

“绀屋先生!”

渡边大叫。这一叫,把我的三魂七魄给叫了回来。

没想到会真的遇上记忆中的状况,害我觉得有点不真实。

我把系在牛仔裤上的毛巾抽出来,将两条缠成一条,用左手握住其中一端,把剩下的部分卷在左手臂上。

渡边则是对着哭泣逃窜的孩子招手。

“快过来这边!”

可能是终于看到了认识的人,小孩哭得更大声了,一面朝我们的方向跑来。野狗则还是在后面紧追着不放。我举起右手,用力地把橡皮球往柏油地面上一扔。

幸好,狗的习性并没有改变。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弹得老高的橡皮球给吸引过去,速度也慢了下来。当发现背后的渡边和小孩已经逃开,我连忙大声地提醒:

“赶快打电话给卫生所!”

同时我也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听使唤了,不过声音倒还出得来,真是不可思议。

狗这时也抬起头来,和我四目相交。我记得以前好像有听人说过,不可以和狗四目相交,因为狗只要对到人类的视线就会发狂。我记得还有一种说法是万一不小心和狗四目相交,也千万不能主动移开视线,不然狗会以为自己赢了,更加得意忘形。

所以我用力地瞪着那只野狗,绝对不能让牠以为自己赢了而轻易发动攻击。野狗也不叫,就只是发出低沉的呜鸣声以示威吓。

其实我的两只脚都在发抖。因为我从来没有遇过这么恶狠狠的威胁,会害怕也是人之常情。另一方面,我的潜意识里还是认为狗应该不会真的冲过来咬我。因为做为狗的食物,人类的体积实在是太大了一点。而且动物基本上应该是不会随便挑衅人类的。动物也知道要把力气花在刀口上,不会傻到与人类为敌。可话虽如此,事实上也已经有两个小孩受伤了,所以常识毕竟只是常识,做不得准。再说我还没有实际被攻击的经验,也不想有。

我把包着毛巾的左手臂举到喉咙前面,继续和野狗大眼瞪小眼。因为不希望脚被咬到,所以把重心放低。

毫无预兆地,狗就突然朝我飞扑了过来。

浅咖啡色的狗影子突然朝我逼近。紧张和恐惧令我全身动弹不得。我还没来得及习惯这种动弹不得的感觉,就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

野狗咬住了我的左手臂。疼痛虽然不尖锐,但是已经足够使我清醒过来了。我咬紧了牙关,承受这种从未经历过的疼痛。我是故意把左手臂给牠咬的,所以才缠上毛巾。

左手臂用力,发现手指头还能动。看样子野狗的獠牙似乎还没有贯穿毛巾和我自己的上衣。痛是很痛没错,但是并没有流血。

我的脸和狗的脸中间只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我忍不住咬牙切齿地说:

“你是赢不了我的。”

这句话完全是脱口而出,没经过大脑的。野狗虽然想要把我的手臂咬下来,但碍于毛巾的阻挠,只能咬住不肯松口。然后,我们的视线又对上了。因为距离太近了,我无法直视狗的两只眼睛,只好用双眼用力地瞪着狗的左眼。

虽然被咬到的那一瞬间真的是痛彻心扉,但是托毛巾的福,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只要能像这样继续拖延时间的话,卫生所的人应该很快就会赶到吧!

状况虽然胶着,但毕竟是对自己有利的状态,所以我也开始变得比较镇定。因为一直采取半蹲的姿势实在很累人,所以我慢慢地把膝盖跪到柏油地面上。忍受着野狗熏人的口臭,我开始跟牠对话:

“再这样下去,你可是会没命的喔!”太阳直晒着我的后脑勺。

骑脚踏车路过的男人,躲得远远地问我要不要紧。我没理他,继续跟狗说话:

“你会被杀掉喔!”

狗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声响。看样子人类还是没有办法和狗沟通。

中午的住宅区里开始围起了看热闹的人墙。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终于听见卫生所人员的声音:

“请让开。”

卫生所的职员问我有没有受伤,又语带责备地说:“不是告诉过你们不要出手的吗?”

我心里想:“如果我不出手的话肯定会出现第三个受害者吧!”不过,还是讷讷地说了声:“不好意思。”心里没有半点想要邀功的意圚。

狗被送上了卫生所的小型客货两用车,围观看热闹的民众也逐渐散去。一位烫着小波浪鬈发,体型有点福泰的女性冲了过来,一个劲儿地说:“谢谢你,真的非常谢谢你。”一边还拼命地鞠躬道谢。等她走了之后,我才想到,那一定是刚刚那个差点被狗咬伤的小孩的母亲吧!

渡边从刚刚就一直不停地在打电话。可能是打给发起这次巡逻活动的家长会和管委会等相关单位,通知他们警报已经解除了吧!当四周终于恢复了原有的平静,她才一副终于想起一直把我忘记的表情,一脸抱歉地问我:

“呃……有没有受伤?”

我轻轻地按着左手臂,感到一阵刺痛。卷起袖子一看,才发现被狗咬到的部位已经肿起了四块,而且都瘀青了。除此之外,两条腿也都软绵绵地使不上力。说起来实在满丢脸的,一旦从紧张的情绪中松懈下来,我几乎连站都快要站不住了。我不知道半平对侦探这个单字还有什么其他的印象,但是做为一个侦探,我显然不是属于硬汉派。

我勉为其难地挤出一丝微笑。

“只不过是瘀青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贴个撒隆巴斯就好了。”

“不会痛吗?”

这还用得着问吗?怎么可能不痛?

“不过话又说回来,您看起来好像很有经验的样子耶!手臂也是故意要给牠咬的,对吧?”

“还好啦!”

“真是勇敢呢!”

才怪!我不仅双腿发抖,还流了一身冷汗呢!只是我没有把这种不中用的样子表现出来罢了。既然野狗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我也想起本来的目的,于是我继续保持微笑。

“习惯了,工作需要嘛!”

“您是从事哪一行的呢?”

正如我所料,她果然问了这个问题。害我不禁有些得意。果然充满自信的态度有时候是很有说服力的。

“我是个侦探。主要的工作是找回走失的小狗。不过,最近接了一个稍微有点不一样的案子。刚才我的话才讲了一半,就被野狗打断了……”

侦探这个单字似乎让渡边觉得有些疑虑,所以我得快点亮出底牌才行。我尽量保持着平稳的语气说道:

“妳应该就是松中庆子小姐吧?佐久良桐子小姐原本在东京上班,可是有一天突然不见了。她的家人都非常地担心。由于我得到佐久良小姐目前似乎已经回到这里来的消息,佐久良小姐的母亲告诉我,妳可能会知道她比较常去的地方。如果妳知道些什么,可不可以告诉我呢?”

当我一提到佐久良桐子这个名字,渡边原本就已经不太自然的客气表情突然掠过了一抹紧张的神色。她垂下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喃喃地说:

“你是说……桐子吗?”

“是的。”

看样子她的确知道些什么。而且还是不怎么好说的事。如果我现在逼得太紧的话,反而会让渡边更不愿意开口。所以我试着改用以退为进的战术。

“当然,站在我的立场上,如果佐久良小姐自己不愿意回家的话,我也没打算要硬把她带回去。因为她可能有她自己的苦衷,所以我绝对会尊重她的意愿。”

“……”

渡边避开了我的视线。而我依旧在脸上堆满了笑容,努力地表现出“我从头到脚都是个好人”这种印象。

“妳可以相信我,如果妳不想让人家知道讯息是妳给的,我一定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是妳告诉我的。怎么样?请问妳知道佐久良小姐有哪些常去的地方吗?”

接下来只能等了。

犹豫了好半天,渡边终于怯生生地开口了:

“……就我所知的范围,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

我间不容发地张开双手,摆出一个欢迎的姿势。看样子她的嘴巴还真不是普通的紧。要不是那只突然出现的野狗给了我机会,要突破她的心防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桐子常去图书馆。还有镇上的咖啡厅‘Gendarme’和附近一间卖小东西的店‘CharingCross’……还有,她很喜欢从南山公园往下眺望整个街道的风景。”

我把这四个地点牢牢地记在脑子里。然后继续保持微笑,无声地催促她把话说下去。渡边这时已经完全不掩饰她欲言又止的态度,就连视线也都彷徨不定。我长这么大,经历过大大小小的事情,却还是第一次看到像她这样,大剌剌地把“我有秘密”四个字写在脸上的人。只要我继续对她施加无声的压力,她应该会再说点什么吧!

