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日本
1
君代死了。
就在雾冷面前——
2
雾冷从员工专用出入口进了图书馆,一面对搓着双手为僵冷的手指取暖。他呼出了空气里凝结成了白色的水雾,图书馆里比想象中寒冷得多。应该还没有人打开暖气吧,他想着,站在一块垫子上抖了抖身上的雪,再把伞架上一放,就向着事务室方向走去。他习惯性地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穿过了日光灯忽闪忽灭着的静悄悄的员工通道,然后打开了事务室的门。事务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事务用的电脑在紧紧地运行着,风扇呼呼作响。雾冷看了看电脑屏幕,还停在初始界面。
雾冷打开一个上了锁的箱子,一面歪着头在箱子里找寻着图书室和阅览室钥匙的钥匙串。那串钥匙已经不在了。看来歌未歌已经先到了,现在肯定正拿着钥匙在图书馆里晃悠呢。除了他和歌未歌,图书馆的其他工作人员都是下午才开始上班,馆长也去出差了。所以只有歌未歌才会做这些——打开了员工专用出入口、开上了走廊灯,还丢下了刚启动的电脑的。应该只有她了。
雾冷配制了自己和歌未歌两人份的咖啡,然后接通了咖啡机的电源。在咖啡煮好以前,他决定坐在桌边等上一会。
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枚小小的琉璃石坠子。待会儿要把这个作为礼物送给君代。雾冷想着,把坠子放进了衣服口袋。
咖啡煮好了,而歌未歌犹自未归。雾冷忽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他站起来,走出了事务室。图书馆里冷得像个冰窖,没有一丝活意。前台空无一人。他用余光瞟了一眼图书室的正门,拐进了走廊。他先查看了阅览室,空荡荡杳无一人,便转向图书室。不知何故,心脏竟开始跳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莫名的焦躁驱使他推了推图书室的侧门。门板像上了胶一样,纹丝不动。
透过门玻璃窥探图书室,看见的竟是一片根本无法想象的凄惨景象。雾冷下意识地松开了门把上的手,呆呆地定在了原地。几乎整个图书室的书都从架子上落了下来——价格不菲的学术书籍、图文儿童读物、大部头的辞典、编织着各色各样的故事的小说、各种研究类书籍,杂乱无章地散了一地。
那白色的书页上黏着的红色斑点,是血痕!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那片地面被书与血占据着,如一片混沌的海洋。雾冷把脸贴在玻璃上,努力地观察着这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图书室。散落一地的书海里,有那么一部分是循着某种规则排列着的。有的书肚子朝下摊在地上,有的书则仅仅翻开了几页,垂直地竖在地板上。那些竖着的书多半是一些外壳厚实的硬皮书。然而,雾冷关注的焦点已经不再是书了——书的海洋里倒着一名女子。那是君代!透过半个被清空了的书架,雾冷看见了书海的中心力横躺着的君代。然而仅凭这样在门外窥探,他还不能确定她是生是死。
图书室的门紧缩着。没有时间去找歌未歌拿钥匙串了。雾冷开始用鞋底踹门。门板剧烈地震荡着,粗犷的声音回荡在“最尽头的图书馆里”,听起来竟有些凄凉。急迫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雾冷回头了头。是树徒。树徒气喘吁吁地跑着,来到了雾冷的面前。现在应该还没到开馆时间吧,树徒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雾冷把这个疑问放到了心底,总之,现在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
“发生了什么?”
树徒面无表情地问道。
“君代倒在里面了,”雾冷依然不停地踹着门,“帮我一起把这门踹开!”
终于,雾冷与树徒把门踹开了。门板是木制的,不厚,所以并不怎么结实,两个人使劲踢了几下就往内侧倒了下去。雾冷踩到了门板上。
“你去叫救护车,还有报警!”
雾冷回过头向树徒发出了指示。树徒点了点头,就向着大厅的方向去了。确定树徒已经离开以后,雾冷向着图书室深处走去。图书室里一片死寂,只听得见像是书本接连翻到的“啪嗒、啪嗒”声。他把散乱堆积在入口周围的书踢到了两边。如果不清出一条通道来,在这个地方行走基本是举步维艰。
雾冷抬起头,看向君代的方向。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君代的胸口,不知何时,竟被插上了一把短剑!就在刚才,还根本什么都没有的!可现在,短剑已经略微倾斜地刺进了君代的左胸。雾冷警觉地环视着四周——那个刺杀君代的人应该还在这里!可是,两扇窗子都还上着锁,图书室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正对门的窗口,挂着一个圆圆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一颗人的头颅!一颗刚切下来的头颅!眼前这片极端异常的恐怖景象让雾冷感到一阵晕眩。他定了定神,决定先查看君代的情况。于是不顾一切地踩着书堆,跋涉到了君代身边。
君代无力地仰面横躺在地上,耷拉的四肢呈放射状摊开着。胸口早已被鲜血染红,让在痛苦地抽搐。
君代还活着。白色的、频率错乱的微弱气息,从她嘴里急促地向外冒着。
“君代。”
雾冷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装作并不在意地轻唤着君代的名字,像是唤醒他沉睡的公主。君代对雾冷的声音做出了反应,微微地睁开了眼睑,用湿润的眸子望着雾冷。
“没事的,这种程度的伤没什么的。你会得救的。”
“——不,我会死掉。”
君代惨然地笑着说道。雾冷用手帕按住她的胸口。他明白,自己其实什么都做不了。鲜血仍然一波一波地从伤口溢出,很快,他的手也被染成了红色。
“很早以前就有了死的觉悟。但——不是像现在这样。”
“你什么都别说了。”
“不是像现在这样——我只是想死得更美丽一些。啊——我答应了雾冷先生,要为你做便当呢——”
君代的眼泪滑落下来。泪水滑向了她的鬓角,然后顺着她小小的耳朵,滴在了地上。
“君代”
“我好害怕——”
“你不要担心。会没事的!”
雾冷握住了君代的手。
“我好害怕——我会去到什么地方呢——雾冷先生,救救我。”
君代用颤抖的双手紧紧回握雾冷。那紧握的力量,就像是不愿意就这样死去的君代最后的意志。可是,雾冷什么也说不出来。
“凶手……是树徒……”
君代最后的话。
“我说……”
君代再也没有回答。雾冷蜷缩起身子,抱起君代,把她的头靠在了胸口。衬衫被君代的泪水濡湿了。她现在什么也不会说了。雾冷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为她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君代死了。就在雾冷面前——
雾冷放开了君代,让他死去的公主重新躺在地上,这才走到了悬挂头颅的窗畔。那是歌未歌的头。歌未歌一如既往地睁着她那恍恍惚惚的眼睛,直愣愣盯着天花板。被割掉脑袋的人不止一个。雾冷发现图书馆的深处还挂着另一颗头颅。走近一看,确实大学生美希。两颗头颅兀自滴血不休,一滴滴落到地上。
再次观察四周,雾冷忽然意识到散落在地的书似乎是呈某个几何图形地排列着。七芒星的图案!君代正是在稍稍偏离七芒星中心的位置上被刺中了胸口的。
短剑的诅咒——这可恶的词句带着一丝寒意,浮上了雾冷心头。
图
雾冷转身抱起君代,走出了图书室。他穿过前台,来到大厅,把君代轻轻放到沙发上,让她躺稳。然后他在君代的身边坐了下来。等树徒回来!大脑一片空白。无意识地看看手表的指针一圈圈地行走着。
树徒带着若无其事的面孔回到了大厅。他甚至没有一丝慌乱地、冷静地报告到:
“电话打不通。”
“也是啊。因为这里是世界的尽头嘛。”
雾冷猛地站了起来,一个箭步跨到树徒跟前,照着他的脸就是一拳。树徒跌坐在地上,转过脸来,竟面无表情地看着雾冷。他的反应实在叫人怒火中烧。雾冷扑上去跟树徒扭作一团,一面用双手死死地卡住了他的脖子。无懈可击的绞杀,甚至像是要把树徒这个人的存在都从这世上抹去一般的,雾冷用尽了全力。树徒的脸渐渐变成了青紫色。
树徒不再抵抗了。雾冷终于完成了他的复仇。
他的仇人躺在地上,没了气息。
这是一场比想象中更痛快淋漓的复仇。雾冷满足地站了起来。他回到事务室,取出了那把藏在架子上的可有数字“I”的短剑,然后又返回了大厅。
必须彻底有个了结。
短剑刺进了树徒的胸口。剑刃似乎擦到了树徒的肋骨,却意外地没有受到任何阻力。血迅速地在他胸口扩散开来。
雾冷重重地吐了口气,返回君代身旁。他坐在沙发上,看着大厅的天花板,擦着脸上的汗。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他流着泪,然而,他不知道他流泪的缘由。
“辛苦啦。”
忽然,大厅里响起了人声。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孩子。他微笑地看着雾冷,清秀的面孔分不清是男是女,头上的发箍装饰着白色羽毛,白衣下的裙子繁复地扭曲着。这名不速之客甚至是毫不忌讳地登上了这个肃杀的“舞台”。
“真是华丽的展开呢。不用奇怪,所有的情节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在说些什么?你是谁?图书馆不开放了。回家去。”
“我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回。在哪里都无家可归。不过这种事就不用管了。怎么样?杀人的感觉如何?”
“我累了。”
“玛莉觉得开心了吗?”
“玛莉?”
“啊。也就是君代小姐。”
“君代不会开心的。她肯定开心不起来。可是,这与她会不会开心无关。这是我必须去实现的复仇。我不打算把自己杀人行为正当化。但我也并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多么观点鲜明的杀人事件啊,作为悲剧的开幕倒还挺清淡呢。跟接下来要发生的真正的悲剧相比,这次杀人可以算得上是旋律单一、节奏明快了。”
“是吗?你在讲的那些没一句听得懂。麻烦你闭会儿嘴。我还有事要思考呢。”
“你要考虑什么?”
白衣少年向雾冷靠了过去。
“跟你没什么可说的。”
“不对不对,一定是些只有跟我才能说的话题。”
“我刚刚才杀了人,你不觉得我可怕吗?”
“你说什么可怕呢。说什么杀了人,就因为这个,根本没什么值得可怕的。好了,让我听听你在思考的事嘛。我呢,可喜欢听人说话了。”
“看看这一切就能知道了。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就是我在思考的问题。发生的事每一件都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刚才杀死的,这个叫树徒的男人,他究竟是谁?”
“树徒就是树徒喽。”
“那么这个男人之前说的轮回转世什么的,就都是谎话了?”
“并非事实。但是,也并非谎言。”
“——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情呢。你到底是谁?”
“我是个侦探。嗯,你可以叫我SNOWY。我是一个混沌的管理者,管理着这个世界的混沌。”SNOWY对着雾冷闭上了一只眼睛,“直到刚才,我还留在一九一六年的法国。当我觉得那里的一切差不多该要收场的时候,我就来到了这里,一九八九年的日本。说穿了不过是从一个点移动到另一个点而已。”
SNOWY像个天使般地微笑着。
雾冷看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出现在他面前的现象,一个个都那么离奇,光是试图去理解他们就已经耗费了他莫大的体力。君代死了。树徒也死了。忽然又冒出来这么一个自称侦探的怪胎。一个个分开看好像都是些单纯的事件,全部组合起来却复杂得要命,费解至极。
“如果你真的什么都知道的话,让我请教你几个问题吧。君代在临死前曾对我说,凶手是树徒。可是,树徒是跟我一起踹开了门才进了图书室的。图书室的门是锁着的,两扇窗户也都是锁着的。树徒是怎么先把君代放到了七芒星里,然后又离开了图书室的呢?不止这些。还有,我在门外透过玻璃看到君代的时候,根本没有短剑之类的东西插在她的胸口,可是当我走进图书室以后,她的胸口却被插上了短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确认过,树徒没有跟我一起走进图书室,而是去了大厅的方向。他是怎么做到把短剑刺进君代胸口的?”
“只要你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就能想明白了。难道你杀了人以后,连脑子都不会转了?”
SNOWY不留情面地说了这些话以后,头也不回地向着图书室方向走去。雾冷愣愣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似的追了上去,像是被SNOWY无言地下了“快跟上”的命令一样。其实他最不愿意的是把君代一个人留在冰冷的大厅里,就算君代再也不会逞强地说“一点也不寂寞”了。
雾冷想从正门进入图书室,却发现仍然上着锁。图书室有两个入口。结果雾冷还是绕到了阅览室方向的走廊上,从被他踹开的那个入口进了图书室。这里的地面是一片书与血的海洋。书架的对面,SNOWY静静地站着。
“这个窗子的锁,是那种很普遍的推拉式门窗锁。如果把这个半月形的锁环掰到上面,它就会被锁扣固定住,两边的玻璃也就都被固定了。就是这样的构造啦。两扇窗确实是都被上了锁了。”
离SNOWY比较近的这扇窗子边上,还挂着歌未歌的头。歌未歌依然用她那恍惚的眼神仰望着天花板。她的发髻上系着一条绳子,绳子挂在窗帘的轨道上。她头颅的正下方,散乱着地图册大小的大开书籍,早已被鲜血浸透。
“真是让人心酸至极的演出!”SNOWY挪着步子避开了血淋淋的地方,然后抱着手臂说道,“可是再怎么不同寻常的演出,终究只是诡计的伪装罢了。”
雾冷没理会SNOWY的自言自语,只是自顾自观察着地上的书,大部分的书都是无序地散乱落在地上,唯独那些排列出七芒星轮廓的书,整齐地重叠着描出了一道道直线。而且,根据构成七芒星的线条位置不同,这些书重叠着翻倒的方向似亦有所不同。
“树徒为何要做一个七芒星呢?”
“因为那是短剑的标志。”
“难道七芒星凭空就能召唤来短剑吗?简直是无稽之谈!那把短剑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雾冷抬起头,看看天花板“天花板上什么都没有。”
“你看对面那位脑袋女士如何?”
SNOWY面对着美希的头颅,一动不动地观察着。美希的脸上早已经没了往日活泼的光彩,只是一脸阴沉地看着地面。跟歌未歌一样,她的头发上也被系上了绳子,绳子挂在天花板上的活在报警器线圈上。从她颈部断面处滴落的血液已经把下方的书本浸透,红黑色的书页僵硬地扭曲着。这些书也跟歌未歌那里的一样,尽是些地图册之类的大开本。正下方的那本《彩色国家地图册》吸满了血,从里到外都成了一个颜色。
“让美希和歌未歌变成这个样子的也是树徒吗?为何要把她们杀死,还要把她们的头挂起来呢?”
“这也正常吧。自己的罪行被早早到馆的她们目击了,于是就杀人灭口了。歌未歌小姐和美希小姐今天早上很可能是一起从后门进来的。”
“多半是这样。事务室的电灯是开着的。那君代呢?”
“从昨晚开始就一直被监禁着。”
“可是我明明已经巡视过整个图书馆了呀。”
“你巡视漏了。”
雾冷闭上了眼睛,狠狠地咬着牙,胸口激烈地上下起伏着。如果昨天晚上,他跟仔细地巡视这里的话,也许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啊,在这里!”
SNOWY忽然猫下了身子,拨弄着地上散乱的书堆,然后从书堆里拎出一串钥匙来。图书馆里所有的钥匙都被串在这个钥匙串上,因为没有一个钥匙是特殊构造的,所以至今为止都没有配过备用钥匙。
SNOWY一脸得意地晃着手里的钥匙串,向雾冷展示着自己的发现,金属制的钥匙“咔嚓咔嚓”地吱呀着。
“在一个被封锁了的密室里,君代小姐被杀害了。书本排列的七芒星。两颗悬挂着的头颅。成为凶器的短剑,像被施了魔法似的突然凭空出现,刺进了君代小姐的胸口。当然,图书室里除了你们,一个人也没有。”
“难道说,树徒不是凶手?”
