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雨,宛如老旧的玻璃弹珠。
连绵细雨轻柔地打在教室窗户上,半透明的薄雾笼罩著没有人的操场。今年六月比往年更早飘散著梅雨气息,黯淡的天空沉甸甸的,压迫著整座城镇。
相较于室外犹如夜晚提早到来的幽暗景色,萤光灯照亮的教室里异常明亮,彷佛只有这个地方超脱尘世。
我一时兴起,把窗户打开一个手指头的空间。潮湿的空气从那道缝隙钻了进来,混杂著柏油与尘土的气味,柔声告知室内和外界依然连接在一起。不知为何,遥远夏日的田埂从记忆深处浮现,又马上沉落下去。
我讨厌雨天,以前的我这么想。
其实雨天也没有那么讨厌,现在的我这么认为。
滴答、滴答,雨滴在某个金属屋顶上弹跳,谱出快活的旋律。我竖起耳朵,漫不经心地听著,一种奇妙的亢奋感涌上心头,就像跳进水洼里的红色长统靴少女,或是在滂沱大雨中收起伞,高歌一曲的绅士。
「……岁……千岁……快回神!!」
「好痛!?」
当我正在神游时,太阳穴被人用手指头「叩咚」一声用力弹了一下。「叩咚」是怎么一回事?这不是弹额头该有的音效吧。
「你在发什么呆。」
邻座的青海阳看著我,一脸傻眼。
「我说你啊,女人看见男人哀愁又性感的侧脸,通常不是要献上柔情的吻吗?」
「你要吗?噗啾的吻。」
「我错了请饶了我。」
「嗯~?你还没睡醒吗?需要再来一次吗?」
「威力和凿岩机不相上下的弹额头拜托别再来了。」
星期一的放学后,第七节课结束了,但是我们没有开始扫除或是开班会,而是在教室里面等待。
今天有堂特别课程的第八堂课,课堂内容是由三年级的学长姊来进行生涯辅导座谈会。
藤志高中由于是福井县首屈一指的升学名校,这类资源相当丰沛。
虽然是高二的六月,有些学生仍已经开始为了大学的升学考试埋头苦读。尽管针对志愿校系拟定应试对策还太早了点,但是知道三年级的学长姊当初是怎么对自己的前途做出决定,或是现在正要下什么决定,对大多数的学生来说都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你看,藏老师来了。班长振作点。」
听见阳这么说,我看向讲台,看见我们二年五班的导师岩波藏之介站在那里,照样是一副提不起劲来的样子。他搔了搔那头凌乱的头发,懒洋洋地开口:
「啊~我想你们都知道了,今天会有三年级学生来进行生涯辅导座谈会。你们不用太拘谨,既然大家都是学生,有什么问题尽管提问。」
他喀哒喀哒踏响夹脚拖,离开讲台,在窗边的摺叠椅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接著往门口大喊:
「喂~交给你们了。」
「好好好~」
银铃般的熟悉嗓音响起,十位左右的学长姊陆续进入教室。
在一行人之中,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是……骗人的吧?
我险些反射性地站了起来,膝盖猛然撞到抽屉底板。
——走在那群人之中最前面的人是明日姊,也就是西野明日风学姊。
真的假的?我可没听说喔。
明日姊面露爽朗的微笑,总觉得与陈旧的学校教室显得格格不入。
不论是摇曳著神秘色彩的短发、左眼那颗虚幻的泪痣,还是从长度适中的裙襬里伸出来的雪白长腿,所有一切看起来都像是艺术品。尽管如此,当事人却笑咪咪的,像只亲人的野猫,这种冲突的印象更助长了她散发出的非现实感。
连我这个已经习以为常的人,都有这种感觉。
班上的男同学大概都是第一次就近看见明日姊,他们愣愣地张大了嘴巴,女同学则是陶醉地看得入神。
虽然早就知道会有几位三年级学生来到教室,但我丝毫没想到其中一个人居然是明日姊。那个人可能是故意瞒著我,想吓我一跳吧。
因为平常基本上只有在学校外面交谈,我难为情得像是第一次邀心仪的女孩子进入自己的房间,不自觉别开了视线。
我别开的视线对上了藏老师的目光,他意有所指地嘻嘻笑著。我看我把橡皮擦屑揉成一团,朝那个大叔砸过去好了?
我轻轻吸一口气,再次看向讲台,刚好站在三年级生正中间的明日姊也往我看了过来。她得意地眉开眼笑,开心地往我挥了挥手。
在这样的气氛下做出这种行为,会让我的立场有多么难堪,她肯定是明知故犯的吧?
我带著苦笑朝她挥手后,果然从四面八方传来「他们是什么关系?」、「受不了,怎么又是他。」、「把头给我留下来。」这类的视线。
我说,柊夕湖同学、内田优空同学和七濑悠月同学,拜托可以不要那么杀气腾腾的吗?杀气刺向背部和头部,很痛耶。
我稍微转头,看见夕湖恶狠狠地瞪著我。我和优空一起走在放学回家路上时,曾遇过明日姊几次,七濑则是因为上个月那件事见过她。不过我没有在夕湖面前提过明日姊,之后想必会遇上猛烈的问题攻势。
我抱著一丝希望,求救地看向隔壁座位。阳直盯著我,然后莞尔一笑。
她这种反应实在让人恼怒,于是我反讽了回去:
「难不成你是在嫉妒吗?」
「啊~是啊是啊,我记得是吃屎去的意思吗?」
「你说的是*shit吧?」(编注:日文中音近「嫉妒」。)
「那个人是谁?不是你以前的女人吧?」
「别说得好像你是现在的女人。」
聊著一如往常的瞎话让心情平静下来后,我听见了明日姊与身旁学长的对话。那个人大概是体育社团的人,身高比我高,体格也很健壮。俐落的短发看起来很清爽,五官分明,让人一眼就有「啊~这个人肯定很受女生欢迎~」的印象。
「明日风,你们认识吗?」
「认识,他是我的学弟~」
明日风这个称呼听得我有些不是滋味。
既然他们是同学,就像我也是用名字叫夕湖或是优空那样,这种称呼方式一点也不奇怪。只是听到他那叫法,让我觉得自己很幼稚,居然为了明日姊这个称呼暗爽在心里。
那位学长苦笑著又继续追问,像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二年级所有学生都是我们的学弟妹,他是什么关系的学弟?」
「就只是我的学弟而已。」
「哦?」
他不晓得从话里听出了什么意思,还是接受了字面上的意思,认为我只是个普通学弟,我想大概是后者吧。如果有不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也不知道就是了。
学长看著我,嘴角微微往上扬了起来。
啊~这个人绝对喜欢明日姊,他露出了像是评定完成的表情。「我明白你对她的憧憬,不过明日风是我的,你还是早点死心吧,这位学弟。」这样的讯息传了过来。
找碴啊,别小看藤志高中首屈一指的混帐渣男,你还是先去校内匿名论坛让人骂个上百次,否则你还不够格咧。
……明日姊他们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让我心慌意乱,我也知道这样的自己很浮躁。
那个人拥有比我更多和明日姊共处的时间,他们共同书写出日常的故事,那个挤在字里行间有如课本涂鸦的人反而是我。
简单来说,我理所当然地难以接受这种天经地义又单纯的事实,而在闹脾气。我这个样子就像赖在玩具店前面的地上哭闹的小孩子。真是太丢脸了。
——受不了,每次在她面前,我就失去了自制力。
学长相当自然地推了一下明日姊的腰。
虽然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是要把现场交给她负责,但这暂且不谈,混帐东西你想把骨灰撒在海里还是山里,限你三秒钟之内回答。
当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明日姊往前踏一步,远离学长的手。
「好~那就你吧,先来敬礼。」
慢著,我哪有必要那么大费周章地帮他火葬。
大可以把他埋在操场的角落,只露出一颗头,每天早晚塞给他福井名产羽二重饼(限原味),一天他就会吃腻了,而且还会噎到。
「喂~你有听到吗?」
或是还有这种方法。
把他监禁在阴暗的房间里,要他把福井名产背子蟹(雌越前蟹)的一百只蟹脚剥乾净,否则不许离开。这种蟹脚很细,剥起来又累又辛苦,他肯定剥到一半就会崩溃。
「那个最爱自己又爱耍帅的自恋狂~」
这是在说谁啊?居然是我喔!
