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宴 上卷 第二章

那一天,大概是木场修太郎巡查部长最后准时出现在他任职的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一组的刑警办公室。

青木文藏记得,那天木场的表情非常不高兴。不过木场这个人原本就难以捉摸,旁人很难看出他究竟是高兴还是生气,所以木场实际上心情如何,青木并不知道。

木场紧抿着小小的嘴巴,直线型的眉毛底下的小眼睛眯得更细,拱着厚实的肩膀走进刑警办公室里来。完全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打招呼,就算有,声音一定也很小,根本没有人听见吧。

若是常人,这种冷淡的态度就叫做不高兴——不,完全是直截了当地表现出满肚子火。可是就木场而言,却无法照常理判断。

例如……

假设木场正哼着歌,看起来兴头十足、兴高采烈。即使如此,若说当时木场是真的兴高采烈,未必就是如此。无论他看起来有多高兴,那也只是看起来而已,说不定他其实正暴跳如雷。所以要是打趣地对他说:「前辈,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啊?」肯定会倒大霉。青木因此遭到木场吼骂的次数多不胜数。

但是反过来说,就算木场看起来消沉而凶暴,也不能随便向他攀谈,说要听他吐苦水。爱管闲事不是件坏事,但是偏偏那种时候,木场总是劲头十足。同情他只会让自己吃亏。

这么一说,木场似乎是个很难相处的家伙,但实际上却也并非如此。

木场很照顾人,勤劳规矩,表情并不特别死板,也不比别人爱挑剔。他有点爱唱反调,不知道投机取巧,但是比一些固执己见的倔强鬼或见风转舵的墙头草更好相处多了。只是照一般人的感觉,多难看透木场的反应罢了。

例如去年,木场做出了身为警视厅刑警难以想象的脱轨行动。那并不是怠忽职守、贪污这类司空见惯的丑闻。木场被卷入管辖外的案子,对窝囊的有关当局大感失望,想要靠一己之力解决案子而奔走。结果木场违反服务规程,不仅受到申戒,还被处以一个月的闭门反省。

他的动机是公愤、义愤,一般来说,是不该遭到这种处分的。但是木场这个人的正义和信念,不知为何却总是以脱轨的形式显现出来。

为什么会采取哪种行动?乍看之下,只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但是仔仔细细地听过之后,才稍微能够了解。虽然木场绝对不是胡来,却完全猜不到他的目的。

木场就是这样一个人。

木场闭门反省的时候,青木带着香蕉去慰问。他记得木场曾说他忘不了战争时在南方吃到的香蕉滋味,所以青木特地破费买了带去,然而尽管青木如此费心,木场却丝毫不开心。事后一问,木场骂他说那些香蕉青得不能吃,还说香蕉就是快烂的才好吃。后来青木收到别人送他的香蕉,特地挑选了一些热到发黑的送给木场,又被骂说这些香蕉根本烂到不能吃。

木场就是这样,叫人完全摸不透。

所以那一天,或许木场的那个模样也算无异于平常。

那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搜查一课课长大岛刚昌一早人就在刑警办公室。木场一看到大岛,立刻笔直地朝他走去。

大岛也不看木场,说:「怎么?来势汹汹的。」木场完全是叉着腿挡在课长面前站住,却以意外中规中矩的口吻开口:「关于昨天的事……」他走过去的模样充满了狠劲,一副就要直接殴打上去的态度,结果却让周围的人期待落空。

「昨天的……什么事?」

「就是……世田谷的汉方医啊。」

「汉方……哦,那个啊。那个怎么了?」

「课长……」

木场从后裤袋里抽出扇子。

「……不见了一个人哪。」

「嗯?是丰岛的女工吗?没收到失踪报案吧?」

大岛依然看着桌上的文件,漫不经心地应声。

「她没有亲人,谁会报案?」

「雇主之类的……」

「哪来那么好管闲事的雇主?」

「有啦,当然有了。」大岛总算抬起头来。「说起来,对小企业来说,劳动力是很贵重的。就算是女工,少了一个也很伤脑筋的。」

「工厂根本是用低薪剥削劳工到死。女工什么的,可以取代的人太多了。失踪的是个已经有些年纪的女人,雇个更年轻的才划算……」

大岛再次低头看文件。

「课长,总之……」

「木场。」

大岛理齐文件,摆到一旁,坐直身体仰望木场。

「我们可不是跑新闻的。你是什么?」

「刑警。」

「不对。你是司法警察员东京警视厅巡查部长。木场,你给我听好了,不要成天在那里四处乱晃,捡些有的没的事回来,像什么样子?我们是组织行动,你只是个齿轮,齿轮只要乖乖转动就是了。」

「转动?」

「你那是什么不满的表情?有意见吗?你想说当齿轮太大材小用吗?混账东西,可别小看齿轮了。要是少了一颗齿轮,别说战车跑不动,就连战斗机也会坠落。不是我自夸,我也是颗齿轮,只是比你们高级一点罢了。听好了,你只要待在你的位置顾着转动就是了。这么一来,组织就会正常运作。只要组织正常运作,就轮不到你来伤脑筋。齿轮掉落路边,会动的东西也动不了啦。」

「这……我明白。」

「你不明白。你根本就不明白。」大岛略带沙哑地说,缩起下巴,身体后仰,把整个椅子往后拉。

「那个汉方医在三轩茶屋对吧?失踪的女工生活起居的工厂在东长崎吧?那么就算发生了什么犯罪行为,那也是丰岛世田谷那些人的工作吧?」

「就是因为辖区不肯行动,我才像这样……」

「之所以不肯行动,是因为没有犯罪嫌疑。」

「可是目黑署逮捕了一名这个案子的关系人。那家伙手中有证据。」

「那么没多久就会采取行动了吧。相信他们吧。」

「查到证据以后,两个月以上都没有动静了。这段期间逮捕关系人的刑警离职,与案情相关的女人也失踪了。」

「或许是在观察动静吧?像是秘密侦查或巩固证据……你也很清楚,搜查是很低调不起眼的吧?而且根据你的说法,那个汉方医顶多只是用不合理的高价贩卖没用的药材罢了不是吗?那算诈欺吧?那种小家子气的诈欺师,何必绑架女人?」

「那是……所以说他们的手法……」

「砰!」一道巨响,大岛双手拍在桌上。

「木场,你很啰嗦唷?我告诉你,你可别把我看得太扁了。我听过你的报告后,早就向目黑署求证过了。」

「求证?」

「对。我刚才在看的,就是今早送到的资料。那个汉方医——条山房药局吗?的确是有人申诉和报案,可是这些都会驳回。」

「驳回?」

「上当的是傻瓜。有七成的客人感激那个汉方医。药对于有效的人就有效。只是没效的人吵着要退钱罢了。这种事难道要一一处理吗?医生里也有不少庸医啊。如果治不好病患的医生全都触犯诈欺杀人罪,全国的医生有一半都得去坐牢了。监狱可没那么多,而且那样子医生会不够,连感冒都不行啦。」

「可是……他们的手法很巧妙……」

「喂,目黑署可不是在睡大头觉,他们也去现场搜查过了,可是没有查到什么违法行为。要是搜到大麻还另当别论。目黑署好像已经提出警告了,但听说他们的营业内容算不上触法。不劳你担心,辖区也清醒得很。」

木场不为所动,只是把玩着扇子,结果又把它收进后裤袋里。

接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这么问道:

「目黑署的岩川……为什么辞职了?」

「岩川?听说岩川警部补是因为私人因素而主动辞职的。从目黑署警务课长的口气听来,似乎要回去继承家业吧。」

「协助岩川搜查的小鬼呢?」

「没听说。」

大岛仿佛表示这是他最后一句话似地,把文件收进抽屉以后,大声要茶。木场敬礼右转,无精打采地离开上司面前,默默地在自己的位置坐下。

鼻翼膨胀。眉间和鼻子上也挤出了皱纹。青木不知该如何开口。虽然木场的表情的确相当恐怖,可是他并不一定在生气。木场这个人只要理由可以接受,就不会记恨。——可以接受的话。

正当青木决定出声叫他,同僚木下圀治说了一声「前辈早安」,时机巧妙地把刚泡好的茶递到木场面前。

木场依然怫然不悦。连话也不说。

木下这个人从他微胖的外表完全想象不出十分胆小谨慎,出于胆小,他格外拘泥于营造课内且圆滑的人际关系——换言之,他是个喜好逢迎的人。

木下再一次说:「前辈早安。」

「早你个头啦王八蛋。呆头呆脑的招呼个什么劲?混账东西。你是管茶的啊你?」

木场叫骂着,抓起茶杯,又骂道:「你存心烫死人啊?」

看样子……心情不太好。

木下貍子般的脸转向青木,伸长了人中部位。木场噘起下唇,好一会儿盯着茶杯的花纹看,不久后转向木下问道:「长门大叔咧?」木下立刻回答:「大叔神经痛。」长门是一课里资历最老的刑警,也是木场的搭档。木场不知为何摆出歌舞伎演员招牌动作般的表情,哑着声音问:

「哼,那老头子也不中用啦。」

木下露出窝囊的笑容,说:「长门大叔还很健朗的。」

「健朗个头。神经痛的人胜任得了一课一组的工作吗?别待什么刑警部,转到防犯去算了。取缔鸽子、对妓女说教才适合他。」

木场看似有些寂寞地对请病假的长老刑警骂了一串,朝大岛的座位瞥了一眼,接着「喂」地叫青木。

「什么事?」

「过来一下。」

木场小声说,悄悄地离席去到走廊。

青木边注意着大岛,像是做错事感到内疚般,偷偷摸摸地跟了上去。

一去到走廊,青木就被木场揪住手臂,按到墙上。木场右手撑在青木左耳旁,把脸凑近他的右耳,对着墙壁说话似地说了:

「你记得岩川吧?」

「岩……岩川?那个池袋署的……」

「没错,就是那个岩川。嘴巴尖酸刻薄,满脑子只想着出人头地,只会拍上司马屁,无能又爱逞威风的垃圾岩川。你不是也曾经被他抢过好几次功劳吗?喏,那次销赃掮客命案时,你也……」

「我知道。可是……那刚才谈到的……」

「没错。」木场说道,身体离开青木。「你听到的话就简单了。那家伙后来调到目黑署去了。然后啊,青木,你还记得他老家是干啥的吗?」

「他的老家……?」

「根据我的记忆啊……没错,那家伙是个有钱人家的大少吧?」

青木和木场在派任到本厅前,一起在池袋署共事过。岩川真司就是她们那个时候的同僚。

「我记得他应该是贸易商的儿子。只是……对,听说他父亲很久以前就过世了,公司也已经没了……」

「就是吧?那种年纪要回去继承家业就已经够怪的了,而且他也不像有生意头脑,我就觉得奇怪……而且连公司都没了,要回去继承啥啊?」

木场双臂交环,眯起眼睛。

岩川的刑警资历该比青木浅,但他在交通课待了很久,据青木的记忆所及,他的年纪似乎比木场还大。现在已经快四十了。

「岩川兄……怎么了吗?」

「你不是听到了吗?」木场突然冷淡起来。「他辞职了。那个热衷于出人头地的马屁精竟然辞职了。年纪都快不惑了才辞掉警察工作,到底想做什么?而且有哪个笨蛋会雇佣他那种废物啊?」

「说的也是。那么……岩川兄做了什么事吗?」

木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相反地,他一脸凶相地转向青木,不知为何这么问了:

「你还年轻,我不晓得你会怎么想……嗯,你想要长生不老吗?——不,你……怕死吗?」

「死……那当然怕啦。我可是前任特攻队队员,这条命等于是侥幸捡回来的。可是前辈,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也怕死啊。」

「什么?」

「就连在前线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可是啊,仔细想想……是啊,那就像睡得舒舒服服地,却突然从安眠中被拉了回来似的……」

木场说道,像是掩饰难为情似地,仰头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恐怖死了。」

「咦?」

「恐怖」。听起来的确是这两个字。青木怀疑自己听错了。木场应该是天不怕地不怕才对。青木瞪大眼睛。木场依然瞪着天花板,再次唐突地问:

「你……父母的确都还健在吧?」

「咦?父母吗?呃,是啊。」

「在东北吗?」

「在仙台附近……怎么了吗?」

「不,没事。」木场不悦地说,转过身去。接着他说:「你还只是个小鬼头,不要太勉强,偶尔回老家去吧。」

「前辈!」青木朝木场宽阔的背后叫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木场一定碰上了什么案子。

难以捉摸的男子微微回头,说:「跟你这个小鬼头没关系。」

「事到如今还说这什么话……太见外了。」

「是你太嫩了。」

「前辈……」

「回办公室去吧。你是循规蹈矩的模范地方公务员吧?小心大岛警部阁下发威啊。」

木场说完,背对青木走了出去。

——又来了……

从青木的经验来判断,木场一定下了某种决心。他已经做好受到处分的心理准备,打算暗中进行搜查吧。之所以对青木不必要地冷酷,也是不想把别人卷入自己的失控行为。事实上,青木过去曾经好几次遭到波及。而那种时候,木场总是已经做好了一个人担起责任的心理准备。

