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校集会的这一天到来了。
早间的班会也是草草了事,学生们向着体育馆集体移动。
各年级的班级自成一整列,学生们抱膝坐下面朝演讲台。
全体学生聚集在一起,在学生会执行部的主持下召开了集会。
校长先以道德长谈开了个头,然后是三年级主任就下周即将迎来的期中考试的应对方法作出重要讲话,并对社团活动进行了表彰。
我抬起头注视着这集会的光景,却几乎没有去听他们发言的内容。
随着集会讲话的进行,我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快。明明还是春天的爽朗天气,我却热得汗珠大颗大颗从额上滑落,僵硬般的手脚也在不禁抖动。
现在还能回头哦,懦弱的内心如此低语着。我告诉自己不要被这种只顾全自身的心理所支配。
如果此时畏缩不前,就什么都改变不了。正所谓舍我其谁。
不想后悔便不能逃跑。就算令自己身败名裂,我也要站出来。
然后,这个时刻到来了。
「接下来。有请三年级的夕凪茜同学讲话。夕凪茜同学,请多指教。」
在主持人的介绍下,和受表彰的社团活动的学生一同位列于最边上的虚像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丝毫不怯场,一头散发着光泽的红发摇曳着,她登上了演讲台。
她凛然立于台前,行作一礼。
然后再次抬起头,脸上洋溢着与这晴朗的早晨相称的清爽笑容。
「大家早上好,我是三年级的夕凪茜。」
这一瞬间,学生之间的气氛忽然改变了。
对例行活动感到厌烦的无聊态度转变为好奇,带着睡意的眼神变为了期待。无不展现着虚像深孚众望。
「首先,虽然是我个人的事情,但学校还能为我提供这样一个场合,真的非常感谢。」虚像在对包括老师在内的众人表达感谢后,进入了正题。
「我想大家都知道,我从去年春天开始结识了许多朋友,也与很多人进行过商谈。
这时候我就在想。
以现在个人活动的形式,无法倾听到所有人的烦恼。
之前商谈的场所主要是在3A的教室。商谈者来访,隔着我的座位同我面对面交谈。乍一看好像没什么问题……
但是,烦恼有多少,就有多少种不同的商谈内容。学业、社团活动、恋爱、家庭不和等等,光是到目前为止解决的问题就涉及到了各个方面。
当然,其中也有人有着不想被人听到的烦恼。实际上,也有很多人来找过我,但因为在意周围而不敢开口。
虽然当时考虑过转移地点,但校舍里并没有能够长时间二人独处的地方。这样一来,不仅无法顺利沟通,还会加重来访者的心理负担,致使其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
这样就不能说真正意义上解决了商谈。
我理解到这个现状,觉得有必要设立一个能让商谈者毫无顾虑打开内心世界的专用场所,于是就和班主任老师商量了很多次,终于我才能在这里说出这番话。」
这时,她稍作停顿,宛如祈祷般将手握在胸前。
「我希望更多地去真正意义上解决大家的商谈,无愧于百相百解之清乙女其名。」
就在大家对她致以羡艳的目光时,我却是死死盯着她。
我紧紧握住满是汗水的手。
「我宣布商谈部就此成……」
虚像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
在那之前我便打断了她。
「有异议议议议议!! 」
我猛地站起来,高高伸起右手,大声说道。
旁边的学生被这突然的声音吓得捂住了耳朵,体育馆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我虽然感到羞耻,甚至全身都在冒冷汗,但还是把注意力放在之后要做的事情上,强撑住精神。
待全场安静下来,我接着用冷静的声音说道。
「我有异议。」
刹那间,体育馆中的气氛被惊愕所吞没。扰乱这严肃场合的怪人便是传闻中的不良,知道这个信息的学生们纷纷议论起来,体育馆内一片嘈杂。
「请等一下。」
这句话令众人的声音突然间停了下来。
虚像泰然自若地提议道。
「我们先谈谈吧。」
没有人对这句话做出反对。是理解,还是虽然不服,但在周围沉默的压力之下不敢出声呢。
