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日本
1
君代躺在长椅上,谩骂睁开了眼睛,她坐起来,胸前盖着的毛巾毯滑到了地上。环视周围,是她熟悉的布置——高高的书架和办公桌并排着,房间的角落里放着巨大的复印机,旁边是灰色的打印机,还有电脑。墙上的日历被翻在十二月。二十五号的数字上被画上了红色的圈。在她的印象中,今天不是二十五号。
这里是图书馆的事务室。
君代侧过脸,看见图书管理员雾冷垂着头,正在打盹,君代静静地看着他的脸,他有着宁静而温柔的线条。仿佛察觉到了似的,雾冷睁开了眼。
“呀,君代,你醒来了?”
雾冷的声音还有些睡意朦胧。
“醒来了的是雾冷先生你吧?”
“一不小心就睡着了,呵呵。还做了梦呢。不过已经不记得梦见了什么了……”
“我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有种说不出的悲伤呢。”君代捡起掉在地上的毛巾毯,叠好了放到膝头。“对了,我怎么会在这里睡着呢?”
“从仓库取了短剑出来以后,你就晕倒了。迷迷糊糊恢复意识以后,你还自己喝了药。我们劝你休息一会儿,所以你就在这个椅子躺下了,之后的你,就是一个睡美人公主了。而我,就是你的knight,也就是守护骑士啦。”
“雾冷先生,不是睡着了么?”
“可能是睡着了吧,哈哈。”
雾冷毫不介意地说笑着,这反倒让君代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她沉默着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靠在了雾冷的肩上。房间里忽然变得很静,睡美人的长椅成了一个小小的二人世界。
“我……说不定爱上雾冷先生了呢。”
“很突然啊,为何会这么觉得呢?”
“说不出什么理由。真正重要的事,往往是连自己都想不清楚的。只不过每个人都装出一副明明白白的样子罢了,雾冷先生,你说是吗?说啊。说是啊。”
“是啊。”
“呵呵。不过,至少对我来说一点也不突然。很早以前就开始喜欢你了。因为害羞一直没说出来而已。”
“可是,你命中注定的人却不是我,是那个叫做树徒的人,你是他的恋人,不是吗?”
“轮回转世什么的,我才不信呢。”
“呵呵,说一点也不想要男朋友的人,可是你自己噢。”
“我真是个谎话精。”
“回前台去吧”。雾冷站了起来,“把工作都丢给歌未歌一个人了,在这样下去的话,会被她讨厌的。”
“被讨厌就被讨厌好了,如果雾冷先生是被全世界的人讨厌就好了,那样的话,那样的话就只有我一个人陪在你的身边,直到生命的尽头!”君代有些机动地拉住了雾冷衬衫的袖口,“不要逃走,好吗?”
“我不逃,只是去下前台。”
雾冷终究还是走出了事务室。君代呆呆地抚摸膝盖上的毛巾毯,然后忽然站起身,追着他走了出去。前台就在事务室的外面。这时,雾冷和歌未歌已经并排坐在那里了。歌未歌转过头看向君代,看上去有些吃惊。
“没事吧?”她问道。
“没事的。”君代答道。
“美希姐呢?”
“见你似无大碍,她就匆忙走了,该不会是有约会吧?”
“之前听她说跟男友分手了呢。”
“那肯定是有了新的男友了,哼哼。”
“短剑……放在那里了?”
“藏在事务室的架子里了,严密看管着呢。”雾冷说着把一条腿放到另一条腿上,“我想就连你也不应该知道放在哪里了。当然,也不会告诉那个自称树徒的人。如果你们两个都不知道短剑的所在,也就不可能杀死对方了吧。”
“就算知道,也不会以剑相残的。”
君代耸了耸肩。
“关于短剑呢,我稍微做了些调查。”歌未歌有些得意地说道。“到底是图书馆啊,想要查点什么的话,资料是要多少有多少——唉,我把书放哪里去了?”
“在你自己膝盖上啦。”
“啊,对对,就是这本。”
歌未歌把膝盖上那本厚厚的书放到了前台的桌子上。红黑色的封皮下,书页因年代久远而变成了深棕色。书名是英文的,而且用了某种特殊的字体,君代念不出来。里面也印满了一排排密密麻麻的英文。握住书边,让纸张飞快地翻动,只见文字边上到处配合着刀呀剑呀,还有弓箭、枪械之类的武器的插图。
“这是一本研究过去武器的专注。是一个叫亨利·德雷克的人在一九二三年编写的。”
“歌未歌姐,你能看懂英文啊?”
“能啊,我可是英语系毕业的。你们看,这页上面印着跟那把短剑一模一样的插图呢。”
说着,歌未歌翻倒贴着标签的那页。书页的左上角有个四方形的框,框里绘着一把线条朴素得足以脱离写实风格的短剑。被这么一说。Judaism倒也觉得它跟那把传说中的短剑确有几分相似,只不过,他所见的短剑积满灰尘,委实谈不上跟画中一致,插图边上,排列着英文的说明。字也好,画也罢,都印的深浅不一,显然是年代久远、品质低劣的印刷机造就的东西。
“我们现在看到的这种短剑属于双面直刃式,是中世纪欧洲各阶层男性用来防身或装备较多的剑种。你们看,这剑的护手是十字形的,这种形式的剑至十六世纪前后善及,自那以后,便逐渐演变成了用于防范对手进攻的左手短剑。”
“也就是说,这种剑随处可见。”
“是啊,不过继续往下读,我发现这里还有一小段关于被诅咒的短剑的记述。‘法兰西王国的某个私设的骑士团成员所拥有的短剑,共六把,剑柄上绘有……七颗星图案。’哎,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来着,啊,对了,看这段。‘据传,由于这六把短剑上附着可怕的诅咒,所以现在处于政府严密的看管中。’”
“咦——竟然流到这样一个图书馆里来了,还真是相当严密的看管呢。”雾冷冷笑着说道,“你说的那个‘七颗星’,正确的译法应该是‘七芒星’吧。拥有七个角的星,我仔细看过,那把短剑的剑柄上是绘着七芒星的图案呢。”
“是什么宗教的标记吗?”
“谁知道呢。在宗教上,六芒星和五芒星被使用的场合很多,但七芒星我就不知道了。我想,这应该是书上说的那个‘某个私设骑士团’作为纹章使用的图案吧。”
“那关于诅咒的传说就没有记述了吗?”
“很可惜,没有其他的记述了。”
“像什么六个无头骑士啦,城主的女儿啦,这些的?”
“没有。”
君代泄气地垂下了肩膀。
“接下来,该轮到我出场了,”说着,雾冷从前台的柜子里搬出大小不一的好几册书,“这些是我拜托美希小姐帮忙找的。”
“这些不就是地图册吗?”
“就是纯粹的地图册。”
雾冷拿着的是一本看上去足有四十厘米见方的大型图册,跟很多大尺寸的地图册一样,封皮上印着从宇宙拍摄的俯瞰地球的照片。雾冷快速翻着图册,至某页停了下来。法国南部的朗格多特地区,一个面朝地中海的地方。地图上,陆地右侧是一片蓝色的海湾,上面醒目地标注着‘golfeduloin’(里昂湾)。
“佩皮尼昂以北、卡尔卡松以东,就在这个地方,你们看,有一个古城迹的标记吧。这就是留下了耸人听闻的传说的‘琉璃城’,接下来,关于‘琉璃城’的详细记述,就要看这本书了。”雾冷说着,又拿出一本跟地图册形成鲜明对比的文库本大小的书来。“‘琉璃城’位于卢多河北岸,由实力可与法兰西国王分庭抗礼的图卢茨家族下令建造。城池的城主一职几经更替,最终落到了一个名叫佐夫洛的男人手中。据说,这名男子因为染指异端宗教,于一二四三年被东征十字军处以了极刑。他下令建造的巨石十字架,以及当时别名‘十字泉’的赛特湖也随之遭到了彻底的破坏,据说现在只留下了淋水的形骸。你们看地图的这个地方,能看见一个没有名字的内陆湖吧。据说这个湖原本是与地中海相连的,并且呈现着十字架的形状。”
顺着雾冷的手指移动视线,君代在城迹的西面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湖泊。一个歪歪斜斜的接近四角星形状的蓝色色块。
“哪无头骑士是出现在什么地方的呢?”
“关于神秘事件的内容在下一本书里。”
雾冷说着又从柜子里抽出一本书来。书的封面上,披挂着阴影的恶魔向他们投来了惺惺作态的微笑。
“真有趣呢,前台的柜子里,什么东西都能翻出来。”
“因为这是个四次元前台嘛,哈哈,关于无头骑士的记述,在这本书里可是描写得极具感官刺激噢,我先念一段:‘城主佐夫洛在城中的塔里饲养了一头怪物,那是一个喜吃人尸的恶魔。’书里还说,那个叫做佐夫洛的男人为了宗教仪式的需要,及二连三地残杀了自己的女儿和为女儿挑选的骑士,割下了他们的头颅。顺便提一下,被杀害的骑士的头颅加上他女儿的头颅,加起来正好是七个。我不知道这和七芒星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根据历史记载,佐夫洛最后是死于东征十字军的处决,至于真相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看来树徒说的那些,也不是谎话呢。”君代表情发杂地说道,“虽然不知道轮回转世的那些话到底是真是假。”
“关于短剑,这里也写到了一些。‘附有诅咒的短剑,在时空的流转中,不倦地指引着死亡。短剑的持有者必定遭遇常人难以想象的不幸和死亡。而现在,六把短剑全部下落不明。若无意中发现了这些短剑,尽量避免与之沾染,方是明智之举。’——还有,虽然对这些短剑的起源尚无明确记载,但这里写道:‘公元一二零四年,十字军第四次东征时,六把做工精良的短剑被康斯坦丁堡的教会回收。据传,此六剑系由一位圣职者在熔炉中注入自己的血液锻成,在当时被该教会作为圣剑,顶礼膜拜。’”
“雾冷先生,把这本书借给我吧。”
“好啊、这里面可写了不少相当有意思的东西呢。”
雾冷在君代的图书卡上敲下了借书章。君代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接近闭馆时间了。歌未歌打开了音响和功放,于是拉威尔的《悼念公主的孔雀舞》便在整个馆里幽幽地回荡起来。这是这个图书馆的闭馆音乐。现在,图书馆里应该没有别的人了,但作为既定的程序,《悼念公主的孔雀舞》仍有播出必要。
“雾冷先生,前台的柜子里再变不出什么东西了吗?”
“呵呵,是吧——”然而雾冷还是弯下腰钻到下面翻找起来,他取出一块蓝色的宝石、
“怎么样?琉璃石噢。”
“真没。”
那是一颗用一只手握住的深蓝色石头,不规则的表面泛着幽蓝幽蓝的光泽,闪闪发亮的黄铁矿棋布在深蓝色的石头上。仿佛夜空和星辰都被封进了这颗石头里。
“拿他当坠子吧,我做好了送给你。”
“谢谢。”君代轻轻说道。
窗外,雪花依然纷飞不停。君代的目光追随着飘零的雪花,没有归宿。
2
第二天,那位每天光顾图书馆的老人像往常一样出现在了阅览室里。正要走出阅览室的他,跟君代擦肩而过。君代看着老人,他绅士地向她点了点头,走了出去。于是君代又成了阅览室里唯一的读者,她拿出昨天借来的书看了起来,膝盖上放着她的背包,感觉有些碍事,她把背包放到了桌面,包里装着便当,是她今天特意早起做的。君代总是自己给自己做便当,只做自己的,没有什么为她做过便当,也没有什么人吃过她做的便当。
没多久,树徒就出现了。今天的他一如既往地带着一脸痛苦的表情。然而,当他看到君代的时候,像是放下了悬着的心似的,轻轻吐了口气。君代没有抬头,只是看着他那件黑衬衫上的扣子,她不想迎上树徒的目光。
“早上好。”
“您也早上好,”君代可以显得特别礼貌,“您今天也来了啊。”
“是呀。”树徒笑了,“但我决定暂时闭嘴了呢。”
“能请您这样做的话,我荣幸之至。”
于是,树徒默默坐了下来,一言不发。而君代却无法漠视他的存在,无法专注于书本了。她一行行读着,竞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她甚至有些受不了自己了,就算树徒只是抬腕看看手表,她都会几张的神经过敏。
“昨天,关于你说的那些事,我想了很久。”君代选择了打破沉默,“你说你曾是我的恋人,说我们都背负着轮回转世的命运,这些都暂且不论,我想知道,你到底想在我身上寻求什么?你为何要来接近我?”
