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中间那个大钟表示的是现在的时间;
左边那个大钟表示的是过去的时间,慢了十分钟;
右边那个大钟表示的是未来的时间,快了十分钟。
1
“钟城”四周,是高高的铁栅栏。
被雨淋湿的铁栅栏,发出暗淡的光,尖部齐刷刷刺向阴雨连绵的苍穹。铁栅栏的长度直如无限一般,径自延伸至一望无际的密林深处。
铁栅栏里边那个黑糊糊的大家伙,可能就是“钟城”吧。不过,从深骑他们站的地方看去,只能看到一个巨大的立方体轮廓。显然,他们距离那里尚颇有一段距离。
“那边有门。”瑠华说完,便沿着铁栅栏走去。而深骑和菜美则紧紧跟在后边。
菜美回头问深骑有没有看见“格式塔片段”,后者摇了摇头,答称到目前为止还什么都未看见,同时心想:刚才看见的那棵人面树,莫非就是“格式塔片段”?但眼下暂时无法确定。
“就是这儿了!”
瑠华抓住门把手,对深骑和菜美说。
说是门,可根本不像个门的样子,好像是不欢迎客人来访似的。铁栅栏上非常马虎地焊着两个合叶,勉强把门安上。
门从里边被插上了,折腾半天,既推不动,又拉不开。
“从里边很容易地就能打开。”瑠华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深骑。菜美也模仿着瑠华的样子看着深骑。
“好吧,我从铁栅栏上翻过去。”深骑把手提箱交给菜美,爬上了铁栅栏。铁栅栏湿乎乎的,很滑,但不是很难爬。实际上这道铁栅栏的安全性并不高。
深骑灵巧地倒换着手脚,敏捷地翻过铁栅栏。着地以后,他张开两手,做了一个拍手的样子,但没有拍出声响。
拔开门闩,门开了。也许是因为合叶生锈了吧,开起来很费劲。深骑用双手加上体重,好不容易才把门推开了一点,勉强可以过人。
瑠华和菜美从不宽的缝隙里挤进来。瑠华向深骑道谢。深骑从菜美手上把手提箱接过来,转身把门照原样闩好。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虽同样荒凉,但随意摆放在院子里的几个现代派石雕却予人一种奇妙之感。那些石雕说不准是否曾经过雕琢,在哗哗的大雨中显得可怜兮兮。
“我从家里逃出去,然后找到了南先生。”瑠华一边走一边说,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根本不了解外面的世界。我没上过学,整天待在家里看书画画,糊里糊涂地过日子。那是一种什么新鲜事都没有的生活,非常痛苦,只不过是活着罢了。”
“你是想得到拯救才逃出去的吗?”深骑问道。
“得到拯救?我连想都没想过。”瑠华显得很疲倦,“不过,当我知道了世界就要走向末日,还有‘跳跳人’的事情之后,就突然心血来潮跑出去了。我们家是禁止外出的。不过,也许如南先生所说,我是想得到拯救才跑出去的。”
“瑠华小姐是怎么知道深骑的?”菜美窥视着瑠华的脸问道。
“是现在住在我们家里的克罗斯先生告诉我的。他说,南先生靠一把弓弩,打遍天下无敌手。”
“克罗斯?”菜美看了深骑一眼。
“不认识。”深骑说完站下来,拼命回忆起来。他的记忆里没有一个叫克罗斯的人。
“瑠华小姐一直过着不自由的生活吧?”菜美又问道。
“不,我们很自由。不过,我们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深骑惑然问道。
“我是无产者。”
深骑觉得自己心里的某个地方被瑠华这句话触动了。
无产者。这意思仅仅是她什么都没有吗?
“瑠华小姐多大了?”深骑换了个话题。
“十七。”
比深骑预想的还要年轻。
不知不觉三人已经靠近了“钟城”,即便是在昏暗的雨天,也能看得很清楚了。
恰如自远处看到的轮廓那样,“钟城”是一座立方体的建筑,大概有四五层楼高,从正面看上去比从侧面看上去更宽一些,稍嫌粗糙的外表予人一股豪放之感。伴随着冷雨的映衬,任何人见到了“钟城”,想必都会忍不住觉得那是一个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存在。
由于常年的风雨侵袭,有些地方的墙皮已经剥离,显得很难看。再仔细一看,靠近地面的墙壁也开始腐蚀,整个外墙被绿色的苔藓覆盖起来,也许只是个时间的问题了。
屋顶是尖的,让人联想到西洋的教堂。“钟城”本来就是十八世纪的建筑,赶上了哥特式建筑复兴的余韵。窗户较小,大概只是为了实用。整体说来,如以“城”字称之,未免让人觉得有些夸张,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只不过是一栋居民楼罢了。
不过,这里有三个巨大的时钟。
昏暗中,三个巨大的时钟浮现在“钟城”正面。
“钟城”正面的外墙上,出人意料或者说是非常荒谬地并排挂着三个巨大的时钟,几乎把二楼和三楼全部遮挡起来。三个巨大的时钟形状完全一样,一字排开。
表盘上的数字是罗马数字,每个数字单独看上去都很大。不过,表盘并不是挂到墙上去的,而是跟墙壁融为一体。时针,分针,十二个罗马数字,都在墙壁上。三个表盘靠得很近,每个表盘的直径大约有十米。
深骑从手提箱里掏出一块怀表,跟三个大钟对了一下时间。深骑手上的怀表是十二点五分,中间的大钟跟深骑的怀表一样,也是十二点五分。左边的大钟慢了十分钟,才十一点五十五;右边的大钟快了十分钟,也就是说已经十二点一刻了。时针和分针都被雨淋湿了,发出暗淡的光。
“两边的钟不准嘛。”深骑看着三个大钟,自言自语地说。
这时候,三个大钟的分针同时发出轻微的声音,同时往前走了一分钟。深骑的怀表也往前走了一分钟。
“哎呀!”菜美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我的表又不准了!”
“磁场异常嘛。不要说金属制作的机械表了,就是数字式手表,只要里边有金属,都不会很准,都是忽快忽慢。”深骑说。
“你的怀表为什么准呢?”
“我的怀表是防磁的,不受磁场影响,一个客户送给我的礼物。”
“你这个滑头,也给我一个!”菜美说着伸手就抢。
“别闹!这种防磁怀表可娇贵了,很容易碰坏。”
优良的防磁表是很难买到的,一直没有人开发生产这种表。
深骑抬起头来,看着那三个大钟。只有中间那个大钟走时准确,左右两个大钟虽然一个慢了十分钟、一个快了十分钟,但没有忽快忽慢的现象,看来都未受到磁场异常的影响。
“墙上这三个大钟,就是我家别称‘钟城’的缘故。”瑠华淡淡介绍道,“据说,中间那大钟表示的是现在的时间;左边那个表示过去的时间,慢了十分钟;而右边那个则表示未来的时间,快了十分钟。‘钟城’里边也一样,中间是‘现在馆’,左边是‘过去馆’,右边是‘未来馆’。入口只有一个,进了玄关是‘现在馆’。这座‘钟城’跟在法国的时间完全一致。”
“过去、现在、未来——从左至右啊。”深骑说道。
“为什么一个慢十分钟,一个快十分钟呢?”菜美问道。
这个问题把瑠华给难住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哼哧了半天,方才说道:“我也不知道呀。”
三个大钟三个时间,暗喻着什么,现在还说不准,不过,如果从艺术的角度来看,这个设计在一定程度上是成功的,至少给深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姑且不论艺术价值有多高,至少让来访者感到很有魅力。
“莫非里边也到处挂着钟表?有百八十个?”深骑问道。
“不,里边只有一个,在我父亲那里。我们谁都没见过钟表。我最近才知道怎么看时间,小时候根本就不知道钟表是怎么回事。我弟弟小铃现在还不会看时间呢!”