不管怎么说,如此开展与我心中所描绘的一致,我安心了下来。
虚像可谓是品格高尚之人。不难想象,即使有人不赞同自己的意见,就算那个人还是在学校里流言甚嚣尘上的不良,她也不会不问缘由便一概否定,而是提出协商。
当然,学生们会遵从她的想法,但老师们却挺担心的。
即使是再信任不过的虚像的发言,若是出现了妨碍集会的人,一般都会采取应对措施。如果被别人介入的话,我的企图就会破灭。
而现状如何呢。教师队伍非但一步都没有动,就连要去和其他老师交谈的样子都没有。仿佛早就料到会变成这样。
对,在老师们看来,我的出奇行为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为了制造这种与虚像面对面讲话的状况,我事先做了准备。昨天晚上,我对姐姐撒了谎。
为了救助我受人厌恶的处境,夕凪前辈决定助我一臂之力。在明天的全校集会上,在告知成立商谈部的消息时,我们两人会演一出戏。其中学生们间可能会引起骚动,但希望她能一直看到最后。其他老师也是。
在姐姐允许我做这么惹眼的事情前,我本来还很担心她会不会听我说的话,但因为她见到过之前我和虚像在一起的场面,也知道我和虚像商谈的是什么,所以尽管是突然的告知,她还是细听我说了。虽然花了很长时间说服,但最终还是得到了她的同意。而且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样,她也把这个意思传达给了其他老师。
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这临时想出、漏洞百出的作战方案能顺利进行到这种地步,因此我此前也想过用虚像作为人质,强行进入对话,不过还好是以温和的形式了结了。
我迈开步子,踏过台阶走到台上。
从这里,我可以看得见所有人。
表情严肃静观其变的老师们,以及一脸厌恶的学生们。其中还有面露担心的姐姐、以及吞了吞口水看着我的谅和深森。
我在心中向三个人道歉,为了不被恶意的压迫打倒,我仅仅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敌人身上。
即使面对着我,虚像的笑容也未消失。
「反对我成立商谈部啊。可以让我听听其中的理由吗?」
我戴上了不良的假面。
「————闭上嘴听我说吧,你总是说些想解决大家的烦恼,或是需要敞开心扉交谈的地方之类任性的话,能不能停止剽窃别人的想法呢。」
「也就是什么意思呢?」
「商谈部本来是我打算要成立的。」
无论由谁来看都是显而易见的刁难。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哈?」这样瞧不起我的声音,即使不看便知道自己在被轻蔑着。
即便如此,虚像也没有露出任何厌恶的表情。
「原来如此,那成立商谈部这件事具体进展到哪一步了呢?」
「服了,我还没跟任何人说过呢。」
「你什么时候产生这个想法的呢?」
「很早之前就有了。没什么可奇怪的吧,我又没参加社团活动。」
「也就是说,你在中学的时候曾经参加过这种活动吗?」
「是的,我经常向遇到困难的人伸出援手。说到底,想帮助别人的想法需要什么理由吗?」
「当然不需要理由,因为体谅他人的心情是相当厉害的事情。但是呢,要和他人的心贴近,很多时候光有这种心情是不够的。」
「那我就更合适了,因为能体谅弱者的只有同样是弱者的人。」
「确实可以这么去想呢。不过也无法断言啊,这样一来既有意气相投、使事情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的可能,反过来也可能加重恶劣情绪、使最糟糕的选项成立。」
「那只是猜测吧?实际上,互相发发牢骚也会令人舒畅许多——」
说着说着,我感觉和她之间就像是孩子和大人的对话。以理服人的虚像,和以感情用事的歪理来反抗的我。本人都会有这种感觉。那在第三者看来,这就只是一场闹剧吧。
不过这样就好。
我本不善言辞,不可能在争论中赢过条理分明的虚像。现在只有继续毫无意义的争吵才有意义。
在完全被驳倒、对话被强制结束前,我偷换话题道。
