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天还是天,地还是地,但苍穹隐约的转为暗淡,碧海隐约的变得沉淀,翠层隐约的开始晕渗。
没有人……发现。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
肉眼无法分辨,一点一点的。
慢慢的逐渐失序。
不久后,宇内之箍将会松脱,底部脱落,个人——国家这个老朽的木桶将会解体。
然后,世界将恢复真实的形貌。这是经混沌至太极的,难以违抗的道理。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
因为,世界原本就只有一个。
就如同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个世界,骇人的异相横行的时代,原本就是错误。
错误应该导正。
不……
就算不予理会,也会被导正。
就像上古的大型爬虫类自地上被驱逐一般。
所以……
不必骚乱。
也不必煽动。
会毁坏的事物就会毁坏。无谓的追求戏剧性的变革,是愚者的行为。
仅凭人的双手,毕竟无法撼动世界。
革命两个字虽然常见于史书中,但那只是一种误解,将原本就会改变而改变的事物,误以为是人力所招致的改变。但是,如果只是嘎嗒嘎嗒的晃动个一两下,倒不如根本不要碰触。即使好似自己改变了天命似的夸下豪语,世界也从未因此改变过。世界,只是顺其自然。
无论是堰塞或引流,水总是由高往低流。若违背天地自然之理,事物不可能成立。
异相的命运就是自然被淘汰。
那么无论怎么样朝不自然的方向使力,结果也是徒然。
会引来反动的使力方式,不能说是聪明的做法。愈是施加压力,就愈会遭到相同的抵抗。
愈是强硬的推进,愈会发生相同的矫正力量。无论往右摇或往左晃,结果也只会停顿在该安顿之处。总是内含着反革命的革命,几乎没有意义。
不可急功近利。
装出倨傲的模样也没用。
不必要使出多余的力。
我们所居住的世界原本就是倾斜的。
只要稍微一推即可。
没必要用力扭转。
只消朝倾斜的方向轻轻一推即可。
异相的秽土,在某处歪歪斜斜的堆起。构造上有缺陷的东西,即使不施加以外力作用,也会被自己的重量压垮。只要朝倾斜的方向,用指尖轻轻一顶就好。
只要这样就好。
只要这一点小动作,秽土迟早会一扫而空,净土来临。
很简单。
只要慢慢地花上时间……
就像以棉花勒住脖子般。
缓缓的。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
肉眼无法察觉地,一点一点地。
慢慢的失序吧。
然后,虚假的世界将会崩溃。
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再也无法阻止了。
跳舞吧,唱歌吧,愚昧的异形世界的人民啊。
欢庆净土到来之宴,
——想必无比欢悦。
*
天空……从未想过天空是圆的。
村上贯一望着窗框围绕出来的四方形白色虚空,这么想到。
天空为什么是圆的呢……?
自己是几年前听到这个问题的?那应该是刚复原回来的事了。那么是五年前吗?还是六年前?
——都过了六年了吗?
贯一「嗯」地呻吟了一声,翻身仰躺,仰望天花板。天花板被太阳晒得泛黑,木纹、灰尘及污垢描绘出有机的花纹。
贯一对那些复杂的图像一时看得出神。
——六年啊。
望向墙壁。很肮脏。暗淡无光。他觉得刚租下这房间的时候好像不是这种颜色。但是另一方面,他也觉得好像起初就是如此。记忆很模糊。他完全不明白具体来说有哪里不一样。不管如何,天花板的纹样和暗淡的墙壁,看在贯一的眼里都格外新鲜。
贯一搬到下田已经十五年,成家则有十四年了。这栋屋子是在成家的时候租下的。十四年的时间并不算短,然而贯一却没有在这栋屋子里悠闲度过的记忆。成家以后,他好一阵子拼命地工作。然后因为兵役,被占去了六年的时间。复员以后,他更加卖力的工作。
战后,贯一选择的职业是警官。他现在隶属于刑事课,也就是所谓的刑警。贯一很幸运,刚复员就得到熟人的推荐,进入下田署奉职,换言之,贯一算起来也已警官的身份度过了六年。
这六年之间,贯一从来没有在白天待在家里。
他会呆在家里,只有睡觉的时候;就算醒着,也没有理由仔细盯着墙壁和天花板瞧。贯一会感觉新鲜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他几乎不知道这个时段的自家情景。
偶尔休个假吧、也照顾一下身体吧、稍微关心一下家人吧——六年来,妻子不断的这么抗议。但是不管妻子再怎么样苦苦哀求,贯一也完全不理会这些怨言,全心投入工作,直至今日。
贯一并不是比别人热爱工作,也并非不把家人放在眼里。妻子劝谏、孩子撒娇,他心底是可以接受的。他也会心想:总有一天满足他们吧,总有一天会有办法吧,只是每当一回神,一年,又一年过去了。
然而……
那样的自己,现在却像这样在家。
家里没有半个人。
贯一再次望向窗户。被窗框切割下来的天空是四方形的。
——天空……为什么是圆的啊……
这是在六年前,一瞬掠过耳际的话。
然而……那以不灵转的发音编织出来的简短疑问,贯一却不知为何,从抑扬顿挫到音调,全都记得一清二楚——尽管他完全不记得前后的状况。而且这在六年间所交谈过的无数话语中,也不算特别令人印象深刻的话。
贯一翻了个身。
不过他也并非一直在意着这句话。只是突然想到。贯一没在思考什么,也没在看什么,只是仰望着窗框外白色暗淡的天空,心里面就突然冒出这句话来。那道怀念的声音带着远方雾笛般模糊且清澈的音色,从贯一被烟雾熏的漆黑污秽的肺腑之间,朝着被酒精麻痹的脑袋深处响了起来。
——天空看起来是圆的吗?
六年前,贯一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
他回溯记忆。就和墙壁的颜色一样,遥远的记忆极为暧昧模糊。但是他大概猜得到。
天空哪里圆了?——贯一一定是以粗鲁的口吻这么回答。这根本算不上回答。他的回答连问题本身都予以否定、冷淡至极。当然没有后续吧。贯一完全不记得接下来是否被继续追问,或做出了其他的回答。
贯一叹了口气。的确,要是得到这种回答,即使再怎么无法接受,也提不起劲继续追问了吧。那等于在强迫对方「不许问」。自己从那个时候起,就什么也不明白。虽然只是一点小事,但远在六年以前,误会就已经萌芽了。
——不算小事吗?
以为是小事,是大人的自私。对于年幼的孩童来说,那或许是无比重大的事。那么就算贯一没有恶意,如此冷语冰人,不晓得在亲子之间造成了多么深的鸿沟。贯一躺正,再次仰望天花板的污垢。
当然,贯一也想好好疼爱孩子。但是只有心里这么想,终究也无法亲切的对待孩子吧。不管心里面觉得多可爱,笨拙的贯一也不可能理解该如何对待幼子。因为不久前,贯一还呆在军队里,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满脑子只严肃的思考着生死问题。
——六年。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六年——不,才过了六年。
才过了六年而已。然而……
——那孩子……
此时,响起了不可思议的声音。
是那些家伙在吵闹。
——锣吗?还是筚篥?
三、四天前,一群奇装异服的家伙们在街上徘徊。他们站在每个十字路口,吹奏着陌生的异国乐器。不过他们似乎只是吹奏,并不像托钵僧那般会要求施舍。好像是一种宗教活动。
声音很快就停了。这并不是违法行为,所以也无法取缔吧。而且声音并不刺耳,也不到噪音的地步。听了也不会令人在意。可是……
总觉得坐立难安,心情虚幻渺茫。只是一群陌生人在路旁吹奏奇妙的声音罢了,然而仅是如此,却让人感觉仿佛整个城镇都微妙的扭曲了。贯一爬起身来,后颈根很痛。
被……儿子殴打的伤。
他抚摸着脖子。
——隆之。
贯一的儿子叫隆之。开战的时候出生的,今年应该十二岁了吧。隆之很孱弱,食量小,平日连小虫都不敢抹杀,是个温柔的孩子。贯一只记得责备过他没胆量、没志气,未曾骂过要他不许撒野。当然,贯一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孩子动粗。
然而这……全都只是贯一什么都不看、什么也不听、什么都不明白罢了。他故意用力按住脖子。很痛。更大力地按。这种钝痛,还有额头上的伤痕,都更证明了贯一是个无能的父亲。
他用力吸了一口气。
「隆之……」出声呢喃。
没有人回应。
家里没有人。总觉放不下心。这样的行为一点都不像贯一。但正因为没有人在,才索性流露出软弱的态度。贯一甚至想就这样泪流满面,扑倒在棉被上——虽然他根本流不出泪来。
那不可思议的声音再度响起。
昨天……
贯一被隆之揍了。那时,原本性情温厚的儿子板着脸大吼大叫,暴跳如雷,而妻子也不断地哭喊,失去了理智,贯一乱了方寸。挨上一击的瞬间,贯一醒悟到,原来世上有不可挽回的事。
贯一是个强悍的警官。虽说事出突然,但他不可能默默挨打。可是那时贯一毫无防备、浑身破绽。是因为内疚吧。
隆之手里拿的是他生日时贯一送绐他的文镇。贯一察觉此事,顿时失去了对儿子动粗的一切抵抗能力。
第二击也被打个正着。
意外的是,贯一被第三击中后昏倒了。
所以贯一不晓得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醒来时,儿子已不见踪影,只剩下垂头丧气的妻子。而妻子只是垂着头,连话都不肯说,贯一也无法问出儿子去了哪里。
于是,贯一当上警官后第六年,第一次请了假。
贯一还可以硬撑,而且伤也不是痛到无法行走,其实没有必要请假。
可是贯一不想去,他深深地觉得自己的职场污秽不堪。
而且他也觉得如果这时候还满不在乎地采取无异于平日的行动,似乎太对不起家人了——对不起妻子和儿子。尽管应该要道歉的家庭已经分崩离析了,但贯一不想承认。
——不管怎么样,这都是借口。
说穿了,贯一只是想要勉强营造出非日常性,来逃避现实吧。
这个状况异于日常、一切都不同——贯一为了拚命这么说服自己,选择了放弃职务这个最不像贯一会做的事。这也是一种默默的主张,声明自己才是被害人。
总觉得得很卑鄙哪——贯一想。
不过也像是理所当然。
声音停了。
——这么说来。
妻子去哪了呢?
她交代过去处才出门的吧?
贯一在被子上盘腿而坐,用力蜷起背,扫视了家里一圈。
应该熟悉的、陌生的景色。
应该看厌了的、未知的风景。
失去了应该关心的家人後,贯一才决心要休息。真到了休息的时候,家人反而不在了。
——真讽刺。
真的、真的太可笑了。
贯一露出愁眉苦脸般的奇妙表情……
笑了好几次。
——实在是……
他觉得世界实在太讽刺了。
今天早上,辖区内发生了案件。
听说是杀人命案。而且……似乎是猎奇事件。
贯一被调派到刑事课之前,曾经在防犯课保安组工作过一年,也在派出所待过约两年时间,但从来没有遭遇过杀人案件。然而……
——好死不死……
接到通知时,贯一打从心底想到:虽然不晓得是谁,但有必要偏等到我请假的时候才杀人吗?
——真是的……
偏偏在这种时候……
只能说屋漏又偏逢连夜雨。
贯一按着额头,手指抚过颜面。
根据后辈的报告,事件曝光的经纬大致如下:
昨日深夜,莲台寺温泉的驻在所连续接到数次通报,説有一名男子背着一具疑似全裸女子的遗体,四处流连彷徨。起初驻在所的警察以为是开玩笑或看错了。换成贯一是驻在所警察,一时半刻也很难相信吧。从接到的消息综合研判,男子背着裸女,似乎往高根山中去了。驻在所警察为慎重起见,后来联络了署里。于是天色未明,警方就带着数名当地的消防团员前往山中,在山顶附近发现了遗体。
据说遗体被麻绳捆住,高高的吊在树枝上。
非比寻常。
杀了人还吊到树上,这种行为与其说是凶恶,更接近荒诞。
贯一完全无法理解做出这种行为的人的心理,根本是疯子的行径。难道他们有什么他人无法得知的深刻过节吗?但是就算是恨之入骨的仇家,把人吊到树上又能怎么样呢?做这种事就能消除心头之恨吗?贯一不觉得。
可是,这类所谓的猎奇事件不会从社会上消失,而且贯一也经常听说。即使如此,对贯一这种人来说,简直像是瞎编出来的命案,依然不可能是现实中的事。就算真的发生,那也是另一个世界的事。贯一一直觉得,他不想和这种事扯上关系,也永远不会和这种事扯上关系。
不管怎么样,都没有现实感。
没错,没有现实感。异人在路旁吹奏陌生的音色,心爱的儿子攻击父亲,尸体吊在树木上——这种现实是假的。
贯一觉得一定是搞错了。
是不是不小心在哪里打开了不能够开启的门,踏入了异次元世界?虽然现在身处的世界,与过去生活的世界完全肖似,却仍有着微妙的不同。完全相同,却完全不同。这个世界是假的。疯了。虽然完全不懂哪里不一样,但有什么地方扭曲了。家庭之所以崩坏,肯定是扭曲的缘故。自己哪里弄错了。在哪里打开了异界的门扉……
——这是逃避现实。
没错,是妄想。不管看起来有多扭曲,不管感觉有多疯狂,不管有多荒诞,不管有多难过……
——这都是现实。
贯一用双手拍打脸颊。
幸亏——听说嫌疑犯当场以现行犯被逮捕了,所以应该不是多棘手的案子吧。可是愈这么想,贯一的身体就愈动不了了。接到通知的时候,贯一也强烈地心想现在没功夫去管那种事。
当然他只是想,并没有说出口。不管事情再怎么严重,终究是他个人的事,那么就不是可以在公事上通用的事。贯一顶多只是挨了儿子揍罢了。就算这对贯一来说是件大事,在社会上或许是司空见惯的事,总之,解决杀人命案才是第一优先吧。
所以不能就这样一直睡下去。不管胸口有多痛、脖子有多疼,纵然家庭四分五裂……贯一没有闲功夫哭泣。
明天起,贯一即将回归职场。
贯一再次望向窗外。
被窗框切下来的天空,依然是四方形的。
*
没错。
那个时候,城镇确实一点一点地扭曲了。
当村上贯一独自烦闷的时候,世界微小的扭曲,已为镇上的每一个人带来感觉不到的微小压力。
当然,没有一个人自觉到。
那没有自觉的压力,无疑带给了每个人没有自觉的不快。不合理的不快,产生出朦胧的不安与模糊的焦躁,不久后,这些转变为没来由的烦躁。
然后,扭曲卷起风来。
是令人坐立不安的、讨厌的风。
那忙乱的风悄悄地穿过马路,窜过整个城镇,从家家户户的窗缝和纸门破洞无声无息地溜进去,搔过后颈,在耳边盘旋,静静地,极为安静地,搅乱了整个城镇。
沙尘卷上阴天,害怕的野狗奔驰而去。
郊外也传来好几道远吠。
野兽是了解的。了解这非比寻常的氛围。
乍看之下与日常无异。
男子拭着汗,拉着货车。
主妇在黑色的木板围墙上晒着棉被。
景色一如往常地悠闲。
但是……
无言地拖着货车的男子、勤劳地晒被子的女子,看起来像是悲怆地、拚命地想要保护什么?
这不是心理作用。
当然,平民百姓应该没有那么小题大作的认识。
那个人是做拉车生意的,他肯定是日复一日地拉着车来维持生计。至于妇人晒被,与其说是为了卫生,或为了除湿,正确答案应该是因为昨天和前天都晒过了吧。晴朗的日子就要晒被——对于这记号化的日常,妇人一定连一丁点儿的疑问都没有。
可是……
仔细想想。
天空不是一片混浊,没有半点阳光照射的迹象吗?只差没有下雨,这不是适合晒被的天气。看看那夸张的货车货架吧。上面不是只摆了一个用手提就足够的小行李吗?
为什么要拉车?
为什么要晒被?
这些事,全都只是为了确认今天无异于昨天而进行。大家都搞错了,误以为同样地反复日常生活中反复的行为,就能够保有日常。那已经沦为获得日常性的一种仪式了。
这是空虚的抵抗。
人们为了排除步步逼近的非日常,而反复空壳化的行为。
可是……行为已经失去意义,因果关系逆转,本末已经颠倒了,不是吗?
