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日本
平成二年,一月。新年的假日里,我和君代来到了冬日的公园。虽说是在白天,北国的风雪依然不容小视。我们穿戴着厚厚的大衣、围巾和手套,全副武装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这是一个修建在高地上的公园。透过横排着的光秃秃的树群,无限延伸着的街道和房屋的轮廓映入了我们的眼帘。
我是个怕冷的人。在君代的催促下无可奈何地坐上了长椅。冬日的寒风吹过,沙沙地卷起了我们身边的软雪,融化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梦一般的奇光。
我眯着眼睛,仰望着落下雪片的蔚蓝天空。这里不愧是被叫做最尽头的世界。要是能有一辆车,我想开着它和君代一块去看海上的浮冰。
我喝下一口热乎乎的罐头咖啡,然后慢慢吐着气。气息比刚才又白了几分。
图书馆大厅里发生的哪起案件,现在仍在警方的调查之中。确定无疑的是,持枪杀死了树徒的犯人,是一名死在沙发上的外国籍的男性——也就是曾经的我。光是检测那把被扣押的手枪就足以得出这个结论。据报道称,外国籍男子的死因被认定为心力衰歇。至于事实如何,我也无从得知。在案发现场,警方发现了两把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手枪,这也作为案件疑点被写进了报道。虽然其中一把枪在几周后不翼而飞。至于那一唱一短的来自十三世纪的两把古剑,倒是神奇般地没有出现在报道中。
“那种消息一定是没有通过审核,被规制了呗。”
君代一脸胸有成竹的表情。
“就算犯人的身份已经确定?”
“你想呐,一九七一年的事件不也是这样吗?如果在过去也曾不止一次地发生过与短剑相关联的事件,警方会把他们联系在一起考虑也并不奇怪呀。”
原来如此,一直围绕着短剑生存在这世上的人,绝不可能只有我们几个。那些人很有可能和我们一样,也不断地卷入以短剑为中心的事件里。
那天早晨大学生美希小姐在警方的初步搜查即将结束的时候,造访了图书馆。她果然会是第一个来到图书馆的客人。幸运的是,等待着她不再是树徒,而是工蜂般专注于调查取证的警察。于是她说,警察最烦人了。没多久,她就回家去了。
我把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因为没有见到垃圾桶,我把空罐子放在了地上。
“我还能再活几天呢?”
君代凝望着不远处的喷泉。淡淡地说着。哪喷泉被白雪覆盖,化身成一尊纯白雕像。君代伸出戴着连指手套的小手,握住了我的手。软软的毛线带着她的体温,多么温柔的触感。
只恨君代身患绝症的事实从未有丝毫改变。
“就算逃过一劫,我还是会很快死掉,你不觉得我们一直拼命守护着的轮回转世,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吗?”
“不觉得。你应该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美丽死去。”
“谢谢你。”
君代幸福地笑了。
阳光穿过云层的缝隙,投射在生长着城镇的大地上。几只黑色的小鸟从散开的光带间渐渐飞过,如同一缕绣线。
“雾冷先生,”君代怯怯说道“哪好像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你还记得吗?我曾在最尽头的图书馆里死去。”
“啊,记得。是在之前的那个一九八九年吧?”我看着远处的天空,“那时,我的重复明明光顾了这座图书馆,却没能把你解救出来。这是所谓的命运?还是他没有得到snowy帮助,没能唤醒轮回转世的记忆?被树徒杀死。割下脑袋的歌未歌……还有美希小姐也够可怜的。他们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那个现实又被时间冲向哪里去了呢?就好像是在另一个,与我们现在感知着的现实遥遥相隔的另一个世界里,发生那一切,叫我仍然不时地想起。你说,哪里会不会冒出‘五名男女惨死图书馆’之类的报道呢。”
“按照snowy的说法,那是一个点的世界,收藏者‘五名男女惨死图书馆’的历史的点的世界。”
“我和雾冷先生在一起,过着幸福的日子,这样的世界应该也会存在吧?”
“谁知道呢。”
君代忽然把脸凑近,轻轻吻了一下我的嘴唇。
她很快又害羞地退了回去,低下头,涨红着脸,打开了自己的背包。
“我做了便当哦。我们去图书馆里吃饭嘛。”
二零零二年
图书馆日本
君代死去,恍惚十年有余。忙碌的人们送走了二十世纪,迎来了二十一世纪的曙光。新世纪的躁动很快就失去了燃料,而单调乏味的生活却依旧日复一日,就这样,日本进入了她新世纪里的第一个冬天。
君代是含笑而终的,在医院里。病发后,她曾有过一段极其短暂的平静。“byebye!”——当时,她只说了这一句话,就永远离开了我们。君代走的那天,歌未歌和美希两人哭了整整一天。
我没有哭。不哭,是我和她的约定。君代说过:“就算死了,依然是幸福的。所以,不需要因我哭泣。”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我没能遵守我们的约定。那是她一周年忌日那天,我来到她的坟前,放下了鲜花,而后便躲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失声痛哭。
君代,你现在过得好吗?这是我最常思考的一个问题。她是不是已经轮回转世,在一个全新的地方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又或者,她最终死得其所,再没有坠入转世轮回?
我会情不自禁地细细打量没一个光顾这里的女孩,习惯性地将她们以为君代的转世。歌未歌和其他几个同事都以此取笑我是个“萝莉控”。其实,就算君代真的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
《悼念公主的孔雀舞》又一次在图书馆里响起。我像往常一样,整理着读者归还的图书。就在我抱着沉重的书堆走向移动书架之际,从一本红色装帧的书里,突出了一个纸片的尖角,我翻开书,取出了那张纸片。
那是一张地图。一九一六年,我顶着枪林弹雨战过的那条战壕的地图。没错,这张图的作者正是我本人。着实不可思议,却又十足令人怀念。
我忘情地看着地图。刹那间,一串神奇的文字闪过眼前,向我提示了一项几被忽略的重大“列外”的存在,那是一个超越了点的世界、默默管理着无序的——宛如天使一般、化身了侦探的“列外”。
“snowy!”
snowy从走廊深处走来,现身在我面前。蕾丝镶边的衣服、繁复的裙子,还有那装饰着羽毛的头箍……她一点都没变,就连外表都不曾发生任何改变。
“不对,不对。”
snowy摆了摆手。
“你是——”
“别说出来,”snowy看着我,优雅地闭上了一只眼睛,“我该走了。”
没有一丝风,但战壕的地图却从前台飘落坠地。
我俯身捡起那张地图。
地图上浮现的文字,只是一个美丽的偶然。我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snowy如雪的背影融进了走廊拐角。临别一眼,我又见到了哪枚熟悉的坠子——翩翩白纱映衬下的、星野般的琉璃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