「木场前辈……」

青木叫唤木场。

的确……

不与世浮沉,孤高独行的木场乍看之下很帅气,但是那种做法仍然只能说是愚笨。

从过去的例子来看,这种时候的木场所采取的行动并不会偏离目标太远。木场总是逼近真相。身为刑警,木场的嗅觉和眼光应该算是十分精准。

即使如此,木场仍旧无法直捣黄龙,因为他总是单打独斗。回顾过去的例子,如果木场能够进行组织搜查,状况有可能大为不同。

最重要的是,如果一个人掌握到正确答案,同时确信组织全体的方向是错的,那么那个人无论如何都应该要说服组织才对。警察组织并未愚笨到无法区别对错,也没有透过正当的程序还不肯行动的组织。木场可能不这么相信,但青木相信。所以木场才会说青木太嫩,但以青木的角度来看,采取正确行动却遭到处分的木场才是笨蛋。

「前辈什么时候才肯信任我!」

青木小声叫道,木场停下脚步。

「你在胡说些什么……」

「前辈打算做什么?」

「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前辈打算进行搜查对吧?」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木场高声说道,露出一种难以理解的、以木场来说十分罕见的表情。

「可是前辈不是说那个汉方医如何又如何吗?」

「哦,你说条山房啊。刚才课长不是说过了吗?你也听到了吧?目黑署搜查过,既然没问题,那就是没问题吧。只是我不晓得他们搜查过罢了。」

「那岩川兄……」

「岩川吗?岩川想要举发那个条山房。因为那里在进行类似长生不老讲习会的可疑活动,岩川好像盯上了它……。不过这表示那家伙误会了。」

「那……那个女工什么的呢?」

「你很啰嗦耶。」木场说。「那个女的被条山房给骗了,上星期人就不见了……。没什么,我跟那个女的有点缘啦。不过如果条山房没关系……那么是蓝童子吗……?」

木场偏着头说。

「蓝……什么?」

「你不知道吗?听说是个能通灵的小鬼啊。」

「没听过。」青木说道,木场笑了。

「这样啊。不知道也是当然的。喂,用不着担心,我不会再像上次那样鲁莽行事了。而且又没人死掉。嗳,课长说啥都没有的话,一定啥都没有吧。」

「什么啥都没有……」

态度老实过头了——青木这么想。

「而且今天也不是我当班。总觉得提不起劲哪。我去资料室看个报好了。你回去办公室吧……」

木场说道,转过身去。

这是青木最后一次看到木场。

*

「原来如此,那么……」河原崎松藏「啪」地一声合起记事本。

「木场刑警失踪的日子,恰好是一星期前的星期五,五月二十九日,对吧?」

「也……不算是失踪……」

听到别人这么说,青木难掩困惑。木场不见是事实,但失踪这两个字的语感,怎么样都与这个现实格格不入。

青木思考了一会儿,这么回答:

「木场前辈那一天就提出假单了,好像也被受理了。所以虽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过应该是长期休假。」

「休假?本厅的人可以说请假就请假吗?」

河原崎大感惊讶地说,搔了搔理得极短的头发。

若是不知道他的身份,怎么看都不会觉得他是个正派人士。

这个乍看之下像黑道也像个和尚的人,是目黑署刑事课搜查二组的刑警。

他亮出来的警察手帐上贴的照片确实是眼前这个男子,上面也盖了骑缝章。他确实是个警察官。

青木苦笑了:

「呃……没那回事。跟你们一样啊。查案子的时候没办法休息,没案子的时候就等案子,根本没办法休假。就算强迫放假,也只会教人沮丧而已。而且也不晓得什么时候会被召集。就算是不当班的日子,也得待机等联络,没办法出门。你……住宿舍吗?」

「我住单身宿舍。」

「我去年搬离宿舍了。木场前辈本来就在外面租房子,不过除了遭到闭门反省处分的期间,他是全勤上班的。」

「那……又怎么会……?」

「关于这个,前辈和我道别以后,好像去了健康管理部。」

「哦?他身体不舒服吗?」

「可能……不太舒服吧……」

青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种怪异的感觉,只好使劲歪起整张脸。

木场也是人,应该也有身体不适的时候。可是这要是平常,木场就算遭到一般人会昏倒的打击,也会忍下来。

不是靠精神力支持,也不是努力,就是把它给忍下来。青木无法切确地形容,但是木场请病假这种事,就像乌龟用两条腿走路一样,是好似可能,却绝对不可能的事;若是真的发生,肯定教人捧腹大笑。

「总觉得……难以置信,可是木场前辈好像贫血还是怎么了。所以到保安室让医生诊疗,却发现问题好像严重了。」

「问题严重?」

「应该相当严重。木场前辈的私生活过得很随便啊。他这个人做事一板一眼,但有时却漫不经心。又爱把钱花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所以很穷。而且他租的地方不附膳食,所以总是有一餐没一餐地乱吃。然后一碰到工作就勉强自己,不要命似地胡来,喝酒又像灌的一样。」

「唔唔,我感同身受哪。」河原崎抱起双臂。「我也是肝脏不好。」

「木场前辈要是被自己的肝脏告上法院,肯定会背叛有罪。然后警务觉得这样不行,联络了总务课,总务课又转给了课长。我那天上午就回去了,所以不知道,不过听管理官说,下午课长和前辈两个人谈过之后,决定让前辈休假。我没有直接问课长,不过听说课长叫前辈好好休息。」

「你们课长人真好呢。」

「才……不好呢。」

课长其实想要赶走麻烦虫。

「原本应该需要诊断书之类的文件证明吧,这部分跟你们一样。上班情况也只是签一下签到簿而已,不是吗?全都看上司一句话。不过我也觉得前辈实际上也有休息的必要啦。课长心想前辈大概过个两三天就会回来了。反正那个笨蛋除了工作以外没别的本事——只要是认识前辈的人,任谁都会这么想。然而……」

「然而?」

「上面决定要临检浅草的国际市场,这本来跟我们没关系,不过说是要派遣血气方刚的搜查员过去。说到血气方刚,当然非木场前辈莫属。课长心想前辈都睡了三天,应该也睡烦了,于是要附近的派出所联络他住的地方。」

「……人不在?」

「不在。听说没有回去。从休假的第一天就没有回去……」

「从本厅就这样消失了?」

「不,他下班以后好像先回了老家一趟。木场前辈的老家在小石川,他好像去那里露了脸。不过没有过夜,晚上就离开了。」

「唔唔……那么这该怎么看才好呢……」

河原崎这次搔了搔耳朵。他才二十多岁,但是无论是动作还是服装,看起来都没有这么年轻。河原崎的头发短得近乎光头,肤色黝黑,还留了胡子。另一方面,青木虽然比河原崎年长,但他的言行举止和外貌经常被人误认为学生,怎么看威严就是输人家一截。

「木场刑警究竟是……」

「从过去的例子来看……」

以青木的经验来判断,木场一定又插手奇妙难解的事件,正为此烦恼,愤慨之下逞起匹夫之勇来——八成是这样吧。

但是……

临别之际的木场,和平常的木场有点不一样——虽然青木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嗯……应该是去找他提到的失踪女工,或者是去救她……。可是啊……」

青木说道这里,噤口不语了。

「可是?」

河原崎问道。青木答不出来。

总觉得不协调。那是……

「……案子的规模吗?」

对手太小了。不像是木场会为此挺身而出的敌人。「什么案子?」河原崎又追问。

「对……对手只是镇上一家小药局,而且是诈欺和失踪,不是得花上那么多天的案子。靠前辈的冲劲来看,那种事只要花上他一天就够了。也不用申请拘票什么的。大吼大叫地冲进去胡闹一番,带回女人,写篇悔过书就没事了。根本用不着请假。」

「真、真是胡来。」

「是很胡来啊。而且有勇无谋又粗暴,完全是豁出去了。不过,木场前辈过去虽然曾经豁出去好几次,但条件是对手够巨大。」

「巨大?」

「是的。我认为木场前辈一碰到不可能应付得了的强敌,就会异样地冲动。每次都因此而吃苦头……有点像接近战败时的军部。不过我觉得这决不是件好事呢。那简直是堂吉诃德。」

「糖鸡什么?」河原崎的眉毛垂成八字形。

「小丑。」青木答道。他不是在贬损木场,但这种说法怎么听都是中伤吧。不过事实就是事实。

河原崎「唔唔」地低吟。

「其实啊,青木兄,我会在执勤时间外找你,是因为,呃……」

河原崎支支吾吾地说着,拿手巾擦了擦汗,松开领带。

这里是水道桥一家肮脏的料理店包厢。

料理大概都吃得差不多了,眼前是两名男子中隔杯盘狼藉的餐桌面对面坐着。

「河原崎,我还以为是木场前辈在目黑署的辖区闯出什么祸来了呢……」

木场的话,这是很有可能的状况,而那种时候他会把青木找去的可能性相当高。就算引发丑闻,只要表明警官的身份,若非犯罪情节太夸张,警方大部分都会酌情处理。要是先被上司知晓,肯定会遭到处罚,但是也有其他平稳解决的方法。但看样子青木想错了。

河原崎再一次拭汗。

「哎呀,听到木场兄的事迹,真教我汗颜。实在是感同身受啊。其实啊……」

河原崎再一次支吾,最后拉下领带,做出干一杯的动作,说:「要不要换个地方?」

青木撒谎说「我酒量很差,不好意思」,坚决辞退了。

其实青木很爱喝酒。但是他酒量很不好,两三下就会醉得不省人事,毫无记忆。虽然不能只靠外表判断,但河原崎看起来像个酒豪,不晓得会被他带去什么不正经的地方。

河原崎说「这样啊」,然后说了声「那恕我失礼」,叫来女侍,点了冷酒。

「其实啊,青木兄……嗳,一直没说,真的很过意不去,其实我是你提到的岩川——上个月退休的岩川警部補的部下。」

「你是……那个岩川兄的……?」

「我当上刑警后还不满一年,一直待在岩川兄底下,也经手了跟条山房有关的案子。」

「哦……」

令人意外的发展。

「条山房呢……就像木场兄说的,以花言巧语招募会员,再用恶毒的手法高价贩卖生药。这是事实。……虽然最后没能告发他们。」

「什么叫恶毒的手法……?」

「就是过去曾经流行的,类似催眠术的手法吧。」河原崎说。

「催眠术吗……?」

「是的。我这个人没有学识,不太了解,不过他们会对病患下暗示。叫……洗脑吧?做着这样的事。」

「洗脑?可是他们是药局哩?卖药何必要暗示呢?让病人肚子痛吗?」

让病人感觉根本没痛的肚子在痛,好贩卖特效药给他们吗?总觉得这种方法麻烦极了,要称之为诈欺也很可笑。强迫推销还更有效率多了。这不是木场会插手的案子。「好小家子气的做法哪。」青木说。

河原崎摇了摇头说:「不是的。条山房就像你说的,是汉药处方药局,他们也治病,不过卖的是使人更健康的药。像是能长生不老啊、返老还童之类的药。还有回春剂这类,健康的人也想要的药。不过价钱昂贵,一般人不太可能掏腰包买,而他们使用暗示,使得顾客不得不买。至于是哪种暗示,我虽然无法理解,可是手法十分恶劣。我稍微计算过原价,那根本就是暴利。不管药再怎么有效,卖不出去就是垃圾。而就算是普通的小麦粉,卖得好就是神仙妙药。」

「那么规模相当庞大呢。」青木说,河原崎应道「是啊」,摸了摸光头。此时女侍送酒来了。光头刑警一拿到酒,立刻津津有味地喝了起来。

「不好意思。怪紧张的……」

「别在意……。可是,最后却没办法举发吗?」

「是的。那个时候岩川兄状况极好,破案率也很高,所以拿到了搜索票。当然也接到了不少匿名检举。可是啊,贩卖的手法姑且不论,药本身并不是毒药,也不是麻药,只是贵了许多,却是很普通的药。而在这种情况下,买的人并没有自己受到催眠的自觉。所以他们才会买,而在持续购买的时候,是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真巧妙。」

与其说是巧妙,这就是个中精髓。

受到催眠的期间,他们深信自己是出于自由意志行动。换言之,这段期间绝对不会有任何怨言。催眠解除以后,他们才会发现自己是受到别人指使,但既然是催眠,当然不是被正大光明地指挥做这个做那个,所以要证明自己之前的行动并非出于自由意志,相当困难。

青木说完,河原崎便眯起眼睛,这次脱下板型有些落伍的西装,摆到一旁。

「完全就是如此。没办法证明。例如,如果他们说:你给我买这个!那就是恐吓。或是威胁『要是不买就杀了你』之类的。还有,像是『不喝这个药你就会死』,也算是一种拐弯抹角的恐吓。」

「算是恐吓吧。」

「但是条山房完全不做这类事情。他们一句话都没有叫顾客买。而药剂事实上又有一定程度的效果,成分也没有可疑之处。换言之,只要无法证明催眠,他们就没有任何违法之处。所以虽然警方进行了现场搜证,也没办法举发他们。」