雾冷不自觉地说出了连自己都不曾想过的假设。可是,从现状来看,似乎不得不这么想。破门而入以后,树徒再从前台附近的正门进入图书室的可能性并不存在。那串钥匙根本是一直都留在图书室里。
“君代小姐告诉你凶手是树徒,不是吗?”
“可是,树徒是怎么样杀死君代的呢?”
“这个简单,非常简单。只不过,你肯定不希望看到事情的真相。我明白——但我是一个侦探。必须无情地摧毁。摧毁你,摧毁这个世界,我背负着必须这样去做的使命。从现在开始,我也许会解开这个事件中纠葛迷离的线索。然而,这就等于是对你扣动了扳机。等待着你的,可是致命的打击噢。”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已经不会有更坏的事发生了。反正我早已被摧毁了。”
“明白啦,”SNOWY一如既往地微笑地看着雾冷,“不过在这之前,有一件事要请你做。”
“什么事?”
“你啊,有什么事忘了做了吧?”
雾冷斜着头,回望着SNOWY。可是,有什么是他忘了做的呢?
“把你的宝石交给君代小姐”
“啊。”雾冷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个琉璃石的坠子,“为何你会知道这个?”
SNOWY只是微笑着,没有回答。
3
雾冷温柔地为君代戴上了那枚深蓝色的坠子。有一个古老的说法,传说佩戴上琉璃石就可以辟邪驱灾。只可惜,对君代来说,所有的灾难都已经过去了。一切为时已晚。雾冷抚摸着君代的面颊。她的脸就像宝石一样冰冷,缺乏生命的质感。只愿君代在下一次人生中不再遭遇这样的不幸——雾冷虔诚地祈祷着。
完成保佑仪式以后,雾冷向君代做了告别,回到了图书馆。SNOWY正轻轻地靠在书架上,等待着他的到来。
“好了,现在你先观察一下这个叫歌未歌的奇怪名字的女人的头,能想到什么?”SNOWY一面慢慢地走向窗边,一面望着歌未歌的头部说到,“她的头部以下的身体部分,被丢在了厕所的地板上。简直像是被丢垃圾一样地丢弃了。也许对凶手来说,这个部分就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垃圾也说不定呢。”
“歌未歌她们确实是因为看到了树徒才被他杀死的吗?”
“呵呵,别着急嘛。”SNOWY指着歌未歌头上吊着的绳子,“你看,生子的两头都系在头发上,是吧?”
那像鱼线一样透明的细绳,穿过窗子上方的窗帘轨,两端下垂这,系着歌未歌的发髻,让那颗头颅看起来就像是悬浮在空气中。SNOWY忽然伸出手去拎起了那颗头颅。绷紧的绳子失去了牵引力,于是穿过轨道的那个部分变得弯曲呈扣状地垂了下来。
“把那个扣拉下来。”
SNOWY向着斜上方那个绳扣的方向努了努下巴。
“把扣挂到锁环上去。啊啊,急死我了,交给我吧。”
SNOWY踮起脚尖,拉过那个绳扣,把它挂在了窗锁上连结锁环的扳手处。于是绳子不但挂住了锁环,还绕过了上方的窗帘轨,使得被系住的头颅与地面形成了比之前明显得多的落差。而SNOWY的手仍然承受着头颅的分量。
“在锁打开的状态下,也就是在那个半月形锁环指向地面的时候,把绳扣套在锁环上。因为绳子穿过了上方的两道窗帘轨,一旦歌未歌小姐的头部在重力作用下向下拉动绳子,就能为绳扣生产出向上掰转锁环的动力,锁环就被拉进了锁扣。只要设计一个这样的机关,窗子就能被轻松上锁了。”
“到底是怎样做的?”
“你还不明白啊。”
SNOWY无奈地松开了提着歌未歌头颅的手。于是,就像它说明的那样,之前被他掰下来套上了绳扣的锁环被拉拽着翻进了锁扣,而绳子则顺顺利利地脱离锁环直接挂在了窗帘轨上,歌未歌的头颅也重新回到了雾冷第一次看见他时的位置。
“就像我刚才提着它的时候一样,把这颗头颅事先放在一个更高一些的位置,让绳子保持紧绷的状态。然后,设法让头颅失去平衡掉向地面。这样一来,绳子就获得了动力,拉上了锁。这是一个简单的物理问题。只不过道具是人的头颅罢了。歌未歌小姐或许只是为了这个诡计的需要才被杀害的。为了凶手制造密室的计划,被无情地杀死,只剩下了一颗头颅。”
“你说什么?仅仅因为这个就要被杀死?为了锁上窗子,在绳子上能系的重物要多少有多少啊。大费周章地把歌未歌杀死,在割下她的头,这不是很不合理吗?”
“不,恰恰因为使用了人头,使这个诡计得到了升华。因为谁也不会想到,人头竟然是被作为一个道具,而且是用来锁住窗子的道具。比起挂上别的重物,悬挂人头几乎可以完美地把调查的注意力从绳索的诡计上引开吧。”
雾冷点了点头。
“但是,如果歌未歌今天不来这里呢?或者到得晚了呢?”
“我想他会退而求其次,用书之类的东西代替吧。为了更好地伪装他的诡计,恐怕会尽量使用那些写有诅咒短剑的相关记载的书,或者记录了无头骑士的传说的书吧。”
雾冷开始佩服起眼前这个“孩子”来。无论绳索下系着的是人头还是书本,他都不可能想到那不过是锁窗诡计所用的道具。
“那美希的头是做什么用的?”
“把美希小姐的头也那样吊起来的理由嘛,过会儿再跟你讲。”
“好吧——用人头来锁上窗子的机关我已经理解了。可是,就算制作了这样一个锁窗装置,一旦到了窗外,合上了玻璃,也就无法触发这个机关了吧?就算假设他把歌未歌的头搁在了窗帘轨上,他出去以后要怎么让她的头掉下去呢?”
“使用一个定时装置就可以了。”
“哪里有这种装置?”
“不是都好好的在这个图书室里留着吗?”
雾冷开始一丝不苟地环视整个图书室——看到的尽是空洞的书架和散落一地、血迹斑斑的书本。哪里有什么可以称之为“定时装置”的东西?任凭他在怎么观察入微,落尽眼里的还是没完没了的书——浸满了血的书,纸张四处散落的书,规规矩矩地排成了线的书。
“是书吗?七芒星上的书?”
“开始有点想法了吗?”
“我始终觉得那些排成了七芒星的书有什么问题。好像它们是会流动的。看起了就像是一道一道的波浪,而且每条线的走势都不同。当我看到这些波浪的时候,我想,也许这才是七芒星被描画的真正理由。”
“嗯。七芒星为何被描画在这里——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比起听我讲解,还是我们一起实践一下吧。”
SNOWY从身边拾起一本书,把它翻开,保持着半开状的竖在地上。从上往下看,书本呈内角极小的“人”字形。他用手拍打开着不服帖的书页,以便让书平稳地保持竖立的姿态。然后他又拾起一本书,像刚才那样翻开,贴着第一本书竖在了地上。第二本书与第一本之间有一道不大的间隔,一本书的封底正对着另一本书的封面。
SNOWY抬起头,对雾冷说了句过来帮忙,于是雾冷也是拾起身边的书,像SNOWY做的那样,把书竖在了已经放好的两本书边。
“如果书的封皮很硬,或者书本身比较厚重的话可以很轻易地竖在地上,就算是普通的书,像这样稍稍打开以后,竖起来也是很容易的。”
两人照这个样子排列了差不多五册书以后,SNOWY示意停止准备。
“树徒原本是要把这些书都竖着排出七芒星的形状?”
“正是。不过,如果把所有的书都竖着排列就太花时间了。他只是把必要部分的书竖着排列而已。至于这些竖起来的书要做什么用呢——当然是用来推倒喽。”
SNOWY说着,对着那几本垂直竖立的书,用食指在书皮上轻轻压了一下。于是,那本重心不稳的书缓缓倒倒了下去,靠上了它边上的另一本书,而边上那本书也因此失去平衡,靠向了下一本书。就这样,排在一起的书一本一本按照顺序倒向地面,呈现出一条波浪形的书链。最后一本书倒地瞬间,SNOWY滿足地吹起了口哨。
“这叫做多米诺骨牌效应。只不过顺序倒下的是书而不是骨牌。真是个发明啊。一个嘲弄世界的发明。把原本拿来阅读的书像这样树立来又随心所欲推翻,简直像是他的玩具积木。”SNOWY双手叉腰,兴致勃勃的发表着评论,“好了,让我们用这套‘多米诺装置’歌末歌小姐头,来把窗锁上吧。”
SNOWY捧起散落在窗台下的大开本地图册,像刚才那样把他们竖在地上排成了一列。这次的书尺寸大了很多,看起来倒真能让人联想到机关装置什么的了。歌未歌的头被搁在了竖直的图册上部的夹角处。大大的图册上孤零零地搁着一颗人头,这番景象与其说恐怖,倒不如说是滑稽。头颅获得了较高的支点,细绳便不再紧绷了,弯曲的绳扣越过第二道窗帘轨探出头来。SNOWY踮起脚尖捏住绳扣,把它拉下来套到了半月形锁环的扳手上。
“完成了,”他说,“在这册书倒下的同时,人头也会落下,锁环就会被拉进锁扣里了。”
SNOWY开始实践自己所说的步骤。他用指尖推到了地图册。于是歌未歌的头从书上跌了下来,细绳被绷紧了,拉扯着绳扣,掰转了锁环。
“刚才你的假设是,头是被搁在窗帘轨上的。很可惜,打错了。书是被放在这些大开本的图册上。用来搁头的书册正好位于七芒星的一个顶点,而这个顶点正是多米诺装置的终点。你能想象这是怎样一个设计吗?这条多米诺装置的起点,是该顶点附近的另一顶点,排列好的书从那个起点开始逐本倒下,直到最后推翻了那本搁着头的书。也就是说,树徒只要启动多米诺装置的起点,再利用书列运动从起点到终点的时差,爬到窗外就行了。所以,他先是推到了附近那个顶点的第一册书,然后优哉游哉地爬了出去,等待着窗子被这个装置上锁。要是失败了,他大不了再回到图书室,重来一次就好了。”
“多米诺装置的中途有一个接近锐角的曲折呢。书列能顺“利走完吗?”
“嗯,这是一个问题。不过,看来他已经用心良苦地在那个地方排了两层书呢。或者说,正因为使用的是书,只要在翻开角度和放置的位置上下一番功夫,就可以让它们顺利地顺着锐角的曲度依次倒下了。”
雾冷仔细看了看那个折角附近的书堆,正像SNOWY说的那样,那里的书堆得格外密。
“外面的雪积得那么厚,难道就不会留下他的脚印吗?”
雾冷拉开窗子,眺望窗外。北国的寒风刺痛了他的面颊。他的眼前是一片雪白的天地。不论他望向多远的地方,所见的只是单调乏味、没有尽头的雪白。大雪依然铺天盖地。或许是因为降雪的缘故吧,脚印被遮盖了。
“难道说,就连会下雪这点也在他的计算之中?他是算准了一切,然后杀死歌未歌,还有君代的吗?”
“我想,他应该是做好了两全的准备吧。如果不下雪的话,他也许会把屋檐上的雪拨下来盖住脚印,或者把书丢到自己的脚印上什么的。”
SNOWY淡然地说着。
“那好,我来问你,一个有关动机的问题:树徒为何要煞费苦心地制造出这样一个密室?还把仍然活着的君代留在这里——”
“是要让你感到绝望,对吧?”
“让我绝望?”
“亲手杀死了君代的人,不是他,而是你。”
SNOWY冷笑般的仰起了头,看着雾冷的脸。
“你说什么呢?杀死君代得企会使我?”
“描画了七芒星、杀死了歌末歌小姐和美希小姐的人,是树徒。他很可能是用药物迷昏了君代,让她不醒人事地躺在了七芒星里。直到不明真相的你闯进图书室前的那一刻,她还一直是活着的。但在你到达她身边以前,短剑已经刺进了她的胸膛。制作了装置的人是树徒,但启动了装置的人,是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还不明白吗?在这个图书室里,除了那个用来上锁的多米诺装置,还有另一个相同原理的定时装置。那是一个专门为你准备的装置,用来让你把短剑刺进君代的胸口,。装置的起点,也就是另一个精心排放的书列的起始位置,正是你踹开了的那扇门——那扇门本身就是多米诺队列里的第一张牌!事实上,这个图书室的两扇门,都是装置的启动点。就在你破门而入的瞬间,多米诺书列开始了运动。也就是说,如果你们有破门而入,君代小姐就会安然无事。可惜的是,你的行动与他的算计完全吻合了。你启动了多米诺装置,所以短剑刺进了君代小姐的胸膛。”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雾冷几乎是呻吟着说道。
“只要你认真观察一下这些书倒下的走向就会明白了。从入口附近开始,书列转过了两个弧度,笔直地指向了君代小姐所在的位置,不是你吗?利用了多米诺装置的最后诡计,便是为了让短剑刺向君代小姐。要领与锁上窗锁时一样。你看,在君代小姐被刺中的附近,是不是散落着一些大开本的书,还有,堆的乱七八糟的厚辞典?”
SNOWY穿行在满地书堆中,一面说着一面用脚尖做着指示。果然,那里显眼地散落着大大的地图册和厚厚的国语辞典。就像刚才模拟装置时一样,SNOWY把地图册垂直地竖在了地上,在地图册上端,依然是夹角的位置,这次他水平的叠上了几本后辞典。然后,他用手指按压着地图册的封皮,测试着平衡性。
“要是叠得太过了,就会推不倒了。”
“你在做什么呢?”
“在辞典上再放上短剑。假设我的发箍就是那把短剑——”
说着,SNOWY在层叠的辞典上放上了自己的发箍。没有了发箍,他前额的头发纷纷滑落,瞬间勾勒出一副酷似女性的面孔来。
“为了让你无法透过玻璃看清装置的核心,短剑被刻意放置在了图书室的深处。另外,为了遮挡视线,有几个书架上也还剩着些少量的书。于是,以门为起点,多米诺装置开始了运行,最终推到了那叠承载着短剑的书册。这一次,落下的不再是人头,而是缠绕着诅咒的短剑了。短剑向着多米诺装置的行进方向,也就是君代小姐胸口的位置,笔直地落了下去。之所以要叠上这些辞典,无非是为了保证短剑与地面的高度差。如果没有足够的高度,是无法保证短剑剑刃向下落下的。”
SNOWY语毕,一把推倒了刚刚摆好的书堆。发箍瞬间掉到了地上,又弹了起来。他捡起发箍,重新戴到了头上。
“短剑不可能这么轻易就刺进君代胸口!”
“这些短剑似乎都挺锋利,我想这未必没可能。话说回来,君代小姐胸口的短剑,确实刺得不深。事实上,君代小姐并没有立刻死去,可见刺入的威力和状况都不太狠。”
“若短剑没有顺利落下或多米诺装置运行失败了呢?”
“我想,树徒为了保证计划万无一失,已经想好了最终手段。比如说,跟你们同归于尽。无论如何,他都会想尽办法让你启动那个刺杀装置,这点毋庸置疑。就算是间接的行动,他也会确保由你来杀死君代小姐。”
“胡扯什么!”