「大概吧。再说这种状况本身就很狡诈吧。」
「狡诈?到底在说什么啊?」
「不就是这样吗。一个是被大家尊敬的优等生,一个是被大家讨厌的差等生。就算我把真实的情况讲出来,也没有人会把它当回事,到最后我也只会被称作骗子。这种胜负已定的比赛,不是狡诈还能说是什么呢?」
我不再
使用敬语的语气,愈发忿忿不平。
「追根究底,明明关于我的传闻全都是误会,可你们这些人却总傻傻相信。啊——真的太不公平了。一定是因为我的眼睛看起来很凶狠吧。」
说完,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虚像的姿容道。
「相比之下,你是多么优秀啊。这么可爱,身材又好,性格也很好。简直就是无懈可击啊。和我完全相反。」
「可以说一下结论吗?」
「还不明白吗?说到底,你的名声也不过是外表的伪装罢了。」
就在我对她的传闻进行侮辱的时候。
——才不要和你一起啊。
有人像这样嘟囔道。
那不知来自何处的低语成为了导火索,打破了这片寂静。
「——就是,你别胡说八道啊!」
「可是有很多人得到过夕凪前辈的帮助啊!」
「别找这种奇奇怪怪的碴,来让夕凪前辈为难!真是丢脸!」
直到方才还挺老实的学生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对我提出批判。他们的忍耐到了极限,因愤怒而勃然变色,声浪沸腾了起来。我的视野之中,看不到有谁觉得这种状况有趣,众人皆对我义愤填膺发起声讨。
对于这逐渐高涨的热烈氛围,虚像只是袖手旁观,并没有像刚才那样让场面平息下来的迹象。
看来已经到了时限。她是想听任学生们对我憎恶相向,让我退场吧。
「远也君,快停下来!」
这时,那数不尽的怒吼中夹杂着我所熟悉的声音。
我朝对面的舞台侧边看去,前辈就站在那里。
她的表情很痛苦,好像马上就会哭出来,她似乎在忍受着内心的苦痛,用力攥紧胸前的衣服,以至于制服上满是褶皱。
虚像也好、奚落声也好,她都没有搭理,一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样子从台上跑到我身边,恳求似的抓住我的胳膊,用晓瑜般的口吻继续说道。
「不要再管我了,不要再给你自己招黑了。」(前辈)
「快点滚回去,你这个不良!」(其他人)
「我不介意的哦,没关系的。」(虚像)
「可没人有空陪你任性!」(其他人)
「呐,要不算了吧。现在还来得及,别做这种对谁都没有好处的事情了……」
眼前也好、身边也好都闹嚷嚷的,声音如此刺耳实在难以忍受。
「——吵死了!! 」
我竭尽腹腔而上的力量大声喊道。
刺耳的粗言在体育馆中回响,淹没了所有的声音。
待场面平息下来,我稍稍用力甩开前辈的手,伸出食指朝向〝前辈〟。
「吵死了!我没关系啊、不要紧啊、不用在意啊……这种话我已经听腻了!我都说了我会想办法的,拜托你不要说话!」
阻挡于心中的理性之墙决堤了,一直以来的积攒的不满倾泻而出。
「本以为终于说出真心话了,没想到连字条都不留一个就消失了……你以为我会说没办法了要放弃吗!完全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啊,倒不如说还增加了很多不必要的问题。稍微也要为在学校里找过来找过去的我考虑一下啊!」
总是不惜牺牲自己,只会去优先考虑别人的事情,这种担心是最痛苦、最难受的了。
前辈对被反驳似乎有些意外,一脸惊讶,但马上又生气了。
「什……!我明明也在为远也君的事情拼命烦恼,怎么能这样说呢!? 」
「不是说那是多管闲事了吗!你就这么不信任我的吗!? 」
「我也想相信你啊!可是你总是独来独往,让我的心很受伤,所以才会变成这样啊!」
「就因为顶多一两次失败之类的事情,你的想法也太过度保护了!还假装作那个冒牌货,别不惜做到这个地步要让我死心啊!」
她终归是在哪里听到了关于我的新的流言,所以昨天放学后才会在旧校舍等我吧。然后假扮成虚像,试图说服我百相百解之清乙女是真实的。为了让我不再烦恼,为了将自己的存在从我的记忆中消除。
「冒、冒牌货,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事到如今就别装做不知道了!至少要等完全模仿到位再说吧!」