“我寻求的是结束,”树徒用手指安抚着额头,说道,“我自己的结束,我厌倦了轮回转世,不想再有来世了。我希望我能只作为现在的自己,走完我的人生。还有,我也希望我们两人之间,不会有谁再是在对方手上。”
“你轮回了那么多次,一定经历了很多痛苦吧。”
“你也是噢。”
“我嘛,早就不记得前世的事情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没什么可痛苦的。”
“确实,或许想不起来反而是一种幸运吧。”
“我……有了喜欢的人了。”
树徒看着君代,沉默不语。
“其实,说真的,到底是喜欢还是讨厌,连我都说不上来,但至少,我心里有了这么个人,我希望他能一直看着我。我不是因为自己快要病死了,才硬生生急着找了个还算合适的人去喜欢,这也不是用来逃避你的借口。这是真的,在我将死的时候,偶希望能陪在我身边的人不是你,而是雾冷先生。”
树徒静静听着,仿佛强忍悲伤一般,垂着眼帘,默默盯着地板,淡淡的影子寂寞地缠在他的脚边,在阅览室苍白的日光灯照射下,呈现出扭曲的形状。
“我有这个心理准备,”树徒几乎是梗咽着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有时候想,也许是我过分执着于过去,才会困在宿命的阴影里走不出来,而你,只是君代,不是君代以外的任何人,不是我所认识的另一个人。你只是你,你的生命里,不再容得下我的出场了。”
“别用那么悲伤的眼睛看着我好么……”君代开始因自己的残忍而愧疚,“那你说说,一九七一年的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前世是在那个时候死去的吧?前世发生的事,我真的一点记忆都没有了。如果你说那些都是真的。”
“那一天,我们试图封印住那颗七芒星,封印住那颗刻在短剑上的七芒星,斩断那条束缚着我们的轮回转世的锁链,可是,你却在中途死去了。不,是我用这双手把你杀死了。那天晚上,你横躺在我们大学的那个空旷的停车场里。要跟命运一决胜负,你所在的位置,是一颗用石灰粉画成的七芒星的中心。那是一个看不见星星的夜晚,那颗七芒星是我们俩亲手画的。但是,我们打算躺在七芒星的中心,一直睡到天亮。这就像是一个终止轮回转世的仪式。我们在心底不抱什么希望地期待着,没准经过这一晚我们就能永远地摆脱轮回转世的痛苦了。七芒星什么的,也不过是我们这个所谓的仪式的道具罢了。然而,早上当我醒来的时候,你已然死了。你的胸口插着短剑,一定是我杀死你了。”
“那把短剑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难道是我们随身带着的?”
“我们两个走进七芒星里的时候什么也没带,别说是带着短剑了,而且来到中心以后,我们一步也没有跨出过七芒星,如果我们曾经离开那里,那七芒星的周围一定会留下石灰被踩踏过的痕迹吧。可是那里是一个脚印也没有。因为那么大的七芒星必须画在开阔的地方,我们才选择了学校的停车场,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然而,你的胸口还是被插上了短剑。”
“这是怎么回事?简直像是短剑从天而降呢,我被一把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短剑刺穿了心脏,太神奇了。”
“不论你问我多少次,我都不会否认,是、我、杀死了你,问题不在于短剑从何而来。”
君代歪着头,困惑地说道:“你说的命运和那些过于残酷的记忆,我真的完全无法理解。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把所有的一切都遗忘掉呢?虽然你坚持前世的我死在你的手上,可是这又如何呢?我并不恨你,说不定,其实这一切早就结束了,不是吗?你想,如果没有死去,我们怎么会知道是不是还在轮回转世着呢?”
“说不定,其实这一切早就结束了不是吗?你总是这么说,也许,对你来说,这一切真的结束了吧,你连我都忘了。可是被留下的我刚怎么办呢?我只有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这是最后的一世了。现在的你,就是最后一世的你了,只不过因为你转世的时间比我慢了一轮,所以才会仍然存有关于我们的记忆。下一次你一定会把关于我们的一切都忘记得干干净净的。正因为这样吗,你才应该珍惜自己的这一世,拼尽全力地活下去。”
“你知道这有多痛苦吗?”
“我明白的。可是……”
“你根本一点都不明白!”
树徒情绪激动地摇起了头,像是在拼命地抗拒着君代的话,然后他安静下来,用空洞的眼神凝视着地面。
活着是一种痛苦。君代知道,她所承受的生的痛苦绝不比任何人逊色。但与此同时,她也清楚地知道。她必须以最大的真诚来支持这仅此一次的人生。
“累了吧?”
“一直都是这样疲倦地活着,多么漫长的轮回。我一直在做着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而现在。我醒了。我两手空空,只身一人。”
树徒仰起脸,看着天花板,仿佛他和他周围的世界都已是一片虚无。
阅览室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雾冷走了进来,一只手还捧着书。见到树徒也在,他显得有些吃惊,却只是默不作声地在君代的桌上放下了书,然后转身就要离开,树徒叫住了他。
“您就是……雾冷先生?”
“正是。”
树徒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同样一动不动的雾冷,像是在拼命回想着什么,短暂的沉默就像一种僵持。
“我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的。”树徒说,“然而我却来到了这个世上,您说我到底应该怎么做呢?”
“能说出不该来到这世上云云的人,只可能是已经来到了这世上的人,不需要可以去做什么,只要平平凡凡地生活在这世上就可以了。”
雾冷的口吻格外冷静,跟平时的他简直判若两人,树徒轻轻额首,雾冷向他礼貌性地行了一礼,随之转身走出了阅览室。
“我也该回去了。”树徒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走了,再见。”
我“……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吧。”
“别放在心上。”
树徒拉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不知怎的,君代竟有些不忍看他离去的背影。
阅览室里又只剩下君代一个人了,他看着桌上雾冷为她送来的书。这是她之前拜托雾冷替她找的,苏格兰的古代传说,她拿起书和便当,走出了阅览室。他经过了前台。前台只有歌未歌一个人,她真沉迷于一本英语读物,完全没有注意到君代的出现。君代没有走向前台,而是径直向大厅走去。
“最尽头的图书馆”有一个非常宽敞的大厅,大厅的天顶高高的。可叹的是,这里竟然终日见不到一个人影,委实让人觉得宽敞得有些多余,君代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下,打开了她的便当,小小的枝型吊灯在君代的头顶上闪耀着,在这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就像是晶莹剔透的百合,只为她的公主默默绽放。君代吃了一口煎蛋,要是在少放些糖就好了,他有些后悔。真是毫无意义的进食,她想,她跟树徒,她们俩其实是一样的。在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世界里,身边也没有任何人陪伴正如此刻的她,一个人吃着自己给自己做的便当,她忽然对死充满了恐惧。或许,死的本质,就是没有尽头的孤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的——树徒的话在她的耳边深处回荡着。不!没关系的。天堂里有月亮,而且还有天使在身边翩翩起舞。一定会喜欢那里的。可是,如果只剩她孤身一人呢》就算这样也没关系,反正一直都是这样过着,又开始头痛了……在天堂里也会头痛吗?君代惨然地笑了。
“你在哭噢,君代。”
说话的是雾冷,他伸展着长长的腿,在君代的身边坐了下来,君代有些恍惚,愣愣地盯着雾冷看了许久。
“才没哭呢。”
君代逞强地摇了摇头。
“你还真是个倔强的小孩呢。”
雾冷说着,把君代轻轻地揽到怀里,抚摸着她的头。
现在,君代的整个身体都靠在了雾冷的胸前。她从来没有这样安心过。
“被嘲笑了呢。”
“哈哈,那本书,喜欢吗?”
“嗯,很喜欢。虽然还没有真正看过,但我想一定很棒。”
“那就好。”
“嗯……筷子掉在地上了。”
“待会儿捡好了。”
“我……不想死。想到死,就觉得好害怕。我才发现,原来我是这么恐怕死亡。我刚才……哭了吗?一定是因为太害怕了。为何只有我非死不可?我不要死掉——不要一个人死掉!”
“现在我们是两个人了。”
“我为雾冷先生做了便当来了呢。你会吃吗?”
“那当然咯。”
“和我一起吃吗?我们两个,一起吃便当是吗?”
“啊。”
“我不甘心,为何不能让时间就此停止呢……若能一直想现在这样,该有多好。”
“别怕,时间的流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雾冷温柔地笑了。
静静的大厅里,回荡起轻柔的笑声。
“树徒这个人,真让我捉摸不定。他说再见的时候。那悲伤就好像他面前将是整个世界的尽头,他说,他是追踪者短剑才找到我的。可是,在这个图书管里,出现在那把短剑的周围的,不止是我呀。美希姐不也是吗?歌未歌姐不也是吗?既然如此,他怎么能够断定我才是他寻寻觅觅的那个前世恋人呢?”
“难道是因为面影?”
“你是说,转世前的脸上还会带着前世的面容?”
“还有一种可能,或许就像他说的那样,在轮回转世的瞬间他看见了你的容颜,无论采用哪种解释,看来都只有树徒才可能知道谁才是你。”
“一九七一年发生的事,他也说到了呢。他说,我被杀死在七芒星的中心,一把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短剑刺进了我的胸口。”
“关于这件事,我又收集了一些资料。”
雾冷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叠好的纸。君代接过纸。翻看起来,这是一份剪报的复印件。白纸上的日期是一九七一年十二月十八日,新闻报道的标题是“青年男女雷他杀,尸体被发现。”倒是终结得相当简洁。
“死者身份目前还不能确认。目前能够判断的是,男性死者死于颈部被刺导致的大量出血,而女性死者则死于胸口刺伤所导致的心脏机能停止。作为凶器的西洋式短剑虽然被留在了凶案现场。但短剑上没有发现任何指纹。”
“跟树徒说的不一样呢。死去的人应该只有我一个呀。”
“啊,但报道中却说两个人都死了。”
“关于七芒星,报道里一句都没有提到呢。”
“是因为报道管制的缘故吧。或者,我们可以认为,七芒星什么的,根本从最开始就不存在。可是,到底有没有过七芒星,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假设被杀死的那个女孩就是你的前世,那么,跟那个女孩一起死了的那个男孩,他究竟是谁呢?”
“是树徒吗?”
“树徒是跟你一起死的吗?如果前世的树徒是和前世的你一起死去的,那么现在的树徒又是谁呢?你跟他显然不是一个年龄,他比你年长的多了。”
“说得也是——而且,短剑的问题也是个谜。难道说,是他们两个中有谁事先藏了那把短剑,偷偷带进了七芒星里,以便杀死对方?总不能是短剑自动冒出来把他们两个刺杀了吧?”
“我想我们一定是在某个环节上想错方向了。”
“算了,别继续这话题了。”君代放下剪报,重新靠近了雾冷的怀里,“人生太过短暂了。还是给我说说月亮的事吧。”
“月亮的事?”
“嗯。”
“什么方面的呢?”
“比如引力什么的。”
“我们都生活在月球引力之中。”
“还有呢?”
“一切拥有质量的物质都带有引力。”
“那么,雾冷先生此刻陪在我的身边。是因为我的引力咯。”
“不,是因为你的意志。”
3
像往常一样,终于,《悼念公主的孔雀舞》在图书馆里回响起来,于是年轻的恋人不得不依依惜别,君代还要回到阅览室里拿回自己的背包,他不记得跟雾冷在一起呆了有多久,总之一定是很久很久吧。他们毫无畏惧地依偎着,多么美妙的时光。人生是如此短暂。太过短暂了!君代想起了大厅里在她头顶上闪耀着的水晶吊灯,多美的花呀,美丽的事物从能被轻易想起·总能被轻易想起。
尽量轻巧地拉开那扇聒噪的门,君代回到了阅览室。金色的余晖透过了窗子洒进了空荡荡的房间,纷乱地散落在座椅和白墙上。她拿起那个留在桌子上的背包。
突然,君代被人从背后抓住了手臂。惊慌失措的她想要大声求救,却被人捂住了嘴。于是她不停地挣扎着,想要挣脱哪只手的控制,可那双手如此有力,即便她用尽全力抵抗也只是白费力气,被紧紧握住的手腕处传来了剧痛。她拼命地扭动脖子、转头向身后看去,是树徒!
“给我安静一点……安静一点好吗?”
树徒像在恳求似的对她说道。君代一时有些发懵,全身僵直地看着树徒,不再挣扎了。
“对不起!我别无选择。”
树徒说着,伸出原本捂嘴的那只手,把阅览室反锁了,另一只手则依旧牢牢地抓着君代。然后他又拽着君代,两个人一起站进了一个透过门上的玻璃也窥探不到的角落里。君代不自觉地颤抖着,直愣愣地盯着前方那黑漆漆的厚布窗帘。阅览室里的日光灯熄灭了,太阳也下山了,她的四周被黑暗彻底吞没。
门的外面,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是谁正在向阅览室走来?一定是正在进行闭馆巡视的雾冷。君代扯着声带,拼命地呼唤着雾冷的名字,可是嘴巴被树徒死死地捂住了,根本发不出一点像样的声音。树徒阻止了她的求救。门把处传来了插钥匙的声音,是雾冷在开门!可是开锁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也许是接受了上锁的事实,所以不想再惊动这扇门了吧。君代的眼泪倏地从眼角滑落下来,浸湿了树徒的手指。把门打开!把门打开!把门打开!把门打开啊——
雾冷的足声益发远了,绝望慢慢爬上了君代的背脊。君代痛入骨髓地意识到,此刻若是得不到雾冷的帮助,她就会失去一切。
她已经听不到雾冷的脚步声了。
“求你了,别哭了。”不知何时,树徒手中多了一把短剑,他用剑尖抵住了君代的脖子,“虽然又是没创意的做法,但希望你能见谅。别大声喊叫,好吗?”