雾冷忽伸手欲抓住SNOWY的肩,却抓了个空。SNOWY把身子轻巧一闪,站到不远处用不痛不痒的表情看着雾冷。
“你想连我也一起杀死?”
“我没有杀死君代!没有!”
“不,是你杀死了她。执行了致命一击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你——之前你不是问我:树徒为何要制作这个密室?答案就是,他要排除你以外的其他人进入现场的可能,也就是说,让你在推理和想象的时候彻底排除凶手是其他人的可能。进一步说,就是为了让你避无可避地意识到‘凶手就是我自己’。这个密室,是一个把你变成了凶手的密室。如果君代小姐在临死前不曾留下指认凶手的遗言,一定会为谁是凶手而一直苦恼下去。为何打开入口前依然活着的君代小姐,会在打开入口后的短短几分钟内被刺身亡?这个图书室是个密室,谁也无法从这里离开凶案现场。而你,是留在凶案现场的唯一一个活人——想必你一定会对事件的过程进行推理。但最终,由于这是一个密室,你无法将罪责归于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你不得不承认你就是那个凶手。或者,你会敏锐地注意到,那扇被踹开的门,正是致命的多米诺装置起点,而歌未歌小姐的头颅则是用来锁上窗子的。即便如此,你也会哀叹。若当初未曾破门而入,该有多好!顺便告诉你,美希小姐的头,其实是被吊在了那个多米诺装置的另一个起点上。万一你今天没有按时来上班,从美希小姐颈部滴落的血液就会把下方的书本染透,吸取了血的重量的书本,会因失去平衡而自动倾倒,如此便能从另一个方向发动短剑所在的多米诺装置。算是一个保险措施吧。”
“那,没有用到的多米诺装置里,没倒下的书要如何处理?”
“这些书都是确保了可以从两个方向倒地而排列起来的。也就是说,一点你破门而入,启动了装置,只要是多米诺队列中连续的部分,就不可能不倒下。从另一个入口出发的队列,还有从美希小姐的头部出发的队列,都是如此。只要你推动了第一颗棋子,所有的书都会依次倒下。本来,在进入这里以前就注意到多米诺装置的话,那就可以挽回君代小姐的生命了呢。可是一见到君代小姐倒地的身影,你就沉不住气了。”
“若我在多米诺装置到达前,就赶到了君代的的身边呢?”
“不可能,你的速度不可能赶得上多米诺装置。树徒在入口附近堆放了大量的书本,事实上起到了阻止你快速逼近核心的路障作用。你不得不清楚这些路障,才能赶到君代小姐的身边。就算你拼命努力,以最快的速度解除了障碍,当你赶到时多米诺装置也不慌不忙地推落了短剑了。”
雾冷的表情开始渐渐变得复杂。他似乎已经无法理解SNOWY的解说了,话语声虽然传进了他的耳朵,句意却没有进入他的大脑。那一个一个轻描淡写的单词,是如何重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的,他已经无法理解。裂痕,从雾冷那层层防线的核心部分无可救药地伸张出来。
“有那么失望吗?喂,真相会让你这样灰心丧气吗?你因该没有像君代小姐喜欢你那样喜欢她吧?你没有觉得,她只是一位身患不治之症的可怜的女孩吗?过不了多久,她一样会死在医院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就算是这样,你还要这样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吗?我真想不通你是什么心情。你杀死树徒有什么意义呢?你有资格杀死他吗?”
图
“你知道吗?我爱君代——可是,对我来说,君代到底算什么呢?”
“君代小姐在临死前不是对你说了吗?她说了,‘凶手就是树徒’。这最后的话,不正是她对你的情意的证明吗?如果没有她的这句话,你就会首先陷入自己才是凶手的思维定势中,承受折磨直到自我崩溃吧。但你却幸运地凭借君代小姐的临终遗言逃脱了罪恶感,锁定了树徒这个凶手。于是你杀死了树徒。树徒必须是凶手。因为你不可以是凶手。”
“险恶地布下了陷阱的人可是树徒!”
“但下了杀手的人却是你。你一直在下着杀手。杀死了君代小姐,也就是玛莉。而玛莉也在不断地将你杀死。背负着在每一次轮回转世中互相残杀的命运的,不是树徒和君代小姐,而是你和君代小姐才对。因为,你是雷音,而君代小姐是玛莉。”
“你撒谎!我根本没有什么轮回转世的记忆。你说的那个什么叫做玛莉的女人的事,还有雷因这个名字,还有短剑什么的,我从来就不知道。根本没有什么轮回转世的命运。你别再骗人了!”
“别说那么失礼的话啦。我可不会做骗人的事情。你不知道玛莉的事情,这是自然的。因为从今往后,你还要继续抹杀玛莉而存在下去呢。我想,也许你对一个重要的事实产生了误解——轮回转世的起源,绝不是十三世纪的法兰西王国。这个‘最尽头的图书馆’才是被诅咒的轮回转世的真正起源。之前被你杀死的君代小姐,转世成了法兰西王国一位叫做佐夫洛的城主的独生女。而你后来杀死的树徒,转世成了那个叫做佐夫洛的男人。”
“不可能!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些关于短剑的记载怎么会被作为传说流传下来?发生在法国的无头骑士的事件又算什么?”
“是经历着轮回转世的你们自己,把你们所知道的故事做成了留给未来的传说。你们所说的‘历史’,其实是无法逃避的‘命运’。所谓‘命运’,便是一张定好了一切时机的计划表。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世界不过是一个点。只不过我们所处的现在这个点,恰巧是一个了解了许多其他的点——所谓的‘历史’的世界罢了。下一次你们相遇的那个点,位于‘历史’的正中。或许你认为,轮回转世只可能发生在未来。但是,这是一个只会将世界看做是线的人的思维方式。”
“不懂你什么意思。完全不懂。”
雾冷摇摇晃晃地靠在了墙壁上。他抬起手,按住前额,然后慢慢地俯下了身子。君代在七芒星里死去了。选择了七芒星的人是树徒。而树徒的选择又成了尚未发生的事件的标志,标志又选择了七芒星。这简直是一个悖论。
“为了让你容易理解,我就退一步,按照线性世界的思维方式来讲解吧——对于玛莉这个人物所在的世界而言,如果把一九八九年作为尽头,那么历史就像一个轮环,串联着一二四三年的时空。虽然事实上,玛莉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出生了,但对她而言真正重要的,只是短剑敲下了钉刺的一二四三年,还有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一九一六年——问题在于,尽管玛莉已经失去了终站的记忆,佐夫洛却完好地保留着这段记忆。佐夫洛还清楚地记着,他在这个图书馆里被叫做雾冷的你所杀死了。”
“你是说,树徒也是个不断轮回转世着的人?”
“是的。你也是噢。只不过,你早就遗忘了轮回转世的记忆。不对,是纯粹地遗忘了,还是仅仅没有完整地继承之前的记忆呢——轮回转世的构造到底是怎么样,我也不怎么清楚呢。或许就是,一个灵魂一样的物质,移转进了新生的一个叫做肉体的容器里,这样而已。又或者只是,一个死去的灵魂寻到了又一个可以依附的生命。不管是通过哪一种方式,你将成为雷因。然后继续去杀死玛莉。你之所以会接受君代小姐的爱,也是因为命运为你这样安排了。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
“人们经常叫这里作‘最尽头的图书馆’,”雾冷喃喃道,“这里真的是一九八九年的日本?我不禁有所怀疑。不对,这图书馆从最开始,就是最终的尽头。这世界的尽头——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我们的命运?君代一定会到天堂的,会在那里看着月亮,快乐地唱歌的。对吗?”
“天堂里没有月亮,”SNOWY漠然道,“只有孤独和寂寞。”
雾冷恢复了平时的表情,无奈地嘲笑着SNOWY的冷漠。
“我们就算死了都得不到救赎?呵呵。可是,树徒呢?为何只有他没失去记忆,只有他知晓自己轮回转世的命运?”
“因为他正好是一个‘例外’。”
“‘例外’?”
“他曾说起过一九七一年发生的事吧?一对青年男女死在了某个大学停车场内事先画好的七芒星图案里的那个事件。如果看过一九七一年当天的报纸,也许你就会明白了。报道中所写的死亡的那对男女,其实就是玛莉和树徒——也就是佐夫洛。佐夫洛谎称自己是雷因并因此接近玛莉。虽然做法有够卑鄙,倒是蛮有创意的。而玛莉被蒙骗了。这就是一九七一年发生了的——哦不,应该说是将要发生的事件的概要。当时的女主角深深地爱着雷因,所以轻易地上当受骗了。不过,这次的君代小姐倒是非常谨慎,没有被树徒蒙骗,坚定地爱着你呢。”
“杀死了一九七一年的他们的人是谁?”
“没有谁杀死了谁,也没有谁是别人杀死的。他们两个都是自杀身亡的。”
“自杀不会违背短剑的原则吗?你是说,用短剑杀死的对象,也可以是自己吗?可就算是这样,短剑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报道里没有说那个男生身上带着短剑之类的东西啊。不仅如此,附近的居民也因为一直待在自己家里而完全免除了嫌疑。”
“树徒在那里与‘例外’不期而遇了。事件的原委是这样的。一九七一年,佐夫洛伪装成了雷因接近了玛莉,说服她与自己一同制作了一个仪式。在诡异的七芒星中进行的仪式。那个仪式究竟有什么意义,我并不清楚。也许当时的佐夫洛是真心想要终止这永无休止的轮回转世也说不定吧。然而,佐夫洛却在仪式中途与一个‘例外’不期而遇。而这个‘例外’,便是他自己——另一个佐夫洛的转世。更确切地说,是当时年仅八岁的树徒。我想,这多半是——不,应该说绝对是他所无法理解的。在他们那个点的世界里——一九七一年的那个时间点上,佐夫洛的转世发生了重合。一个是成功地接近了玛莉的大学生,另一个则是年仅八岁的少年树徒。你虽然想到了树徒的年龄与轮回转世的时机不符这一点,但怎么也想不到这其中还有一段重复的时间吧。作为‘例外’存在的少年树徒,在八岁那一年亲眼见证了自己本不应该知道的命运。我并不认为,年仅八岁的树徒但是就理解了事件和命运的全部真相。但树徒生来就是个绝顶聪明又性情冷淡的人。他把自己事先准备好的短剑丢进了七芒星里,要求另一个佐夫洛的转世自我了断。因为对于树徒来说,叫做‘自己’的存在有他一个就足够了。八岁的树徒回到家里,制造了不在场的假象。我想,他很可能根本没有被警方叫去录口供,顶多只是因为家就在附近而被问了几句话而已。就这样,佐夫洛在七芒星里自杀身亡。而玛莉意识到身边的人竟然不是雷因而是佐夫洛,惊恨交加,也用短剑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等等。君代——玛莉出于悲观而自杀我还可以理解。为何
图
连佐夫洛也会用短剑自杀呢?”
“因为他无意中窥知了‘例外’这个意义重大的存在。”
“意义重大?”
“轮回转世的生命会存在重复,这是一个多么恐怖的现象。佐夫洛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会瞬间对玛莉的存在和自身的存在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于是选择了自杀。”
“那有什么恐怖的?”
“重复。比方说,假设某A死了,转世成了某B,但某A与某B的人生中的若干年存在着重合,那是一段两个人同时存在的重复期间;然后某B死了,又转世成了某C,而某B和某C的人生也存在着若干年的重复;接着,某C死了,转世成了某D,某C与某D的人生也存在着若干年的重复——如果像这样的轮回转世中的重复本身无限制地重复下去的话,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你身边坐着的某个陌生人,可能就是前世的你自己,或者是来世的你自己;在巴士站上一起等车的某个陌生人,可能是前世的你自己,有或者是来世的你自己;舞台上忘情地歌唱着的歌手也可能是前世的你自己,又或者是来世的你自己。那么究竟,此时存在于时尚的人类之中,有多少其实就是曾经的你和未来的你呢?或者更甚者,其实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只是你自己?保持着轮回转世的记忆的佐夫洛对这样的重复感到了不可抑制的恐惧。从何处始到何处终的才是他自己呢?依然记得前世种中的他,对自身存在无限扩张感到了不可抑制的恐惧。你能想象吗?在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时间,自己还作为另一个人而存在着。在那个同玛莉一起画下七芒星的夜晚,他是佐夫洛,也是树徒。这两个人物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区别。就算区别存在,他也不可能想得到。这是一种对充斥于整个世界的‘自己’这一存在的恐惧。如果只是单纯的‘自己’的重复,或许还在他能够容许的范围内。但如果这样的重复是在世界范围内泛滥着又会如何呢?至少我是无法对这样恐怖的世界做任何想象的。”
“这不是很可笑吗?按照你的说法,一九七一年的那一天,置身于七芒星中的佐夫洛,曾经就是树徒,不是吗?那他当时还有什么好恐惧的?对他来说,重复不是早已经历过了的事吗?”
“不错,佐夫洛或许就是树徒。然而他却是首次面对同是佐夫洛的‘自我’。所以说,这是一个‘例外’,不知道是树徒出生的时候发生了偏离,还是佐夫洛死去的时机出现了延迟。”
“你是说世界发生了扭曲,重复与日俱增吗?可是即便坐在我身边的人也许就是我自己,那又如何呢?真正的自己,只存在于我此刻感知到的肉体之中。这个肉体的大脑进行着思考,神经传递着信息,肌肉支持者行动。”
“倘若跟自己想维系的肉体消失了,也许,接下来你就将作为坐在你身边的那个人生活下去。所谓的自己明明只有一个,却存在着两个相联系的肉体。我想,这种凭借所谓境界不同而加以区别的肉体,其本身就很容易让人丧失信任吧。若他能把有关轮回转世的一切都忘掉的话,大概就可以回归属于他的唯一的境界了。”
“重复只发生在了树徒一个人身上?”
SNOWY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这就难说了。就算还发生在了谁的身上,他们彼此也可能没有任何交集。就算他们相遇,只要互相并不知道轮回转世的经历,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那君代又跟着重复有着什么联系呢?”
“在树徒的想象中,玛莉的重复也成了充斥于世界的存在。世界上存在着两种性别,他就把女性的性别全部归结在了玛莉身上,想着也许全世界的女性都是玛莉的转世。虽然这样的想法有些过于奇异,但他这种想法的趋向却十分单纯。男性就是佐夫洛,女性就是玛莉。世界其实仅仅是由一男一女的两个人构成的。真是足够自我中心的狂妄想法呢。”
“简直是妄想。”
雾冷使劲摇了摇头。
“我同意你的看法,认为他是在妄想才是正常的判断。把全世界的女性都认做是玛莉的转世,这种想法本身就走得太过头了。而且,并不是说女性就一定会转世成为女性。但是树徒作为‘例外’来到了这个世界,决定对重复的秘密一探究竟。他的内心深处已经产生了极大的扭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于是就酿成了今天的悲剧吗?让君代沉睡在七芒星里,又不知所为地杀死了歌未歌和美希,然后一步一步把我变成了一个杀人凶手?树徒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树徒应该是想毁掉玛莉吧,毁掉充斥在这世界的玛莉的存在。他把同样处于轮回转世的轨道上的你也卷了进来,兴许是想要把整个世界的构造都彻底摧毁。制作出密室,把你变成杀人凶手,没准是要让你彻底绝望,从轮回转世的锁链中脱落出来。若运气好的话,你跟玛莉的命运锁链就会被彻底斩断。那最后就只剩他一人无尽轮回了。”
“哪知到头来却没有如他所愿,呵呵。”雾冷在零乱书堆的缝隙中缓缓踱步,“我和你,还会在某处再相遇吧?你对所有的前缘后续都了如指掌,让人难以置信。简直像是亲眼看着我们一路走来一样。不,你确实是亲眼看着我们一路走来的吧?”
