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呀——”
一声尖叫,通过张开翅膀的大鸟似的楼梯,从大客厅上边的房间里传来。深骑和菜美从沙发上跳起,对视了一眼之后,全速向楼上跑去。
“刚才是谁在叫?”深骑边跑边问。
“好像是瑠华!”菜美说道。
两人跑进二楼的楼道的时候,左边一个房间的门突然开了。脸色铁青的瑠华从里边跑了出来。他一看见深骑,立刻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他,瑠华好像被什么东西吓着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手指颤抖着,指着那个房间的门。
“怎么了?”深骑问道。
“动……动起来了……”
“什么动起来了?”
“画……画……画里的……画里的……画里的……”瑠华疯了似的重复着一句话。
菜美首先冲进房内,而深骑则扶着瑠华紧随其后。
房间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不是化学药品,就是绘画用的的颜料。环视四周,才发现这个房间里到处是油画,好像是一个画室。几件没用的破家具胡乱把放在房间里,地板上有一层薄薄的灰白的尘土。虽然开着灯,但还是显得有些昏暗。
昏暗的房间里站着一个人,深骑吃了一惊,不由得后退一步。仔细一看,是一个人体模型,大概是画画儿时使用的模特儿吧,人体模型的玻璃眼做得很逼真,好像一直盯着深骑。
“深骑!你看!”菜美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画。
银色的画框里,站着一位裹着薄纱的女子,背景是浅蓝色,女子那温柔的面容里,似蕴含着无尽的豁达和冷静。
“这不是未音吗?”深骑问道。
“不是未音,是赛蒂亚·德鲁”几个字。
“跟未音长的一摸一样。”深骑说道。
瑠华吃了一惊:“怎么?南先生,您见过我姐姐?”
“未音是你姐姐,你怎么没跟我说?”
“对不起,我父亲不让我对别人说,所以我就向您隐瞒了姐姐的事。您千万不要对外人说我姐姐……”
“不必担心。”深骑冷然打断了瑠华的话,“我问你,你刚才那声尖叫是怎么回事?”
“画……”
“画?怎么了?”
“画中的母亲动起来了。她用眼镜瞪我。”
菜美嗤嗤笑着说道:“莫非画中的赛蒂亚夫人活了?”说完,她站在赛蒂亚夫人的肖像画前边,仔细端详起来。
“画中人经常动吗?”
“不,”瑠华摇摇头,又加上一句,“我不怎么都这个房间里来。我想请您把这个房间也调查一下,刚才是预先来看看,没想到画中的母亲用眼睛瞪我……”
“深骑,带着刀子呢吗?借我用一下。”菜美说道。
“你想干什么?”
“放心,我不会破坏那幅画的。”
深骑从手提箱里拿出一把小刀,带着几分怀疑把小刀递给了菜美。菜美把刀刃拨出来,顺着赛蒂亚夫人肖像画的一侧,在壁纸上竖着划了一道,然后把壁纸撬起一部分。
“看好了!”菜美嫣然一笑,双手抓着撬起来的壁纸边缘,一气把一大块壁纸歇了下来。随着一阵布匹被撕裂的声音,石头墙露出来了。
石墙上布满了人脸,跟深骑在地下室看到的人脸一摸一样。
瑠华低声尖叫,随后便瘫倒下去。深骑一把将她抱住。
墙上是数不清的人脸。
脸!脸!脸!
“看起来的确很像人脸。”菜美看着石头墙,用手摸了摸其中一张人脸。
“怎么回事?”深骑哑然问道。
“不怎么回事,”菜美把小刀抛起来,让小刀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敏捷地接住,“就这么回事!”
莫非壁纸被歇下,又露出许多人脸。
“难道所有壁纸后面都是人脸?”深骑霍然问道。
“不知道,这得调查以后才能下结论。”
“归根到底就是菜美所说的‘格式塔片段’吧?”
“嗯,我认为是格式塔式的人脸。不过重要的问题是,现在我们除了人脸以外,什么都看不见。”
“无聊!”深骑说完从手提箱里取出一个小铁锤,紧握锤把靠近了墙壁。
他举起小铁锤,没命地砸起石头墙来。
声音沉重而短促。
强烈的冲击从手心传到手臂,深骑知道自己用的力气不小,朦胧的麻木感,从胳膊散布到全身。
几小片石头被砸了下来,一个人脸被砸坏了,变成了黑黑的石头。
深骑专心致志地用小铁锤砸着石头墙,单调的节奏在房间里回响。深骑的意志已经无法制止自己会动的手臂,强烈的破坏欲支持着他。他一边砸一边叫:“破坏了才好呢!把一切都破破坏吧!”
“深骑!深骑!”菜美大声呼唤着。
听到菜美的呼唤,深骑总算把小铁锤放下了。深骑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小铁锤。小铁锤上沾着一些碎石片。
“砸不坏。”深骑面无表情地说道。
“南先生,您不要紧的吧?”瑠华关心地问道。
“啊!”深骑用手捂着额头,“我好像明白人脸是什么意思了,这里的脸,还有地下室的脸,莫非是……”
深骑突然想起来“钟城”的路上,在树林里看见的那个浮现在树上的脸——人面树!
“走!”深骑走出画室,径直下楼去了。
来到大客厅里,看见沙发附近站着克罗斯和理惠,他们好像也是因为听到了瑠华的尖叫以后过来的。克罗斯一点儿都没慌张,显得沉着而冷静。
“出什么事了?”理惠问道。
深骑没有回答理惠的问话,也没顾理惠满脸奇怪的表情,而是直奔大门而去,直到他抓住了把手以后,这才扭头对跟过来的瑠华说道:“瑠华,你留在这里。”
“您到哪儿去?”
“当然是到雨中去!”深骑答道。
瑠华点点头,听话地扭头往沙发那边走。看了看瑠华的背影,深骑拉开大门走了出去。
一出大门,凉气顿时袭来。深骑抄起放在门口的雨伞,把伞撑开。紧跟在后面的菜美也把自己的伞拿了起来。
“菜美也去啊?”
“去!”
雨兀自哗哗下着,两人甫一出门便被湿气和大雨抱牢。雨伞周围形成一圈水帘,倘若没有雨伞的话,只怕他们转瞬间就会变成掉进水缸的老鼠了吧。
深骑看了看怀表——六点五分,然后条件反射似的看了看“钟城”的那三个大钟,中间那个大钟也是六点五分。
天快黑了。
“喂!深骑!你想破坏的东西是什么呀?”菜美边走边问。她前边的头发已经湿了。
“不知道。”
“别忘了我跟你的约定!”