真是一所奇怪的住宅——深骑想。外边有这么大的时钟,里边却只有一个,而且还不让大家看,太不协调了。
“咱们进去吧。”瑠华说着站在了正门前面。
正门比深骑高。门上有豪迈的雕刻,看上去令人精神振奋,不过感觉跟今天的阴雨天气很不协调。不知道晴天的时候看上去是什么感觉。
瑠华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抓住门把手来开门。然而门又从里边被锁上了,转了好几下都没能打开。没办法,瑠华只好重重敲了两三下。
过了片刻,里边似乎有人开锁,紧接着,门被轻轻拉开了。
“瑠华小姐,您回来啦?”
门内有一个头发稀疏灰白、身材瘦小的男人。深骑一眼就断定他便是瑠华说过的管家。管家说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脸上毫无表情。
“黑鸪博士吩咐过了,不许放瑠华小姐进来。”
“什么?”瑠华不解地问道。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从屋檐上流下来的雨水,无情地浇在她的肩头上。
“这个家里,已经没有瑠华小姐的位置了。”
“开玩笑呢吧?”瑠华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伸手抓住了管家的衣服。
“请您把手松开,我要关门了。”管家非常冷淡地说。他使劲推了一下瑠华的肩膀,瑠华摇摇晃晃地后退了几步,从屋檐下退出来,全身立刻被大雨浇湿了。
“管家先生!”深骑叫道。绝对不能就这么回去——深骑主意已定。
“什么事?”
“我叫南深骑,是个侦探。”深骑冷静地说道,“倘若您硬要把我们赶走,我们就把‘钟城’的位置告诉SEEM!如果您觉得此事无关紧要的话,我们这就走!”
管家脸色骤变,犹豫了一阵之后,态度颇见缓和。最终,管家伸出了右手,做了个“请进”的动作。深骑先让瑠华进去。瑠华似乎挺害怕的,缩着肩膀低头走了进去。菜美看了深骑一眼,便随着瑠华走了进去。深骑是最后一个进去的。
只听瑠华对管家说道:“天巳先生,请您把我父亲叫过来,我有话跟他说。”
2
走进“钟城”,首先是一个大客厅,宽度倒不是很宽,主要是纵深很深。大理石的地板,走上去足音很响。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豪瑠华异常,与其说不是很亮,毋宁说是有些昏暗。
大客厅中央放着一张黑檀木茶几,茶几周围是大红色沙发。壁炉比较简朴,属于很实用的那种。
大客厅最里边是楼梯。楼梯好像是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鸟,从中央向两边分开,通向二楼。白色的扶手直如是飘浮在周围阴森森的空气里一样,显得怪里怪气的。
“请坐吧。”瑠华指了指沙发,对深骑和菜美说道。
菜美首先跳进沙发里,放松着身体。深骑端端正正地坐下,双手撑住了额头。
管家天巳很不情愿地离开客厅,消失在左侧的门里。
“天巳先生进的是‘过去馆’。”瑠华指着管家天巳进的那个门说。
这个大客厅属于“现在馆”,左右分别是“过去馆”和“未来馆”。
“要想去‘过去馆’和‘未来馆’,必须经过这个大客厅。如果想去‘现在馆’的二楼、三楼和四楼的话,必须要走大客厅后边的楼梯。每个馆都有各自的楼梯。”
“这么说,‘钟城’里有三套楼梯?”深骑问道。
“对,可麻烦了。譬如要从‘过去馆’的四楼到‘未来馆’的四楼,必须先从‘过去馆’的四楼下来,穿过‘现在馆’的大客厅走进‘未来馆’,再爬四层楼,才能到达‘未来馆’的四楼。我以前一直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最近才觉得挺奇怪的。”
很久以前,法国人为何要建造了如此麻烦的一座“钟城”呢?深骑双手支颐,脑子里描绘着这座建筑物的构造。
“你的房间在哪儿?”深骑问瑠华。
“‘现在馆’的二楼,上楼就是,前提是那个房间还允许我住。”瑠华答道。
“黑鸪博士,也就是你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深骑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没有看着瑠华。
“除了自己的事情以外,什么都不关心的人。”
“他是研究什么的?”
瑠华摇摇头,沉默了,沉默的时间很长。
深骑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正如瑠华所说,大客厅里一个钟表都没有。墙角里有一个小台子,台子上摆着一盆玫瑰花,只开着一朵黄玫瑰,好像一个歪着头的人在想什么,花瓣的颜色不是很鲜艳。
左侧的门开了,天巳回来了。他的表情忧郁,先后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深骑和菜美,视线落在瑠华身上以后,开口说话了。
“黑鸪博士说,他不想见小姐。”天巳说话的声音低沉得异常,并且长时间在耳边回响。也许是因为大客厅的天花板和墙壁都不吸音,来回反射造成的吧。
瑠华站起身来:“这么说,这里没有我的安身之所了?”
天巳不语。
“怎么办?深骑,咱们回去吧。”菜美说道。
听了菜美的话,深骑撑着额头的双手一摊,剩下的就是苦笑了。
“博士同意你们留下,不用急着回去,今天就住在这里吧。”天巳用他那一贯平平淡淡的声音说道,“我带你们去房间。瑠华小姐,您也回自己的房间去吧。”
深骑和菜美跟瑠华暂时分手。瑠华顺着楼梯回房间去了,深骑和菜美则跟着天巳走进大客厅右边的“未来馆”,上了三楼。
“二楼也是客人住的房间,已经有人住了,您二位就住三楼吧。”走在前边的天巳头也不回地说,态度很不怎么样。也不知道是因为对深骑他们不满,还是天生就是这副样子。
“二楼的客人是谁?”深骑问道。
“克罗斯先生和他的助手御都理惠小姐。”
“他们是干什么的?”深骑又问。
没有回答。这时,天巳把深骑他们带到了三楼的房间。
房间装修得简单而朴素,没有一件用不着的东西。也许是因为没有窗户的缘故吧,显得有些昏暗。房间里并排摆着两张床,床前有一个梳妆台,梳妆台被白布蒙着,露出了一角的镜子,映照着煞风景的房间。
“抱歉,现在留给客人住的房间只有这么一间了。”
“没关系。”深骑说道。
天巳向深骑鞠了个躬,便消失了。
深骑把手提箱往床上一扔。
“真累死我了!”菜美仰面躺到床上,“瑠华真可怜,亲生父亲都不要她了。”
“这跟咱们无关。”
“瑠华也许只是个替罪羊。”
“什么意思?”