经过漫长的等待,渡边终于开口了。这招会成功吗?

“呃……”

“怎么样?”

可惜,我的作战失败了。渡边只是摇了摇头,小声地说:“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

她的口风怎么会这么紧啊?要是她再八卦一点、再喜欢说长道短一点就好了。

“这样啊?无论如何,还是非常感谢妳。”

我行礼如仪地点头道谢。虽然心里直叹气。不过能问出佐久良桐子常去的地方,也算是大有斩获了。我决定乐观地面对。

4

我的身材乍看之下虽然不怎么样,但是自认还满强壮的。不但很少感冒,体力虽然还没有好得可以骄傲的地步,但是耐力倒也还不错。在集货中心打工的时候,也常常把班表排得很密集,忙到就连同事也都担心我到底撑不撑得住,但我自己倒是没什么大问题。像现在,我也是顶着大太阳,骑了一个多小时的摩托车前往小伏町的市中心。虽然热得快要受不了,但是在体力上倒还应付得过来。身强体壮可是当侦探的必备条件之一呢!

小伏町图书馆就在公交车总站的旁边。我前脚刚靠近,就有一辆开往八保的公交车和我擦身而过。公交车总站听起来好像很气派的样子,其实也只不过是一个比较大型的停车场罢了。即便是开往八保的公交车,一天也不到十班吧!

反倒是图书馆的停车场小不拉叽的。不用数,光看的也知道停不了十辆车。虽然今天是假日,但是停车场上只停了三辆车。

看到其中一辆车,我不禁有点哭笑不得。

“……不会吧!”

又是那辆练马车牌的黑色金龟车,车上依旧坐了一个戴着太阳眼镜的男人。

莫非我们上辈子有什么难解的孽缘?还是正在处理棘手案件的侦探面前,照例都要出现一个谜样的男人呢?

“感觉还不赖呢!”

我微微地笑了一下,把注意力从金龟车上移开,开始寻找停摩托车的地方。这种幻想的浪漫情节还是等到工作结束之后再说吧!才一本书而已,赶快找一找赶快回家了。

我一边盘算着,一边正打算为我的爱车M400锁上大锁的时候,背后突然响起了一把低沉的声音:

“年轻人。”

我回头一看,眼睛不由得瞪大。居然是那个戴着太阳眼镜的男人,正居高临下地盯着蹲在地上的我。像这种大热天,还一丝不苟地穿着一件卡其色的风衣。低低地戴着一顶帽檐很宽的帽子,把他的眼睛都给遮住了。

如果只是远远地看,倒还算得上是一个有趣的老头。但是像现在这样靠得这么近的话就很危险了。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说、说我吗?”

男人慢慢地点了点头。

“什、什么事?”

我用力地握紧了大锁。不管是重量也好、硬度也好,都很适合拿来当作防身用的武器。

男人一字一句地把话含在嘴巴里,又慢慢地吐了出来:

“这件工作对你来说有点大材小用,劝你最好在还没受伤之前赶快收手。”

“……欸?”

“我已经警告过你啰!”

男人转身,踩着沉重的脚步声钻进他的福斯小金龟里,头也不回地开走了。

留下目瞪口呆的我,和令人头晕目眩的夏日艳阳。金龟车前脚才刚开走,一辆小客车后脚就开进来,一对母子下了车,小孩一边高声吵着:“我要借恐龙的书!恐龙的书!”一边进了图书馆。

事实上,既没有地下铁吹来的风,也没有红砖铺成的暗巷,更没有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我依旧握着大锁,动弹不得。好不容易挤出了声音:

“……不会吧!”

然后,我发现了一件事。

那个男人……“大材小用”这句成语,好像不是这么用的吧!

5

不会吧?

我在心里喃喃自语着。小心不要让下巴掉下来,努力保持住脸上的笑容再问一次:

“是这个人吗?请你再看仔细一点,真的没错吗?”

围着一条贴身的黑色围裙的老板,很老实地又花了点时间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把照片递还给我。

“没有错。因为她从以前就是我们的常客了,所以我很有印象。”

“你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

“就跟你说是三天前啊!因为她很久没来了,所以我们还聊了一下,我不会记错的。”

我现在在位于八保商店街上的“Gendarme”咖啡厅里。虽说是商店街,不过由于附近没有停车场,再加上这几年郊外纷纷开了大型的购物商城,所以已经失去人气,只保有过去商店街的风情。店里几乎没什么客人,和空荡荡的街道洋溢着同样寂寞的氛围。当初在听到“Gendarme”的店名时,还以为跟圣女贞德(注)有什么关系,不过走进店里一看,却发现到处都装饰着山岳的照片。咖啡只有特调咖啡和美式咖啡两种,虽然小梓他们的“D&G”可以选择咖啡豆,比较有期待的乐趣,但是这家店的味道比较接近我喜欢的口味。

我看准了适当的时机,把照片拿出来,也没说明前因后果,就直接开门见山地问:“请问这个人最近有来吗?”

对方给我一个笑容和以下的回答:“嗯,有啊!”

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看过她的人了,害我反而有点不知所措。我本来都已经想象好自己怎么找都找不到目击者,一个人坐在黄昏时分的事务所里摇头叹气的样子,做梦也想不到才找了第一家就得到这么肯定的答案。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接什么话,随口问了一个无可无不可的问题:

“她看起来如何?有没有不舒服的样子……”老板沉吟了一下,陷入了思考。

“看起来并没有不舒服的样子呢!点的商业午餐也都有吃光光喔!而且还是她主动跟我说‘好久不见了,还记得我吗?’虽然我们只聊了一两句,不过感觉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她有说接下来要去哪里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没听她提起过。”

聊到这里,老板似乎终于发现事情不太对劲,突然沉下声音来问我:

“请问那个女生发生什么事了吗?”

“呃,没什么……”

架子不能端得太高,万一被当成行迹可疑的人可就不妙了。我赶紧端出先前已经准备好的说词:“她本来说要搬来小伏町的,可是时间到了却迟迟不见人影,所以家人都很担心。”

没想到老板倒是一下子就相信了我的说词。在经过渡边那道筑得比天还高的心防后,不禁有些缺乏真实感。

就连一天只能喝一杯的咖啡,也没办法好好品尝,不过这么一来,至少可以确定桐子三天前应该还在八保。

我想留张名片给老板,这才想起名片连印都还没印。只好抽出一张上头印有“Gendarme”店名的餐巾纸,拿出随身携带的原子笔,写下事务所的电话号码和我自己的手机号码,交给老阅。

“如果她再来的话,可以请你跟我联络吗?”

老板微笑着点了点头。

“好的……我也会告诉她,她的家人正在担心她。”

虽然才找了第一家店就幸运中奖,害我有一点不敢置信,不过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桐子在八保的可能性是打从一开始就存在的,既然回到了久违的故乡,那么去自己以前常去的咖啡厅坐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吧!

接下来这家店应该就会白跑一趟了吧?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望着“Gendarme”的斜前方。那里就是渡边告诉我的第二家店“Gendarme”。

我站在店门前,心里那股可能会白跑一趟的预感更强烈了。因为“CharingCross”卖的东西都很时髦,感觉和它充满英国情调的店名(注)差很多。坡璃门里面虽然有几个客人,可是不管再怎么把年龄放大来看,应该都还是高中生。如果讲得保守一点,则很有可能只是国中生。

不过既然都已经来到店门口了,问一下也没什么损失。于是我拉开玻璃门。店里的客人看见我这个活像是跑错地方的闯入者,虽然都投以怀疑打量的眼光,但我决定当作没看见。穿过摆满了青蛙和熊猫玩偶的走道,笔直地走向收银台。

收银台里站着一个看起来和我同年纪的女人。染成棕色的头发,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没什么活力的样子,和这家店的气氛一点都不搭。看到我走近,大概也不认为我会是客人吧!所以只是爱理不理地说了一声:

“欢迎光临。”

也好。反正我的确不是客人,要是被热情款待才更麻烦呢!我堆出笑脸:

“不好意思打扰妳工作……”我一边说,一边把照片从口袋里拿出来。

“请问妳有看过这个人吗?”