已经……太迟了。
微小的扭曲一点一点地,但是确实地侵蚀了这个镇上居民的恬淡。
就连维护居民安宁的警察也不能例外。那一天……这个城镇的警察署被不明就里的紧张与静谧的喧骚所笼罩。
不过,他们表面上极为平静。
是慎重还是胆小?考虑到对公众的影响,早晨发生的杀人命案的详情尚未公开,因此他们不得不佯装平静吧。可是从署长到事务员警官,没有一个人内心是平稳的。静冈县本部的搜查员锣鼓喧天地抵达后,立刻奏起了不和谐音。
宴会的狂乱……已经开始了。
*
门被粗暴地打开了。
就算开门的人出于职业关系而动作粗鲁,可是这噪音也太剌耳了。此时待在大办公室里的中年刑警用左手按了一下胃部,朝桌上吐出烟来,然后瞪住进房的年轻刑警。
「怎么样?」
「不得了了呢。」
「这我知道……」
老公仆态度懒散地说道,揉熄香烟。他的脸色蜡黄,表情也毫无生气。相对地,年轻刑警仿佛正在笑。
「……一大早就有女人光溜溜地吊在树上,当然不得了了。」
这种事还是头一遭哪——老刑警叹了一口气说。听到他无力的口吻,年轻刑警说:「简直就像侦探小说呢。」两人都是第一次碰上猎奇事件吧。但是这种反应的差别,似乎并非基于各自的使命感与人生观,而完全是出于体力的差别。
年轻刑警交抱双臂,同时跷起二郎腿。
「话说回来,老爷子,你身体不要紧吧?最近天气实在不怎么妙哪。」
「不必担心,烧已经退了。」老刑警极为不悦地说。「只是流鼻涕的感冒罢了。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说起来,发生这种荒唐的案子,我哪里能躺着休息,而且烧也退了。」
「不晓得为什么,最近请假的人很多,动不动就人手不足,有老爷子在,真是太好了。不过老爷子年纪也大了,不要太勉强自己啊。」年轻刑警态度随便地说。
「竟然被你这么说,我也真是不中用啦。」老人愤恨地答道。「嗳,算了。吿诉我详细状况吧。搜查会议的报吿我是听了,可是总觉得不得要领,听得不是很明白。不管是侦讯还是访查,总觉得都不是很顺利哪。」
「哦……这是桩奇怪的案子呢。」年轻人拉过椅子。「总之,被害人的身分查出来了。遭到杀害的是织作茜二十八岁——老爷子也知道吧?就是那个制造纺织机的织作家一族的寡妇。」
「哦……你说房总的?喂,那么被害人就是之前被卷入轰动千叶东京的连续杀人事件,一家死绝的织作家的幸存者吗?这样啊……」
「对啊,就是啊。」年轻刑警有些兴奋地说。「这下子真的是一家全灭了呢。感觉好像被隔岸观火的火给烧着了似的。」
「与上次事件的关联呢?」
「应该没有关联。」
年轻刑警叼起香烟。
「那个事件的犯人被逮捕了嘛。应该也已经送检了。也没听说被释放还是逃狱了。」
年轻刑警点着火柴。
响起「咻」的细微声音。
老刑警吸起鼻涕。磷燃烧的味道刺激了他的鼻子。
「可是……不会太快了吗?才短短三个月哩。不管人活得再怎么随便,也不至于会连续被卷入如此凶恶的事件——杀人命案。不,一生顶多一次吧。不不不,几乎是不会碰上吧。然而被害人却连续……」
「不过所有的国民都曾经被卷入战争这场大杀戮哪……」年轻刑警抽动着脸颊。「暧,那一家天生不幸吧。难得幸存下来了……却……。总之,春初的事件已完全结束了。这次是另一起独立案件的。犯人也肯定是那家伙。」
「最好是这样……」
老刑警板起脸来。
「……我可不想从以前的事件重新彻查起。」
「东京警视厅和千叶本部也不会允许我们那么做吧。再说,上次的事件已经送检了,嫌疑犯也自白认罪了。听说是以现行犯逮捕的呢。上次事件的关系人也几乎都死光了,不可能有遗恨。说起来,被害人是家人遭到杀害的一方呢。就算她会怨恨人,也没有遭到怨恨的道理啊。」
「可是……那个寡妇干什么跑去莲台寺温泉?去泡温泉养生吗?」
「哦,据她的同伴说,是去近郊的神社奉纳什么东西。」
「同伴?她有同伴啊?是……男人吗?」
「是男的。名字……呃,是津村,津村信吾。听说是丹后的羽田制铁董事顾问羽田隆三的第一秘书。」
「身分确认过了吗?」
「确认过了。话说雇主羽田氏本人正赶往这里。这个人来头不小唷。哎,该怎么应付才好呢?」
「真麻烦哪。织作跟羽田有什么关系吗?」
「听说是很远的亲戚。羽田氏好像宣称自己代替无依无靠的被害人父亲照顾她,但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
「什么叫你没听说过?」
「杂志什么的不是炒作得沸沸扬扬吗?悲剧的未亡人织作茜。可是没有任何杂志提到她有亲戚是这种大人物啊。话说回来,警方的官方发表要怎么办呢?一定会引起骚动的。案子本身又是个猎奇事件。」
「唔唔……」老刑警抱住了头,一副厌烦到了极点的态度。
「嗳……那种事就让署长和……静冈本部去烦恼吧。我们只要解决案子就是了。只要破案就是啦。喂,对了……村上那家伙怎么了?联络他了吗?」
「哦。」年轻刑警的表情放松了。「贯兄说他明天会回来上班。」
「哦?联络上他了却没立刻来?」
那个村上竟然没来啊——老刑警露出诧异的表情。
「我吿诉他,说连老爷子都挺着发烧的身子来了。贯兄说他跌倒摔下坡道,看样子伤得很重吧。这要是平常的他,一听到这种消息,马上就会冲过来的。」
「应该……不是吧。」
老公仆板起了脸说。「什么意思?」年轻人问,但他的问题被忽视了。
「重要的是,那家伙——嫌疑犯招供了吗?」
老刑警微微伏下视线看着年轻刑警。
年轻刑警噘起叼着香烟的嘴说:
「说到招供,他打从一开始就招供了。因为他人就呆呆地杵在现场嘛。」
「可是只有这样……」
「不,他也自白了。他对赶到现场的警官说:『是我干的。』」
「他自白了?」
「是的。所以把他逮捕了。」
「那还有什么好吵的?」
「唔……就是搞不懂啊。」
「搞不懂?搞不懂什么?」
年轻刑警耸耸肩膀。香烟的灰掉了下来。
「他错乱了。不管问他什么,都只会说梦话似地胡言乱语,呜呜又啊啊的,根本不晓得他在讲些什么……」
年轻人用食指指着自己的头部。
「……或许是这里有问题。」
「那……」
「嗯。可能有必要送去精神鉴定。崎兄坚持说不是,老样子,死缠烂打地严厉逼问,说绝对要他招供,都额冒青筋了。」
「不能交绐绪崎啦。我们是民主警察,又不是特高。那家伙根本不了解什么叫人权。静冈本部的看法呢?」
「态度保留。」
「真奸诈。」
「是很奸诈啊。可是依我看来,是……」
年轻刑警再次用手指戳戳自己的太阳穴。
「可是……要是那样的话……就是变态杀人啰?」
「那当然变态啦。」
年轻刑警说着,拿起铝制烟灰红,把几乎要烧到手指的香烟按熄。
「深夜潜入温泉里,绞杀入浴中的裸女,这还不够变态吗?」
「是没错……但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动机啊。如怨恨、有利害关系之类的。这或许是有计划性的谋杀,也有可能是佯狂。」
「不可能不可能。」年轻人无力地挥挥手,拉起椅子坐下。「行动太没有一贯性了。那已经是疯子的行径了。因为不管是过失杀人还是预谋杀人,无论有什么隐情,要是杀了人,不想自首的话,一般都会逃跑吧?」
「他不就逃了吗?」
「那不是逃,是吊起尸体观赏。那家伙别说是逃了,还从现场扛着遗体爬山呢。虽说死者个子小,但尸体很重的。那个变态体力还真好。说起来,虽然夜晚黑漆漆的,但背着裸女走在路上还是很醒目吧?一般人会这么做吗?」
「不会。」
老刑警冷冷地答道。
「没错,不会。行凶现场似乎没有被人目击,所以凶手只要早早逃走就行了。可是他竟然没有这么做。目击者一大堆哪。总共收到了七则通报。要是进行访查,作证的人会更多吧。然后啊,若是他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去藏尸或弃尸,做一些处置也就罢了?也不是。那家伙不仅没有把尸体藏起来,还正大光明地——这么说虽然很怪啦——总之,他把尸体高挂在树上,简直像是要人来看似的。而且选择的还是远看也格外醒目的大树。那棵树高得要命,得耗费相当大的体力才行。不出所料,入山搜索的消防团马上就发现了。哪有这么离谱的犯罪?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如果有意义的话……那就是侦探小说了哪」
「才没有什么意义呢。听赶到的派出所警官说,那家伙看到警官,也没有要逃走的样子,只是呆呆地对着尸体看得出神。所以才被逮了。」
「嗯。」
「就是啊。没有意义,完全没意义。而且警官盘问他在做什么,那家伙也只是傻笑。结果没有人强逼问,他在现场就自首了。」
「就是这一点教人不解。他一下就招了吗?」
「听说很老实地招了。」
「他自己伸出双手,说:我俯首认罪吗?」
「不,警官——莲台寺派出所的警官问说:这究竟是谁干的?他大概没想到那家伙就是犯人吧。结果那家伙回答说:我也不太懂,不过大概是我干的。」
「这样啊,这么老实地招了啊。可是……那不是已经解决了吗?事到如今还要查些什么?他不是现行犯吗?」
「这个嘛……」年轻刑警揉了揉右眼底下。「因为他说的是大概。大槪是我干的。」
「大概?什么叫大概?」
「天知道。」
「什么天知道……」
年轻刑警的额头挤出皱纹,并用指头抓了抓。
「那家伙说他不太懂。听说他是这么说的:我也不太懂,不过大概是我干的。他还说:下手的我逃走了。」
「什么……跟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啊。」年轻刑警肩膀松垮下来,脖子左右转了几次。
「那已经……该怎么说呢……」
年轻人表情纠结成一团。
「……对,连一点理智都感觉不到。那个人才三十几吧,可是怎么说,就像已经老糊涂了似的,还是脑袋的螺丝松了?感觉就像在跟猴子对话一般。他的眼睛就像死掉的鲭鱼,讲话也口齿不清。」
「会不会是嗑药啊?」
「看起来不是那么了不起的货色。」
「嗑药哪里了不起了?」
「再怎么说,那些毒虫都是自愿选择崩坏堕落的吧?那也得花钱啊。只是啊,不管是嗑希洛本还是鸦片,都不会变成那种窝囊废。老爷子只要看过他一次就知道了。真的让人觉得跟他说话,自己也会跟着疯掉的。崎兄会那么暴躁不耐烦,这次我是可以理解的。」
老人看着年轻人如实露出嫌恶的表情,不由得面呈难色。
「有那么……糟糕吗?身分呢?他是流浪汉还是什么吗?流浪工人吗?」
「他胡诌自己是个小说家啦,不过还没确认。住址好像在东京中野,目前正在向东京警视厅查询,看看有没有前科。他不好容易才想起自己的名字,剩下的就是在胡言乱语些什么野篦坊啊、消失的村子,实在是莫名其妙……」
「野篦坊?」
「就是『是这种脸吗?』的怪谈啊。真是胡说八道。」
「他说得出自己的名字吧?他叫什么?」
「关口巽。他自称啦。」
「关口?没听过哪。不过我本来就不读小说。小说家的话,我顶多只知道伊藤整(注:伊藤整(1905~1969),小说家、评论家与诗人。翻译介绍詹姆斯·乔伊斯(JamesAugustineAloysiusJoyce)与罗伦斯(D.H.Lawrence)等人的作品,提倡新心理主义文学。)跟志贺直哉(注:志贺直哉(1883~1971),小说家,为白桦派代表作家,被视为日本短篇小说的完成者。代表作有《暗夜行路》等。)而已。」
「总之,先把他给关起来了,剩下的就麻烦老爷子啰。」年轻刑警说道,站了起来。
「怎么?又有别的案子吗?」
老刑警问道,年轻刑警便说:「就那个啊。」指向天花板。
老刑警朝上望了一眼,然后看向年轻人。年轻刑警虽然手指着天花板,视线却是朝着墙壁外头——建筑物外面——大马路。
「喏,不是弄得砰砰锵锵的吗?实在吵死人了……我得去帮忙取缔那场花灯游行。都忙成这样,还得去管那种事,真是气死人了……嗯?不对,取缔游行在先,所以应该说都忙成这样了还给我杀人比较对。」
年轻刑警转向窗户,叹了口气。
咋舌。
老刑警干燥的脸颊肌肉僵硬了。
「那种事……不必动用到你吧?叫交通课去就行了。」
「不是,是访查。」
「什么访查?」
「哎唷,就这个事件的啊。那些家伙这几天老是聚在这一带,要不然就是四处徘徊,好像也去了莲台寺那里,或许看到了些什么。」
「看到啊……」
老刑警抱起双臂。
「那些家伙……是什么人?」
「好像叫成仙道。」
「生鲜道?那是啥?」
「新兴宗教。」年轻人不屑地说。「很可疑。听说根据地在山梨,从北部这样一路侵略到静冈,终于攻进下田这里来了.」
「是哪一宗?基督教吗?还是法华宗?」
「那是啥?」
「不是有吗?本尊什么的……」
「这个嘛,我完全不晓得耶。」
年轻人说完准备走出去。
然后,一瞬间他忽地回头望着我。
我轻轻微笑,站了起来。
接着赶过年轻刑警,行礼后离开了房间。
「老爷子,刚才那个人……」
那个男的是谁?背后传来声音。
*
这么说来……好一阵子没有看到天空了。
妻子的眼睛空虚混浊,村上贯一以更加空虚的眼神望着她,边想着天空的事。
为什么你老是这样……?
复员以来六年间,贯一一次又一次被这么责问。
然而……其实贯一并不太了解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起初,贯一大概也纠缠不休地追问那句话的意思。他不记得自己信服了没有。但他觉得那个时候,非常努力地想要知道妻子的真意。
然而贯一知道,就在不断地重复当中,相同的一句话,意思却渐渐地变得不同了。
贯一花了极长的时间,学习到说话的人的真意与说出口的话不同,而这并无法单从说出来的话本身察觉的。
然后就在无法了解真意的状况下,话语不断地重复,不久后沦为单纯的形式,最终失去了意义。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生气,只是莫名地空虚,贯一不再倾听失去了光彩的话语。
待回神时,妻子的话完全传不进贯一的耳里了。
「你在听吗?」妻子说。
贯一没有回答,只是抚摸着脖子。
「那孩子……」
妻子——美代子哭着说道。
「……你不是说……那孩子是我们的孩子吗?你说过吧?」
「当然了。」贯一简短地答道。「你想说……错在我身上吗?」
「我又没那么说。」
「那么……」
「说已经无法回头的是你;说只能积极思考的也是你。所以我才积极地……」
「愚蠢。」
「哪里……愚蠢了?」
「谁叫你……」
贯一背过脸去,伸手拿起矮桌上的香烟。哪里不对。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你那么做又能怎样?这是亲子问题吧?是我们夫妻和隆之的问题啊。别人——而且是那种诡异的家伙,到底能做什么?只能靠我们自己解决了啊。」
「你说这要怎么解决?」
「这……」
——有可能解决吗?