“约定?”
“在世界末日到来的那一瞬间,跟我在一起!”
“我有答应过你吗?”深骑嘲讽似的说了这么一句,就再也不说话了,如果硬要他说什么,也许顶多说一句“无所谓”。依然是那种莫不关心的态度。到底是那种态度好,深骑自己也说不清楚。
两人绕开水柱,艰难地行进。院子里全是水,就像是发洪水的前兆。菜美的身影映在水洼里,灰蒙蒙的,充满忧郁。
好不容易走到院门,拉开门闩,再拉开门,出去以后也没关门就走了。
“到底怎么回事?”
“人面树!”深骑说着走进了树龄,凭着记忆在黑暗中前进。杂木林里简直就是漆黑一团了,天空一点儿亮色都没有。
就在深骑觉得自己好像迷路了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个冷冷的视线。
“有了!菜美,你看,就在那边!”
深骑指的地方,有一棵很粗的树,树根扎紧混合着腐烂的树叶的土里,树冠有很多树枝伸向天空。
脸!在树干和树冠的结合部,有一张人脸!
深骑和菜美胆战心惊地靠近那棵树。
树干上部浮现出来的哪张人脸,不管靠多近看得清清楚楚,那不是一张由树的表面的凹凸构成的人脸,简直就是人工雕刻到树上的真正的人脸——眼睛虚妄地看着深骑,嘴巴很不检点地张着,牙齿排列整齐,鼻梁有些塌陷,当两个鼻孔很鲜明,甚至让人觉得如果侧耳细听的话,能听到夹杂在雨声中的呼吸声。
深骑把那把小刀取出来,插在那张人脸上,要把那张脸的轮廓削掉。
“跟现实相比,幻觉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深骑说完把刀子收起来,伸手去抓那张脸。
脸被抓下来了,那是一个人的头盖骨。
“这个人……”深骑看着手中的头盖骨,“恐怕是上吊自杀的,由于尸体没有被人发现,在这棵树上风化了。但是他的头部被夹在树干分叉的部位了,身体的肉和骨头被什么食肉动物叼走了。有一种树,可以把紧挨着它的东西吸收进去,长在一起,比如,挨着道路护栏种的树,可以把护栏包进去长在一起。这棵树就是把头盖骨吸收进去长在一起了。”
“上吊自杀的人是谁呢?”
“啊,大概是赛蒂亚·德鲁吧。”
2
回到“钟城”的大客厅里的时候,克罗斯、你会和瑠华还在,又增加了一个小玲。四个人好奇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了深骑身上。深骑无视众人的目光,默默地走过去,若无其事地把抱在怀里的头盖骨往沙发上坐下来,夸张地翘起了二郎腿。
“这……这……这是什么?”理惠吓得身体直往后仰。
“骨头吧?”克罗斯说罢,便是重重一叹。克罗斯旁边的理惠捂住了嘴巴。小玲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头盖骨。
“在附近的树林里发现的。我认为这个头盖骨是赛蒂亚·德鲁夫人的。”深骑说道。
“你的分析也许是正确的,”克罗斯用右手撑着下巴说道,“不过,缺乏证据。”
“绝对是赛蒂亚·德鲁夫人!”突然有人插了一句,众人抬头一看,在“未来馆”的门口,站着黑鸪博士的弟弟黑鸪修史。他默默笑着走到茶几旁边,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人们,最后把视线落在了头盖骨上。
“啊,没错儿,真是赛蒂亚的头盖骨!”
“你能看出来?”深骑问道。
“当然能呀,她不是日本人,骨骼跟日本人有微妙的区别,看到这个头盖骨,眼前马上就浮现出她那美丽的面容,哈哈!”
“赛蒂亚夫人为什么死了?”
“不知道。”修史的眉毛往上一挑,“我甚至不知道她到底死了没有。对了,你是哪儿发现这个头盖骨的?”
“这个你就不用问了。”圣骑士说着站了起来,提起了他的手提箱,“还有个地方需要在确认,那就是地下室的墙壁。”
深骑离开众人,直奔地下室的那个小门。由于他的动作大太突然,谁都没有来得及跟上他过去。他推开地下室的门,顺着昏暗的墙梯下去了。
深骑左手提着手提箱。右手扶着墙,一步一步往下走。由于看不清楼梯。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很不稳。
下完楼梯往前走了一段,通道分成了两段,一股向左,一股向右。深骑记得瑠华带着他走的是左边,就朝左边走去。
忽然,他听见身后有呻吟声,立刻停下来,他记得第一次下来的时候也听到了这种奇怪的声音。
深骑转身向右边的通道走过去。那也是一天很窄的通道,顶上吊着一个掉灯泡。深骑硬着头皮走在闭塞的通道里,通道的墙壁上和顶部有好几条管子。
呻吟声听得越来越清楚了。
通道尽头是一扇门,那是一扇破破烂烂的木门。深骑抓着把手,慢慢把门推开。
里边放着一台巨大的机器,机油味呛鼻子,机器发出的声音好像巨大的飞虫飞行的时候的声音。墙壁上有配电盘,发光二极管在闪闪发光。
好像是一台发电机。发电机运行的时候发出的重低声,在远处听起来就像一个生了重病的人在呻吟。
深骑围着那台巨大的发电机转了一圈。这样一台机器到底能发多少电他不知道,但是把时间扭曲的力量恐怕是没有的,也不像是让外面的大钟走时不准的所谓电磁波发生装置。
返回刚才那通道分岔的时候,深骑看见大家都下来了。一共六个人,阴森森的通道里忽然热闹起来。
“那边有一个发电机。”深骑对站在最前边的瑠华说道。
“还看见别的东西了吗?”瑠华问道。
“别的东西什么都没看见。”深骑说完向左边那条通道走去,众人跟在他的后边。
深骑边走边自言自语:“我想起一件事,我在画室里用铁锤砸墙的人脸的时候,有很多石头碎片粘在了铁锤上。”
“这是怎么回事?”瑠华问道。
“这说明墙壁是用带磁的铁矿石垒成的,那是一种富含酸化铁的磁铁矿,简单地说就是磁石,所以碎片才会沾在铁锤上。至于是不是纯粹的磁石,现在还不好说。”
深骑来到了那扇显得非常夸张的金属门前面,把门拉开走进去,摸到电灯开关开了灯,转身对众人说道:“不想进来的就不要进来了。”
尽管深骑这样说,打架还是都进去了。一下子挤进去七个人,地下室显得太小了,房间中央,被深骑踢翻的铁床依然翻倒在哪里。
瑠华和理惠看着布满墙壁的人脸,吓得几乎晕倒。理惠靠在克罗斯身上,总算站住了。