“算是吧。”
“我不知道轮回转世的时候,我能保留住多少这世界的记忆,说不定会把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吧。但我一定要去君代的身边,你说呢?若你也会出现在下一个世界里的话,我想请你保佑我们,不要在如此悲哀地走向毁灭。”
“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了”
雾冷跑了起来,踢散碍脚的书障,扬起半屋的尘灰,飞也似的奔出了图书室。
他跑回了大厅。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放射着清冷的光辉,清冷的光辉下,君代面容安详地横躺在沙发上。雾冷走进君代,俯身把自己的脸颊贴在她冰凉的额头上。这是他在向她告别。雾冷直起身子,从君代的胸口拔出短剑,把那片侵染着君代的鲜血的剑刃,贴在了自己的咽喉上。没有什么痛感。君代的鲜血从剑尖滴落下来,濡湿了他握剑的手。那血起初还是温热的,但很快就变得冰冷了。失去了温度的血液,像是在无言地诉说着君代的死亡。雾冷深深吸了口气,义无反顾地用力一抹。短剑割开了他的咽喉。
鲜血喷涌。这情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清晰地呈现在了雾冷眼前。他只觉得意识正随着血液从喉管的开口处不断流出。雾冷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到了另一张沙发上。他不希望他的血弄脏君代。血,从他口中涌出。他咳嗽着,尽管他早已咳不成声。嘴里充斥着血液的腥味,像被腐蚀了一样,双手完全没有力气了。短剑从掌上滑落,再没有力气将它抬起来了。头晕目眩……两耳凄鸣……思考成了奢望……视线被黑暗吞噬……
只剩下笼罩一切的黑夜。
雾冷死了。
4
“我说,SNOWY,有河没河的就别管啦。怎么样了?关于雷因他们从这里失踪的谜团,你解开了?”
“呵呵,是说刚刚解开了才好呢,还是说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谜底呢……”
“什么意思?”
“你迟早会知道真相的。”
SNOWY从怀里取出一把刻着数字“Ⅵ”的骑士短剑,对着苍穹举了起来。他仰着脸,出神地凝望着短剑忧郁的轮廓,然后,默默地转过身,背对着玛莉,走下了窄窄的阶梯。
玛莉连忙追着SNOWY回到了塔顶的小屋里,用略带责备的语气问道:
“竟然带着短剑这种东西,到底拿来做什么的?”
“没什么,只不过正好到战场和图书馆里去了一趟。不过现在回来了。对了,玛莉——公主殿下。你对雷因是抱着什么样的感情呢?”
“什么样的……其实是真的真的好喜欢。可是现在,我实在害怕得不得了。要知道,他回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一具无头的尸体了。他们都说,到了晚上,无头骑士的幽灵就穿着铠甲在这座城里到处走……”
“你为何会认为幽灵就是雷因?”
“只有雷因才会这么做,难道不是吗?他离开的时候像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却没有机会了。丢在我房间外面的头盔不就是他留下的提示吗?他一定是想要对我传达些什。可是我好害怕。真的。如果见了幽灵之类的东西,我……多半会昏倒的。”
“那就要雷因真的成了幽灵才行。”
“雷因还活着呢?”
“他是不会死的。”
SNOWY一面说着一面向着下层走去。玛莉愣愣地跟在后面。
“那些无头尸当中,难道没有雷因的尸体吗?”
“有才怪呢。”
“那……那样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的一点都不明白了。骑士们从这座城里消失,尸体在‘十字泉’一带被发现,而雷因居然还活着……这些事我一样都想不明白。”
“公主殿下真是无知得可爱啊,”SNOWY不无嘲弄意味地说道,“关于事件的原委,让我们回到屋里去说怎么样?”
“好吧。”
于是,玛莉与SNOWY结伴回到了玛莉的房间。为了避免被谁看见问这问那的,玛莉随手合上了门,而SNOWY则径直往玛莉的床上一躺,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好了,公主殿下,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一位优秀的提问者。而我,是一位有问必答的更为优秀的侦探。只要你提出确有价值的问题,我便会奉上字字珠玑的答案。开始吧,公主殿下请。”
“毁灭了‘玛莉专属白骑士团’的凶手,是谁?”
“呵呵,还真是开门见山啊。凶手嘛,是佐夫洛,公主殿下的父亲大人,这座城的城主。”
“就连我自己,也曾认为父皇也许就是凶手呢。但是,这不可能。因为父皇根本没有离开过这座城一步噢。一个连城都没有出过一步的人,要怎么才能把尸体运到那么远的‘十字泉’附近呢?就算假设是父皇下令让谁把尸体运走的,可是这座城的周围不是一个脚印都没有吗?起码也得用上马才行吧。不,就算是用上马,也不可能在农夫发现尸体的那个时间以前把尸体运到。那个农夫发现了根本赶不上被发现的尸体。”
“简直像是穿越了时空一样,是吗?”SNOWY轻轻钩起嘴角,“当然了,那个农夫——即使是佐夫洛也不可能拥有穿越时空的能力。尸体的移动是通过一个华丽的诡计实现的。一个利用了月亮、太阳和十字架的诡计。”
“月亮、太阳和十字架?”
“我说的十字架,当然就是横卧在城外那个山坡上的巨石十字架,还有‘十字泉’。对了,听说还有‘十字泉’会动这样的传闻,这一说纯属扯淡。那个湖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与其说是变化不如说是被改造——它是被人为地做成了十字形状的。那是在北部拥有与新兴的王朝分庭抗礼的势力的朗格多克地方诸侯的杰作。修建这样一个十字形的湖泊,虽然是一个跨越数个世纪的浩大工程,但却没有任何文字记载,几乎是被历史埋葬了。要问缘故的话,那是因为谁也不愿意谈论有关‘十字泉’的事。可以无所顾忌地谈论‘十字泉’的人根本就不存在。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佐夫洛。”
“什么意思?”
“佐夫洛在又一次的轮回中,出生在了图卢兹家族祖先谱系中的贵族家庭。那应该是九世纪左右的事吧。他凭借诸侯的权利,下令奴隶们修建了十字形的湖泊。是一个联结着地中海的巨大的湖泊噢。与大力推行着货币经济的北方势力相对,几个世纪以来,腐朽的奴隶制在南部地区依然根深蒂固。也许正因为是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最终湖泊被改造成了现在这样的形状。那个湖泊的每一步沧桑变迁,其实都是奴隶们的血汗结晶。”
“湖的由来我算是明白了。可是父皇的出生在图卢兹家族,这是怎么回事?不懂你是什么意思了。”
“那是轮回转世啦。轮回转世是无所谓过去和未来的。全部要我解释实在太麻烦了。你倒是快点想起来啊。公主殿下曾经是叫君代这个名字的呢。”
被SNOWY这样一说,玛莉的心头上涌上了一股莫名的不安,似乎某种熟悉而又酸楚的情感正在狠狠敲打着她的内心深处。可是,她却无法窥见这番忐忑的真相。
“总而言之,”玛莉面色苍白地直视着SNOWY说道,“‘十字泉’是由父皇下令修建的,这点我已经清楚了。而另一个十字架呢?那个石头的十字架又有什么意义?”
“意义之类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之所以选择十字架的形状,其实是为了蒙蔽众人的眼睛、掩盖它真正的用途。事实上,就算不是十字架,照样可以充分发挥那个作用。”
“我不正问你是什么作用嘛。难道真是宗教上的道具?”
“不是。那只不过是个滑轨罢了。”
“滑轨”
“哎哟,别总是重复我说过的话嘛。你不觉得这样挺像个笨蛋的吗?”
“你真够烦的哎,从刚才就拿无知和笨蛋反复说我,有什么了不起的嘛!”
“哎呀,生气了呀。”SNOWY笑眯眯地拍起了手,“不好意思,那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如何?那巨大的石头十字架正是一个滑轨,公主殿下想必也注意到其表面十分光滑,摸起来光溜溜的吧?尤其是下雨的日子,我想其光滑度一定胜似宝石。至于在十字的滑轨上下滑的东西,当然就是尸体了。”
“尸体要从什么地方放上去呢?”
“东侧塔,塔顶的窗口。”
玛莉马上想起了藏在石壁后面的那段秘密的阶梯和那扇秘密的窗户。从窗口向下望去,就能看见巨石十字架了。
“步骤是这样的。佐夫洛先在会议室里将骑士们毒杀,再把所有尸体都背到第四层,然后通过塔顶那扇秘密的窗子把尸体丢到了外面。尸体滑过塔顶的斜面,获得了加速度,呈抛物线落到了下方的巨石十字架上,落点恰好位于十字架横轴的左端。于是尸体顺着右下倾斜的横轴迅速滑向十字架的中心,到达中心以后又顺势转到与山坡斜面平行的纵轴,在雨水的增滑作用下继续向下加速滑行,直到滑进卢多河里。佐夫洛就是通过这个方法,不着痕迹地把尸体送到了城外。”
“你是说,十字架竟然是用来运送尸体的工具……”
“是的,隐藏在石壁后的秘密的窗子、巨石十字架,都是佐夫洛为了遗弃尸体而精心准备的道具。”
“尸体——能那么顺利地滑进河里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为了这一天佐夫洛已经做过很多次实验,这是可以肯定的。比如说,公主殿下的母亲大人就被拉上了试验台。公主殿下,你亲眼看到自己的母亲被带进了塔顶,对吧?我想,那个时候应该还是计划的实验阶段。他利用各种机会进行着落地冲击力大小、血痕遗留情况等的调查呢。”
“母后被拉上实验台了——”
“实在是不幸啊。”
“可是!就算尸体落进河里,也不可能到得了那里呀?尸体应该会向着海洋的方向漂流才对。怎么会到了‘十字泉’——”
玛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语音渐趋细小,最后停住。
“有点明白过来了吧。对,原因就是那条河跟‘十字泉’是相通的。把落进河里的尸体捞上来,用马车拉到上游——或许这也不失为一个主意,但是,那一晚偏偏没有马出过城。所以,我们只能认为,尸体是自己顺着河水漂到了‘十字泉’那一带的。那么,尸体是怎样漂向上游的呢?对了——只要让河水发生逆流,尸体就可以向着上游移动了。”
“我听说过这个呢。关于会发生逆流的河。好像北部有一条大河就是。”
“是塞纳河吧。别的还有,像亚马逊河和中国的钱塘江。公主殿下肯定是不会记得世界各地的河流的名字了。所谓的逆流现象,在现实中又被叫做潮津波注1:TidalBore,海水倒涌造成的涌潮现象,但没有海啸的破坏力。或者海啸,海水疯狂地倒涌过来,正面像是陡峭的崖壁,一面崩塌着一面前赴后继地越堆越高,向着上游咆哮而去,可壮观了呢。发生潮津波的条件包括扇形的河口、坡度较缓的河床,最重要的一点是,河口必须有足够大的潮差。注2:一个潮汐周期内,相邻高潮位和低潮位的差值,又称潮幅。而诱发了这个潮差的,正是月亮和太阳。”
“月亮——”
“月亮对地球的影响你知道吗?看来是忘记了呢。因为公主殿下已经被重置过了。虽说应该能想得起来的,哎,我还是辛苦讲解下吧。月亮自古以来就是人类信仰的对象,甚至也被用于创制和解读历法。月亮是夜晚的灯塔。但月亮影响着人类的时间绝不仅止于夜晚。月亮的引力,引发了潮汐,也就是潮水的涨落。潮汐并非直接由月亮的引力造成,它是在地球中心和地球表面的引力差作用下形成的。月亮在绕地球运行的同时操纵着潮水的运动。通常情况下,位于月亮的正下方区域,以及地球另一面相对的那片区域,会发生涨潮。一日两次,潮起潮落。不治是月亮,太阳也具有这样的引力。在地球、月亮、太阳三个呈一直线排列的新月和满月的日子,太阳和月亮对潮水的牵引作用就会叠加在一起,把高潮位和低潮位间的落差拉到最大。在全世界的涌潮湾中,甚至还有高达食物米的潮差记录。现在,请把这个作用放到卢多河和里昂湾中,看看会发生什么。潮水在引力作用下从东部徐徐涌来,最终在里昂湾一面形成了几近饱和的高潮位,而卢多河与‘十字泉’却仍然保持着普通的低水位。于是,顺理成章地,潮津波现象发生了。海水势不可挡地倒灌进卢多河,一鼓作气地把尸体冲到了‘十字泉’那里。好了,现在明白了吧。这就是让骑士们的尸体从这座城里消失,又在‘十字泉’一带被发现的诡计。佐夫洛制造‘十字泉’的真正目的,就是引发河水的逆流现象。”
“半句都没听懂。”
“哎呀呀,”SNOWY大摇其头地说道,“在这个连地球是球体都还不知道的年代,我也不勉强你理解这些了。总而言之,佐夫洛就是利用了月亮、太阳和十字架,成功地转移了尸体。他应该一直都在等待着一个既下着雨又是新月或满月的夜晚。佐夫洛本是树徒的转世之身,应该对潮汐作用知道得很清楚。虽然六个小时以后,高潮位和低潮位就会互换,但到了那个时候,尸体早已经被冲上了‘十字泉’一带的堤岸了吧。”
“果然是父皇策划了一切呢?”
“正是如此。”
“可是,万一你说的那个潮啊波啊的没发生呢?”
“没发生就没发生好了。骑士们从这座城里消失的后果不会改变。说穿了,只是佐夫洛本人更希望尸体在‘十字泉’一带被发现而已吧。因为这样的结果增加了事件的不可能性,而且能造成更大的精神打击,对于公主殿下来说。”
“这是为什么呢?父皇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地导演这出血腥的闹剧?”
“佐夫洛通过设计不可能的犯罪,逃脱了凶手的嫌疑。我想他应该料想到了,如果他就是凶手这个真相暴露了,成立的骑士们可能会集体造反的。果然是个脑子很好的家伙呢。”
“那他又为何要杀死我的六名骑士?”
“全是为了公主殿下。”
5
已经听不见雨声了。但空气中饱含湿气,依然让人觉得雨雾朦胧。玛莉抱着双臂,冷得瑟瑟发抖。明明还没有到晚上,周围却已是一片昏蒙,仿佛夜幕提早来临。
“为了我?”
“‘玛莉专属白骑士团’是佐夫洛一手建立的。但他又亲手将之摧毁了。公主殿下,就连你也是佐夫洛的作品,名副其实的作品。因为你是他的女儿。他是一个对摧毁其本人作品有着狂热兴趣的人。他知道了这世界的秘密。这一次,他创造了整个世界。那就是你。他生下了你,再从你身边一点点摧毁这个世界。这到底是救赎,还是纯粹的破坏,恐怕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破坏?”
玛莉忽然想起了佐夫洛曾说过的话——你为何会降生到这世上,你想过这问题吗?现在,她知道了这问题的答案。她是为了被破坏才降生到这世上的。凡是玛莉周围的事物,或早或晚都一概面临着惨遭践踏的命运。掌握着他们命运的人,正是佐夫洛。他制造,他破坏。一想到他的血液也流淌在自己的血管里,玛莉甚至产生了自我毁灭的冲动。玛莉的脸因痛苦而扭曲着。
“简直是变态!”