店员一样爱理不理地把照片接过去,却在看到照片的瞬间露出激烈的反应。先是瞪着牛铃大的眼睛抬头望着我,然后又低头看了一眼照片,再抬头看我。脸上充满莫测高深的神情,好像逮住谁的小辫子一样,一边不怀好意地笑着,一边把照片递还给我。

“你是桐子的男朋友吗?”

我努力撑住公事公办的态度。

“不是的,我是受她家人委托,想要跟她取得联系。她本来预定要搬来这里,可是不管是行李还是本人都还没到。”

“什么嘛!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店员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失望的样子。

——我还以为是哪个没出息的男人,被女人甩掉的说。

她摆明了满心期待我可以提供一些八卦,以供她打发看店的无聊时光。

我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声吃饱撑着,不过不爽归不爽,可不能够表现在脸上。

“妳好像认识佐久良桐子,是吗?”

“对呀!我是认识她。我们还是老同学呢!”

光从她提到桐子的语气,就猜出她们大概是这层关系了。不过我还是装出兴奋的声音:

“太好了!事情就是这样,请问佐久良小姐最近有来你们店里吗?”

“嗯。”她非常敷衍地说:“她是有来过。”

真的有来啊!

我按捺住内心的激动,重新问了一遍: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啊、不对,前天店里公休。那应该是三天前。”

“这样啊……”

我不禁皱眉,搞不好声音也同时沉了一下。这个店员非常敏感,马上又恢复了些好奇心。

“怎么了?三天前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没什么。”

“怪怪的喔!一定有鬼。”

“才没这回事呢!只是刚刚在别的地方也听到有人说在三天前见过佐久良小姐。并没有什么鬼呦!”

“真的吗?”

虽然她似乎不太满意我的解释,不过也没必要再多做解释。

“除此之外……佐久良小姐当时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我才问完,店员就好像正在等我问她这个问题似的,忙不迭地点头。

“啊!有的有的。”

“真的有吗?请问是什么样子?”

店员装模作样地蹙起两道眉毛,故意装出苦闷的声音说道:

“感觉上她好像突然变成了装熟魔人。因为我和桐子的感情并没有特别好。可是她一看到我,马上表现出非常高兴的样子,还说‘哇,好久不见了!妳好吗?’也不管我正在看店,净跟我扯一些以前的事情。虽然以前的事情很令人怀念,我们聊得也很开心,可是总觉得那些事情跟她好像没什么关系。

“这么说吧!桐子这个人是不怎么和人亲近的,所以也没什么朋友。我小时候因为爱玩,所以混过很多品流复杂的地方,可是桐子感觉上就是很清楚那些地方不是好地方的样子,虽然她不是那种很认真严肃的优等生,可是还是让人觉得很难亲近。当然,这些都是长大之后才明白的。结果那天一见,没想到她那么健谈,害我吓了一大跳。”

“这样啊……”

也许是因为她刚离开东京回到八保,突然看到认识的人,所以特别高兴吧!

我是这么想的啦!

“而且啊,她还买了那边那个绑红头巾的洋娃娃喔!没想到桐子会买洋娃娃,这点还满令人意外的。”

这我倒不意外。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店员知不知道,既然桐子从小就常来这家“CharingCross”走动,表示她本来就很喜欢这种小女孩的东西。不过从店员的反应上看来,她的外表应该看不出有这种嗜好吧!

如果说,遇到熟人曾让她的心防稍微松懈,搞不好她会透露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也说不定。我抱着一丝丝的期待。

“佐久良小姐有说她接下来要去哪里吗?”

店员稍微想了一下。

“……没有耶!”

“这样啊!那么,妳知道佐久良小姐还有哪些可能会去的地方吗?”

店员非常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脸上露骨地写着:“你这家伙到底有没有在听人家说话啊?”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跟桐子的交情并没有好到那种程度!我怎么会知道她喜欢去什么地方……啊!既然这样的话,我介绍以前常常跟桐子混在一起的人给你认识好了。虽然她已经当妈妈了,不过应该还住在这个镇上。”

我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那真是太感激妳了。请问她叫什么名字?”

“嗯,她叫做庆子。娘家姓松中,不过现在已经结婚冠夫姓了,叫什么来着……”

我就知道。

向店员致谢之后,想说买点什么来当作感谢她提供消息的报酬好了,往店里看了一圈,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

“再请问一下……佐久良小姐买下那个绑红头巾的洋娃娃,是在和妳说话之前,还是之后?”

“啥?”

又是非常露骨的不耐烦,不过店员还是认真地回想了一下,然后回答道:

“……之前吧!我们是在结账的时候认出对方,然后她才主动跟我说话的。”

之前啊……之后我还比较知道为什么说,真是有够会找麻烦的。

结果我买了招财猫。那是只长得很奇妙的招财猫,搞不清楚牠到底是在招手还是在洗脸,不过瞇起了眼睛,看起来很享受的样子。

根据我从“Gendarme”和“CharingCross”所得来的情报,桐子三天前确实人在八保。只是有几个地方怎么想都想不通。

第一,渡边告诉我她常去的店只有两间,这么巧,两间都在三天前看到过她。

“可能是我平常做人太好,所以上帝特地助我一臂之力吧!”

我一边甩着装有招财猫的粉红色塑料袋,一边自言自语。辞掉工作之后,我养成了在想事情的时候就会自言自语的怪习惯。虽然一直很想要把它改掉,不过现在比起改掉坏习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思考。

第二,她在遇到“CharingCross”店员的时候,为什么会那么高兴呢?虽然也可以单纯地解读成人在看见好久不见的老朋友时,总是会特别地高兴;但是,如果她这么看重以前的回忆,光是遇到一个过去感情不怎么样的店员都可以热络成这样,没道理不去找大家都公认和她是好朋友的渡边。

……还是她已经去找过渡边了?看渡边那种不干不脆的态度,搞不好她早就知道桐子的去向,只是不肯告诉我罢了。

嗯,愈想愈有可能。只不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事情可就难办了。

第三点还是出在“CharingCross”上。

桐子失踪了。而且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要去哪里,就一个人回到八保来了。以现阶段来说,虽然还无法猜测出到底发生什么事,不过她一定有什么苦衷,这点是可以确定的。如果辞掉“CornGooth”的工作并非她的本意,而且她还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再回去上班的话,那么她就很有可能是惹上什么不好解决的麻烦了。就连她现在是不是能有一个遮风蔽雨的地方,我都持保留的态度。至少我不认为她现在是过着安稳的生活。

问题是,她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去买什么绑着红头巾的洋娃娃,这点我也觉得很诡异。像这种小东西或装饰品,通常是用来点缀居家生活的。也就是说,得先过上安稳的生活,才有办法买这些东西来点缀。像我现在住的地方就很杀风景。那种能让心灵获得平静的东西,我家一样也没有。因为我根本就不需要。

可是桐子却买了洋娃娃。如果是为了要庆祝和朋友的重逢倒还说得通,就跟我买招财猫的理由是一样的。可是桐子却是先决定要买洋娃娃,在结账的时候才发现店员是她认识的人……我就是这一点想不通。

当然,搞不好这一切都只是桐子的自导自演。先假装买东西要结账,然后再若无其事地说出“哇,好久不见了!”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她为什么要兜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呢?桐子和那个店员的交情应该还没有好到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来跟她相认吧!

佐久良桐子究竟是为什么要回到这个小镇上来呢?她现在又在什么地方呢?

真的能这样一路追着桐子的足迹、找出她的藏身之处吗?我突然没把握了起来。真的可以不用先把这些不可思议的谜团解开,就找到她吗?

我一边想一边走,不知不觉已经回到“绀屋S&R”的公寓后门。我第三个目的地打算去一趟图书馆,不过突然想到录音机里可能会有一些留言,所以就先绕到事务所来看一下。

远远地,就看到有一个人影,站在大门深锁的事务所门前——

注:Gendarme原为法文的宪兵之意,后来亦转为山脊上的岩柱、岩塔之意。日式发音与圣女贞德的发音很接近。

CharingCross查令十字路为位于英国伦敦的一条老街,曾经汇集许多古老的书店。

6

小伏町图书馆是一栋老旧的木造建筑,搞不清楚馆龄已经有几年了,不过感觉上年代应该久远到就算被当作古迹来保护也不奇怪。我抬头仰望着那栋图书馆的建筑物,心头涌起了一股强烈的不安。

刚才那个金龟车男的出现的确也令我不安,虽然他的打扮和台词都像演戏一样地夸张,就连成语也用错了,不过他确实知道我正在调查某些事,否则他不会连着两天都出现在我身边,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那个男人所说的“劝你最好在还没受伤之前赶快收手”,也不能只当是笑话,笑过就算了吧!