班上窃笑声四
起,我这才注意到明日姊在和我说话。反应慢半拍是我的错,只是拜托可以不要丢出之后绝对会爆炸的地雷吗?
「唔~起立。」
全班同学陆续站了起来。
「敬礼……坐下。」
既定流程完成后,明日姊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接著开口说道:
「各位同学大家好,我是三年级的西野明日风,今天请多指教。」
教室里,「请多指教。」的声音零零落落地响了起来。
所有人里面,浅野海人的声音最有活力。你那种个性实在让人心安。
明日姊从容不迫地又继续说下去:
「那么~该怎么进行呢。」
稍微冷静下来后,我观察了起来。明日姊在讲台上发言,不论是其他三年级生还是藏老师,都把主导权交给她。
刚才那位学长回应了明日姊。
「规模太大的话不方便进行交流,让比较要好的同学分成四到五组如何?然后我们这边则由两、三个人负责一个小组。」
明日姊往我这里瞥了过来。
她是因为知道山崎健太和上村亚十梦之间有过节,所以在意这种方式会不会有问题吧。我轻轻微笑点头。健太已经完全融入千岁小队,而亚十梦照理来说会和绫濑荠他们一组。
真要说起来,即使这个班级有现充班或是杂草班这类的外号,目前并没有不合的情形发生。
这两个月来,班上的小圑体大多都已经固定下来,而且在我所知的范围内没有落单的同学,应该是不需要担心。
明日姊微微点头。
「那就按照这个方式进行,确定人数后再知会我。」
果不其然,所有同学接连分好组,没有什么状况发生,分组完成后各自向明日姊报告。
明日姊依人数指定座位,所有同学听从指示,移动桌椅。
为保险起见,在确认千岁小队以外的小组都报告完毕后,最后由我报告。
「我们这一组是八个人。」
「知道了。你们就到那边的空位吧~」
话说回来。
像这样做为三年级生的中心人物,俐落下达指示的明日姊让人感觉很新鲜,也有点奇怪。从其他学长姊表现出放心交给她处理的气氛看来,她肯定平常就是这个样子。
我所知的明日姊总是一个人。
她总是孤零零的,用孤高这个字来形容更为贴近。因此我以为在学校里面,她也是离群索居,不让任何人接近。当然我知道她的脑筋动得快,可以和别人对答如流,成为班级的中心人物一点也不奇怪。再者,就能力来说,她本来就该得到这样的地位。
——只不过。
我总觉得有些寂寥,好像失去了什么。
我将幻想擅自投射在她身上又自行破灭,之前因为她而理解且说过的这番话此时化成一把刀,反过来伤害我自己。
不过,明日姊也是个平凡的女高中生,这个事实同样也让我心情轻松不少。
为了甩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我用力拉紧歪掉的领带,把领带系直。当我正要往小队成员走过去的时候,明日姊的声音从背后叫住我。
「对了,你们那一组会由我负责。」
「不会吧。」
「我常听说他们的事,想和他们聊聊嘛。」
「你恐怕会如坐针毡喔?」
「不是我,是你才对。」
「知道的话就别闹了……」
明日姊的这种个性真的很顽劣。
*
我们把八张课桌椅排在一起,一边坐著我、和希、海人和健太,对面依序是夕湖、七濑、阳和优空。
对面的夕湖迫不及待地开口说道:
「所、以、呢?」
我慌张的视线游移不定,试图敷衍过去。
「所、所以……今天不知道学长姊会有什么经验分享呢。」
夕湖用双手捧著脸颊,故意歪著头,露出嫣然的微笑。
「就是说啊~不知道他们会分享什么经验呢?那位和朔偷偷摸摸用眼神交流,美丽又优秀的西野学姊♪」
「哎、哎呀,我想只要大家提问,那个人都会回答的。」
「『那个人』啊,看来朔你也从她那里得到了很多经验分享嘛。哦~是喔~」
嗯,夕湖完全没有放过我的意思,一再朝我施加压力。
这时,七濑轻笑著,加入我们的话题。
「咦?夕湖你还没见过她吗?」
「悠月你见过吗?」
「之前碰巧遇到,她说跟千岁的关系只是普通的学姊与学弟。」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夕湖抚著胸口,像是松了口气。
正当我暗自称赞七濑做得好的时候,她又继续说下去。
「不过——西野学姊还说,要是我的危机意识不高一点,千岁搞不好会被她抢走。」
「气死我了。不管是说这句话的西野学姊,还是说得若无其事的悠月,都气死我了。」
我按捺不住,提出抗议:
「等一下,七濑,我记得那个时候不是这么说的吧。」
「不是吗?大致上是这个意思吧。」
我避开回答得好整以暇的七濑,与就要烧起怒火的夕湖,向优空投去求助的视线。她像是发现我的求救信号,无可奈何地开口说道:
「我在放学路上遇过她几次,朔同学也有介绍我们认识。他们的对话给我的印象的确是没有超出学姊与学弟的范围。」
我最喜欢你了小优空——我正这么想的时候,她又接著说下去:
「不过——朔同学看见西野学姊的时候就像个少年一样,整张脸都亮了起来,完全没把我看在眼里,兴奋地摇著尾巴就跑了过去。」
我在你眼中是这个样子吗?这真是最伤人的言词了。拜托不要装得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把斧头直接往我心脏砍过来好吗?