“是支配者才对。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如果将玛莉的存在毁灭了,会发生什么?那么充斥于这个世界的玛莉的重复,也就是所有的‘例外’也就会随之消灭了吧。他就是这样想着,尝试着将这个世界彻底改变。”
“你说的这些,我真的理解不了。”
“就是我也理解不了啦。他确实就是佐夫洛没错,而佐夫洛也确乎是树徒无疑。可是,他这么做的动机究竟始于何处呢?是在这个世界吗?还是在之前的那个世界?又或者是在更前面的那个世界呢?”
“父皇到底是对我的什么如此的憎恨,才要这样折磨我呢?”
玛莉蹲在地上,痛苦不堪地呢喃着。
“哪里有什么憎恨哟。公主殿下是他最爱的人了。只可惜,与公主殿下分享着命运的人不是他,而是雷因。实在是一份十分平庸,甚至是老套的情感呢——说穿了就是嫉妒心作祟呀。如果真的是出于憎恶,认为公主殿下是个可恨的累赘的话,他一开始就不把你生下来不就好了吗?”
“你的话让我心里更乱了,”玛莉面色苍白地捂着胸口,“我到底是谁?为了什么来到这个世上?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没关系,雷因应该会来帮助你的。”
就在SNOWY微笑着安慰玛莉的时候,忽然,玛莉房间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闯进了屋里。有那么一瞬间,玛莉以为那是雷因出现了。雷因终于回到了她的身边,来帮助她、支撑她走下去。可是,那个黑影并不是雷因,而是作为佐夫洛近身侍卫的骑士他一手拿着巨大的弩,双目圆睁地伫立在了门口。他的身后,站着佐夫洛。
“父皇?”
“君代——不,玛莉。你己经什么都忘记了。”
四周一片昏蒙。看不清佐夫洛的表情。他的声音,哀伤得如同一缕叹息。
近身侍卫无声无息地拉开了弩,把矢尖对向了玛莉。玛莉绝望地背转身去。然后矢尖又慢慢地移动,离开了玛莉的方向,在正对SNOWY的位置停了下来。箭矢夺弦而出。弩弦切割着空气,发出了短促而尖锐的震荡声。SNOWY的右胸中箭了。他没有发出凄厉的尖叫,而是俯身倒在了玛莉的床上,双手紧捂胸口,两腿慌乱地蹬踢着。
“好痛!痛痛痛痛痛!”SNOWY痛苦地哀嚎着。
“SNOWY!”玛莉冲了上去抓住SNOWY的手,“撑住啊!SNOWY!”
然而SNOWY忽然停止了疯狂的踢闹,像团软泥一样,精疲力竭地摊开了身子。鲜血浸透了白衣,在他胸口迅速扩散开了。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玛莉嘶喊着。
“那家伙是个魔女。把她给我拖出去!”佐夫洛向他的骑士们下达了命令,“在地下室或者随便哪里找个地方埋了!”
于是骑士们七手八脚地把SNOWY拖下了床,像对待物品一样粗暴地拖拽着他离开了玛莉的房间。现在,房间里只剩下玛莉和佐夫洛了。
“差不多该想起来了吧。”
佐夫洛双手叉腰,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
“没有,什么都没有!”
话音未落,玛莉已经像一头小猛兽般地扑到了佐夫洛的面前,扬起爪子向他脸上抓取。可是佐夫洛迅速地闪开了身子。玛莉的突然袭击没能对他造成预想的重大伤害,只是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微微红肿的细小伤痕。进攻失败的玛莉,被自己扑前的冲力推得一个趔趄,在失去重心的情况下被佐夫洛抓了个正着。她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悲鸣。
“看来雷因还活着,只是躲着不肯出来。我得给他放把火。这就要靠你的配合了。”
“放开我!”
“给我老实一点!求你了玛莉!”
玛莉仍然不停地挣扎着,佐夫洛用一把细锁锁住了她的手腕。被缚住的腕部很快被深深浅浅的擦痕布满了。佐夫洛扯住她的手肘,硬生生地将她拽出了房间。
“雷因,听到了吗?”佐夫洛在走廊上边走边喊着。“玛莉在我这里。在这么下去的话,你又会把她杀死了。这样的重复,你应该早就厌倦了吧?”
走廊上静得让人发毛,喊话声和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像是被吸进了墙壁里。玛莉在心中微微地期盼着雷因会就此出现,然而别说是雷因了,走廊里连个人影都没出现。
“跟我走!去大厅!”
佐夫洛蛮横地拉扯着他的筹码。红黑色的伤痕已经层层叠叠地爬满了玛莉的手腕。玛莉含着泪,强忍伤痛。
大厅的入口,两块巨大的门板紧紧地闭合着。佐夫洛狠狠踢了一脚,门开了,一个高光恢宏的空间随即在两人面前展开。大厅的天花板上绘着创世纪主题的壁画,正对门的墙壁上镶嵌着木制的十字架,摆放着高大的耶稣像。耶稣面目惨然地注视着不知哪里的方向。冰冷的空气像是来自地狱。玛莉的身体因为恐惧和寒冷不停地颤抖着。
父女二人站在大厅的中央。
“给我出来!雷因!”
佐夫洛凶狠地叫嚣着,大厅里回荡着他噩梦般的声音。
忽然,一道锐利的冷光从玛莉视线的角落一闪而过。是骑士的长剑!耶稣像的后面,一把双刃长剑缓缓地移动着。
“我终于想起来了,所有的一切。这几天来,我一直在等,等一个可以带着玛莉逃走的机会。”
雷因现身了。他一手握剑,一手抓弩,从耶稣像的身后慢慢走了出来。弩尖锁定了佐夫洛。玛莉忘记了恐惧,深深地凝望着雷因。一个已死之人重返人间,带给她的竟是这样难以名状的感动。曾几何时,真实的世界也变得亦真亦幻了。眼前的雷因,确实就是那个玛莉朝思暮想的雷因,却又确实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雷因了。有什么决定性的地方,发生了变化。他形容憔悴,消瘦的身上到处是伤,腿上胡乱地捆扎着布带,布带上依然渗着血。
“之前真是多谢了,”佐夫洛皮笑肉不笑地向雷因行了个礼,“是非不问地就把我给杀了呢。”
“我明明发过誓绝不忘记的,却直到那么晚才想起来。要是没有想起来,索性就什么都想不起来的话,还更好受些也说不定。树徒,看来我终究还是非把你杀死不可了。”
寒光一闪,雷因举剑对准了佐夫洛的脸。
“对于我们来说,死是没有意义的,轻得如同薄纸一张。死或者不死,杀或者不杀,又会有什么不同呢?”佐夫洛卑屈地笑着,“我只是一时难以判断,到底谁才是你的转世。于是我把佩着短剑的六个人集合起来,安排在了玛莉的身边。短剑是由谁制造、从何处来,这些我并不清楚,但短剑总是将它选中的人留在身边,我只要确定这点就已经足够了。”
“树徒——佐夫洛,你到底在图谋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我只求毁灭,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向着毁灭冲刺。动力为何,欲向何处,就连我自己也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我似乎窥见了你们所不知道的轮回转世的秘密。然而那与我所知的事实存在着某个重大的不同。这是世界正从某处开始崩塌的证据。虽然我的记忆并不可靠,但我能强烈地感觉到,命运将不再仅仅是唯一的决定事项了。”
“那也没有必要非把我和玛莉卷进来不可吧。要亲眼见证世界的崩塌也好蜕变也好,你小子一个人看着不就行了?你为何要生下玛莉?要是她没有来到这世上,你的那些该死的期盼,说不定早就实现了吧。”
“你的话可真够伤玛莉心的呢。难道你认为世上没有玛莉一切就会改变吗?你小子其实什么都不明白啊。玛莉会来到这个世界上。绝对的。”
佐夫洛从腰间的剑鞘中拔出了短剑。那是雷因曾经佩戴过得,可有七芒星的短剑。他把剑尖抵上了玛莉的胸口。
“放开我!”
“玛莉,别怕,”雷因的声音十分平静,“谁也无法杀死你。我们俩个不会被彼此以外的任何人杀死,短剑的规则是绝对的。只要你乖乖的就会没事了。”
雷因的口吻变了,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只能敬慕着主人的守护者,玛莉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个改变。她相信雷因。玛莉停止了无谓的挣扎,再也不试图挣脱双手的枷锁。这给变化让佐夫洛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哼,就是让你喝下了毒药,再从那么高的塔顶上扔下去,你也能活过来。当真是不死之身啊!”佐夫洛嫌恶地咂着舌头。
“你错了,我没有喝下那杯酒。只不过是做出喝下了的样子而已。”雷因拖着伤腿,小心翼翼地向着佐夫洛靠近着,“在你召集了会议的那个雨夜,我被一阵突然袭来的头晕折磨得几乎迷失了自我。如果是平时,我会以为那只是单纯的身体不适,但那种晕眩的感觉很不一样。我在晕眩中不停挣扎,试图找回自己。就在我终于想起来自己是谁的时候,前世的记忆也随之复苏了。树徒、君代这些名字,就像是遗失已久的碎片,瞬间拼合到到了我的记忆里。我甚至还没有从过去的余韵中完全清醒过来,就接到了你集合开会的命令。虽然我一直隐隐感到,你——我的主人佐夫洛殿下,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危险人物,但那天晚上,就在会议前的那一刻,危机感在我心中警铃大作,那感觉我至今记忆犹新。我意识到,你就是树徒的转世。所以我决定偷偷在外衣下穿上铠甲,想着万一遭到斩杀,兴许能靠它逃过一劫。为了不至于在出席会议时显得太过可疑,我没有戴上头盔。把那个头盔留在玛莉的房间门口,也是为了告诉她,不管我身在何处、发生了什么,我一定会回到她的身边。结果不出所料,那个所谓的会议,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地狱盛宴。弗兰德和阿诺维他们喝了葡萄酒以后,一个个都意识不清地倒在了地上,有的人很快就死了,没有死的人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我是最后一个喝酒的,并且趁你不注意时把含而未咽的酒吐在了角落里。然后我装成尸体的样子,扭曲着倒在了地上。你没有逐个地检查尸体,对我来说是不幸中之大幸吧。”
“哼哼,就连十字架的作用你也注意到了么?”
“是的。但我只是做好了变成尸体被那样仍进河里的准备,却没有想到居然会顺着河水逆流而上。对于你会如何利用那个巨石十字架,直到现在我还在做着各种推测呢,呵呵。你把我们一个一个地运到了第四层,在从那扇秘密的窗子丢到十字架上。我是第五个被丢出窗口的。那个时候,你似乎已经‘工作’的精疲力竭了,根本无心确认我是生是死,就像丢垃圾一样地把我丢了下去。拜你所赐,从塔顶掉到十字架上的我,不得不承受撞击石面的剧痛,还要忍受冰冷刺骨的河水的浸泡。防护用的铠甲根本起不到一点作用,我重重地砸在了十字架上,右腿就是那样摔残的。好在身体还没有大碍。我无法控制地下滑,沿着十字架的斜面,掉进了湍急的河水。当时真是惊呆了,竟然是被冲向了上游。我想要尽快爬上岸去的,无奈水流比我想象中凶猛得多。不过好在我事先准备的木片起到了预想的作用。我进入会场以前就把木片分开藏在了后背和腹部。”
“木片——时任偶的头吧!”
玛莉若有所悟地惊呼。
“是的。我也想到了被扔进河里的可能,所以还为自己偷偷留了一手。那天晚上留给我做准备的时间实在太少了,我硬生生地扭下了人偶的脑袋,用剑劈成两半,尽量不引人注意地藏进了衣服里。如果会议不是在晚上,不是在昏暗的烛光下进行的话,我的防护措施说不定就会被看出来了吧。所幸的是,铠甲也好、木片也好,都没有被你发现。我在湍急的河水中,紧紧地抓着那两块小小的木片,才不至于被冲进‘十字泉’溺水而死。当时那副穷途末路的模样,真是狼狈到了极点了。”
“哼,说的倒是动听。割下了同伴们头颅的人也是你小子吧?雷因!”
“现在我都觉得很对不起弗兰德他们。要是我早点恢复记忆,就可以事先忠告他们,就不会让他们出席那个会议了。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疯狂的逆流退去以后,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骑士团的其他五名成员全都死了。能够守护玛莉的人,也就只剩我一个了。我借着渐渐发亮的天色,割下了五个兄弟的头颅,埋在了附近的小树林里。只是为了让城里的人分不出到底谁还活着。方法虽然古老,但在这个时代无疑还是很管用的。”
“可是,尸体不是有六具吗?”
“还有一具尸体,是来搜查我们下落的骑士的尸体。那两个骑士来得比我预想中还早了许多,显然是早就知道了我们的大致方位、直奔‘十字泉’而来的。直觉告诉我,他们是奉佐夫洛之命来确认我们的生死的。我本来只是想夺了他们的马回到城里的,没想到那其中一个骑士看见了我。他像是见了幽灵似的,忽然发疯一样挥着剑砍了过来。我被迫应战,把他杀死了。我把自己的衣服穿到他的尸体上,割下了他的头颅,然后把他跟弗兰德他们放到了一个地方。我说服了另一个奉命搜查的骑士,他答应我,不会把他见到的一切说出去。于是我把他放了。”
“与其说是说服,不如说是胁迫吧。那小子刚才死了。终究受不住严刑拷打呀。一开始还说是遇到了山贼云云,最后才把你雷因的事说了出来。接下来,就要拷打发现尸体的农夫了。”
“没用的。他什么都没看到。他不过是发现了尸体,根本没数到底是几具。”
“管他呢,无所谓,”佐夫洛发出了令人厌恶的低笑,“我说,你小子还敢说什么要守护玛莉,这不是痴人说梦么?雷因,看看你自己,满手血污。你不过就是个冷血杀手!这世上哪里还有像你这样、割下了同伴的头颅还能心安理得的骑士?”
“心安理得的人只有你!我真不知道你那颗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所谓的命运,又是个什么东西?其实你应该可以把我们的头都割下来的吧?难道不是吗?如此执着于命运的你,为何竟未把骑士们的头颅都割下再扔出去?你为了忠于命运,不是还兴师动众地建了那个巨石十字架吗?”
“那天晚上时间不够。就是如此简单。”
“不对——你这是说谎。你只是不能违抗命运。因为直到那个时候,你都没有找出我的转世。你在一九七一年的世界里,遇见了另一个你自己——一个保留着轮回转世的记忆的你。于是你向他打听了君代的事。所以你很快就找到了君代。可是那个叫做雷因的骑士的传说,你就像是从来没有听说过一样。或许你也曾听说过却终究还是忘记了。所以你无法判断,喝下了毒酒的六个骑士里头,谁才是我的转世。如果有人中了毒还能活着回来,那你就能轻松做出判断了,因为只有短剑才能杀死轮回转世的人。可是你又想,也许幸存下来的人不止一个,如果把所有人的头都割了下来,不是就违反了短剑的规则、杀死了遵循命运轮回转世的人了吗?你一定感到了恐惧吧?对于命运。”
听着雷因的话,佐夫洛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怪异的笑容。
“你说我不能违抗命运是吧?现实确是如此。割下你们的头颅就等于断绝了命运的轮回,然而即便是不割下头颅就丢弃尸体,也已经改变了原来的历史。那天晚上我所面对的,是容不得一丝错乱的、那个叫做命运的巨大阴影。不管我怎么做,世界都是扭曲的。我在兴奋和恐惧中迟疑了很久,最后选择了就那样把你们丢出窗外。”
“你在试验这个世界?”