不过,现在主要让我不安的事情,并不是那个男人的威胁。内心的胆怯终于化成了语言,从我的嘴巴溜了出来:

“……现在,找书好像已经全面改成联机操作了……”

光想到得一张张地翻阅那些目录卡片就觉得很没力。

图书馆里的采光非常良好,而且就连冷气也很凉,洋溢着明亮舒适的气氛。右手边传来一阵小孩子的欢呼声,转过头去一看,透过高度较矮的书架看过去,那里应该是专门放置一些儿童丛书的地方吧!幸好,柜台旁边就有一台触摸屏的检索机器,而且柜台里面还有一个看起来人很好的年轻女生,马上把我的不安一扫而空。

“请问一下,这台机器可以用吗?”

“啊、可以的,请用。”

刚要把手指按上检索机器的触控式蛋幕时,突然犹豫了一下。负责打扫的人也太偷懒了吧!上头布满了搞不清楚是谁的指纹。至少也擦一下嘛!我忍不住在心里骂脏话,万般不情愿地按上了屏幕。

而且还是台感应超不灵活的触摸屏。必须利用呈现在画面上的五十音,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出书名或作者名,光是要把“中世”这两个字拼出来,就需要相当大的耐心与毅力。好不容易打完了书名,按下检索键,马上跳出以下的画面:

“查无此书”

哇哩咧!怎么会这样?我这才想起来,江马常光的那本书叫做《称之为战国的中世与小伏》,而不是《称之为中世的战国与小伏》。不得不含着眼泪、咬着鼻涕,把辛苦半天才打好的那行字消掉。真是累死人了,就算没有键盘,至少也给个手写式的屏幕嘛!跟五十音缠斗半天,总算又把书名打好了,重新按下检索键。

“称之为战国的中世与小伏作者:江马常光”

有了。

可是不管我按了几次“详细表示”,却始终没有反应,最后只好把整个拳头压在屏幕上,终于慢半拍地跳出以下的画面:

“您所查询的书在地下一楼乡土数据书架二一〇·四D的书架上”

我想要把这一页印下来,才发现这台机器似乎没有打印的功能。只好把位置和图书编号多念几遍背起来,问了一下柜台的女生:

“请问地下一楼要从哪里下去?”

女生举起手来,指着儿童书专区的相反方向。那里有一扇敞开的铁门,门里面看来是另一个书库,唯一的照明似乎只能仰赖微弱的灯光和一些散乱的光影。

“就在那里面。”

“谢谢。”

我向她道了声谢,走进空气中满是尘埃的昏暗书库。

这里每一个书架都长得比我还高,书架和书架之间只有勉强可以让一个人穿过去的距离。与其说是图书馆,还比较像是空间非常狭小,挤满了旧书的旧书店。

最令我惊讶的是,居然没有窗户。还分得到一点一楼明亮灯光的是图书编号九百多号的书籍,也就是“文学类”的书籍。似乎都是些通俗的小说。再往里面走的话,就只能仰赖电灯的光芒了。而且那个灯光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微弱得不得了。

这个书库比我想象的还要大,走到最里面,终于看见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楼梯的段差非常大,大到让人不禁怀疑这根本不符合建筑法规吧!再想到这座图书馆的年代之久远,就算发生过一两次摔死人的事故也不奇怪。搞不好还有什么扭断脖子的鬼故事之类的……我被自己杯弓蛇影的胡思乱想搞得背脊一阵凉,在没有冷气的地下室里倒还满凉快的。

我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慎重地往下走。和一楼一样,地下室也塞满了比人还高的书架,书架里塞满了书,看不出实际的面积大小。搞不好地下室其实是一个无尽延伸的空间呢!真是可怕的小伏町图书馆。

东一个西一个的灯泡就是地下室全部的光线了。是灯泡喔!还不是日光灯。真是太夸张了。我上一次看到灯泡是什么时候啊?啊,我家厕所的照明好像就还是使用灯泡。柔和的橘色光线在古老的木制书架上洒下昏黄的光影。

我忍受着令人不愉快的压迫感,从两旁的图书编号开始找起。还是九百多号的文学类,而且还是一些我连名字都没听过的作家。正觉得奇怪的时候,马上就明白了,那些都是小伏町和八保市、六桑村出版的同人志小说和诗集、散文集等等。虽然我要找的是二百多号的书,不过从“当地出版的书籍”这一点来看的话,搞不好目标就近在眼前了。于是我仔细地浏览着书架上的书名。

看完一整排书架,终于在转角的地方发现了二百号的书。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小伏町史》。我记得我要找的那本是二一〇之四,于是继续往下找。

幸好乡土史的书不到一百本,所以很快就找到了。姑且不管图书编号的话,江马常光的著作总共有四本,而且全都摆在一起。分别是《小伏一揆与其末日》、《小洞水道》、《这个城市与地方的历史——给肩负下一个世代的年轻人——》、《村子的作法·六桑·小伏·八保》。

还好四下无人,我忍不住叫了起来:

“喂!怎么没有《称之为战国的中世与小伏》?”

没有。我要找的书居然没有。

再仔细地看了一下,架子上的四本书都没有被贴上禁止借阅的贴纸,所以《称之为战国的中世与小伏》应该也是可以外借的吧!是刚好被借走了吗?还是不小心放在别的架子上呢?我不禁诅咒起小伏町圆书馆这种不上不下的在线检索系统来。人家八保市立图书馆在检索的时候就可以顺便知道书有没有被借走了说。

我重复着站起来又蹲下去、蹲下去又站起来的半蹲动作,在江马常光的作品附近进行地毯式的搜索。没有。

把范围放大,开始从一整柜的书下去找,还是没有。

后来发现半蹲式的找法不仅累人又没效率,于是改变作战方式,先从第一层的这一头找到那一头,再从第二层的这一头找到那一头……以此类推。

就着灯泡的昏暗光线,我已经把眼睛瞪到最大了,还是找不到。吸入一大口充满尘埃的空气,叹了一口气。

“我想,应该是真的没有吧!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啦……”

如果要彻底地搜寻,就非得把这座图书馆翻过来不可。我现在做的事已经远远超过侦探的范围了,再找下去的话,干脆直接换个工作还比较快。

谁来告诉我,到底哪一个才是我的本行啊?

我像攀岩似地沿着楼梯爬回铺满阳光的一楼。

我才在书库待了十五分钟左右吧!柜台的职员就已经换过一轮了。刚才那个女生不知跑去哪里,换成一个戴着一副四四方方的细框眼镜,满头白发的男人。胸前的名牌写着“名和”二字。我正想上前问一下问题,却被个小鬼给抢先了。

小鬼扯着嗓子问:

“恐龙的书在哪里?”

白发的男人温和地笑了笑:

“在那边,上面挂着一个七号牌子的书架,大概在正中间吧!这样知道吗?”

可是小鬼却摇摇头。

“不知道。”

“这样啊……佐野小姐,麻烦妳帮这孩子带一下路。”

男人往柜台里面叫唤,然后刚才那个女生便走了出来。

“往这边走喔!”

在小鬼跟她走开去找书之前,名和也没有忘了要再叮上一句:

“小朋友,不可以在图书馆里跑步或大声说话喔!”

“好!”

小鬼老实地回答,声音还是很大。

目送小鬼离开之后,名和转过头来看我。刚才的温和脸色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口气生硬地像是用尺画出来的直线。

“有什么需要吗?”

干嘛那么凶啊?害我有点吓到,连忙在脸上堆出礼貌的笑容。这么小心翼翼的感觉真令人讨厌。

“呃,我想找一本书,可是却找不到。不知道是不是被借走了,你可以帮我查一下吗?”

“书名叫什么?”

“呃,《称之为战国的中世与小伏》,是一个叫做江马常光的人写的。”

当我说出书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名和的态度好像突然软化了。

“你找江马先生的书吗?那是一本好书喔!不过现在刚好被借走了。”

“咦?”

我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就算图书管理员是图书馆的专家,可是图书馆里少说也有好几万本的书,不可能对每本书的借阅状况都清楚掌握到这个地步吧!

“你确定吗?能不能再查仔细一点?”