当我哑口说不出话来的时候……
「抱歉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明日姊拿著自己的椅子走了过来。
那位学长也在她旁边。他们在我和夕湖身边,也就是所谓的主位并排坐了下来。
他们挨肩坐著的距离让我有些心浮气躁,不过为了不再引来奇怪的臆测,我尽可能佯装平静。
「那么我再来介绍一次,我是三年级的西野明日风,这位是……」
「我是奥野彻,和明日风从二年级就同班。别看她外表这个样子,其实她这个人冒冒失失的,所以就由我从旁协助她。」
啊,奥野学长,那个位子很危险。封印在我左手的恶魔有时候会不受控制,攻击附近的人。
他的发言和生涯规划毫无关系,况且也没有人问他。他会滔滔不绝地说出这些话来,想必是为了牵制我。
他这种想展现自我优势的行为,等于是主动承认他们之间并没有很深入的关系;只是这番话成功惹恼了我,我实在没有资格嘲笑对方。不过,我也不想回嘴拉低自己的格调,于是我决定假装没有注意到窥探著我有什么反应的视线。
海人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水面底下一触即发的试探,活力十足地把手举了起来。
「我有问题,请问你们在交往吗!?」
奥野学长回答了这个问题。
「唔,该怎么回答呢……哈哈。」
运动型男羞涩的笑容看在所有人眼里,想必都会认为两人要不是在交往,就是只差一步了吧。
然而,明日姊说出「我们没有在交往~」,相当乾脆地给了否定的答案。
「太棒了!」
明日姊无视尴尬的奥野学长与兴奋的海人,轻轻朝我眨了眨眼。
「——和那一位也没有。」
这样的对应像是为了终结在现场弥漫开来的气氛,这句话不只是对奥野学长说,也是对在场所有心神忐忑的人说。
我就像因为玩得太投入,结果弄破珍贵花瓶的小孩子,心情有些消沉。
明日姊啪地击掌,说了起来:
「我们这就开始吧。藏老师也说过,大家不用太拘谨,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对未来也完全没有规划。你们心里有什么大致的想法吗?」
一阵试探的视线交错后,海人率先开口。
「我没有很清楚的想法。反正只要可以继续打篮球,去哪里都没差。我也想过用推荐甄选的方式进入体育科系,只是以我们高中的程度,可能很难录取。」
海人是一位优秀的球员,只可惜他再怎么优秀,藤志高中也不是篮球强校。如果只想
凭体育实力升学,恐怕是不切实际的方法。
明日姊可能是把他的回答和从我这里听说的人物形象重叠在一起,觉得很有趣吧,她带著轻笑回答他:
「既然如此,浅野同学,或许你可以先思考自己想在哪一所大学的球队打球。」
海人因为明日姊知道自己的名字而有些吃惊,不过很快便像是不在乎这些小细节,开心地笑了起来。
海人说完后,阳接著说下去:
「我的想法和海人差不多吧~因为需要父母金援,他们希望我能进入国公立大学,可是具体来说要选择哪一所大学,我完全没有头绪。」
她娓娓道来,明日姊听著露出了调皮的表情。
「如果青海同学你想进入国公立大学,最好先用功念书吧。」
「西野学姊怎么会知道我的成绩!喂,千岁——!!」
「我、我可没有把分数也说出来。」
「我都故意把分数藏起来了,你怎么会知道!」
「我又不是刻意要看的,谁叫你在我隔壁大呼小叫,我头一转过去就看得一清二楚啦。」
「唔唔……」
明日姊看著我们的互动,乐不可支地大笑了起来。
等她终于止住笑意后,又继续说下去:
「那么……七濑同学你呢?」
受到指名的七濑用手摀住嘴,稍微思考过后才做出回应。
「我隐约有想离开福井的想法,石川、京都、爱知、大阪或是东京都在考虑的范围内。」
「这样啊,所以你是县外组啰~你的确给人会这么做的印象。」
所有地区应该都是类似的情形,福井的高中生在思考升学问题时,首先会遇到的选择是要离开到县外,还是留在县内。
如果要到县外,藤志高中最热门的选项是邻县的石川或是关西的知名大学。这些地方的都市规模远胜于福井,尤其随时只要想回家就能回家的距离感,也是这些地方深受欢迎的理由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感觉一开始就决定到东京的人反而没有那么多。我想原因肯定是东京和其他地方正好相反,不论是心理还是物理上,与福井的距离都太遥远了。
当我正在思考这些的时候,水筱和希对七濑的话做出反应。
「我想进入东京的私立大学。那里感觉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而且我想进入吃喝玩乐的社团,成天嬉闹,享受校园生活。」
以这种眼光看东京的人当然也不在少数。这很像他会有的想法,不过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你不踢足球了吗?」
和希耸耸肩,有些落寞地笑著。
「别看我这样,我很清楚自己的程度。我的足球实力没办法养活我,所以我的足球生活就到高中为止。」
「……这样啊。」
我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的意思。从小投入体育活动的人,迟早会遇上这种抉择的时刻。要目标成为职业选手,还是把运动当成兴趣,或是就此放弃。
在我看来,和希有足以成为强校正式球员的实力,但也许就是因为有坚强的实力,更明白自己的极限在什么地方。
健太听著我们的对话,畏畏缩缩地说了起来。
「我大概……就进福大吧。我没办法想像自己离开福井这个地方。」
福大也就是福井大学,县内唯一的国立大学。藤志高中的学生如果要在县内升学,第一志愿有相当高的比例是福大。
实际上,升学后不想离开福井的学生非常多。有些人是单纯喜欢福井,也有些人是害怕离开熟悉的城镇,或是一个人住在外面。
听说没有离开福井,在福井就读大学的人,大多数会直接在福井就业。
在福井出生,在福井长大,在福井成家,在福井度过一生。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幸福的人生,我想肯定没有人知道答案。
优空同意健太的话。
「我的想法和山崎同学差不多,我不是很能想像自己走在大都市里面的样子……」
明日姊温柔微笑著。
「不是只有大都市才是县外喔?其他县市也有很多有名的大学。」
「不过,如果要念其他县市的大学,我会觉得还不如留在福井。我对自己一个人住不太有信心。」
夕湖听见她这么说,激动地说了起来。
「咦!小内这么有本事,一定不会有问题的~我煮饭洗衣服样样不通,离开家里才是超不安的啦。」
七濑摆了摆手,促狭地说了起来。
「我看夕湖你得先去修习新娘课程,煮饭洗衣服都难不倒我,我先走一步啦~」
不要用那种意有所指的眼神看著我,你看,夕湖注意到了啦。
「我生气了!我从今天就开始学!我会弄水煮蛋!」
「那是小学家政课教的吧。」
我忍不住吐槽后,夕湖气得鼓起了脸颊。
明日姊看著她,问起她来:
「柊同学你会选择县内?还是县外?」
「老实说,我还没有主意。我觉得很有可能顺其自然,最后直接进入福大……学长姊你们呢?你们已经确定要选哪间学校了吗?」
这答案听得我有些意外,不过也非常能理解。
夕湖这个人看似积极走在自己的路上,其实她的心思相当细腻。她看起来行事冲动,但是在要踏出真正重要的那一步时,又格外慎重。这种不平衡的状态不是软弱,而是坚强,我不著边际地思考著这件事。
这时,将现场交由明日姊主导的奥野学长开口说道:
「唔……水筱同学吗?我和他一样,想进入东京的私立大学。我的第一志愿是庆应,另外也会申请*MARCH。」(编注:指位于东京的五大私立大学明治大学、青山学院大学、立教大学、中央大学、法政大学。)
他的语气不再话中有话,单纯是以大一届的学长身分,和我们讨论生涯规划。
对升学学校的学生来说,大学志愿的选择是人生的分歧点,这种场合不适合夹带个人情感。他切换得非常迅速,让我对他多了点好感。
夕湖问了回去:
「您想进入庆应就读吗?这么选择是因为您在那里有尊敬的教授,还是有影响您未来人生方向的学系吗?」
奥野学长沉思了一会儿,接著回答了这个问题:
「虽然很想摆出学长的架子回答,可惜我的理由没有那么冠冕堂皇。我只是因为生长在福井,想有个机会在日本最大的大都市生活。我会选择庆应,是觉得既然都到了东京,当然要当个庆应BOY。」
「咦~用这种理由决定好吗?」
「这种理由不值得鼓励就是了。不过,我认为尽量选择以自己的成绩能进入的最好的大学,只要慎重填选科系,还可以用接下来的四年慢慢思考未来的路。」
身为实际面临大考逼近的三年级学生,他提供了非常贴切的意见。
包括我在内,想必没有多少人在高中时就确定了自己将来的职业规划。
这么一来,就只能基于想居住的地点、憧憬的大学、兴趣、擅长学科能发挥的领域,或是单纯以容易就业的科系等因素来决定了。
夕湖认同地点著头,接著换了个人询问:
「西野学姊您决定了吗?」
这问题听得明日姊有些难为情,她笑著搔了搔脸颊。
「啊哈哈~我大摇大摆来跟你们谈生涯规划,可是其实我也还没有决定,不知道要留在县内,还是去东京。」
「咦~好意外!从您今天给人的印象,我以为您在这种事情上面会决定得很乾脆。」
「……没有这回事,我也很犹豫。」
从她的语气听来,她难得不自觉说出了真心话。
我正思考要怎么接话时,奥野学长抢先说了起来:
「我一直跟明日风说,要她跟我一起去东京呢~」
好啊走吧走吧跟我一起去吧,在东京湾随著水泥桶在海底遨游吧。
明日姊不为所动,接过了他的话。
「嗯~如果奥野同学在*白金台买下一间单人住的房子,我会考虑的喔?」(编注:东京知名的高级住宅区之一。)
「至少也说是两人住的吧。」
——啧。
我看著他们说起和普通高中生无异的玩笑话,尽可能不让自己的心情受到影响。我搞不懂自己是为了明日姊沮丧,还是因为自己。
明日姊轻柔微笑著,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情。
我感到惆怅,悄悄地别开了双眼。
*
之后,明日姊他们用了许多时间接受大家的提问。
讨论到一半时,夕湖注意到我还没有提到将来的规划并提出了这点,结果明日姊说了「你不用现在说也没关系~」这番耐人寻味的发言,险些引爆战火;除此之外,每个人可以说都有很大的收获。
生涯辅导座谈会结束后,千岁小队的成员各自前往社团活动,回家社的健太也因为今天是轻小说的发行日,急忙离开学校了。
——我究竟在做什么啊。
整整二十分钟以上,我倚著校舍门口的玻璃门,聆听著漫无止境的雨声。我总有种不想让今天就此结束的感觉。
啪唰、啪唰,五彩缤纷的花朵绽放,接连从我身边经过。
稚气犹存的一年级女生开心转动著伞面,雨滴迸散,开出了一朵朵绣球花。
我把手插在口袋里面,轻轻摸著全新的手机皮套。当我把指尖举起放在嘴边,近似棒球手套的熟悉气味让我放松了嘴角。
这时,有人敲了敲我后脑勺的位置。
我吓了一跳,转过头去,看见明日姊在玻璃门后露出清爽的微笑。
「难道你在等我吗?」
她来到门的这一边,看著我的脸说。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明日风?」有道声音硬生生插了进来。跟著明日姊出现的,是刚才坐在她旁边的奥野学长。
想到他们可能是要一起回家,我的心脏纠结著,说不出话。
明日姊用一如往常的平静语气说:
「奥野同学,明天见~我会和他一起回去。」
「可是……」
「明天见啰。」
明日姊的语气沉稳且不由分说,奥野学长一脸无法接受的样子,用鼻子低低地哼了一声,接著便往校门口走了过去。
我像是记起来要呼吸似地吸了口气,尽可能若无其事地开口说道:
「难得你会这么叫我。」
明日姊像是觉得好笑,呵呵笑著。
「因为你好像没办法接受之前的称呼方式。」
「原来七濑事件的那个时候,是想要我接受啊?」
「在耍嘴皮子的是这张嘴吗?」
她用力捏住了我的嘴唇,纤细的指尖散发出淡淡的肥皂香气。我难为情地把头转开后,明日姊也乾脆地放开了手。
「好了,回家吧。我可以一起撑吗?」
「你忘记带伞了吗?」
如果我不在这里,她打算和奥野学长一起撑伞回家吗?这个孩子气的想法掠过了我的脑海。
「我今天想这么做。」
她好像看穿了我所有的念头。
「那就没办法了。」
「对,没办法。」
我打开自己那把廉价又朴素的塑胶伞。
随心所欲的野猫敏捷地凑了上来。我们不发一语,缓缓走起来后,啪哒啪哒,雨滴随即在伞面上跳起了舞。
「你的伞是水珠的图样。」
明日姊透过塑胶伞仰望天空,这么说著。
我讨厌雨天,以前的我这么想。
其实雨天也没有那么讨厌,现在的我这么认为。
*
我们独自走在熟悉的河岸边。
因为今天有第八节课,这时候早已过了放学的巅峰时间,不论前后都看不见其他人影。这个人独自一人时不在乎孤单,但是和别人在一起时又不想孤单,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欸,一人一半。」
她大概是发现雨伞靠向了她那里吧。
娇小的肩膀用力往我推了过来。
我把伞拿直,这么说著。
「你会淋湿的喔?」
「湿透的女人更有魅力不是吗?」
「这么说来,这条河好像有溺死的女鬼出没。」
「你老是这个样子。」
明日姊嗤嗤笑著,又继续说下去。
「太好了,你恢复平常的样子了。」
「……你果然看出来了吗?」
「你今天给人的感觉有点遥远。」
「遥远的是明日姊吧。」
「这么想的你很遥远。」
「果然是普通的女高中生。」
「我是女高中生没错啊。」
你不知道吗?明日姊淘气地拉起了裙襬。就算我不说出口,这个人大概也彻底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学起刚才那些女孩子的动作,转动伞面,绽放出绣球花。
这种日子就需要无聊透顶的玩笑。
「所以咧,那个男人跟你是什么关系啊。」
我装腔作势地这么问道,明日姊在我身旁笑得身体直打颤。
「就像你看到和理解到的那样啰。」
「乱拋媚眼,实在太下流了。」
「你要这么说的话,你身边还不是到处有人在拋媚眼。」
这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往旁边看去,看见她像个小孩子气呼呼地鼓起脸颊。
这下换我忍俊不住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
「我只是想到你那个时候明明表现得那么冷静。」
「你还不是在装酷。」
「我没有装,我平常就是神秘酷男。」
这种对话就像是一种仪式。胡说八道再加上花言巧语,为自己与对方的复杂情感找到一个平衡点。
雨势忽然变得猛烈,明日姊往我靠近了半步的距离。
换季后,穿著短袖的手臂贴在一起,冰冰凉凉的,我这才知道这个人的体温远比我的还要低。
「生涯辅导座谈会真好玩~我感觉好像变成你的同班同学了。」
不消说,比我早一个学年出生的明日姊会比我早一个学年变成大人,比我早一个学年离开学校。没有在四月到三月的同一个学年内出生的两个人,除非先出生的一方硬踩剎车,否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成为同学。
这种事所有人都明白。
不过,明日姊又继续说下去:
「柊同学、内田同学、七濑同学、青海同学、水筱同学、浅野同学和山崎同学,我忍不住想,为什么我不在这些人里面。」
「我想,因为你不想在这些人里面吧。」
「嗯,这我很清楚。毕竟……我必须是你的完美学姊呢。」
我认为是我让她说出了这种话。
自从那天傍晚,在河岸边相遇之后,明日姊就是为了我维持著明日姊的身分。
「欸……」
我没事的,不用对我那么温柔也没关系。我把差点说出口的这句话,收进了口袋里。其实我早知道自己该放开手,只是当我还想在这份温柔里再沉溺一会儿时,就变得不敢把手放开了。
明日姊顺著我欲言又止的话,开口说道:
「欸……」
贴著我的纤细手臂,变得有些紧绷。
「如果我们是同学,在开学典礼遇见的话,会像这样每天一起回家吗?」
「如果我们是同学,在开学典礼遇见的话,说不定明日风你不会对我有兴趣。」
「朔你肯定也是一样。」
所以说,这种举例一点意义也没有。我若无其事地往前走,若无其事地改变话题。
「明日姊,原来你还没有决定要去东京还是留在福井呢。」
「……对。」
上个月,当我卷入七濑陷入的麻烦时,碰巧遇见她,得知了这件事。我知道这不是能轻易决定的事,不过看见明日姊在座谈会讨论到这个话题的模样,我觉得自己得再问个仔细。