很困难吧。

河原崎心有不甘地盯着桌上的鱼骨头,把指头关节扳得吱咯作响,就像准备干架的地痞流氓似的。

「可是……可是啊,当时我火冒三丈,实在无法就这样罢休。」

「你的意思是……?」

「就是说……只搜了一次,什么都没找到,结果就这么收手,实在教人无法接受。因为我打从一开始就猜想八成什么都找不到了。我以为搜查行动只是一种示威。我心想就算吓唬他们,也无法让他们屈服的话,只要能够证明他们催眠的手法,案子就能成立了。我打算追查到底的,然而……」

「然而?」

「岩川兄却干脆地结束了搜查行动。」

「你的意思是……之前不是这样的……?」

「岩川兄是个很固执的家伙。不过他对于感觉会失败的案子不会积极参与,对危险的案子也敬而远之。因为他的功名心很重嘛……啊,这一点你也知道吧?」

「呃,嗯……」青木随便应声。实际上岩川是个教人敬而远之、难以相处的同僚。

虽然和木场相较之下要正常多了。

「当时岩川兄也是自信满满。他可能有什么确信吧。在搜查之前,他还说这肯定可以拿到总监奖。(注:正式名称为「警视总监奖」,是日本警察机构的一种表扬奖项。)」

「总监奖?真的假的?这又是为什么?」

「通灵啊,神通。」河原崎态度不屑地答道。「那个时候,岩川兄是照着一个叫蓝童子的通灵少年的神谕在行动……」

这么说来,木场也提到过这个名字。

「总不会是照着占卜来决定搜查方针吧?」

「啊,我以目黑署的名誉发誓,搜查员并不是依靠神谕在搜查。是岩川兄个人去找蓝童子商量,询问他的意见,并采用为方针而已。虽然这实在不值得嘉许,但是蓝童子好几次协助搜查,每一次都说中,所以高层似乎也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不相信什么通灵啦……可是真的很灵。」

「说中了吗?」

「中是中了啦。我没有和那个蓝童子说过话,不过那个蓝童子少年识破了条山房的手法是诈欺,所以岩川兄才会积极投入这个案子。不过那完全只是个开端……嗳,这种情况,蓝童子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我之所以认为条山房可疑,完全是基于我们搜查的结果。」

河原崎辩解似地说。

青木总觉得不太对劲。那个通灵少年真的没有关系吗?

没错……

木场的确说过:「如果条山房没关系,那么是蓝童子吗?」那么是什么意思?在青木听来,感觉像是「如果条山房是清白的,那么犯人就是蓝童子」。

「那个蓝童子……是个少年吗?那个少年后来……」

「这个啊……好像只有岩川兄知道他的联络方式,岩川兄离职后,就音讯不通了。」

「这样啊……」

「就是啊,岩川兄突然离职了嘛。就在我左思右想着该如何揪出他们的狐狸尾巴,准备重新展开调查的时候……」

「我也听说了。岩川兄离职的理由是什么?」

「不清楚。也完全没有和我们商量过。不过我在搜查二组里,也是较不讨岩川兄喜欢的一个啦……」

「这样啊……」

青木沉思起来。

木场……怎么看待自己呢?

青木从来不觉得自己被木场讨厌。可是回想起来,与木场认识的这四年多来,青木也从来没有被木场称赞过。「太嫩了」、「你几岁啦」、「不许说那种学生似的话」、「要是这样就说得通,就天下太平啦」——青木得到的总是咒骂,有时候虽然批评得有理,但有时候也并非如此。

虽然不到全部,但青木大致上都以好意去接纳木场的谩骂。可是搞不好那只是青木的一厢情愿,事实上木场打从心底痛恨着青木的不成熟也说不定。

木场不在了以后,青木才第一次思考起这些事。

人与人的关系,大部分都是靠着单方面的认定而成立吧。就算出于嫌恶而说出口的话,只要当成对方是出于一片好心,就不会引发风波。

反过来也一样。

河原崎露出有些自虐的笑容。

「我只是想当一个男子汉罢了。」他唐突地说出这句话,接着说:「我这个人怎么说,很笨拙……常常被人误会。岩川兄认定我是一个右翼分子,好几次对我说教。」

「你是右翼分子吗?」

「日本战败,真的很让人不甘心——我的确是说过这种话。说过是说过,可是,呃……我绝对不是个国粹主义者,也不是在赞美战争……」

青木不太懂。青木是俗称的特攻生还者,然而尽管他有着如此英勇的过去,却觉得日本战败实在太好了。

「啊……抱歉。呃,我的坏习惯就是一个人横冲直撞。不管什么场合,只要觉得坏蛋就是不对,就会忍不住说出偏激的话来。所以条山房的事也是,我主张无论如何都不能撤手。只是没办法证明他们的手法罢了,换个角度来看,他们比一般的诈欺师更恶劣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

「而且固执于条山房案子的不是别人,就是岩川兄自己啊。起初我只是照着他的指示行动而已,但从途中开始……逮捕了一名关系人以后,我就再也无法忍耐了。」

「无法忍耐?」

「我觉得绝对不能放过这帮家伙。我并不是自诩为正义使者,以暴力控制他人虽然不可原谅,但不管是揍还是踢,虽然身体会痛,心却没有那么容易坏掉。可是那帮家伙却是直接侵蚀你的心。」

「心……?」

青木环抱起双臂。

因为他不太明白什么叫心。

河原崎所说的心,大概指的是意志吧。

意志就是个人的思想、个人的心情吗?的确,如果那是洗脑,就等于个人之所以为个人的尊严被严重地剥夺了。可是在被剥夺之前,真的有那样的个性存在吗?真的有值得死守的尊严吗?

青木没有明确的解答。

所以他不吭一声。

河原崎继续说道:

「所以……虽然中间也有过不少事,不过岩川兄退出以后,对条山房的追查完全中止了。高层对这件事原本就很消极,其实也是意料之中……但我无法接受。再怎么说,虽然证据不足,但我们手中还是有王牌的。」

对了——青木想起木场的话。

「这么说来,木场前辈好像也说过,目黑署在逮捕关系人的时候,找到了证据……」

「啊,证据是一份文件,只是光有那份文件,几乎没有证据能力可言。必须有证人来证明它,需要一个催眠已经解除,而且遭遇符合文件内容的被害人作证。这相当困难。而唯一能够担任证人的,就是那名女工。」

「失踪的那个女工?」

「她被绑架了。」

「绑……绑架?」

青木的反应引得两三名客人回过头来。

两名刑警偷偷摸摸地遮住脸。

青木把脸凑近河原崎的鼻尖,以几乎听不见的气声窃窃私语:

「绑架……真的被人掳走了吗?」

河原崎微微地点了好几次头。

「被药店掳走?」

这次河原崎摇头。

「你的意思是就算有人作证……条山房也不痛不痒?」

「不是。」河原崎放下酒杯,缩起随意伸展的脚,正襟危坐。接着他双手放在膝上,身子前屈。

「青木兄。」

「什、什么?」

「刚才青木兄说手法很小家子气,但这个事件并不小。一点都不小。我认为……是规模太大,所以看不见整体罢了。」

「什么……意思?」

「关于这件事……」

河原崎仿佛接下来即将上战场厮杀的武将,猛地将酒饮尽。接着露出奇妙的表情,正经八百地说道:

「青木兄,接下来我所说的话,请你千万不可泄露。」

「不、不可泄露……?」

很老套的说法。青木姑且答应。

河原崎低下头来。

「那么……我当青木兄是个英雄好汉,所以向你坦白。」

「英雄好汉?」

「是的。我对天发誓,我绝对没有做出任何违法行为,但是如果接下来我所说的话传到署内,我一定会因为违反服务规程受到处罚。贯彻初衷而受到处分是无妨,但是如果前功尽弃……」

「处分啊……」

青木苦笑。看样子,青木与这种人很有缘。

河原崎抚摸着胡须。

「三月二十二日,我们逮捕关系人,拿到了证据文件。同时那天也找到了证人女工。我们搜集资料,进行内部研讨,约一星期后的三月三十日拿到了搜索票,隔天就到现场进行搜证。然后四月二日,搜查决定中止。岩川兄在十天后辞职了。而我第一个担心起证人的安危。尽管我们要求证人合作,搜查却没有什么进展,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所以证人很有可能遭到报复。我认为我们也有责任保护证人的安危。可是台面上搜查已经终止,所以我私下……」

「监视那名证人吗?」

这种行动……简直就是木场。河原崎与木场的性格、志向肯定大不相同,但表面上的行动模式似乎极为相似。青木批评木场的做法时,河原崎会做出感同身受的发言,也是因为他把木场当成同类了吧。

「那个女工……哦,那个女工叫三木春子。」

河原崎说到这里,注意起周围动静来。

「嗯,我在搜查中止后,趁着勤务时间的空档,与她碰面了几次。我认为她在工厂的时候应该不会有什么闪失,但是外出的时候很危险。她说每星期会外出一两次,所以我便一直留心,不出所料……就正好在两星期前,她突然消失了……」

是木场失踪一星期前。

「我真的是拚了命地找。我先到条山房去探视情况,却没有半点异常。不过就算闯进去,也只会重蹈搜查时的覆辙,于是我便回到工厂,彻底访查,结果发现她每星期外出一次……似乎是去见木场兄。」

「去……见木场前辈?」

难以置信。

木场在厅内也是个出了名的硬派。

即使说他与女证人幽会,也不会有人就这样听信。说硬派是好听,说白了就是完全没有任何桃色新闻,其实是一种坏话。爱道是非的人揶揄木场这个豪杰患有女性恐惧症,但事实上应该不是。

确实,木场都已经三十五了,身边却连个女人的影子都没有,不管被别人怎么说都无可奈何吧。不过至少木场并不讨厌女人,也不是完全不受欢迎。木场和青木不一样,在欢场女子之间风评极佳。

说穿了,木场只是太纯情了。青木认为木场这种人虽然可以逢场作戏,但一旦认真起来,就害羞得不得了。这么一来,到底谁太嫩就很难说了。而这样的木场竟然……

——跟女人幽会?

「难、难道河原崎,你是在怀疑木场前辈吗?」

青木差点大叫出来,急忙压低音量。

「没有的事!」河原崎挥手,夸张地否认。「我不认识木场兄,但总觉得可以理解他的行动。我想这次他会失踪,也是出于和我相同的动机……」

「是吗……?」

不认识木场的河原崎相信木场,而熟知木场的青木却有些怀疑。有点地不对劲。到底是……

女人去见木场这件事吗?

若是这种情形,应该是木场去找女人才对。

青木正想追问这一点的时候,河原崎已经继续说下去了。

「幸好有目击者。有人说看到疑似三木春子的女子被数名男子团团包围,走在路上。」

「数名男子……?是组织犯罪吗?」

「就算对象是女的,但要拐走一个人也没那么容易。又不是古装电影,也没办法把人打昏再扛走。那么应该是威胁对方,叫对方乖乖跟他们走吧。」

「原来如此……应该也是吧。然后呢?」

「是的。直接说结论的话,掳走三木春子的不是条山房一派,而是韩流气道会的人。」

「韩流?那个不必碰到人就可以把人打飞的,呃……道场在新桥的那个?」

「就是那个韩流。」河原崎把身子屈得更低,话语中充满狠劲。「……原来青木兄知道啊?」

「嗯,知道个梗概。」

韩流气道会青木也略知一二。

记得他们标榜传授中国古武术,是所谓的武术道场。

但是,韩流与柔道等一般的武术不同,他们肆无忌惮地宣称能够从身体发射出某种未知的力量,不必直接触碰,就能够打倒对手,使用的技法令人难以置信。

换言之,那是个荒唐无稽的流派,可是也因此而充满话题性,最近也经常耳闻。青木昨天才刚读过详尽的采访报道。

不过青木会读那篇报道,是因为写那篇报道的记者是他认识的人,而且是青木颇有好感的妙龄女子。

「可是……河原崎,就算有目击者,你怎么会这么快就发现是韩流气道会?」

「是杂志。我平常很少看杂志,可是对古武道很有兴趣,碰巧……」

「难道你读的是……《稀谭月报》?」

就是那本杂志。

「青木兄也看了吗?难道青木兄也对武道……?」

河原崎突然一本正经地问,青木犹豫了一会儿,答道:「我只通晓警官应该要会的程度罢了。」青木对写下报道的女子有兴趣,但是对那些野蛮人半点兴趣都没有。

「我在访查中问到的犯人外貌总有些似曾相识,结果我想到了照片……那本杂志不是也登了照片吗?」

「是啊。道场的情景。」

「他们穿着黑色的拳法衣对吧?和柔道服不同,料子比较薄。就是那个。目击证人说,五、六个人里面有两个穿着那种衣服。我也请证人确认过了。」

「他们的服装很有特色呢。」

既然如此,应该错不了。那种服装的样式很特殊。

「你是说……就是他们不会错?」

「与其说是不会错……」

河原崎说道这里,缩起脸颊,露出一种肚子痛似的奇怪表情。接着他小声地说:「事实上就是如此。」

「什么?」

「事实上就是如此。我……一星期前只身潜入气道会,顺利地……将遭到软禁的三木春子小姐给救出来了。」

「什么!」

青木真的打从心底大吃一惊。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河原崎就是个可以媲美木场的疯狂刑警了。

「她……现在由我个人保护。这不是出于公务才做的。虽然可以追究气道会绑架监禁的罪行,但这么一来,他们肯定会断尾求生,而且这个案子的真相更要深沉诡谲多了。」

「请等一下。」青木感到困惑。「那个气道会……为什么要绑架那名女子?」

武术家怎么会和这种事扯上关系?实在难以理解。这个事件不是药局为了扩大营业而犯下的诈欺事件吗?说到中国古武术道场与汉方处方药局之间的共同点,唯一想到的顶多只有中国两个字。

河原崎说:「问题就在这里。」

「问题?」

「大问题。她——三木春子小姐并不单纯是诈欺的被害人。我认为条山房的事件,全都是为了她一个人所策划的。」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简而言之就是这样:三木小姐并不是众多被害人当中的一个,而是条山房为了欺骗春子小姐一个人,准备了其他众多的被害人。」

「你的意思是,这不是为了卖药而想出来的诈欺?」

「唔,当然,可以顺便卖药最好,但我认为那只是次要。他们真正的目的在于其他。这一点气道会也是一样。」

「你是说,那个团体也不是单纯的武术道场?」

「单纯的武术家会绑架女人吗?才不会。条山房和韩流气道会都想要三木春子小姐——不,想要她手中的土地。」

「土地?」

「没错。」河原崎说。「刚才我之所以说这个事件规模庞大,就是这个缘故。当然,我也还没有掌握到全貌,不过这么一来,这个事件真的非常深不可测,不知道哪里才是底了。」

「土地……呃,真是令人不解啊。」

「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正在发生。」河原崎说。「春子小姐现在非常衰弱,内心也大受打击。可是,她非常在意警视厅的木场兄。所以我心想木场兄或许掌握到了什么,才……」

「跑来找我?」

木场……人在哪里?