「完、完全模仿?……」
她将自己和伫立在一旁的虚像对比了好几次,这才恍然大悟。
似乎终于发现缠绷带的手臂正好相反,「这、这是因为太急了……」前辈为自己的失态感到害羞,移开了视线。
看着忽然间气势全无的前辈,我叹了口气。
亢奋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身体中灼热的感觉也在慢慢消失。
「独自背负这一切也做得太过了。也请不要擅自认定我的幸福。」
我做出如此结论,将视线移向四周,果不其然,大家都对我突然开始的独角戏哑口无言。
一切都无所谓了,我将与虚像间的对话继续下去。
「看来得不到解决呢,那你就拿出证据给我看吧。」
「证据?」
「你现在就把我的商谈给解决掉吧。如果能让我明白关于你的传闻是真的,我就会彻底放弃成立社团……还是说,受人厌恶的不良学生的商谈不在受理的范围之内?」
我像这样煽动着她,而虚像的眼睛中似乎闪过了怪异的光芒。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无论是谁的商谈我都会接受。」
「说话算话啊?一定要在这里解决我的商谈。」
「嗯。我答应你。」
得到她的承诺后,我看向面露不安的前辈。
然后用只有前辈才能听到的很小的声音说道。
「前辈——抱歉。」
说真的,我本不想在这种地方吐露自己的心声。
明明还有更合适的时间和地点,现在却不得不说出来,这让我很懊恼。而且,明明想要想要表露心意的对象就在自己身边,却不能当着面告诉她,真的是太差劲了。
但,我毕竟是个笨蛋啊。只有用这种方法才能阻止怪异现象。
我强行脑海中不断涌现的纠结抛到脑后,转过身面对虚像。
出于自己的心意可能无法传达到的恐惧,并且又担心今后自己要做的事情可能会令前辈伤心,我注入力气撬开了自然紧闭的嘴巴。
然后,我将那一天——和前辈在旧校舍初次相遇时的想法,诉说了出来。
我,喜欢夕凪茜。
毫无情热的简单告白,在没有气氛可言的沉默中飘荡、回响。
俄而,前辈宛如时间停止了一般,只是不知所措地愣着。
突然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我感到很抱歉,便移开视线看向竞技场,众人都尬住了。就像厌烦了无趣的戏剧一样,谁也没有出声。很明显他们已经傻眼了,以至于无言以对。
唯有虚像的反应并未属于哪一边,超然于外。
不知前辈如何理解我心意的深浅,我有些不安,但现在我只想把前辈从这般蛮不讲理的状况中解救出来,便再次振作精神。
「我的商谈就是这样。聪明的你现在应该能够理解吧?」
「嗯。也就是恋爱商谈吧。那么,与你之间的深交更进一步就可以解决问题了吧。」
听到这种消极的解决标准后,我不禁重重叹了口气。
「希望你还是别乱理解了。我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鼓起勇气告白的。解决的成功与否,取决于两情相悦的恋情是否能够成立。你能回复的,只有‘好的’和‘不好’这两个选项。」
「这很难吧。恋爱有先后顺序。得先从互相了解开始,然后花很长时间培养恋爱的感情。成为彼此爱恋之人即为终点,可不是在这种时候就能轻易决定的事情。」
「别想逃避哦。有很多事情交往后才知道吧。而且我也不是说要成为一辈子的恋人,交往几天之后觉得彼此不合可以解除恋人关系。毕竟也是一种恋爱形式。」
「…………」
到这种地步,甚至连仔细思考的空当都未展现出来,虚像还是第一次闭口不言。她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只是眼神有些动摇。
她那无法回答的模样让我感觉到问题起了效果。她一定是注意到了没有正确答案吧。
我所玩弄的手段,是戳中百相百解之清乙女其矛盾的提问。
能够解决所有商谈的纯真的女性,能接受不良打着商谈幌子的告白吗?
在这种情况下,虚像要解决我的商谈,只能回答「好的」。
但对方可是这个不良啊。那可是接连不断做出问题行动的男人啊,作为他的恋人能称得上纯真吗?