「有什么要跟我讨论的吗?」
我不问能帮上她什么忙,因为我不可能帮得上忙。
「没有。」明曰姊斩钉截铁地说:「要是和你商量,我的决心肯定会动摇。」
「这话听起来好像你就要下定决心了。」
「……嗯。」
我深深叹了口气。
「你要是想骗人,也得高明一点。」
「……嗯。」
我又深深叹了口气。
接著,我闹著玩似地说了起来:
「要是有我能尽微薄之力的地方,不如我们先来弄个特别装模作样的暗号好了?像是如果你想找人私奔,就摸一下左耳。」
明日姊露出吃惊的神色,然后轻轻点了下头。
「你会陪我吗?」
「我早就回答过这个问题了。」
明日姊的头往我的手臂靠了上来。
这种感觉既难为情又让人心慌意乱,于是我佯装什么都不知道。
*
回到家后,我冲了个澡,在沙发上打盹时,叮咚啪咚的急躁
声响把我吵了起来。我确认手机萤幕上的时间,已经是晚上七点过后。
我这里没有对讲机这种时髦的设备,所以我透过门孔看向门外,熟悉的灿烂笑容与愁眉苦脸的两个人就站在门外。
我难掩错愕,打开了门。
「晚安~新娘课程的到府服务!」夕湖神采奕奕地说。
「啊,我家已经有了。」
我匆匆忙忙正打算关上门的时候,乐福鞋的鞋尖抵住了门边。这不是到府服务,是强迫推销吧。
「别这么冷漠嘛。你还没吃饭吧?我来煮!」
「我不想吃只有水煮蛋的晚餐……」
我无可奈何地再次把门打开后,一脸过意不去的优空就站在她背后。
「不好意思,忽然跑来打扰你。夕湖吵著说要过来,怎么劝也劝不听。」
她举起手上的超市袋子。庶民风格的葱从塑胶袋里伸出来,那个样子莫名适合她,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优空也在的话,至少不用怕失火了。」
「过分,这话是什么意思!?」
邀请她们两人进屋里来后,优空手脚俐落地整理起食材。
因为时不时会来我家,她对屋子里面很熟。她不只确认调味料,连快用完的高汤粉也买来了,而且买的还是补充包,主妇力真高啊,优空。
至于夕湖的话,她拿著一个纸袋,迅速消失在更衣间。喂,你不是来上课的吗?好好观摩老师的行动啊。
我打开TivoliAudio的电源,用蓝芽接上手机,随机播放里面的音乐。GLIMSPANKY的〈奔向狂野之路〉开始播放后。
「当当!」
夕湖掀开更衣间的窗帘。这首歌正好成为她的进场歌曲,拜托你专心去煮饭。
我无奈地转过头去后,顿时说不出话来。
夕湖在熟悉的制服外面,套了件设计像是普通洋装的围裙。那件围裙是复古风,上半身点缀著蓝色小花,腰间系了个大大的蝴蝶结。蝴蝶结以下的部分只有简单的蓝色,和为了准备下厨而扎起来的马尾相得益彰,显得相当高雅。尤其因为系紧了腰间,更清楚突显出半圆形的E罩杯。
老实说,那副模样真的很可爱,也很性感。
「怎么样?怎么样?」
夕湖往我挨了过来,我不想直接称赞,于是我调侃起她。
「这个样子很像慌慌张张地上起料理课的新婚妻子,很适合你。」
「妻子!!」
「这话不是在称赞你。」
「机会难得,不如朔你也穿上浴衣吧?」
「没头没尾的,难不成是怀旧路线吗?」
我们闲聊的时候,优空也穿上了自己的围裙。
她穿上的是户外休闲品牌CHUMS的围裙,牛仔布质地搭配许多大口袋,红色的BoobyLogo非常亮眼。
重视实用性非常有优空的风格,只是这种真实感反而让她更像位真正的妻子,非常可爱,而且极为性感。
「夕湖她啊,特地在放学后去买了围裙喔。」
优空嗤嗤笑著,像是觉得这个举动很可爱。
「七濑的话让你那么不甘心吗?」
夕湖气得鼓起脸颊。
「才不是那样。我只是不想因为不会家事,局限了未来可以选择的路。」
「我一时间觉得原来夕湖也是有在考虑自己的未来,可是为什么跑到我家来?」
「咦?因为比起爸爸,为了喜欢的人下厨,感觉进步得更快嘛。」
「这种话绝对不要在你爸面前讲,他会哭出来的。」
我苦笑著看向优空,她在胸前比了个对不起的手势。
她想必提出了许多符合常识的意见,试图打消夕湖这个念头——那幅景象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哎,虽然有点吃惊,不过绝色美少女来家里做饭给我吃,我一点也不觉得反感。
我摇摇头表示没关系,接著问起优空。
「你们今天打算做什么料理?」
「我们想挑战最基本也没那么难的炖肉马铃薯之类的。」
「太棒了。倒是那件围裙底下,是裸——欸,我是开玩笑的拜托要屠宰请选活跳跳的鲜鱼不要屠宰我。」
*
咚咚、叩叩,咕嘟咕嘟,室内充满了准备晚饭的旋律。我躺在沙发上耍废,聆听著这些声响。
时间流动的感觉宛如小时候去朋友家玩,或是住在奶奶家的时候。
我父母基本上都是平日工作到很晚,假日只要有需要就会毫不在意地去上班的人,所以我很少有全家人一起坐下来吃饭的印象。上高中一个人住之后,要不是靠便利商店或外食解决一餐,就是自己随便煮一煮。
大概是因为这样吧。比方说在放学回家路上,从巷弄里飘来咖哩的香味,我就会感到莫名哀愁。
像这样等待做饭的时间也不错,我感慨地想。也许优空就是察觉到我的心情,所以不时会找藉口来做饭给我吃。
「夕湖,小心手指!」
「不用担心!我没切到!」
未来有一天如果我建立了家庭,也许就会像这个样子,我天马行空地想著。
我就像这样躺在沙发上,边喝啤酒边听音乐看小说。
「夕湖,马铃薯再削下去就没了!」
「咦~还可以继续削啊。」
这个房子把两房加餐厨的格局硬是改装成一房一厅加餐厨,厨房完全不是时尚的风格。
我不经意间抬起头,看见两人站在房间角落厨房的背影。
人们总喜欢关注女孩子穿著围裙的正面,只是我个人对背影更心动。蝴蝶结强调出臀部的曲线,十分性感,最重要的是看著能让人静下心来。
「夕湖,等一下,一小匙指的是用小汤匙放一匙进去!」
「遵命!」
「——欸,真的没问题吗!?」
我原本想无视她们的对话,独自沉浸在幸福的气氛里,可惜还是按捺不住吐槽了起来。
我从沙发站起来,走到厨房,夕湖那件全新的围裙不知不觉沾上了许多污渍,简直是一团糟。
尽管如此,本人相当乐在其中。
「欸,朔,做菜好好玩喔♪」
我不禁看向在旁边边清洗餐具边下指示的优空。她看起来疲惫不堪,我明白她的心情,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时,她疲弱地说道:
「快……快煮好了,可以帮忙把餐桌铺好吗?」
「知道了。」
「啊,不好意思,朔同学,可以帮我把袖子卷起来吗?」
「好。」
我站在优空背后,帮她卷起双手的袖子。
「啊~小内,你太奸诈了!」
「别分心,夕湖,注意锅子。」
我离开厨房,把三人份的餐巾铺在餐桌上,再用厨房纸巾和消毒酒精擦拭桌面,接著同样摆上三人份的碗筷。
起先我这里没有餐巾,碗筷也只有自己的份,多亏夕湖和优空让这个家的物品丰富了起来。和希与海人顶多只会买吃的东西过来,都是她们两个人周到地带来许多东西。
我打开电锅,把热呼呼的福井县产越光米依人数装进碗里后,在餐桌坐了下来。顺带一提,福井县民从小就接受「福井是越光米的发源地」的教导,事实上在这背后有许多复杂的历史背景,不过要是讲起这件事,就会和新舄县陷入永无止境的战争,乖宝宝的各位请千万小心。
最近好像研发出超越越光米的品种,叫做「一誉」,我改天也想买来吃看看。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优空她们也煮好了。主菜是炖肉马铃薯和味噌汤,还有个像是配菜的料理也端上了餐桌。
优空脱下围裙,在餐桌坐了下来,神情有些愧疚。
「对不起,朔同学,今天的菜色不多。」
她基本上都会准备三菜一汤,大概是觉得料理道数太少了吧。理由不用问也知道,况且我只是个等饭吃的人,心里没有什么不满。
「不会,这些菜看起来很好吃。这是什么?」
我指向唯一一道我看不出来是什么的料理。
「因为放进味噌汤的萝卜叶有剩,我把萝卜叶和鹰爪椒、吻仔鱼还有柴鱼片用麻油炒过后,再加入沾面酱调味,我想应该会很下饭。」
「完全是家庭主妇的思考模式。」
「真是的,注意你的用词!」
夕湖接著拿了另一个碗过来。
「来,朔,请用。」
「好,谢谢,可以的话,下次把壳剥掉再对半切开,看起来会更有正式料理的感觉喔?