“‘深夜里的钥匙’嘛!也就是说,真正的‘深夜里的钥匙’确实在‘钟城’里,但是隐藏得很好,没有暴露。瑠华被人当成‘深夜里的钥匙’了。”
“是吗?你的意思是说,黑鸪博士故意让瑠华暴露给SEEM,把真正的‘深夜里的钥匙’保护起来?这么说,SEEM辨别不出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墙上浮现出来的人脸说不定也是黑鸪博士的计谋,说穿了就是把瑠华从家里赶出去的一种手段。”
“这话也许有点儿道理。”深骑听了菜美的分析,心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瑠华确实是太可怜了。
菜美跟着又说道:“不过,SEEM所说的那个让世界走向末日的人物,也就是‘深夜里的钥匙’,到底是否存在,我一直心存疑问。”
“应该见见黑鸪博士,还应该调查一下浮现出人面的墙壁,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这个嘛。”深骑说道。
黑鸪博士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呢?深骑这里没有任何资料,包括“钟城”都几乎是一无所知,所以必须展开一番详细的调查才行。看不见、摸不着的黑影笼罩着“钟城”,黑影是不是“跳跳人”还很难断定。需要调查的事情太多了。
“我想去瑠华的房间里看看,你呢?”深骑问菜美。
“我累了,想睡。”菜美故意打了个大呵欠,“打听到什么的话,别忘了向我汇报啊。”
菜美似乎想当一回靠听汇报破案的安乐椅侦探。
深骑没带手提箱就出去了。手提箱里有他的弓弩和其他几件有用的工具,但是他觉得现在还用不着,就没带。
来到走廊之后,只见墙壁都是灰色的壁纸。也许是没有窗户的缘故吧,天花板虽然很高,还是使人觉得有些狭窄和憋闷。脚底下黑咕隆咚的,光线照不到的地方很多。深骑回忆了一下“钟城”的外观,大钟几乎把墙面占满,窗户有倒是有,但数量绝对不多。
下到一楼的时候,深骑又发现了一瓶刚才没有注意到的玫瑰花。浅蓝色的花瓶里,插着一朵浅蓝色的玫瑰花,看上去很不舒服。
拉开“未来馆”的门,深骑来到“现在馆”的大客厅,也就是刚才来过的那个大客厅。
大客厅中央,有一个奇怪的男人,正在那一组大红沙发附近乱转,情绪显得很不安定,或者说是有些神经质。他看上去不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而是在那里毫无目的地瞎转。
更奇怪的是他身上穿的衣服。说是大黑袍子吧,简直就是头顶着一个锥形的口袋,小腿以下暴露着,脚上穿一双拖鞋,就像一个巫师刚做完呼神唤鬼的巫术。
他的眼睛非常敏锐,一眼看见深骑从“未来馆”出来,立刻上前打招呼:
“喂!莫非你……”他不怀好意地笑着,“是个侦探?”
“是的。您……”深骑不露声色地说道。
此人名叫黑鸪伶马,是黑鸪博士的侄子,也就是瑠华的表哥。表哥是深骑根据他的年龄猜测出来的,他看上去比瑠华大一两岁。一问,果然是十八岁了。
“人呀,明明知道世界早晚要走向末日,还要辛辛苦苦创造文明;明明知道早晚有一天要死去,还要活了一天又一天。侦探先生,您是为了什么活着的呢?”
“早晨醒来,一睁眼发现自己还没死,就再活一天呗,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哈哈!原来如此。”伶马夸张地摇晃着身体,大笑起来。
“你也住在这里吗?”
“当然。”伶马抿嘴一笑,“这建筑里有一股无与伦比的力量,可以卷起惊人的旋涡。我以这座建筑为媒介,接受从宇宙倾注下来的能量。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能量,不好说是液体还是气体,总之,那种能量在我的身体里扩散开来,可以使我偷看到位于远方世界的‘记录’。那个‘记录’里记载着这世界从诞生到灭亡的过程。”
“‘记录’的结局呢?”深骑特意使用了伶马使用的名词。
“那边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呢?……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关于今年九月以后的记载,什么都没有。”
“问你一个同样的问题,你是为了什么活着的呢?”
“为了您啊,我的侦探先生!”伶马的眼睛里闪耀着光芒。
“哦?这话是什么意思?”
“稍后请您到我的房间里来吧,我住在‘现在馆’的三楼,楼梯旁边那个房间就是。到时候我给您算一卦。”
“算卦?”
“放心,不收钱的。”伶马说话时,脸上浮现出卑下的微笑,大概是开玩笑吧。但深骑没有笑,他觉得这玩笑很没意思。
伶马说了声“回见”,冲深骑轻轻地摆了摆手,便转身上楼去了。走在楼梯上的时候,他的大黑袍子蹭到了楼梯的台阶上,哗啦哗啦地飘动不休。
3
一敲门,瑠华立刻就从房间里出来了。
“啊,南先生,请进!”
“不进去了,”深骑举起右手,“我想尽快去看看浮现在墙壁上的人面。”
“明白了,我这就带您去。那面墙在‘现在馆’的地下室里。”瑠华似乎很高兴。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浅蓝色的裙子,轻松自然。不过,深骑相信她心里一定很不好受。亲生父亲都不理她了,她心里一定会感到非常孤独。
瑠华脸上带着很勉强的笑容,率先走下楼梯。
来到大客厅一角,瑠华指着一个小门说道:“这就是地下室的门了。”
瑠华把门推开,里面漆黑一团。瑠华对深骑说了声“楼梯很窄,小心点儿”就先下去了。大客厅里的灯光根本照不进去,深骑根本不知道怎么下脚,好几次差点儿踩空,过了很久眼睛才适应黑暗的环境。
地下室里的空气很潮湿,不时吹来一阵阵阴风。瑠华和深骑手扶湿漉漉的墙壁,慢慢往下走。走到底以后,瑠华回过头来对深骑说:“从这儿往左拐。”
前边的通道左右分开,天花板上吊着一个很小的电灯泡。瑠华往左拐了,深骑紧随其后。
通道很窄,两个人无法并排,只能一前一后。脚下是高低不平的石砖路,走在上面,脚步声听起来很奇怪。
突然,深骑听见了低沉的呻吟声。回头一看,什么人都没有。
深骑侧耳细听。刚才那个声音是个重低音,好像是从身体内部发出来的。正要问瑠华是什么声音,瑠华回过头来说:“到了,就是这个房间。”
深骑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那扇门。那是一扇非常结实的金属门,到底是什么金属,深骑无法断定。颜色看似铁锈,估计十分坚固。门不算大,稍微弯一下腰就能进去。
门把手下边装锁的地方是个洞,门上没有锁。
“这个门没锁。”瑠华说着,挪到了门的一侧,给深骑让路。那意思是说:您要是想进去就进去吧,我则免了。
深骑抓住了门把。首先让他一惊的是门把冰冷刺骨,他差点儿把手缩回。愣了一愣之后,他咬牙抓紧门把一转,总算把门推开。金属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让一边听着的人浑身都不舒服。
里边更暗了,什么都看不见。只听瑠华说道:“电灯开关在右边。”深骑依言伸出右手,果然摸到了电灯开关,摁了下去。
昏黄的白炽灯泡亮了。
房间四壁,处处都是人面!
人面!人面!人面!除了人面还是人面!
平板而无表情的人面,不但布满四壁,就连天花板和地板上都是人面。
深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些人面虽难称清晰,但眼、耳、口、鼻样样俱全,分明就是人脸。人面分不清是男是女,唯见得表情各异——有的满脸愤怒、有的满脸仇恨、有的满脸虚妄、有的满脸冷澈,而且全都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深骑。
太不可思议了!
“瑠华!”深骑叫了一声等在门外的瑠华,“你看见的人脸是一个吗?”
“是!”
怎么变成这么多了?