「思考要怎么解决……」
——已经无可挽回了。
「……不就是父母的责任吗?」
贯一说出完全违背真心的虚伪话语。
因为他有种错觉,觉得说出一连串无用的正当话语,就能够治愈腐烂的胸口。
原来如此,说出口的话与真实的心情,竟然能相差这么遥远。想到这里,贯一明白了。
「就是因为觉得是做父母的责任……」妻子把贯一不诚实的话当真,回应道。不是的——贯一在心底想着,但是说岀去的话已经与自己的意志无关,自行萌生出意义来了。
「……所以我……烦恼了很久,最后才……」
「烦……烦恼了很久,最后竟然去投靠宗教吗!」
贯一把手指挟着的香烟扔到榻榻米上。
「开什么玩笑。到底是怎样?莫名其妙,竟然自作主张,找一些奇怪的人商量。我吿诉你,从以前开始,那种事都是骗人的。肯定是诈欺嘛。你连这点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不懂、我不懂!」美代子一次又一次摇头。
头发披散开来,模样骇人。
「……我不懂!你就懂了吗?你一定懂嘛,看你那不可一世的样子。要是你能解决,就快点解决啊!喏,现在立刻把那孩子还来啊!让那个温柔的隆之回来啊!喏,快点,快点啊!」
「你……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
——时间。
要是时间能够倒转,重新来过。
——三天……对,只要三天就行了。
就可恢复正常了。
「办不到吗?这样,你办不到是吗?」美代子语带嘲弄地说道。
她的口气莫名地教人火冒三丈。她话中的尖刺毫不留情地贯穿了贯一的胸口。
贯一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无能。
——用不着别人来说。
「什么嘛,你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我才……」
「你……你才是,你又能做什么?就只会说我……」
「做不到啊!我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我才抱着一线希望……」
「混账,就算如此,也不能去找那种人啊……!再怎么说都太疯狂了!」
你简直是疯了!——贯一恶狠狠地敲打矮桌。
美代子沉默,怨恨地瞪着贯一。
「怎……怎样?」
——不对。这样子不对。
美代子顿了一会儿,小声地说「是啊」,接着突然激动了起来。
「……对啦,我是疯了。我一点都不正常。发生了那种事谁还能够保持冷静?我不像你这么聪明,我很笨,有什么办法?到底是怎样?到底要怎样才能像你那么冷静?你为什么老是这样?」
「罗、罗嗦!」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喏,动不动就那样吼。你以为只要大吼大叫,事情就会解决吗?那你昨天为什么不吼那孩子?真窝囊。你为什么不肯抱住他、阻止他?为什么!为什么!」
那孩子跑掉了啊!——美代子握拳敲打榻榻米,一次又一次。
「连我都推开了……那个乖巧的孩子竟然……」
——那不是……
「不……不是我的错。我……」
「喏,什么嘛,这下子开始逃避责任了吗?什么叫这问题要靠我们自己解决?开什么玩笑!」
「闭、闭嘴!我叫你闭嘴!」
「哦?工作忙是吗?你是了不起的刑警大人,才没时间为了无聊的家庭纠纷烦心呢。什么嘛?要打人吗?要动粗是吧!」
「你这个臭婆娘!」
贯一掴上美代子的左脸。打得不是很准,他再一次挥起手臂。妻子背着脸,举手挡架。贯一像要打掉她的手似地一巴掌挥下去。
——不是的、不是的。
我并不想这么做的。
美代子挣扎,凄厉地尖叫。
贯一只是一次又一次挥起手来,试图让自己的手掌命中妻子的脸颊,直到他察觉到怒气攻心的自己有多么滑稽时,才突然冷静下来。动脉阵阵鼓动,吿诉他心跳变得有多快。
眼睛干涩。
贯一放下举起的手。
害怕的美代子以令人联想到小动物的动作跳了开去,离得远远地蹲在房间角落,像个孩子般哇哇大哭起来。妻子的身影渗晕成两三重。贯一无法动弹,直到那个模糊的影像凝结为一。
——不对
不是这样的。
贯一朝着不可摸到的妻子伸出手去。
「对不起。对不起……」
——我干嘛道歉?
「是、是我不好。不管有什么,我都不该动手动脚……」
——哪里不好了?我怎么可能有错?
——出言挑衅的不是这个臭婆娘吗?
——我才是被害人。我完全没有错。
「不管有什么……我都……不该动粗……」
贯一强自压抑无法忍耐地涌上心头的感情,镇静心情。这应该是与妻子无关的感情。只是被妻子的言行举止诱发出来罢了。
那是无处排遣的愤怒——不,不明就理的烦躁——与其说是烦躁,更接近不安——的这类东西。
然而如同贯一是被害人,妻子也是被害人,儿子也是被害人。在这种情况下,并不存在着能发泄愤怒与不安的加害人。
——妻子的心情也和我一样。
「原……原谅我……」
贯一低下头去。
妻子激动得抽噎了好一阵子,不久后以更加怨恨的眼神瞪住了贯一。
歉意传达不出去。
贯一尽可能地谦虚、收敛、让歩,然而只靠着浮面的话语,他的诚意似乎传达不出半分。
就这样,彼此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
显而易见,多说无益于修补关系,话虽如此,年轻时候姑且不论,现在两个人都已经老大不小了,即使事到如今靠上去搂抱,也无法解决事情吧。那么,只能够以沉默以对了。
可是……这段寂静只是徒然地延长静止的时间,几乎没有任何意义。
自我主张是很简单,但是要别人接受自己的主张,却不是件易事。
同样地,喜欢上别人很简单,但是要别人喜欢上自己不是件易事。
不管是夫妇还是亲子,人与人之间要维持良好的关系,需要的不是高迈的主义主张,也不是崇高的慈爱精神。
需要的是漫长得令人难以想象的、毫无起伏的反复——名为日常性的漫长经验性时间。反复再反复,唯有透过累积日常,才能够传达出诚意和好意。
但是……
例如,暴力就能够在一瞬间传达出恶意。
它可以在瞬间破坏过去所累积的感情。而那些累积起来的日常,一旦遭到破坏,就到此为止了。无法轻易地加以修补。想要修补成原来的样子,必须再花上漫长的时间。
——然而,现在连时间都停止了。
贯一望着妻子不断喘息的背影。
停止的时间,不管经过多久都是无为。
在没有经过的经过当中,似乎连原本井然有序的思考都无法随心所欲。尽管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处在迫切的状况里,贯一的意识却不受限地飞往无关的方向,伴随着毫无连贯性的意像,不断地扩散与聚拢。
不久后……贯一衰弱的眼瞳,在妻子娇小的背上幻视到格格不入的过去情景。
幼子或哭或笑。
摇摇晃晃地爬向贯一。
——隆之。
是出征前的记忆。
妻子在厨房工作。
爸爸……这是爸爸唷……
前来迎接的人们。哭泣的妻子。陌生的孩子。
复员时,隆之已经六岁了。一个理光头的肮脏小孩,以有些警戒的眼神瞪着贯一。贯一的语汇中,找不到该对这个孩子说的话。
隆一并不是贯一的亲生孩子。
美代子与贯一结婚后,很快就怀孕了,但是那个孩子流掉了。
原因是过劳。
当时是个既贫瘠又黑暗的时代,所以比起悲伤,贯一更感到空虚。至少那并不是绝望。添了新家人,生活和心情都焕然一新——这种所谓的希望虽然破灭了,但是相反地,当时贯一感觉到一种这下子就可以不必改变的安心感。
在这种时代,或是这样的自己,真的有办法好好地扶养孩子吗?
这样的不安,与疼爱即将出世的孩子的心情,同样占据了当时的贯一的部分心情。流掉的孩子很可怜,令人同情,但是就算孩子平安出生,贯一也没有自信能够将他健康地扶养成人。
什么自信,什么安心。
当时的贯一确实没有那类健全的心灵。不晓得什么时候会收到召集令,那个时候的贯一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
无论如何,他本来就无法浸淫在幸福的梦中。
美代子说,要是你就这样被征召入伍,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哭了。
贯一安慰她说,要带着襁褓中的婴儿生活在后方,非常辛苦,所以这样反倒好。
这样反倒好——就算撕破嘴巴,也不该说这种话。
——根本算不上安慰。
贯一觉得自己很蠢。并不是只要诚实就好。而且妻子应诙也不是只靠着希望就决定生产。那么与希望相反的不安,应该也同样地随着流产消失了,所以当时妻子的心境应该与贯一相去不远——贯一这么想。即使如此——不,正因为如此,才更不应该说那种话吧。
那个时候,就算是谎话,贯一也应该假装绝望才是。贯一是真的觉得悲伤,而且反正话语本来就是不诚实的……
可是贯一什么都不明白。他一直强烈地认定,自己没有任何恶意,只要实话实说,对方就能够了解自己的诚意。
为什么你老是这样……?
床上的妻子被贯一的话深深地刺伤了。
要是出征,你就回不来了啊……
我们就不可能再有孩子了啊……
妻子哭着这么说。「你这是叫我去死吗!」贯一怒吼。「只会说那种自私自利的话,要去打仗的可是我啊!去死的也是我啊!最害怕的人是我啊!」贯一大吼大叫。
贯一也被妻子的话剌伤了。
从那个时候起,两个人就没有任何进展了。
那时,贯一怒吼完后,也深深地陷入了自我嫌恶。
因为妻子把他的话当成恶意,所以生气。会被话语刺伤,错不在说话的对方,而总是接收话语的自己。冷静想想,就能知道妻子也是出于不希望贯一上战场的心情才这样说的。要是妻子觉得贯一最好去死,就绝对不会那样说。
于是……贯一决定领养孩子。
——隆之。
隆之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人?贯一也不知道。
据被委托处理此事的人说,隆之的父母因迫不得已的理由,无法养育他,但是贯一没有询问是什么样的理由。贯一与妻子商量后,妻子二话不说地答应,说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孩子都没有过错,那孩子一定是上天赐予的。
虽然领养孩子的手续相当麻烦,但孩子很快就收养到了。
妻子高兴地抱着别人的孩子。贯一也很快地涌出做父亲的亲情,然而赤纸却彷佛等待着这个时机似地,送达了。
贯一有种很不可思议的心境。
贯一在众人挥舞着小旗欢送下离开,一次又一次地吿诉自己: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
——其实一开始就错了吗?
不可能顺利的。
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是虚伪的一家人。一切都是假的。
——不是的。
贯一莫名地想看看天空。
*
门砰的一声被粗暴地关上了。
当然,显然是进门的刑警故意这么做的。
额头青筋毕露。嘴唇干燥皲裂。眼尾眼头血丝遍布,一片鲜红。激动与疲惫、烦躁,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名刑警的情绪已经濒临了紧张的极限。
刑警激动得发抖似地,鼻子喷出气息,看了一眼扔在桌上的文件,神经质地以食指敲打桌子。
「什么……?」
什么什么?——刑警态度暴躁地拉开椅子,抓起文件,粗鲁地坐下。
「杂司谷连续婴儿绑架杀人……?」
刑警说完后,便沉默不语,静静地看起文件上的文字。
他的嘴角徐徐下垂。再次用手指敲打桌子。一次又一次敲打。
「绪崎……」
沙哑的声音响起。被呼叫的刑警——绪崎——全身一震,有些夸张地转过头来。
刚才被粗鲁地关上的门不知不觉间打开,一名年老的刑警站在那里。
「老爷子……你感冒好了吗?」
老刑警没有回答,来到绪崎旁边。
「弄到这么晚,辛苦你啦。课长呢?」
「回去了。不……应该和本部那些人在酒宴里吧。」
「连那种人都得接待吗?」
「当然啦。」绪崎不悦地转动椅子。「从静冈县本部过来的莲台寺裸女杀害事件搜查本部长的警部大人,是署长的同期呢。」
「可是事件都还没解决……」
「哈!」绪崎骂道。「只是没办法送检罢了,真凶都已经抓到了。上头的大人物完全放心了。而且就算来上一堆大人物,也不能做什么嘛。就算他们待在这儿,也只会让现场的人精神紧张而已。」
「代替润滑油,灌他们酒喝是吗?确实像是课长会做的事。不过仔细想想,课长的用处也只有这么一点嘛。」
「混账啦混账!」绪崎龇牙咧嘴,皱起鼻子,不屑地骂道。「每个都是混账王八蛋!」
「怎么比平常更暴躁了呢?」
老刑警拉开旁边的椅子,靠背向前地跨坐上去。他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懒散,一看就是十分疲惫的样子。
「发生什么事啦?」
「还有什么事?老爷子,就案子……」
「我不是说案子……」老人打断绪崎,朝他伸出手指。
好像是在向他讨烟。
「……我是说你个人。」
绪崎从胸袋里掏出香烟递给老人,说:「为什么这么问?」
「瞒我也没用。」
「不愧是讯供天王老泛——有马泛,不过我想一定有人提供消息对吧?哎……的确,要说有什么的话,的确发生了一些事。前天,我老婆跟岳父岳母……啊啊,可是那是私事,跟工作无关哪。」
「旁人看起来可不是那样。哎……老实说,没有人提供消息。只是我也一样罢了。」
「老爷子吗?怎么了?不是感冒而已吗?」
「感冒才是没关系呢。」老人——有马几乎是叹息地说道。「哎,最近总觉得身边骚动不安。闹哄哄的静不下来。没错,之前的战争开始前,也是这种感觉。」
「什么意思?难道又要开战了吗?又不是看卦的,说这种话,一点都不像老爷子。不过现在的日本也实在凄凉。就算想打仗,没子弹没钱也没军队。保安队什么的,反正也派不上用场吧?老爷子是杞人忧天啦。」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啦。」
有马兴致索然地说道,从绪崎身上移开视线,望向远方。此时他才将一直在手中把玩的香烟含进嘴里。
「不管这个……那个嫌疑犯怎么样了?听太田说,那家伙……相当难缠?」
「难缠……是很难缠啊。可恶死了。」
绪崎点燃自己的香烟后,将火种递向有马。老人皱起眉头,凑了上去。
「听说那个人脑袋有问题,不是吗?」
「脑袋有问题?那的确是有问题。都杀了人嘛。杀人犯全都是疯子。正常人会杀人吗?才不会哩。」
绪崎仿佛看到什么脏东西似地板起脸来如此说道。
有马略为后退。冷静想想,绪崎刚才的发言问题十足。
「你、你是怎么啦?……你才是,不要紧吗?」
「不要紧?我要紧得很哪。」绪崎豁出去地说。「老爷子,我啊,跟那个低能的混账东西面对面待了整整一天哪。那个臭家伙不管问他什么,回答都是左闪右躲,敷衍了事。要是我低声下气一点,就给我吐些莫名其妙的话。一逼问他,就立刻道歉。战战兢兢、扭扭捏捏的,连半点信念主张都没有。明明杀了人,却一点反省的样子也没有。不,他根本什么都没在想。被那种人给杀掉,被害人真是不幸。与其被那种人杀死,被驴子晈死还比较能瞑目。我光是想起那家伙就恶心。如果我不是刑警,早就把那种废物给杀了。」