青木突然感觉到一股深不见底的不安。

*

这天大概是木场修太郎最后一次拜访位于小石川的老家——木场石材行。

这天修太郎态度平淡。修太郎这个人总是十分淡泊,不过保田作治觉得他这天的态度格外没有起伏。

修太郎似乎一如往常,从店门口默默地走进来。听说修太郎回老家时,首先都会直接去到作业场,敲敲做到一半的墓碑,蹲下来看看,东摸西摸个半天以后,和师傅闲话家常。

他绝对不会说「我回来了」。家人经常是在他与师傅聊天的时候发现他的。

这天是保田发现的。

保田是修太郎的妹婿。换言之,虽然姓氏不同,但保田也算是修太郎的弟弟。

修太郎很少回老家。他搬出老家后已经过了将近一年半,但这段期间只回来过三、四次。而且都不是在盂兰盆节或过年回来。修太郎大概是心血来潮的时候,毫无预警地就这样回来。

然而修太郎每次回来,都是一副刚去了澡堂一下回来般的态度。不管中间隔了多久,也绝对不说「好久不见」、「家人都好吗」这类填补空白的话。话虽如此,修太郎也绝对不会说笑,或表现出亲昵的态度。他总是淡淡的。保田从来没听过修太郎说过任何社交辞令。

所以对保田来说,修太郎绝不是个容易相处的大舅子。

修太郎不会对他出言讽刺,也不会疾言厉色,可是保田就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就是会在意。

保田也觉得,大舅子就是不喜欢大家对他客气——不希望保田对他客气,所以才不怎么回老家来。

这么一想,就更介意了。

不只是妻子,保田对岳父岳母以及对修太郎,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近似罪恶感的感情。平时虽然不会意识到,但是一看到修太郎,他就忍不住想起来。每次看到大舅子的脸,保田就会坐立难安。

保田作治三年前与修太郎的妹妹百合子结婚。虽然住在岳父母家,保田并不是入赘女婿,也不从事石材行的工作。保田是市公所的出纳人员。

他和百合子是相亲结婚的。

记得上司前来说亲时,保田二话不说,高兴地答应了。

保田举目无亲,一直很希望能够成家。但是听到细节以后,保田心想这场婚事八成谈不拢。

听说对方家有家业,独子是警察官,完全不打算继承家里。那么这桩婚事的条件八成是要入赘女方,继承家业吧——保田一厢情愿地这么判断。虽然保田完全没有理由拒绝婚事,却也完全不打算转职,所以认为两方条件不合。不过为了顾及上司的面子,保田还是不抱希望地前往相亲。

可是,那只是保田多心了。

岳父说:「我还不打算退休。」

岳父向保田保证,只要双方觉得投缘,婚事没有任何条件。小个子的石匠笑着说:「坐办公室的不可能干的来石材行的工作,我也暂时不打算退休,所以别说是入赘了,你完全没必要继承我们家的家业。」那么就毫无问题了。婚事进行得很顺利,然后因为岳家正好有空房间,在外租房子不经济,保田决定搬进岳家同居。

那个时候修太郎还住在家里。

头一次看到大舅子的时候,老实说,保田觉得很恐怖。修太郎充满魄力的容貌当然恐怖,那茫茫不可捉摸的地方更教他害怕。

初次见面的时候,修太郎也没有寒暄,只是冷冷地报上名字,说了声:「多指教。」完全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住在一起以后,保田也很少有机会和大舅子说话。警官的作息时间和一般人大相径庭,不仅如此,修太郎就算假日也不出门,只是关在房间里。保田后来才知道,听说刑警不晓得什么时候会被召集,所以假日也得留在家里待命才行。保田打从心底想到:同样是地方公务员,竟然相差这么多,警察真是份辛苦的差事。同时保田好几次想要找机会与这个深不可测的大舅子好好地交心一谈。结果他的心愿至今仍未能实现。

不过,保田只有一次看到过修太郎高兴的表情。当时修太郎正在看杂志。保田偷偷一瞄,结果大舅子抬起头来,一副高兴的模样说:「这是美国佬的漫画哪。」魁梧的警官高兴地自言自语道:「彩色的是很漂亮啦,可是还是洋里洋气的哪。」

保田无法理解。

过了约一年,修太郎说要搬出去。

本人说是因为接到非正式通知,要从辖区调到本厅去,但保田认为那只是借口。保田内心确信,修太郎一定是觉得他这个妹夫很碍眼。

或许也与百合子怀孕有关系。

「有这么一个凶神恶煞的大舅子待在家里,你们也觉得拘束吧。」修太郎离家之际这么说。他还说:「这个家是你们的家。」这些发言都是出于好意吧。

但是保田记得,当时他感觉如坐针毡。

前年年底,修太郎搬出了家里。

不可思议的是,岳父和岳母对修太郎的行动似乎没有任何意见。修太郎再怎么说都是独生子,保田认为一般父母应该都会啰嗦个几句,像是叫他辞掉警官工作,继承家业,或是快点娶妻成家,岳父母却完全不会。此外,修太郎尽管都已经年过三十了,却似乎完全没有拿钱回家,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儿子在外独立生活后,家里也没有给予任何援助。

看在保田眼里,这与一般的亲子关系有些不同。但是他们之间并没有隔阂,这样的情况对他们来说似乎是非常自然的。妻子百合子好像也不觉得自己的哥哥或父母有什么特别不一样。

家人就是这样的吗?——保田心想。

然后……就在保田完全忘记的时候,修太郎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回家了。

这天也是这样。

保田刚从市公所下班回来,相当疲倦。

大马路已经暗下来了,但作业场的灯泡还亮着。保田想起工头说有急件要赶,过去看了一下。

他在那里看到修太郎。

修太郎蜷着宽阔的背,似乎正在抽烟。空间被灯泡照亮,显得格外赤红,一样泛红的烟雾悠悠晃荡着。

修太郎旁边是一个老手石工。

保田感到困惑,忘了出声,僵在原地。

因为他累了。

「我说留老啊……」修太郎的声音响起。

「御影石(注:即花岗岩。)这种东西为啥叫御影啊?」

修太郎问道。

老石工叼着香烟,头上卷着毛巾,像獾一般的脸挤成一团。他在笑。

「我说阿修啊,你是石材行家的小孩,竟然连这种事都不晓得?那当然是因为御影石是在摄津国御影村生产的嘛。这谁都知道啊。」

「哦。这样啊?」修太郎老实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是产地村子的名字啊。那这个根府川石就是根府川村生产的啰?」

「这还用说吗?真是废话。这东西在相模根府川村开采的。那智黑是纪州那智产,秩父青是武州秩父产。幸亏你问的是我,要是你拿这种蠢问题去问大师傅,那就等着挨巴掌吧,混帐东西。」

石工粗鲁地说道。

修太郎笑着,答道:「就是啊。」

「就是嘛。」石工反复道。

「大师傅还好,要是上代师傅看到你这样,可能会气得当场切腹哪。」

「胡说八道,我们家代代都是不折不扣的町人,切什么腹?(注:切腹是江户时代武士的死刑,其他阶级的人不可以任意切腹。)说上吊还有可能哪。老头子别在那儿胡扯啦。」

「上代师傅就是这样一个人啦,你这蠢蛋。」

「看你凶的。」修太郎说。

接着他望向堆在旁边的石头,

轻轻一摸。

「这东西……也是从摄津搬来的吗?」

石工看也不看地答道:「那是伊豆御影。不是正宗的御影石。」

修太郎默默地盯着石头看。

石工一点一点地雕起石头来。

「伊豆啊……」

「那脆得很哪。」石工说,「喀、喀」地挥着凿子。

保田走下水泥地,走近两人。

「喀、喀」地,凿石子的声音回响。

「哥……」

保田出声,修太郎回头,说了声「哦,保田」,也没有特别打招呼,问道:「爸呢?」

「大概……在睡觉。」

「不太好吗?」

「嗯……时好时坏。」

「这样啊。」

修太郎又望向伊豆御影石。

「妈怎么了?」

「呃……」

「我知道。又去那个……什么占卜念咒的了吧。真是有病。」

「哥知道啊……?」

保田在修太郎旁边坐下。

「……呃,哥……」

「别这样叫,怪教人浑身发痒的。我们年纪又没差多少。你是我妹的老公,又不是我弟。就算有我这种哥哥,也没半点好处啊。」

「可是……」

「叫我修太郎就好了。」

保田噤声了。就算修太郎这么说,保田也不可能这么叫。

「百合子上星期寄信来了。我一直很挂意,可是忙东忙西的,一直没能回来。看样子……她给你添麻烦了。」

「也不算麻烦……」

「她还没回来吗?那不是很不方便吗?」

「家里人多,有女佣也有奶母,我并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可是爸他……」

修太郎扔掉香烟,用脚踩熄,说:

「不用担心那么多。会死的时候就会死。活得了就是活得了。」

「可、可是……」

「话说回来,老爸病倒、老妈神经失常、老婆也不在,你也真是祸不单行哪。」

抱歉哪――修太郎说。

岳父木场德太郎三个月前在作业场病倒了。

是脑溢血。

幸好症状不严重,处置也迅速,保住了一命,但右半身留下了轻微麻痹。虽然不是影响生活起居的重大障碍,但完全无法进行雕石工作了。店里有三个师傅,虽不到必须关店的地步,但是德太郎暴躁与消沉的样子非比寻常。

保田完全无能为力。

德太郎日渐衰弱。无法自由使唤自己的身体,那种痛苦不是旁人能够体会的。此外,岳父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是他一定也对后继无人感到万分焦急。

即使如此——保田依然无能为力。

保田举目无亲,这三年来与岳父相处,了解到他的为人,将他视为亲生父亲般景仰。所以更感到痛苦。

他非常了解岳父的苦恼,心痛无比。

「要是我……可以继承爸的工作就好了。」保田说。「……那样的话……」

或许岳父就不会那么烦闷了。

「开什么玩笑?」修太郎说。「你根本没理由非干石匠不可。如果要干……也是我先来干。」

「哥……」

修太郎一脸凶相地瞪住保田。

「别会错意啦。我根本不打算干石匠。我是警官,而你干的是算钱的工作。你那双惨白的手处理得了石头吗?石材行在爸这一代就会结束啦。」

石工停下打凿子的手。

修太郎望向石工。

「留老,你不服吗?」

「不是不服。我打你小时候起,就知道你是个只会忤逆父母,天打雷劈的混帐东西……」

石工再次刻起石头。

「听见了没?」修太郎摸摸棱角分明的下巴。「轮不到你操心。爸全都明白。他没叫你继承家业吧?」

「这……嗯,可是我身为这个家的一分子……「

也为了让他们接纳自己为一家人。

修太郎再次瞪住保田。

保田觉得修太郎在说「你哪里算我家的人」,于是别开视线垂下头去。

「你本来就是木场家的一分子啊。你不就住在这个家里吗?不过我已经不是了。不管这个,伤脑筋的是那个老太婆。她怎么啦?这次又迷上什么了?」

「咦?哦,一开始……是风水。」

「封水?那是啥?」

「呃……听说是中国占卜方位的秘术……」

「喂,这次是中国啊?」修太郎不屑地说,伸手拍了石头一掌。

响起「啪」地一声。

岳母阿幸非常虔诚。这一点保田在婚前就听说了。但是岳母并非长年信仰同一个对象,而是从讨吉利之类到民间流行的俗信迷信全部相信。

听到眼睛痛,就去找对眼病有效的神社,听到肩膀酸痛,就去封肩膀痛的神社参拜。茶柱竖起来就高兴个半天(注:泡粗茶时,有时茶茎(茶柱)会笔直浮在茶水中,日本民间认为这是吉兆。),鞋带断掉就赶快撒盐(注:日本神道教认为盐具有驱邪作用,所以碰上坏事时都会撒盐。)。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是凡事过了头,都很教人伤脑筋。