名和板得硬邦邦的脸部线条似乎稍微放松了一点。

“我当然不可能记得所有书的借阅状况啊!只是刚好也有人在找那本书,而且他今天正好又来问过,所以我才会记得。不会错的,那本书确实被借走了。”

然后他又加了一句:

“江马先生真有一套。即使去世了,还是有像你们这些年轻人来找他的书。”

听起来其中好像有什么历史的感觉,不过我对他的回忆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于是一边搔头一边说:

“啊啊,真伤脑筋。我急着要看那本书说。”

这种事成之后才一次付清报酬的委托,就是要赶快把目标订出来、赶快把事情搞定才好。这么做不只是为了委托人,良好的工作效率也是优秀侦探必备的条件之一。

没想到这又触怒了名和。

“你跟我抱怨也没用。不然你先预约吧!等书还回来就会跟你联络的。”

“可是,这样还是不知道书什么时候会还回来,对吧?”

我想到一个好主意了。

“啊,对了。你知道那个借的人是谁吗?我想直接去找他。因为我只要请他让我瞄一眼就好了。”

可是这句话似乎正好踩中了名和的地雷。白发底下的一双眼睛突然往上吊,两道眉毛皱得死紧。我都已经快被他怒气冲冲的脸色给吓得半死了,还要被骂:

“怎么可以做这种事!”

虽然他的声音没有很大,但是在这么安静的图书馆里,还是响得大家都听到了吧!虽然吓得要死,可是还得发挥我死缠烂打的功力。

“没、没有那么严重吧!我一定不会给对方添麻烦的。”

“……”

名和似乎也觉得自己叫那么大声实在很丢脸,低下头来,改为说明的语气:

“听我说,图书馆呢,对于用户的数据是要绝对保密的。就算是警察来问案也一样。就算有法院的搜索票,也是尽量能不说就不说。不管是哪里的图书馆,不管是对哪一个图书管理员来说,这都是最基本的常识。你还是放弃,乖乖地排队吧!”

这么说来,我好像也有听过这个规定。不过这只是表面话吧!我才不信所有的图书管理员都像这个男人说的一样,那么有操守地守护着借阅者的秘密。如果今天站柜台的不是这个顽固的老头,搞不好就会告诉我了。不过还是先道歉吧!我可不想再被骂。

“这样啊?真对不起,我不应该做出不合理的要求。”

名和也跟我道歉:

“别这么说,我也不该对你大吼大叫,不好意思……那你还要预约吗?”

“啊,要的。”

他从柜台里拿出一张写着“预约单”的再生纸和铅笔给我。然后非常公式化地告诉我该填写哪些字段。

“请把名字写在这里、电话号码写在这里、然后这里要填入借书证的号码。”

可能是发现我脸上又出现了问号,名和停止说明,抬起头来看着我。

“请问你有借书证吗?”

“呃,这个……没有耶!”

“那么就得办一张了。你住在小伏吗?”

“不是,我住八保。”

名和的脸又板了起来。我还以为又要挨骂了,不由得把身子缩成一团,不过名和只是小小声哼了一声,然后貌似不好意思地把音量放轻:

“八保的话恐怕不行耶!因为我们只有和小伏、石杖、六桑三个地方合作,八保并不在我们服务的范围之内喔!”

你们就是这样才会被说是官僚主义啦!我正要发难的时候,抬起头来,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虽然住在八保,但是……

“啊,我是六桑人。我可以给你我的身分证号码。”

名和非常干脆地点头。

“这样的话就可以办借书证了。”

我连做梦都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漂泊如浮萍的生活,居然也会有感谢自己身为六桑人的一天。接下来的手续很快就顺利地办好了,终于搞定《称之为战国的中世与小伏》的预约。

再来只能耐心地等待了。虽然对委托人不太好意思,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今天能有这样的收获已经很不错了,我心满意足地准备踏出图书馆的时候,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

搞不好山北高中的岩茂自己也有一本《称之为战国的中世与小伏》也说不定。因为当我问到有谁对小伏的历史比较有研究的时候,人家马上就提到他的名字。而且是他说图书馆可能会有,我才来图书馆找的,如果我请他借我看一下的话,他应该不会拒绝我吧?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这一个下午的辛苦算什么?我握着刚刚还让我觉得很有成就感的预约单,突然觉得一阵空虚。

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未免也太悲惨了。我掉头走回图书馆。

几分钟之后,再度走出图书馆的我,手上抱着除了《称之为战国的中世与小伏》之外的江马常光所有著作。

虽然这只是我一个不甘心不放手的泄愤行为,搞不好还是会有用处也说不定。

只是具体上到底有什么用处,我一下子也说不上来。

7

站在事务所门前的,是一个身高和我差不多,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男人。而且一看就知道他平常就很习惯于这样的穿著打扮。虽然还称不上是个美男子,但是略显中性的五官,看起来还不坏。只可惜皮肤太白了,在这样炎热的夏天里,不禁给人有点弱不禁风的印象。据我分析,眼前这个男人应该是从事坐办公室的文书工作吧!

男人恶狠狠地盯着我看,但我并不想跟他大眼瞪小眼,于是主动开口问他:

“不好意思,大家都出去了,请问您找敝公司有什么贵干吗?”

“你就是绀屋先生吗?”

非常生硬的声音,但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到底是哪里呢?也不给我想起来的时间,男人就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

恶狠狠的眼神依旧紧盯着我,也不管我还在爬楼梯,就用两只手把名片递上。

“突然来访真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名片。”

我不禁又后悔起还没有印名片的重大失误,一边接过了他的名片。只瞥了一眼,就明白我为什么会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他的声音了。

“昨天真是谢谢您了。还让您特地打电话去确认,真是不好意思。”

“彼此彼此,我才不好意思,花了点时间才确认……”

我们互相向对方致歉。

他的名片上印着“CornGooth股份有限公司系统开发课神崎知德”。

“其实是我有点事想当面跟你谈。”

我用手示意神崎先别急着往下说,从口袋里掏出了钥匙。

“先进来吧!有什么事情等坐下来再说。”

“谢谢。”

神崎回答。那双眼睛还是一副要把我生吞活剥的样子。搞不好他其实没有恶意,只是天生就长成这样子也说不定。

一定要赶快把名片和饮水机准备好才行,对于远道而来的客人,居然连茶水也不给人家一杯,实在是太没礼貌了。我编了一个“最近事务所才刚搬来这里”的借口,请他坐到椅子上,打开冷气,自己则是躲到事务所外面,拿出移动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就被接起来了。

“您好,这里是‘D&G’。”

是小梓。真倒霉,怎么不是友春接的呢?我硬着头皮说:

“麻烦妳用最快的速度送一杯冰咖啡和一杯葡萄柚汁到‘绀屋S&R’来。”

“老哥……我们家没有在做外送的啦!”

“那妳帮我拜托友春。”

过了一会儿,小梓不满的声音传了回来:

“……他说好。等做好了之后再给你送过去。”

“歹势啦!”

我回到办公室里,看见神崎正一脸兴味盎然地扫视着空荡荡的事务所内部。

“我还是第一次进来这种侦探事务所呢!本来还以为会是一个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的地方说。”

我一面在沙发上坐下,一面露出了礼貌性的微笑。

“我这里只是调查事务所,而不是侦探事务所。虽然大家都直接叫我们侦探就是了……我刚才也说过了,这两天才刚搬过来,所以一些东西都还没就定位。很快就会堆得乱七八糟了。”

我面不改色地谎话连篇。

“神崎先生是从东京过来的吗?”

“是的,没错,先搭新干线再转特急。”

“那可真是远道而来啊!欢迎欢迎。这里的地址应该也是佐久良小姐的家人告诉您的吧?”

“是的,是她爷爷告诉我的。”

这种不痛不痒的话题持续了好一会儿。在进入主题之前,我们彼此都在试探对方的底细。我暂时还搞不清楚神崎此行的目的,基本上,有什么事情不能在电话里说,非得要这样千里迢迢、万里遥遥地大老远跑到八保来说呢?东拉西扯之间,我还发现神崎的工作即使是假日也不一定能休息,只要客户那边有任何问题,一通电话过来,就算是假日也常常要赶过去解决。这种情况在我当银行员的时候也常常碰到,所以我很清楚,神崎的工作并不是那种因为是礼拜六日就可以自由出远门的性质。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跑这一趟?