“结果就在你的眼前。就算我有意违抗,命运还是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世界不会轻易就被破坏。无论何时何地,它永远是这样坚不可摧、美丽动人。”
佐夫洛神情恍惚地挥舞着手中的短剑。
后方传来一声巨响。大厅的门被推开了,一名骑士神情错乱地进到了厅里。他的双肩在急促的呼吸中不停上下起伏着。
“不好了!刚才我们抓起来关在地下室的那个魔女,她不见了!”
佐夫洛本能地回应着骑士的声音,转过头去。
就在他疏于防备的那一瞬间,玛莉挣脱了他的控制,靠着小小身躯所能发出的仅有的爆发力拼了命地向着雷因的方向逃去。佐夫洛急忙伸手去抓,却只有指尖擦过了她的脊背。玛莉在不顾一切的意志支撑下,成功逃脱了佐夫洛的魔爪。
混乱中,雷因看准时机放出了弩矢。弩矢从玛莉的身侧急速飞过直直地刺中了佐夫洛的胸口。
只见佐夫洛嘶哑地呻吟着,身体后仰,一只手按住胸口,歪歪斜斜地向后退去。没想到的是,退了几步之后,他竟然稳稳地直起了身子。
佐夫洛握紧了手中的短剑,向着雷因反扑过去。
雷因举剑招架,利落地当开了佐夫洛的剑锋。他又乘着反弹的剑势向斜下方一挥,长剑砍中了佐夫洛的腹部。
可是,随着一记猛烈的金属碰撞声,雷因的剑飞了出去。
“在这个时代,板金铠甲还没有普及,”佐夫洛拔出胸口的弩矢,不屑地丢到了地上,“虽然蛮麻烦的,不过我还是耐着性子从头教起,让铁匠为我打了一套。”
原来佐夫洛在外套下面衬上了板金打造的护铠。是钢铁制的板金,让他逃过了弩矢和长剑的致命击伤。
佐夫洛不慌不忙地从袍子里抽出了一块短剑大小的黑疙瘩。那是一个握手处粗而弯曲、前端突出带有小孔的奇妙装置。他用黑疙瘩的前端对准了雷因。“看明白了吧?是火枪。枪身是把铁盔加热之后加工而成的,枪膛保留了弩的构造,火药是木炭、硝石和硫黄的混合物。虽然看起来有点笨重,不过作为武器还是很实用的噢。”
下一个瞬间,刺耳的炸裂声响彻了大厅。玛莉下意识地捂住耳朵,蹲下身子闭上了眼睛。她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可是,当她抬起头,却看见了雷因痛苦扭曲着的脸。他双膝跪地,右手紧捂着腹部,鲜血从他的指缝中奔涌而出。黏黏的红色沿着砖石的缝隙,在红黑色的地面蔓延开去。玛莉就像是被无形的利刃刺中了心脏,发出了凄厉的悲鸣。
“你还要说我不能违抗命运吗?就算是这样?”
佐夫洛把手中的家伙往地上一甩,又从衣服里掏出一把一样形状的枪来。他就像冷血杀手一样无动于衷地举起了枪,对着雷因再次扣下了扳机。刺鼻的烟火散去。雷因身上又多了一眼血流不止的伤口。玛莉跌跌撞撞地向着雷因飞奔过去。她泪流满面地跪倒在雷因身边,用被缚的双手捂住她的伤口,却止不住血流如注。雷因用低哑细碎的声音不停地说着些什么,她怎么也听不清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煞白的唇和不停微微痉挛着的身体。
“雷因!听我说……没事的……雷因。你不是……总是这样对我说吗?一定没事的……可是怎么办?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杀了他,”佐夫洛把短剑扔向了玛莉,“用短剑杀了他。如果你不这样做,他就会永远像现在这样……在死亡的深渊里彷徨挣扎下去吧。你看……雷因还活着。能够杀死他的人,玛莉,只有你呀。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哼哼,命运。无聊至极。”
伴着干涩的碰撞声,短剑在地面上弹跳着落在了玛莉的身边。锋利的刀刃在她的视线边缘闪烁着冰冷的银光。在那抹锐利光辉的刺激下,忽然,玛莉的记忆中某个沉睡的部分被唤醒了。
“树徒!”玛莉的视线由短剑转向了佐夫洛,“你……你是树徒。”
“终于想起来了呢。”
“骗子!你这个大骗子!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了我。”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想我大概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我想,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你我二人,就足够了吧。”
佐夫洛看着玛莉,含情脉脉地微笑着。
“我要杀了你!”
玛莉嘶喊着,忽捡起了身边的短剑,疯狂地向佐夫洛砍去。然而短剑只是呼啸着划破空气,佐夫洛轻巧地闪到了一边。扑空的玛莉失去了平衡,手中依然握着短剑,无助地向前倒了下去。佐夫洛伸出手,把即将倒地的她一把拉到了自己身边。玛莉猛地抬头,只见到佐夫洛抡起了手中的火枪。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头部就遭到了钝击。剧烈的疼痛从脑顶转入神经,几乎夺走了她的意识。玛莉像一具失去了控制的木偶,无力地滩在了地上。
“真是对不起,这枪的构造注定了每次只能安装一颗子弹,所以只好用打的了。不要恨我,我不是有意的。”
“我是为了被你摧毁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吧——”
玛莉紧咬下唇,挣扎着用手撑起了身子。眼前一片模糊,意识忽远忽近,温热的液体从额顶慢慢滑落。听见了骚乱赶来的佐夫洛的贴身侍卫们,剑拔弩张地将她围了起来。
“你是属于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来吧,玛莉。拿着短剑,去把雷因杀死。”
玛莉颤抖着站起身来,用伤痕累累的双手紧紧握住短剑,神情恍惚地向倒在地上、不断抽搐着的雷因走去。而后,她站定,跪在她心爱的骑士身畔。四周被寂静包围,每个人都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玛莉吃力地扶起了雷因的上身,让他靠在自己胸前。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玛莉?”
佐夫洛扬起一条眉毛,不解地看着玛莉。
“我选择死去。和雷因一起。我和他一定很快就能重逢的。我绝不会忘记这一切的,我要带着这段记忆转世轮回。我会让你知道,世界并不总是如你所愿。”
“住手!”
“我还不能死。必须让SNOWY逃出这里。把SNOWY带来!”
“那家伙不见了。”
“明明关起来了的,可是她从地牢里消失了。”
一个骑士接着佐夫洛的话,低声说着。那是一位爱慕玛莉比佐夫洛更甚的骑士。
“我们把她关进了地牢,锁上了牢门。然而等我们喊看守过来时,她就不在牢里了。谁都没看到她是如何逃走的。一定是——”
“顺利逃走了啊。那就好。”
玛莉将身子挪到了雷因的背后、和他恰好重合的位置,慢慢将短剑举过头顶。
“该死的只有雷因一个。玛莉,你应该跟我在一起。住手!”佐夫洛见状,狼狈地喊了起来。
“只有孤独的世界才配得起你。”
玛莉冷冷扬起了嘴角,双手往斜下方猛一用力,将短剑刺进了雷因的身体。短剑穿过雷因的腹部,刺进了玛莉的身躯。玛莉放开短剑,用最后的力气紧紧抱住雷因。短剑把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连结。这样真好,玛莉想着。目光所到之处,渐渐变成了一片雪白。剑尖在腹部留下的感觉……是疼痛吗?她辨不清了了。玛莉微笑着依偎在雷因身后,静静停止了呼吸。
玛莉死了。
6
佐夫洛扭曲的脸上堆满了困惑。
雷因微微地睁开了眼。虽然腹部被刺上了短剑,但他已经几乎感觉不到痛楚了。他能感觉到的,只是依偎在身后的玛莉的分量。雷因凭着仅存的气力,拿出了一直藏在衣服里的枪。
潜伏在城内的这几天里,跟佐夫洛一样,雷因也为自己做了枪。由于条件限制,他的枪只是一个单纯利用弩身和打火石的发射装置,枪身跟一般的木弩并无区别。因此,他没有寄希望于用枪击倒对手。
但眼下,雷因不动声色地握住了他的枪。谁都没发觉他这细微的动作。他把枪口对准了佐夫洛,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雷因没有看到结果。子弹到达终点之前,他就死了。
一九一六年
战壕第一次世界大战德法交战前线
7
“得救?自己想想做些什么自救吧。”
SNOWY这么说着,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消失在门的彼端。他确实是消失了,只留下我,木然看着吱呀作响的门板。
思维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我仿佛站在一个静止的世界里,时间不在前进。但我很快就清醒过来,追着SNOWY向门口跑去。
推开门,看见一个人仰面躺在地上。竟是SNOWY。
“怎么了?”
“这个——痛——痛死我了——”
SNOWY的胸口,插着一只黑色的箭。
“喂,你没事吧?”
“我说,把剑拔出来的话吗,会出血吗?”
“会。”
我抱起SNOWY回到起居室。SNOWY的身体轻飘飘的,我抱着他,几乎没觉得有何重量。我让他躺在沙发上,点亮了小桌上的灯。
“你被佐夫洛暗算了?”
“嗯。”
“佐夫洛还在?”
“嗯。”
“在哪里?”
“城里。”
“——你是说‘琉璃城’”
“嗯。”
“现在可是一九一六年。那是几个世纪前的事了。到底怎么回事?”
“你还想的起来吗?发生在那座城里的事。”
“玛莉和我互相杀死了对方。”
“怎么个互相法?”
“我遭到了佐夫洛的毒杀。那家伙利用十字架,把我丢进了河里。可是我没有死,而是回到了城里。我本想杀死佐夫洛的,但失败了,所以我跟玛莉选择自杀。我们各自拿着短剑,我刺向她,他刺向我。”
“不对。才不是那么回事!”
我的记忆被否定了。我看着SNOWY认真的面孔,忽而对我的记忆失去了自信。对我而言,所谓的记忆,就像是一个个老旧的记事本,不知是谁、在怎样的时空中写下了本里的文字。我试图探寻过去,却无法肯定记忆中的情节是否真的曾在我身上发生。轮回转世这种全屏“记忆”维系的现象,恐怕只是大脑制造的幻象罢了。在我的脑海里,杂乱无章地叠放着不知多少个记事本。有记录着玛莉的记事本,还有记录着佐夫洛的记事本。那些记忆虽存在着,我却全不记得是否当真经历过记忆中的故事。回想过去如小说般的人生。也许我的记忆正慢慢消退。又或者,漫长的岁月中,记忆扭曲了本来的面目。所以,就算是被SNOWY宣告了“不对”,我也没有半点反驳的余地。
“是我的记忆扭曲了吗?还是,过去本身就是扭曲的?让它发生了扭曲的人,是你吗?”
“都不是,”SNOWY轻轻说道,“并没有什么是扭曲的。”
“那先不说了,总之你先待在这里。没关系的,伤口不深,我现在就去把玛莉叫过来。她是个护士。”
“你这就走了?”
“你不是一直很讨厌受痛的吗?”
“我要你再给我说说话嘛。”
“说什么话?”
“比如尸体从战壕消失的事啦。”
“现在不是说那种事的时候吧。等你的伤治好了,你想听多久我就说多久。但是现在你得给我老老实实地躺着。我把枪借给你防身。如果那个袭击了你的人再出现的话,你就像这样——拿枪口对着他,然后,扣扳机。会用了吗?”
“别把我当成笨蛋了啦。”
我笑着转身,带着莫名的不舍离开了起居室。屋外一片漆黑,我小心留意着周围的动静,飞快地上了楼,向着玛莉所在的方向走去。走廊上静悄悄的,除了我的呼吸声、心跳声和脚步声以为,再也没有别的声音。来到寝室门口,把门推开一条缝,侧身闪进屋里。我呼唤着玛莉的名字。没有回应。我的声音像是被吸进了墙纸、被褥,瞬间消失殆尽。应该有玛莉躺着的那张床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房间,于是又仔细确认了周围的情形。旁边的床上,放着我的行李。窗口的风景也不曾改变。的的确确是我的房间,不久前我还曾待过的那个房间。只是玛莉已经不见了踪影。
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背上渗出了冷汗。玛莉不见了!她不可能自己消失不见。一定是佐夫洛,他逃脱之后又回到了这里。玛莉被佐夫洛带走了——
我拿出藏在床铺下面的机枪,往枪膛里填上了子弹,然后握着枪迅速离开了房间。视线扫过走廊的暗处时,不仅以为看见了佐夫洛的身影。下意识地举枪瞄准了那个方向,几乎就要扣动扳机,才发现那只是我的幻觉。我回味着扳机留给指尖的冰冷触感,向走廊深处逼近。
轻轻推开隔壁房间的门。住在这里的是赫尔。我站在门口往里看去,赫尔的床铺周围被浓密的阴影包围着。我很快意识到,那不是阴影,而是流了一地的血!赶紧跑到赫尔身边,抓住他的肩头前后摇晃了几下。没有反应。他的肩部已经几乎被鲜血浸透了,黏黏的红色很快黏上了我的手指,我本能地把手缩了回来。赫尔死了。喉管被人割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我一把抓住枪,冲出了赫尔的房间。
“玛莉!”