君代含泪点了点头,树徒放下了捂在她嘴上的手。
“你想怎么样?”
“我已经发现了,关于这个世界的最荒诞的秘密。所以,我要封印它。封印住这轮回转世的诅咒。”
“你疯了。”
树徒把脸凑到君代面前,决然地说道。
“你怎么会拿着这把短剑?只有雾冷先生他们才知道短剑放在哪里。”
“短剑在这世上一共有六把。我跟你说过吧?这只是其中一把罢了。你看,七芒星的纹章上可这数字‘Ⅵ’不是吗?图书馆里的那把短剑上应该是刻着数字‘Ⅰ’吧。所以,你看到的那把短剑跟着并不是同一把。”
“你身上也有短剑?”
“是的。”
“你困住我想要做什么?”
“我们两个,有必要再一次进入七芒星里。一切必须在今晚有个了结。”
“一切早就结束了!”
君代发出了愤怒的悲鸣,她已无法忍受树徒如此强硬地走进她的生命。她激昂的声音在房间里反复回荡着,树徒慌忙伸手再次捂住了她的嘴,锋利的剑尖擦到了君代的脖子,雪白的皮肤上很快就出现了一道口子。温热的液体从脖子上淌了下来。是君代的血,鲜血爬过了锁骨,慢慢流向她的胸前。树徒赶紧拿出一块白色手绢,满怀歉意地替她擦了血。
“别碰我!”
“我不想伤害你的。”
“我让你别碰我!”
“为什么总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所有的罪都是你自作主张地冠到自己头上的。根本就是自作多情。”
“你根本不愿意理解我呢。”
“不。是了解得太透彻了。”
树徒没有在说什么。有那么一会儿,他像个人偶一样,呆呆地站在阴影中,一动也不动。
《悼念公主的孔雀舞》早已停止了播放,音乐停放以后图书馆就要闭馆了。歌未歌姐走了吗?雾冷应该也离开了吧?在没有别的人使用这座图书馆了吗?这些君代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这里,只剩下她和树徒两个人了,他被留在了寂静无声的世界尽头,和树徒。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手指被鲜血沾湿了。他不觉的伤口有多痛,但她的胸口实在难受得要命。
“在这里一直等到晚上吧。”说着,树徒坐到了一把椅子上,“再等一会儿,这里就会像真正的世界尽头一样,一片死寂了吧。你也找个椅子坐下吧。”
君代哪里还有坐下的心思,可是树徒一直扯着她的袖口往椅子上拉,她只得坐了下来。短剑被放到了树徒身边的桌上。他看着冰冷的剑尖,泛着幽暗、沉重的金属色,不像吊灯的光芒,那么温暖、柔和。黑暗中的短剑,看上去像极了一个十字架。
“你有想过要转世为谁吗?”
树徒问道。
“没有。”
“明智。不过,期盼着能轮回转世的人可不少哦,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忿忿不平着生命的不可重复呢。世界只有一个,人生只有一次。这就是不满的源头。也许,我们人类从来就没有正视过自己的人生。有的人一旦跟不上世界发展的速度,就希望可以轮回转世,一切从头来过,可是到头来,就算你再怎么期盼,也只能含恨而终。生命的规则便是如此。”
“你搬出生命的规则又想说明什么呢?不论是在多么严呵的声明规则中,能用心享受这短暂人生的都大有人在。从一开始就为自己设定好死亡和终点的结局,这样的人注定什么都得不到。”
“你这番话就像是对自己说的呢。你身患绝症,既定的死期不是一天天迫近了么?你用心去享受生命了吗?”
君代不答,她死死盯着树徒,同时偷偷观察桌上的短剑。如果她伸手的话,想必是能够到那把短剑的吧。她在脑海中反复的试验着,自己需要多快,才能比树徒更早地把短剑抢到手里。想象中的她,成功地抢到了短剑,她用短剑刺向树徒,刺了一下又一下。然后,她总算能向雾冷求救了。雾冷看着满身鲜血的她,说道:“你真美。美极了。”
“好了,我们差不多可以离开这里了。”
树徒重新抓起短剑。他走到门边,把脸凑到玻璃上向走廊里张望了一番,确认没有异样,于是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门锁,随着一声刺耳的历响,寂静的空气被撕得支离破碎,门开了。君代被树徒抓着手腕,拽出了阅览室。
“要去哪里?”
“七芒星必须做在一个宽敞的地方。”
“图书室?”
树徒点了点头,他自顾自地大跨步走着,君代被拖得小跑起来。两人从前台边上的门进入了图书室。这是一个书架的丛林,而且静得让人浑身发毛。或许是因为采用了独特的隔声设计吧,总感觉脚步声在这里很快就会消失,声音都被这个空间吸走了,君代抬起头,眼前是成排成排的书架,就像是没有尽头的树群,交织着一路延伸进黑暗里。她生平第一次看到的夜晚的图书室,竟是这样一个幻境丛生的地方。
“书架难免有些碍事,但没办法。你也不想躺在外面吧?”
“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愿意。”
树徒看着君代,脸上浮现出为难的苦笑,然后轻轻点了点头。他踮起脚尖,把最近身边的书架上的书全部捋出来,一本一本丢到了地上。堕落的书本有的书脊撞地,有的摊开横躺着,还有的则是狼基地俯卧着,尘灰飞扬。
“别糟蹋书了。”
“好过我们被命运糟蹋。”
“这些都是雾冷先生和歌未歌姐辛辛苦苦整理好的书啊。”
“事后我会道歉。这总行了吧?”
君代瞪着树徒,决定不再说话,树徒已然近乎疯狂,一切劝阻都只会是徒劳无用。她看了看们的方向,又看向了窗。窗上挂着厚厚的窗帘,会阻碍她的行动,看来是无法经窗口逃跑了,想要逃跑,只能通过门。图书室有两扇门,一扇在她身后,一扇在他的身侧,可是她离两扇门都有着相当一段距离。
“你也帮我一起清书。”
“不要。”
“我们要用书来做七芒星。把书排在地上,排成七芒星的形状。这也是为了你呀。”
君代没有回应树徒的要求。树徒放弃了劝说,一个人默默地继续着他的工程。他走到社会科学类书籍的区域,按照政治、法律、经济、财政、社会教育、风俗、习惯、民族、国防军事的排列顺序,将整齐的书本全部推下了书架。接下来是自然科学区域:数学物理学、化学、地理学、天文学、宇宙化学、地球科学、地质学生、物化学、一般生物学、植物学、动物学……书本呻吟着一一坠地。坠地的书杂乱无章地堆砌着,在君代的周围对称一座座小坡。
“有关七芒星,我想问个问题,”君代开口问道:“一九七一年的那一天,死在七芒星里的,不止我一个吧?”
“你查过了?”
树徒暂停了他粗暴的工程,回头看向君代。
“对,那时,被杀的不止是我,你也死了,我问你,你到底是谁?倘若轮回转世的命运依然继续着,而一九七一年那天和我一同死去的就是你,那事情就说不通了。先不说是谁准备了短剑。光从年龄上计算就算看出蹊跷。并不曾在一九七一年死去。和我的前世一起死在七芒星里的那个男孩,不是你。”
“你所谓的从年龄上计算是指什么?”
“如果我们是在一九七一年一起死去的,那么我们轮回转世后的年龄应该也是一样的不是吗?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六。”
“我才十八岁。”
“有什么可奇怪的?”
树徒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其实根本不是树徒是吗?”
君代用了质问的口吻。
“我就是树徒。”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沉默,他们互不相让地彼此对视着。
然后,树徒缓缓地摊开了双手。
“那么,请你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Ⅴ
一二四三年
琉璃城法兰西王国
4
白色骑士的六名骑士从城池里消失了,玛莉知道这件事,是在保管铠甲的人偶头部被无端带走的第二天。
早晨,玛莉在侍女的轻唤中疲倦地睁开眼睛,她梳了头发、换了衣服,昨晚的恐怖之旅就像一个杂乱无章的梦境,被暂时抛到了脑后,然而,就在她迈出房间的瞬间,忽然苏醒的记忆便如点燃火把的洞穴渐渐显出了它狰狞的面目,玛莉的脑海中浮现出头盔在走廊上翻滚的情景。她猛地转过身,抓着了侍女的肩膀,前后摇晃着焦急地问道:“雷因在哪里?”
“今天还没有见到雷因大人。”
哪里都找不到雷因。除了“玛莉专设骑士团”成员,各个岗位的骑士似乎都跟往常没什么两样,可是她始终找不到她的雷因,就连同一个骑士团的弗兰德、阿诺维、伊凡、奥拉斯和马提亚斯也都不见了。
玛莉向着佐夫洛的房间走去。佐夫洛的房间位于这座城池的最深处。她来到一扇厚重的铁制大门前,做了做深呼吸,然后鼓起勇气叩了门。金属震颤的声音在空气里回荡着。门开了。佐夫洛悠然自得地坐在他那个猩红色的大椅子里,翘着二郎腿,他没有马上看向玛莉,他的视线还停留在墙上的某处。
好一处肃杀之地。每次来到这里,玛莉都忍不住这样想着。真想不到一个城主竟会住着这种房间——没有任何的装饰和摆设,映入眼帘的唯有冷冰冰的灰色石壁。
“真够闹腾的啊。”
佐夫洛转过头来,眯起眼睛看着玛莉。
“雷因不见了!不只是雷因,还有弗兰德,还有阿诺维,他们六个都不见了!”
“这个我知道,刚才已经派了两个骑士出城去找他们了,你用不着担心。”
“哪人偶呢?地下室的人偶怎么了?”
“人偶?你指什么?”
“昨天晚上,不知道是谁,把雷因的头盔丢在了我房间的门口,我觉得这很不寻常,就到地下室的装备保管室去看了。只有那个人偶的头——穿着雷因的装备的人偶的头,不见了。他的头盔和斗篷也被丢在地上了。”
听了玛莉的说明,佐夫洛忽有些脸色发青,只见他睁大双眼,连手指都有些微微颤抖:“你说的都是真的?”他追问的声调里甚至流露出一丝胆怯。玛莉点了点头。
“哪铠甲还在吗?”
“可能没了。毕竟人偶穿着战袍,看不出铠甲是否还在。”
“这样啊……”
佐夫洛像是确信了什么似的,紧绷的面孔渐渐松弛下来,换上了一脸胸有成竹的表情。而玛莉则开始后悔自己沉不住气找了佐夫洛。如果父皇真的就是杀害母后的凶手,哪她跟父皇独处一处实在是件很危险的事。都怪自己一心只想着找到雷因,不计后果而且没一点儿准备地闯了进来——简直让人不寒而栗!玛莉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把手搭在了门上。
“玛莉,你不用怕,”佐夫洛的声调忽变得柔和起来,但玛莉依然觉得买股悚然,“一切都是为了你,我亲爱的女儿。”
玛莉几乎是夺门而出。佐夫洛的话,他的声音就像是邪恶的诅咒,萦绕在她的耳边。她在被阴冷和昏暗吞噬的走廊上奔跑着。没有人能解救她。她不敢回头,只能向着自己的房间拼命奔跑,她冲进卧室,关上门,一头钻进了自己的被褥里。被褥里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父皇一定知道些什么!
玛莉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她甚至开始觉得,现在的她,自己塑造了她的环境,还有她周围的一切,全都是佐夫洛精心组合凑起来的虚像。佐夫洛曾经问她是否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降生到这世界上。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有人在敲她房间的门。玛莉勾起身子,决定假装没听见。然而敲门声仍在继续。
“玛莉殿下,您要用餐吗?”
是侍女的声音。她比玛莉年长一轮,一直认真周到地照顾着她任性又可爱的主人。
“不想吃。”
“可是……”
“我不想吃!”
“是,明白了。”
门外传来了侍女渐渐走远的脚步声。玛莉忽又不安起来。太阳下山了,整个房间都被昏暗笼罩着,她把头埋进被子里。周围一下子变得无比安静,她甚至听到了她脉搏跳动的声音。收拢肩膀,抱住膝盖,她的双手又不自觉地握住了胸前的宝石。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还是侍女的声音。
“我把饭菜端过来了。玛莉殿下要在这里用餐吗?”
玛莉拍了拍胸口,侍女的声音多少让她安心了一些。她爬出被子飞奔到门口,打开了门。现在,这个端着餐盘的侍女可以算是她的旧俗了。
“都说了不想吃了。”
玛莉孩子气地喃喃着,一面却接过了餐盘。盘里放着羊肉汤和面包。
“您是在担心您的骑士们失踪的事吧?”
“——嗯,雷因他们到底去了哪里了呢?”