就在东拉西扯也已经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有人敲门了。

“让您久等了,‘D&G’送饮料来了。”

是小梓的声音。我站了起来,把门打开,小声地说:

“真快呢!妳是开Copen来的吗?”

小梓以前曾经开着大发的双门跑车,以超过规定时速三倍左右的车速在深夜里的山路上狂飙。不过自从结婚之后,好像已经收敛了不少。

小梓瞬间收起营业用的笑容,没好气地回答:

“开车的话会洒出来吧!我可是小跑步过来的呢!就连小友也不高兴啰!因为你说要用最快的速度,所以泡不出好喝的冰咖啡,正在闹别扭呢!”

的确是我不好。

小梓把托盘里的冰咖啡和葡萄柚汁小心翼翼地移到桌子上。量看起来有点少,可能是为了要避免在运送的过程中不小心洒出来的缘故吧!

小梓收了钱,把空的托盘抱在胸前,微笑着低头致意:

“那我走了。杯子我改天再来收。”

不过就在她转身离去之前,偷了一个神崎没有注意到的空档,非常凶恶地瞪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无声的抗议:“你这个专门给人家找麻烦的混蛋老哥。”我决定当作没看见,没看见。

有了饮料之后,场面变得比较冷静,冷气刚好也够凉了。两人同时举杯,喝了一口润润喉咙,我率先打破沉默:

“好了,神崎先生,差不多可以说明您的来意了吧?”神崎将两只手紧握成拳,抬起头来。

“……说得也是。我在来的路上也一直在想,到底要从哪个点切入比较好。我想先请教你一个问题,你找到佐久良小姐了吗?”

“还没。”

但是找到见过她的人了——这句话滚到嘴边,又被我给吞了回去。没必要告诉神崎我现在搜索的进度吧!

神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啊……我今天之所以来找你,是想委托你继续寻找佐久良小姐的。”

还真是个意外的要求。我绷紧了身体。

“咦?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昨天我为了要搞清楚你的底细,打了一通电话给佐久良小姐的母亲,可是愈谈愈觉得不太对劲。她甚至还在电话那头表现出想要取消调查委托的意图。”

事实上,她不只想,还直接跟我说了。

“所以现在是怎样呢?他们取消委托了吗?”

“没有。”

“那就好,就算今后佐久良小姐的家人决定要取消委托的话,还是希望你能够继续调查下去。到时候调查的费用就由我来支付。除此之外,如果她家人给的钱不够你全力进行调查的话,也请跟我联络。幸好我没有家累,手头上还有一点可以自由运用的闲钱。虽然跟有钱人的出手阔绰没得比,但如果金额不是太大的话,请尽管跟我说。”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了。

“也就是说,神崎先生您自己似乎也有必须把佐久良小姐桐子找出来的理由,对吧?”

神崎慢慢地点了点头。我把背靠在沙发上,反复思量着神崎所说的话。对我来说其实没什么差别。寻找佐久良桐子本来就是件意料之外的工作,就算当事人要取消这个委托,我虽然不至于拍手叫好,但是也不觉得有什么损失。只不过,神崎似乎没有搞清楚,我的委托人并不是桐子的母亲,而是她爷爷,所以原则上应该不会被取消。也就是说,就算神崎不来拜托我,我也得继续查下去。

可是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能在完全不知道神崎和桐子之间的关系的情况下,就糊里胡涂地接受他的委托。这可是工作呢!

我脸上浮现公事公办的笑容。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可是啊,假使佐久良小姐的家人取消了对我的委托,照道理来说,我也不能随便帮一个和佐久良桐子小姐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人继续调查她的事。我想知道,神崎先生为什么会想要知道佐久良小姐的下落?”

或许早就有心理准备会被问到这样的问题,神崎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和佐久良交往过。我还想跟她结婚,而且从她的反应看来,她应该也有考虑到跟我结婚的问题。”

跟我想的差不多。

“说是这么说啦!不过现在一切似乎都有了变化。”神崎开始支吾其词了起来:“……我也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我记得是从上个月初开始的吧!桐子突然要求我暂时不要跟她见面,也不要去她家找她。我吓了一大跳,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追问她理由,她讲得不清不楚的。”

“她叫你暂时不要跟她见面?”

我看了一下神崎的名片。CornGooth股份有限公司,系统开发课。

“这样不是很奇怪吗?你们是同事吧?”

“对呀!我们的办公室虽然是隔成一个人一个人的独立空间,但是再怎么说还是在同一个楼层里,不可能完全不见面。所以我才会觉得更莫名其妙。”

“这一个月之内……也就是从佐久良小姐提出‘暂时不要见面’的要求,到她辞职的这一段时间里,她在办公室有刻意避开你吗?”

神崎坚定地摇摇头。脸上流露出困惑的神色,想必他也已经烦恼很久了吧!

“并没有。她的态度都跟平常一样,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如果她有刻意避开我的话,虽然会满难过的,但至少还猜得出是怎么一回事,可能是她已经不喜欢我了,要跟我分手之类的。问题就是不是这样才奇怪。她还是笑着跟我打招呼,我拿咖啡过去给她的时候,她也没有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

“……神崎先生主动拿咖啡过去给她吗?”

“因为我想知道桐子心里在想什么嘛!只好主动去试探看看。可是她真的都表现得跟平常一样……”

一直强调平常平常的,我哪知道你们平常是什么德性啊!

“佐久良小姐是那种会把心里想的事情表现在态度上的人吗?”

“才不是!”

吓我一跳,犯不着这么用力地反驳吧!

“刚好相反。我从来没看过像她那么有自制力的女生。总是静静地生气、静静地高兴。虽然也有些难以亲近的地方,但是该怎么说呢……虽然她不是故意要摆出很酷的样子,但有时候还真的满酷的。也可以说是有味道吧!”

真想回他一句:“你这样说我哪听得懂啊!”可又不能回说:“有没有味道并不是重点吧!”真伤脑筋。

神崎的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下来,滔滔不绝地继续说道:

“正因为桐子是这种人,所以我才担心。她就算遇上了什么麻烦,也不会找人商量,只懂得静静地自己一个人想办法解决。就好像之前她所负责调整的参数出了问题,明明可以拜托别人帮忙解决的事,她偏要自己一笔一笔地慢慢核对。所以我想桐子一定是考虑清楚了才会辞去工作、离开东京的。我想她一定是模拟过各种可能性,觉得这么做最好才去做的吧!关于这一点,我倒是赞成桐子母亲的说法。”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为什么?这还用问吗?”

我又被瞪了。

“我刚刚不是已经说过,我们打算要结婚了吗?现在结婚对象遇到了困难,我再怎么不济,也一定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吧!只是因为我还有工作,没办法一直待在这里。所以才要请你务必继续帮忙找。”

“哦……”

不管怎样,先点头再说。但是我在内心倒弹三尺,神崎的外表看起来根本不像是这么热血的人,所以不管怎么说都觉得假假的。搞不好桐子是真的想要跟他分手也说不定。

……不过,也有可能只是因为他太担心女朋友的安危,所以才乱了方寸吧!我在东京的时候,也曾经有过论及婚嫁的对象。如果她突然不见了,搞不好我也会讲出同样的话也说不定。

只不过,那个人在我病情恶化之后就突然失去了联络。此刻脑海中虽然浮现出她的模样,却已经想不起她的名字。

总而言之,我已经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本事务所自然是义不容辞。”

神崎深深地向我鞠了个躬。

“谢谢你。那就拜托你了。不过,我只有假日的时候才可以过来……我会在这里待到明天,如果有什么事的话,请随时跟我联络。”

他一边说,一边掏出钱包,抽出一张像是收据的纸片。

“不好意思,可以借我一枝笔吗?”