深骑对众人说道:“墙上那么多人脸,实际上是墙上的斑痕,也就是铁矿石的锈迹。”他靠近墙壁,用手摸着其中一个人脸,继续说道。“由于这个地下室的灯光太暗,很容易叫人产生错觉,看上去是很多人脸。不过,这么多脸并不都是错觉,其中也有真正的人脸。真脸和假脸交集在一起,叫人分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的。”
深骑说完,便打开手提箱,拿出了那把铁锤,慢慢地敲打起墙壁。
碎片飞溅,人们慌忙躲避。
“喂!侦探先生!你要什么?”修史大声责备道。
“把水管找出来,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深骑用挖苦的口吻说道,继而又开始用铁锤砸墙。
从被砸毁的墙里渐渐露出一个白色的东西。
“死尸!”克罗斯第一个看出来了,忍不住叫了一声。
那是一个人的头盖骨。
深骑解释道:“尸体被埋在墙壁里,腐烂的尸体使铁矿石生锈,脸就浮现在墙上了,至于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浮现出来,现在还不知道。”
深骑走到翻倒的那张铁管床旁边,把床反过来,指着床垫说道:“尸体在这张床上放过一段时间,是趴着放在床垫上的。脸上的血以及脸的形状,就印在了上面,好像一幅版画。”
“还有别的尸体被埋在墙里吗?”克罗斯问道。
“至少还有两三个吧。”深骑答道。
深骑解释完了以后,浮现在墙上的脸好像一起消失了。那些人脸上嘲笑的表情也云消雾散,刚才把墙上的斑痕看成人脸的人们,随着这种奇怪现象的原因被找出,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之中。小小的地下室里气氛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但是,深骑并不因为听见了众人释然的声音而满足,墙那边还有尸体哪!
深骑率先离开了地下室。
走进相对明亮的大客厅里,人们感到心情放松了一点。
“我这里有几个问题。”深骑在沙发上坐下之后,不紧不慢地对众人说道,“第一,为什么这座建筑的墙用的是磁石?不仅地下室的墙用的是磁石,连画室里的墙都带磁。第二,地下室里的尸体到底是谁?第三,地下室那个放铁管床的房间是干什么用的?”
“我可什么都不知道。”修史夸张地摇着头,好像害怕别人怀疑他似的。
“修史先生,我正要问您一个问题。您有一个儿子叫伶马,我已见过了。我要问的问题是;你的夫人在那儿?”
“死了,早就死了。难道你的意思是地下室那具死尸是我老婆?不是,绝对不是。我老婆本来就是个病弱的身子,他死在医院里,十年前就死了。”
“哦,原来如此。”深骑深深地坐进沙发里,翘起了二郎腿。“我发现管家天巳的太太也不在嘛!”
“天巳来这里以前他老婆就死了。”修史说道,“他是拉着他儿子天巳护的手来到这里的。”
“关于恋宫女士,您都知道些什么?”
“嘿嘿,我只知道她一直是个单身。”修史愚弄人似的笑着,这笑容跟他那张脸倒是挺般配的。
这时候,理惠一手拿着记事本自言自语道:“那么,地下室那具尸体到底是谁呢?”
克罗斯看着仍然放在茶几上那个头盖骨说道:“地下室的尸体也有可能是赛蒂亚德鲁。不管怎么说,在地下室发现了尸体,这是事实。尸体是谁当然是个疑问,凶手为什么要杀死他,也是一个谜。”
“我认为,树上的这个头盖骨是自杀,虽然这只不过是我个人的想象。但如果不是上吊自杀的话,就不可能长成人面树。”
“地下室的尸体呢?”
“很可能是他杀。”
这时候,菜美摆弄着自己头上的发卡说话了:“现在至少可以肯定那具尸体是被人埋在墙壁里。那么,这个‘黑猫’似的凶手,就住在这座‘钟城’里!”
“反正不是我!”修史马上说道。
瑠华和小玲没说话。
“那是黑鸪博士吗?”菜美问道。
“也许是恋宫女士呢。”修史说道。
“算了算了!”深骑举起右手,制止了菜美和修史的争论,这样争论下去只能造成混乱。“墙壁是怎么回事?用的石头好像很奇怪嘛。”深骑把话题拉了回来。
“从法国搬过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小玲卖弄似的说道。
“为什么一定要用磁力这么强的石头呢?”深骑问道。
“我认为,”克罗斯把垂在额前的头发完后弄了一下,“这是为了不让别人靠近‘钟城’。我这样分析有道理吧?强力磁场会使来客的心理罗盘发生混乱。在磁场异常的现代社会,这点磁力算不了什么,但是在几个世纪之前,这样做就不是难以理解的了。”
神奇听了克罗斯的话,想起瑠华在带着他和菜美来“钟城”的路上说过,不用地图,靠感觉也可以找到“钟城”。莫非她能感觉到从“钟城”放射出去的细微的磁力?人对磁力的感受力有多强是个说不清的问题,但是,常年住在这里的人,也许能够下意识地对磁力的波长有所反应。
深骑点点头:“克罗斯先生的话有一定道理。不过,无法解释地下室的现象,地下室的墙壁上浮现出那么多的人脸,是因为墙壁使用的是磁力很强的石头,为什么要在那里修建一间磁力极强的地下室呢?”
“大概是要实验吧。”瑠华轻轻说道。
“我也听说过以前在那间地下室搞过实验。”修史对瑠华的意见表示赞同。
“那么,搞的是什么实验呢?”深骑想起了理惠说过的蒙陶克工程,但没有说出口。
理惠正在记事本上写着什么,也许她的想法跟深骑是一样的。
“地下室也好,建筑物的构造也好,三个大钟也好,都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修史叹息着说道。
“修史先生,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一直住在‘钟城’里呢?”克罗斯马上问道。
修史一时无言以对,皱起了眉头。过了片刻才开口说道:“因为未音。”
“未音?”
“对,她长得太美了,所以我无法离开这里。不过,像你们这些非常理性地活在这世上的人,是无法理解的。”修史说道。
但是,深骑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如果自己是一个在感情上非常认真的人,也会被未音俘虏的。那个睡美人,堪称完美。
“好了,我回房间去了。”修史站起来,嘿嘿一笑,说了声“真麻烦”便转身走了。修史的房间在“未来馆”的四楼。
“南先生!”瑠华央求似的叫道。
“什么事?”