」
她真的煮了三颗水煮蛋。
优空在一旁开心笑了起来。
「夕湖一直想挑战看看。」
「嘿嘿,小内教我之后,我已经是水煮蛋大师了!」
我心想「水煮蛋没那么容易失败吧」,不过既然本人兴高采烈地比著耶的手势,我就不泼她冷水了。这么说来,我在刚开始一个人住的生活时,连颗荷包蛋也煎不好。
「我很期待。趁饭菜还没凉掉的时候,赶快开动吧。」
「欸,朔,你要先吃饭?还是先洗澡?还是……」
「当然是吃饭啊!」
*
夕湖与优空的料理味道十分温和,齿颊留香,非常美味。
我自己煮的话总会煮出重口味又粗俗的男人料理,还是这种家常菜让人吃来温馨。
料理里有一些切得乱七八糟的蔬菜,不过想到这是夕湖努力的成果后,甚至增进了我的食欲。不知道是优空的指导有功,还是野性的直觉奏效,水煮蛋的半熟程度相当完美。
我诚实说出内心的想法后,她们眉开眼笑,没有帮忙的我总觉得过意不去。
「优空,这个萝卜叶超好吃的。」
「要再来一碗饭吗?」
「嗯。」
我把碗递出去后,她又帮我添了一碗饭。
「朔同学,你要茶吗?」
「嗯。」
我把杯子举起来后,她帮我倒了杯麦茶。
「你的脸颊。」
「嗯。」
我把脸颊往优空凑过去后,她拿下米粒,送进自己的嘴巴里。
「气死我了────!!」
夕湖忽然大喊了起来。
「喂,小内太诈了!那种大老婆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根本没有我介入的余地!」
「唔……就算你这么说。」
优空不知所措地搔著脸颊。
嗯,我明白夕湖的心情。这种压倒性的包容力究竟是怎么搞的,我一不小心把身心都交了出去。
「小内果然厉害,我不是因为今天聊到的话题才这么说,不过你一个人住肯定没问题。」
「我也不知道自己行不行,虽然家事难不倒我,可是只有一个人住好像很寂寞……」
「朔,你不会觉得寂寞吗?」
夕湖把话题转到我身上来。
「当然寂寞啊,其实今天我就很想和你们两个躺成川字睡在一起。」
「我要住下来!」
「不可以。」
玩笑开到这里,我认真思考了起来。
「爸妈决定离婚,答应让我一个人住的时候……」
我说了起来,她们的神情有点严肃。当然,我早就把家里的情形告诉她们了。
「老实说,我感觉到的不是不安,而是安心;而且比起生气,我更觉得感激。他们看起来相处得不好,但是都很尊重我的意志。」
之前我也向七濑提过,我父母的个性简直是南辕北辙。
不过,他们有个共同的教育方针,那就是「自己思考、自己下决定」。这种做法也有「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任」的意思,不过总比不由分说的否定来得好多了。
「就这层意义来说,因为是自己选择的生活,一开始我过得很开心。身为接受金援的人,这话说来有点惭愧,不过我还满喜欢这种生活完全由自己打理的感觉。」
夕湖与优空专注地听我说话。
「哎,如果说因此就没有感到寂寞的时候,那肯定是骗人的。所以像这样子,大家偶尔到家里来玩,我都很高兴喔。」我微笑著说。
夕湖露出了百感交集的神情。
「这样啊……老实说,今天在听到大家讨论之前,我本来没有认真思考过到县外还是一个人生活这种事。想到和希跟悠月会离开福井,我觉得有点孤单。」
在县内升学还是离开到县外,毫无疑问会对我们的关系带来重大的影响。
如果大家都选择进入福大,高中毕业后还是能厮混在一起。但是离开福井的那些人,会在新的城市遇见新的朋友,找到新的寄托,和家乡的朋友肯定顶多只有逢年过节回家时会出来见个面而已。
当然就算是明日姊也不例外。不对,正因为明日姊不论学年还是朋友圈都和我不一样,一旦她去了东京,我们就几乎再也没有机会也没有理由见面了。
那样就太寂寞了。
优空似乎也想著类似的事情。
「就算用电话还是用SNS马上就能联络对方,可是要是朔同学和夕湖去县外的话,就很难像这样一起吃饭了。」
「小内,别说这么哀伤的事嘛~」
夕湖哭丧著脸,可怜兮兮地拉住了优空。优空摸了摸她的头,安抚她的情绪后,又继续说下去。
「不过,我们也到了该思考这种事情的年纪,我们得开始认真思考,在还能像这样聚在一起的时候。」
为了打消弥漫开来的感伤气氛,我说了起来:
「好,今天大家就来躺成川字——」
「朔同学你还是躺成『ㄅ』字吧。」
「这种侧躺的姿势感觉超寂寞的!」
*
因为时间很晚了,我在送她们回家后,回到了自己家里。
喀嚓,门锁打开了。走进家里后,刚才的热闹气氛宛如一场幻境,屋里寂静无声。
——果然偶尔还是会寂寞的。
我没有点亮客厅的灯,靠著手机光源走向寝室,然后啪嚓点亮了小小的床头柜上放著的那盏弦月造型的台灯。
柔和的灯光蔓延在冰冷的房间里,我感到心情平静,在床上躺了下来。
我出神地凝视天花板,想起了明日姊。
她那副犹豫不决的模样实在很不寻常,虽然说高中生对未来感到迷惘本就是天经地义,只是我总觉得她坚持不肯把理由说出来。
明日姊说过,她拿不定主意要选择去东京还是留在福井。她还说,她快要下定决心了,以及怕跟我说了之后,决心会动摇。
我就是我,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我该在的地方,我的意志就是我的指标——那个看似活得如此自由自在的人,和这种软弱的一面显得格格不入。
不过,我想——
说不定连这种言行举止,也是我强迫她表现出来的。
你真是个幻影女子,我这么跟她说过。
明日姊曾说过,如果我们的距离再接近下去,恐怕无法再继续保持憧憬的学姊与杰出学弟的关系。
果然是普通的女高中生。
我是女高中生没错啊。
比方说,比方说。
不著边际的对话在脑中浮现。头脑里慢慢蒙上了一层雾霭,堕入梦境的世界。
难道是我把自己的幻想强行加诸在明日姊身上吗?
我想相信事实不是这样。
她出类拔萃的一面,她自己肯定没有注意到的崇高与优美的一面,我只想小心谨慎地呈现出来,让她知道。
——如同那一天,白色洋装的女孩子说我是个自由的人。
*
后来又过了几天,在久违的晴天午休时。我早早用完午餐,和阳一起来到了棒球场。
她新买了棒球手套,要我当她传接球的练习对象。她不是说「我当你的传接球对象」,而是「你来当我的传接球对象」,这种说话方式实在很有阳的风格。
我退出社团已经有将近一年的时间,差不多是可以用玩乐的方式来接触棒球的时候了。或许阳这么做,就是想让我道别过去。
「千岁——!高中棒球的球原来这么硬又这么重,万一被砸中不就重伤了吗?太让人兴奋了!投个魔球来看看吧——!」
……看来或许是我多心了。她可能单纯只是想增加兴趣,用来消耗多余的体力。
我在左手戴上定期保养的MIZUNOPRO棒球手套,用右手背拍了拍手套的掌心。依旧鲜艳的苦橙色、编织的网眼、扑鼻的皮革味,这些全部都让人怀念。
我深呼吸一口气,刺鼻的尘埃味冲进了鼻腔。
梅雨季里,强烈耀眼的阳光彷佛早一步宣告了夏日的到来。
——啊啊,我站到了球场上。
我向早就准备好的阳打了个手势后,球随即发出嗡声飞了过来,俐落地飞进手套里面。
这一瞬间,跑去接住飞球再把球传回本垒时的加速感,盗垒后再滑向下一个垒包时那种紧张的亢奋感,球棒击中对方投手致胜球时的痛快感,这些感觉一口气涌上心头,让我有点想哭。
为了不让阳注意到,我紧紧握住有些骯脏、四处起了毛
屑的球。
我在心里道了声谢谢,轻轻丢了回去。
阳的运动神经果然不错,她用新买来的棒球手套顺利接到球,只可惜没有接好漏球了。球在地上滚动,滚回来我这里。
「啊——!我还以为接住了!」
「阳,手套借我一下。」
「啧啧,把失误怪在用具上面,这可是二流人做的事喔,千岁同学。」
「不要那么多废话,快把手套给我,新人。」
我接过阳那个大红色的棒球手套。
她大概是在体育用品店买了特价的棒球手套吧。那当然不是棒球社正式使用的手套,不过让人惊讶的是,它的确是硬式棒球手套。
棒球手套还是硬邦邦的,我折了折大拇指和小指处,在手套弄出摺痕来。手套稍微变软一点后,我再用球打了打适合用来接球,称为芯的地方。
在某种程度上调整好之后,我把手套还给阳。
「喏,试戴看看。」
阳接下手套后,一下把手张开,一下把手阖起来。
「好像比刚才软了!」
「手套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得可以轻松张阖,不过只要顺著摺痕,就会愈用愈顺手。平常保存的时候可以把球放在掌心的位置,如果可以用松紧带绑起来更好。下次我再带来给你。」
「你要送小阳礼物吗?」
「只是条魔鬼毡束带而已。」
我说著,绕到阳的背后。
「我碰一下你的身体。」
「呀♡」
「我碰你没有别的用意,而且是你要我亲身示范来教你的吧。」
「开玩笑的啦,你尽管教。」
我把手放在阳的手套上,让接球面向上。
「这里稍微凹了下去,有接球的痕迹对吧?你记得,基本上要用这个地方接球。左手稍微使力——喝!」
啪!!