“关于这件事,我有些话想跟您讲。不知您有没有时间……”
玛莉点了点头,把侍女让进了房间。她转身坐到床上,把餐盘放在膝盖上一方,就吃起了面包。侍女则依旧站着。
“昨天晚上,在东侧塔里召开了一个会议。会议的内容我并不清楚,当然,这些事也不该是我知道的。那是我在东侧塔里打扫卫生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的,佐夫洛殿下,还有雷因大人他们,围着圆桌在讨论着什么。没错,就是今天失踪了的白色骑士团全体成员。”
“你是说,雷因他们是在东侧塔里消失的?”
“是的。玛莉殿下,您听说了吗?关于失踪骑士的传闻。您的六位骑士似乎确实不在这座城里了,可是,城里城外都没有发现任何人员进出的痕迹。优秀的门卫一整夜都坚守着城门,可是根本没看到有人出过城。您知道,想要不借助工具翻墙出城几乎是不可能的。况且搜查队也没有发现任何脚印之类有人经过的痕迹。昨晚下了一整夜的雨,地面多少被泡软了,所以很容易留下痕迹。可是,中庭、城墙周围甚至连附近的丘陵一带,据说都没有发现人类或者哪怕是动物的脚印。我这么说也许太不恭敬,请您宽恕,这次的事件跟佐夫洛殿下的夫人失踪的时候的情况很相似呢。”
“如果说没有任何人出过城,哪雷因他们应该都还在这座城里咯?”
“不。按照佐夫洛的吩咐,骑士们已经把城池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彻底搜查过了,却一个人都没有发现。听说,地下室的装备保管室里有一部分装备被动过了。看样子,佐夫洛殿下早就放弃寻找了,就像夫人失踪那时候一样。”
“在一座完全封锁着的城池里,六个骑士无缘无故地凭空消失了,这怎么可能!”
“在我以前住的村子里,也经常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失踪。他们多半是在森林里迷了路,再也回不来了。大家慢慢地也就接受了这种可能。常听老人们说,森林是会吃人的,我也只能为雷因大人他们祈祷,希望他们没有迷失在森林里……”
看着侍女的嘴巴一张一合,玛莉不经意间竟想起了东侧塔顶石壁能移动这件事情。秘密的空间、秘密的窗子,她下意识地作出了判断——在恐惧和不安中几乎被她淡忘的这个发现绝对是一条重要线索。
“是塔!”
玛莉像被安了弹簧似的,猛地挺直腰板,抬起了头,碗里的汤汁被晃得险些洒到地上。她赶紧端平了餐盘,不假思索地把它递到了侍女手里。
“玛莉殿下?”
“现在可不是悠闲地喝汤的时候。我必须去一下塔里。”
话音未落,玛莉已经出了房间,快得像一头敏捷的小鹿,然而小鹿跑出一段距离以后忽然意识到自己跑错了方向,于是急忙掉头再跑。穿过走廊,拐过一个有一个拐角,飞奔的小鹿与看傻了眼的仆人和侍卫们擦身而过,最后气喘吁吁地冲进了东侧塔里。她来到塔的第二层——这个据传女说是最后目击到雷因他们的会议室,静悄悄的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她还俯下身子查看了圆桌的下方,但什么都没发现。于是玛莉一口气伤到了第四层。推开那扇小门,走进塔顶的房间,站在暗藏机关的石壁前,她隐隐觉得这房间里有一股血腥味。她双手叉腰,犹豫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墙的另一头到底会是些什么呢?也许,有什么骇人听闻的事实,正在那石壁后面等待着她。心跳渐渐恢复平静,玛莉将纤细的双手慢慢放进石壁的凹处,坚定地拉动了沉重的机关。她的力量太微弱了,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总算拉出一个勉强能让自己通过的缝隙。
玛丽第二次窥探着缝隙的内侧。狭窄门逼仄的阶梯尽头,淡淡的光线透过窗子投在了阴影上。除了光与影,里面什么都没有。
带着复杂的心情,玛莉合上了石壁。在这么小的空间里,不可能塞得下六个大男人。
两天后,奉命出城搜寻的两个骑士有一个带着伤回到了城里。据说两个骑士在返回的途中找到了山贼的袭击,另一个骑士不幸与他失散至今下落不明。他向城主佐夫洛报告说,他们在路多河上游的“十字泉”一带发现了六个人的尸体,作为证据,他带回了六人佩戴的短剑。六把短剑上都刻有七芒星的纹章,且分别刻着从“Ⅰ”到“Ⅵ”的数字,因此能够确定那些尸体就是失踪的白色骑士团成员。他最后还说,六具尸体都被割去了头颅,现在,这些尸体都被暂时存放在附近一个民家的仓库里,他们已经说好之后再去那里运回尸体。
听到报告,玛莉和佐夫洛都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如果说佐夫洛是对始料未及的状况一时失语,哪玛莉就是被晴天霹雳击中而失去了自我。那一瞬间,悲痛彻底侵蚀了她的神经,她哭着喊着,决堤的泪水奔涌而出,最后无助地跑出了佐夫洛的房间。
玛莉把自己关了起来,缩在被子里,想象着雷因就在她身边。
冷了吧?雷因问道。嗯,真的好冷。她说。我想躲到你的衣服里,跟你一起。于是她轻轻地钻进了雷因的外套里。好温暖——这不可能。后半段根本就不可能出现。这可不行。雷因要这样说才对。哪,你牵着我的手。玛莉撅着嘴伸出了手,于是雷因一脸尴尬,请别再让我为难了。雷因一定会这样说,他就是这样说的,可是,雷因不在了。他已经不在了。哪意味着,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见不到他了,那意味着——
玛莉蜷缩着身子睡着了,右一颗眼珠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
5
无头骑士四处徘徊的传闻在“琉璃城”里悄无声息地蔓延着。有几个下人和骑士甚至一口咬定自己看见了无头的幽灵,惹得城里一片人心惶惶。城主佐夫洛似以打定主意对这件事不闻不问,结果传闻便一味繁茂起来。
玛莉召集起一批拥护她的骑士,组建了一个“无头骑士幽灵调查队”。调查队的成员加强了警备,而且整晚整晚地在城内各处巡逻,可是谁都没有看到什么无头幽灵。就这样。到了六个骑士的无头尸被运回城里的那个晚上,幽灵作梗的骚动也达到了最高潮,甚至引发了看守尸体的骑士险些拔刀相向的事件。
尸体最终被摆放在了地下室里,等待几天后的埋葬。玛莉亲自去看了尸体,可是尸体的损伤实在太严重了,根本辨不出谁是谁,六具尸体的样子让人不忍直视,除了浑身上下遍布着碰伤、擦伤以外,还有这疑似鸟类啄食的肢体残缺,简直是一片狼藉,为了遮盖残体,六具尸体全被套上了摸样相同的修道服,因此也无法从各自穿戴的物品辨别他们的身份,他们身上都脏的要命,而且开始腐烂,玛莉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瑟瑟发抖。她想象着六个无头骑士忽然一个个站了起来、趁着午夜时分在城池里四处徘徊的情景,就害怕的不能自己,对雷因的思念和爱慕竟也烟消云散,心中只剩下恐惧和绝望。
人已成尸,失踪之谜不负有人关注,但新的谜团依然层出不穷,尸体最早被发现,是侍女目击骑士们与会当晚的第二天早上,也就是说,骑士们仅仅半天后就去了遥远的“十字泉”一带,并且全部死亡。然而,从尸体运回需要耗费数日这点就能看出,“琉璃城”与:十字泉“间的距离相当远。就算是骑马,半天时间都跑不完全程。城池周围没发现任何人畜行走过的痕迹。这样看来,莫非他们竟是插翅飞出了城,腾云驾雾抵达了遥远西面的”十字泉“不成?
另一方面,玛莉对父亲佐夫洛的怀疑也进一步加深。几天来,从悲痛中觉醒过来的她一面独自进行调查,一面从其他骑士的口中收集者关于佐夫洛的传闻。要撬开那些骑士们的嘴绝非易事,有时即便亲自奉上葡萄美酒也有人绒口不言,为了情报,她不惜把他们强行灌醉再听酒后真言。她这才发现,原来骑士们的口中,佐夫洛的形象是如此不堪,不是异端宗教狂热分子,就是彻头彻尾的疯子——简直是恶评如潮。
“佐夫洛殿下呀,他可是个热衷于亲手毁掉自己制造的作品的异端哦。玛莉殿下,要不是您让我说我是决不会开这个口的。那个人迟早要把这座城整个摧毁的。他的脑子里,尽是些关于破坏和毁灭的词汇呢。”
经过这几天的煎熬,玛莉决不会认为这样的语言偏离了她要寻找的主题。她的父亲,这个名唤佐夫洛的男子,尽管总把自己藏得很深,却让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他追逐破灭的欲望。再怎么残酷的剧本,他都能欣然接受,然后精心炮制出一场悲剧。一定是这样,没错!说穿了,他就是一个情愿不断走向悲剧的亡命徒。据说,来到“琉璃城”以前,他曾亲手烧毁谬而特镇上的宅邸。他身边没有人能理解他的行为。离奇的过去,孤僻的性格,偏执的行为,这些足以解释大家私底下为何都称他为“疯子”。
自“无头骑士幽灵调查队”的夜巡制度开始推行,都过去好几天了。虽然那些被巡逻驱赶得身心疲倦的骑士们早就生出了放弃之念,玛莉依旧不遗余力地通过各种奖励维持着调查队的士气。事实上,他们的调查并非一无所获。可以肯定的是,一些形象模糊暧昧、行踪诡异不定的事物,确实在这高墙内存活着。玛丽想要掌握这“幽灵”的真身。所幸,城中不少骑士都是玛莉的爱慕者,连日来警备森严的态势,因之反而有增无减。
一旦到了晚上,玛莉就躲在自己房里不敢出门,如果一个人在房间里怕得厉害,她就会让侍女进来陪她。长时间的相处,让她跟平时不太交流的侍女们变得亲密起来,但这并不足以驱散密布在她心头的恐惧。
“今天也要我一块儿睡吗?”
说话的是一个跟玛莉年纪相近的侍女。虽然她说起话来常常忘了主仆有别,可听着却别有一番滋味。玛莉因此没有跟她计较楚辞,尤其是最近这几天里,更待他如姐妹一般。她们并排着横躺在床上。摇曳的烛光透射到天花板上,柔和的光斑如月如波。
“玛莉殿下,那个,是丝质的衣服吧?”
“嗯。”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我真想穿着像玛莉殿下一样漂漂亮亮的……”
“可以啊。下次借你穿。”
“真的吗?好开心!我打小就以为,生来不是公主小姐,就一辈子都穿不了那样漂亮的衣服呢。”
小侍女兴奋地坐了起来,心花怒放的有些夸张。
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门外传进了屋里。玛莉不加思索地捂住了侍女喋喋不休的嘴,同时竖起了耳朵。四周一下变得异常安静,可是除了角落里蜡烛燃烧时烛芯的嗤嗤作响,就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刚才,有什么东西出声了?”
“可是我什么也没听到呀。”
“行了,你去把门打开。”
“啊,您让我开门?”
“是啦,快去!”
就在玛莉催促着侍女的时候,门外再次传来了异响,而且这次的声音要比刚才清楚得多。是质地硬实的衣服摩擦发出的声音和脚步声!而且,与其说是衣服摩擦的声音,不如说就是片状金属互相擦碰发出的声音!玛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门的方向,她甚至在等着那门自行缓缓敞开、等着无头幽灵不请自来。声音越来越近,听得益发分明——是骑士穿着铠甲行走时发出的“锵啷锵啷”的声音。在每一个沉重的脚步声里,锵啷,锵啷,都配合着铠甲沙哑的低鸣。锵啷,锵啷。玛莉和侍女早已听的面色苍白抱在了一起。锵啷,锵啷,声音来到近处又渐渐远去了。锵啷,锵啷,锵啷——
“这下你听到了吧?”
“是,听到了。”
“哪好,你去把门打开。”
“这……”
“可能是巡逻的骑士也说不定呀。”
“可那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确实不寻常。你还是快去把门打开吧。”
侍女只好下床去开门,她弓着腰,一副随时逃命的样子,慢慢伸出手臂,用颤抖的指尖勾住门把,在尽可能远离的情况下解除了反锁。门开了。正对门的廊壁上,一个巨大的人影耸耸立在两个女孩面前。侍女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玛莉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悲鸣。与此同时,那个“暗影巨人”也消失了。原来“巨人”的真身不是别的,真是烛光照影下的投射在了走廊上的侍女的影子,看来是有惊无险。侍女一面苦笑着,一面转过身看着玛莉摇了摇头。
“什么人都没有。”
“看来果真是巡逻的骑士了。”
“可是,在城里头没有人会穿着战斗用的铠甲巡逻吧……”
“也是啊。大家豆知识穿着那套松垮垮的战袍。这么说起来,难道真的是幽灵?”