深骑往里走了一步,靠近墙壁,伸手摸了摸其中一张脸,感觉很粗糙。
房间很小,中间摆着一张很低的铁管床,铁管已经锈得不成样子了。床上胡乱铺着一张床单,床单下面是一块看起来硬邦邦的床垫子。
除了铁管床以外,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这个房间是干什么用的?”深骑又问道。
“不知道。听说以前在这里做过什么实验。”瑠华在通道里答道。瑠华的声音在通道里形成奇怪的回音,传进房间里来。
深骑踩着地板上的脸,走近那张床。
床上只有一张脸。
深骑凝视了一阵,突然把床单拽下来,扯破扔在地板上。
床垫子上又浮现出一张脸,带着惊愕和虚妄的表情看着深骑。
难道这也是“格式塔片段”吗?
深骑快要发疯了。
他一脚把铁管床踢翻。随着一声巨响,尘埃四起,吊在天花板上的灯泡晃动起来。床底下丑陋的一面暴露出来,嘎吱嘎吱地叫着。
“南先生!”外边传来瑠华担心的声音,“您不要紧吧?”
深骑想说“不要紧”,但没有说出声。
深骑好像听见浮现在房间里的脸们在嘲笑他,笑声在阴湿的空气里卷起旋涡,最后变成了哄笑的风暴,无休止地狂吹起来。
“南先生!您不要紧吧?”
“啊。”这回总算说出声音来了。
崩溃的不应该是自己,而应该是这座“钟城”!——深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盯住了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脸。
深骑用手捂着额头从房间里出来以后,跟瑠华一起回到大客厅,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很多张脸……”
“不是一张脸,而是很多张脸啊?”瑠华好像不相信深骑说的话。
“你第一次看见是什么时候?”
“也就是最近。我觉得地下室里很可怕,一般不靠近。前些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心血来潮,就下去了,下去确实是需要勇气的,结果看见了一张脸。”
“关于你看到的人脸,黑鸪博士是怎么说的?”
“没说什么。”瑠华表情僵硬地说。
“父亲的事情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不太知道。”
瑠华的回答虽然很奇怪,深骑还是点了点头:“算了,不说这些了。‘钟城’里还住着什么人,你给我说说。”
“我弟弟小铃,十三岁了;我父亲的助手恋宫女士,管家天巳隆三和他的儿子天巳护,我叔叔黑鸪修史,还有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哥黑鸪伶马。”
“一共八个人呀?”
瑠华躲开深骑的视线,点了点头。
深骑想:如果瑠华不是“深夜里的钥匙”,SEEM要找的人很可能就是另外七个人之中的一个。
“好像‘钟城’里还住着一个叫克罗斯的客人。”深骑说。
“对了,还住着克罗斯先生和一位叫御都理惠的小姐,是最近才住进来的。”
“是黑鸪博士同意他们住在这里的吗?他们是干什么的?”
“克罗斯先生看起来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御都小姐好像是他的助手。据说他们是为了找什么东西踏上旅途,路过这里的时候住了下来。南先生认识他们吗?”
“不认识。”
深骑想:这两个人到“钟城”来,一定有某种目的,绝对不是单纯路过。
“再问一遍,黑鸪博士在研究什么?”
“不知道。父亲什么都不对我说。”瑠华难过地说。
这时,楼梯那边有人影在晃动。
深骑扭过头去一看,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顺着楼梯下来了。那人留着长长的背头,头发有些灰白,表情复杂,眉头紧锁,目光敏锐。
深骑站起来:“您是……”
“黑鸪心史。”来人走到沙发前站住,用低沉而具有穿透力的声音说。
瑠华肩膀僵硬,全身凝固了似的。
沉默片刻,深骑向黑鸪心史微微鞠了一躬:“我是被您恩准暂时留宿在此的南深骑。”
“知道。”
“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深骑很有礼貌地说。
黑鸪博士点了点头。
“在这座建筑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呢?”
“说具体一点。”
“你好像在隐瞒什么。”
“什么都没隐瞒。所有的东西都摆在触手可及的明面上,不管是谁都可以看得到。”
深骑没有得到自己希望得到的回答。
黑鸪博士把脸转向大门:“今天也下雨啊。”说完把手揣进口袋里,转过头来看着深骑,就只这么看着,不动,也不说话。深骑也看着他的眼睛。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黑鸪博士默默地转身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打。
“爸爸!”瑠华把黑鸪博士叫住,她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痛苦。
黑鸪博士停住脚步,扭过头来看着瑠华。
“我……”瑠华说话的声音很小,刚说了一个“我”就说不下去了。
“往下说!”
“我该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你该怎么办。”黑鸪博士说完,消失在“过去馆”的门后,关门的响动很大,又高又尖的声音在大客厅里回荡不休。
瑠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瑠华,”深骑低声问道,“你父亲总是这样?”
瑠华勉强地笑了笑,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看来她受到的打击不小。
深骑一时默然,须臾问道:“你不要紧吧?”
“不要紧。”瑠华故意把头扬得很高,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说,然后转身回自己的房间去。深骑看着她的背影,发现她的肩头在颤抖,就把她送了回去。
4
把瑠华送回去以后,深骑下楼返回大客厅,然后顺着“未来馆”的楼梯上三楼,回自己的房间去。
菜美在不在房间里呢?——深骑一边上楼一边想。
深骑跟菜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所谓总角之交。但是,深骑认为他和菜美的关系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够说清楚的,那是一种非常复杂的、不可思议的关系。深骑甚至认为那是一种类似幻觉的关系,如果用一句话概括一下菜美的话,那就是“荒谬”。
菜美无处不在,却又哪儿都没有。她自己希望成为这样一个人。
深骑推开门,只见菜美坐在床上,正跟一个人说着话呢。那是一个女子,深骑不认识。两人发现深骑进来了,便停止谈话。
菜美向深骑摇了摇手:“深骑,你回来啦?刚到就开始工作,累坏了吧?”
“你好!”那个女的站起来,向深骑鞠躬,“初次见面,我叫御都理惠。”
“你好!”深骑随便答应了一句,开始找自己坐的地方。两张床都被占领了,剩下的就只有梳妆台前边那个小凳子了。深骑在小凳子上坐下,跷起了二郎腿。
理惠戴着一副银边眼镜,秀发垂肩,穿一套浅灰色裙套装,简洁而漂亮。双手十指轻轻交叉,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深骑,看过人面墙了吗?结果怎么样?”
“没什么。”
“哎呀,你什么态度嘛!”
深骑不理菜美,对御都理惠说道:“御都小姐,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
“可以。”
“你们到‘钟城’来的目的是什么?”
“调查。”理惠把头转向深骑,用手指把垂在额前的头发往后一理,继续说道,“我是克罗斯先生的助手,协助他展开调查。我们在找南先生已经知道的‘深夜里的钥匙’。”
“果然如此。”
“是的。但是,我们跟SEEM不同,我们双方对‘深夜里的钥匙’的看法也不一样。我们认为‘深夜里的钥匙’是拯救这世界的最后一把钥匙!”
“最后一把钥匙?”
“对!如果失去了最后这把钥匙,世界就彻底完了。所以,克罗斯先生和他的同事们以找到‘深夜里的钥匙’并把它保护起来作为神圣使命。”理惠说这番话的时候充满了自豪感。
“克罗斯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十一人委员会的成员之一,人称‘第三天使•克罗斯’。有关十一人委员会的事情,我不能告诉您详细情况,能告诉您的只是该委员会的所有委员都被冠以了‘克罗斯’这个姓氏。我服务的这个克罗斯,其正式的名字是萨德•克罗斯,其他的克罗斯也正奔走于世界各地。关于十一人委员会这个实体是保密的,就规模而言,比SEEM大太多了。”
在深骑听来,这简直就是个笑话。他不禁盯着稳重而冷静的御都理惠看了好一会儿。关于十一人委员会,深骑以前曾有风闻,但这组织是否真的存在?深骑连想都没有想过。
“南先生,这个世界为什么会走向末日呢?”理惠问道,一双澄澈的眼睛看着深骑。
“这个嘛……”
“你这家伙,态度真不好呢!”菜美不满地说道。
“刚才我跟菜美小姐谈论了一下世界末日的问题。”
“哦?”