“那个……画里那个人的眼睛会动,是我的心理作用吗?”
“这个让菜美给你解释一下吧。”
“好的好的。”菜美虽然已经是满脸疲倦,还是耐心地给瑠华解释起来,“所有物体都有各自的固有波形。固有波形受到来自外部的同一波形,流入声波的影响,就会发生震动。这种现象叫做共振。你觉得画中赛蒂亚夫人盯着你,是因为那幅画的金属框发生了共振现象。金属画框动起来以后,整幅画也跟着动起来。不只是眼睛动,整幅画都动。当然,共振只能产生微动,但是由于墙壁到磁,金属框就动得更厉害了,瑠华小姐只盯着赛蒂亚夫人的眼睛看,当然只是觉得她的眼睛动。一般人看人物肖像画的时候,总是把视线落在人物的脸上和眼睛上,这大概是源于从古代遗址传下来的人类遗传基因里的防御本能。”
“可是,画框跟什么发生共振呢?”瑠华问道。
“跟发电机。刚才,深骑说地下有发电机,对吧?发电机发出的重低音真好跟画框的固有波形一致,所以就发生了共振。”
“您说的这些我很难理解,不过也明白了一个大概。您的意思是说,我没有必要害怕,是吧?”
“是的。”菜美冷淡地答道,就像在模仿深骑对待她的态度,除了深骑以外,菜美对所有的人都没有耐心。
瑠华默默地站起来:“我……回房间去了。”
“你一个没问题吧?”菜美问道。
瑠华暧昧地笑了一笑,只说了句“不要紧”,便迈开有气无力的双腿,上楼去了。
“我也走了!”小铃也站起来,离开了大客厅。他还是个孩子,对大人们的话不感兴趣,也许早就烦了。所幸的是这回没抢深骑的手提箱。
大客厅里只剩下深骑、菜美、理惠和克罗斯四个人了。
沉默了一会儿,克罗斯开口了。
“南先生,你也看见未音了?”
“啊。”
“刚才修史说的那些话,我也能理解。看到未音以后,我也动心了。”克罗斯用自嘲的口吻说道。
突然。钟声响了,只有理惠对钟声产生了强烈的反应,肩膀抖动了一下。深骑等三人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互相对视了一下。钟声低沉的余音又响了一会儿,慢慢消失了。
“八点了。”克罗斯说道。
深骑看了看自己的怀表,的确是整好八点,追问道:“一到晚上八点就鸣钟吗?”
“平时是天巳父子负责鸣钟,但是,每天晚上,中间那个大钟的时针一指向八点,大钟就自动鸣响。”
“为什么是八点呢?既不是吃晚饭的时间,也不是就寝的时间,不前不后的。”
“也许是从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习惯,比如说是祈祷的时间什么的,‘过去馆’里有一个小小的礼拜堂,也许曾经有过宗教仪式。”
深骑一边频频点头一边听克罗斯说话,听到一半的时候,忽然睡意袭来,意识进入了朦胧状态。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深骑一直没睡觉,由于对seem的行为感到气愤,后来想睡也睡不着了,紧张气氛松弛下来以后,睡魔卷土重来。
深骑慢慢站起来:“实在对不起,我也想睡觉了,一天一晚没睡了,菜美,你再坐会儿?”
“嗯,我再坐会儿,你先睡吧。晚安!”
深骑离开大客厅,去“未来馆”三楼的房间里睡觉,他觉得脚步很沉重,如果眼前有床的话,躺上去连一秒都用不了就能睡着。
走进房间,躺上床的同时,深骑睡着了。
3
“十一人委员会正在破解世界为何走向末日这个谜。我们得到世界各国的认可,到处追查‘深夜里的钥匙’。总司令部是十一个天使,统一指挥。可以说十一人委员会已经掌握了全世界的陆海空三军。”克罗斯说道。
“没想到您是这么伟大的一个人物。”菜美稍有兴趣地听着克罗斯侃侃而谈。
理惠看着两人亲密交谈的样子,心想:我给克罗斯当助手已经一年多了,像这样的亲密交谈一次都没有过。克罗斯根本就不怎么跟我说笑,我呢,一见到克罗斯就紧张得要命,菜美真令人羡慕,菜美到底是什么人呢?
理惠认为,菜美跟深骑的关系只不过是工作上的搭档。至于到底是什么关系,她也不敢肯定,菜美热情奔放。深骑稳重沉稳,这两个人为什么一起行动呢?理惠百思不得其解。
理惠想到了自己跟克罗斯的关系。自己终归是第三天使克罗斯的助手,如果没有了这层关系,两个人将形同陌路。但是,理惠觉得深骑和菜美的关系不一般。
“得到克罗斯这个名号,就意味着把自己抛弃。把自己过去的一切全部抛弃,为了这个世界继续存在下去,就是克罗斯活在这世上的使命。这是命中注定。另外十个天使如何看到此事,我不知道。反正我觉得这样不赖。”
“哎。世界真的要走向末日吗?”菜美问道。
“也许吧。”克罗斯苦笑了一下。“如果命运如此的话。”
“命运是什么?”理惠再也忍不住了,插了一句话。
“命运就像一本书当你翻开第一页以后,就决定了你要把它翻到最后一页,我们已经翻开了第一页,就只能一页挨着一页地往下翻了。”
“这么说,谁也救不了这个世界了?”理惠问道。
“等着人来做?已经没有那么富裕的时间了。”
“但是……”理惠想否认克罗斯的说法,话刚说出口又咽回去了。难道连回顾过去的时间也没有了吗?不过,如果把这话说出来,就会被克罗斯看到自己的弱点。
“真希望这个世界是一个只通过祈祷就能理解的世界。”克罗斯的表情突然变得哀伤起来,他非常勉强地笑了笑。
理惠如坐针毡,只觉得待不下去了。他抚了抚眼镜站起来:“我去弄点儿喝的,口喝了吧?”不等菜美和克罗斯答话,理惠转身去餐厅了。
餐厅里没开灯,但在角落里亮着一盏昏暗的小台灯。恋宫坐在灯前看书,她好想根本就没注意到理惠进来,一动没动。
恋宫端着一杯咖啡,一边喝一边在看一本厚厚的装订古旧的书,一看就知道是一本某个方面的专业书。
理惠向恋宫鞠了一个躬,但是恋宫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继续看自己的书。
“恋宫女士……”
“什么事?”恋宫不高兴地问道。
理惠缩着肩膀连声道歉,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
“您在看书吗?”