“唉——求您别说了。”
侍女说着,冲过去关上了房门,双肩还在不住颤抖着。她转过身飞奔到床上,跟玛莉一起窝进了被子里。紧张过后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两个女孩很快就沉沉睡去。夜,更深了。
天刚放亮,外头就闹哄哄地骚动起来。几个骑士踩着挂满朝露的杂草,围成圈子聚集在城门口。城门被拉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城门外是广阔的丘原和孤颓的落叶林。
玛莉不经意间听到了骚动,于是和骑士们一起来到了门口,只见巨大的城门边上,门卫正一脸困惑地跟门外的来访者交涉着。
玛莉细细观察了哪位来访者,感觉奇特却摸不着头脑。比起至今为止的任何来访者,那人的装束都称得上是奇特异服、不可思议——上身穿着软绵绵轻飘飘看上去像是薄纱质地的白色上衣,胸前系着装饰用的白色绸带,在风中摇摇曳曳;下身则裹着一块看来织法相当复杂的布料,布料神奇地扭曲着支撑出一个圆锥形的下摆,决不是什么礼服,也不可能是普通平民会用的装束:朴素的黑色长靴,倒是与华丽的衣服形成了鲜明对比;头上还戴着装饰了小鸟羽毛的发簪。再看那人的模样——从外形和身材判断多半会以为是个女孩,但从相貌来看又觉得是个清秀的少年,光是性别就叫别人难以捉摸。
“都跟你说了好几遍了,没得到许可是不能进城的!”
门卫不耐烦地说道。虽然他右手握着长枪,但枪把还带在地面上,看来他并没有动枪的打算。
“我说,你们去叫个更有发言权的人来啊。哎哟,再跟你们这些脑子不好使的大叔说下去,我都要讨厌我自己了。”
来访者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
“别在这里不讲道理第折腾了,快点回家去。”周围的骑士们给门卫助阵道,“再不走的话,我们就要让你吃苦头咯。”
“求之不得!来啊,你们一起上好了。”
面对来访者的挑衅,几个骑士开始有点按捺不住了,他们冲出去一把抓住了年轻的来访者,一阵扭手按头,让他——或者说是她——闭了嘴,直到发现这已经成了一出以多欺少、以大欺小的闹剧,高傲的骑士们才松了手。反倒是终于获得解放的来访者,摆出了一副不痛不痒、百毒不侵的模样。只可惜白净的衣服被泥沙和草屑擦脏了。
“现在总该知道厉害了吧,快点回你的村里去,再不回去,我们可要动剑咯。”
“哈,有意思了,什么剑啊刀的,有种你们就放马过来!”,明明才吃了败仗的来访者没有丝毫退缩,还自信满满地叫嚣着,“呆子,拿剑来!”他指定其中一名骑士喊道。
那个骑士到没有被辱骂激怒,只是苦笑着拔出了腰上的剑,递给了来访者,来访者伸手接剑,谁知剑刚到他手里就掉到了地上。他马上弯腰拾剑,却连把剑举起来都做不到。
“——重死了。”
“废话!”
围观的骑士们哄笑起来,马力也被带着笑了起来。
“现在嘲笑我的家伙,我一定会还以颜色的!”
“长的这么可爱,说话倒很凶狠呢。”
来访者没有理会周围的调侃,一心只想把剑举起来,但他瘦小的身躯显然无法完成这个任务。,玛丽有些看不下去了,于是穿过围观的骑士,走进了包围圈里。
“够了,你别闹了。”她站在来访者面前说道。“我许可你进城,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客人了,这样总可以了吧?”
“这样不太好吧,玛丽殿下?”
“你们也都看到了,这样子能有什么问题?”
骑士们终于不怎么情愿地点着头,把来访者让进了城门。来访者见状马上丢下了剑,拍掉身上的污泥,瞬间恢复了昂首挺胸的姿态,看的周围一片忍俊不禁。
“喂,你是谁呀?”
玛丽问得很直接。
“我是谁?哈哈,那还用说,我是个侦探!”
6
“一般来说,像你这样来历不明的人可是进不了城的哦。”玛丽抱着手臂审视着面前这个自称‘侦探’的家伙,“你是从哪里来的?‘侦探’这样的名字在这一带可没听说过呢。”
“那才不是什么名字呢,公主殿下。所谓侦探,是那些精于清扫之术的人的代名词。不论多少细小的微尘,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这么说,你也是个精于清扫之术的人咯?”
“那倒不是,我正好相反。清扫这种事。我是一个遍撒灰尘的人。对了,我的名字叫——就叫我snowy吧。这个词是‘落雪纷飞’的意思哦。”
玛丽和snowy结伴向着食堂走去。这时候,那些在好奇心驱使下偷偷观察着他们的下人也都回到了各自的岗位,走道上只剩他俩瘦小的身影。
“snowy,你到底为了什么非进城不可?”
玛丽忍不住问道,snowy端起木制的杯子凑到唇边,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白水,然后拾起脸,用大大的眼睛与玛丽对视着。
“我是来调查无头骑士事件的。”
“你竟然……知道这个时间?”
“算是吧。”
“那你知道雷因他们为何会被杀死吗?”
“这个嘛,就算知道,我未必会告诉你。不过有一点请你记得,我是一个喜欢遍撒尘灰的侦探,推理什么的不是我要做的事,制造无序才是我的工作。”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
“没关系啦。公主殿下只要漂亮就好了。”
“我才不是什么公主殿下呢,我是玛丽。”
“不,就是公主殿下。”
“那你打算调查这里的什么地方呢?”
“要调查的地方可多呢。简直是多的不得了哦,话说,你们那个木鱼脑袋的门卫真是难缠唉,怎么都不肯让我进来,亏我还诚心诚意给他面子走正规途径进城呢,竟然板着脸丢给人家一句‘不行’。要是我动起真格来,五秒钟就把他倒吊在城门上了,还不是不忍心看他丢饭碗。真是个走运的家伙,凑着了我身上没带绳子的时候。”
“你跑题了啦。”
“啊,什么话题来着?”
“关于要在这里调查什么的话题啦。”
“当然是打算调查跟事件有关的东西咯,公主殿下应该也发现了事件存在着谜团了吧?比如说,‘杀死六个骑士的凶手是谁’啦,还有‘凶手用了什么手法让尸体从城内消失’啦。”
“嗯,尽是些想不通的东西。”
“我打算去把这些谜团的奥妙一个一个验证出来。”
“那么,第一站是去哪里?”
“去地下室吧。尽管我对幽暗的地方不太在行。”
“我也是……”
于是两人结伴向地下室进军。玛丽举着烛台走在前面,snowy东张西望跟在后面。snowy总是很容易绊倒,重心不稳撞上玛莉的后背,于是每次都害得玛丽手中的烛台险些掉在地上,顺带让她发出一声短小的悲鸣。
“你好好走路不行啊,snowy。”
“可是真的很黑嘛。”
就这样磕磕碰碰地走了不知多久,两人终于来到了装备保管室门口。玛莉推开了门。身着骑士装的人偶们齐刷刷地一排排挺立着。玛莉屏住了呼吸,绷紧了神经,雷因他们从这座城里失踪的那一晚发生的一幕一幕在她脑海里闪现着——尽管现在,那个丢了脑袋的木头人偶已被撤走,现场没有留下任何曾经的痕迹。
“当时这里有一个无头人偶是吧?”
“是的。但是我好像没跟你说起过这回事吧?”
“这种细节就别关注了。人偶的头部和身上的铠甲都不见了吧?而且,头盔被丢在公主殿下的房间门口。盾牌和斗篷散落在这个保管室的地面上。简直像是童话故事新编——无头人偶和骑士,还有公主的梦境,好了,现在问题出现了,骑士们从城里消失和人偶的脑袋被带走,是发生在同一晚上。你说这意味着什么呢?”
“应该是对什么事的暗示吧。比如,通过切掉人偶的头部发出暗示,对将要发生的无头杀人事件做出预告什么的——”
“那这个预告是谁发出的,又是在向谁预告。”
“这样预告能有什么意义呢?”snowy一脸失望地摇着头说道:“我认为,如果真的是凶手发出的预告,那就不该放在地下室这种幽暗的地方,应该做得更引人注目才对。比如,把大厅里面耶稣像的脑袋割掉带走什么。”
“会那样么?真恐怖。”
“如果是凶手对猎物发出的预告,就应该像我说的那样,华丽地发生在公开场合咯。”
snowy若有所思地绕着人偶慢慢行走着,观察着,玛莉则配合着他的需要,举着烛台一会儿凑到他面前,一会儿又拉到远处,想一个百无聊赖的书童。他常常对着一个人偶或者盾牌呀铠甲什么的凝望个老半天,时不时地还小声念叨着什么,甚至轻快地吹着口哨。
“我说,我们来试试看怎么样?”
snowy看着玛莉,眼里闪着狡黠的恶作剧之光。
“试什么?”
“像这么干。”
snowy说着走到一个人偶跟前,把手放到了人偶的战袍上。他握住了战袍的袖子,然后用力一扯,人偶就摇晃着转了大半圈,身上的盾牌也掉到了地上,尖锐的金属碰撞声响彻整个屋子,玛莉毫不犹豫地抱住了头。可是snowy仍然一副不满足的样子。他又抓住了人偶的手肘部位,使劲拽着。人偶像在跳舞一样剧烈地震动起来,可是这一次什么东西也没有掉下来。
“我的力道不够大,来帮我一把。”
“跟人偶打架吗?”
玛莉把烛台往地上一放,加入到snowy的试验中。一、二、三——他们同时发力猛地扯动了人偶的手臂。咚的一声,人偶像个脆弱的娃娃一样倒了下去,然后东一块西一块地散了一地。人偶两条手臂几乎飞到了保管室的墙角,两条腿也歪歪斜斜地滚出了老远,身体部分被斗篷遮着躺在地上,仍然套着头盔的脑袋则是极不悦耳地吱呀着滚到了玛莉脚边。玛莉嫌恶地把脚一挪,避开了那颗脑袋的碰撞。
“哎呀呀,稍微有些用力过猛了哈。不过,就像我们现在看到的,装备都散在地上了。”
“莫非那天晚上,人偶也是被谁这么粗暴地对待了,那个人强行拽动了雷因的那个人偶,还偷走了人偶的头部,偷走了他的装备,是这样吗?”
“也许吧。”
“那又为何只偷走了铠甲和人偶的头部呢?”
“我问你,铠甲一般是拿来做什么用的。”
“拿来穿呗。”
“也就是说,有什么人穿走了那套铠甲。”
“有人穿着那套铠甲?难道说,那个人是要上战场?”
“谁知道呢。”
“会不会有这种可能性呢——那个人的目标是铠甲的材质,那件铠甲的胸部可是用坚固的铁索编注成的,也许是想利用那块铁索网吧。”
“那你说,那人把那些东西利用在哪里了呢?是把它高温熔炼以后,做成了专门拿来砍脑袋的斧头呢,还是把它打成了一口大锅,拿来煮鸡蛋?”
“行了,我明白啦。”玛莉显得有些不快,“铠甲是用来穿的,那样的话,到底是谁、出于什么原因,一通蛮干地趴了人偶的装备呢?而且,为何非要铠甲不可?”
“铠甲是用来守护身体的,对吧?”
snowy一年疲惫地解释道。他吃力地抱起了地上的人偶头部,窥探者头盔内侧。
“头盔被放到公主殿下的房间门口。盔里的人偶头部被带走了。那么,公主殿下,你说这是谁干的呢?”
“那还用说,当然是杀害了六个骑士,还割下了他们头颅的凶手咯。”
“你还真是天真无邪呢。”
“什么嘛,从刚才开始就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
“没了脑袋的是雷因的人偶,丢失的装备是雷因的铠甲,就连放在门口的头盔也是雷因的。眼前放着这么多的‘雷因制造’,难道公主殿下就看不出一点端倪?”
“什么意思?”
“铠甲是雷因穿走的。当时他一定是时间急迫,所以情急之下拽落了盾牌和斗篷。因为他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一切恢复原貌。而那个头盔,是他为了向你传达信息而特地放在门口的,你说呢?”
玛莉被snowy这么一说,心跳开始加速。她曾一味地以为带走了人偶的脑袋、割下了六个骑士的透露的人都是凶手,可是snowy的假设也并非没有可能——雷因取下了人偶的头部,穿着铠甲离开了地下室,然后在她的门口放下了头盔,就是这样,没错!玛莉越来越觉得snowy的分析才更接近真相。
“如果情况就像你说的那样,那么雷因的做法到底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这就是公主殿下自己要思考的问题了。我是不会知道的。”
“那人偶的头到底上哪里去了。”
“不知道唉。”
没等玛莉反应过来,snowy已经转身向保管室门口走去。思绪万千的玛莉呆呆地目送着他的背影,下意识地举起烛台跟在了后面。正要跨出门口,不料走在前面的snowy毫无预兆地掉头折了回来。结果两人装了个正着。
“你在干什么呀?来来回回、横冲直撞的,就不觉得危险吗?”
“可是真的很黑嘛,你看,快点拿上灯去前面探路啦。”
“知道了,接下来要去哪里?”