我用力把球丢向刚才说的地方。
「痛死我了──!!」
「很好,不要忘记这种痛觉。」
「太斯巴达了吧!」
「好,接下来。」
「够足(注:还很)痛欸!?」
我从背后抱住阳,握住她的左手和右手。男人把胸部压在她身上,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
阳一时间全身僵直,不过马上放松了力气。我也尽可能不去在意直接传到身上来的体温。
「女孩子常犯一种错误,棒球的投球方式和铅球不一样,不是把球往外丢,要像这样扭转身体。」
为了让阳摆出正确的投球姿势,我调整起她的身体动作。
「把球投出去的时候,另一只手要往后收。」
一连串的投球姿势教完后,我放开她的身体。
阳有些难为情地看著我,接著她像是终于按捺不住,忽然噗哧笑了出来。
她抱著肚子,大笑了起来。
「啊~好好笑,你今天特别积极欸。」
「我不是在追求你喔。」
「可是感觉你追求得很热情呢。原来你喜欢成这个样子啊?」
「牛头不对马嘴,我只是在教你传接球的方式而已。」
娇小的阳抬起头来看著我。
「我果然还是喜欢这样的你。」
「……你今天还真是积极。」
「球就要击在接球点上,对吧?」
阳说著,用手中的球撞了下我的左胸口。
我把逃避般的玩笑话硬是吞了下去,接住那颗球。
我心里百感交集,尽可能挂起大大的笑容,说了起来:
「好,来实际练习。」
「没问题!」
阳快步拉开距离,我往她投去速度比刚才快了一点的球。
啪,清脆的声音响起,球接进了手套里。
接著,阳以比刚才正确的姿势把球投回来,球速比刚才快了一点。
我稍微提升了一点球速,阳像是觉得很有趣,接住了球,兴致盎然地又把球投回来给我。
真好玩,我心想。真希望这样的时光能永远持续下去。
阳在第五次传球时,似乎是用力过猛,投出了我尽全力跳起来也接不到的大暴投。
我用力著地,转身要把掉到后面的球捡回来时——
「——朔。」
过去我还在棒球社时的几名社员站在那里。
最前面的男生把滚到脚边的球捡起来,徒手丢了回来。这球稍微偏了一点,我接住后深深一呼吸,嘻笑了起来。
「佑介……不好意思,把球场弄得这么乱,我会用耙子把地面整理好。」
藤志高中棒球社的强打第四棒,江崎佑介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话,哀伤地蹙起了眉间。
「你还在打棒球吗?」
我始终笑嘻嘻的,又接著说下去:
「这只是在玩而已,我正想追那个喜欢运动的女孩子。」
我看向阳,继续把球往她投过去,结果球从远高于对方头顶的位置飞过去,在远处落地。
阳像是察觉到什么异状,她没有去捡球,反而是往我跑了过来。
「千岁,那个人是谁?」
「我以前的队友。」
佑介无视我的玩笑话,往我跨出一步。
他背后那些熟悉的脸孔,担忧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朔……你没有回来的意思吗?」
「我怎么可能回去,我已经退出一年,球感早就没了。」
「不过离开一年而已,球感不会那么轻易消失。」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打者的敏锐直觉只要三天不挥棒,马上就忘了。」
「可是从你刚才的表情看来……你还是喜欢棒球吧?」
「——你们居然有脸说这种话。」
这句话脱口而出,我暗叫不妙,赶紧闭上嘴巴。
「由我们来跟教练说,之前那种事不会再发生了。你离开后,我们终于……」
「我说你们这些人!!」
我正咬紧了牙关时,阳气愤的说话声打断了佑介的话。
「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在千岁要退出时,你们非但没有阻止他,也不肯阻止对吧。」
娇小的马尾女孩站在我面前,像在守护我,保护著我。
「他居然会选择不继续打棒球,其中肯定有什么原因,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是共犯,还是假装没看见。」
阳用棒球手套用力拍了下自己的胸膛。
「——我只知道一件事,他现在传接球的对手是我。」
我不由自主想碰触她那纤细的肩膀时——
「喂,千岁。」
响亮的嗓音从背后叫住了我。
我转过头去,一看见上肩投法的投球姿势,立即反射性地往前踏出两、三步。
——嗡声在耳边响起,宛如用力把线拉直的超快速球往我胸前飞了过来。
啪哒。
手套掌心接住这球,痛快与畅快感窜过全身。
「好球……亚十梦。」
投出球的当事人若无其事地走了过来。
「大家玩得这么开心,让我也加入吧。」
闯入者出现,佑介先是一脸诧异,但他马上赫然一惊,说了起来:
「你是……阳光国中的上村吗?」
「哼,我对你没兴趣,让你知道也没什么意思。」
「只要是这附近国中有在打棒球的人,没什么人不知道你吧。」
「千岁就完全不记得。」
亚十梦自嘲地表示,又以「再说——」为开头继续说下去:
「眼睁睁地让讨人厌的天才球员离开的白痴棒球社社员聚集在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佑介像是被惹恼了,眯起了眼睛。
「跟你有什么关系?」
「没有。我只是看到千岁喜孜孜地在和女孩子传接球,过来取笑他而已。」
他们有好一段时间只是互瞪著对方,一句话也不说,接著佑介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朔,改天见。」
「喔。」我应和著,往跨出脚步的背影举起手。
见佑介他们离开球场后,我开口说道:
「一起来玩传接球吧,亚十梦。」
我递出球,他把球接下来后盯著我的手,接著像用砸的一样,啪地把球放回我的掌心。
「开什么玩笑,你至少教青海正确的握球方式吧。」
「啊……」
这么说来,我老在意著投球姿势
,没有教她基本的握球方式。他在那么远的地方居然看得一清二楚,不愧是前投手。
「再说你还不是忘不了棒球,一直在练习挥棒。」
「……」
他像是失去兴趣,也可能因为他本来就是为了其他理由过来,说完这句话后,他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就直接离开了。
「真是个怪人。」
我用中指与食指握住球的缝线,往阳伸了出去。
「这是正确的握球方式。还有……」
啪,球进到对方的手套里。
「谢谢你当我的传接球对手。」
阳有些不好意思,咧嘴笑了起来。
「有击中吗?」
「正中红心。」
宣告午休结束的钟声响起,我们为了掩饰难为情的气氛,用耙子把球场的地面整理好,接著往教室跑了过去。
*
那天放学后,开完班会的二年五班同学各自准备前往社团,或是回家。我和千岁小队的成员闲聊著,一边把课本和文具收进GREGORY后背包里。
夕湖先收好了书包,开心地说道:
「朔,你今天放学后有事吗?」
「是没有啦。」
「我可以再去你家做饭吗?」
「新娘课程之后是老婆送上门的到府服务吗?」
「老婆!!」
「我不是在称赞你,去查字典。」
背著运动包,正要前往社团活动的七濑凑了过来。
「千岁,你要是没事的话,要来看我们练习吗?美咲也叫我们再带你过去。」
「我才不要,美咲老师好可怕。」
「她说你要负起责任。」
「什么责任啊。」
「害我变成那个样子的责任?」
「别用这种会让人误会的说话方式!!」
跟踪狂问题解决后,我们回到了千岁与七濑的关系。同学们隐约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感,不太敢接触这个话题。
另外在学校的匿名论坛里,出现了「五班的千岁又始乱终弃了!!」的留言……呜。
我们聊天的时候,教室前面的门喀啦喀啦打开了。
「欸,那边的你!来和大姊姊一起约会吧?」
明日姊大喊著,笑咪咪地冲进教室里面。
我不由自主看向站在身边的那两个人。
哇,好灿烂的笑容!拜托不要皮笑肉不笑的!我都要吓到漏尿了!