接过我递给他的笔,神崎在纸片上写下一串数字。

“这是我的移动电话,刚刚给你的名片上没有手机号码。”

“好的,我知道了。”

神崎正要把钱包收起来的时候,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手上的动作。

“啊!对了,差一点就忘记了。”

他又拿出了一张名片。我瞧了一眼,不同于神崎的名片,是张挑红色的名片。

“这个给你。这是桐子在东京的地址电话。也许你会有用也说不定。”

看来像是私人用的名片。除了“佐久良桐子”的名字之外,上头还写着住家的地址和行动电话的号码、E-mailaddress等等。虽然我已经从且二那里掌握住桐子在东京的地址电话了,但还是微笑着收起来。

特地请小梓送来的冰咖啡几乎连一口都没有动到,神崎就离开了。我笑着目送他下楼,却在门关上的瞬间,马上吐出一口气。

“……呼——真受不了……”拿起电话,盯着手里的名片,按下一组号码。

和上次一样,电话马上就接通了。

“您好,感谢您的来电,这里是‘CornGooth股份有限公司’。现在是下班时间,请于平日上午十点以后再来电话……”

对喔!今天是礼拜六。我又叹了一口气,把电话挂上。

8

每次像这样在外面奔波的时候,就会觉得冷气真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太阳已经渐渐地往西边沉没,该办的事情都已经办完了,再继续待在小伏也没用,不如回八保吧!

将停车场看了一圈,并没有看到黑色的小金龟车。现在回想起来,我好像被威胁了呢!那男人好像叫我别再介入这件事,否则会受伤是吧?我拿出古文书,仔仔细细地盯着看。

“受伤……是吗?”

难道真的跟宝藏有关吗?如果随便插手的话,会被世世代代以守护这个宝藏为职志的族人追杀吗?感觉起来虽然也很惊险刺激,可是我想要的是那种比较具有都会气息的侦探故事。打开M400的大锁,正准备戴上安全帽的时候,有人叫住了我:

“啊,不好意思,请等一下。”

是一个年轻的男生,看起来像个大学生,也有可能还是高中生。斜斜地戴着一顶帽檐很宽的灰色帽子。帽子底下是一双充满学生气息的单纯眼神和笑容。本来就已经是很细瘦的体型了,再加上一张长长的马脸,更添了几分憔悴的气息。不过他说话的声调语气倒是十分活泼,和外表形成极大的反差。

“你是刚刚进入地下书库的人,对吧?呃……不好意思,我听到你和柜台人员的谈话。”

“……你哪位?”

“啊,不好意思,我忘了先自我介绍。我叫做鎌手,在大学里主修中世史。”

这真是太好了。我忍不住笑了开来。像这种学有专精的人,认识再多也没有坏处。如果是由对方主动送上门来的更是多多益善。这就是所谓的随心所欲……啊,不对!是顺水推舟吧!我把手中的安全帽挂回照后镜上。

“你好,我叫半田,是个侦探。”

“咦?侦探?”

鎌手睁大了眼睛,马上露出一个好奇心十足的笑脸。

“哇,真的还假的?真的有侦探这种人物存在喔?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呢!……请问一下,侦探需要执照吗?”

……

第、第一次被当作一个侦探来对待……半田平吉,忍不住落下男儿泪。

当然,眼泪只能流在心底。

“日本是不需要的。”

“这样啊……如果有的话我还真想见识一下呢!”

如果有的话,我也很想给你看啊!干脆回去拜托部长好了,就算只是类似工作证的玩意儿也好,请他做一张给我吧!最好设计成徽章的样子,我一想到自己慢慢地从胸前的口袋里把徽章拿出来,自我介绍“我是侦探”,就觉得晕陶陶的。

不过我马上就回到了现实。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啊,不好意思。”

鎌手微微地低了个头。

“我非常需要那本书。”

“哪本书?”

鎌手的眼睛闪闪发光。

“就是半田先生刚刚在找的那本《称之为战国的中世与小伏》。一般来说,乡土史家的书通常都只是写来满足自己的创作欲望的,但是那个作者却不一样,他的作品少归少,可是都还满有可看性的。我已经把那个作者的书全部看完了,但是最重要的关键却非得参考《称之为战国的中世与小伏》不可。不借到那本书的话,我的毕业论文就写不出来了。”

原来如此。听起来虽然合情合理,但是有一点我不是很能理解。

“……这种穷乡僻壤有什么值得写成论文的地方?”

“有的。”

他回答得倒是十分干脆利落。这么一来,我反而更有兴趣了。

“是什么呢?”

可是,被我这么一问,鎌手马上变得支吾其词了起来。欸……呃……地念了半天,低着头,不时飘来怀疑的眼神。我不禁苦笑。

“我对历史学什么的一点都不了解,所以不用担心我会告诉别人啦!”

“真、真的吗?”

“侦探最会保守秘密了。”

我都拍着胸脯保证了,鎌手似乎也稍微放松了警戒。

“……那我就透露一点点吧!你应该听说过战国时代,五木氏和土守氏在这一带不停地反复上演着势力之争的戏码吧!”

这么基本的历史我当然知道。

放大到整个国家来看,五木和土守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诸侯,就着一些没什么了不起的收成的山间土地在那边抢得你死我活,结果还不是被后来乘虚而入的丰臣军队坐收渔翁之利……我只知道这个大概,详细的史实并不清楚。

“现在的八保市就是五木氏当时的据点。土守则好像是在小伏的镇公所附近盖了什么馆之类的。而介于两者之间的中间地带好像有一座山城。我对这种地方诸侯小鼻子小眼睛的斗争虽然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但是对那座城倒是有些好奇……”

我有些错愕。

“山城?这种东西日本不是到处都看得到吗?”

“呃……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鎌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当然没有这么单纯啰!如果只是到处都有的山城,我干嘛还特地大老远地跑到这种地方来啊?我要找的,当然是有点不一样的山城啰!”

“大老远?原来你不是本地人啊?”

“不是,我是福岛人。”

“只为了一个‘有点不一样’的山城,你居然大老远地从福岛跑到这里来?”

我忍不住叹气。毕竟我自己连学校都没念毕业,所以看到这种为了区区一座山城投注这么多心力的学院派优等生,不免觉得有点自惭形秽。

鎌手用力地点了点头,加强语气继续说道:

“所以我无论如何都需要那本书。然而我毕竟是个穷学生,没办法一直住在民宿里等到那本书还回来。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很想预约……”

原来如此。既然鎌手不是本地人,自然也没有办法预约《称之为战国的中世与小伏》。

“所以我想拜托半田先生。如果那本书还回来了,如果那本书到了半田先生手上,可不可以先借我看一下?我保证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那本书对我来说,也是工作上要用的啊……

我稍微考虑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败给你了。好吧!到时候先借你看。”

当然我还有其他目的。

“非、非常感谢你!”

鎌手鞠了一个将近九十度,实实在在的躬。然后从口袋里拿出笔和笔记本,撕下一页写了一些字。

“我现在住在这个地方,等你拿到书之后请一定要跟我联络。万事拜托了。”

原来他写的是电话号码,而且还是小伏町的区域号码,照他刚才所说,应该是民宿的电话号码吧!

“那我就先告辞了。”

我一边道别一边伸手去拿安全帽,突然想起差点忘了最重要的问题。

“……对了,你说那座山城有点不太一样,是怎么个不一样法?”

鎌手只是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摇摇头。

“在看到《称之为战国的中世与小伏》之前我也不是很清楚,所以不敢随便乱说。我的教授常常训诫我们,不可以光凭揣测就随便乱说。”

“说得也是啦!”

无所谓,反正我本来也没有多大的兴趣。跨上我的M400,向鎌手道别:

“那你好好加油吧!”

鎌手回我:“侦探先生也是。”

侦探先生。

这四个字听在耳朵里真是太美妙了。

9

“喂,事务所的门还是锁着的耶!”

“歹势,我现在在‘D&G’休息。你也过来吧!我请你喝杯咖啡。”

我可不是想要让你请客才过去的喔——半平一边碎碎念,一边把摩托车停在事务所附近,用走的来到“D&G”。

我点了一杯葡萄柚汁,对小梓和友春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我一天只能喝一杯咖啡,而今天的配额已经在“Gendarme”用掉了。我一个人占着这家店最里面的包厢。说是这么说啦!不过太阳下山之后,店里就只剩下我一个客人了。这么说来,我还不知道这家店营业到几点呢!如果其他条件许可的话,友春自己应该很乐意把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拿来煮咖啡吧!

不一会儿,半平随着门上风铃的脆响走了进来,我向他招招手。

半平走到我面前坐下。

“……我都不知道这里有家这么可爱的店,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还真有点不好意思走进来呢!”

“别这么说,大大方方地进来就行了。”这时小梓刚好送上开水。

“您决定好要点什么再叫我。”

附送微笑一枚。

半平目送她的背影说道:

“店员感觉起来也不错。”

“真不凑巧,人家已经是老板的老婆了。”

“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顺便再告诉你,她是我妹妹。”

半平非常没礼貌地盯着我的脸看,然后又转过头去看小梓,然后马上发难:

“一点都不像!”