“在世界上获得广泛支持的说法,是磁场异常说。由于磁场异常,造成了核弹和原子能发电站混乱的说法也有。还有一种说法是陨石坠落。”
“如果单单是陨石坠落,早就应该观测到了吧?”深骑嫌麻烦,懒得讨论这个问题,礼貌起见,只好敷衍一下。
“但是,政府封锁了消息。政府机关的办事效率低,并不是因为所谓的暴徒把他们消灭了,而是因为那些被称为高官的人都躲进了地下避难所。由于地下避难所可以容纳的人数有限,高官们为了避免引起混乱,根本就不对外公布地下避难所在什么地方。”
“是吗?”深骑嘴上这么说,实际上理惠说的话他连一半都没听进去,他认为那些话只不过是毫无根据的谣传。
“对了,南先生,您知道蒙淘克工程吗?”
“不知道。”
“那么,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美国费城实验呢?”
“这个嘛……”
“就是企图利用电磁场使军舰消失的实验,约翰•冯•诺伊曼搞的。”
深骑知道约翰•冯•诺伊曼是计算机概念的创始人,但是他嫌麻烦,故意说不知道。
“现在,世界上很多地方都在建设电磁波照射装置。本来这是美国极其秘密地进行的一项计划。电磁波照射到高空的电离层,电离层可以像镜子一样把电磁波反射回地面,只要把反射角度精确地计算出来,就可以用电磁波攻击地球上任何一个点。这就是说,电磁波是一种武器。不仅如此,还可以利用电磁波控制大气的温度,自由自在地操纵天气。”
“可以用电磁波这种武器征服地球吗?”菜美插嘴问道。
“不,恰恰相反。”理惠振振有词地说,“强大的电磁场把时间扭曲,这是它的目的。时间被扭曲,也就是在时间上挖个隧道。”
在时间上挖隧道?这话好像在哪儿听说过。
“在时间上挖隧道干什么?”深骑问道。
“危急时刻钻进隧道里去,这就是美国政府蒙淘克工程的本来面目。在必将到来的世界末日,在人类灭亡的最后时刻,钻进时间隧道里,继续生存下去。这是利用现代科学技术制造的‘诺亚方舟’。可以说这是一个为了应付各种各样毁灭性灾难的避难所计划。有人认为,全球规模的磁场异常,就是蒙淘克工程把太阳黑子的活动隐藏起来造成的。南先生,你们看见‘钟城’那三个巨大的时钟了吧?三个大钟的时间为什么不一样呢?说不定就是在做扭曲时间的实验时造成的。”
“在‘钟城’里,有产生电磁场的装置吗?”深骑又问道。
“不知道。博士防得很严,我们也不知道他在研究什么。”
三个大钟的时间不同,的确有些奇怪。但是,如果像理惠说的那样,是做扭曲时间的实验造成的,应该错得更加荒唐,不会从左到右一个比一个整整快十分钟。恐怕有一个精度很高的装置在控制着那三个大钟。
“我们还认为,所谓‘深夜里的钥匙’,很可能就是产生电磁场的装置。蒙淘克工程是一把双刃剑,既是毁灭世界的装置,又是拯救世界的方舟;SEEM把‘深夜里的钥匙’看做破坏者,而十一人委员会把‘深夜里的钥匙’看做救世主。从这点上看,蒙淘克工程和‘深夜里的钥匙’可以说是异曲同工。”
原来如此,听起来蛮有道理的。“深夜里的钥匙”不一定就是一个人,但是,用电磁场能在时间上挖隧道吗?就算能挖,人能钻进去吗?美国费城实验也好,蒙淘克工程也好,这些美国人搞的研究,正在这个已经崩溃了的日本的城市中继续进行,是很难让人相信的。深骑对理惠的说法持怀疑态度,不过一时又拿不出反驳她的论据。
这时候,菜美说话了。
“理惠小姐这种说法,在某种状况之下可以被完全否定。”菜美爽快地说,“没有了电,你的说法就不能成立了。能够把时间扭曲的电磁场,需要相当的电力才能产生。但是,现在的供电完全停止了。你看见大客厅里的电灯了吧?可以说是非常昏暗。几乎可以肯定地说,‘钟城’里没有可以足够产生强烈电磁场的发电机。在没有电的情况下,理惠小姐所谓的‘诺亚方舟’恐怕就不能起作用了吧?”
“啊,这倒也是。”理惠有些遗憾地嘟哝了一句。菜美的反驳是有依据的,整个“钟城”里到处都很昏暗。窗户少当然是原因之一,电灯不亮才是主要原因。
“当然,关于世界末日到底何时到来,关于‘深夜里的钥匙’到底是什么东西,目前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理惠又说。
“不过,至少你不认为产生电磁场的装置和‘诺亚方舟’的说法是谣传,对吧?”深骑对理惠说。
“那么,深骑,关于世界末日,”菜美向前探着头,“你是怎么看的呢?”
深骑用右手拇指和中指“啪”地打了一个榧子,两手一摊,“就像变魔术的把硬币变没了一样,世界将消失在谁都不知道的地方。不过跟变魔术不同的是,不需要什么技术。”
“蛮帅的终结方法嘛!”菜美说。
“世界也许真的会像南先生所说的那样走向末日。”理惠点点头,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我也希望能够那样完结,这是我的心里话。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毫无痛苦地结束,是求之不得的好方法。”
这时候有人敲门,离门最近的深骑拉开了门。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站在门口,身穿白色防水型军用大衣,衬衣也是白色的,裤子也是白色的,鞋也是白色的,一句话,全身雪白。
“对不起,请问,你就是南深骑吗?”
深骑颔首。
“你好!”来人恭恭敬敬地向深骑鞠了个躬。他长着一副轮廓清晰的面庞,显得非常帅气。金黄色头发,蓝眼睛,看上去是个欧美人跟亚洲人的混血儿。年龄在三十岁上下。
“克罗斯先生!”理惠慌慌张张地站起来。
“我一猜就知道你在这儿,果然不出我所料。”克罗斯说。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深骑问道。
“没什么事,不管怎么说我也得过来问候一下,是吧?”克罗斯说话的态度非常优雅,周围的气氛也变得优雅起来。
克罗斯走进来,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南先生,你肯定有什么事要问我吧?”
深骑点头默认:“您是怎么知道我的?您跟瑠华小姐谈起过我吧?”