“你不是看见了吗?”
“嗯,这儿有几个窗户,不觉得那么憋闷。”说着,恋宫指了指窗户。
“旁边大客厅菜美小姐和克罗斯先生都在,您不过去坐会儿吗?”
“不去。”恋宫说话的时候,视线一直没有离开书。她说话的声音很有魅力。
但是,理惠听了垂头丧气,无力地垂下了肩膀。
理惠在餐厅里边的冰箱和架子上找到了乌龙茶、葡萄酒和威士忌。管家天巳告诉过她有这些东西。理惠怀里抱着饮料和酒。手上拿着杯子回到大客厅里。
在沙发上坐着的菜美和克罗斯谈兴正浓。
“您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菜美问道。
“三天前。”
“哦,我听瑠华说,她是从您这儿听说有深骑这个侦探,才跑出去找到他的侦探社的。”
理惠默默地把饮料和酒放在了茶几上,把乌龙茶推到菜美面前。
菜美马上不高兴起来:“我会喝酒!”
“啊,对不起!”理惠赶紧在菜美面前放了一只高脚杯。
克罗斯问菜美:“黑鸪瑠华去侦探社求南深骑,是为了地下室的墙上浮现出的人脸吧?”
“是,还有‘跳跳人’。”“啊?果然是为了‘跳跳人’啊。”
“你们也知道‘跳跳人’?”
“当然,简单一句话,是十一人委员会把‘跳跳人’这个传说检索出来以后,派我们来这里。”克罗斯说道。
没歌天使配有一个助手,两人一组展开行动。
助手都是众多志愿者中考试选拨出来的,理惠是一次性通过——考试主要是外语和智能测验。理惠原来是一个剧团的女演员,剧团解散以后,她决定去十一人委员会当天使的助手。后来就一直跟克罗斯一起行动。
克罗斯又说:“我们曾经认为,赛蒂亚·德鲁也许就是‘深夜里的钥匙’,但是我们现在不得不重要考虑这个问题,因为很可能是他的头盖骨被发现了。我们一直认为,赛蒂亚·德鲁跟‘跳跳人’有联系。”
那头盖骨已经不再茶几上,被挪到壁炉角上谁都看不到的地方去了。黑鸪博士通过管家天巳对众人说,明天要看看那个头骨……黑鸪搞研究时总把门光得严严实实,任何人一概不见。
“警察要是还管用的话,还可以请他们鉴定一下这个头骨。”菜美说道。
“我听说警察还在。”理惠终于插上了一句。
“形式上还存在,实际上完全瘫痪了。现在能够发挥作用的只有seem了,他们的目的大体上跟我们一样,也是为了世界和平,只不过手段跟我们有所不同。”克罗斯喝了一口白葡萄酒,耸了耸肩。
理惠一边含情脉脉地看着克罗斯,一边慢慢给他添酒。
“‘跳跳人’到底是什么呀?”理惠问道。
“深骑认为是一种迷信。”菜美说道。
“完全正确!”克罗斯说道,“很久以前,发生杀人事件以后抓不到凶手,人们就认为是‘跳跳人’干的,他们使用的这个名词也就一代一代地传到了现在。但是,看到地下室的白骨以后,我觉得怪物存在的现实性增加了。”
“难道在这座‘钟城’里,真有什么怪物吗?泽西恶魔?(传说中的两足有蹄类飞行生物,身长1至1.8米、全身覆盖黑毛,有着和马一样的头部、深红色的眼镜、蝙蝠般的翅膀。据传出没美国新泽西州。)要不就是塞内加尔蝙蝠?(塞内加尔蝙蝠,一种未确认生物体,据说生存于非洲塞内加尔南部。身长1.2米,类似蝙蝠,相貌凶恶,眼镜血红,两只脚各有三个爪子,出现的时候放出白光。跟它遭遇的人会发生呕吐、头晕、腹泻等症状。)”理惠的声音不觉有些颤抖。
“你说的那些东西是什么呀?斯蒂芬·金(stephenedwinking(1947-),美国畅销小说家,以恐怖小说著称。)的恐怖电影?”菜美问道。
“不是,我说的那些都是UMA(unidentifiedmysteriousanimal,未确认生物体,意指生存在世界各地的谜一般的怪兽等尚未被确认的隐栖动物,是一些生活在人类看不到的地方的异兽。在日本取其英文名称的第一个字母,简称UMA。)——未确认生物体,英国尼斯湖水怪(地球上最神秘也最吸引人的谜题之一。尼斯湖水怪是否真的存在,多少年来一直争论不休。)那样的未知动物!”理惠说道。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黑鸪博士利用遗传基因制造怪物说也要出笼了。哈哈哈……”菜美哈哈大笑,她的脸已经喝红了。
“遗传基因?你什么意思?莫非黑鸪博士的研究项目是遗传基因?”理惠问道。
“对呀。”菜美爽朗答道,“理惠小姐还不知道?是恋宫女士告诉我的呢。”
遗传基因,旋涡式相互连接在一起的A、T、C、G四个碱基,是把所有生物描绘出来的记号,也是把生命传给下一代的暗号。
“我也是刚刚知道的。”克罗斯说道,“黑鸪博士原来是个医学博士,他研究的东西恐怕跟医学有关,而且是属于微观范围的研究。”
“遗传基因的研究,范围是非常广泛的。难道真像菜美小姐所说的那样,黑鸪博士利用遗传基因制造怪物?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地下室就是一个利用怪物杀人的实验室。”理惠说道。
克罗斯制止了理惠:“听起来挺有意思的,不过太离谱了。”
但是理惠是认真的。她认为,怪物说是可信的。如果那个怪物真的像传说中的那样,在时间上挖一个暗道,在过去和未来之间自由来往的话,自己和克罗斯先生就太危险了。
理惠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真遇到那种情况,保护克罗斯先生就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克罗斯又说道:“说起遗传基因,听说过‘端粒’这个名词吗?几乎所有生物的遗传基因,在染色体的顶端,都有“TTAGGG”这六个字母的固定碱基配列,反反复复,绵延不断地连接在一起,这个部分就叫做‘端粒’,完全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排列。最初认为它的作用是防止DNA松开,也就是起一个固定鞋带扣的作用,后来才发现,这六个字母被DNA复制一次就消失一组,等‘端粒’都消失了,细胞就死了。这是老化体系的假说。从前有所谓分裂的次数是有一定限度的‘海弗里克极限说’,‘端粒’假说为其提供了证据。”
“黑鸪博士的研究课题是老化吗?”理惠问道。
“不是。我们再进一步探讨了一下‘端粒’问题。如果不想让六个字母的碱基配列消失,应该怎样做呢?就应该制造RNA来填补消失的部分。这样一来,就算被DNA复制,‘端粒’也不会消失了,细胞的生存限度就可以被延长。”
“也就是说不会老化了,对吗?”理惠又问。
“当然不能一概而论,不过,作为一种理论是可以成立的。”克罗斯说道。
克罗斯不被所谓通过遗传基因制造怪物的说法说疑惑,而是理智地思考,这使理惠感到很佩服。但是,在佩服的同时,理惠又害怕“钟城”确实存在某种怪物,并且胆战心惊。不管怎么说,克罗斯说的这番话,并没有解释清楚地下室里发现的白骨到底是怎么回事。
外边的雨声好像越来越大了。
“这雨看来是停不了啦!”菜美满脸天真地说道。
“也许要一直下到世界末日吧。”理惠补充道。
“大雨连续下七天七夜,全世界都得闹洪水。”才没好像喝多了,满脸兴奋,“但是,只有住在‘钟城’里面的人没事。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钟城’就是一艘大船!”