“凶案现场。”
“那是哪里?”
“塔。”
两人再度踏上征程,目标是东侧塔。snowy居然不用玛莉带路,就能在城池里来去自如,这让玛莉很是不解。当然,用snowy的话来说,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就不用关注了。反正,在这座阴郁的城堡里,像他这样头戴羽毛。奇装异服的家伙,本来就够清雅和不真实了。
二层而会议室里依旧放着那张圆桌,snowy缓缓绕桌走了一圈,从各种角度观察着这个会议室。
“这好像是什么液体洒到外面的痕迹呢。”
snowy指着圆桌的边沿,说道。顺着他的指尖,玛莉看到了一些红黑色的小点。小点像是晕染在桌上似的,看上去还带着粘粘的的湿气,应该是最近才留下的痕迹。
“血?”
“我来闻闻。”snowy把鼻子凑到了桌边,“是葡萄酒。”
“你还真了解。”
“要是舔舔就了解得更清楚了。”
“够了啦。”
“我想那些骑士们应该都是被毒杀的。一定是有谁在葡萄酒立下了毒。要一次杀掉六个壮实的大男人,用毒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度葡萄酒恐怕就是在会议中让他们喝下的吧。好了,公主殿下,我们上楼。”
沿着台阶一路向上,玛莉和snowy尽量仔细地调查了塔里的每个细节,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这座塔还跟上次雷因和她一同调查时一样,看不出一点改变,更别说出现斑斑血迹、烂骨、人头之类的惊悚画面了。仿佛时间在这个空间里是完全静止的。
他们终于来到了第四层,进了那扇门。snowy细细观察了一番,然后驾轻就熟地找到了那个‘门把’,拉动了隐秘之门。
“知道的很清楚嘛。”
“侦探嘛。”
“这座城里说不定还有其他像这样的秘密的门呢。”
“这座城就是佐夫洛的杰作吧?那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这塔也是父皇建造的吗?”
“是咯。”
石壁实在太重,snowy努力了很久不过拉开了一条细缝,玛莉不得不再次加入‘战斗’。终于,隐秘之门开启了。snowy轻快地跃上了逼仄的阶梯,这次换了玛莉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走得太靠前,会从窗口掉下去哦。”
“我不会有事的。”
玛莉用烛光照着阶梯两侧的石壁,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异样。之所以会觉得这里被更沉重的阴暗所笼罩着,一定是她神经过敏造成的错觉吧。玛莉来到窗口,粘在了snowy的身边。snowy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一手按着头上的发箍,俯瞰着脚下,白色的衣衫在寒风中飘摇。
“呀,能看见一个超大十字架呢。”
“把身子探出去可是很危险的哎。”
“从这里摔下去的话会怎样样?”
“死呗。”
“死到不至于啦。不过会受重伤。”
“会死的。”
“才不会死呢。这样吧,为了知道谁是对的,跳下去试试吧。公主殿下,您先请。”
“为何非要我来跳?”
“因为……人家讨厌痛嘛。”
玛莉也从窗口俯瞰着塔的下方。这扇窗位于屋顶斜面的中部,从上往下看时,部分视线会被塔檐遮挡,使得那巨石十字架看上去就像是藏匿于高塔的阴影之中。十字架横轴的左端直逼城墙,略微倾斜地横躺在湿淋淋的山坡上。
“东侧塔是跟城墙连接着的……也就是说……若花上一番功夫从窗口下到地面的话,就可以不经过城门而来到城外了。”
snowy自言自语地喃喃着,玛莉听了这话,猛的一拍手,赞同地点了点头,然而和谐的画面没有持续太久,下一秒钟,他就因为动作幅度过大而险些摔出了窗口。幸而他及时伸出手臂支撑住了身体,避免了使自己成为高空自由落体的可能。
“对了!是从这个窗子出去的!”玛莉如蒙点化般兴奋着。
“谁出去?”snowy以一脸霍然的神情斜着头看着她,“为什么?”
“那些尸体不是在‘十字泉’附近被发现的吗?这说明肯定是有人把尸体运到了河边。可是门卫却说,那天夜里没有人通过城门。也就是说,运尸的人是利用绳索和塔作为道具,把尸体送到了外面——”
“可是这座城的周围一带也没有任何足迹哦。就连马也一直留在马厢里没有被牵出去过。即便凶手准备了别的马匹运送尸体,矛盾依然存在,因为到那地方就是骑马也得跑上整整一天,但尸体却只‘跑’了半天。亲爱的公主殿下,这些你可不能忘记哟。”
“嗯——说得也是。”
玛莉失落地垂下了肩膀。
“那个大石头十字架,”snowy眯着眼睛说道,“横轴是不是凹陷着?”
“是啊。说凹陷不准确,应该是倾斜才对。站在山坡上看时就能发现,横轴的两端看去来要比中心部位稍稍高出一截呢,它的表面是向着中心逐渐往低处倾斜的。”
“哈啊,”snowy看是有些无趣地搭腔道,“啊,对面能看见河哎。”
“我说,snowy,有河没河的就别管啦。怎么样了?关于雷因他们从这里失踪的谜团,你解开了?”
“呵呵,是说刚刚解开了才好呢,还是说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谜底呢……”
“什么意思?”
“你迟早会知道真相的。”
snowy从怀里取出一把刻着数字‘Ⅵ’的骑士短剑,对着苍穹举了起来。他仰着脸,出神地凝视着短剑忧郁的轮廓,然后,脉脉地转过身,背对着玛莉,走下了窄窄的阶梯。
Ⅵ
一九一六年
战壕第一次世界大战德法交战前线
7
我在宿舍醒来,头痛欲裂,四周一片漆黑,这样睁开眼睛真是一种不幸。床头柜上放着的旧闹钟‘卡塔卡塔’地像个报废品似的刻画着时间。我坐起身,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或许这个世界就会改变——我总是带着这样的期待闭上眼睛。当然,发生变化的那个瞬间从来就没有光顾过我。我都不记得有多少次了,当我睁开眼睛,看到的只是绝望和不幸。就像现在。我想,在这场战争以前,这不幸一直随着我吧,当然,也会存在意外。比如……我死去的时候,如果我死了,就让我出生在一个没有战争的年代吧。
我拿起闹钟旁放着的玻璃杯,把杯里的水一饮而尽。没有战争的年代从来就不存在。关键在于,命运将我们置身何处。
眼镜终于适应了黑暗,我转头看向身边,玛莉就靠在我的床沿,睡得正香。我轻轻抚摸着她丽舍的长发。她的发,纤细如玻璃死一般。柔软得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支离破碎。玛莉似乎意识到了我的动作,嘴里含糊说着梦话,睁开了眼。
“——呀,你醒来了呢,雷因。”
“——醒来了的是你哦,玛莉。”
被我这么一说,玛莉哧哧地笑了。
“你啊,睡得就跟个死人一样呢。真的就像死了一样,安安静静的。”
“我还活着。”
“是的。你还活着。”
昨天晚上,我把藏在屋顶阁楼间的那把短剑埋了起来。那把刻着数字“Ⅲ”的短剑。我挖了很久,能埋多深就多深,然后牢牢地填上泥土,最好能让它再也回不到地面上,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能让迫击炮弹轰到这里,为我把这剑炸个粉碎。我确实想过用枪弹或者炮来毁灭短剑,但考虑到,一来无故浪费弹药会遭到处罚,二来不是炮兵的我也没法把握这些大家伙。于是只有埋剑。恐怕这剑很快就会被谁从地底里挖出来吧,然后鬼使神差地又回到我们身边。好吧,就算只有这么短暂的逃离也好,我需要暂时从短剑的诅咒中解脱出来。
“你啊,还说了好些梦话呢。”
“总这样,习惯了。”
“你做噩梦了吧。”
“大家都成了无头尸,”我俯着身子说道,“尸体消失了。这不只是梦,而是在现实世界确确实实地发生过。当我站在战壕里的时候,地下壕里还漂浮着四具尸体,可是当我爬出战壕从上向下看时,尸体却不见了。前后差了不过几分钟的时间。”
“会不会是有谁带走了尸体?”
“没有这个可能。当时根本没有任何人经过地下壕的附近。按照常理,要如此迅速地抬走四具尸体,至少也必须有八个人以上才行,我不可能连八个大活人经过都没有看到的。就算仅凭一半的人力,就完成了这样的大工程,也不可能不被我察觉。”
“为何那些尸体会没有头呢?”
“不清楚呢。我想恐怕是被炮弹轰掉了吧。”
一想到战场上的种种,我就无法克制地变得压抑起来。我们在齐腰间的腐臭的水中行进着,在严寒中瑟瑟发抖,紧紧握着手中的枪,渐渐变得绝望。跨过同伴的尸骨踏上制造新鲜尸体的亡命之旅。关于战争的记忆就如同禁忌,记忆本身早已被染上了嗜血的残酷,在每次回忆中无情地折磨着我。
“这样难得的夜晚,尸体的话题就放到一边啦,”玛莉亲亲地靠在了我的肩上,“你的脸上尽是痛苦的表情呢。”
“这样啊,呵呵。”我笑了,“一楼的那些人在干些什么?还像平常一样,欢歌载舞地庆贺着世界末日么?”
“嗯,不过party的成员真是日渐稀疏,到最后会不会就只剩下牧师先生一个人了呢?到时候,他就只能对着他那些观赏植物说教啦。”
“牧师先生是值得尊敬的人。对了,现在是几点?”
“半夜两点。”
“冉不在呢,”我看着对面的空床,“还在楼下疯吧。”
“冉已经死了。”
“死了?”
“你当时都烧得不省人事了,多半记不得后来发生的事情。冉是被机关枪榴弹击中身亡的,甚至无法判断是敌人的机关枪还是自己人的机关枪。他就这样被夺走了生命。”
“……他曾说过,想转世变成地中海的歌姬呢。也不知道当上了没有……”
“一定当上了。”
“那我们为歌姬献上一束花吧。”
“说的是。顺便为赫尔也献上一束。是他背着你,一直从战场回到了宿舍呢。要是没有他的话,你就会跟周围的尸体一起被埋进土坑里了。”
“我又被他救了啊。这是第二回了。”
“你是不会死的。”
我点了点头。我们彼此握着对方的手,沉默不语。玛莉的手很少,冰凉冰凉的。半夜里握着的她的手总是那么冰凉。
“哪里,我现在常常记不太清楚一些事了。像是……上一轮的我是谁、住在哪里,做这些什么……虽然重要的事我从来不曾忘记——在‘琉璃城’里发生的事,我曾经是那个叫做雷因的骑士,而你是我的公主玛莉,这些记忆清晰得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可是,我真的是不断地经历着轮回转世,来到了这一九一六年的战场的吗?我没有自信。”
“你还从来没有这样惴惴不安过呢。就像平时那个沉稳自信的你出走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呵呵,我们两个经历了轮回转世,来到了这里。这是不会错的。你看,我还像从前那么地爱着你。我可是不会轻易地爱上一个人的哟。你是不是觉得我还是爱上另一个人来得更好一些?”
“我不知道。”
“假如我失去了前世的记忆,爱上了另一个人,你会为爱把我夺回来吗?”
“你一定不会这么希望的。”
“那要是下一次我转世变成了松鼠呢?”
“你不会变成松鼠的。我们都只可能转世成为人类。”
“原因是?”
“短剑的安排。”
“这些短剑到底是谁造的呀?”
“难道不是佐夫洛吗?”
“不是呢。”
“这些短剑,据说是万物起源时就存在了,呵呵。”
“首先,有了世界:而后,短剑出世了。”玛莉无邪地笑着,似乎这设定奇怪的近乎有趣,“所以,理所当然,短剑不可能被轻易毁灭。渺小的人类是无法摧毁世界的。”
“谁知道呢,呵呵,但我们只能选择毁灭他们。”
“要是短剑被毁了,我们就再也不能重逢了吧。我呢,常常会想,要是我们能永远像这样,注定在不同的是空中重逢,那也很好,不是吗?只要能熬过那短暂的痛苦瞬间,我们就可以永生永世地轮回转世,永无止境地长相厮守。可是,你是不是讨厌一直跟我在一起呢?”
“你很快就会厌倦的。永远这东西,根本无法想象。”
“我可以想象哦。所谓的永远,是一个绝无仅有的点。能够一直停留在哪一个点上,就叫做永远。我们呢,通过无数个点之间的辗转飞跃,感受着时空的推移。然而,永远却并没有连接着任何地方,它只是孤孤单单的一个点。没有任何的流动,一切都是静止的,那是一个一切都不要变化的世界。”
“那样的话,就算我们到了永远的世界,我们也不过是两个没有生命的人偶了。没有语言,没有呼吸,也没有彼此的触碰和拥抱。不会很无聊吗?”