“关于你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从现在开始就可以知道了。”
“说谎!”深骑指着床上的手提箱说,“请问,您怎么知道我用的是一把弓弩?”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在一定时间和一定场合是很重要的。”深骑毫不相让。
“那你就不要问了。”克罗斯习惯性地往后拢了一下金黄色的头发,微笑着。
“你们十一人委员会,都知道我的名字吗?”深骑又问道。
“这个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情。”克罗斯没有正面回答深骑的问题。
理惠走过去,站在克罗斯身边,对深骑和菜美说:“对不起,我们先回去了。说得太多了,耽误了你们很多时间,实在对不起。以后有机会再谈吧。”
两人同时向深骑和菜美鞠了一个躬,克罗斯在前,理惠在后,离开了房间。看着理惠的背影,深骑觉得她转眼就变成了一个办事周到的秘书。
突然,整个“钟城”响起了钟声。
钟声听起来非常庄严,连续响了很长一段时间。
5
克罗斯他们刚走,管家天巳来了。
“开饭了。餐厅在大客厅旁边的‘过去馆’的一楼。”天巳面无表情地说完这两句话,转身走了。
“开饭?”深骑从口袋里掏出怀表看了看,才下午四点多。
“大概是他们的习惯吧。”菜美在深骑背上推了一把,两人一起走出房间。
推开餐厅的门一看,已经有好几个人坐在长长的餐桌两边了。这些人抬头看了看深骑和菜美,明明知道他们是新来的客人,可是谁都不跟他们打招呼,看来他们都是对别人不感兴趣的人。雪白的桌布上投下了那些人淡淡的影子。深骑认识的人,只有瑠华和伶马。克罗斯、理惠、黑鸪博士还没有来。
“身体还好吗?”深骑装着无意的样子问瑠华。
“还好。”瑠华露出勉强的笑容。
坐在对面的伶马冲深骑笑了笑。他身上穿的还是那件大黑袍子,像个巫师。没有谁责备他的穿戴,看来他平时也穿这身衣服。
靠里边坐着一位马尾式发型的女士,正在默默地喝汤。深骑问了问瑠华,知道她是黑鸪博士的助手,名叫恋宫。只看侧脸,就可以看出她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她对周围的事情漠不关心,注意力只集中在一件事情上,那就是用汤匙不停地喝汤。
还有一个男的,深骑也不认识。他是黑鸪博士的弟弟,伶马的父亲,名叫黑鸪修史。他好像根本无视深骑他们的存在,吭哧吭哧地咬着面包。跟黑鸪博士比起来,显得随意,甚至可以说是粗鲁。
不一会儿,天巳把饭端上来了。饭菜很简单,一个汤,一个色拉,还有几块面包。色拉虽然盛在漂亮的玻璃器皿里,绿色蔬菜却一点儿水灵劲儿都没有。
“每天都是这个时间吃饭吗?”深骑冲着天巳的后背问道。
“不是。”天巳扭过头来,简短地答道。
在“钟城”里,吃饭的时间是不固定的,非常随便。天巳觉得适当的时候就做饭,做好以后就鸣钟,人们听见钟声就到餐厅来。好像是一天两顿饭。
菜美问瑠华:“别的人呢?”
“克罗斯先生他们在房间里吃他们自己带来的东西,我父亲也在自己的房间里吃。”瑠华答道。
深骑默默地嚼着面包,喝着汤。虽然说不上有多么好吃,可也不能说有多么难吃。不管怎么说,有饭吃就谢天谢地了。深骑随身带的食品已经没有了。
“你弟弟呢?”菜美又问道。
“已经吃完了,到什么地方玩儿去了吧。他总是一阵猛跑来到食堂,狼吞虎咽地吃完就走。”瑠华边说边小口小口地咬着面包。
听见了雨声。
餐厅一定有窗户。深骑仔细观察,果然看见里头有一扇小窗户,玻璃上有一层雾气。雨声就是从窗户那边传过来的。听起来雨还很大,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窗台下边有一朵鲜红的玫瑰花。
对面的伶马吃完饭站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深骑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深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伶马说过请深骑到他的房间去算卦的话。
“你是个侦探?”
深骑转过头来一看,说话的是黑鸪修史。他的面前杯盘狼藉,眼睛看着深骑。深骑点了点头,修史眯缝着眼睛,微微扬起下巴,带着几分蔑视。
“那个女的呢?”
“我叫志乃美菜美。”菜美冷静地答道。
“多大了?”
“我没有岁数。”
“哼哼,这话什么意思?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嘛!”
“既然您这么看,我也不能说您不对。就算还是个孩子吧,您观察得很对。”
“小丫头片子,嘴还挺厉害的,我最讨厌的就是摆知识分子的臭架子的人!”修史说着横了恋宫一眼。恋宫手上的汤匙在瞬间停了一下,但马上就跟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继续用汤匙喝起汤来。
“菜美小姐,你这个岁数就把自己弄脏还太早。你这个岁数啊,正是学知识的好时候。”修史摸着自己的邋遢胡子,看着菜美说,“我跟你单独谈谈。”
修史的笑意里隐隐透着几分阴险。
“修史先生!”制止了修史的是恋宫。
“干什么?”修史问道。
“就是有人杀了你,警察也不会来的!”
“谁杀谁?”
“这个嘛……”恋宫说话的时候,没看过修史一眼。
修史怒不可遏地站起来,离开了餐厅。修史走后,餐厅里的氛围仍然是混乱的。
“侦探先生!”恋宫看着深骑这边叫道。那是一种非常独特的沙哑的声音。
深骑默默地转向恋宫那边。
“我不知道你到这里干什么来了,我也不想知道,只希望你不要干扰博士。”
“从来没有打算干扰谁。”
“我先给你个忠告,别在馆里乱转,想问什么就来问我。”
“那好,我来问你,博士是研究什么的?”
“遗传基因。”恋宫简单地答道。
“遗传基因,范围大着呢。”
“不能说得更详细了。”
“这也很值得参考。”深骑说罢,耸了耸肩。
恋宫放下汤匙,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把椅子往后推了推站起来,也没打个招呼就走出了餐厅。深骑厌烦地看着恋宫的背影,目送她离去。
“恋宫女士晚上经常在餐厅里学习。”瑠华在一旁说。她的面包还有一半没吃完。
菜美看着恋宫坐过的地方说:“这人架子够大的。”
“恋宫女士平常不爱说话,我跟她很少交谈过。”瑠华说。
“深骑多管闲事,所以她不得不说几句,对吧?”菜美说。
“对了,瑠华小姐,你母亲呢?”
深骑这么一问,正想继续吃面包的瑠华停下来,眼睛里充满哀伤,一点儿精神都没有了。她痛苦地说:“我母亲叫赛蒂亚•德鲁,是法国人。我父亲告诉我的。”
“法国人?”
这么说,瑠华是个混血儿!
“我母亲家世代住在‘钟城’里,母亲跟父亲结婚以后,把‘钟城’搬到日本来了。”
“为什么特意把‘钟城’搬到日本来呢?”
“不知道。”瑠华低着头小声说。
“赛蒂亚夫人怎么样了?”
“也不知道。从我懂事以前母亲就不在了,父亲和管家天巳都说是去向不明了。”
“去向不明?”
“我不记得母亲长什么样,我所知道的母亲,只不过是肖像画里的母亲。那幅肖像画就在‘现在馆’二楼的画室里。”
深骑点点头:“过会儿去看看。”
玻璃窗上的雨水哗哗往下流着,从外面透进来的光线很弱。窗台下那朵血般鲜红的玫瑰花掉了一片花瓣,微微一摇。
“南先生!”瑠华突然认真地看着深骑,叫了一声。然而,不待深骑回答,她马上又说没事,把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随之沉默不语。
不知何故,深骑忽想起了被SEEM摔坏的电唱机。那是一台不能再放音乐的电唱机,想起来也没什么意义了。
6
回“未来馆”房间的路上,深骑和菜美并肩穿过宽敞的大客厅,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走进昏暗的楼道。
“怎么办?”深骑问菜美。
“什么怎么办?”菜美莫名其妙地歪着头看着深骑。
“脸。”
“脸?”