“诺亚方舟?”
“对!表面上看,这是一座建筑,而地下某处其实有一个秘密船长室,到时候可以操控这艘大船脱离险境。为了等洪水退了再恢复生命的本来面目,黑鸪博士收集了各种各样的动物的遗传基因。”菜美信口开河。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理惠很佩服菜美的分析,就算这座’钟城‘是一艘大船的说法是开玩笑,收集遗传基因的说法很可能是成立的。现代版的“诺亚方舟”!至少现在理惠找不到反驳菜美的论据。
理惠静静听着雨声。在她听来,那雨声不是将要吞没世界的残酷的雨声,而是蕴含着一种奇妙的可怜之情的雨声。
4
八点的钟声响过以后,又过去了将近三个小时了。理惠看了看手腕上那块没有什么装饰的音色手表,十点五十三分。那块手表是十一人委员会给她装备的,防磁性能非常好。
理惠为了清醒一下因为喝葡萄酒开始变得昏昏沉沉的头脑,特意跑到外边,看哪三个大钟去了。
走出玄关,理惠看见地上还留着一些脚印,都是往返于院门和玄关之间的,没有其他脚印。理惠打开伞,走进雨中,转过身,仰起头来看那三个大钟。
中间那个十点五十五分,左边那个十点四十五分,右边已经十一点五分了。
分针的长度大约是五米,时针的长度大约是三米半,这可不是一般的大,其巨大和庄严,叫人想起有名的英国伦敦的大本钟。听天巳说,钟罢是用膨胀系数很少的特殊岩石制造的,不受磁场变化的影响。
回到大客厅里,理惠说起了外面那三个大钟,衣冠不整的菜美笑着说道:“是挺有意思的。”她眼睛湿润,似是哭了。
“那三个大钟不停地走,有特别的意义吗?”菜美问道。
“只不过是一种习惯吧。”克罗斯道。
“如果修个钟楼,构造上都是适合放在高处的,但‘钟城’的大钟把发条分别圈在两大大圆筒上,弥补了构造上的缺陷。”克罗斯说道。
克罗斯又喝威士忌又喝葡萄酒,但是脸色一点儿都没变。他很有自制力,不让自己喝多了,什么时候都能保持温文尔雅的风度。
“不过,也许……”菜美醉醺醺地竖起食指,“这座‘钟城’在法国的时候,是建在高处的,很多人都可以看到。搬到日本以后,建在平地上,三个大钟就失去了意义。”
“有道理,很可能是这样的。过去的诸侯都把自己的住宅建在高处,以便俯瞰自己的领地。‘钟城’以前也许是侯爵的住宅。”克罗斯说道。
“可是,现在大钟还在走,叫人觉得它挺固执的。”菜美觉得这样的谈话没意思,把剩下的葡萄酒喝完,双臂伸直放在沙发背上,伸了个懒腰,说道,“好困啊!”
“今天就谈到这儿吧。休息吧。”理惠说道。
“我喝醉了,”菜美睡眼惺忪。
“菜美小姐,你不要紧吧?”理惠问道。
“嗯。”菜美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走进了“未来馆”。
理惠怀里抱着瓶子手上拿着杯子走进餐厅以后,发现恋宫还在那里,不由得吃了一惊。
餐厅里的灯没亮着,黑乎乎的,可是恋宫好像还在捧着书看,是为了节约用电吗?然而,光线如此之暗,能看见吗?理惠没敢出声,悄悄地把酒瓶子和杯子返回原处,向恋宫道了声晚安就离开了餐厅。恋宫没吭声。
回到大客厅里,理惠看见克罗斯深陷着坐在沙发里,一脸肃然。克罗斯的侧脸像一座雕像,非常漂亮。他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英国人,这样的混血儿,长的当然跟日本人不同,头发也是金黄色的,理惠不禁看得出了神。
“理惠,你怎么看?”克罗斯忽然说话了。
理惠回过神来:“啊?什么?”
“关于志乃美菜美,你的看法如何?”
“是个挺有趣的人,看着像个天真孩子,但看问题很尖锐。”
“但是,我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克罗斯眼睛看着远处,看着什么都没什么的大客厅的一角。
“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是的。当然,我跟她谈话来着,我也看见她喝的那瓶葡萄酒减少了,也看见她醉了,但是,我就是无法感觉到她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也许我有点儿神经过敏。”
“我倒是没有这种感觉。”
“算了,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克罗斯用手撑着头。眼睛一直盯着地板,看上去显得有些难过。
理惠伤心地想到:什么都不知道!关于克罗斯的一切,我很么都不知道!所以当他显得很难过的时候,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他!他所背负的责任,值得他把成为克罗斯以前的人生全部扔掉吗?
“理惠!”克罗斯忽然抬起头来。
理会答应了一声,马上端正了坐姿。
沉静有顷,克罗斯说话了:“明天是你的生日。当时针向明天的时候,我要对你说:祝你生日快乐!”说着,克罗斯拿起了理惠的手,轻轻一吻,动作文雅而又自然。
理惠始料不及,意识忍不住将手缩回,只觉得脸上发热。她羞得慌忙转过身去。
突然,钟声响了。
“怎么这个时间鸣钟?”