“不。一定会很美好。永远永远在一起。”
“这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没有什么区别。对于恋人们来说。”
“那他们如果能在一起就好了。如果是孤身一人被封锁在永远的世界里,那简直就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了。”
“如果是孤身一人,哪等待着就好了。”
“永恒地等待吗?呵呵,也不坏呢。”
“呵呵。”
“有这样一个说法。每一个灵魂,在出生的时候都会一分为二,然后分别作为两个人降生到这个世上。一个作为男性,一个作为女性。原本属于同一个灵魂的这两个部分,本能地寻求着彼此。也许因为命运的捉弄。他们在某个小咖啡馆里擦身而过;也许他们幸运地邂逅成为了恋人;又也许终其一生,都没有与真正的另一半相遇。”
玛莉说着,把脸靠在我的胸口上。
“我们两个原本也是属于同一个灵魂吗?”
“不知道呢。”
“真是坏心眼的回答呢。”
玛莉微笑着。
“我见到了德国兵。”
我说。
“端着枪吗?”
“啊。装备着德国连发来福。不管从什么角度怎么看,都是个地地道道的德国步兵,但这个步兵绝不简单。尤其对我们来说,他的出现意味重大。”
“究竟是谁?”
“和我们一样,一个不断轮回转世的人。”
“你是说,难道——”
“一点没错。”
“他到底想来干什么?”
玛莉脸上写满了戒备,僵硬地直起了身子。
“我不知道,但有一点让我一直很不安。是关于我在战壕里遭遇的那具无头尸。”
“又是关于那些尸体的话题啊?”
“跟我刚才说的那些有些不同。这个德国步兵,是在我的面前突然就成了无头尸体的。就在我和他近在咫尺的时候他还活着,当下一秒,当他从拐角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成了没有脑袋的行尸走肉。不止这些,我们队里一个叫克里斯托弗的士兵,也是突然间就成了一具无头的尸体。”
“突然就没有头了?”
“嗯。无头尸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想,也许这些现象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复杂。那个德国兵也好,克里斯托弗也好,他们可能都只不过是被手榴弹炸飞了脑袋。被人往嘴里塞上了破坏力极大的炸弹,还来不及反应整个脑袋就被炸掉了,这也并不奇怪。法国队里就有一种叫做钉爆弹的高杀伤性手榴弹,德国军队也研发了一种叫做steilhandgranate的长柄手雷。一定是有什么人隐匿在他们的背后,趁其不备往他们嘴里塞上了这种致命的爆弹。而且,这很有可能是同一个人干的。”
“可是——如果是手榴弹爆炸,一定会发出很大的响声吧?你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我想我应该是听到了的。可是作为始终被各种炮弹的炸裂声环绕着,很有可能手榴弹爆炸的声音被大炮的轰鸣声所掩盖,就算我听到了也无法分辨了。恐怕那个杀死了他们的家伙就是利用了这一点,配合着炮弹落下的时机引爆了手榴弹。我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在那个德国兵死前,附近正有炮弹坠落。亲眼目睹了克里斯托弗瞬间死亡的冉也说起过,关于炮弹的事。”
“就算能顺利把手榴弹塞到别人嘴里,难道对方不会很快吐出来吗?”
“我想那人是直到爆炸的最后瞬间才把爆弹塞了进去的吧。比如steilhandgranate,据说从它柄里的绳子被拉启到爆炸,前后大约是四秒时间。凶手从听到炮弹发射开始一面进行计时,一面拉启了引爆绳,然后在最后一刻为了避免被爆炸殃及而躲起来了。”
“手榴弹瞬间就爆炸了,他能那么快地躲起来吗?”
“能躲的地方只有一个。那个被爆头的人的脚边。战壕里有着齐腰深的浸水,凶手就潜伏在被害者附近的泥水里,在水的掩护下避免了爆炸的直接伤害而顺利逃脱了。我和冉都没有在现场看到爆破杀手的身影,一定是因为他当时正藏身在浑浊的浸水里,说不定他就是在泥水中游泳逃脱的。”
“如果是头部被引爆,周围应该会留下明显的痕迹吧?毕竟是一场血淋淋的惨剧啊。”
“应该会,只不过血肉都会沉到水里,根本看不到了吧。如果检查一下那段战壕的壕壁,没准还能发现些蛛丝马迹。”
“真令人发指。”玛莉微微地颤抖着说道,“那么,你认为无头尸体事件的真相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克里斯托弗的被杀,只是凶手的一个演习,也就是说,凶手在对爆炸的时机、逃脱的方法等等进行真实的实验和练习。而那个德国兵的被杀,则纯粹是凶手为自己准备的——他需要那具尸体作为自己的替身。之所以用手榴弹炸掉头颅,是为了让尸体的身份难以确定,这样一来,只要把自己的身份证明和记事本之类的东西换到那具尸体上,就能让军方误以为他已经殉国了。凶手正是为了让自己从国家的军队追捕,这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对,我觉得凶手是为了向我们示威,才刻意在你面前制造了那具无头尸。你想,他根本没有必要特地在你面前用那么复杂的方法杀死同伴,而且,要想从军队逃跑的话,他应该还有更简便的方法。”
“确实如此,这种做法就像是对我们无声的辱骂。如果不是为了给我精神上的打击,他完全可以在周围找一具现成的尸体炸掉脑袋了事,不过,不管选择了什么方法,他现在已经从军队里逃脱获得了自由。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知道……”
“那家伙打算到这里来杀死我们。”
那个穿着德国军服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男人——佐夫洛。
又一个背负着轮回转世命运的人。
8
玛莉躺在冉的床上躺下睡着了。她熟睡的面孔如此宁静安详、无忧无虑,仿佛再残酷的命运也不能磨灭她对爱的憧憬。仅仅是凝望她的睡脸,竟能让我觉得战争烙印在身上的污秽渐渐离我而去。我经历了太多的生死,已是个污秽之人。也许并非全因这场战争。也许是因为我背负至今并将继续背负下去的惨谬姻缘吧。
无心睡眠。我睁着眼,任思绪漫无边际地游荡在暗夜中。忽然,赫尔走了进来。他没有敲门,手里拿着威士忌酒瓶和葡萄酒杯。
“喝吗?少尉。”
“啊,正好我喉咙渴着呢,”我点了点头,“她睡着了。我们换个地方吧。”
“搞什么啊,你还穿着衣服啊。”
“你注意的细节还真够无聊的哈。”
我们说笑着来到了隔壁的房间。这个房间跟我的卧室构造正好相反,我不可思议地感到自己就像走进了一个镜子里的世界里。我们对坐在床上,喝起了威士忌。
“少尉,你身为一个将校,还真是够多事的呢。好几次都差点送了命。像你这样的人,只要站得远远的,对咱们发号施令就可以了嘛。”
“你小子也是,对我忠告过头了吧。在军校里没学过要怎么尊敬长官吗?”
我爽朗地笑了。
“因为你这家伙够出色,救你,值得!”
“说起来,还没跟你到过谢呢。谢谢啦!已经第二次被你救回一命了。”
“要谢的话去谢冉吧。他就是试图把昏倒的你背回来,才会被榴弹击中的。”
“——你说,我有什么能为冉做的?”
“活下去。”
“然后为他献上鲜花。”
“再给那小子写几封信哟。”
“当然。”
我们沉默地对饮着。静静的呼吸中混杂着的威士忌味道,飘浮在空气里。赫尔或许在怀念着冉吧,因为我也在怀念着冉还在的那些日子。这是一段冉赠与我们的沉默。对于死亡,我们已经渐渐变得麻木。但我们还不是行尸走肉,我们还没有忘记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赫尔,昨天我看到了很多无头尸体。克里斯托弗的,德国兵的,还有地下壕里的四个新兵的。你也看到了地下壕里的四具无头尸吧,你是怎么想的?”
“被炮弹击中,掀飞了脑袋。”
“我也是这么认为。但是,在那之后,尸体消失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尸体应该是沉到泥水下面去了吧?哪里都没有看见的话,这就是答案了。”
“不,不对,”我抬起右手否定了他的猜测,“就算尸体可能因为人为的作用沉下去,也不可能在自然力的作用下沉下去。都已经浸泡得浮起来了。”
“要是肺部进水的话,就会沉下去的。”
“尸体是不会喝水的。而且他们早就已经没有嘴了。就算水从颈部的断面渗进肺里,量也极其微小,不可能让四肢也一起沉下去的。”
“那就是有什么人把尸体运走了吧?”
“谁也没有动过那些尸体。从你跟洛洛的话里我能判断出这点。我们来画一张战壕的地图,确认一下当时的情况吧。”
我从床头柜上放着的记事本扯下一张纸,尝试着画出至今为止仅仅在我脑海中存在着的战壕地图。赫尔在一边看着,当我记不太清楚的时候他就说出自己的记忆跟我相对照。终于,一副基本正确的地图完成了。
“洛洛因为弄丢了眼镜,从第一线寻到了这个地方。我在地下壕入口的附近碰到了他。按照他说的和我看到的情况,周围应该没有任何人经过。”
“大战了还管什么眼镜,真是个不经事的小鬼。”
“这个先别管了——而你和冉是在西面的这个地方。你们也告诉我没有看到任何人。也就是说,除我以外,没有任何人接近过尸体,更别说有谁运走了尸体了。”
插图
“有没有睡从地上把尸体拉上去藏起来了的可能性呢?”
“我在地下壕观察过尸体以后马上就爬到了地面上。这么短的时间里根本不可能往地面上拉上四具沉重的尸体。而且当时,在那片地面上没有任何人出现过。说到底,谁,会处于什么目的把这些尸体拉上去藏起来啊?”
“看来果然,尸体是凭空消失了。”
“哟呵,真是少见哈。赫尔同志居然会忽然推翻自己的观点。”
“俺本来就是个信奉神秘主义的基督徒嘛,”赫尔的鼻腔里哼出了憨笑,“去年,英国的一个作战大队在土耳其消失的事件,你听过吗?”
“消失?”
“啊,是彻彻底底的消失哦。去年八月,在土耳其加里波利半岛上的一场战斗中,英军的诺福克连队全部的三百四十一名士兵瞬间消失了。他们在发动突袭的过程中突入了山丘上积聚着的云层,完全被淹没了踪迹。从远处看到了这一幕的土耳其军队因为失去了对手,可以说是不战而胜了。在战场上,活着的人都有可能凭空消失,死人消失也就没有什么好稀奇了嘛。”
“这真够不可思议的,”赫尔的话令我相当吃惊,“三百四十一个士兵凭空消失,英军就没有做些什么吗?”
“当然是跟土耳其军要求释放人质了咯。可是,土耳其那方坚持,战斗还没开始英军参战人员就集体消失了,根本没有战斗哪里来的俘虏,至于事件真相就没人知道了。”
“那片让英国士兵集体消失的云层,难道真的就只是普普通通的云层而已吗?难道就没有可能是什么毒气瓦斯之类的生化武器吗?德国人就用过像白烟一样的毒气瓦斯,哪瓦斯看起来就像是白色的云,能在平地上迅速扩散。”
“能够把整个大队的人一个不剩地全部毒死的瓦斯,俺可没听说过。能够麻痹神经让人虚弱无力的瓦斯或者腐烂药剂什么的,俺倒是听说过,可这些东西也做不到让人马上死亡呀。”
“啊,”我点头表示赞同,“我也听说加利波利半岛是个激战区,凡尔登亦然。不知何故,总觉得那些生死交错的地方,也许真的存在着一些不知为何物的神秘力量,或者说,是一些强大的幻觉作用吧。至今为止,我遇到过不少人,都自称看过死了的敌军又站起来冲向自己疯狂砍杀。这些人多半是产生了幻觉,对他们来说,死人复活不再是超越常识的事。炮弹恐惧症同样的道理,患者对炮弹会击中自己这一点深信不疑。”
“也就是说,少尉,你所见证的尸体消失,也是你的错觉咯?”
“这只是一个答案,尸体消失这个事件,其实只有我一个见证人,当然,你也对我说起过看见了四具战友的尸体,这是事实。可是我掌握的情报实在过于片面,无法推理出真相,我所见证的那一幕跟尸体消失还算不上是同一问题。虽然,如果我说,我看见尸体消失了,而别人说这只是我的错觉,恐怕我也没什么反驳余地呢。”
说完这番饶舌的分析,我无奈地耸了耸肩,一定是威士忌的作用,让我变得这么能侃。我把酒杯放到了一边,决定暂时不喝了。
“呵——也就是说,存在着有人在四具尸体上系上重物让他们沉到了水底的可能性?”
“当然存在,我也这样考虑过,可是沉没这些尸体到底为了什么呢?不管这么做的人是谁。沉没尸体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即便对佐夫洛来说也是如此,他根本没有必要对我献演“尸体消失”的戏码。况且,当时他已经离开了事发现场,此后也在没有现身。如果说这是个魔术表演,也表演的有些可笑了,别的先不说,表演者根本无法保证我会爬上地面,然后再次向下查看地下壕,因为我会再次查看地下壕这是无法预测的偶然——或许有人能通过分析我的心理预测到我部分的行动轨迹,但就当时的情况而言,就算我再也不看那个池子一眼也是合情合理得,在那样发展轨迹暧昧不清的状况下,有必要大费周章地表演这么一出尸体消失的“魔术”吗?我之所以相信这不是人为诡计作用下的结果,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尸体不是自然沉没的,是人为沉没的又不和清理,那不是走投无路了吗?”