我开始不顾一切地大声呼喊玛莉。
没有回应。不只是玛莉,就连驻扎在这里的士兵也没了声响。那些从战场上幸存下来的训练有素的士兵,绝不可能全都倒头大睡、对于我的呼喊无动于衷的。愕然无措。恐惧感在心中急剧膨胀。沿着走廊逐一推开了各个房间的门。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幅又一幅血腥的画面。洛洛、伊古道尔、凡森,还有保罗,全都死了。他们都跟赫尔一样,颈部被利刃割开,鲜血喷涌,思想惨不忍睹。每个开门的瞬间,我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正在游历着一个残酷至极的梦境。坠入梦渊的我,被混沌吞没。
不好!赶紧下楼。SNOWY此刻必然身处险境。确实不该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来到一楼,直奔起居室。
SNOWY也不见了。沙发上还能看得见人躺过以后留下的凹陷,摸上去甚至还能感到一丝温热。我扭动着脖子观察四周,试图发现SNOWY的踪影。房间的某个角落,不知为何变得一片苍白。我的双脚忽然开始颤抖,指尖的知觉也渐渐薄弱下去。视线中的白色急速膨胀,很快我就被白雾完全包围了。我已经无力保持站姿了,不知不觉间,膝盖已经撞上了地面。
是失能性赌气瓦斯!多半是液压罐装的喷雾型气体毒剂。我应该更早些就想到的,我的这些久经沙场的部下为何会悄无声息地全部遇害。他们一定是被人往寝室里喷了赌气瓦斯,在毫无反抗之力的情况下被杀的。
我把来复枪用做拐杖,在仅存的意识支撑下艰难地挪着步子,从佐夫洛撞破的那个窗口顺势滚到了屋外。现在,我躺在了冰凉的地面上,调整着呼吸。四周弥漫的白色烟幕渐渐消散,跟前出现了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
佐夫洛随时可能再次出现置我于死地。我一面注意着周围房屋和树木的阴影,一面平复着颤抖的手指再度握住了枪。我所惧怕的并非死亡,而是承受比死亡更痛苦的折磨。能够杀死我的,只有玛莉和我自己,但是佐夫洛却可以让我在死亡边缘承受无尽的折磨。假如在这里被割开了喉管,我会如何?还是不会死吗?一定不会就这样死掉。就算我再怎么落入必死无疑的境地,能够结束我生命的仍然只有玛莉手中的短剑。短剑把我们召集到一起,短剑决定最后的结局。
那么如果我被佐夫洛用枪射穿了脑袋呢?就算是那样我也会一直苟延残喘地活着,直到玛莉将我杀死吗?不。我不可能被佐夫洛用枪对着脑门。这样的状况绝不会再次发生。这个世界将要发生的一切早已被预先设定,预设之外的状况觉悟发生的可能。至今为止的其他人都无法将我们杀死,这就是最好的证明。谁也没能改写早已设定的情节。事实上,佐夫洛已经尝试了各种可能,却没有一次能摆脱命运的轨迹。
如果我的推论正确无误,那么在一九八九年的图书馆我将树徒杀死,无非也是早已设定好了的情节。也就是说,作为“例外”来到世上的树徒其实根本不是什么例外。那样的话,世界就不过是一个单调的循环,我们将重复着轮回转世,再一次地重逢在一九八九年的图书馆,再一次地杀死彼此。
这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结局。
必须改变!绝不是痴人说梦。我在夜空下默默起誓。然而心中依然焦躁不安。不仅因为我的记忆是靠不住的,更可怕的是,也许我现在的这个思考过程也是早就被决定好了的。我不敢再这样想下去了。
我躺在地上,知道呼吸渐渐平静,身体似乎恢复了原本的技能。东方的天空渐渐泛起了微淡的藏青色。我直起上半身,确认了手臂自由活动的能力,然后顺次按压每个手指的关节。我站了起来,尝试行走。纵然不依靠步枪支撑,我也能够自如行走了。
我犹豫着是否应该回到宿舍楼里。里头应该还充满着瓦斯吧。我捡起地上的石块,绕着屋子逐个地敲碎了一楼每个房间的窗户,然后又投出石块把二楼的窗户也全部砸了个粉碎。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让屋里的瓦斯慢慢消散,另一方面是为了测试里头的动静。宿舍楼如同一座空城,没有给出任何回应。面前这栋窗格破碎的建筑,已经形同废墟。
宿舍楼的某个转角处,丢着一副防毒面具。面具的设计极其简单,护目镜加呼吸用圆形通气孔,仅此而已。面具的边上还躺着一幅皮肤防护用的手套。
我走到附近停着的一辆由运输卡车边上,先是查看了车篷,然后又检查了驾驶室。车里一个人也没有,甚至没有任何被使用过的迹象。卡车的前轮附近似乎掉着一个什么黑黑的东西。走近一看,是SNOWY的发箍。我马上喊了他的名字。SNOWY。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我不由自主地这样想着。这个人,也许我曾经对他很熟悉。很熟悉,却被我忘记了。
SNOWY是凶手——
不可能。SNOWY从被洛洛他们逮到那时候开始就一直待在起居室,一步也没有离开过。也就是说,他既不可能带走了玛莉,也不可能是杀死这些士兵的凶手。
遥望东面的天空,炮弹声依然不绝于耳。今天,战争仍会继续。但我知道,凡尔登战役会在圣诞节来临前结束,德法双方的军队共计战死七十余万人,以法军夺回凡尔登要塞告终。不久,毫无意义的消耗战就会落下帷幕,而我们浴血奋战过的战壕则会被彻底废弃,作为战争的伤痕,存留于后人的记忆之中。
输送通道一侧的枯树上,似乎倒挂着什么东西。我凝神再看,那摇摇晃晃的黑影,竟是一个人的身体。真令人难以置信!我奔到树下,仰头查看被吊着的那个人。他的腰部被系上了绳套,悬挂在相当高的一根枝干上。胸口突着一根细棍。是剪。苍白的指尖从被血染红的衣袖里伸出来,不自然地摇摆着。发箍不见了,散乱的发丝间露出的,俨然是SNOWY了无生气的脸。SNOWY一动不动地挂着,在微风的吹拂下飘飘荡荡,如同一片枯叶。
突然,树干微微地颤动起来。我本能地迅速蜷起了身子。树干上出现了一道弹痕。我一个翻身藏进了树丛。
一切都是佐夫洛的杰作,绝对错不了。把SNOWY作为诱饵,引诱我进入他的圈套。我静静地观察着四周,试图通过那枚子弹射出的方向推测出佐夫洛藏身的位置。
“玛莉在哪里?”
我喊道。可是得不到回答。
天色渐渐亮了。我跳出树丛,飞身跑向运输卡车停靠的位置。身后,枪声倏然响起。幸而那些子弹都没射中我,佐夫洛的狙击没让他占到多少便宜。我躲进卡车的阴影里,架起了机枪。
透过瞄准镜,我来回扫视着旧战壕的周边。佐夫洛肯定藏在那一带的某处。我摒住呼吸,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准心经过的方向。须臾,从废壕的某个低洼处走出两个人来。是佐夫洛和玛莉。佐夫洛用左手抓着玛莉的肩,右手则用枪抵着她的太阳穴。似曾相识的景象。玛莉被吓得面色煞白,呆站在佐夫洛身边不敢动弹。
我把准心对上了佐夫洛的前额,却没有扣下扳机的勇气。只要我的枪口出现了哪怕是仅仅几厘米的偏离,被子弹击中的人无疑将会变成玛莉。子弹是无法杀死玛莉的。只有短剑才能真正将她杀死。所以一旦子弹射偏击中玛莉,我能做的就只有用短剑结束她的生命了。
“为何要杀死那些士兵?”
我保持着隐蔽大声问道。
“我不过是把碍事的家伙扫出舞台罢了。”佐夫洛说着,慢慢移动到了吊着SNOWY的树下,“那些愚蠢的士兵到没什么,最碍事的就是这个自称侦探的家伙。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简直像是拥有穿越时空、干涉命运的能力。我在一二四三年曾遇到这家伙一次,却不太记得他的长相了。因为当时我的护卫骑士一箭就把他收拾了。我想,若超越时空的能力确实存在的话,那家伙兴许就是所谓的鬼神、天使一类的东西吧。他不总是神神秘秘地现身在短剑附近,对你们的人生指手画脚吗?但你猜怎么着——我用短剑轻而易举的就把他杀了。就算是能穿越时空又如何,伤口不还是一样流血,跟人类一样的血。我一剑又一剑刺着,享受着虐杀天使的快感,直到刺不动了才停下来。再怎么特别的存在,到头来也无非就是这样。就像你们看到的,一具令人作呕的尸体。”
佐夫洛看也不看头顶的SNOWY一眼,面对着我的方向不动声色地说着。我们之间还离着相当远的距离,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却分外清晰。我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瞄准镜。
“玛莉在我这里噢。雷因,给我出来!”
如他所愿,我从卡车的庇护下走了出来,沐浴着破晓的阳光,雪亮的枪尖泛着金光。
玛莉看着我,生硬地笑着。我不着痕迹地对她眨了一下眼睛。只闭上一只眼睛,这是我们之间用来交换信息的秘密信号。
“让那个四个新兵的尸体消失了的人也是你吗?”
我继续着我的疑问。
“什么意思?”
“那些尸体从地下壕消失了。但我不知道那是谁干的,更不知道动机。”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不否认那个德国兵的脑袋是我炸飞的。我只是想借他的尸体从军队脱身。”
“别的就什么也没干了吗?”
我的脑海中再次描绘着战壕的地图,试图回想起尸体消失前的每个细节。四具无头尸体漂浮在泥水上,恰如四块巨大的浮木,贴着水面随波逐流——等等,浮木?随波逐流?没有任何人做过手脚,尸体却凭空消失,莫非是尸体随水流漂出了地下壕?战壕早就成了一片水渠。洛洛不是从前方寻着他被谁冲走的眼镜一路走来的吗?难道说,当时战壕里的水是流动着的?
我想象着,被炮弹轰击的地表向下凹陷变成了一块大大的洼地,如同一个干涸的湖泊。那是一块堪称巨坑的洼地。而不久之后,又一枚炮弹着陆了,它破坏了包括战壕通道和洼地边缘在内的大片区域。于是,撑满了战壕的雨水就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浩浩荡荡地涌进了洼地。而地下壕里的泥水就被着洪流带动着,卷着那些漂浮的尸体泄进了炮弹打造的湖泊里,甚至没有经过沿着壕道行走的赫尔和洛洛他们的视野。如果我想得没错的话,那些尸体一定是在我与洛洛相遇以前就被冲进了巨坑。
图
我终于解开了无头尸消失之谜,那原来并非什么诡计。但即便如此,我所面临的境地却依然没有改变。我曾以为一旦解开了这个谜团,必定会对我的困境大有帮助,这想法真是幼稚极了。我苦苦寻得的答案于我此刻并无半点益处可言。
“这场没有意义的重复,还要继续下去吗?”
佐夫洛打断了我的思绪
“只能继续,不是吗?”
我闭上了一只眼睛,再次向玛莉发出了暗号。玛莉立即对信号做出了反应。她把佐夫洛握枪的手猛地一推,拉大了原本紧贴的两人之间的距离。我看准机会扣下了扳机。只见佐夫洛的胸口忽然向前夸张地一挺,手枪随即飞出了他的手掌。他后仰着倒向地面,像团烂泥一样瘫在了地上。狙击成功!
玛莉的脸上漾起了满满的笑意,她像一只欢快的小鸟,兴奋地向我飞来。我放下枪,放开双臂,准备迎接她投入我的怀抱。可是,玛莉的身后,佐夫洛鬼魅般地慢慢站了起来。我抓起手枪,用最快的速度装着子弹。玛莉不再奔跑,而是惊愕地停下了脚步。佐夫洛已然端起了背在肩上的来复枪。
“玛莉!快跑!”
在我嘶声呼喊的同时,佐夫洛的枪口喷出了火舌。
子弹穿过了玛莉的颈项。血,从她的口中喷涌而出,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慢慢曲起双膝,倒在了地上。我不顾一切地感到了她的身边。鲜血不断从她颈部涌出,快到令人难以置信。
“玛莉——”
我绝望地呼喊着玛莉。玛莉睁开眼睛会看着我。她似乎并不清楚这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她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她的声音已经连不成了句子了,鲜血充满了她的口腔,一旦张嘴血液就从她的喉咙里喷涌出来。
我握着枪,起身向佐夫洛走去。拜我先前那子弹所赐,佐夫洛已然奄奄一息。他的嘴唇急促张合,不规则地冒着白气。我毫不迟疑地把子弹射进了他的胸口。但他依然活着。我想再补一枪,却发现没子弹了,只好放弃了此念。让他受尽煎熬再去死吧。这样想着的我,只是一个残酷的杀戮者,我的所作所为,实际上跟佐夫洛并无不同。我微微一叹,走到佐夫洛的身边,从他的腰际的鞘中抽出短剑,又返回玛莉身边。
我把短剑刺进了玛莉的胸膛。玛莉安详地死去了。下一次就会成功了。我们总是抱着这样的信念,把短剑刺进彼此的身体。直到现在我才明白,短剑的规则不过是我们强加给自己的信念。我们惶恐着,假如没有死在短剑之下,我们是不是就不能在下一个世界重逢。那个令人绝望生厌的短剑的诅咒,才是我和玛莉所能得到的唯一的拯救。
我回头看向佐夫洛。他的头已然仰着,却苟延残喘地举起了枪。我看见他的手指稳稳扣上了扳机,枪口完美地锁定了目标。
我将中弹。
死,我已有觉悟。
一九七一年
停车场日本
8
“你又欺骗了我。”
诗条艺术大学的停车场里,被画上了一颗歪歪斜斜的七芒星。那是一个凄冷的冬天的夜晚。玛莉躺在七芒星的中心,望着夜空中的满月。那月亮明媚得刺眼,周围却看不见一颗星星,反倒是停车场角落里的长夜路灯忽闪忽闪地眨巴着眼睛。
七芒星的外边,倒着用来画星的石灰粉画线器。那是佐夫洛从学校的网球场里拿来的。他没有做过任何记号,只是凭感觉画下了那颗七芒星。星形的周围还停放着好几辆汽车,不过佐夫洛已经封锁了停车场的大门,所以谁也不会进入这里。这是一片独立的天地,如同与人世隔绝的地狱。
玛莉的手脚都被绳索缚住了,无法逃离这座地狱。
“应该差不多了吧——”
佐夫洛又看了一次手表。
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什么都还没有发生。他的表情渐渐变得焦躁起来。
“奇怪了。”
佐夫洛在等待着某个人的到来。
终于,在拂晓时分,一个男孩从停车场围栏的破口处钻进了这片禁地。佐夫洛释然地舒了一口气。
“跟原定的时间差了好久。看来世界果然是扭曲的也说不定呢。”佐夫洛向那孩子招着手,同时自言自语道,“准备了短剑的人,不是我,而是他。短剑从很早前就被小心收藏在他家里了。你,把短剑带过来了吧?”
男孩卸下了肩上的背包,从包里取出一把短剑。
“我站在公寓的阳台上,看到了这里的星。这把匕首上刻着和它一样的标志——”
男孩如是说道。他所说的星,想必就是七芒星吧。看来,这孩子是带着探险的念头,从家里拿了短剑偷跑出来的。他此刻出现在这里,跟佐夫洛的意志显然并无瓜葛。
“无所谓,把短剑给我。”
男孩乖乖把短剑丢进了七芒星里。他似乎有些害怕,没有走进七芒星里的打算。佐夫洛满意地捡起了短剑。
“好了,玛莉。想死的话,就尽管死掉。现在我得跟他好好讲解一番了,我们轮回转世的结构。”
佐夫洛把他所能记得的情节,都告诉了那个男孩,不管男孩是否能够理解。他说起了那个人称“最尽头的图书馆”的地方,说起了玛莉的转世——那个叫做君代的女孩,说起了若非使用短剑便无法杀死的人们的命运。男孩不断点头回应。
“喂,雷因在哪里?”
玛莉忽大声问道。
“这里没有雷因。”
“我们三个总是出现在同一个时代的呀。为何现在只有雷因一个人不在?”
听着两个人的对话,佐夫洛忽面色发青地瞪大了眼睛。
他死死盯着七芒星外面的男孩,颤抖着问道:
“——雷因?你难道不是雷因吗?”
男孩摇了摇头。
“我的名字不是雷因——是树徒。”
佐夫洛自杀了,只因他要弄清楚他究竟是谁。若转世成了刚才转身离去的树徒,他的实验就算成功了。但若没能转世成任何人的话
马莉同样自杀了,只因她要和最尽头的雾冷相遇。她仿佛静静睡去,兀自习惯性地将胸前的琉璃石坠子紧紧握在手心
一九八九年
图书馆日本
9
像往常一样,终于,《悼念公主的孔雀舞》在图书馆里回荡起来,于是年轻的恋人不得不依依惜别。君代还要回到阅览室去拿回自己的背包。她不记得跟雾冷在一起待了有多久,总之一定是很久很久吧。他们毫无畏惧地相互依偎着,多么美妙的时光。人生是如此短暂,君代想起了大厅里在她头顶上闪耀耀着的水晶吊灯,多美的花呀,美丽的事物总能被轻易想起。
尽量轻巧地拉开那扇聒噪的门,君代回到了阅览室。金色的余辉透过窗子洒进了空荡荡的房间,纷乱地散落在桌椅和白墙上。她拿起了那个留在桌子上的背包。
突然,君代被人从背后抓住了手臂。惊慌失措的她想要大声求救,却被那人捂住了嘴。于是她不停地挣扎着,想要挣脱那只收的控制,可那双手如此有力,即便她用尽全力抵抗也只是白费力气。被紧紧握住的手腕处传来了剧痛。她拼命的扭动脖子、转头向身看去。是树徒!