“你没看见,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我是吃惊不小。”深骑想起在地下室里看到的数不清的人脸,皱起眉头。
“单纯的解答我倒是想到了。”菜美一边上楼一边说。
“现在不是你卖关子的时候,离世界末日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那又怎么样?不管怎么说,深骑不是还没有把‘跳跳人’消灭掉吗?”
“那是另一回事。‘跳跳人’是否存在还不知道呢,至少我还没看见。”
“你没想看,当然看不见了。你得敞开心扉!”
的确,深骑在想看到“格式塔片段”的时候,必须毫无防备地敞开心扉,必须融入现场,化作现场的一部分。以打扑克牌为例,就是要敢于把自己手上的牌公开,却照样能赢牌。这说起来容易,实际操作起来是非常困难的。至于“格式塔片段”,还不如等着它出现,深骑觉得这才是上策。
“我打算再到地下室去一次,好好看看那里的墙壁。菜美,你去不去?”
“我跟你一起去。”菜美说。
回到三楼的房间,深骑推开门,正要往里走的时候,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回头一看,发现在楼道深处拐弯的地方,一个人影忽地藏了起来。
“那边有人!”深骑说。
“谁?”
“不知道。我往那边一看,他马上就藏起来了。”深骑说完冲进房间,抄起床上的手提箱,转身就往外跑。
“深骑!你去哪儿?”
深骑顾不上回答菜美的问话,向刚才在楼道里看见的人影追过去。
拐过墙角一看,什么人都没有。前面再也没有路了,只有一扇门。那个人影不可能跑到别的地方去,肯定在门里边。
是“跳跳人”吗?不对,刚才那个人影藏起来的动作分明是一个人的动作。
深骑敲了敲门,没有人答应。他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一看,里面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可以听见咔嗒咔嗒很有规则的声音。定睛一看,好像有一块巨大的东西在晃动。深骑开着门往里走,眼睛渐渐地适应了周围黑暗的环境以后,房间里的东西看得越来越清楚了。
好像是外边的大钟的机芯。
扶手那边,大大小小的齿轮在转动,大齿轮的直径远远超过深骑的身高,齿轮后面隐藏着两个卷着巨大发条的大圆筒。吊在天花板上的铜钟闪着灰暗的光。机房里散发着机油的味道。墙壁被塑料薄膜蒙着,可以看到塑料薄膜下面的电缆线。那个晃动的大家伙,原来是一个巨大的圆形钟摆。
简直就是个巨大的机械舞台。机械太大,使房间顿嫌狭小,而且到处是灰尘和油泥,但是,使外面那三个大钟的表针准确地转动的发条和齿轮,非常合理地配置在机房里。齿轮互相咬合,高低不同的声音重合一处,恰如是要给这巨大的机械舞台奏乐一般。
深骑开始在机房里寻找刚才看见的那人。齿轮后边、房间每个能藏人的角落,包括天花板都仔细看过了,连个人影都没有。
难道像蒸汽一样蒸发了?
深骑抓住扶手往下看,发现这个机房占据了两层楼的空间,地板的一部分被打通,跟二楼连在一起。大钟太大了,一层楼装不下这个巨大的机芯。再仔细一看,有一架梯子跟二楼相连。刚才那个谜一样的人物,一定是顺着梯子逃掉了。
深骑决定顺着梯子下去。因为手上提着手提箱,往下走的时候很费劲。梯子上锈迹斑斑,下到二楼以后,深骑的手掌整个被铁锈染成了茶褐色。
站在二楼抬头往上看,看见了穿透墙壁并且跟巨大机芯相连的轴。不用说,这根轴连着墙外大钟的时针和分针。
“深骑!”头顶上传来菜美的叫声。
菜美一只手拢住垂到眼前的头发,从扶手上探出头来往下看:“深骑!干什么哪?快上来!”
“你回房间里去!”深骑一边观察四周一边说。
一个人都没有。
深骑找到位于二层的机芯机房的门,开门出去以后,随手把门关好。机械的声音虽然立刻听不见了,但在耳朵深处,那种有规则的咔嗒咔嗒的声音还在回响。
深骑看见了那个人影!
那个人影好像也发现深骑在追他,急忙顺着楼梯下楼。
“喂!站住!”深骑叫了一声,跑着追上去。
两个人同时跑起来,两种脚步声似乎是在互相牵制。
下到一楼,从“未来馆”进入“现在馆”的大客厅,深骑看见那个人影正在顺着大客厅后边的楼梯上二楼。
在深骑见过的“钟城”的人里边,没有谁跟这个正在逃跑的人影相似。难道是尚未谋面的人?深骑尚未见过的人,只有两个:一是管家天巳的儿子天巳护,一是瑠华的弟弟黑鸪小铃。如此说来,那黑影若不是天巳护,就一定是黑鸪小铃了。
黑影顺着楼梯拼命往上跑,深骑在后边拼命地追。看来黑影是要上四楼,深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终于上了“现在馆”的四楼。
不可思议的是,四楼充满静谧。在这个无声的空间里,深骑忘了喘气,愣在那里了。
死一般的寂静。
深骑一边在心里痛骂自己的双脚,一边开始移动脚步。
楼道里有好几个门,深骑毫不犹豫地抓住其中一个门的门把。至于为什么抓住了那个门把,深骑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觉得是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过去的。
轻轻转动门把,推开那扇门,走进房间。
窗户上挂着半透明的白色纱帘,天花板上是光线柔和的乳白色吸顶灯。置身其中,就像是在晨雾中迷了路,给人一种神秘之感。深骑眯缝起眼睛观察起来。
房间正中摆着张床,床周围摆着很多用灰布盖着的医疗器械。
床上睡着一个姑娘。
那姑娘长得非常美,简直不敢叫人相信她是个凡人。乌黑的秀发散落在枕头上,闭着眼睛,嘴唇微红,盖着洁净的被单的胸部一起一伏,均匀地呼吸着。露在被单外面的右手腕,白皙柔嫩。
深骑心跳加快,气促憋闷,提着手提箱的右手满是汗水。
突然,一个年轻人大踏步闯进来,一把抓住了深骑的肩膀,厉声喝道:“谁?”
那是一个健壮的青年,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衣,袖子挽得高高的,板着脸瞪着深骑。深骑觉得眼前这个青年跟一个人长得很像,可一时又想不起跟谁长得像。
深骑答道:“我是个侦探。”
“哦,我父亲提到过你。”
“你是谁?”
“天巳护。”
原来是管家的儿子,长得很像他的父亲。天巳护的年龄看起来比伶马和瑠华大几岁。深骑很快就对天巳护没兴趣了,转身看着躺在床上的姑娘问道:“她呢?”
“她叫未音。”
天巳护粗鲁地把深骑推开,走到床前,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往上拉了拉盖在未音身上的被单。
“你在照顾她?”深骑问道。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没事快出去!”天巳护猛地站起来威吓似的瞪着深骑。
“这就走。”深骑冲天巳护摆摆手,一边往后退一边说,“一会儿我想跟你谈谈。”
“我不想跟你谈!”
“可是我想跟你谈。”深骑说着退出了房间。
来到楼道里,深骑发现一个小男孩正在仰着头看着自己,嗤嗤地笑着。
“刚才逃跑的那个人就是你吧?”深骑弯下身子,看着小男孩的眼睛问道。
小男孩点点头。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黑鸪小铃。果然是瑠华的弟弟小铃。
小铃仰着头看着深骑,绷着脸问道:“你是谁?”
“我叫南深骑,是个侦探。”
“到我家干什么来了?”