「喂喂喂,你这话也太恐怖了吧……」有马无力地笑道。「……你不是才说杀人的家伙全是疯子吗?那样的话,想要杀掉那家伙的你不也是疯子吗?」
有马以玩笑般的口吻说,但他的眼睛没有笑意。
绪崎顿了一下,歇斯底里地揉掉没有熄掉而干冒烟的香烟,骂道:
「开什么玩笑?那种人才算不上人。杀人罪这种东西啊,只有杀人的时候才成立。那个叫关口的垃圾东西才没有人类那么高尚哩。他比猴崽子还不如。就算杀了猴子,也算不上有罪吧?」
「喂。」
「而且那个猴崽子明明是猴子,还敢加害咱们人类哪。那种禽兽就该消灭。就连狗咬了人都得抓去杀哪。」
「喂,你气个什么劲啊?不管是多恶劣的人,人还是人啊。如果不能算做人,我们也没办法逮捕了。我们这一行是以人为对象的。那要是真的猴子,不管是抓还是杀,都是保健所的工作。而且现在这个时代,就算杀野兽,也会被白眼看待的。你说话前先想想自己的立场吧。」
绪崎再次点燃香烟,答道:
「管他什么立场。反正我都疯了。」
「你冷静一下脑袋吧。」
「我冷静不下来。我本来就讨厌不干不脆的镓伙。我说:是右吧?他就给我答右。胡说!是左吧?他又给我说左。耍人啊?整天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却又没有半点畏罪反省的样子。说穿了,那家伙脑子里只有他自己。他一定是在盘算,只要装出一副胆小的样子缩成一团,就会有人同情他,可怜他,对他伸出援手。谁会同情那种杀人犯!」
「没有证据吧?」
「他自白了。」
「我听说他陷入错乱,不是吗?」
「那家伙就是犯人。就算没有自白,他人也待在弃尸现场。」
「可是只有状况证据而已,缺少决定性证据啊。」
「所以我才在审问啊。」
「不会是……拷问吧……?」
老刑警把手按在脖子上,挤出满脸铍纹。
「……原来如此啊。我才在奇怪,人都在现场抓到了,也自白了,除了搜索证据,何必还要审问呢……?看你那样子也没办法哪。他现在的犾态没办法问出切确的供述是吧。喂,绪崎……」
「什么?」
「不要拚过头了。」
「什么意思?」
「我是说,如果那家伙不吐实的话……不,讲不通的话,就别再强逼了。暂时撒手吧。交绐其他人吧。如果他是真凶,肯定会有其他证据。看那样子,就算你强逼他吐实也没用。管你是吼是揍都不会有用的。太田那家伙甚至还怀疑嫌疑犯是不是智商不足呢。」
「请等一下。意思是他没有社会责任能力吗?哼,我才不这么想,休想。我才不接受那种说法。杀了一个人,却不必被问罪,这太无法无天了。」
「就算你这么说……」
「不,那家伙只是太卑鄙了。」
「卑鄙?你的意思是他假装错乱吗?」
「应该不是假装吧。他才没那么机灵。那是他本来的样子。可是他不可能没有责任能力,也不是精神异常,只是性格腐败罢了。不能连那种家伙都让他无罪释放。」
「释放不是我们的工作。起诉不起诉,是送交检察以后的事。就算起诉了,也是由司法来判断啊。」
「就算是这样,制作笔录也是我们的工作。要是我们抱着嫌疑犯没有责任能力的成见来搜査,意见会影响到检察啊。我可不要那样。那家伙才不是什么残障。对了,老爷子,你看看这个,这是东京警视厅送来的,关于关口的报吿书。我一大早申请査证,没想到回来一看,已经送到了。快得异常哪……看了这个,老爷子也会了解的。你看……」
绪崎出示文件。
「嫌疑犯关口巽——这是本名。住在中野的小说家——这好像也是真的。」
「他有前科吗?」
「比有前科更糟糕。那家伙啊……是去年发生的『杂司谷连续婴儿绑架杀人事件』的关系人。」
「关系人?那是什么案子?」
「是去年夏天的案子。出生的婴儿接二连三被绑架,遭到杀害……的样子。细节没有公开。关口是那个案子的关系人之一。」
「他不是犯人吧?」
「天知道。关系人不是病死,就是意外死亡、自杀,死得都差不多了,真相有如罗生门。看看对关口的侦讯内容,就跟这次一样,裉本不晓得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什么尸体出生、产女怎样……这就是那家伙的手法。」
「产女?妖怪的产女吗?这么说来,他这次也提到野篦坊怎么样……」
「对对对。」绪崎眯起眼睛。「他说韮山的山里有野篦坊。这不是让人很想掐死他吗?真是愚蠢。可是啊,令人吃惊的是,这份报吿书里说,关口也是那个『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关系人。」
「武藏野?是那个少女接二连三被绑走……」
「没错。是我国犯罪史上也难得一见的残虐猎奇杀人事件。如果事情就像听说的那样,那可真的是惨绝人寰。这个案子里,疑似犯人的人物也死了。可是那个疑似犯人的人物——听了可别吃惊——听说是关口的旧识。不仅如此,关口在案件发生前,甚至与其中一名被害人有所接触。」
绪崎似乎被自己的话刺激,静静地激动起来。他的眼神也开始变得异样。
「关口不是刑警,他是个作家。这不是很奇怪吗?而且啊,事情还不只如此。那家伙在年底的『逗子湾首级投弃事件』时,也曾经和被害人一起吃过饭——就在被害人惨遭杀害之前。这会是巧合吗?」
「逗子?哦,那个黄金骷髅亊件啊。那个案子已经解决了吧?我在报上读到,说犯人已经逮捕了。」
「现在还在公判中。哎,只论那个案子的话,关口确实不是犯人。」
「你的意思是说,就算是这样,还是很稀奇吗?」
「才不只稀奇这点程度呢。哎,关口完全是关系人,没有被列为嫌疑犯。之前的两个案子也是。可是……下一个就不同了。」
「还有吗?逗子湾的案子不是半年前才发生的吗?还没经过多久呢。」
「还有呢,到了今年。那家伙啊,是那宗『箱根山连续僧侣杀害事件』的重要关系人——不,有一段时期甚至是嫌疑犯。」
「箱根?那个案子没有破呢。」
「公开发表是说犯人死了。谁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
「什么是不是真的?难道你想说那个人就是箱根事件的真凶吗?这……」
老人一副难掩困惑的模样,坐立难安地站起来,转过椅子,又坐了下去。
「……你是想自找麻烦吗?」
「这四个案子都是东京警视厅和神奈川本部的管辖。管辖外的事,跟我们无关。」
「就是啊。这都是发生在同一个辖区的事吧?如果那家伙真的可疑,辖区的刑警也不可能平白放过他。再怎么说,负责的都是大名鼎鼎的东京警视厅啊。」
「所以说,过去的事无所谓啦。可是啊,这个案子是我们的管辖,所以绝对不能放过。我是这个意思。那家伙确实是个蠢蛋,但可不是普通的蠢蛋。没有社会责任能力的人,有可能像那样连续参与震惊社会的猎奇事件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唔,确实是不太现实啦。」
「这是现实啊。」绪崎边吐出烟雾边说。「是现实,这里就这么写着。」
绪崎用指尖敲了报告书好几下。
「哎……如果这是真的,不管他有没有责任能力,都非常脱离常识哪。就像你说的,如果那家伙是刑警还是侦探……至少是事件记者的话,还可以了解。」
「他的朋友里面好像有侦探也有刑警跟事件记者。不过这更让他显得可疑了。」
「猎奇事件啊……」
有马环抱双臂。
「被害人……也有那样的过去吧?」
「没错……被害人是碰上溃眼魔——绞杀魔吗?她是那一连串荒唐的连续猎奇杀人事件的被害人家属中唯一的幸存者。这也让我不爽。我不晓得她家是财阀还是什么,可是在我们底下的人不晓得的地方,似乎彼此牵连着。」
「彼此牵连着?」
「我刚才举的与关口有关的四个事件,和与被害人相关的事件中,有一部分的关系人重迭。一般来说,这应该会引起骚动才对。但是表面上却没有任何风波。我想里头有某些隐瞒。」
「隐瞒啊……」
「我要来揭穿。」绪崎愤慨地说。「总而言之,我就是没办法原谅搅乱这平稳日常的家伙!管他有没有责任能力,我最痛恨杀人犯了!」
我要杀了他!——绪崎再次说道,拿起手中的文件拍打桌子。
有马以悲伤的眼神看着奋起的后辈,微弱地摇了几次头。接着他呢喃似地说了:
「哎,你冷静点。你的心情……我了解。我刚才说的不祥的预感,指的就是这个。总觉得最近周遭乱哄哄的。虽然也没有什么特别不一样,可是就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肚子里扒抓似的……。镇上骚乱不堪。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绪崎冷淡地说。「就算是这样,也是那个杀人狂害的吧。只要让那家伙招供,一切都……」
绪崎的语尾变得暧昧。让嫌犯招供之后就会怎么样?区区一介刑警不可能知道。嫌疑犯只是个无用的牲礼罢了。丢弃的棋子不管有什么下场,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我不再偷看刑警们,潜身巨大的椅子背后,透过肮脏的窗户眺望扭曲的城镇。
*
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看天空了?
妻子准备着迟了的晚餐,贯一看着她的背影,想着这些事。
好苦闷。
想看天空。
家里的时间依然冻结。
妻子与贯一之间横亘着紧张的气氛,脚边黏稠地沉淀着沉渣般不愉快的空气。教人待不下去。
事态没有任何进展。
然而印在贯一眼里的,却完全是熟悉的日常风景。电灯泡的温和光芒。砧板咚咚的声响。锅子冒出来的蒸汽。
只有景色一如往常。
钟声一响,哭泣的妻子宛如惊奇箱里的吓人玩具似地站起来,走向厨房。贯一一瞬间戒备,心想妻子该不会要拿菜刀做什么傻事,结果并不是,妻子只是无言的、宛如进行仪式般地,准备起晚餐。
咚咚咚地,日常的声音回响着。
总觉得滑稽极了。
要是隆之这时候打开纸门走进来,就这样坐下来一起吃饭,就完全是数天前的和平情景了。要是自己轻松的「喂」地出声,妻子是不是会笑着回头呢?
眼前的情景就是如此的无异于往常……
甚至令人忍不住这么想。
当然,贯一不可能出声。贯一只是望着一如往常的不同世界的情景,竭尽全力将一不小心就会到处乱飘的浮躁意识系紧在残酷的现实里。
咚咚咚地,日常的声音回响着。
是从以前就一直聆听的声音。
明明毫无改变,却完全不同了。
——不。
难道……这才是真实的世界吗?
或许过去的贯一只是一直拒绝去看世界的实相罢了。虽说是夫妻,但终究是别人,更何况隆之是别人的孩子。就算再怎么有感情,但若说并不会时常有生疏之感,那就是骗人的。贯一确实觉得隆之很可爱,现在也依然对他充满了慈爱之情。
但是,那说穿了只是觉得别人家的孩子也很可爱的感情,若是顾忌世人的眼光,也不能放弃养育义务,所以疼爱孩子是当然的,贯一的感情会不会只是这种程度而已?毕竟拼凑起来的家庭不可能处的好。
这个时候。
不知为何……
贯一的耳边突然响起一句话。
为什么哥哥老是这样……?
为什么老是那么爱摆架子……?
为什么哥哥总是默默地忍耐……?
——兵吉。
在贯一心中响起的,不是妻子的声音,也不是儿子的声音。那是老早就离别的弟弟——兵吉的声音。
为什么哥哥老是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弟弟动不动就爱这么问贯一。一次又一次地追问。贯一不管被弟弟询问多少次,都无法体会弟弟的用意。
——这样啊。
根本没什么。
妻子一次又一次说的话,从一开始就是贯一最熟悉的话。
——没错……是一样的。
有没有血缘关系,根本无关紧要。
——是一样的。
贯一的意识飞往遥远的过去。
村上贯一出生在纪州熊野。
他是六个孩子当中的老二,哥哥在贯一出生前就已经夭折,所以贯一实质上是长男。原本应该是次男的贯一会取了个像长男的名字,也是这个缘故。贯一底下是妹妹,再下去是兵吉。兵吉与贯一差了六岁,底下还有弟妹各一人。
贯一家是兼业农家,十分贫穷。一家七口靠着贫瘠的旱田糊口。为了打开活路,也试过抄纸等工作,但都很不顺利。贯一从小被当成长男养育,对自己的境遇不抱任何疑问,只是唯唯喏喏地工作。没有什么特别有趣的事,也没有什么特别悲伤的事,贯一只是日复一日地挥起锄头,浑身是泥地工作。
贯一家虽然穷困,但渊源已久,虽然姓氏不同,但村子一角住的全都是亲戚——一族。贯一家在其中被视为本家,换言之,贯一的地位形同本家的继承人。
但是就算是旧家,佃农还是佃农,不管持续几年,都不是多了不起的人家。所以贯一早日完全没有受到严格管教,要他注重血统、继承家业什么的。可是那微不足道的境遇差异,还是成了一种无言的压力,贯一确实从相当年幼的时候开始,就有了继承人的自觉。
自己迟早会成为户长——这样的未来不是想改变就能改变,也没有选择的余地,换言之,不是可以为此不平不满的事。家业代代都是农业,贯一生来就是农民。对贯一来说,这是天生如此的既成事实。
但是,弟弟兵吉与这样的贯一大不相同。为什么非得做这些自己不喜欢的农务?兵吉常常这么问贯一。对于这个困难的问题,贯一觉得当时应该也是简慢地回答:因为我们家是农家。
这……也算不上回答。
那个时候,兵吉是在询问贯一被迫世袭家业的理由。那不管怎么听都是这种问题。现在的话,贯一可以了解兵吉这么问的心情,但是当时贯一连兵吉这么问的意图都不了解。
结果,兵吉问贯一:「为什么不得不继承家业?」而贯一回答:「因为家业就是要继承的。」真是可笑的回答。
兵吉也对父亲问了相同的问题,被狠狠地责骂了。
父亲与弟弟发生过好几次冲突,每次争吵,贯一就会用「你成熟点吧」这类乳臭未干的说词来安抚血气方刚的弟弟——不,逼迫弟弟。
某一天——
忘了是冬天还是春天,大妹满十八岁嫁人,贯一也有人来说亲,就是这时候发生的事。记得当时贯一二十岁,兵吉十四岁。一如既往,兵吉和父亲发生口角,大吵一架,跑出家里,就这样消失了。
兵吉再也没有回来。
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没错。
已经过了十五年了。
自从弟弟离家出走后,家人愈来愈无法相处。一样是话语失去了效力,就像现在的贯一和美代子,父母的关系倾轧,家庭的时间冻结了。父亲拒绝贯一,贯一拒绝父亲。底下的弟妹们脸上失去表情,家里的一切全都有如虚假,一片空虚。
——完全一样。
相同的不只是弟弟的话而已,就连家庭崩坏的情形都一样。
兵吉消失以后,父亲变得自暴自弃。
以前父亲动不动就咒骂弟弟「窝囊废」、「废物」、「乳臭未干」,见面第二句话就是「滚出去」,甚至还动手动脚,然而那个废物真的不在了,父亲的态度却一改从前,成了个废人。
当然,是因为担心弟弟的去向。贯一也不是不感到自责。可是更重要的是,父亲那种自相矛盾的态度让贯一大受动摇。
过去贯一总是模仿着父亲,像父亲那样对待弟弟。这样的贯一,立场又是如何?贯一按捺不住,战战兢兢地询问父亲,结果引来父亲暴怒。然后父亲说,兵吉会离家出走,是母亲害的,是贯一害的。因为做母亲的应该庇护兵吉、做哥哥的应该开导兵吉,然而他们却没有充分地体谅兵吉的心情,兵吉才会离家出走。
哪有这种道理?这哪里说得通?