理惠和克罗斯同时抬起手腕看表——零点整。他们仔住进‘钟城’以来,一次都没有听到过这个时间的鸣钟。钟声跟平时一样,厚重低沉,但由于已经夜深人静,听起来就像从深山的山谷传出来的。
“去看看怎么回事!”克罗斯好像有什么不好的预感。迅速站起来,向楼梯方向快步走去,理惠紧随其后。走上二楼,顺着走廊来到大钟机芯的机房一看,一个人影都没有。齿轮咬合的声音还是那么有条不紊,一切都那么安详。
“大概是机器出什么故障了吧?”理惠猜测道。
克罗斯两手一摊,摇了摇头,然后又在机房里四处看了看才出来。
在楼梯里,碰上了管家天巳。天巳板着脸,看了理惠和克罗斯一眼,走进机房。几分钟以后,天巳依然板着脸,从机房里走了出来。
“机器出故障了?”理惠问道。
“不知道。”天巳厌烦地看了理惠一眼。
天巳虽只是个管家,态度却非常蛮横。
难道他怀疑我们?——理惠心下暗忖。
“大钟从来没有因为故障响过吗?”克罗斯问道。
“没有。这个时间鸣响还是第一次。”
“其他地方有没有什么异常?”
“还不知道。”天巳说话的口气一直没有任何变化。忽然,天巳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说道,“对了,小礼拜堂还亮着灯。哪里的灯几乎从未一直亮到深夜。”
“谁使用哪个小礼拜堂?”
“黑鸪博士。他每晚十点至十一点去哪里做一小时祈祷。”
“哦?”理惠歪着头问道,“不是说‘钟城’里一个钟表都没有吗?黑鸪博士是怎么掌握时间的呢?”
“只有黑鸪博士一个人有手表。”
“防磁手表吗?”
“是的。”
克罗斯说道:“不管怎么说,先到小礼拜堂去看看!”
顺着“现在馆”的楼梯下到大客厅的时候,看见菜美在那里。她的酒好像已经醒了几分,不再那么摇摇晃晃的了。
“怎么回事?”菜美问道。
“不知道。”克罗斯简单答了一句,忽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问菜美,“你是从“未来馆”下来的吧?途中碰到谁没有?”
“碰到谁?这不是碰到你们了吗?”
“哦。”克罗斯把脸转向天巳,“三个大钟都可以鸣响吗?”
“是的。‘过去馆’大钟机芯的机房刚才我已经看过了,没什么异常。“天巳说道。
他们几个穿过大客厅,走进了“未来馆”一层的餐厅。还在餐厅里看书的恋宫,看见一下子涌进来四个人,稍稍吃了一惊,但是表情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她合上书,若无其事地叫住了天巳:“大钟出故障了吗?”
“还不知道。也许是……”
克罗斯举起右手,打断了恋宫和天巳的对话:“恋宫女士,您看见有谁从这里经过吗?”
“天巳刚才从上边下来,然后进了大客厅。”恋宫说道。
“知道了,谢谢。”
天巳的房间在“过去馆”的二楼,也就是餐厅上边。如果追究他刚才的行动,应该是先去“过去馆”大钟机芯的机房,确认没有什么异常以后,然后下楼穿过餐厅和大客厅,去“现在馆”大钟机芯的机房,在那里,跟克罗斯和理惠相遇。
克罗斯和天巳开始上楼了,理惠赶紧追上去,菜美跟在最后边,恋宫留在了餐厅里。
“先去小礼拜堂看看!”走在前面的克罗斯说道。
上楼的时候,谁也没说话。沉默使大家感到心情沉重。
到了四楼的小礼拜堂,只见从两扇大门之间的缝隙里,透出一丝光线,照在楼道的地板上。由于楼道光线比较暗,照在地板上的那一道光线,好像是一把利剑。大门上的浮雕,是一个正在祈祷的朝拜者,痛苦的面容,看上去好像是地狱里的罪人,大门看上去也好像是地狱之门。
克罗斯敲了敲门,里边没人任何反应。
克罗斯边敲门边喊道:“博士!开门呀!”依然全无反应。
克罗斯抓住门把手一拉,门慢慢地开了。门没锁,不,门上根本就没有锁。
灯光慢慢照进走廊,克罗斯的脸沐浴在灯光里。
这是一个具有小教堂情趣的房间,正面墙上是一个大十字架,左右各有四排长椅,墙上还有彩色玻璃镶饰的油画,整个房间简单朴素,却庄严神圣。
但是,把克罗斯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的东西,不是正面墙上那个闪耀着银色光芒的大十字架。而是地板上一个红色的不完整的十字架。
房间正中央的地板上,仰面朝天躺着一个男人。他的双手向身体两侧平伸,双脚并拢伸直,他的衬衣被异样的红色染透,那红色扩散开来,把周围的地板染红了。
人们一眼就能明白:他已经死了。
尸体上没有头!
“这是怎么啦?”克罗斯小声嘟哝了一句。
菜美面无表情。凝视着尸体。
天巳脸上浮现出恐怖的神情。
理惠彻底呆住,意识一片朦胧。这样倒好,什么恐怖她都感觉不到了。
“理惠!”克罗斯叫了理惠一声。理惠总算恢复了意识。
从看到眼前那一幕,到压倒一切的恐怖感袭来,有一个时间差。理惠双膝一软,瘫倒在走廊里的地板上。
“理惠,你不要紧的吧?”克罗斯问道。
“不%不要紧的反义词是什么来着?”理惠想强装笑脸。结果没笑出来。
首先进入房间的事菜美。她走进尸体,弯下身子观察着没有了头部的脖子。
菜美怎么能那么镇定自若呢?在眩晕中摇晃的理惠看着菜美,心里如是想到。
“是黑鸪博士?”克罗斯问菜美道。
菜美淡淡说道:“好像是吧。”
“尸体上没有头。”菜美又说,这句话本来是个事实,但此前人们总是无法相信这就是事实,人们对这个事实的认识还是很模糊的。菜美这句话,把人们头脑里朦胧的意识转变成血淋淋的现实。这是抹不掉的现实:尸体没有头!
血腥味好像渗透到人们的身体里去了,再呆下去就受不了了。
“上帝啊,请来拯救他的灵魂吧!”克罗斯在胸前画着十字架。
“切口很粗糙,看来是非常野蛮地把头部砍下去的。”菜美说道。
“不野蛮的话,能干这种事吗?”女孩无力地对菜美说道。
“天巳先生,您怎么看?尸体时黑鸪博士吗?”菜美问道。
“很有可能,不过,我还是去恋宫女士那里吧钥匙借过来。打开黑鸪博士的房间确认一下吧。”天巳说罢,便离开了小礼拜堂,小跑着下楼去了。刚跑下去不就,天巳又上来了,说三楼黑鸪博士的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
“这身衣服是黑鸪博士穿过的衣服。”天巳说道。
果然是黑鸪博士被人杀死了!