不可能吧。就连毫无关联的我的传闻,也被扩散到如此地步,还被添油加醋。如果是无论谁都会寄育好意之人的恋爱情况的话,一般都会猜测这些有的没的。特别是对方是与善良之人处于完全相反位置的存在,无论怎么说,她被污秽了的杂念就会随之而来。
如果承认〝好的〟,冠以纯真之意的『清乙女』便无法成立,如果拒绝〝不好ӏ
9;,冠以解决所有商谈之意的『百相百解』便无法成立。
如此谎言者的悖论,不管回答哪一种都无法保证传闻的真实性。再加上她做出了就在这里解决问题的承诺,所以就不能像找钥匙的时候、又或者是前天那样使用超能力,无法蒙混过去。
已是走投无路——不过。
虚像却只是转过脸看向众人。
像是在窥视并确认每个人的心绪一样,她依次环视了一遍,然后闭上眼睛。
再次睁开时,她的眼中恢复了威严的光芒。
「抱歉,花了这么长时间。第一次有人向我告白,有些静不下心。也就是说,接受你的告白就算解决问题了吗?」
「……嗯。」
「我知道了。对于你的心意我很高兴。所以我的回答是——」
然后她满面笑容地说道。
「〝好的〟。」
干脆地说出了答案。
「…………」
我默默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虚像的样子并没有改变,而众人似乎还是无法看见前辈。
这般光景意味着我的计策以失败告终。
但我并不惊讶。因为我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我的计策本身就有缺陷。
所谓缺陷,便是百相百解之清少女是由学生们的印象创造出来的。
『百相百解』表达了字面的含义,而『清乙女』却很暧昧。凭什么能够判断,纯真是指不着污秽的心灵这个意思呢?
举个例子,为了他人而不得已染指坏事的人,其内心是否污秽,根据理由和看法不同也就不一样,而同样,现在的情况也是如此,虚像为了将场面平息下来,不得已要应和不良的蠢话,如果能冷静下来认识到这一点,便无伤清乙女之名,反而还得到更有力的佐证。由于善恶的界限不分明,以其内心斟酌再怎样都能解释过去。
那么,就应当刺激他们对恶行的愤概之心。
我要扮演如众人所想的不良。
「真的假的!那位夕凪茜竟然会成为我的恋人,看来鼓起勇气还是值得的啊!」
在众人的冷眼注视下,我高声说道,表现出高兴得忘乎所以。
就连我这都瞧不起的幼稚模样,虚像也毫不介意,始终保持着微笑。
「这样就能证明我的传闻是真的了吗?」
「嗯,我承认。你是最优秀的解决者。」
「谢谢。这样一来由我成立商谈部就算你同意了吧,那么我们继续这个话题。」
「当然,这是我们的约定。啊,还是要等一下。在此之前,我有一个请求。」
「是商谈吗?」
「不是商谈。两情相悦之人不必这么拘谨。所以说,这是我对心爱的女朋友的请求。我啊,有件成为恋人后才可以的事情想要做。」
我对着虚像张开双臂。
「和我接吻吧。」
就在这个瞬间,倒吸一口气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无论是学生们,还是一脸担心注视着事态发展的前辈。
「只是口头上的话语还不足够,我还想要一些爱意的表达。这是恋人间的固定套路,可以吧?」
虚像作为同意,温柔地微笑着,向着我的方向迈出一步。
不过。
「——真恶心。」
「再怎么说也不行吧。」
「太得意忘形了。」
从人群中传出了这般略显败兴的声音。
而同时,虚像忽然间停住了动作。
我在心中暗笑。
「怎么了?快点啊。」
虚像保持着一只脚向前迈出的状态没有动。双眸失去焦点,脸色苍白。
「喂喂,该不会要说做不到吧?我们是互相喜欢的吧?成为两情相悦的恋人的商谈不是解决了吗?」
这个疑问引起众人的嘲笑。「这家伙,还在做梦呢。」「喜剧差不多该结束了吧。」学生们纷纷揶揄起来。
然而,对这种声音做出反应的人并非我。
「——不要!! 」
虚像叫道。
「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她睁开眼睛,用手捂着半边脸,身体如く字形弯曲扭动着。
不知为何,虚像开始表现出痛苦,学生们惊讶地瞪大眼睛,慌张不已。
一切都按预想的那般展开。
迄今为止,虚像从来没有在商谈中说过谎。因为在解决问题时欺骗了的话,就违背了前辈想要成为一个完美的自己来帮助大家的想法。
也就是说,虚像也是认真对待了我方才的商谈。
对此,学生们是怎么想的呢。只把当作陪不良玩玩的程度,将虚像所为视为善行而忽略。
而当我试图做出甚至于接吻这种行为,便超过了容许的界限,他们的情绪便由惊讶转变为愤怒。为了阻止而将事实道明,也就是两情相悦是假的这一点。