贯一这么反驳。父亲殴打贯一。
就这么崩坏了。
过去,贯一从未反抗过父亲,甚至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但是再怎么表现出恭顺的态度,贯一的真心也未必能够传达给父亲。
看样子,父亲把说东就不敢往西的贯一当成是一个应声虫和懦夫,而认为生性顽拗的兵吉十分可靠。
贯一想都没有想过父亲竟然这么看待自己。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模范的好儿子。
同样地,贯一也觉得不管他怎么想,对兵吉来说,贯一仍然是个只会作福作威的烂哥哥罢了吧。
确实,话语是靠着道理成立的。所以没有话语说不通的道理吧。但是相反的,没有任何心意能够透过话语传达。
一个月后——贯一抛弃家人,离家出走了。
他从来不憎恨父亲,也不厌烦母亲,也没有轻蔑过兵吉。至于幼小的弟妹,更只有感到怜爱。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彼此乖违、分歧,结果一家人四分五裂了。
之后十五年来,贯一一次都没有回家。
他写信到妹妹出嫁后的地址,通知自己的新住处,但是从来没有联络过。
贯一一直忘记了。
那个时候也是一样的。
这种失落感——死心、焦躁与悔恨,自虐、依存与混乱,以及将这些全部吞没的奇妙寂静……
——完全一样。
所以,有没有血缘关系、疼爱不疼爱,都没有关系。
就算隆之是贯一的亲生儿子,结果也是一样吧。他觉得孩子出生之后立刻上战场,六年间成天杀戮渡日,总算回来之后看见已然成长的自己的孩子,能够不感到奇异,那才奇怪。如果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就可以由衷地说「噢噢,好可爱,你长大了哪」,紧紧地拥抱上去吗?空白的时间可以一瞬间填满吗?贯一觉得不可能。
那么。
那个时候的奇异感觉,并不是因为隆之是养子才有的感觉吧。贯一觉得无论怎么样,空白的时间都无法填补。什么只要血缘相连,即使分隔两地,心灵还是会相通、什么只要有亲情存在,心意就一定会相通,这全都是幻想。
——全都是假的。
贯一这么想。
自己并没有不小心误开了异世界的门扉。
而是一直看着错误的世界生活。
如果说有哪里错了,那一定是十五年前离开熊野的家时就错了。
出生后二十年间什么也不看,只是活着,这段期间的欺瞒轰然崩毁了——即使如此,贯一还是不去正视实相,选择了抛弃故乡并逃离,在陌生的土地组织家庭——后来贯一便一直注视着名为家庭的温暖幻影。不,贯一就是为了能够一直看着幻影,才抛弃故乡的吧。
——这就是,现实。
之后十五年……
然后贯一想到了。
没错,贯一这十五年来,一直没有看天空。
讨厌,多么讨厌、多么令人绝望的结论啊。
可是。
——即使如此,这才是现实。
贯一将意识从过去拉回现在。
注意到时,那个不可思议的音色就在近处响起。若是留心去听,那是非常令人不安、吵闹的声响。过去竟能一直不把它放在心上,简直是不可思议。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妻子抱着饭桶,坐在固定的位置,微微低着头看贯一。贯一下定决心,在妻子的对面——一样是贯一平常坐的位置坐下。
美代子垂着头,在碗中添饭。
然后她就这样僵了一会儿,接着以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说:「对不起。」
贯一没有回话。
美代子递出饭碗。贯一默默地接下。
「……我……说得太过分了……」
「不用再说了……」
听了也没用。不,听了又会动摇。
愈是为情所累,就愈是痛苦。与其如此,遭受残酷的痛骂反倒要来得好。
「我不认为你有错。可是……除了你以外……」
「别说了……」
话语什么都无法填补。要说的话,应该趁贯一还相信语言有效的时候说才是。
「亲爱的……」
妻子露出悲怆的表情。
贯一了解。妻子在不断地困惑与深思之后,最后选择了再次浸淫在家这个温暖的泉水当中。不,她无法不选择这条路。
名为家的泉水……
那里总是温温地,有些沉淀。
但是,泉水外的环境对人来说实在是太苛酷了。要不断地曝露在灼热的沙漠当中,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件痛苦不堪的事吧。就算是极寒的冰河也一样。赤裸的人类很柔弱,世间又冷酷无情。所以每个人都追求它——泉水。被禁锢在不会太热、不会太冷、舒适无比、没有起伏、由预定调和所支配的日常这个乐园当中。不仅如此,无论是要找到那滩泉水、或浸淫在泉水,都易如反掌。例如说,只要贯一现在说声「知道了,我们重新来过吧」,这个房间立刻就会被舒适的液体给填满吧。
可是,那种安宁其实只是幻影。家这个泉水就像海市蜃楼一样。所以就算自以为浸淫在涌泉之中,其实也只是埋没在热沙里、被霜雪覆盖而已。不会让人感觉到应该确实遭受到的打击——这样的幻影,就是家这个泉水的真面目。一切都只是心理作用。
因为是幻觉,所以只要期望,就可以得到。
不过。
一旦发现就完了。只要一度怀疑是不是其实根本没有泉水?眼前剩下的,就只有灼热的沙漠和冰冻的霜雪。
十五年间,不断地在热沙中做着甜美的梦,而今知道那其实只是海市蜃楼——贯一再也提不起力气去浸淫在那幻影的泉水之中了。
贯一说出残酷的话来:
「已经……没救了。不要再继续这场闹剧了。应付场面、用冠冕堂皇的话来蒙混过去,都没有意义。一切就像你说的。我是个无能、迟钝、残忍的家伙。而你也无能为力。我们家已经无法恢复原状了。」
「这……」
「隆之……八成不会回来了。」
贯一彷佛吿诉自己似地慢慢说道。
「……已经……不必再假装一家人了。」
贯一说。
不可思议的声音再次响起。更接近了。
美代子在意着屋外。然后她静静地答道:
「……我明白了。可是……也不能就这样下去吧?我们姑且不论……但隆之他……」
「嗯。」
没错……不能就这样下去。
仔细想想,儿子失踪了一整天,贯一却完全没有去找他。这确实异常。
美代子再次聆听不可思议的声音。
音色很刺耳。贯一……不知为何感到一阵不安。
「我会尽早……报案要求警方寻找。那样的话,大概明天就……」
「马上就会……帮我们找唷。」
美代子抬起头来,注视着贯一的眼睛。
「然后……会让我们复合,恢复原状。」
「你是说那个……那个声音……?」
「嗯。」
美代子有些严肃地答道。
「我想……」
我想再做一次梦。
妻子彷佛仰望天空似地,抬起头来。
*
刑警们闹哄哄地凶猛奔出。
尽管没有必要慌张,但他们可能是被市镇浮躁不安的气氛所煽动,也或许是他们生来的习性致使,也可能认为慌慌张张就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和纸上以毛笔字漆黑地写着「莲台寺裸女杀害事件搜查本部」,被众人一拥而出而卷起的风吹动了几下,不久后依然如故地垂了下来。
在猛将们凶暴地退出后,大办公室里变得一片闲散,只看到萎靡不振的有马刑警,彷佛在作战时被吩咐留守的伤患兵。
这名老朽的刑警背后,宛如渗出了一股自虐的主张,诉说着:反正我是个落伍没用的老兵。老刑警一张又一张地撕下贴在黑板上的资料,然后仔细地以板擦抹掉上面的粉笔字。
好像不太好擦。
有马瞪着板擦好一会儿,接着拍打了几下,甩掉卡在纤维里的白粉。
绪崎不知不觉间现身,大步走到老刑警身后,以纸束拍打了一下老刑警的背。看样子他好像在离黑板较远的角落整理资料。
「老爷子……」
有马回过头来。
绪崎靠在讲坛上,浅浅地坐下。
「绪崎,怎么了?快点去侦讯啊?你不是负责人吗?」
「没关系啦。听说本部长大人要先亲自接见。」
「那你更要去啦。上头的大人物搞不清楚状况吧?」
「我才不要哩。」绪崎说。「光是做些愚蠢的说明就够烦的了。就交给课长,他走了我再去吧。不管这个,贯兄他……今天还是休息吗?」
「太田昨天说他应该今天就会来了。好像还没来呢。是迟到吗?」
「他受伤的时机也太巧了吧。」绪崎拿着数据到处敲打。
「会吗?哪里巧了?」有马问。
绪崎再敲了一下讲坛。
「哼!刚才的那算啥啊?什么慎重地处理?又不是绑架事件,干嘛要报导管制啊?有钱人就那么伟大吗?」
「当然伟大啦。」老人说,将糊成一片的黑板再擦了一次。「这个国家没有国王啊。也没有武士了不是吗?唯一一个髙高在上的现人神大人(注:现人神即天皇,意指以人身显现之神明。),也做了人类宣言(注:指一九四六年元旦,日本战败后昭和天皇所公开的诏书。诏书中天皇否定自己为现人神,故俗称「人类宣言」(人间宣言)。)哪。连神都没了。管理政事的究竟是哪些家伙,庶民大概都知道。没有权力者,也没有信仰的对象,唯一能够依靠的就只有金钱了。人类只会膜拜能够依靠的东西,不是吗?这个国家到底是不是民主主义很难说,不过肯定是拜金主义不会错。资本家是最伟大的。」
「哼!」绪崎卷起资料。「就算这样,为什么警察非得去看那些暴发户的脸色不可?我不知道什么羽田制铁、柴田制丝的,可是就算再怎么有钱,平民干涉搜査,也太无法无天了。不应该有这种事吧?真是气死人了。」
「不是的。你也听到刚才的说明了吧?他们是来提供线索的。羽田隆三先生是被害人的远亲,由于买卖土地和设立财团法人等等,与被害人在生意方面关系也很密切。而柴田勇治先生与被害人一家从上上一代起就过从甚密,织作纺织机械现在一族已经灭绝,目前由柴田制丝的干部经营。而且就像杂志上吵翻天的,柴田先生本人和被害人关系也很亲近。羽田先生和柴田先生都对被害人个人知之甚详。平民协助搜查是天经地义的事吧?搜查本部长只是要求我们对这些透过一般搜查无法掌握到的资讯小心处理。」
「这就叫做看人脸色。」绪崎用脚跟踢着讲坛。「为谁小心处理?为那些财阀的大人物吗?本部长说这是一般搜查无法掌握到的资讯,可是凶手都已经抓到了,只要逼问那个蠢蛋就行啦。逼他吐实以后,赶快发出新闻稿还是开记者会不就成了?」
「所以要考虑到那个凶手——不,嫌疑犯的人权啊。若是连同大人物的证词一起考虑,那个叫关口的小说家也可能不是真凶,不是吗?」
「他就是是凶手。」
「等一下。哎,就算关口是实行犯好了,也有必要彻查他背后的相关事证吧?至少他没有动机杀害织作茜。」
「所以怎样嘛?老爷子说的那些问题,只要逼问那个混账,就可以一口气解决啦?是与土地有关的利益榨取吗?还是企业内的派阀抗争?难道叫我们也去查仇杀的可能性吗?还是什么桃色纠纷、利害关系……?太蠢了。」
绪崎非常暴躁。
「说起来,才没有什么动机呢。他是想杀人才杀的。虽然莫名其妙,可是我杀了她——这才是真相。那家伙就是这种人。」
杀人凶手!——绪崎再一次踢上讲坛。
「不要这么认定。」老刑警说道,把板擦放到黑板边缘。
「如果——我说如果唷,如果这个案子……对,是委托杀人的话,怎么样呢?关口收了第三者的酬劳……」
「老爷子今天倒是很为上头的人说话呢。」绪崎愤恨地望向老公仆。有马面无表情,哼笑了一声。
大概吧。
这个年老的刑警不可能拥有全面支持体制的心理构造。即使他绝对不是个坏人,却也不会比别人善良到哪里去,只是衰老的肉体格外偏好慎重罢了吧。
「如果真是那样,我们拙劣的成见很有可能会因此放任巨恶逍遥法外啊。」
「巨恶?」有马话还没说完,绪崎就嘲笑似地怪叫。「世上哪有那种戏里头出现的大坏蛋啊?」
「是……吗?」
「什么叫恶啊?正义这种东西的虚伪外皮,老早就被剥下来啦。鬼畜英美其实是仁慈的进驻军,咱们的盟友德意志倒成了恶魔的爪牙。可是就连这种状况,只要世间局势一变,又全部都会颠倒过来。老爷子刚才不也说了吗?这个国家是拜金主义。拜金主义的社会里,有贫富差距,没有善恶之分。没有正义也没有邪恶!」
绪崎气势汹汹地叫骂,有马的表情变得有些受不了。
脱离常轨了。
「喂,绪崎……」
有马想说「你说得太过火了」。老人衰弱的肉体也无法承受过激的论调。
「总而言之,我的基准只有一个。不能放过杀人犯。而那个家伙就是个杀人犯。」
可恶的杀人凶手……!
可恶的杀人凶手……!
绪崎制造回音似地连声唤道。
有马的表情变得悲伤。
「所以说……还不知道是不是啊。」
「我知道的。那家伙啊……那家伙只是在闪烁其词罢了,那家伙是个杀人的猴崽子。」
绪崎如此反复呢喃,眼中似乎早已没有老人了。突然间,绪崎中断念咒般的独白,望向有马。
「哎……」
他叹了一声,离开讲坛,背对有马。
「在这种地方和老爷子争论也没用。到了下午,一定就会找到多如牛毛的证据,证人也会把这儿塞得门庭若市吧。这么一来……那个卑鄙无耻的家伙就完蛋了。老爷子也会信服的。」
绪崎难过地伸了个懒腰,转动脖子,顺便瞥了瞥有马,接着呻吟似地问:「老爷子今天接下来呢……?」
有马蜷起背,朝着窗户答道:
「我的搭挡没来,也不能出外勤,只好顾电话了。不过这是非公开的搜査,也不可能收到线报吧……」
绪崎没有听到最后,说着:「贯兄到底怎么了呢?」开始往这里走来。他来到门口处,也不回头,举起左手说了声:「我先走啦。」离开了房间。接着他就这样聚精会神地往走廊另一头走去,消失了。八成是去侦讯室了吧。乍看之下他似乎集中在什么事物上,实际上注意力却很散漫。完全——没看进眼里。
这段期间,老人一直望着窗外。
绪崎离开以后,超过十分钟以上,有马就这样一直看着。
十分钟后,老人才总算在讲坛旁边的折叠椅上坐了下来。
然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
走廊吵闹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粗野的声音响起。
不久后,一个挣扎个不停的三十多岁男子被两名女警抓着肩膀,拖也似地从走廊尽头出现,他们踩着杂沓的脚步声,消失到另一头去。接着一名额头光秃的中年巨汉从后面走出来,把地板踩得吱咯作响。
有马抬起头来,稍微放大了音量说:
「西野。怎么了?醉鬼吗?」
中年男子停下脚步,把脸探进搜查本部的大办公室说:
「泛兄,你猜得没错,喝得烂醉如泥哪。关了一晚,现在正要放他出去。酒精好像还没完全退掉哪。」
「真令人羡慕。我也想喝个烂醉,醉到被扔进拘留所里也醒不来哪。」
有马一本正经地说。
被称为西野的男子伸了个懒腰,看了看走廊对面的情况后,说着「你们好像很忙哪」,走进房间里来。
「好像也没听说有什么大逮捕案啊?怎么气氛这么森严?一组的全都出动了吧?总觉得乱哄哄的哪。而且……署里好像有不少陌生脸孔?」
「静冈本部来了好几个人。」有马说,请西野坐下。
「真的很不平静呢。」
「只有这一点……是彼此彼此哪。」
西野在椅子上坐下。
「这阵子被辅导的孩子好像也不少。还有什么邻居争吵啊、夫妻吵架,一些无聊的通报变多了,搞得人手不足。几乎都是些旁人根本不想理的鸡毛蒜皮小纠纷,放着不管应该也不会怎么样,可是既然都接到报案了,也不能置之不理哪。」
「是不能不理啊。」有马转了转脖子。「对了,取缔那个制造噪音的宗教的,也是你们课吗?」
「那是交通课负责的。」西野说。「他们也没做什么坏事,只是妨碍交通而已吧。人虽然多,可是就算聚在一起,顶多也只有三人左右。哎,感觉大概就像来了一堆街头艺人吧。他们……怎么了吗?」
「没什么……」
有马交叉皱巴巴的双手手指,摆在膝上。西野说了:
「泛兄,那个啊,听说是不老长寿的宗教团体唷。哎,都活到这把年纪了,也不会想要长生了啦。不过我们这些壮年时期在艰苦时代中度过的人,对人生还是有所依恋吧。或许会流行吧。」
「西野,别说玩笑话了。自古以来,街头巷尾流行的淫祠邪教之类,从来没有一样可以永远流传下去的……」
会流行就会过时,不当心只会受骗——有马微微痉挛着脸颊,淡淡地说道。
「别说是长生了,会夭寿的。」
「说的没错。」西野大笑起来。「愈是可疑的东西,就愈吸引人嘛。战后就像雨后春笋般出现了许多新宗教。伊豆姑且不论,骏河好像很多呢。是因为宗教不像战前那样受到弹压吗?宗教法人法也制定了,真不晓得宗教团体这下子是容易生存还是难以存续了……对了,刚才的醉鬼……」
「那个令人羡慕的大酒鬼?」
「那个人也说了很古怪的话哪。」西野有些高兴地说。「那个人昨天大白天就喝起霸王酒,还睡在大马路中间,所以我把他绐抓来了,可是他心情非常愉快。说到他心情愉快的理由……」
「是什么?」
「说是在庆祝驱逐恶灵。」
「恶灵?恶灵说的是这个吗?」有马把双手垂在胸前。
「那是幽灵啦。嗯……?恶灵跟幽灵一样吗?」
「如果是呜呜呜……地出现,不都一样吗?」有马说。「都是死人吧?」
「是死人……吧。唔,既然是灵,应该是死的吧。据说那家伙自称是医学博士呢。那位医生大人啊,说他去年夏天开始就一直被死人的灵魂纠纒不清,伤透了脑筋。结果他被搞到神经衰弱,失去工作,也失去住处,在上野一带过着流浪汉生活。然后这个月初,他碰到了一个叫什么的,会使通灵术的孩子。」
「孩子?」
「听说是个孩子。那个孩子说他很可怜,要为他驱逐恶灵。」
「驱逐恶灵?」
「嗯,驱逐恶灵。那家伙当时就像个快溺死的人,连根稻草都不放过,所以就照着那孩子说的做了。虽然不晓得那孩子是给他作了法还是怎样啦。」
「他把小孩子说的话当真啦?」
「当真了呢。可是没想到啊,昨天……那个恶灵竟然完全消失了。」
「哦?」有马敷衍地应声。「哎,人说只要相信,泥菩萨也是金身佛嘛。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深信不疑,或许就会灵验吧。但是阿西啊,那个人何必跑到下田这里来庆祝呢?反倒是这点教人纳闷呢。」
「天知道。」西野扭了扭脖子。「身无分文、居无定所,他是怎么跑来这里的呢?总不可能是走路过来的吧?可是如果有钱坐火车来,不必白吃白喝,直接在上野举杯庆祝不就好了?总觉得前言不对后语呢。说起来,那个人是不是根本不晓得这里是下田啊?」
「疯了……?」
「是疯啦。」西野环起双臂。「哎,或许说乐昏头比较对吧。这里忙得要死,真是会给人找麻烦。害我都想别把他抓回署里来,直接替他垫钱,买车票送他回上野算了。话说回来……我们怎么会忙成这样啊?这闹哄哄的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啊?总觉得心浮气躁的。」
西野嘴里埋怨个不停,站了起来,拍了一下秃头后,说:「泛兄也不要太勉强啰。最近疯子不少哪……」
恰好这个时候,传来「西野组长」的呼叫声。
「哎呀,不好。」西野向有马举手致意,游泳似地来到门口,点头说:「我先失陪了。」
他踩出重重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另一头。
老公仆什么也没说,再次望向窗外。
他看到四方形的歪曲泛白天空。
接着就这么背对这里开口了:
「你……是静冈本部的人吗?」
他是在对我说话。
我往前一步,扶住拉门,答道:「差不多。」
老人缓缓地回头:
「我没听到……你的介绍。」
「因为我不是管理阶层。」
「看起来不像。你不是底下的小人物吧?」
「管辖不同。」
「是……前任军人吗?」
「这个国家的成人男子,几乎都是前任军人。」
「说的也是。」老人无力地说道,再次转向另一头。
接着他说:
「真令人厌恶。」
*
「天长地久……」
那个几乎没有眉毛的清瘦男子以兼具高低音域的独特嗓音嘹亮地诵道。
「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老子曾经这么说过。天地之所以悠久,是因为天地不为自己而生,换言之,是因为没有自我这个我执。无为无心,才是长久独一无二之法门……」
贯一以充满警戒的眼神注视着那两片动个不停的薄唇。美代子彷佛在计算榻榻米的纹路似地,深深地低着头。
「……吾等成仙道,追求的便是那独一无二之法门——道。与供奉摩诃不可思议之邪神、强迫无理之信仰的淫祠邪教之类,根本上完全不同。道,即气的运动,所谓气,即万物之根源。无论神、佛、灵、人,一切都只是气的一种显现方式。吾等并非信仰,只是以真实之形态存在。为此,吾等在伟大的真人曹方士底下,日夜不断地修行正确的存在方式,并推广这正确的存在方式。鄙人名唤刑部,是个乩童。」
「开场白……已经够了。」
贯一半带不耐烦地说道,于是那名男子——刑部殷勤地答道「这样,恕我失礼了」,在圆型的胸饰前合掌。
「依我所见,村上先生似乎将吾等成仙道视为一般所谓之宗教,所以鄙人才进行了一番无谓的解释。」
「管你们是不是宗教……」
——宗教。什么宗教?