“要是能找到谜题的答案,我也就不会一直这么困惑了,”我苦笑了一下,“我把其他几个曾经想过的可能性也说出来吧。比如说,我从战壕里查看的那个地下壕跟我爬上地面以后查看的那个地下壕,并不是同一个,也就是说,在那段战壕里存在着两个被攻城炮开了顶的地下壕,而旁边的那个通信壕也是完好无损的。通信壕里虽然也差不多浸满水了,但顶还是好好地,从地面上是看不到那个壕的内部的。”
“还有别的假设吗?”
“下面这个假设就更加不靠谱了,呵呵,那就是,在我第一次查看过那个地下壕以后,又一枚炮弹落在了和之前相同的地方也就是说,哪第二枚炮弹把尸体炸了个粉碎。可是当时,我根本就没有看到有任何炮弹落下,地下壕的水面也始终是平稳的。这种状况发生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了。”
“你小子还真是,尽想些稀奇古怪的事呢。”
赫尔略带揶揄地说道。看得出来,他已经稍有些困了。
“我们俩今晚是不是聊得有些过头了?”
“啊。不过,聊过头又不是坏事。俺老爹总这么跟俺说呢。”
“那我们为你的父亲干杯。”
“不错的提议——干杯!俺爹在俺很小的时候,在巴尔干半岛上叫一辆补给车扎死了,作为一个军人。”
我默默地举起了酒杯。
喝了仰起头,把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然后他站起身,把地图夹进了手中一本红色封皮的书里。他走出了这个房间,到另一个寝室休息去了。我也离开了这个房间,回到了有玛莉在的地方。玛莉还和我走的时候一样甜甜地睡着了,就像一个天使。我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玛莉轻轻地转了一下身子,没有睁开眼睛。
佐夫洛的目标,是玛莉。这慕容置疑。恐怕他就是为了追踪我们的消息,故意混入军队,伪装参战来到前线的。或者,他只是单纯地追寻着短剑,因为我们总是出现在短剑的身边,他在追寻短剑的过程中发现了我们。于是他不惜杀死同伴制造了作为自己替身的尸体,然后从军队里逃了出来。因为他知道,比起偷偷逃跑,这样的做法要安全得多。佐夫洛一定会再出现。而我必须将他杀死——只要他仍然是那个毁灭玛莉的存在。
9
当我再次醒来,眼前仍是黑夜。黑夜竟如此漫长,仿佛整个世界已被黑夜笼罩,它漫长的可怕。幸而玛莉还在我的身边,好好地在我身边。听着她微弱的鼻息声,我渐渐安下心来。世界还没有失控。
感到头痛,是酒精的作用吧。我下了床,拿着玻璃杯走出了房间,走过月光照耀下的走廊,下了楼。喧嚣散去后的起居室里,宛如嘈杂的余韵一般,餐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用剩的餐具,厨房里放着水壶,我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忽然,从我眼角的余光里,一个黑色的人影一闪而过。
我反应过来时,一把匕首已然抵住了我的脖子。冰冷的触感进了我的血液。我没有回头,而是迅速抑制了肌肉的抽动并调整了呼吸。
“呀啊。”
“我可一点都不期待这场见面呢,”我保持着不动的姿势说道,“你到的还真得出乎意料地早啊。”
“玛莉在哪里?”
“某个地方。”
“哼!这还用你说!不过,我真正想知道得并不是这个,听好了,别再来找我的麻烦,知道吗?”
“我正想这么说呢。”
一瞬间,我带着受伤的觉悟抓起佐夫洛的手,扭转了脖子。可惜我视线不佳,抓得并不紧,被他把手抽了回去。他迅速地跳开了。我从腰上的枪套里拨出了手枪。佐夫洛没有发现我佩着枪真是万幸,也许是我恰好没有开灯让他放松了警惕。我拉开了枪栓,把指尖轻轻放到扳机上,枪口对准了佐夫洛的方向。瞄准镜中的准星是黑暗中泛着锐利的寒光。
“潜伏在法国军队宿舍里的德国兵和制伏了德国兵的法国军队少尉。这就是你我之间的状况描述。我掌握着处决你的绝对权力。”
“想杀就杀好了。反正我就算死了,也可以轮回转世,重头来过。”
“说不定这就是最后的轮回了。”
“结束?嘿,那是永远不可能的——这个你本人应该最清楚不过了吧?”
“随便你怎么说。”
我注意到了佐夫洛手里握着的匕首。不,那根本不是什么匕首,而是被咒诅的短剑!
“那把短剑。是你从地底下挖出来的?”
“什么意思?”佐夫洛扭着脖子说道:“啊,原来如此。你还会把剑埋进地里以求平安啊。哼哼,可惜啊,真是可惜。你现在看到的可不是那把你埋起来的短剑。这是第‘Ⅵ’把短剑。”
“只要再埋起来就行了。”
“你逃不过短剑的追逐。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逃,”我摊了摊手掌,“好了,现在没有什么要说得了吧——哪我们差不多可以给一切画上句号了。”
“你小子根本什么都不明白呢。不,应该说你还什么都没想起来。”
“你指什么?”
“正好相反,形势对我更有利。”
佐夫洛忽然猛地一挥臂,把短剑抛向了我。短剑没有命中目标,而是牢牢扎进了我身后的墙壁。我迅速地俯下了身子,毫发无损。然而,趁着我枪口偏转的瞬间,佐夫洛逃走了。
他是撞破了窗户,飞身出去的。玻璃窗的碎片飞舞在空中,沐浴着月光,闪闪烁烁,就像无数双狡黠的眼睛。待我再次拿稳手枪,枪口对准的已是一片黑暗,佐夫洛早已不见踪影。
我没有追出去。转过身,拔下刺在墙上的短剑。短剑比看上去更重,像一块溶在我掌中的黑铁,泛着钝光。
我凝视着短剑,一时竟有些恍惚,没注意到周围的声音。忽然,几个士兵忽然突入了起居室,他们握着枪,围着我站成了一圈。
“少尉?”
洛洛也在这群士兵里。他负责外泄的镜框,窥探着我的脸。
“啊,洛洛,你找到眼睛了?”
“是啊。既然是漂到了我找的相反方向去了——这个先不说,少尉,我们刚才听到了玻璃被打碎的声音,所以冲了过来。发生什么了?”
“嗯,从外面飞进来一把短剑。”
我并不打算让大家知道过于复杂的真相,所以编了个谎,向他们展示了短剑。尽管他们满怀好奇地看了很久,却注定研究不出这意味着什么。
“奇了怪了,外头明明有哨所和巡夜的。我们是不是再出去查看一下比较好?”
“说的是,拜托你们了。我在这里会会那个家伙。”
我心里清楚,就算洛洛他们出去查看一番也是无济于事,但我已经不可能一个人回寝室去休息了,所以就在起居室的椅子上
坐了下来。等待,聊胜于无,他们紧绷着脸走出了起居室。为了稍微松一松他们紧张的神经,我说了几句激励的话,他们虽然都点着头表情却没有一丝软化。说到底,他们毕竟是优秀的经过严格训练,在残酷的战争中幸存至今的士兵啊。
我把短剑放到了桌上。如果现在玛莉从楼上走下来,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但玛莉并没有起来,在她醒来以前,也许我应该把这短剑也彻底埋葬。
我静静地坐着,想起了佐夫洛曾说过的话,那些意味深长的谜题或者圈套。他似乎知道一些我不了解的事实,他是因为知道了什么秘密,才会做出那样崩毁绝伦的事的吧。一个足以让他的世界观分崩离析的秘密——
我用手肘支着桌面,一面戒备着周围的动静,一面打起了盹。没多久,我听到外头传来一阵骚动,于是抬起头,洛洛从玄关走了进来。
“少尉,我们抓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家伙。”
说着,洛洛把一个长着一张中性面孔、辨不出是男是女的孩子带到了我的面前。轻飘飘薄纱质感的白色衣衫下,配着一条编制得煞费苦心的裙子;脚上套着黑色靴子,头上别着白色羽毛;虽然看得出他不是什么德国兵间谍,却也不像是周围的村民;果然说是哪里的贵族家的小孩,又觉得那副特能折腾的派头实在更高贵沾不上边。
“坐下吧,”我做了个手势,“这样的晚上,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做什么你们管得着么?哎哟哟,我的手腕很痛哎。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被那个笨蛋士兵一直抓着。我说少尉先生,你倒是说句话呀。要问话就先把我放开。”
“你,可以放手了。”
洛洛他们几个遵命地退后了一步。我告诉他们后面的事就交给我了,吩咐他们去休息。于是他们老老实实地上了楼。
“这样总可以了吧?他们都是很优秀的士兵,你也别把他们想得太坏。好了,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snowy。”
“sonwy?”
不知何故,我竟对这名字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我却不由自主地意识到这名字跟某些关键的事实息息相关。也许,在某个别处的时空,我在就与snowy有过相遇——那就是遥远的过去,远到轮回转世的起源之时。我没能保存从过去到现在的所有记忆,或者说,被我遗忘的记忆或许更多一些。我想,我只是曾经认识snowy,而眼下则忘却了吧。
“有意思的名字。你从哪里来的?”
“从很远的地方。”
“大半夜的在我营地里晃悠,你打算做什么?”
“做了一个侦探的事。”
“侦探?”
“嗯,我现在正考博着战壕里失去的尸体的谜题,我有太多的事要完成。所以才这样寻找着。所以才这样无序一路走来——这个世界是有自净能力的,所以即便平衡遭到破坏,业能否恢复原来的秩序。当前提示,通常情况下无序必须比帖还坚强比起必须比秩序更多。因此因为像我这样的侦探对这世界来说就成为了必须。秩序啊、整合性呀,像这样中规中矩的东西对我来说越少越好。像我这样的侦探,必须是一个行使破坏的存在。管理无序,也就是为了破坏秩序。”
“你说的这些,我不太理解。”
“就算你现在理解不了,我想到时候自然而然就能理解了。不管少尉先生你求解也好,不求甚解也好。”
snowy别有深意地微笑着说道。我却一脸倦怠地叹了口气。
“好吧,我明白了。无序,是吧?那么,管理着无序的侦探先生又为了什么来到了这里呢?而且是在半夜里。”
“什么嘛,你这不是根本就没在听我说话吗?我明明都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总结来说就是,接下来我要充分地搅乱局面咯。现在的局面,还远远称不上混乱。所以我要把所有的点都搅合起来,然后一个一个破坏它们。”
“喜欢破坏的,除了军队就是小孩,”我揉了揉肩,“你是要掀起战争吗,snowy?”
“对少尉先生而言,兴许就是战争。但对我而言,只是单纯的点。只可能是点,而不是点以外的任何事物。”
“为何对我而言就是战争呢?”
“因战争一词足够悲凉。是个跟少尉先生很般配的名词。”
“真是不吉利的答案。话说回来,你怎么会知道尸体从战壕里消失的事?”
“因为我是侦探。”
“原来如此。”
我们对视着浅浅地笑了。
“尸体从地下壕里消失这种事,根本不是什么迷。”snowy说着挺了挺胸膛,“会对这种愚蠢的现象百思不得其解的人类,对我来说才是个谜呢。”
“真了不起的自信啊。”
事实上,到目前为止,我并没有相信过snowy所说的任何一句话。我甚至开始觉得,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可怜的重度精神病患儿。
“六把缠绕着诅咒的短剑,六把联结这世界的钥匙。”snowy拿起桌上的短剑,“转世,轮回……少尉先生,你相信轮回转世,是吗?”
“——你——知道?”
我被snowy的话震惊了,激动得一把抓住了他的手。snowy的脸上马上现出了痛苦的表情,我连忙松开了手,一面不停地道歉。有必要彻底改变对snowy的态度!
于是snowy板着脸,一本正经的继续说道:
“在少尉先生你们的世界里,秩序是靠短剑来维系的。是短剑约束了世界,赐予了秩序,它们的意义超乎少尉先生你的想象。然而,这样的维系也该到头了。短剑就像是夹在书里的书签。只要把书签抽走,这个世界就将回归到没有主题的无序状态。”
“短剑是对我们施下诅咒的一切不幸的元凶。但我并不记得曾被它们赐予过秩序。”
“你们注定要不断地轮回转世,这正是短剑赐予的秩序。它在你们的每一个相聚里,没有分毫偏差地被重复着。少尉先生,短剑就像是将你们各自孤立的存在结成了命运的订。”
“如果失去了短剑,我们会变成怎样?”
“会被完完全全的混沌所吞没。有人说,世界不过是一个点。不幸的是,真相却是如此。这个真相相当重要。”
“我们要怎么做才能得救?”
“得救?自己想想做些什么自救吧。”
snowy这么说着,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消失在了门的另一头,他确实是消失了,只留下我,木然地看着吱呀作响的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