换句话说,这就证明我的商谈还没有解决。再次引发悖论。
现在,因为和学生们的认知有差异,虚像正饱受折磨。
当然,无法理解这一点的学生们将矛头指向了我。
在受到比以往更激烈的责难的时候,我看向虚像。
我想,那便是拼命思索答案而苦闷着的模样正是反映了前辈的内心。
一直以来,我都弄错了。
只将注意力放在怪异现象上,而忽略了前辈苦恼的本来的理由。
说到底,怪异现象是由何而起的呢?为什么前辈甚至于会去相信里·七大不可思议这种毫无根据的怪谈,还到了要去依靠少女祈祷之像的地步。
这并不是因为虚像出现,也不是因为自己无法被他人所认知。
烦恼的真正根源,是由于过度的期待、而不断前来咨询的学生们的商谈。
我忘记了这样理所当然的事情,一直向着错误的方向转舵。
要证明百相百解之清乙女的传闻为伪物?以操纵万物的虚像为对手,这是无谋的挑战。纵使制造出如现在这般难以回答的状况,在商谈内容本身就很卑鄙的情况下,也无法证明传闻就是假的。
要揭露虚像是冒牌货?就算公开说明本尊与冒牌货之间的区别,又如何得出真正的夕凪茜另有其人的考量?就算不是受人厌恶的我来说这番话,也根本不可能得到理解。
而且,就算达成了这两点,令前辈恢复过来,也无法改变最根本的问题,即前辈是最适合的商谈对象这一观念。且不论前辈由于自己作为解决者却无法做出合适的应对而懊恼的想法如何,既然迄今为止都有着解决商谈的实绩,无论做什么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
这样一来,商谈带来的连锁反应无法切断,前辈的烦恼也就永远不会结束。传出形式稍作改变的新的传闻也只是时间问题吧。
真正应该重视的,是改变众人将前辈神化的认知。
前辈带着沉痛的表情看向虚像,仿佛与过去的自己重叠了起来,而我向她暗下发誓。
今后一定会帮助她。要消除这强加于人的善意。
就像在对抗这没完没了的谴责一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我用尽力气发出了恶人般下作的笑声。
为了制压住这个场面,我像是失去了理智般捧腹大笑了好一会儿。慢慢被我的疯狂所吞没的学生们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确认所有人都闭上了嘴,我方才收起笑容,故意做出擦眼泪的动作。
「哈哈。也太能推卸责任了,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我在遭到反驳前不作停顿继续说道。
「咦,你们还不知道吗?现在把虚像逼入困境的人可就是你们自己啊。」
即便这么说,学生们也没有意识到虚像痛苦的原因。这个不良又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他们像是要发这样的牢骚,而总归只是在表情上露出不快。
我保持着嘲讽的姿态,但内心涌上的却满是愤怒和悔恨。四天前的那个夜晚,前辈声泪俱下吐露真情,与她的那副模样一同在我的脑海中复苏。
「你们擅自散播并且相信的传闻……叫做百相什么来着?能解决所有商谈的那个。这个人为了守住这一点,用迟钝的脑筋拼命思考,而到你们这儿,却把方才的商谈说得如同痴人说梦,把问题解决当作没发生过一样。如果你真的想帮助她,就不要在这里批判,闭上嘴看我们接吻就可以了。」
既然还没搞明白,那我就来贬低他们,以贬低来让他们意识到。
「你们真是一群蠢货啊。将只是过分正直的人当作神明来崇拜。看看现实吧,我就说了一句话便让她烦恼到冥思苦想。这哪里是能解决一切问题的神明啊?」
前辈是抱着怎样的觉悟参与商谈,又背负着怎样的苦恼啊。
「她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和我、和你们没有什么不同,是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不、倒不如说,不否认那些夸张的传闻,她只是个害怕被大家讨厌而掩饰外在的胆小鬼。但你们却不知道自己是被冒牌货操纵着,还将她供奉起来。可真是笑话
。」
不去了解前辈正直的想法,只是称赞其实绩,便是你们这些人的错误。
「太可怜了吧,如此细想都会不禁战栗。不过要想成为如传闻般厉害的人物,也没办法啊。不能去践踏大家对自己的期待啊。」
被冒犯到这种地步,学生们连骂都没骂我一句,只是默默地瞪着我。
终于明白了吧,你们自己说过的话反而有损传闻,而虚像又是如此忠实于这个传闻。
我急躁地咬紧牙关。
——那就只剩一条路可走了吧。说吧,快说吧!将她从这任性的理想中解放出来!