说起来,贯一根本不知道宗教的定义,也不想知道。所以他也没有思考过信仰之于人生究竟是什么。不过贯一也不认为那种东西能够救人。贯一认为,信心不会在黑暗中将人导向光明,反倒只会使人盲目。只要闭上眼睛,不管是处在黑暗或光明之中,不都是一样吗?所以——不,那种事根本无所谓。与贯一无关。
「……根本无所谓。我们只是……」
「想知道令公子的所在,对吧?」
刑部面无表情地打断贯一的话。
「您知道是吗?您昨天说您知道吧?」美代子抬头,急切地说。贯一制止她。他才不想被人抓住弱点。
「可是他们昨天的确是这样说的,所以……」美代子向贯一倾诉。「您知道对不对?对不对?刑部先生!」美代子追问刑部。
「没错。」
刑部断定说。
妻子一瞬间定住,视线对准了异样的来访者那面无血色的脸。
「喏,你看,亲爱的,隆之他……」
「等一下。你叫刑部是吗?你真的知道小犬在哪里吗?」
「一切……了如指掌。」
——他们为什么会知道?
等一下。
「这样啊……。我想你也从内人那里听说了,我的职业是刑警,干的是不近人情的工作……」
「不待听闻,吾等已明白一切。」刑部从容自在地说。
「那就简单了。」贯一切入正题。「内子说……你们似乎对我们家里的……呃,很清楚我们的家庭纠纷。不,不仅如此,你们连小犬隆之不是我们夫妇的亲生儿子都知道。」
「是的。昨日,鄙人在街上看到正在寻找令公子的尊夫人,从她的面相感觉到非比寻常的气,实在无法坐视不见,因此明知冒昧,还是叫住了尊夫人。」
「唔……我可以想象那个时候内子的模样一定不寻常,脸色和面相应该也不普通吧。可是刑部先生,你说不忍坐视而叫住内子,这我很感激……可是为什么你连我遭到小犬动粗、还有小犬是养子的事都知道?十四年前帮我们介绍小犬的恩人五年前已经过世,现在知道这件事的,应该只有我们夫妇而已……」
「令公子也知道这件事吧?」
刑部以冷淡的口吻说。
「嗯……是啊……你说的没错。」
贯一松开原本跪坐的双腿。
隆之知道一切。
那就是崩坏的开始。
我真正的父亲不是你……
生下我的也不是你……
我是小偷的孩子,对吧……?
大前天——
隆之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连贯一都不知道的亲生母亲的事情。
自甘堕落的流浪泼皮妓女。而且还是个窃盗惯犯。她怀下萍水相逢的男人的孩子,临月的时候遭到检举,在狱中生产。生了是生了,却完全没有养育的念头,是个再差劲也不过的母亲。
隆之所述说的人物形象,以亲生母亲来说,是能够想象得到的范围中最糟糕的一种。
真的吗?这是真的吗?——隆之哭着这么问贯一。
贯一大吃一惊。的确,为他们斡旋隆之的是警察关系者,可是这件事连妻子都不哓得。美代子说不知道比较好,贯一也这么想,所以不仅是介绍人的身分,连名字都没有吿诉美代子。不只如此,贯一自己也完全不知道隆之亲生母亲的身分等资料。因为他和妻子一样,认为就算知道这些事,也不会有任何益处。
因为不知道,就算被逼问,贯一也无从答起。可是隆之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这是事实,而贯一一直隐瞒着这件事,这也是事实。
贯一支吾起来。
那是毫无结果的争论。从一到十,贯一没有一个问题可以好好回答,却也无法装傻说那全是胡说八道。欺骟了隆之的内疚,不管怎么掩饰就是会冒出破绽,然后,贯一亲子花了十四年累积起来的石塔崩塌了。
——没错。
已经无法挽回了。
做不到了。
「其实啊,我在怀疑呢,刑部先生……」
贯一说道,绷紧肩膀。
没错……昨晚,贯一仔细聆听妻子的说明之后,心中产生了一个疑念。
所以贯一才会把这个打扮怪异的男子叫进家里。
「小犬究竟是从谁口中听到自己的身世的……?」
隆之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从谁那里得到这些消息的?
这是个重要事件。如果没有人吿诉隆之,隆之根本无从得知。
遗憾的是,贯一只因为秘密曝光就慌乱不已,直到昨晚都没想到这点。
「我不知道小犬从哪里知道的。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件事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才对。然而……内人说,你们完全没有听到任何说明,就看穿了一切……」
「亲爱的,你在胡说些什么……」美代子慌了。
妻子只想知道儿子在哪里,但是……
贯一瞪住刑部。
「就像你看到的……内人完全相信了你们的灵力——我不知道那是灵力还是什么。不过这也难怪。陌生人的你会知道这些事,本身就够离奇了。我不晓得你怎么知道的。可是不管怎么样,你们知道我们家的秘密,这是事实。而有人把这个秘密吿诉了隆之……这也是事实。」
「难道……」刑部微微睁眼。「难道村上先生,您认为是吾等向令公子灌输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我的工作就是怀疑别人。而且或许不单纯是提供消息而已。如果你们就是隆之的消息来源,也有可能教他一些坏主意,怂恿他离家出走,甚至也可以藏匿他——不,绑架他。那么你们会知道离家出走的隆之在哪里,也是理所当然的。」
「哎呀哎呀,这太令人意外了。」刑部说道,抚摸挂在自己胸前的圆形饰物。它看起来像是一只手镜。边缘反射出阳光,灼烧贯一的虹膜。
贯一别开视线。刑部说了:
「吾等未曾见过令公子,绝不可能做出那种可恶之事……」
「那么你们怎么会知道我儿子在哪里!」贯一厉声问道。
刑部微笑了。
「天地雷风山川水火,世上所发生的一切,皆可透过八卦之相来获知。」
接着他开始朗朗述说: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所谓太极,即根源——一,也就是气。换言之,世上一切事物的现在,都能够藉由观看气的动向来得知。即使是过去和未来也是一样……」
「占卜!」
贯一以带刺的口吻打断刑部的演说。
烦躁极了。贯一不耐烦到了极点。
「愚蠢极了。不好意思,我不相信占卜。这没有根据。不,就算你说什么气啊之类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根据说再多我也不懂,也不想懂。」
「亲爱的……」
美代子抓住贯一的袖子。
「就算是占卜还是咒术又有什么关系?现在只要能知道隆之的下落……」
「你闭嘴一边去!」
「亲爱的……」
「听好了,美代子。现在逭种状况,就算隆之人回来了又能怎么样?只会重复一样的事而已吧?隆之已经知道了。我们已经无法回到过去单纯的亲子关系了。我们之间的隔阂一生都不会消失。即使如此,你仍然要视而不见,继续扮演亲子、扮演夫妇吗?」
「我……可是……」
「这是无可奈何的。我昨天也说过了,世上是有不可挽回的事的。」
「那么隆之……那孩子……」
「我当然会去找隆之。必须找到隆之,讨论今后的事吧。就算无法恢复成原本的一家人,我们在户籍上还是父母。而隆之还未成年,我们有养育他的义务。可是找人不是宗教的工作,而是警察的工作。我会马上报警。」
「可是,那你为什么……」
「我要知道到底是谁吿诉了隆之那件事。都是那家伙害的,都是因为那家伙吿诉了隆之多余的事……」
害得原本舒适的涌泉变成了热沙。不——害得贯一发现自己打从一开始就埋在热沙当中了。
「吿诉令公子的并非吾等。」
刑部以冷静的声音说。
「那到底是谁……是谁说的!」
「如果您想知道……吾等也有知道的方法。如果您愿意,鄙人可以进行扶乩等等……」
「不要再提什么占卜了!」
贯一不屑地说。刑部微微地扬起薄唇。
「还有……」
「还有什么?」
「村上先生,您……误会了一件事。」
「误会?」
「是的。」刑部异常清晰地回话,瞬间,那些不可思议的音色在门外响起。
「村上先生,世上没有不可挽回之事。依您所处的方式,世界将会如您所愿地改变形姿。您只是世界的一部分,但是对您来说,世界就是您本身——您本身就是一切。」
「什么跟什么……无聊。」
「一点都不无聊。」
「不,无聊。那当然是啦。事情端看人怎么想,一切都是心理作用。不管处在任何状况,只要不去在意,就不会觉得难过,那么就不会不幸。可是……」
「可是什么呢?如您所说,一切端看各人的心气如何去想。靠着心气,可以改变一切。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甚至是过去。」
「胡、胡说八道……已经过去的事不可能改变。不要在那里油嘴滑舌地胡说八道,搅乱别人的人生了。我们、我们一家人……」
「例如说……」
刑部站了起来。
「……假设有一件只有您知道的过去事实。如果您把它绐忘了……那还能说是事实吗?」
「事实……就是事实啊。」
「不,并非如此。」刑部严峻地断定。「没有人知道的事实不是事实。所谓过去,就形同亡灵。形成您现在的形象的,是您现在的气。只是现在的您的气流,将过去这个幻影宛若现实般显现在您当中罢了。」
「那根本是胡言乱语!不管任何状况,事实就是事实,绝对不可能扭曲。装水的杯子破掉的话,水就会溢出来。水会溢出来,是因为有杯子破掉这个事实。就算没有人知道杯子破掉这件事,只要杯子破掉,水还是会溢出来,不可能说没有人知道,杯子就会恢复原状。已经过去的事是无法挽回的!」
——没错。已经无法回头了。
就算搜集破掉的容器残骸,又贴又补地拼回原状,也不堪使用了。水会从裂缝里溢出,不断地溢出……
说穿了,蒙混一时只是无谓的抵抗。
那种东西,还是粉碎了比较好。
——那种东西……
刑部抬起下巴。
「真是如此吗?那种情况,如果连本来有杯子的事都无人知晓的话,又将如何?如此一来,无论杯子是好的还是破的,都没有关系。溢出来的水不久后将会干涸。干涸之后,只剩下一个破掉的杯子。这种情况,岂不是无人知道杯中原本是否有水?杯子或许本来就是破的,如果本来就是破的,也不可能装水。杯子破掉,水溢出来的事实,在这里不再能够是事实了。只剩下破杯存在的事实有效。再者,要是有人在不知不觉间收拾了碎片,那么甚至没有人会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一个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事实。」
「这……这是诡辩!」
刑部不为所动。只有话语袭来。
「这不是诡辩,而是真理。没有人能够回溯时间。所以除非被记录下来,或有人记得,否则过去形同不存在。更何况个人的过去,不是旁人所能够窥知的。因为人绝对无法回到过去确认。记录……还有记忆。能够保证过去的事物,只是这点程度的东西罢了。记录可以改写,而记忆将会消逝。所以只要不记录在任何地方,同时无人记得,过去就会消失无踪了。原本过去这种东西,在经过的阶段,就已经不复存在了。被不具实体的幻影所囚,迷失现在,误判将来,是谓愚昧啊。」
「可是……」
忘不掉。一旦知道了,就再也……
「村上先生,如果浸淫在家这个温暖泉水当中是一场梦,那么离开那里,曝露在寒风热浪当中,亦是一场梦。梦境与现实是等价的。梦境与现实都是气的一种显现。事实与虚构并没有区别。那么沦为过去的俘虏、消沉度日……值得吗?」
「可是……」
贯一哑口无言。
烦躁转变为不安,那股不安被自外面侵入的不可思议音色给煽动,不断地膨胀。
「可是,那么……」
「所以说……」
刑部发出更嘹亮的声音。
声音再次直击贯一的胸口。
「如果令公子回来的时候,已经忘掉了一切,如何?即使如此,府上还是会重蹈相同的覆辙吗?」
「忘……忘掉?哪有那么巧的事……呃,不……」
如果真的办得到的话……
就能够像从前那样,再次浸淫在涌泉的梦中吗?