这次就是如此。

老伴遭逢意外之灾。使得岳母慌了手脚。忙着看护的时候还好,但等到岳父病情稳定之后就槽糕了。岳母似乎认定,岳父会遭到这样的病苦灾厄,一定有什么理由。

岳母先是怀疑家相不好。她说一定是房子盖得有问题,不幸才会接踵而至,于是接二连三找来专门的相士和看卦的,要他们看看家相。

卜卦的说法每一个都不同,相信这个,另一个就变得可疑,完全搞不懂到底该怎么改变才好,一团混乱。不过以保田来看,每一个都不值得相信。

就算封住窗户,摆上花朵,岳父的病况也完全没有好转,倾颓的家运也没有恢复,即使如此,岳母还是不放弃。她不是停止相信,而是去寻找更能够相信的事物。最后岳母认定足以相信的,就是风水这种陌生的占卜术。

「有一个叫太斗风水塾的……」

「等一下。」

修太郎拿出记事本,抄写下来。

「你说太斗什么?怎么写?」

「太阳的太,一斗两斗的斗。风和水,私塾的塾。主持人是一个叫南云正阳的人,平常听说在企业之类的机构担任经营顾问,也在大公司工作,所以妈说他应该值得相信。」

「经营……什么?用占卜来提供经营之道吗?」

「嗯。妈非常拚命,还要我帮忙调查他们的联络方法。那个时候我听到了一些事,例如说,不是有什么行情吗?」

「稻米行情之类的吗?」

「对。所谓行情最重要的是透过天候和买卖动向预先掌握不是吗?主要好像就是占卜这类信息。其它还有公司大楼的位置和盖法,还有客户的运势等等……」

「做生意还得靠那种东西吗?真是世界末日啦,喂。」

修太郎向石工征求认同,但石工只是哼了哼鼻子。

「妈……是被那个骗了吗?被骗走巨款吗?」

「不是的。」

「不是?」修太郎意外地说。

「太斗风水塾并没有理会。妈吃了闭门羹,大概被看穿没什么钱吧。」

「这样啊。那……」

「嗯……」

岳母不肯放弃。虽然求不到风水师,但祈祷师、灵媒师、行者等等每天轮流拜访家里,一下子病魔降伏、一下子疾病痊愈、一下子说是祖先造孽、一下子说是彰义队(注二:一八六八年二月,反对江户开城的江户幕府旧臣组织彰义队,反抗维新政府军。同年五月遭到歼灭。)作祟,每个人都说得天花乱坠,骗了小钱就走。不管做什么,岳父的病情依然时好时坏,状况毫无改变。然后,这些行为当然开始影响到家计了。

妻子也频频拜托岳母,求她不要再这样了,但是岳母担心缠绵病榻的岳父,令人不忍苛责,而且她会这么做,也是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丝希望,结果终究还是无法制止。然后……

「岳母最后找到的……是那个华仙姑处女。」

「华、华仙姑?那个……昭和的妲己?」

「对……」

华仙姑处女是轰动社会的女占卜师。

据说她的占卜从未失准,不仅如此,她还能除去她所看透的未来灾祸,甚至拥有自由改变未来的神通力。

听说没有人知道她的长相、年龄、来历、住址,甚至联络方法。可疑的风闻煞有介事地流传着,像是华仙姑虽然绝对不现身人前,因此没有在社会上公开活动,但是她对各界的影响力极大,连政治、经济界的大人物都会前去请教她的神谕。修太郎所说的昭和的妲己这个别名,也是由来于此。华仙姑就是以美色掌控国家的妲己再世。

但是,这些终究也不过是传闻罢了。可说是一种都市传说,甚至有人说根本没有那种人存在。华仙姑处女是个连存在都相当受到争议的梦幻占卜师。

「没人知道华仙姑在哪里吧?」修太郎说。「听说就算拚了命找,也完全不晓得她住哪儿不是吗?我是不晓得怎样啦,可是把人家贬得那么难听,结果还不是有一堆人想找她看相。这是什么社会嘛。而且……就算找到了,她有可能理会这种穷光蛋的石材行老太婆吗?连理都不会理吧?华仙姑这个诈欺师应该比那个什么风水的还要高汲,只接见大人物吧?」

诈欺师——修太郎似乎这么认定。保田也觉得如此。保田对占卜一点兴趣也没有。虽然不明白大舅子的发言是出于刑警的职业,还是修太郎原本就是这种个性,总之大舅子的见解似乎与保田相同。

「那果然是诈欺师吧。」保田问道。

修太郎一面把玩着香烟盒,一边问道:

「怎么?一副上了钩的口气。」

「是……上钩了吧。如果真是诈欺的话。」

「啥?听你的口气,真找到人了?」修太郎说。接着他睁大了小小的眼睛说:「真的……找到了?」

找到了。

岳母使尽各种手段寻找,仍然没有半点线索,即使如此,岳母依然不肯放弃。岳父病倒约两个月半后——也就是半个月前,岳母找到一名男子,自称认识据说认识华仙姑的人。

「认识的认识?好可疑哪。」

「是……啊。那个人说,只要付他一百万,就愿意引介。」

「引介……?喂,那才是诈欺吧?最近很多利用华仙姑名义的诈欺事件哪。利用没人知道真的华仙姑长什么样、几岁,这个说我是华仙姑,另一个也说我是华仙姑。负责的部署不同,我是不太清楚啦,不过听说逮到的自称华仙姑的家伙,年纪从十七到五十五都有哪。」

「哦……」

「钱……怎么了?不可能付吧?」修太郎说。

不可能付得出来。连要付给师傅的工资都拖欠许久了。但是岳母是认真的。她认为只要能够让岳父痊愈,一百万算不了什么,甚至去借了钱,支付了半额做为订金。保田和百合子都一筹莫展。

「原来如此,我了解了。原来……在说这件事啊。」

「百合子说了什么吗……?她在信上说的吗?」

「哦。她说妈沉迷在什么棘手的东西里,被骗了一大笔钱……还说她再也无法忍耐了。然后说什么为了攒钱,要加入什么东西,所以要暂时离家……真是莫名其妙。」

「这样。」

「我妹去哪了?」

「去……研修。」

「研修?」修太郎怪叫道。「研修啥?难道有什么研修可以让热中占卜的老太婆改过自新吗?有的话我也想加入。我有太多笨蛋朋友得让他们改过自新啦。」

「不是。」

保田望向石工的背影。石工的脖子上渗满了汗水。

「百合子去的,是培育经营者的研修。」

「经……经营?要经营什么?」

「就是木场石材行的……」

「这里?为什么?这里可是家传统石材行耶?经营这里是什么意思?」

「百合子计划把这里改为有限公司。若是像以前那样没有计划地收支,实在没办法维持下去……」

「把这家石材行弄成公司?喂,留老,你听见了没?」修太郎呼叫石工。石工头也不回,一声不吭。但是修太郎兀自说下去:

「听见了没?留老,你要变成上班族啦!」

「烦死人啦,修仔!都已经离开的人了,就别再多嘴啦!」

石工不高兴地说。这个年老的师傅对于将石材行改为公司形态,应该有极大的抗拒感才是,但是……

修太郎「哼」地低吟了一声,问道:「那经营者是谁?」

「暂时是百合子……百合子现在在做一些会计事务工作。」

「哦?那家伙小时候算数烂得要命哪。连我都会打算盘了,那家伙却怎么样都不开窍……不过那也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啦。」

修太郎叼起没点火的香烟。

保田低头抱住膝盖。

「起初,我也想过自己来做,可是我不能辞职。爸和妈也反对,说要是我辞职,就失去了唯一稳定的收入……所以才由百合子……」

「所以她才去研修啊……?」

「是的。实在是进退维谷了。像留老……已经欠了他两个月的工资了。」

「甭在意。」石工说。「我还是个小鬼头的时候,就被上代大师傅大力拉拔,才能有今天。只要有饭吃,我没什么好抱怨的。而且日子难过的时候不效劳,啥时才要报恩?做白工什么的,连个屁都算不上。」

「多古板的老头子啊。」修太郎说。

「没你那么老派啦。」石工应道。

「闭嘴啦工匠。」修太郎又顶嘴说。「可是保田啊,我偶尔会听说生意上了轨道,把商店改成公司的,可是从没听说落魄了才来改公司啊。」

确实如此。

可是……

「那个讲习会宣传是以创业人士为对象,说设立公司以后,一个月资产就能倍增。」

「哈,好笑。」修太郎说。「你仔细想想。要是你知道一个月就能让资产翻两番的方法,会告诉别人吗?我就不会。一个月两倍,两个月就四倍,三个月就八倍哪。一眨眼就成了亿万富翁啦。」

「你说的没错……」

「讲习要住宿吗?」

「嗯,是二十天的集训。」

「集训啊……。在哪里?」

「静冈。伊豆半岛上面的……」

「伊豆啊……」

修太郎望向石头。

是伊豆御影石。

「那个讲习……讲师是谁?」

「咦?哦,我记得那是一个叫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团体,讲师是那里一个叫磐田老师的人。」

「指引康庄大道?那不是宗教吗?」

「感觉跟宗教无关。」

「这样啊。」修太郎抱起双臂。

他的眉间刻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

在生气?还是在沉思?保田完全看不透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修太郎嘴里叼的香烟还没有点火。

石工慢吞吞地回头,望向那张脸说:

「修仔……」

修太郎瞇起眼睛瞪住石工。

「……果然不太妙吗?百合仔不要紧吧?」

石工一脸严肃。保田连一句话也没有透露过,但石工恐怕很担心吧。

「嗯。」修太郎只应了一声。

此时,保田有种孤独感。

这种情感与每次见到修太郎都会感觉到的罪恶感互为表里。

木场石材行陷入危急存亡之秋,保田以他自己的方式拚命挽救。他认为已经尽了一切可能的努力,可是他也觉得那是由于事不关己,才能够做出来的努力。

怎么说呢,这些努力就像协助对面人家失火,拿水桶帮忙泼水一样。他的努力是常识范围内的努力,绝不会鲁莽到冲进火场之中,虽然保田诚心诚意地做出努力是事实,然而完全派不上用场也是事实。而尽管他派不上用场,却受到感谢。会受到感谢,正是因为他不是当事人。如果他是蒙受火灾的住户家属,绝不可能就样就了事。

追根究柢,保田只是外人。

但是反过来想,就算出于好心,但是如果有陌生人冲进火场,那依然也是一种麻烦。因为要是人就这么死了,别人也无法负起任何责任。

所以……保田放弃了。

半怀放弃的诚意、名为客气的逃避。

那就是罪恶感的真面目。

「太鲁莽行事了吗?」

保田尽可能阴沉地说。

「……难不成……那个讲习也是诈欺吗?」

「八成也是诈欺吧。」修太郎说的十分干脆。「一般这就是诈欺啊。就算没有触犯到法律,也是诈欺行为吧?喂,该不会已经被骗走了贵得要死的讲习费吧?怎么样?」

「呃……那是会后才付款的。」

「事后才付款?」

「嗯。一般来说,若是诈欺,不是都会先要求付款吗?所以我们才相信了……」

就是因为完全不需要先行投资,他们才会决定参加。他们已经连半毛钱的余裕都没有了。

「大致内容是怎么样?」修太郎问。

「嗯。首先参加讲习,然后他们也会融资给我们设立公司的资金。要是经营顺利,再每个月偿还包括讲习费在内的借款……」

「什么叫要是经营顺利?要是不顺利怎么办?讲习费免钱,借了的钱也不必还吗?」

「他们说绝对会顺利。」

修太郎再次拿下叼在嘴里的香烟,说:

「绝对不可能顺利的啦。就算要教人,二十天也太长了。重点就在这里。门外汉就算只学了二十天,也不可能学到什么皮毛吧?二十天不可能让笨蛋变聪明,只会让人有那种错觉,然后反正不可能经营顺利,到时候再派讨债的上门叫骂,把土地财产全部搜刮一空,就这么完啦。」

不愧是刑警,说话充满说服力。保田觉得好像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感到坐立难安。

修太郎烟也没抽就这么扔掉了。

「真是的,上了当的不是她自己吗?竟然还有脸说老妈。为啥我的亲人全都笨成这样啊……?留老,这是遗传吗?」

石工沉着声音说:「你是最笨的一个。」

修太郎说:「没错!」笑了。

「保田啊。」

「是的。」

「我啊……」

修太郎只说了这两个字,站了起来。

「哥……我该怎么做才好……?」

「不必担心。不管是家没了还是饭碗丢了,不管碰到多惨的事,只要还有一条命在,总有办法的。」

「只要命在……」

「没错。」修太郎说完,往门口走去。「哥,你不回家里看看吗?」保田出声,修太郎也不回头地说:

「保田,你振作点哪。可依靠的只剩下你了。你要好好保护我的笨家人哪……」

接着他转向石工说:「喂,留老,你可要长命百岁啊。」石工回道:「你少贫嘴了。」此时修太郎已开门踏进了漆黑的夜里。

再见啦。

这是保田最后一次看到大舅子修太郎。

*

「原来如此。那么……」河原崎松藏说道,摸了摸胡子。「这表示木场兄在老家的时候,并没有特别不一样的地方。虽然我觉得回到老家,也不探望一下生病的父亲就离开,这种态度实在不能说是一般。」