「总会有人对我说我又在说梦话了,那我反过来告诉你们。」
我低眼看着在场的所有人。
「赶快从虚像的谎言中清醒过来吧,你们这些无能的家伙。」
就在这时——传来了咚一声猛踩体育馆地板的声音。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站起来的人身上。
「你连茜都不了解,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啊。」
玲奈前辈用坚定的声音说道。牢牢盯住我的双眸中,寄宿着和之前一样坚定的意志。
看到勇敢的反驳者登场,我感到安心,不由得扬起嘴角。
因为自己只能扮演反面角色。因为需要一个保能够护前辈的骑士角色。能够与邪恶的戏言正面相对,对前辈有着强烈的感情的人说道。
「茜才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她是能够优先为别人考虑并采取行动的心地善良的人!明明你都不知道茜帮助过坐在这里的大部分学生,就不要凭借你擅自的想象来谈论她!」
她没有理会周围的视线,只顾直白地将自己的想法倾吐而出。
「不管是多小的烦恼她都会去真诚地接受……即便还要牺牲自己的时间…………实际上明明她难受得都想要停止下来,但却一句泄气的话都没有说,而是对我和周围的人都很关心,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
如同在坦白自己的罪行一般,她低下头,表情满是辛酸,她又接着提高音量,不只是说给我听,还要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
「不要再用那些无聊的商谈来折磨她了!不要再利用她那纯粹的心灵!不要把所有事情都推给她一个人!」
然后,玲奈前辈转向虚像和前辈所在的演讲台,说出了下面这句话。
「茜。可以不用再勉强自己去解决商谈了。」
两人抬起头。
虚像和前辈都瞪大了眼睛,表情苦涩。表面上看似一样,包含的感情却是完全相反。
我的胸中涌起一股热流。
我一直在等待这句话——这样的意志。
等待着,否定虚像存在意义的意志。
等待着,否定前辈自我牺牲的意志。
因为他们自己所怀揣的意志,不会屈从于他人的言语——那流言蜚语。
谅他们的存在让我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们三人看到我的失态也没有被新起的流言所迷惑,是因为他们对于作为家人、作为发小、作为志趣相投的伙伴,拥有着强烈的意志。
并且,这和大家对于虚像所抱有的意志是相同的。这并非是成立商谈部等等的原因,而是这个传闻早已在众人心中固化为事实。
什么都改变不了。即使想要说服也毫无意义。
因为能改变自己强烈意志的,除开自己再无他人。
玲奈前辈的声音犹如一块石子,投入被迫静止的水面,掀起道道波纹。
「——就是啊!这种事情你不用顾虑我们,不要想不开啊。」
「就算不这么做,也没有人会怀疑夕凪同学你帮助他人的心情!」
「从夕凪前辈那里接受到的温柔可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改变啊!」
——所以,可以不用再去解决商谈了。
一个、又一个人站了起来,赞同的声音越来越多。
那便是,我期待已久的光景。
意识到他人的意志无法用他人的力量完全改变,我便决定利用自己作为不良这一点。像故意要引起怒火一样寻衅,反过来利用其反抗心理。
一切,都是为了以自身意志来斩断相信百相百解之清乙女的强烈意志。
前辈像是在忍住呜咽似的,捂着嘴啜泣。一直隐藏于心中的自我否定化作泪水,从眼眶中溢出、流下。
动摇着前辈内心的众人的情绪愈发激烈起来,体育馆内充满了温暖。
不久。
「……唉?夕凪前辈刚才还在演讲台上的吧?」
「真的唉……而且还是右手上缠着绷带?」
有几个学生开始察觉到不对劲,各处都出现了小规模的混乱。
前辈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能被看见的事实,慌忙用手掌擦拭脸上的泪水。也许还没搞清楚状况吧,她马上带着询问的表情看向我。