——不行。
这不行。一定行不通的。
刑部眯起眼睛。他看透了。
「原来如此……即使如此,您还是会提心吊胆,担心令公子何时会发现真相,担心秘密何时会曝光,是吗?那么……如果继续隐瞒,会成为一种隔阂的话,干脆……」
刑部缓慢地望向贯一的眼睛。
「……连您和尊夫人都忘掉这件事如何?」
「忘……掉……?」
——怎么可能……这……
这种幻想太过于甜美了。
「只要两位遗忘……这个世上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不是吗?」
「别、别开玩笑了!这种事怎么可能办得到?而且就算我们忘记了,万一又有谁……」
「请勿担心。纵有奸邪鼠辈伺机向令公子进谗,届时二位也能够正大光明地坚称绝无此事。也不会有任何内疚之感。因为两位也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啊……」
——这……
说的没错。这次也是,如果贯一能够撒谎到底,就不会演变成这种结果了。
「如此一来,就再也不必害怕了。」
「不必害怕?」
「再也不必害怕了。因为旁人的那种胡言乱语,根本是笑话啊。因为二位并未撒谎。听仔细,届时那将会成为真实。」
「这……」
贯一……放声大吼。
「……这种事怎么可能办到!」
「吾等就办得到。」
刑部断言。
贯一感到脑袋中央一阵钝痛。
他的心情……
激动不已。
*
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门后出现一个消沉的人影。
办公室里,几名刑警正围着木桌。有马慢慢地回头,看见男人进门,皱起眉头,露出极为悲伤的表情。太田作势站起来。可是第一个出声的是绪崎。
「贯兄,你怎么了?」
来人是村上贯一。一眼就可以看出村上憔悴至极。他的脖子上贴着膏药,眼眶凹陷,皮肤干燥,稀疏的胡子在脸上形成阴影。村上默默地走到有马前面,低头说道:「给你添麻烦了。」
「你的伤……好了吗?」
「呃……嗯。」
「可以工作吗?」
「我会工作。」
「这样。那就上工吧。你了解状况吗?课长和署长那里……」
「我刚才去打过招呼了。事件的概梗我从太田那里听说了。课长说……之后的指示就询问有马兄……」
「嗯……」有马只出了这么一声,垂下两边嘴角,沉默不语。
接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嗳,坐吧。」村上拉开破旧的木椅。
这么一来,除了管理阶级以外,下田署刑事课一组的所有成员都到齐了。有马转向村上说:
「今早的搜查会议里决定了今天大致上的任务分配,不过本部那些人好像不会行动。这种情况,惯例上本部应该和我们合作,可是这次啊……」
「财阀插手干涉,他们吓得不敢动弹了。」
绪崎以充满恶意的口吻说。
村上什么也没说,露出诧异的表情。
「嗳,细节部分你慢慢会知道吧,总之这次是以特例的形式进行。搜查本部长是那边的人。然后,关于截至昨天的搜查进展,既然村上也来了,就再整理一次,重新研究一下吧。各看各的报吿书,也没办法有个共识嘛。……太田,补足各自负责的部分。」
有马说道。
原本坐下的太田再次站起来,走到前面。
「好的……关于被害人的个人资料,除了昨天提供的数据以外,没有任何新事证,所以割爱……啊,等一下我会把数据交绐村上兄,请你参考。呃……关于案发当天的被害人行动,与被害人共同行动的津村信吾先生所做的证词,大致上都已经获得证实。被害人很有名,就算变装也相当起眼。」
「被害人变装了吗?」
「报导中公开的被害人照片全是和服打扮,但案发当天被害人穿的是洋服。发型也不一样。虽然不知道她为何改变装扮,不过我认为应该是为了避人耳目。案发当天,被害人早上离开住宿的饭店,下午抵达下田,登上下田富士,接着前往莲台寺温泉。移动全是靠自用车。津村先生说穿了就是司机。那是一辆漆黑的高级自用车,所以很醒目,在许多重要地点都被人目击到。被害人在十八时十五分进入旅馆后,立刻用了晚餐,然后与旅馆的女佣聊了约一小时,二十一时五十分前往露天澡堂。二十三时过后,被害人仍未回到房间,津村先生感到奇怪,请女佣前去察看情况,结果……」
「只留下浴衣,人不见了。」
「没错。」太田点点头。「被害人全身赤裸地消失了。津村先生首先联络雇主羽田隆三先生,接着报警。」
「等一下。」有马打断说。「我现在才发现……他报警了是吧?」
「是的。有报案失踪。嗳,不见的女子浑身赤裸,脱衣处连内衣裤都留着……一般都会觉得出了什么事吧。」
「这样啊。可是有人目击到嫌疑犯扛着被害人在路上走,不也立刻报警了吗?派出所没有立刻把这两件事链接在一起吗?一边是女人光着身体失踪,一边是男人扛着裸女哪。」
「可是……以常识来看,不会认为人是光着身体失踪吧。就算是绑票,也不会扛着光溜溜的女人离开,更不会想到是遭到杀害吧。所以津村先生好像只通报说被害人在入浴中失踪。另一方面,派出所虽然在差不多的时间内接获有人扛着裸女在路上走这种离奇的报案,不过也不会马上就想到是杀人事件吧?或者说,这种通报内容,根本教人一时无法尽信啊。」
「太荒唐了。这也不能全怪到派出所警官头上哪。」
绪崎说,有马点点头,比比下巴,指着别的刑警说:「那,下山……」看到他的动作,一名脸色黝黑、身形剽悍的刑警发言了:
「哦,司法解剖的结果已经出来了。根据验尸报吿,除了颜面及腹部有受到压迫的痕迹以外,没有醒目的外伤。虽然好像有细微的擦伤,但那似乎是日常生活中造成的。死因是颈部压迫所引发的窒息。是绞杀。」
太田偏了偏头说:
「可是……仔细想想,这表示被害人全身赤裸,也没有特别抵抗呢。那么……」
「不,不是没有抵抗,而是无法抵抗吧。只要从后面架住被害人,像这样……」
下山以操作表现。
「……用力一勒,就完全无法抵抗了不是吗?顶多只能挣动一下手脚而已吧。而且又浑身赤裸。然后凶器是麻绳。这在弃尸现场扣押了。或者说,把遗体吊在树上时,用的也是这条麻绳。」
「麻绳啊……」有马说。
「是的,是麻绳。相当长,也很牢固。再怎么说,都可以拿来吊尸体、拖尸体了。至于全长……呃,有量过……唔,这写在资料里面。根据研判,杀害时也是以这条绳子做为凶器,把前端像这样抓住恰好的长度,加以勒毙……」
「可以证明吗?」
「这条绳子含有大量的水分,那些水似乎就是杀害现场的露天澡堂的水。」
「分析过成分了吗?」
「哦,温泉里的沉淀物结晶了。然后还有味道。我出生的时候,泡的就是莲台寺的温泉水。」
「这样啊。」
「所以闻得出来。而且现场的岩温泉里发现了大量的稻草屑,与凶器的绳索编织的稻草相同。应该是被害人挣扎的时候掉进水里的。不过除此以外,现场没有其他遗留物,也没有找到嫌疑犯留下来的任何线索。」
「死亡推定时间呢……?」
「二十二时二十分到二十三时。是从胃部里的食物判断的。喏,用餐的时间能确定是几点嘛。这与验尸的结果几乎一致。范围缩得更精准了。我的报吿就是这些。其他……好像问到了许多目击证词……对吧?太田?」
「截至今早,总共收到了三十三件目击报吿。非常多。其中有二十五件目击报告,声称看到嫌疑犯扛着被害人的遗体移动。这些证词都是住在莲台寺近郊的居民——唔,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所提供的。……对吧?」
「里面也有成仙道的人啊。」
一名刑警说道。他的开襟衬衫扣子解开了两颗。
村上一瞬间望向那名男子。
太田「噢噢」地应声。
「成仙道的信徒有……一、二、三……有五个人呢。他们站在街头,吹奏着那些奇怪的乐器。此时扛着裸女的猴子……啊,这个就不必说了。移动路线是从温泉这样……」
太田用手指在黑板上的地点比划。
「……从这里这样,从这里这样,经过这里,从这条路上山。目击者的分布也完全沿着这条路。每一个目击证词的时间点,也与徒步移动的速度大致吻合。换言之,证词可信度很高。」
「沿路一直被人观看吗?」
「当然啦。那简直就像化妆游行嘛。而且肩上扛的还是一个全裸的美女。简直就是剧场秀。一定会引来注目嘛。」
太田扬起尾音说。
有马无力地瞪住他。
太田搔了搔头。
「往前推算,杀害时间是二十二时到二十三时左右呢。这与先前的死亡推定时刻也没有矛盾。附带一提,从遗体的状况来判断,被害人似乎也的确是被扛在肩膀上搬运的。用左肩。双脚——或者说臀部朝前搬运。并没有使用手推车,也不是用背的。这一点也由目击证词证实了。请各自参照解剖所见……」
太田出示文件。
「凶器的出处也很明确了。是从莲台寺郊外从事农业的松村裕一家的仓库偷来的。」
「偷了绳子啊。还真找得到呢。」
「因为警方接到失窃报案。」下山说。「然后啊,万无一失地,嫌疑犯偷绳子的时候,脸还被看到了。」
「又被看到了?」
「那家伙就是那种人。」绪崎发言。「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隐瞒。是个蠢货。可是那家伙不是个单纯的蠢货,而是个恶质的蠢货。他利用自己的无能,以为这样就不会被问罪。他用自己的愚蠢当挡箭牌。」
「嗳,别一直蠢来蠢去的。关于那个嫌疑犯呢……?」
有马用力板起脸来,制止绪崎后,很快地转向太田问。
「请各位看看这个。这是静冈本部所提供的,嫌疑犯关口巽的着作。呃……目……玄……啊,是《目眩》。我们透过东京警视厅,私底下向发行所稀谭舍联络,取得了作者的照片。啊,就是这个……是本人。此外,为了慎重起见,我们拿这张照片请所有的目击者指认,全员都异口同声地证明就是这个人没错。」
「连脸……都被记住了?」
「记得一清二楚呢。看过他的人全都记得。」
「他的长相很有特征吗?」
「呃,我是觉得这张猴子脸没什么特征啦……」
太田看着照片说。
一瞬间,现场鸦雀无声。
「所以……」太田悄声说。「所以……已经够了吧?除了这些以外,还需要什么?为什么本部犹豫再三,不肯送检?」
「动机啊。」有马说。「完全不晓得动机是什么。」
「动机……这有动机吗?」
「谁知道?可是啊,被害人是个来头极不寻常的未亡人哪。被害人是个大名人,背后又有大人物撑腰。所以『没有动机,这是变态杀人』这样的理由是讲不通的。而且要是发表『这是路煞犯案』,本部也感觉很没面子吧?再说嫌疑犯关口巽与被害人织作茜之间没有任何关联……」
「有关联。」这次绪崎以粗哑的声音打断有马的话。「那只猴子……和『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有关系,这个事件与柴田财阀有关,而柴田财阀与被害人家属公私往来皆十分密切。而且这个事件的关系人,和卷入被害人家属的『溃眼魔、绞杀魔连续猎奇杀人事件』有一部分重叠,重叠的关系人,全都是嫌疑犯的朋友。」
「这……会不会是巧合?」
「是巧合吧。」绪崎当场回答。
「哦?崎兄改变看法了吗?你之前不是气势汹汹地说,这些事件全部相关,全都是关口犯的案子,这次也是计划性的谋杀吗?」
下山刑警问道,绪崎稍微笑了一下说:
「这当然是计划性的谋杀。不过那个叫关口的家伙,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连续引发这么多大案子。他脑袋愚笨,也毫无魅力。就算他登高一呼,招拢得到的也只有蛆虫而已吧。所以之前的事件是他碰巧被卷进去的吧。是巧合。可是这个巧合就是关联所在。那家伙一定认识生前的被害人。所以至少这不是临时起意的路煞杀人,而是有计划的犯罪。但是,动机不同于一般。」
「不同于一般……?绪崎……」
「我已经和那个人渣面对面谈了两天。那家伙啊,不可能有一般人的动机。那家伙比猴子还要恶劣。」
「什么意思?」
「换句话说,我认为那个猴子盯上了偶然认识的被害人,一直伺机而动。他是个变态。而且是个有多余智能的变态。那家伙从过去的案子里学习到,因为他是个蠢蛋,就算发生案件,通常也不会被列在嫌疑名单里面,即使他照着平常行动,也十分安全。所以那个混账东西纠缠不休地跟踪被害人,甚至追到下田这里来,然后兴奋之下,杀了被害人。肯定是这样的。」
「把被害人吊起来的理由呢?」
「很简单。因为他认为杀人之后,只要做出再荒唐也不过的行动,别人就会认为他疯了,不会被逮捕。」
「你怎么想?」有马向村上征询意见。
村上依然一脸沉痛,静静地说了:
「这个嘛……既然有目击证词,嫌疑犯肯定与弃尸脱不了关系,除此之外……说到动机的话,还是只能等他自白……」
「期待他自白也没用的!」绪崎吼道。「他连半句真话都不肯说!」
「他一直做伪证吗?」
「不是。就像我刚才说的,那家伙是个蠢蛋。他很清楚就算不扯谎,他说的话别人也听不懂。不管说得再多,也一样说不通,根本就是浑然天成的缄默。他连妄想和现实都区别不清,教人无从应付。听好了,贯兄,那家伙想出了一个漫无目的的计划。无谋的谋略、无能的能力、无知的智慧……这是靠着这些无为的作为而成立的卑鄙犯罪!什么野篦坊,那个混帐王八蛋!」
「对了,关于那个野篦坊,」有马说。「他前天不是说,他在韮山看到了野篦坊吗?」
「管他是韮山还是天城山,世上才没有什么野篦坊。无聊。」
「那种东西就算是印度还是西藏也没有吧……可是,如果那家伙是从韮山来到下田的,状况就有点不同了吧?」
「哪有什么不同?」
绪崎不屑地说,微微颤抖地吐出叹息。
有马举手制止。
「可是,绪崎,被害人是开着漆黑的自用车直接来到下田的。如果就像你说的,嫌疑犯跟踪被害人的话,嫌疑犯也应该直接来到下田才对。如果那家伙是绕经韮山过来的,就表示他并没有跟踪被害人,对吧?嫌疑犯来到下田之前的行踪也得调查清楚才行啊。那家伙不是供称他受人委托,才来到伊豆吗?」
「只是说说罢了。」
「他是怎么说的?」
「只是胡说八道罢了。」
「别啰嗦,你说就是了。野篦坊的事你也没有写在报吿书里,搜查会议中也没有提出来吧?直接侦讯的人是你,有这么多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那可麻烦了。」
「那种内容怎么可能拿来在会议上报吿?」绪崎凶暴地说。「你会在报吿书里写什么野篦坊吗?老爷子?要是写那种东西,这次岂不是轮到我要被抓去精神鉴定了?免谈。」
「别闹了,全部说出来就是了。现在这里没有本部那些人,也没有上头的大人物。不管是抱怨还是泄气话,全听你说就是了。」
绪崎垂下头,含糊不清地说了:
「那家伙……说他受朋友的朋友之类的委托,过来寻找消失的村子。」
「消失的村子?」
「我才不知道那什么鬼咧。那像伙说什么韮山有个山村,像烟雾般凭空消失了。所以那家伙走访静冈、三岛和沼津调查。那只是随口瞎掰出来的啦。他说他也拜访了市公所、邮局之类的地方,不过肯定是骗人的。就算听信一半好了,只是朋友的朋友拜托,干嘛做到这种地步?就算是真的,那他也够蠢了。那家伙还说他甚至在韮山拜访了驻在所。」
「韮山的……驻在所?」
「韮山啊……」有马以阴森的嗓音重复道。「向那个驻在所确认过了吗?」
「嗯,我姑且透过本部询问了……。对吧?太田?」
「哦……」太田发出没劲的声音。「呃,回复完全不得要领。」
「那当然了!」绪崎交迭双腿,连珠炮似地接着断定说:「那家伙的自供全是信口开河!」
「驻在所说嫌疑犯没有去过吗?」
「驻在所警官渊……呃,一个姓渊胁的巡查只说有个怪男人来访,不过我们拿嫌疑犯的照片给他看,他却说好像不是这个人。」
「问也是白问啦。那个蠢蛋说他和警官还有一个怪男人,三个人一起去了消失的村子。还说什么结果村子里住的全是不一样的人,是宫城来的人。什么宫城啊?」
「我不晓得是什么状况,可是不好好确认怎么行呢?真拿你没办法……」
有马以充满虚脱感的视线扫视众人,最后有气无力地转向村上。
「……村上,怎么样?现在状况就是这样。」
村上也不抬起憔悴的脸,说道:
「嫌疑犯……错乱了呢。」
绪崎闻言,紧接着吼道:「是疯了!那就是他本来的样子!」
村上无视于他,对着有马说了:
「先调查他的行踪……然后果然还是动机呢。行踪是绝对必须确认的。嫌疑犯与被害人在下田碰面,是巧合还是必然……?」
「是必然。」
绪崎再次断定。但是有数人提出异议:
「还是先查证一下嫌疑犯的供述是真是假比较好吧。知道是谎言的话,也比较痛快。崎兄也想早点解脱吧?这种倦怠感实在教人难受啊……」
「那要怎么分配?」
「这个嘛……」有马发出毫无干劲的声音。「……伊豆还好,骏河就难办了哪。」
「现场指挥不是交给泛兄了吗?」
「可是三岛、沼津再加上静冈,我们不太容易行动。管辖外要不要拜托本部的搜查员算了?」
「什么拜托……做决定的是他们耶。」
「静冈本部负责哪些事……?」
村上问道。太田回答:
「留意羽田制铁、柴田制丝的动向,派遣捜查员到东京、巩固与东京警视厅的搜查合作、要求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提供信息、研究官方发表的内容等等。」
「怎么这样啊?」下山说。「这样也算搜查吗?」
「搜查会议中决定的职务分配,只说他们是头,我们是脚,就这样而已。他们说脚要往哪去,由脚自己决定唷,村上兄。可是脚是不能拜托头的……对吧?老爷子?」
有马在额头挤出深深的皱纹。
「老爷子,干脆请课长还是署长去疏通疏通如何?」
村上说。下山同意。
「就是啊,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连日接待他们吗?那不是白白请他们喝酒而已吧?」
「嗳,说的也是。」有马答道。
「那么就这么办吧。署长姑且不论,课长是站在我们脚这边的吧?而且已经不需要目击情报了。要是有人目击到行凶现场另当别论,但现在重要的是嫌疑犯之前的行踪。」
「我知道啦。」有马说。「静冈、沼津、三岛——这三个地方交给本部。我来交涉。下山和户崎再一次彻底调查现场周围。太田和武居调查嫌疑犯当天的行踪。绪崎和本部的人一起,继续侦讯嫌疑犯。村上……」
有马说到这里,瞬间吞了一口气,说:
「……和我一起去韮山。」
「去韮山……吗?」
村上以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重复道。
刑警们慵懒地站起来。
我……静静地关上打开一条缝的休息室门扉。
*
从车窗望出去的阴天,依然被切割成四方形。
贯一几乎完全没有思考。
对面的座位上,筋疲力竭的老刑警以筋疲力竭的姿势坐着,疲倦的脸、充血的眼睛,一切都松垮无力,仿佛懒得再继续活下去似的。那张毫无紧张感的脸颊另一侧,山谷、树林、河川等一成不变的无趣风景不断地现身又掠过。
反复的,时间。
——总比冻结了好吗?