「可是木场前辈的妹夫说那很平常。」青木答道。「我从来没听说过木场前辈的私事,可是总觉得这很像他的作风。虽然我也说不清楚哪里像。」

木场握住病榻上的老父的手,问着:「爸,你还好吗?」这种情景光是想象就教人喷饭。

「可是……这话虽然有点多余,不过你刚才提到的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很不妙唷。我记得会长磐田这家伙来历不明,有此一说,他是个无政府主义的激进分子,战前曾经策谋颠覆国家,也有人说他是共产圈的间谍。最近他以中小企业的老板为目标,干了不少坏事。总之,这个人恶质的风评从没断过。去年春天,他还被愤怒的前会员给殴打受了伤呢。」

「哦……我隐约记得。你是说锦糸町还是浅草桥的那个事件吗?那么前辈的妹妹……」

「很不妙唷。」河原崎探出身子说。「我想最好警告她一下。虽然或许已经太迟了……」

「这样啊……。不晓得木场前辈有没有注意到?感觉他应该很专精那类事件的……」

不。木场注意到了。

据保田所言,木场似乎断定那场研修活动是诈欺。就算不知道磐田的事,木场也一定凭他一流的直觉察觉到了。然而……

——只要还有一条命在啊……

只要还有一条命在,总有办法……

然而木场却只对妹夫留下这种一点都不像木场会说的感性忠告。虽然断定就是诈欺,却也没有指示具体该怎么做。尽管亲人就快成为被害人了……

你怕死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青木兄、青木巡查!」河原崎的声音响起。

「哦……河源崎,对不起。」

「叫我阿松就好了。在目黑署大家也都叫我阿松。松藏阿松。」

即使河源崎这么说,青木也没办法马上改口。青木了解木场妹夫的心情。能够以底下的名字修太郎直呼木场的人,大概只有木场的父母而已吧。

「那……松兄。这件事我明白了。我也会仔细叮咛保田先生的。若能趁着事情还未变得棘手之前先设法处理,或许能够成为告发那个磐田的契机。不过前提是磐田真的做了反社会的犯罪行为。」

「我同意。」河原崎说。「这件事就先这样……。青木兄,我之前推测木场兄或许掌握到某些与条山房有关的消息,所以单独行动……这个推测果然错了吗?」

「嗯,这个嘛,我的直觉告诉我前辈确实与某事件扯上了关系,但是前辈的模样实在有点……」

「不对劲吗?」

「嗯,不对劲。所以或许不是。」

「木场兄的住处那边怎么样呢?」

「哦,小金井那里……」

昨晚。

河原崎在小料理店对青木说「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正在发生」。河原崎热切地说他虽然无法有条有理地说明,而且也绝对不可能说服上头的人接受,可是确实有个惊人的巨大阴谋在暗中确实地进行。

然后河原崎说木场一定掌握到了某些线索。掌握关键的三木春子好像还是没有透露太多,但是她与木场见过几次面,结果木场似乎因此行踪不明。

老实说,青木不喜欢这种脱离现实的妄想,所以一时也无法听信,却莫名地有些挂意。而且他也的确很在意木场的动向。

最重要的是,他浮躁不安。梅雨季节都快到来了,青木却像除夕早晨似地慌慌张张。青木觉得这一切都是木场失踪造成的。

所以青木接受河原崎请求协助的央托。他并不打算违反服务规程。而且他判断只是拜访连续缺勤的前辈刑警的住宅,探视情况,算是身为警官的合理行动,称不上脱轨行为。

于是青木今早前往木场的老家,接着去保田上班的地方询问情况,最后拜访木场位于小金井町的租屋处。

青木是第一次拜访木场的老家,但木场住的地方他去过好几次。

青木按下告知来访的警铃,也没有应答。如果有人在,木场应该会出来应门。听说房东老妇人脚不方便,无法自由行动。青木等了一会儿,老妇人拖着左脚现身了。

青木告知来意,老妇人说「请等一下」,又按了一下警铃。木场租的是二楼,而她无法上二楼,所以也没办法确认木场人在不在。

「好像不在呢。」老妇人说。

青木早知道木场不在,于是当下请求让他进房里看看。老妇人认识青木,也知道他是个警官,因此毫不犹豫地让青木上二楼去。

「青木兄,你未经主人同意,擅自进去人家房间吗?连搜索票都没有就进去?自己一个人?」

河原崎好像有些吃惊。

「当时状况紧急啊。我当然希望房东可以陪同,但大婶没办法爬楼梯呀。所以我请她在楼下等。假设说——只是假设唷,要是木场前辈死在房间里,大婶也不晓得啊……」

「死在房间?命案?」

「木场前辈不会随随便便就死掉啦。要是不准备反战车炮,是杀不死他的。可是喏,事情总有万一嘛。搞不好会饿死,就算没死,或许有可能因此营养失调,动弹不得也说不定……」

我怕死了……

老实说,青木有些担心。木场临别之际的态度和话语让他莫名地挂意。

「那么里面怎么样了?」河源崎露出精悍的表情问道。不过要是木场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青木也不可能在这里悠哉地聊天,结论可想而知。

「很整齐。而且是整洁过头了。」

「平常很脏乱吗?」

「一点都不脏乱。虽然我也一样,不过独居男人的住处……你也知道吧?」

「嗯。我的房间也乱成一团。」

「人家不是常说没人照顾的男人住处脏到生蛆吗?可是前辈有点不一样。我昨天也说过了,木场前辈虽然个性粗鲁,却很一板一眼。他说开伙很麻烦,但是修补衣物或整理之类,倒是做得很勤快。他很擅长整理。」

「那样就不需要老婆了。」

「要要要。」青木挥挥手。「老婆是绝对要的。不过当他的老婆肯定很辛苦。木场前辈住的地方啊,乍看之下总是很整齐唷。可是仔细一看,你会发现厨余扔在水桶里,烟蒂堆了好几个纸袋。连垃圾都分好类后却摆放在房间里。换句话说,垃圾也都没有丢掉。」

「没有丢掉?」

「没有丢掉。像电影宣传单、剪报这类怪东西都留着,贴在剪贴簿里,或是束起来。虽然是分门别类收藏妥当,可是不晓得留着要做什么用。连火车便当的包装纸也一样,全都收在水果箱或抽屉里。前辈没办法区分东西值不值得留下来。然后一旦要丢,就一股作气,全部丢得一干二净。有一次他还差点把手帐都给丢了。」

「警察手帐吗?」

青木点点头。这是真的。

「所以说,木场前辈已经消失了一星期了吧?如果他连一次都没有回家,房间里就算有什么东西发出异味……」

「也不奇怪?」

「不奇怪。而且现在这种季节,要是本人死在里面,那肯定……」

动不动就扯到这上头来。

看样子,青木下意识地考虑到木场死亡的可能性——尽管青木并非潜意识里希望木场死掉。不……这绝对不可能。

要长命百岁啊……

因为我怕死啊……

——都是因为前辈说了那种意味深长的话。

「可是,你说整洁过头的意思是……?」河原崎问道。

「哦,真的是一尘不染。大婶说木场前辈已经整整一星期没回家了。搜查渐入佳境的时候,我们不也常回不了住处吗?像木场前辈,一星期或十天不回家十分稀松平常,所以大婶也没有放在心上。而那种时候,前辈的房间也会变得满乱的,有时候还有吃到一半放到发臭的饭。」

「可是这次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不仅如此。矮桌上还盖了装饰用的白布……那叫什么去了?桌巾吗?而且上面还优雅地插了一朵花。」

「花……?」

「没错,花。」青木神情奇妙地说。

木场的房间里插着花——这种滑稽又格格不入的感觉,河原崎不可能懂。若要比喻,就像军服上代替阶级章绣上花朵一样。

「不过已经快枯萎了。我不懂花,所以不知道那是什么花。不管怎么样,那不可能是前辈插的。我怀疑是不是三木小姐放的,不过……」

昨天河原崎说,三木春子好像每星期会外出一次去见木场。虽然不清楚他们在哪里见面,不过如果她拜访木场的住处,有可能看不惯那冷清的房间,插上一朵花做为点缀。可是……

「她在两星期前被绑走的吧?」

「是两星期前。五月二十二日。」

「就是啊。而她之前每星期都与木场前辈见面。所以她被绑走那一天,也是要和木场前辈见面的日子吧?你昨天说的不是很清楚,气道会是在她外出回来后才掳走她的吗?」

「不,在她出门的时候。她一出宿舍就被抓了。」

「那表示三木小姐和前辈见面,已经是三个星期以前的事了。鲜花撑得了三个星期吗?」

「呃,我从没去过花店,所以也不敢断定,但是如果每天换水的话,有些品种或许撑得下去?」

「撑不了那么久的。两星期或许还有可能……而且我也不认为前辈会为花换水。」

「那么青木兄的意思是……?」

「我问了大婶。」

青木搀扶老妇人回房间,将带来的盐煎饼送给她,打听了许多事。老妇人可能很希望有人陪她聊天,饶舌地说个不停。当然,大半都是闲聊、牢骚、或述说自己的境遇,但青木都悉心地倾听。

线索不是免费的。没有人得不到报酬还会积极地提供协助、无偿提供的线索全都不可靠、不可能随便走走问问就顺利获得想要的线索——这全都是木场教他的。

老妇人吶吶地说了一个小时以上。提到的内容五花八门,但是有关木场的线索只有一小部分。不过这给了青木几项宝贵的信息。

首先,有个女子前来拜访木场。

女子大概是在三月底到四月初第一次拜访,无论木场人在不在,她每星期都会来个一两次。

起初,木场好像在门口把女人赶回去,但是没有多久,就让她上二楼去。

那名女子最后一次来访,是五月底左右——木场失踪前没多久——当时她带了一个男人一起来。

然后木场失踪那天早上,他这么对老妇人说:

前阵子我父亲病倒了……

听说老家乱成一团……

谁叫我妈和我妹都笨得要命……

真是烦死人了……

老妇人对木场说:「那不得了,得快点回家去看看啊。」或许是因为老妇人这句话,木场才会从本厅直接回老家吧。最后老妇人说:「木场不在,我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寂寞得很哪。」

青木的心情很复杂。然后他半认真地说「我会再来」,辞别了老妇人。

河原崎摸摸胡子。

「那名女子……会不会是春子小姐?」

「应该不是吧。我开始听到时也以为是三木小姐,可是好像不是。」

「我想应该不是。」河原崎说。「大婶说一星期来个一两次?」

「关于这一点……」青木望着前方答道。「房东大婶并不是每次有人来都会去应门。木场前辈在的时候,她就不会出去玄关,要是有人来访时她正在睡觉,她连有人来过都不知道。所以她说一星期来个一两次,应该想成是一星期来两次比较正确。或者是每隔三天来一次,是定期过来。三木小姐没办法那么频繁地溜出工厂吧?」

「没办法。工厂是轮班不休息地运作。她星期五休半天,星期六休息,所以总是在星期五下午……」

「去木场前辈那里?」

「是的。同事的女工这么作证。木场兄好像曾经到过春子小姐上班的工厂一次,并且向工厂的人表明自己刑警的身分。春子小姐外出的时候,也都告诉旁人说她要去见那个刑警先生,所以大家都以为春子是以证人身分被刑警找去。」

「原来如此……那个时候,工厂的人还不知道目黑署已经停止搜查了。可是如果这是真的,就表示木场前辈和三木小姐……在外头见面?」

应该是吧。

「木场兄的住处,没有疑似春子小姐的女性拜访过他吗?」

「大婶说来的好像都是同一个女人。那名女子大概都是晚上八点过来,而且不一定是星期五。再说三木小姐被绑架后,那个女人还是照常来访……」

「然后又带男人来吗?」

「是啊。」

青木停步,交抱双臂。

「那个男人……是什么人呢?」

走在稍后方的河原崎绕到前面望向青木。

「呃……以我笨拙的想象力来推理,这种状况……是啊,会不会是木场兄的女朋友带她的亲人过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那么,会不会是木场兄勾搭上的女人的前任男友找到女方新男伴的住处,跑来骂人?」

「更不可能。如果真的被你说中,我就不干刑警回乡下去。因为那表示我根本没有看人的眼光嘛。前辈才不是那种……」

青木突然陷入沉思。

他觉得说不定真是如此。

青木只知道木场的一面而已。只是抚过他的表面,几乎完全不知道木场这个人的本质。

——不。

不对。不是的。

——不是这种问题。

这些几乎都只是青木一厢情愿的认定。但青木决定这么去想。换言之,这等于是认同河原崎的夸大说法。

「那名女子和木场兄,呃……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河原崎一脸困窘地问。「房东有没有听到什么对话之类的?」

「大婶有点重听,听不到二楼的话声。可是……」

「可是?」

「大婶说她初次看到那名女子时,以为是走唱的。走唱这种说法有点古老,不过这是什么意思呢……?」

河原崎用右手抚摸着光头。

「走……走唱的?是在人家门前唱鸟追歌(注:江户时代,称为女太夫的女艺人新年时换上新衣,在人家门口唱的一种歌。是农家赶鸟,初春祈祷丰收的祝歌。)、新内节(注:江户时期,太夫与弹奏三味线的人二人一组在街头边走边唱的一种演奏形态。)、或浪人唱谣曲(注:谣曲指能剧中的歌谣。)的那种……?」

「会不会是和尚呢?现在又不是江户时代怎么会有走唱,托钵的和尚吧?」

「可是是女的吧?」

「嗯……」

青木问大婶为何会这么想,老妇人答道:「也不晓得为什么呢。就是这么感觉。」青木没有再继续追问。到底是什么因素让大婶将访客与走唱的连结在一起?青木实在无从追查起。

「话说回来,河原崎……不,松兄,你那边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我针对韩流气道会调查过了。当然不是众所皆知的表相,而是背后的那张脸。」

「还有表里之分啊?」青木问道,河原崎说:「嗯,有啊。该说是虚饰与本质,还是假面具与真面目呢?就气道会的情形来说,发挥未知能力的武术锻炼场只是个假面具。」

「拿掉假面具的话是什么?」

「似乎是个政治结社。」

「政治结社?」

「不过完全不知道是右派还是左派,也不知道在背后操控的是什么。不过大概能推测出应该不是左派吧……」

「你怎么知道的?」

「哦,那里大部分的门生都是一般市民,但是除了师范以外的干部,几乎本来都是黑道分子。由于黑市接二连三被检举,黑道的地盘不是没了,就是不断解散和合并。要存活下来非常辛苦。所以这也是一种新的行业。然后黑道……唔,这或许因人而异,但依我的看法,我认为黑道和左翼思想格格不入。可是有时也有大逆转……」

——大逆转?