太惨了!理惠闭上了眼睛。
5
深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菜美。
那简直不像是一个梦,而是活生生的现实。实际上是深骑对于过去的记忆,重现在梦里了。
深骑年幼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朋友,还一度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一场大火夺去了父母的生命以后,深骑两年说不了话,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不能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朋友们一个个离他而去。孤独的他只能靠看书打发日子。他喜欢下雨天,因为一下雨,从窗外传来的小朋友们在一起打闹的欢笑声就听不见了。
志乃美菜美就住在深骑加的附近。菜美经常一个人拿着一把小铲子在小公园里挖洞,东挖一个西挖一个,经常被大人骂。深骑很想知道菜美为什么这么喜欢挖洞,于是花了三天的时间练习说“为什么”,第四天,当深骑练会了说“为什么”以后,就去问菜美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深骑体会到了能够把自己的意思传达给别人的意义。
“我在找化石。”菜美答道。
原来如此!——深骑心想。
“不过,我认为这里没有化石。”深骑会说话了!深骑认为,这个公园是个人造公园,徒弟被挖掘过一次了,不可能在这里挖到化石。
菜美听了深骑的话,开始显得有些丧气,但马上抬起头来,双手叉腰对深骑说道:“这个公园里的沙土是从海边运过来的,一定能找到贝壳的化石!”
菜美说起话来像个大人,长长的头发在风中飘荡,这些都给生气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深骑含含糊糊地觉得,菜美生活在一个上流家庭。
菜美的父母基本上不在家。她的父亲据说是去向不明了,她的母亲是个翻译,经常出国。菜美一个人在家,放任自流,深骑和菜美的境遇虽然不能说是完全一样,但可以说是很相似。
菜美珍藏着父亲留给她的一个贝壳的化石,那个化石很小,很容易就能被菜美的小手攥住。咋看之下,无非是一块普通的石头罢了;但若细细审视的话,便会发觉其中央的凹处是个贝壳形状。
“爸爸虽不在家,但我知道他很喜欢化石。”菜美说道。
深骑举得菜美在逞强。菜美什么时候都逞强,绝对不在人面前露出哀伤的表情,就好像不然别人看到她的柔弱是她必须履的义务一样。
有一个时期深骑和菜美都没去学校,糊里糊涂地混日子。两人有时候一起找化石,有时候一起荡秋千,下雨的时候就在一起看书,不过很多细节深骑都记不清了,没出现在梦里。
两人一起进了同一所中学。深骑经常逃学,在图书馆的院子里消磨时光。菜美有时候陪他逃学。夏天,热乎乎的风吹过来,周围的数载摇晃,从树叶之间透过来的阳光好晃眼。荒废了的世界里,有时候也有阳光明媚的日子。
“为什么时间会流逝呢?”菜美小声问道,她的眼睛里射出清冽的光。
“我也不知道。”
“嗯,深骑,我们能永远在一起吗?”
“这个嘛……可能早晚有一天会分开吧。”深骑失去的东西太多了。现在,决定性的事实是,世界就要颠覆了。
“别说这种叫人伤心的话嘛!”菜美满脸不高兴,“深骑。你从来不靠近我。”
深骑不说话。
“我总觉得,”菜美摆动着双脚,“深骑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怎么才能靠近你呢?”
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
自己到底在哪儿呢?
深骑观察着自己的梦。齿轮在什么地方咬合?预先准备好的东西时什么?注定失去的又是什么?
雨,不停地下着。
深骑的记忆的海洋里,漂浮着一段插曲。
场面突然变了,变成了飘着细雨的黑暗的夜空。
深骑站在窗前,看着浸在雨水里的校园,不时从外面飘进来雾一般的细雨。
放学后的教室里,只剩下深骑和菜美两个人。静静的,有些昏暗的教室,黑板的颜色似乎把教室里的空气都染黑了。
猜谜突然说道:“深骑,你的现实只不过是你自己的东西。”说完便伸了个大懒腰。菜美最近热衷于格式塔心理学,经常看一些很难理解的哲学书和心理学书。菜美干什么都很认真。
深骑歪着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菜美百无聊赖地笑了笑,指着身旁的座位,对深骑道:“喂,你坐在这儿好吗?”
“啊。”深骑答应了一声坐下。
“如果我不是菜美,而是别的什么人,世界会怎么样呢?”
“不会怎么样的,还那样呗。”
“深骑,”菜美直视着深骑的眼睛,“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哪怕是到了世界末日。”说着说着,菜美居然哭了。
她为何要哭呢?深骑搞不懂。但是,他记得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菜美的另一面。
“菜美!”深骑叫道。
“你肯定什么都不懂,真气死我了!深骑对别人从来不感兴趣。”
“菜美,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深骑,我想离你更近一些,可是,究竟怎么做才能理你更近一些,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每天都在拼命地想。”菜美说完,擦擦眼泪站起来,跑出教室去了。
深骑呆呆地目送着她,心里涌上来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猛醒过来,赶紧追了出去。
菜美正顺着楼梯晚上爬,深骑听见了从上面传来的嗒嗒的脚步声,循着声音追了上去。
推开通往屋顶的门,雾混着雨一同打到了深骑脸上。
菜美已经站在楼顶栏杆外面去了,校服的裙子在潮湿的空气中随风摆动,蓬乱的头发黏在他的脸上。
“菜美!”深骑叫道。
“我要走了。”菜美说道。
“你要干什么?”
“我要变成包含着你的世界里的格式塔。”
“你胡说什么呢?”
菜美面向深骑站着,她的脚后跟已经悬空了,她的背后是无边无际的灰色的乌云。
“菜美!回来!”深骑跑过去,手伸向栏杆外面的菜美。
“再见!深骑,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菜美刚刚说完,身体便向后倒去。
深骑伸出了手,却未能拉住菜美。
菜美在空中飞弹,随后就从深骑的视线里消失了。紧接着,是一声沉闷的响动。
深骑跪在地上,很久没动地方。雨,把他淋湿了。水滴顺着头发往下流。
菜美!
校园里,深骑没有找到菜美的尸体。
而仅仅两天之后,菜美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重新出现在深骑面前。
“我以后就可以永远在深骑身边了,因为我是你那个世界里的一个片段。”菜美说道。
菜美呀菜美!你已经死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