自己在做些什么?
贯一也不是不这么想。他也觉得不是在这种地方做这种事的时候。
结果妻子与成仙道的男子一同离家了。至于贯一,他再三动摇之后,最后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下不了决心,将自己的人生交给那个叫刑部的人。
——是我太窝囊了吗?
还是因为我是个刑警?
如果就像那个人说的,真的能够把过去恢复成一张白纸……
那的确是个蛊惑的甜美诱惑吧。贯一差点就做了一场有如蜜糖滴在鼻尖般的美梦。温暖而舒适的日常景色也如同海市蜃楼般在眼前升起。
——可是。
如果能够删除过去这艘船,那么现在这个过去的船首,究竟会变得如何?过去消失,不等于现在也可以消失吗?船都沉了,却只有船首若无其事地飘浮在水面,不可能有这种荒唐事。如果船首浮着,那一定是假的。站在那种虚构过往上面的自己,究竟算是什么?
那真的可以说是自己的人生吗?
贯一这么想。
所以,贯一拒绝了。
刑部大概笑了吧。他有如两栖类般的眼睛和薄唇确实扭曲了。然后他以有些近似乐器的恶心音色说:「您……似乎不知道何谓幸福呢。」
有因才有果……
果成为因,又生出下一个果……
这个世上的一切全受到因果律支配……
吾等全活在做为果的现在……
换言之,改变未来,即改变现在……
而改变现在,即是改变做为因的过去……
所谓幸福,并非等在未来之物……
同时也非存在于过去的过往之物……
得不到的事物,终究只是画上的饼……
现在得不到,哪里算是幸福呢……
想要斩断阻碍现在幸福的祸根……
唯有回头改变过去……
——改变,
——过去。
不知为何,贯一涌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感情,仿佛胸口被揪紧了一般。
「画上的饼吗……」
他呢喃。
老人——有马极其缓慢地,睁开就快闭上的皱巴巴眼皮。
「村上。」
贯一虚脱地「哦」了一声。
「怎么啦?」老人以比他更虚弱的声音问道。
「什么怎么了……没怎么样啊。」
「这样。哎,我这是多管闲事啦。你今早去了警逻总务对吧?你……去提出搜索申请吗?」
「咦?」
「……找你儿子吧?」
「啊……嗯。呃……」
「不想说是吗?」有马说。
不想说。
有马再次放下眼皮。
「叫……隆之吗?」
「呃……」
「哦,我说你儿子啦……一定很大了吧。」
有马说。
「……我看到他的时候,还是个脸上挂着鼻涕的小鬼头哪。啊,是在你当上警官时见到的。你那个时候才刚复员,瘦得不成样子,连你儿子都像个营养不良儿童。我啊,给了他芋头干哪。芋头干。」
「这样……」
「是啊。我儿子没有回来嘛。我每天都在听复员通知,结果还是不成。所以那个时候,山边那家伙对我说:『村上就拜托你了。』万年巡查部长的我能干嘛呢?顶多只拿得出芋头来……」
「啊啊……」
山边是贯一的恩人。
十五年前——
贯一离家后无依无靠,介绍住处和工作给他的就是山边。
贯一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陌生的下田做为第二故乡,完全是因为山边的亲切让他铭感五内;而山边会选择下田做为贯一的新天地,则是因为下田是山边的故乡。
贯一当时懵然无知,没见过世面,连火车都没有坐过。可是贯一还是决定离家自力更生,山边被他的决心感动,代他安排了一切事宜。
不只是这样而已。美代子同样是出于某些原因,离乡背井,一个人正流落街头,此时把她介绍给贯一的,也是山边。美代子流产,夫妻感情濒临破裂的时候,也是山边为他们带来隆之。保护大后方的妻子,担任贯一复员后的身分保证人,推荐贯一当警官……一切的一切,全都是托山边的福。若是没有山边唯继这个人,就不可能有现在的贯一。
然而……
现在已经……
山边五年前过世了。
是昭和二十三年早春的事。
贯一再次感到胸口一阵微痛。
「山边先生……」
贯一悄声说道。
「山边啊,是我的童年玩伴。他和我不一样,非常优秀,和家人却没什么缘分。他父母早逝,很早就孑然一身,也没有兄弟。可能是因为这样吧,他一直很挂心你们夫妇。他好几次来找我打听,问你有没有好好地在干警察……」
「是……这样啊……」
「没想到他竟然死得那么快哪。」有马说道,双手覆脸,就这样往下抹去。「他竟然死了。我觉得他把你托给了我,所以把你从警逻叫到防犯来。你完全没有辜负我的期待,很快就到刑事课来了。」
「我很感激泛兄。」
「别说傻话了。」有马说。「推荐你到一组的是西野。换句话说,这是你的实力。我到山边的墓前向他报告过了。」
「墓前啊……」
贯一不知道山边的墓地在哪里。
「老爷子,我……」
「且慢。」有马睁开眼睛。「你不是不想说吗?那就别说。我并没有自许你为父亲。我可是个陌生人。」
「不是的……」
贯一突然……不安起来。
——这股不安是怎么回事?
贯一催促几乎糜烂的脑细胞活性化。贯一一直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一直忘记了。好几年之间,他完全没有去想。那是……不安的理由是……
——对了。
那是……
恩人山边的……来历。
贯一不清楚山边的来历,也从来没有询问过生前的山边。因为他的立场不适合问这种问题,也没有必要特别询问……
不过只有一次,山边推荐他到下田署的时候,贯一听山边说他的工作与警方有关。山边说因为这样,他在警察里吃得开。所以贯一一直这么以为。所以。所以、所以。
贯一连山边的住址都不知道,只隐约知道山边好像住在东京,可是也没有确认过。他听说山边是下田人,和有马是老交情,可是这些事他也没有特别询问过。他也约略感觉到山边似乎没有亲人,不过这也是现在第一次确实听到。这也是。也是、也是。
——这么说来……
山边过世的时候,贯一也只收到了一张通知。
一张明信片。
而且是在山边过世了半年以后才收到。
尽管受到山边那么多照顾,贯一却没有去参加葬礼,也没有包奠仪。贯一连在山边灵前上柱香都没有。不过……贯一记得有马似乎也是一样,只收到一张明信片,还说他大吃一惊。
「老爷子……」
贯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有马以不可思议的表情回望贯一。
「怎么了?」
「不……呃……」
不安令人浑身哆嗦地,变得更强烈了。
「山边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
贯一好不容易勉强问出这句话。
有马望向平淡无味的车窗风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
「他……是个可怕的人。」
「可怕……?」
「很可怕。」有马的眼神很怀念。「他脑袋很好。跟我完全不同。明明到人生途中,我们两个都还一样哪。是血统好,还是脑袋不一样?像我,工作了这么大半辈子,未来都已经定啦,去年好不容易才爬到警部补的位置。而他从年轻的时候就在内务省工作……」
「内务省?」
「怎么?这怎么了吗?」有马狐疑地问。
「不,没什么……」贯一打马虎眼。
——内务省?他说内务省?
内务省的官僚为什么会援助从纪州的农家离家出走的人?为什么会为这种人费心安排结婚、就业、甚至收养孩子的事?
——更重要的是,
贯一的不安膨胀得愈来愈厉害,直到大到不能再大时,化成了一股寒意,窜上背脊。
——我,
我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认识山边的?
完全不记得。
——我,
对山边一无所知。
这么说来……山边的长相如何?贯一应该记得,然而一旦试着想起,却变得模糊不清。愈是拚命想要回想出来,浮现在脑海的脸就愈像一个陌生人。
——我真的认识山边吗?
那会不会是幻觉?那么让那个幻觉从一到十全都安排妥当的贯一的人生,究竟算是什么?
——我的人生……
是陌生人所建立的吗?
「村上,怎么啦?」有马问道。
「老爷子……我……」
有马露出悲伤的表情撇过脸去,可能没有出声地说了声:「对不起啊。」满是皱纹的嘴唇确实是这么动的。
喀登、喀登。火车前进的声响,一次又一次震动着耳朵。穿过短短的隧道,无趣的景色再次占领了窗户。
「村上。」
有马开口。
「这个案子……你怎么想?」
「怎么想……?」
「老实说,我根本无所谓。我觉得应该就像绪崎说的吧。只是啊,今天我就是想离开下田。」
「离开下田?」
「是啊。」
有马拿手巾擦脸。
「那个城镇骚然不安。它可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哪。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乱哄哄的地方了呢?我觉得……应该是那个成仙道害的。」
「成……仙道是吗?」
「你不在意那些声音吗?」
有马说道,垂下眉毛和两边的嘴角,一副肚子痛的样子。
「在意啊。」
虽然是提起来才会想到的程度。
「我啊,总觉得整个城镇在吱咯作响。那种讨人厌的声音,彷佛让我想起了自己是个卑鄙的家伙。」
讨人厌的声音。
美代子跟着那些声音走了。
那彷佛发生在久远的过去,也像是刚刚才发生而已,毫无现实感,却又极为现实。
我相信……
我要和隆之一起生活……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
——我会连你一起忘掉……是吗?
那种事,
吾等可以轻易办到……
办得到啊?
那么贯一这个人将会从美代子的过去消失得一干二净吗?
到时候……
那将会变成事实……
贯一的记忆,将透过那个叫刑部的人之手,从妻子的历史完全删除。而妻子的历史中,将会满满地充溢着她与隆之两个人甜美的回忆吧。
贯一闭上眼睛。
的确,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真实吧。那么到时候对妻子来说,那就是真实了。
可是贯一的真实不同。对贯一来说,即便崩坏,妻子永远就是妻子,儿子永远还是儿子。对贯一来说,那才是真实。
简直……被一个人抛下了。
所谓家人,指的并非有血缘关系的人,也不是对彼此抱有亲情的人。透过无止境的日常反复这种无穷无尽的沉闷行为所构筑的,是种共通的真实。所谓家人,意味的会不会是共享真实这种幻影的人呢?
——不要。
不管是幻影、虚假、谎言还是误会都一样。
因为贯一这个人。就是透过那满是空隙的、缝缝补补的过去所累积而成的。
「以前哪……」有马开口道。「很久以前,我曾经在接下来要去的韮山村当过驻在所警官。」
「这样啊……?所以老爷子才会想去?」
「对。总觉得那个时候教人怀念。对了,就是那个时候,我和一直失联的童年玩伴山边重新有了交流。当时警察是内务省管辖的哪。嗳,不过那家伙是官僚,而我是个不起眼的驻在所警官哪……」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我想想,大概十五年前了……」
「十五年前……?」
是贯一与山边认识的时候——虽然贯一完全不记得两人是怎么认识的了。
「没错,十五年。遥远的过去啰。」老刑警呢喃道。没错。遥远的过去了。
——无所谓了。
不管怎么样,贯一都不会改变。
谁要改变?——贯一心想。过去渺茫,未来不可捉摸,即使如此,现在一定就是现在。
除了现在以外的现在,不可能存在。无论在语言上还是概念上,这都是矛盾的。所以贯一认为就算过去能够改变,即使被赋予了从未体验过的过去,又怎么能够相信?不管有多可疑、或是有多模糊,如果不相信经验性的过去,人要怎么活下去?
喀登、喀登。火车行进声一次又一次震动着耳膜。正是这种反复使得贯一之所以能够是贯一吧。无趣的景色才是世界的一切。即使毫无改变,火车也确实地在前进,不是吗?
接着好一阵子,贯一放空脑袋,望着掠过窗外的山林。新绿渐深,自豪地告诸世人夏季即将来临。
——是铁桥。
「村上……」
有马突然屈身,把脸凑近贯一。
「怎、怎么了吗?」
「这……这节车厢是不是不大对劲?」
「不对劲?哪里不对劲……?」
「不对劲。」有马瞪大眼睛,只转动眼珠子扫视周围。接着他更压低了嗓音说:
「不觉得太安静了吗……?」
喀登、喀登。
喀登、喀登。
喀登、喀登、喀登。
——很安静。
贯一慢慢地环顾车厢。
车厢没有客满,但也不到空荡荡的地步。视线所及的范围内,乘客不少,但都以恰到好处的间隔分散各处。
然而……
却没有半点声响。在说话的好像只有贯一和有马。贯一屏住气息,望向斜对面的座位。
斜对面坐的是一个小个子的老太婆。头上绑着一条肮脏的手巾,穿着农事服,手上戴着粗白手套。旁边的座位摆了一个约有身体大的包袱,里面露出沾有泥土的蔬果。
是常见的情景。
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贯一转头望向旁边的包厢座位。
那里坐了一个像是事务员的男子,戴着圆眼镜,穿着开襟衬衫,头戴麦杆草帽,手上拿着扇子。这个人也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一道闪光。
男子的胸部一带闪闪发光,反射出车窗照进来又消失的阳光。
是一只像手镜般的圆型物品。
——那是……
贯一再次望向老太婆。
老太婆的胸口也有。
——和刑部的一样。
贯一作势站起。
那个老人。那个女人那个学生那个妇人。
那个男人那个人那家伙那家伙还有那家伙。
「老爷子……!」
这节车厢。坐在这节车厢里的……
贯一迅速前倾,在有马耳边小声说:
「这节车厢里坐的全都是成汕道的。」
「成仙道?」
「全都是成仙道的信徒。」
「你说什么?」
有马伸起上半身。接着老人僵住了。
「老爷子,怎么了?」贯一悄声问道。不知为何,悸动变快了。心跳突然加剧,胸口发疼。有种虚渺的心情。好想念妻子、好想念家人。好寂寞。快受不了了。不想待在这种地方。不想……完全不想。
「那是……我记得是静冈本部的……」
有马说道。贯一回头。
邻接的车厢,通道正中央站了一名男子。
「那个人……是静冈本部的人?」
「不……不清楚是不是。」
「我去看看。」
没办法待着不动。贯一站了起来。「村上,等一下。」有马伸手制止。贯一无法克制。他……受不了了。
他小跑步穿过通道。
这家伙……这家伙还有这家伙。
这些家伙,全都是被那个下流的刑部抽掉过去的空壳子。一定是这样的。
没有一个人动弹。每个人都盯着前面坐着。
只有贯一在活动。
打开车门,穿过连结部分。再一次开门。静冈本部的人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贯一倒吞了一口气。
没看到男人。但是。
相反地……
坐在隔壁车厢里的……全是异人。
每个人手中都拿着异国的乐器。
头上绑着黑色的布,身上穿着黄色的异国衣物。
胸口挂着圆型手镜般的饰物。
「啊……」
此时……
那种彷佛扒抓胸口内侧般、不愉快的、同时不可思议的声音在车厢中回响。
「你、你们……」
声音很快就停了。
——他们……要离开下田吗?
「我、我是警察!」
贯一拿出警察手帐。
没有一个人看他。
喀登、喀登、喀登、喀登。
「这、这是警方盘问……」
那道声音再度响起。
「安静!不可以在这里吹奏乐器……!」
声音没有停下来。
「叫你们安静!停下来!」
闪闪烁烁。闪闪烁烁。
圆型饰物闪闪发光。
住手住手住手!
「哇啊啊啊!」
贯一跑过异人之间、跑过搅乱心绪的声音洪水之中。不管怎么跑,声音和光芒都没有消失。
——跑到最后一节。
快点穿过车辆,去到车厢外头。
那么一来,声音就会穿出去,散往天空。
碰到门了。
接着,透过车门的玻璃窗,
贯一看见了不存在这个世上的东西。
车厢外……一名男子背对这里站着。他穿着未曾见过的异国服装,头部异常巨大,而且金光闪闪。
——黄金……面具?
男子戴着面具吗?
男子回过头来。
巨大的耳朵。高耸的鼻子。扁塌的下巴。同时……
睁大的一双巨眼之中,
蹦出了两颗眼珠子。
贯一尖叫起来。
「村上、村上!」有马远远地叫着。
「宴已备妥……」
刑部的话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