“给我安静一点安静一点好吗?”
树徒相在恳求似的对她说道。君代一时有些发懵,全身僵直地看着树徒,不再挣扎了。
“对不起!我别无选择。”
树徒说着,伸手原本捂嘴的那只手,把阅览室反锁了,另一只手则依旧牢牢的抓着君代。然后他又拽着君代,两个人一起站进了一个透过门上的玻璃也窥探不到的角落里。君代不自觉地颤抖着,直愣愣地盯着前方那黑漆漆的厚布窗帘。阅览室里的日光灯熄灭了,太阳也下山了,她的四周别黑暗彻底吞没。
门的外面,走廊上传来了脚步。是谁正在相阅览室走来?一定是正在进行闭馆巡视的雾冷。君代扯着声带,拼命地呼唤着雾冷的名字,可是嘴巴被树徒死死地捂住了,根本发不出一点像样的声音。树徒阻止了她求救。门把处传来了钥匙的声音,是雾冷在开门!可是开锁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也许是接受了上锁的事实,所以不想在惊动这扇门了吧。君代的眼泪倐的从眼角滑落下来,浸湿了树徒的是手指,把门打开!把门打开!把门打开啊
雾冷的足音益发远了,绝望慢慢的爬上了君代的背脊。君代痛入骨髓地意识到,此刻若得不到雾冷的帮助,她就会失去一切。
她已经听不见雾冷的脚步声了。
“求你了,别哭了,”不知何时,树徒手中多了一把短剑,他用剑尖抵住了君代的脖子,“虽然又是没有创意的做法,但希望你能见谅。别大声喊叫,好吗?”
君代含泪点了点头。树徒放下了捂在她嘴上的手。
“你想怎么样?”
“我已经发现了,关于这个世界的最荒诞的秘密。所以,我要封印它。封印住这轮回转世的诅咒。”
“我疯了。”
“疯了的是这个世界。”
树徒把脸凑到了君代的面前,决然地说道。
“你怎么会拿着这把短剑?只有雾冷先生他们才知道短剑放在哪里。”
“短剑在这世上一共有六把,我跟你说吧?这只是其中一把罢了。你看,七芒星的纹章上刻着数字‘VI’不是吗?图书馆里的那把短剑上应该时刻着数字‘I’吧,所以,你看到的那把短剑跟这并不是同一把。”
“你身上也有短剑?”
“是的。”
“你困住我想要做什么?”
“我们两个,有必要再一次进入七芒星里,一切必须在今晚有个了结。”
“一切早就结束了!”
君代打出了愤怒的悲鸣,她已无法忍受树徒如此强硬的走进她的生命。忽然,阅览室的门轻轻晃动起来。君代和树徒同时屏住呼吸,注视着微微颤动的门板。门外边来了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玻璃窗上透出了雾冷的身影。门被安安静静地打开了。
“雾冷先生!”
趁着树徒发愣的瞬间,君代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控制,冲到门边抱住了雾冷。
“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了。”
树徒一脸愕然地喃喃着。
“你到底想怎么样?”雾冷一面护着君代一面问道,“讲完了轮回转世的故事,接着又要来讲短剑的故事?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拿到这短剑的,但你要是再不把剑放下的话,我就报警了。”
“离警察登场还早着呢。”
树徒扬起短剑,向雾冷砍去。雾冷敏捷地向后一跃,避开了剑刃。
“君代,去事务室,”雾冷大声喊道,“把门反锁,然后打电话报警!”
君代使劲点了点头,转身跑进了熄灯后的漆黑一片走廊。
其实君代最担心的是雾冷的安危,但她知道回头也是无济于事。穿过前台、进入事务室,君代按照雾冷的指示马上将门反锁了起来。事务室里还亮着灯,但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君代抓起办公桌上的电话筒,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飞快的按下了110。可是电话那头没有任何反应,应该说,电话本身没有任何反应,就连平时拿起电话筒就能听到的信号音也听不见了。她把整个电话举起来查看了线路,也没有发现异常。或许是因为积雪压断了馆外的通信线路吧。
君代试图通过其他通信方式与外界取得联系,却怎么也想不到可行的方案。她看向一旁仍然接通着的电源的电脑。她虽然听说过电脑的网络通讯,却不懂得如何操作电脑。索性放弃了求助,走出了事务室。
她实在担心雾冷。乖乖待在事务室里显然要比不知所错地待在外面安全得多,但她就是做不到眼巴巴得等待结局。
君代又跑回了阅览室。一路跑来,没听到任何动静。阅览室的门大敞着。君代站在门口窥探里面的情形。雾冷和树徒都不在了。
君代退了几步,转身朝着大厅方向跑去。黑洞洞的阅览室在突如其来的警告让君代不知所措地停下了脚步。
紧接着,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树徒从君代侧面的暗处跳了出来。短剑从君代的头顶斜劈下来,剑尖刷的掠过了她的前额。君代慌乱地失去了平衡,一下跌坐在了地上。她看见雾冷在拼命向她飞奔,但是来不及了,他们离得太远了。
树徒已经调整好了位置,他举起了短剑,冲着君代刺了下去。君代已经闭上了眼睛,等待着短剑刺穿她的心脏。
然而预想中的刺痛却没有降临。耳边传来了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睁开眼,看见的是树徒渐渐倒下的身影。
树徒仰面倒了下去。君代的面前站着一个孩子。蕾丝边的白色上衣、织工繁复的裙装,他的手中握着一柄看上去相当沉重的长剑。
“晚上好,公主殿下,”那孩子出人意料地向君代行了一个鞠躬礼,“这柄长剑可是一二四三年的东西奥。大家都当我是没用的小鬼,逼得我给自己搞了个秘密特训呢。不过这玩意还是那么的重,一点没变呢。好了,站起来吧,公主殿下。”
“你是谁?”
“SNOWY。一个侦探。”
不知何故,君代对SNOWY这个名字和这孩子的声音,竟有一份说不出的亲切感,就连奇装异服和怪怪的名字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别扭。
SNOWY笑眯眯地看着君代,把长剑随手扔到了地上。金属着地的声音响彻了大厅。
“呵呵,把我忘了?还是说,你把所有的事都忘了?”
“SNOWY!”雾冷兴奋地喊道——“我想起来了。”
“多谢多谢。别人忘记我可是会伤心的呢。虽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SNOWY说着,又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这个嘛,是一九一六年时,少尉先生借给我的噢。他还说,要是有谁来突击我,就像这样拿枪口对着我,然后扣下扳机。好了,慢慢地举起手来。不要乱动噢。”
SNOWY把枪口对向了树徒。仅从外观来看,分不出他手里的是枪是真还是假。
“我们至今为止所经历的过去,都是为了维持世界的平衡而生出的混沌吗?”雾冷或然问道,“你不止一次地说过。无序必须要多于秩序才行。也就是说,那就是所谓的命运?”
“别用命运这个词啦,我无所谓的无序,是一种能够逆命运而行的力量,一种非常美丽的力量噢。它强大到足以与所谓的秩序——这个严守规则、井井有条的、被整合了的世界相抗衡。那才是我所说的无序。为了对抗鼓吹着注定的‘名为命运的秩序’人们总是竭尽全力。正因为这样,无序才是必须要比有序更多才行。”
“闭嘴!”树徒嘶叫着,“一切早已注定,没有别的可能。那才是世界,才是我们对人生!难道不是吗?”
“可悲啊可悲。你被佐洛夫洗了脑了。也不对啊,你自己不就是佐夫洛来着?”
“我们会一直一直轮回下去。相互残杀着轮回下去!”
树徒将手中的短剑劈头盖脸的掷向了SNOWY。短剑在空中翻转着划出了一条弧线,直指SNOWY的鼻尖。SNOWY大惊失色地跌倒在地,慌乱之中扣下了扳机,于是朝上的枪口把子弹送进了天花板。尖利的枪声响起,开枪人自己别吓的发出了惨叫。
短剑以极高的加速度刺进了沙发附近的墙壁。
“你们以为我会怕死吗?如果注定轮回转世,死有何惧!”
树徒嘶喊着,抓起了落在地上的长剑。他像一只发狂的野兽,不停挥舞着沉重的长剑,向着君代步步逼近。
君代就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白兔,圆睁着双眼却无力逃跑。
“SNOWY,开枪!”
雾冷喊道。
“知道了啦。”
SNOWY对着树徒的后背开了一枪。子弹大大地偏离了方向。
而树徒却逼到了君代跟前。无论他是何等的力不从心,只要长剑晖咯,君代总是必死无疑。这位可怜的公主,今天同死神几次擦肩,直到现在都依旧逃不出死亡的阴影。
枪声再次响起。同时响起的还有树徒的惨叫。他倒在了与君代相隔咫尺的地方,趴在地上,再也无力动弹。他的背上,被子弹开出了一个红黑色的空洞。
开枪的人不是SNOWY,而是一位站在大厅入口的老人。君代记得,他是最常光顾图书馆的客人之一,那位总是戴着浅茶色眼镜的老先生。他和其他老人一样满头银发,但那只高高的鹰钩鼻,再加上白得醒目的皮肤,早已充分说明了他的与众不同。老人握枪的姿势,流露着超越年龄的强健与敏锐。他手中的枪,与snowy用的那把枪简直如出一撤,老人摘下了眼睛。一对深坠的蓝眼睛。
“少……尉……先……生。”
snowy对着老人唤道。
“让我等得够久的啊。这个时刻。”这位被叫做少尉的老先生说着流利的日语,“我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很快就该有一百岁了吧,虽然也许还看不出来这个岁数吧,呵呵,用snowy的话来说,或许我本人正是一个无序的存在吧。不,应该叫做反秩序才对。在前线浴血奋战那会儿,我才二十六岁。这支枪也是当时的东西。我趁着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混乱局势,跟这支老家伙一起来到了日本。”
老人的身后,站着另一名图书管理员,歌未歌。也许因为赶路匆忙,她的双颊泛着红潮。
“我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这位老先生,说什么也要我带他到这里来——”
说罢,歌未歌又转身离开了图书馆,寻找公共电话报警去了。
“我已经彻底没力气了。”
老人说着,弯腰曲背地走到沙发边上,慢慢坐了下来。虽说老人的走姿仍然堪称硬朗,君代却怎么也想不通,他他哪里来的力气扣动扳机。看着老人的身影的君代心中荡起了无名的波澜。他曾是她最重要的人。玛莉的脑海中,沉睡的记忆正慢慢苏醒。
轮回转世……雷因……短剑……玛莉……
“往后就得靠你了。”
“我懂,”面对老人的请求,雾冷给出了肯定地回答,“重复——我和树徒一样,拥有着‘列外’。在两次世界大战的炮火中幸存下来的我,远渡重洋定居日本,只是要等待今天的到来。我担心自己日渐衰老,会变得连扳机也扣不动,故而甜甜锻炼不懈。另一方面,我养成了泡图书馆的习惯。这里成了我每日必来的地方,万一错过今天我想我会含恨而终。所以今天,当我确信树徒没有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我意识到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雾冷看着靠在沙发上的老人,静静诉说着应该是属于那位老人的记忆。老人闭着眼睛,身体贴在沙发靠背上,一动不动。
“我已经活的太久了,就这样靠在沙发上咽了气也说不定。然后我将转世轮回,变成又一个雾冷。”
“雾冷先生。”
君代抱住了雾冷、
“都想起来了吗?”
“嗯,”君代把脸靠在雾冷的胸前,“可是一九一六年的时候,snowy不是被佐夫洛杀死了吗?”
“别随随便便就把人家说成死人啦,”snowy抱着手臂得意洋洋地说着,“虽说当时是倒挂在了树下,可我一直活的好好的呢,还自己准备了一个活扣缠在腰上,扮演尸体可是我英明决断下的辛苦成果啊。”
“但佐夫洛不是说他杀死了snowy吗?”
“佐夫洛残杀的认可不是我。只是一个被装扮成我的小男人罢了。”
“那人是谁?”
“少尉先生的一个部下。那个在战壕里不幸变成无头尸体的名叫克里斯托弗的男人。我记得,是他的同乡冉发现了他。事实上,他是被炮弹碎片刺穿肺部才死掉的。他的脑袋还好好地长在脖子上呢,因为他的尸体从外表看来没什么大的损伤,我才请他当了我的替身,还拔出了身上的箭,像模像样地插在了他的胸口上,佐夫洛对我的长相没有什么印象。所以当他看见了横躺在沙发上的克里斯托弗的尸体以后,就把他当成了我。那个大笨蛋,拿着短剑恨刺一通,然后把尸体吊到了树下。我呢,就趁着他没有注意的间隙,偷偷把自己和那具尸体掉了包。”
“可是你又为何故意把自己吊到树下去呢?就让那具克里斯托弗的尸体一直代替着你不是更好吗?”
“因为那个黎明,我肩负着帮助少尉先生的重要使命。”
“一九一六年的那一天,枪杀了玛莉的佐夫洛用临死前最后的力气举起了手枪,想要把我也杀死。”雾冷接上了snowy的话,“我当时以为自己肯定会被打中了。可是snowy解救了我。佐夫洛当时就倒在snowy倒挂着的树枝的正下方。他没有想到snowy会让短剑落在他的身上。他还没有扣下扳机,就咽了气。托snowy的福,我才得以大难不死,熬过将近一个世纪,来到君代的身边。”
“等一下。如果克里斯托弗的尸体做了snowy的替身,哪在战壕里,冉最先看见的那具无头尸又是谁呢?”
“弗拉德——遥远的一二四三年,‘玛莉专属白骑士团’里的骑士,”snowy慢条斯理地解说着,“正好是个无头尸,哪来代替克里斯托弗最合适不过了。”
“哪……一二四三年的弗兰德的尸体又是谁的呢?”
“不是有四具尸体从地下壕消失了吗?就是那其中的一个咯。我精心挑选了一具跟弗兰德身材最接近的尸体,然后来一个偷梁换柱,就大功告成啦。不好意思啦,从地下壕里偷了尸体。谁让我有穿越时空的本事呢。骑士弗兰德的尸体很可能会被佐夫洛仔细翻查,因此我必须慎重挑选他的替身才行。哪四具尸体都被炮弹轰掉了脑袋,很合适,所以我才盗用了那些尸体。而且剩下的三具我已经老老实实放回战壕边上的坑里头了。”
尸体掉包过程
地下壕里的四句无头尸之一(一九一六年)
↓
弗兰德的尸体(一二四三年)
↓
克里斯托弗的尸体(一九一六年)
↓
被佐夫洛杀死的snowy(一九一六年)
“你既然拥有着偷运尸体穿梭于不同时代的能力,你应该轻易就能改变世界才对吧?”
雾冷浅笑着,不无调侃地看着snowy说道。
而snowy则大大方方地笑了。
“是啊。如你所见,我能够在你们所说的‘时代’之类的存在中自如穿梭,也能够带着别的事物瞬间转移。虽然我的穿梭和瞬移被限定在短剑周围一片极其有限的范围里,但只要善加利用,从一个上了锁的房间闪到外面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没准我还能暗杀要员,大干一场把世界变个天翻地覆呢。但是对我来说,让世界发生巨变根本没有必要。我要做的,只是管理那些零碎的无序而已。”
“管理无序吗?……你是怎么担负起这个职责来的?”
“这个嘛……不告诉你。”
“原因呢?”
“我会不好意思的啦。”
snowy消失了,仿佛飘落指尖的一朵雪花,只留下回眸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