“工作。”
深骑应付着回答小铃的问题的时候,小铃趁深骑不注意,一把抢过深骑手上的手提箱,撒腿就跑。
“喂!”深骑叫了一声,伸手去往回抢,结果没抢回来。小铃看都没看深骑一眼就跑了。深骑慌忙追过去,小铃已经顺着楼梯跑下去了。深骑不由得一个劲儿地咂舌,武器被人抢走了。深骑有气无处发泄,一脚踢在跟这事毫无关系的楼梯扶手上。
听着小铃啪嗒啪嗒跑下楼去的声音,深骑无心去追了。
“深骑!”
这时,楼下传来菜美的叫声。深骑往下一看,菜美上楼来了,只见她一手提着手提箱,一手揪着小铃的脖领子。
“哈哈!我把手提箱给你从这孩子手上抢回来啦!”菜美说着把手提箱扔给了深骑。
“放开我!”小铃一边大叫,一边挣扎。菜美没有放开他。
听瑠华说,小铃今年十三岁。要是在外边的话,应该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了,然而以深骑的角度看来,小铃只不过像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孩子罢了。他的调皮和任性,也许是因为从小就生活在“钟城”这个闭锁的空间。
“以后你再抢我的手提箱,我可要用箭射你啦!”深骑用并非完全开玩笑的口气对小铃说。小铃立刻老实了。
“这里太没意思了。”小铃说。
“所以你就抢我的东西,是吗?”
“可是……”小铃满腹怨恨地说。不过,他说话的声音已经减弱,就像一个手上的糖果被人夺走的幼儿,撅着嘴不说话了。
突然,小铃的上半身摇晃起来,紧接着倒在了菜美的臂弯里,眼睛几乎睁不开了。
“你怎么了?”菜美着急地问道。
“我困……”话还没说完,小铃就像一个吊线木偶的吊线断了似的,耷拉着脑袋,倒在菜美怀里,好像昏迷了似的,转眼就睡着了。
“他这是猝睡症。”出现在走廊里的天巳护,看着菜美怀里的小铃说。他走到菜美身边,从菜美手上接过小铃,抱起来无言地下楼去了。
深骑追上去:“什么是猝睡症?”
“睡眠障碍的一种。”跟在深骑后边的菜美说,“尽管夜间有充足的睡眠,在白天也经常困倦到非睡不可的程度。嗜睡的代表性症状。”
“对,这孩子是有这种病,经常发作。”走在前边的天巳护若无其事地说。这种事他好像早就习惯了。
“莫非未音也是这种病?”深骑问道。
“不,她不是。不过,她的病名是什么我也不知道。黑鸪博士不让大家说未音的事,我们都不怎么说。”
小铃的房间在“未来馆”的一楼,正好在深骑追小铃去过的大钟机芯机房的下边。如果打开窗户探出头去往上看,恐怕大钟的表盘就在头顶上,伸手就能摸到。
天巳护把小铃放在床上,安排他睡下。窗前昏暗的光线下边,小铃睡得很香。他的侧脸的轮廓很端正。未音、瑠华、小铃,姐弟三人长得很像,都很漂亮。
“你不是想找我谈谈吗?”天巳护走进“现在馆”的大客厅以后,回头对深骑说。
大客厅里没有别人,非常安静。菜美率先坐在沙发上,深骑和天巳护也相继坐下了。
天巳护小时候被父亲带进“钟城”里住,没去过几天学校,没事的时候就从黑鸪博士那里借书来读。作为一个佣人,天巳护在这个不知道何为时间的“钟城”里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你没有想过逃出去吗?”菜美问道。
天巳护摇了摇头:“逃到哪儿去呢?在这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是最安全的,更主要的是我有我要做的事情。”
“为了未音?”深骑小声问了一句。
“未音已经这样睡了十多年了,我来这里之前她就睡了。她一直这样睡着,一分钟都没醒过。我一直在照看她,如果我不在了,谁也照看不了她。”天巳护说。
“她周围的那些医疗器械,没有受到磁场异常的影响吗?”
“你没看见那些医疗器械上都盖着灰布呢吗?那是电磁波防护罩,当然也可以排除磁场异常的影响。”
“她为什么一直昏睡不醒呢?”
“我也不知道。不是有人不让我说,而是真的不知道。她的身体完全正常,就是大脑一直在休息。跟德鲁家有血缘关系的人,都有睡眠方面的病。”
“德鲁家?”深骑想起来了,黑鸪博士的妻子,也就是瑠华姐弟的母亲,是法国人赛蒂亚•德鲁。
“未音的昏睡不醒,小铃的猝睡症,瑠华的失眠症,实际上都是睡眠障碍。”
“瑠华也是?”深骑想到,SEEM闯进侦探社那天,瑠华确实没有睡着过,而且脸上的表情一直都很痛苦。
“睡眠障碍,是不是因为这座‘钟城’啊?”菜美边环视着四周边说。
“你觉得‘钟城’是造成睡眠障碍的原因?”深骑问菜美。
菜美答道:“是的。‘钟城’窗户很少,采光不好,这样,就会使人渐渐分不清什么时候是白天,什么时候是夜晚,造成人体生物时钟紊乱。人所受到的日光刺激会从视神经传到大脑深处的松果体。这时候,松果体就减少睡眠荷尔蒙和褪黑激素的分泌,让身体适应白天活动的节奏。可以说,松果体是启动睡眠与觉醒的开关,是人体生物时钟的调控中心。但是,如果整天生活在黑暗中,开关就不能正常开启了。何况‘钟城’里边连一个钟表都没有,就更分不清白天晚上了。也就是说,就不能保持有规则的睡眠时间了。”
“原来如此……”深骑觉得菜美的分析有道理。
“但是,”天巳护打断两人的对话,“我和恋宫女士,还有其他人,也一直住在‘钟城’里,我们都没有睡眠障碍。只有未音、瑠华和小铃有,这不是很奇怪吗?”
菜美说道:“这倒也是。每个人体内都有人体生物时钟,有了人体生物时钟,即便是在与世隔绝的情况下,也能保持身体状态的平衡。以前一般认为人体的生物时钟是二十五个小时,但是据最新研究结果,是二十点一八小时。一般情况下,就算把人关在不见阳光的洞窟里,人的身体节奏也不会发生紊乱。这就是说,人类对时间的感觉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东西,不单单依存于视神经。”
深骑问天巳护:“一个钟表都没有,不会感到不方便吗?”
“不会。”天巳护很干脆地答道,“这里没有星期,没有月份,但是并不感到不方便。时间是什么?世界就要走向末日了,时间还有什么必要吗?”
深骑心想:的确,正如天巳护所说,时间将随着世界末日的到来而湮灭,但是,宇宙的时间还要一如既往地向前流动。只不过正如玫瑰花的花瓣掉了不可能再长回去,世界将由有序变为无序。外墙上一个比一个快十分钟的大钟,难道是对将进入混沌世界的时间的嘲讽吗?
天巳护站起身来:“我得走了。以后请不要随便进未音的房间!”
“知道了。”深骑点点头。
天巳护确认深骑已经答应了之后,转身顺着楼梯上楼去了。
“深骑!事情越来越没有头绪了!”菜美向上张开双臂,伸了一个大懒腰。
“德鲁家的血缘……”深骑小声嘟哝了一句。瑠华请我前来的真正用意,莫非是跟德鲁家有何因缘?
“覆盖着‘钟城’的黑影到底是什么呢?”深骑自问似的又嘟哝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