怕被其他人发现,我悄悄地浅笑着,然后前辈似乎意识到怪异现象的结束,为了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她紧紧地攥住裙子,破涕为笑。
过了一会儿,前辈将视线转向舞台。
那里一个人也没有。我的眼中也已经看不见虚像了。
百相百解被学生们的意志所否定。已经没有人需要她的存在了。
前辈缓缓移至舞台一旁,温柔地拥抱着空无一物的空间。
然后轻声说道。
「对不起……因为我对自己的内心说谎、祈祷,却让你如此痛苦。多亏了你,我才能坦诚地面对自己。」
——我已经没事了哦。
瞬间,前辈的双臂之间出现了淡淡的光粒。
梦幻般不可思议的澄亮,在空中略作飘荡,接着像溶于空气一般消失了。
前辈如沉浸于这残留之物,闭上了眼睛,然后一脸决意站在舞台上,看向众人。
「我是个软弱的人。」
与其话语相反,声音中充满了意志。
「一直以来,我都想着成为他人的力量而一心一意参与到商谈中去。因为当抱以烦恼的人重新找回笑容时,我也会感到高兴。
然后,不知不觉间,那种满足感变成了使命感。如果有人向我请求,我就必须要去回应他的期待……
但是,我并非完美到所有事情都能找到解决方案,受使命感驱使的思考与原本的我之间产生了偏差,我感到迷茫、痛苦,内心逐渐疲惫起来。
尽管如此,我并没有将这件事坦白,继续对自己、对大家说着谎。因为我害怕说出真相的时候,大家的表情又会陷入悲伤。
我不是大家所称赞的传闻中的那般人物。
只不过是一个连自己的内心都无法坦诚相待的软弱的人。」
前辈低下头。
——对不起,一直以来我都在说谎。
纯粹的道歉在这片寂静中回荡着。
对于这位前辈的心声,众人的的回答不言而喻。
瞬间,体育馆内充斥着鼓励和感谢的话语。
即便前辈说得没错,但被帮助的事实和被帮助了的这般感情是真实的。只要有着这样的记忆,到现在不会再有学生对前辈温柔的品行产生怀疑。
大家认可的不是作为百相百解之清少女的夕凪茜,而是单纯为他人着想的夕凪茜。
「……谢谢……大家……」看到哽咽着、感动至极的前辈,我松了一口气,仿佛马上就会脱力倒在地上。
终于帮上忙了。
终于消除了盘踞在前辈心中的悲伤。
至此虽然历经曲折,但是没有停下脚步真的是太好了。这样前辈就不会再受到折磨,不会再感到孤独了。
我剩下要做的,就是把反派角色贯彻到底。
暂且按捺住喜悦与成就感带来的感慨万千,估摸着众人声音恰好停下来的时候,我大声插嘴道「喂,别无视我啊!」
「我可没打算以什么美好的感觉来结束这个话题。关于我的商谈你考虑得如何了?」
对于察觉不到这般感动氛围和话题走向的不良,学生们或是索然地耸了耸肩,或是无奈地摇着头。
我也知道,就算将话题倒腾回去,现在的前辈也是会拒绝的。只是我都敌对到了那种程度,被众人举止打动而主动撤退不太自然。虽然绝无可能被人发现是在演戏,但为了不留后患结束这件事,最好还是要在全校学生面前扮演一个被彻底甩了的不良。
前辈似乎很快便明白了我的意思,向我转过来,明确说道。
「我并非百相百解之清乙女,所以我无法回应你的商谈。」
没有人对这理所当然的话题走向抱有疑问,倒不如说,他们甚至还在期待我接下来作何反应。
要不就像他们所期待的那样慌慌张张无理取闹吧。这样一来,老师们就不会保持沉默了。我就会被强制退场,这件事便也就告一段落。
就在我如此决定自己行动的时候。
「所以说,这是仅作为夕凪茜的答案。」
忽然间,前辈继续说道。
在说什么……我还没来得及疑惑,前辈便走到我的面前,稍稍踮起脚尖,将脸凑近。
轻轻地
、我的嘴唇像是触碰到了什么。柔软的那般带着隐约的温暖。
前辈缓缓移开了脸,同我分离。
「答案是“好的”,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她害羞地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我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僵住了。
少顷,就好像代表着我的心情似的,体育馆内是一片凄惨的叫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