「亏你查得出干部的身分呢。」

「以毒攻毒呀。」河原崎答道。「不过这也多亏了《稀谭月报》。报导中回答记者问题的代理师范岩井,以前曾经被目黑署四组以伤害罪逮捕。他是个不得了的大无赖。可是啊,我奇怪记录怎么没有公开,原来这家伙所惹出来的并不是单纯的伤害事件,而是与公安有关的案子。我去找负责人追问,他说既然岩进那家伙有关系,那么气道绝对不是个单纯的道场,背后一定有什么……」

「所以你才会说政治结社啊。唔,是这样啊?话说回来……代理师范竟然是个无赖啊……」

青木想起写下那篇报导的女记者——中禅寺敦子。写报导的人是她,当然采访的也是她吧。那表示她曾经见过那个无赖。

青木心中突然涌出一股不安。

她——中惮寺敦子不要紧吗?既然报导顺利地刊登,表示应该没问题吧,可是……

——好一阵子没见到她了。

分隔两地,无论何时都令人感到不安。换句话说,这种感情与其说是担心敦子的安危,更应该说青木对那个什么代理师范感到嫉妒吧。

河原崎接着说了:

「另一方面,自称韩大人的师范则来历完全不明。不管怎么调查,都查不出底细。他没有前科,署里也没有人知道他。」

「他是日本人吗?」

那不是日本人的名字吧。

「是本国人。韩大人好像公开宣称他是日本人。听说所谓韩流,虽然里面有个韩字,但是与韩国无关,意思是这名韩大人所创立的流派。嗳,就像是用来唬人的艺名吧。」

「唬人啊……」

青木总觉得难以信服。

他不明白理由。或许只是还摆脱不了嫉妒罢了。

「可是……对了,气道会是中国古武术吧?既然是来自中国,而且都要随便掰个名号的话,叫什么陈大人、金大人、宋大人、刘大人的,不是比较像一回事吗?」

「说的也是。」河原崎歪了几下脖子。然后他说:「为什么会是韩呢?」

重点是……

「重点是,松兄,三木小姐什么都还没说吗?」

「啊?哦,是的……要是她肯透露就好办多了,但我也有公务在身,昨晚只匆匆见了她一面。她还是只说自己的土地快要被偷走了……」

「我并不打算深入,不过……」

青木声明之后,小心翼翼地问了:

「……三木小姐现在在哪里?」

这个问题似乎令河原崎不愿启齿。

他犹豫着,右手无所事事地一开一合。青木看不下去,说:「你不相信我的话,不必说也无妨。」

河崎瞪大了有些上吊的眼睛。

「不……没有的事。我相信青木兄。可是……再继续把你拖下水,我总觉得良心不安,怎么说……」

的确,既然都已经知道这么多,青木也是同罪了。就算管辖不同,若是知道有人确实违反了服务规程,青木身为司法警察官,就有向上司报告的义务。但是青木觉得现在不是拘泥于这种琐事的时候。木场就不在意这些。

正当青木想着这些事,河原崎彷佛看开了似地说道:

「我有自言自语的老毛病。我接下来要开始自言自语,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接着他挺直了背。

「我在被招揽到目黑署担任刑警以前,在音羽负责派出所勤务。那时候有一位先生很照顾我。他是个活动主办人,或者说是江湖艺人的头子,大概算是半个流氓吧,但是他豪侠好义,虽然嘴巴恶毒,却比一般警官还能够信任。我把抢回来的目标寄放在那位先生家里。自言自语完毕。」

真奇怪的自言自语。

青木苦笑。河原崎张大嘴巴,接着蜷起挺直的背,「呼」地吁了一口气。

青木出声笑了起来。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可是听不太懂哪。不过那里可以放心吧?」

「那里有很多年轻人……我已经拜托他们有事要立刻报警。那么一来,我的所做所为就会曝光,但是我不打算为了逃避处分,甚至牵连一般民众。」

「我认为你的做法很明智。那么她现在的情况稳定吗?啊,这也不是我在问谁,是自言自语。」

「目前好像不要紧。」河原崎说。

「你告诉她木场型辈失踪的事了吗?」

「没有。她好像对木场兄……」

河原崎说到这里,抬起头来。

青木也朝上望去。

这里应该是他所熟悉的城镇,看起来却宛如异国。复兴与开发一日千里。市街到处残留着空洞的黑暗,只有表面被密实地涂抹起来,转变成另一张脸。河原崎说:

「变漂亮了呢。这一带以前全是黑市呢。」

「市政府把它们全部撒除了。黑暗倒留了下来。」青木说。

两人来到池袋车站前。

「呃……木场兄常去的店在哪里?」

「在靠郊区的地方。我也曾经被带去两三次。木场前辈好像从隶属池袋署的时候就是常客了,不过我是到本厅工作以后,木场前辈才介绍我去的。那是家小店,有个美艳的老板娘单独掌店。」

「哦?好像很不错呢。」河原崎说。

「木场前辈每次看到老板娘都说她是母夜叉、丑八怪,但我觉得老板娘是个大美女。她叫做阿润小姐。」

「阿润小姐……?」

河原崎诧异地说。

「那个人……是不是叫竹宫润子?」

「我不知道她的本名。好像也有人叫她润子……怎么了吗?」

「不……春子小姐好像是透过一个叫竹宫润子的人介绍,才和木场兄认识的。」

「阿润小姐介绍的?可是……」

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将春子小姐从气道会救出来的时候,她一直不停地说『木场先生他、木场先生他……』。我问那是谁,春子小姐便说『是润子姊介绍的东京警视厅的刑警』。我又问她润子是谁,她只说是竹宫润子。」

「那个人……姓竹宫吗?唔唔。所以松兄,你向本厅查证,找到木场修太郎,然后又找到我身上是吧……?啊,从这里转弯。哇,好脏的巷子。我都是天黑了才来,完全没发现……嗳,走吧。搞不好前辈正窝在那儿也说不定。那样事情就好办了。」

青木只是嘴上说说。青木的深层正告诉他的表层,说木场不可能那么容易就找到。乐观与悲观能够平衡相处,一定也只有现在了。

青木变得有些自暴自弃。

火灾留下的混合大楼地下。

两人屈着身体,穿过昏暗狭窄的楼梯。楼梯里,无论是墙壁还是天花板,全都被涂鸦、焦痕、油脂和灰尘所形成的扭曲花纹给填满了。一道门不晓得本来就是黑的,还是脏掉变黑的,又或者只是看起来是黑的,上头贴着一块生锈的铜板,以不可思议的字体雕刻着「猫目洞」三个字。旁边则挂着木牌,上面写着「午休中」。

青木敲门。响起「喀、喀」的钝重声响.

「阿润小姐。」

没有回应。青木看了一下毕恭毕敬地站在后面的河原崎,接着抓住门把。

门没锁。

青木犹豫一会儿。就在他决定开门的时候,响起「喀喳」一声,门打开了一半。阿润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探出脸来。

「阿、阿润小姐,我是……」

阿润刺眼地瞇起眼睛。尽管这里十分幽暗,对她来说还是很刺眼吧。门里光量更少。她撩起微卷的发丝,一缕外国香水味掠过青木的鼻腔。

「哦……你是那个警察小朋友。七早八早的干嘛呀?」

阿润露出白皙的肩口。她穿着露出肩膀的晚礼服。

「我有些事想请教妳……」

「请教我?什么事?案子吗?」

「关于警视厅的木场刑警还有三木春子小姐,本官有事想要请教!」

河原崎在背后叫道。阿润一双浑眼的杏眼突然睁得更圆,说道:

「那边那个看起来血气过盛的小朋友,在人家店门口摆警官架子,可是会碍到生意的。进来里面吧。」

门口伸出白皙的手指招呼两人。

她留长的指甲很漂亮。

店里面几乎是一片漆黑。

阿润打开了电灯,但仍然很暗,简直就像置身洞穴里。吧台浮现在温暖的黑暗中。阿润柔声说道:「随便坐。」走进吧台里。

「要喝什么?」

「不……呃……」

青木偷看河原崎。河原崎频频用手巾拭汗,说:「我不必了。」

「我也还在,呃……」

「执勤中?真没趣的一群人。像我,工作就是喝酒哪。不过下班了也一样继续喝啦。话说回来……你说那个木屐怎么了?」

「呃……恕我冒昧,妳是竹宫润子小姐吗……?」

「这愣头青是打哪来的啊?」阿润瞪住青木。「你朋友吗?」

「算朋友吧……」

「哼。」老板娘哼了一声。「会问女人名字和年纪的蠢蛋,不是刑警就是官僚……哎呀,我忘了你也是刑警呢。嗳,算了。那你们来干嘛?春子……发生了什么事吗?」

「妳果然认识春子小姐。」

「她在上野被人扒了钱包,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是我即时为她解围。我已经忘了是几年前的事了,当时她才刚从伊豆的深山里出来。我帮她出了电车钱,她便老实地登门奉还。她是个好女孩,只是有点傻呼呼的,教人放心不下哪。」

「伊豆……三木小姐是伊豆出身的吗?」

青木说道,望向河原崎。

光线昏暗,看不出河原崎的表情。

「松兄,我刚才和你提到,木场前辈的妹夫说,木场前辈他……一直看着伊豆出产的石头。然后他听到妹妹研修的地点也是伊豆,又看了看石头……」

「这有关系吗?」

应该没有吧。是牵强付会吗?

「重要的是,青木兄,春子小姐担心她的土地会被抢走……既然她这么说,表示她拥有土地吧?如果就像这位小姐说的,春子小姐是伊豆出身,那么她的土地也在伊豆啰?」

「听说是在韮山……」

阿润边喝着什么边说。

「那女孩在伊豆的韮山有一些土地。好像是祖父的遗产。她说因为税制更改,得缴交固定资产税,所以烦恼着要不要卖掉……」

阿润把手肘撑在吧台上,背脊弯曲,姿势就像猫在伸懒腰。

「……啊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她好像说她卖掉父母住的房子,但是没卖掉以前祖父住的山里的土地吧。还说那里的土地就算想卖,八成也卖不掉。」

「想卖也卖不掉?」

「因为太偏僻了吧?而且她说是在深山里。市价很低,也找不到人要买。不管这个,怎么啦?小朋友们跟春子有什么关系?」

「呃、这……那个……」

河原崎忙碌地用扇子扇着脸。他在吹散阿润散发出来的甘甜香味吗?青木苦笑着说:「松兄……怎么样呢?条山房与韩流气道会争夺那块连买主都找不到的偏僻土地……这种假设现实吗?我是觉得有点不太现实啦。」

「嗯,可是……」正当河原崎想要开口时,阿润指着青木说了:

「条山房……你是说那个汉方药局?」

「是的。」

「是长寿延命讲吧?」

「长、长什么?」

「长寿延命讲啊,青木。」阿润说。

「阿、阿润小姐,妳记得我的名字……」

「哎唷,别管这种小事了。不过春子被那个条山房欺骗,为了筹措药钱,差点卖掉土地是真的。不过她很聪明,最后是打消念头了。可是仔细想想,连买主都找不到的土地,就算想要卖掉,也没那么简单就能换到现金。换句话说……或许是条山房主动提出要收购土地。」