这句话从小听到大,听到都已经不想再听了,所以我已经麻痹得懒得做反应。

“你要喝什么?”

“请给我一杯苦味马丁尼酒。”

我谨遵指示地把菜单看了一遍。

“……没有耶!”

就连酒精类的饮料也没有。半平还是一脸煞有其事地说:

“可是啊,作为一个侦探,如果不喝苦味马丁尼的话,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那来杯螺丝起子如何?还侦探咧!不就是调查一张乡下地方的神社废纸罢了。”

真是受不了这个侦探狂。我无奈地摇摇头,但还是意思意思地问了友春一下:

“有办法变出苦味马丁尼酒吗?”

友春一直望着这里,是在等我们告诉他要用哪种咖啡豆,没想到等到的却是这种答案,他微微一笑说:

“我这里可是咖啡厅喔!”

“我想也是。”

“不过,如果是月光的话就有。”

月光?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黑话。但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意思。不抱希望地随口问了一下半平:“月光是什么东西?”

没想到半平连想都不用想就直接回答:“就是私酿酒嘛!”

哦,原来如此。我一边庆幸自己想起来了,一边转过头去看友春:

“友春,你……”

“请不要大声嚷嚷,而且我还是比较擅长煮咖啡。”

没想到友春居然有这种兴趣,吓我一跳,但是更令我惊讶的,是半平居然知道这种黑话。

在我饱受惊吓的同时,半平看了看菜单,说道:

“请给我一杯冰的咖啡欧蕾。”

听到他点的东西,友春脸上浮现出一丝丝遗憾的表情。谁叫他是个以煮咖啡为毕生职志的男人。搞不好还把牛奶当作是天敌呢!

我调侃半平:“没想到你居然会点咖啡欧蕾这么娘娘腔的东西。”

半平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现在刚好想喝一点甜的东西嘛!”

说穿了,就是他已经累了吧!

这也难怪,他这几天不单只是往返于小伏町与八保市之间,晚上还要打工到三更半夜。不过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所以我也不方便说什么。

“冰的咖啡欧蕾,请慢用。”

小梓一本正经地把杯子放在桌上。我正打算叫半平报告一下他调查的结果,没想到却被他抢了个先。

“对了,部长今天早上为什么没进办公室?是真的直接到现场去了吗?”

“是的。”

我把衬衫的袖子卷起来,露出贴着药膏的左手臂。

“……你去看医生吗?”

“……”

我悻悻然地把袖子放了下来。

“我去抓野狗啦!你没听说吗?最近在南小附近出现了流浪狗。我也加入了巡逻队,而且好死不死地刚好被我碰到,结果这里就被咬伤了。”

“你该不会是在炫耀受伤的事吧?”

没错,就是这样。不过既然没有收到钦佩的效果,所以也算不上是炫耀了。我把袖子扣好。

“对了,那个失踪的美女现在怎么样了?该不会是被那只狗抓去当押寨夫人了吧?”

“你以为在演八犬传吗?”

“八犬传?八犬传的内容是这样的吗?我本来是打算跟米诺斯(注)的故事兜在一起的说。”

“什么跟什么嘛!”

我喝了一口葡萄柚汁。

“那个巡逻队的头头刚好就是佐久良桐子以前的好朋友。因为这次机会,我才有办法接近她,顺便打听一些情报。”

一旁的小梓突然插了进来:

“咦?原来那只狗是老哥你逮到的啊?结果呢?那只狗后来怎么样了?”

这家伙,因为没有其他客人,就懒懒散散地靠在柜台上。我瞥了她一眼,简短地回答:

“被卫生所的人带走了。”

“阿门!”

小梓双手合十,为狗儿祈福。

半平也略略地低下头来。

“那可真是辛苦你了。没想到会多出这样的工作,一定很累吧!”

“也还好啦!自然而然就变成这样了,所以也不觉得辛苦。”

“真的吗?”

“真的啦……说得明白一点,我还不讨厌这种工作。”

半平的脸上浮现出问号。我懒得跟他解释,所以干脆换我问他进度:

“你那边进行得如何呢?”

“啊,非常顺利。”

半平竖起大拇指。

“已经有眉目了。虽然没有事先预约,不过我明天会再去山北高中一趟,只要拿到某一本书,调查工作就等于完成百分之八十了。”

“哦——”我发出了赞叹的声音。“动作还满迅速的嘛!”

“毕竟侦探是我长久以来的志愿嘛!”

半平得意洋洋地说。不过这种事到底有什么好得意的?我还是搞不太懂。

“啊!还有还有,发生了一件非常戏剧化的插曲喔!”

半平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反正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吧!我冷冷地望着半平,可是他一点也不介意地说:“我被警告了呦!被一个戴着太阳眼镜、穿着风衣,开着黑色福斯小金龟车的男人,警告我不要插手这件事。”

我想了一下。

“……不好意思,你要吹牛也吹一个比较有真实性的牛好吗?”

“我才没有吹牛呢!”

半平激动地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从我的座位可以清楚地看见,小梓非常不爽地挑了挑眉。这也难怪,毕竟这家店的摆设是由她一手包办的嘛!

“是真的、真的啦!他说我没能力摆平这件事,所以还是尽早收手,免得受伤。”

哼……

我把双手抱在胸前,不过被狗咬到的地方实在太痛了,所以又马上放开。

“……所以呢?你怎么看这件事?”

“觉得很有侦探的感觉。”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因为半平回答得未免也太理所当然,害我觉得头似乎痛了起来。别说我已经搞不清楚这家伙到底是聪明还是笨蛋,就连他到底是讲真的还是开玩笑,我都搞不清楚了。

如果半平说的是真的,那个男人的目的倒是十分清楚明白。半平怎么会没有发现呢?还是他也已经注意到了,只是不说而已?

那个男人要警告的对象其实是我。意思是叫我不要插手佐久良桐子失踪的事,事务所才开没两天的家伙根本没有能力处理这件事。他只是不小心搞错对象,胡里胡涂地跑去跟半平呛声罢了。没想到那男人还满脱线的,不过我大概猜得出来他为什么会搞错。

每天上班的时候,我都是把车子停在大楼后面的停车场,然后从后门进去。可是半平却是唯恐天下不知地把他的M400停在一楼的便利商店门口,大刺刺地从正门上来。再加上我要嘛躲在事务所里打电话,要嘛跑去服饰店调查,相较之下,半平则是大摇大摆地穿梭于八保与小伏之间进行调查,会搞错也实在是人之常情。

如果这一切都跟我想的一样,那么事情就更棘手了。佐久良桐子的调查虽然至今仍有很多暧昧不清的谜团,但基本上并不是什么特别危险的工作。虽然桐子是自己决定要失踪的,表示她的确遇到不得不隐藏自己行踪的危险或麻烦,只是从现在这个时间点看来,至少应该还没有切身的危机,而我也还没有感觉到比被狗咬还要迫切的危险。

可是这时却出现了一个戴着太阳眼镜、穿着风衣,开着黑色福斯小金龟车,感觉起来就好像是在玩角色扮演的男人,警告我不要插手此事,否则会有危险,这让整件事情变得更复杂。虽然现在再说这些也于事无补,但如果是寻找走失小狗的话,就不会遇到这种事了吧!

“……搞什么嘛!真讨厌。”

我忍不住发起牢骚来。

“相信我,部长,我说的都是真的。”

半平又小小声地强调了一次。

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他:“对了,你有看见那辆小金龟车挂的是哪里的车牌吗?”

“有的,是练马的车牌。”

太糟了!

基本上我是个逆来顺受的人,别人要求我做什么,我就会乖乖地听话照办。但现在这个是工作,总不能丢下一句:“好,我知道了。”就收手不管。更何况,又还没有出现什么具体的危险讯号。

话说回来,要是真的发生危险,可就太迟了也说不定。但是关于桐子的失踪,我连理由都还掌握不到,那个行迹可疑又有点脱线的男人说的危险到底是什么,现在也还无法想象。真是伤脑筋啊!

“……算了,明天再继续查吧!”

我喃喃自语,把剩下的葡萄柚汁一口气喝光。

只不过,说句老实话,就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光这样查,就能把佐久良桐子的藏身之处查出来——

注:希腊神话。米诺斯的妻子患有恋动物癖。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