「原来如此……」河原崎合上扇子。

阿润品评似地,斜着眼睛打量河原崎的光头,然后问道:「那么,那个叫什么韩什么道的,又是做什么的呀?」

「呃,那是一个可疑的道场……」

「更重要的是,你又是谁呀?」

「是!本官是目黑署刑事课搜查二组的河原崎松藏!阶级巡查,绰号阿松!」

「又没人问你那么多。」阿润说道,软绵绵地笑了。

青木简短地说明韩流气道会绑架并监禁三木春子的事,以及河原崎救出春子的经过。阿润微微地歪着头,看着河原崎,看似好笑又像佩服地说:「哦?你闯了进去啊?」青木指着河原崎,以戏谑的口吻说:「简直就像木场二号呢。」

「你们警察也满胡来的嘛。」阿润说道,再次笑了。「那么一号怎么了?把那个笨蛋介绍给春子的的确是我,她之前被一个奇怪的男人纠缠不休,伤透了脑筋呢。」

「果然是妳!」河原崎短促地一叫。

「我在三月介绍的……是春子休半天的日子,所以是二十日吧。星期五。那天生意很不好呢。后来过了几天,春子过来找我,说她想向木场道谢,问我他的住址。那家伙看样子派上用场了呢……」

老板娘以食指抵着脸颊说。

接着她的表情突然转为严肃。

表情一变彷佛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的表情彷佛看到妖怪飘浮在半空中似的。

「那个傻瓜……怎么了?」

死了吗?——阿润不待回答就反问。

青木显得极为慌乱。从别人口中听到这几个字,实在太真实了。

「不不不。」河原崎摇摇头说。「木、木场兄他……下落不明……」

「这么厉害?你说那个厕所木屐吗?下落不明……多久了?」

「大概一个星期。我们想知道木场前辈最后什么时候露脸,所以才过来打听……」

「失踪……什么跟什么嘛?」

阿润缓缓地晃动手中的液体。

「妳有什么线索吗?」河原崎问。

阿润沉默了半晌。

「他来过。我想想……约十天前吧。」

「十天前……」

河原崎翻开记事本。

「五月二十七日吗?星期三。」

「大概……吧。」

「木场兄最后被人目击,是两天后的五月二十九日。对吧?青木兄?」

青木点点头。河原崎口吻有些激动,追问当时木场有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但是……阿润不知为何以食指按住嘴唇,就这么沉默了。看来……样子是不寻常吧。

「阿润小姐。」青木呼唤老板娘。

河原崎惊慌失措地问:

「木场兄……和平常有什么不一样吗?」

「和平常一样啊……」

阿润停止眨眼。

「……那个傻瓜总是那副德性。」

「那……有没有……对,他有没有说什么?说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

「有。」

「他说了什么?」

「长生是好事吗……?」

「啥?」

「只是延后死亡罢了吗……?」

「死亡?」

「妳……怕死吗?」

这……

这些话……

「阿润小姐,前辈他……木场前辈他……」

「我不知道啦。那家伙总是那付德性不是吗?什么嘛,明明半点架势都没有,还老爱装腔作势的。竟然把那身庞然巨躯缩得小小的,然后还说什么『我很怕』。这不是傻瓜是什么?」

阿润毫不掩饰感情地说。

青木总算知道笼罩自己的不安的真面目了。

那就是……失落感。

「青木兄……」就在河原崎转头出声的时候。

一道光芒无声无息地射入黑暗。、

原本垂着头的阿润机敏地抬起头。青木也顺着她的视线回头。门已经打开,出现一道男人的黑影。影子取下午睡中的木牌,拿它「叩叩」地敲门。阿润转眼恢复成困倦的表情。

「不好意思……这里被包下来了。请回吧。」

她以倦怠的嗓音说,做出赶狗般的动作。男子用体重压住店门,稍微倾斜身子问了:

「妳是……竹宫吗?」

阿润坏心眼地瞇起眼睛,答道:

「才不是。酒场的女人是没有姓氏的。你不知道吗?」

「那么……妳是润子吗?」

男子说完浑身漆黑地侵入进来。青木从吧台前的高脚椅子稍微站起身子。

侵入者的轮廓朦胧地在微明中浮现。

男子扔出木牌。「匡当」一声响起。

「有点事……想请教妳。」

河原崎一转身,下了椅子。接着年轻刑警的表情转为情悍,与方才不知所措的模样大相径庭。

「你……」

河原崎吼道。

「你是韩流气道会的岩井!」

「什么?」

青木大吃一惊。

河原崎戒备起来。

男子摇晃着肩膀笑了。

「你……原来如此,这样啊。那个学做小偷行径的就是你啊。这样啊,这样啊。这下子就甭怀疑了,看样子是中奖了。好,把偷的东西给我交出来。乖乖交出来的话,我可以稍微手下留情,饶你少断几根肋骨。」

男子以缓慢的动作举起右手。

「青木兄!」河原崎压低身体,大声叫唤青木。青木本来愣在原地,闻声反射性地跳下椅子。

「你猜的没错,潜入道场的秘密房间,带走春子小姐的是我。但是啊,岩井,遗憾的是,这两个人与这件事无关,春子小姐也不在这里!青木兄!」

青木急忙挡在阿润身边保护她。

老板娘一脸毅然地注视着闯入者。

男子慢慢地将举起的右手掌挪到前面。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看你的架势……不像是条山房的手下哪。……是磐田老头子雇来的吗?」

骚然的空气从男子背后逼近。几条影子出现在门口。出口被堵住了。楼梯似乎还有许多人。退路……被截断了。

「我不是谁的手下。我是目黑署的河原崎!」

河原崎取出警察手帐举起。

男子——岩井的身体摇晃得更厉害了。

「目黑署?你是刑警啊。刑警竟然非法侵入民宅?真是笑死人了。原来如此……是那个蓝童子指使的吗?真是不学乖哪……」

岩井笑出声来,接着大声怒吼:

「混帐王八蛋!叫你马上把女人给我交出来!」

他当场踢翻椅子。

简陋的椅子当场碎成一地。

「你干什么!」阿润就要钻出吧台。

青木按住她的肩膀制止。阿润不可能打得过对方。

河原崎弹了一下双手手指,进入临战态势。

阿润皱起眉头,说着:「等一下,不要这样!」就要扑上来,却被刑瞥制止了。

「这里这么狭窄,你们在想什么?受不了,为什么刑警都笨成这样!你也是!我不知道你是什么韩流暖流,那张椅子你怎么赔我?这里可是我的店!要打架到外面去!」

「少啰嗦!」岩井吼道,一拳打上摆饰柜。

拳头发出惊人的声响,击碎了柜子,玻璃和酒瓶破碎,散落一地。阿润「啊啊」大叫,再次钻进吧台,从里面的架上抓出一瓶洋酒,抱在怀里。

「又给我弄坏了!你给我记住!就算你们叫我交出来,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啊。里面也只有一个房间而已。喏,自己去找啊!」

岩井比比下巴。三条人影从他身后闪进来,走进里面的阿润的房间——似乎是榻榻米房间。

阿润抱着酒瓶再次走出吧台,站在青木旁边,一脸愤恨地瞪着他们。「阿润小姐。」青木悄声呼唤。他并没有问,但阿润答道:「这瓶酒特别贵的!」

很快地,里面传来声音说:「代理师范,没有人。」

「藏到哪里去了?」

河原崎没有回答,他慢慢地退后。

青木抓住阿润的手,配合河原崎的动作,在狭窄的房间里慢慢地朝门口移动。

岩井发出响尾蛇吓唬敌人般的滋滋声,慢慢地逼近河原崎。

「松、松兄……!」

「不必担心我。青木兄,尽快让润子小姐平安无事地……」

「什么平安无事!我的店怎么办!」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青木转动眼珠窥看情形。门口有两个人。就算突破那里,也不知道狭窄的楼梯还有多少人。要突破包围的一角或许有可能,但是要连续冲破重围,逃出地上,不是件易事。

「很想……叫警察呢,松兄。」

「青木兄……我记得你会武术……」

「我只会警官应该要会的程度而已。」

「那我就放心了。」

话声刚落,

河原崎冲向岩井。

青木猛地一拉,几乎要把阿润的手给扯下,飞快地冲向门口。说是冲,也只有几步的距离。「磅!」地一声巨响,店里被打得乱七八糟。青木笔直往门口的其中一人冲去。后来进来搜房间的几个男人伸手抓住阿润的衣服。阿润抓起秘藏的昂贵洋酒,全力朝男人头上敲去。当然……酒瓶破碎,琥珀色的液体飞溅出来。

「浪费死了!」

男子「噢」地咆哮一声,手打了下来。青木抱住阿润似地屈身,钻也似地穿过门口。

不出所料,楼梯还有好几个男人等着。

——可恶!

青木闭上眼睛,大声吼叫,抱着阿润直冲过去。他跑上楼梯。

只是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不许让他们逃了!」岩井的吼声响起。

身穿黑色拳法衣的男人们杀气腾腾地包围上来。

青木怀里抱着阿润,无法反击。

——好可怕。

不想死。

现在……青木充满了恐惧。恐惧应该是生物所拥有的感情中最原始的一种。防卫本能一旦到达极限,就会转化为凶暴的攻击性。青木一边抵抗,一边想起去年把他打伤的某个犯罪者。那个人也是不顾一切地胡乱攻击上来。那个人也很害怕,那个人也想活下来。就如同俗话说穷鼠啮猫,人一旦被逼到绝境,就会像这样逐渐崩坏吗?

「让开!」

青木大叫。

用肩膀挡开从上面过来的人。

用脚跟踢开从底下过来的人。

——不行吗!

肩口遭到钝重的冲击。

他咽下惨叫。

接着侧头部一阵锐利的疼痛。

脖子、腰和背。钝痛、剧痛、辣痛。

青木在楼梯中间被挡住去路,把阿润压在墙上似地覆住她。敌人的视线集中在青木背上。脖子被按住了。「这家伙!」鄙俗的声音响起。杀气蜂拥而至。接着……

——木场前辈……

——这不是木场前辈的职责才对吗!

「呜呜!」青木听见叫声。是河原崎吗?

——不对。

「什么人!」尖叫声响起,接着攻击的目标显然从青木身上转移了。

杀气通过青木背后。青木趁隙闪到一边去,抱着阿润蹲在楼梯角落。

一切发生在短短数秒之间。

只听到呻吟与喘息。青木抬起头来。阿润在怀里说着:「好重,你要像这样抱到什么时候?」接着她推开青木站起来。

「怎么搞的?得救了。」

青木环顾周遭。无赖们倒成一堆,全都不省人事。

「这……」

中央站着一个不可思议的男子。说他是老人,但他的肌肤仍然充满弹性,不过不管怎么看都不年轻了。他穿着一种像是中山装(注:日本称「人民服」,即大陆人民常穿的高领服装样式。)的陌生服装,下巴的胡子留得很长。单眼皮的一双细眼正微笑着。

「要不要紧?快点出去地上。我的弟子在外头,可以帮你治疗……」

「弟子?地上……」

青木望向楼梯上面,很快地又转向店门口。

「里面还有同伴是吗?」

老人说道,踩下一阶。

蹲在门口附近的男子害怕地叫着:「代理师范、代理师范!」

没多久,岩井揪着河原崎的衣领,拖也似地把他抓出店里来。河原崎的脸都肿了。岩井仰望男子,表情立刻转为愤怒。

「你……是张吧!你想碍事吗!」

岩井吼道。男子斥责似地回道:

「狞猛之人啊,平静下来。会搅乱气脉。」

「什么!」岩井瞪住男子。被称做张的男子又走下一阶。

「我记得你是韩那里的人,你叫岩井是吧。既然你会在这里,表示我的病患……从你们手中逃走了是吧?」

「很遗憾,女人不在这里。去别的地方找吧。」

岩井说完,把河原崎推进店里。「锵」地一声,什么东西被撞坏了。

「等一下、我的店……!」

阿润想要下楼梯,青木拚命制止,接着叫道:

「松兄……河原崎!」

张猛地回头,说:「你们快点出去。」

「可是……」

——这个人个头这么小……

不……

青木看着在脚下抱着肚子呻吟的暴汉。这些暴行全都是这个年龄不详的男子所做出来的。青木再一次环顾倒下来的敌人,重新确认这一切都是现实,然后拉着仍执意回店里去的阿润手臂,爬上隧道般的楼梯。他再也没有回头。

看见四角形的白色天空。

出口处有一个戴着圆眼镜的男子,正担心地朝下看。男子伸出手来,想要先搀扶阿润,但阿润甩开他的手说:「我没事,重要的是我的店……」看起来像个好好先生的眼镜男子接着扶起青木的肩膀。然后他看着青木的脖子,说:「啊啊,这一定很痛。」瞬间,青木全身痛了起来。

「敝姓宫田,在世田谷经营汉药处方的条山房员工。我马上替您疗伤……」

「条、条山房?」

青木钻出男子手中,躲了开去。

——这些家伙……也是敌人吗?

背后窜过一阵剧痛。「啊啊,动得那么厉害,会伤到肌肉的。」宫田再次抓住他的手。青木困惑地望向他,宫田正在微笑。

在宫田身后,遥远的、马路另一头的混合大楼屋顶上,青木幻视到不存在于此世之物。

一群异国打扮的人正俯视着青木等人。

正中央的人物有着一颗大得异样的头,金光闪闪。那是面具吗?巨大的耳朵、高挺的鼻子、扁塌的下巴。而那双睁得大大的双眼之中……

眼珠子蹦了出来。

岩井的尖叫声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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