明日姊踩著感觉不到体重的轻盈脚步,往我走过来。
「欸,来约会吧。」
她在我的桌子前面蹲了下来,下颚抵在双臂上,淘气地仰头望著我。
「怎么这么突然?」
「我之前不是说过吗?我对计画行程不在行。」
「我记得你说过不想要约会。」
「那么久的事,我早就忘了。」
「一定要今天吗?」
「明天的事我不知道。」
「《北非谍影》是吧。」
我们说著像是老电影里的台词,明日姊迅速站了起来。
「所以说,柊同学、七濑同学,可以把他借给我吗?」
「唔唔唔唔唔。」
夕湖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
因为第一次见面是在生涯辅导座谈会,对方是学姊的印象非常强烈,让她无法用平常的态度应对吧。再说她接下来有社团活动,也找不到阻止的理由。
相较之下,七濑的态度显得游刃有余。她挥了挥手,说了起来。
「不用客气,如果你不在意那是我的旧鞋的话。」
「欸,谁是旧鞋,我可不记得我们有什么关系。」
「……懦夫。」
「停顿那么久是什么意思!!」
这时,有人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明日姊像是在说那没有什么意思,开朗地说著:
「好了好了,到此为止~那我就把你收下了!」
她拉住了我的手。
我顺势从位子上站起来,明日姊说著「走吧~」,跑了起来。
「「等等,谁说要把人给你了!」」
我们没有理会夕湖与七濑的喊叫,冲出教室跑到了走廊。一路上,所有学生纷纷好奇转头。我们跑著,几位老师那些陈腔滥调的话全被我们拋到脑后。
我们觉得好玩极了,哈哈大笑了起来。
*
因为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我到男篮的社办向海人借了脚踏车钥匙,离开学校。我们推著脚踏车,走在熟悉的河岸边。
「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我说著,走在前面几步的明日姊开心地转过头来。
「这是街头巷尾流传的制服约会。」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说啊……」
她放慢脚步,走在我身边。
「升上三年级后,不是要开始思考未来了吗?在你的教室看见你们之后,那天的回家路上我在想,我们是高中生的时候只有现在;十年后不管我们再怎么希望,也回不到现在这一刻。」
「所以才要制服约会吗?」
明日姊有些腼腆地搔了搔脸颊。
「我们一直都是在这座河岸碰巧遇见、聊天然后道别对吧?我们连彼此的电话号码或是LINE都不知道。这种关系非常诗情画意,但这样的关系能做为一段美好的回忆留存在相本,在我时限逼近的青春里不留下后悔吗?我这么怀疑了起来。」
这种情感或许可以说是多愁善感。
十名高中生里面,其中八、九名都冒出过同样的念头。
不过,即将离开学校的明日姊与还会继续待在学校的我,我们的时间肯定是以不同的速度在流动。
对我来说平凡无奇的今天,对明日姊来说却是所剩无几的今天。
「真让人意外,我以为总有一天会忍不住说出这句话的人是我。」
「我原本也这么以为~早知道就不要一时兴起,到你的班级参加座谈会了。要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可以继续当个幻影女子,像一阵烟从你面前消失。」
她的语气柔弱,听来有些寂寥。
「……明日姊是我憧憬的大姊姊。」
我尽可能把话说得坚决。
真要说起来,这是我必须说的话。
她会被迫做出这种举动,都是因为我当时太脆弱,且现在也一样脆弱。到头来,我又让她故作成熟了。
「比方说,你在我和奥野同学讲话的时候有什么样的感受,看著你和柊同学或是七濑同学讲话,我也有相同的感受。」
我回想起刚才被握住手的触感。
「坦白说,生涯辅导座谈会那天,我一直睡不著。就像喀啦喀啦摇著铁罐,确认里面的糖果数量,我在棉被里翻来覆去,思考著失眠的理由。最后我打开了心的盖子,答案就这么出来了。」
明日姊笑逐颜开,露出无比清澈的笑容。
「啊啊,我想以高中生西野明日风的身分,和你一起享受青春。」
我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的表情,感觉胸口就快要炸裂,做出了木讷的回应:
「就算只是普通的学弟和学姊吗?」
「普通不好吗?」
「不,我只是觉得有点难想像而已。」
「比方说如果是这样,你不觉得我们还有尝试的时间和理由吗?」
这话听得我全身力气放松下来,笑了起来。
「原来明日姊比我以为的还要中意我啊。」
「你不知道吗?」
明日姊调皮地说。
「——我从很久以前就很喜欢你了。」
空白的时间在我们之间蔓延开。
犹如吹向明日的风经过我们。野猫气定神闲地从我们面前走过,乌鸦在远方嘶鸣,水声啪唰作响。
我们凝视著,凝视著,凝视著彼此。
明日姊没有别开视线,我也没有移开目光。
一直以来,我们为两人之间的关系画了条界线。
不对,正确来说是被迫画下界线。
所以说,这句话不是爱的告白,而是明日姊温柔的道别,为这奇怪又做作的一场戏画下休止符。
我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我们将不再是高中学姊与学弟的关系,说不定我们之间的距离会遥远得再也不可能碰到面。
因此,我说出了最老套的话:
「总之,我们来找些高中生的乐子吧?」
「嗯!
」
我们在认识后,大概是第一次像个随处可见的高中生般相视而笑。明日姊彷佛整个人豁然开朗,松开了领带。
*
购物中心Lpa所在的国道八号沿线上,我偶尔会与和希还有海人会去的电动游乐场和漫画咖啡店也在那附近。我让明日姊坐在脚踏车后座,载著她来到漫画咖啡店。
这个地方虽然说是漫画咖啡店,其实还有卡拉OK、飞镖和撞球等多种游乐设施。
我建议我们各自选一间小包厢,在里面看漫画。
「在约会中能分出去的东西只有夏天的PAPICO跟棒棒冰!」
结果,她立即否决了我的提议。
我原本想选择双人沙发包厢,做为最后的抵抗,结果明日姊毫不迟疑地告知店员要双人和室包厢。
包厢里,我们就像两个人坐在床上,我尽可能紧贴著墙边,明日姊却不停往我逼近,聊起自己推荐的漫画,实在让我身心倶疲。明日姊的薰衣草香充满著狭小的空间,让我无法呼吸,不到一个小时我就宣告放弃。
在告知店员,进入设置飞标靶与撞球台的房间后,我终于能畅快地大口深呼吸。这里空间宽敞,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
「拜托饶了我吧。」
我这么嘀咕时,兴奋地拿著细长的撞球球杆的明日姊往我转过头来。
「我以为你会更镇定一点。」
数秒前发生的事宛如幻觉,她露出了成熟的微笑。
在间接照明下显得昏暗的这个空间,把她的笑容衬托得更加动人。
鲜蓝色桌布的撞球台上,五颜六色的撞球滚动著,我叹了口气。
「憧憬的学姊忽然跑来和自己约会,如果有男生不会心跳加速,我还真想知道是谁。」
「你不是很习惯吗?和女孩子之间保持某种程度的距离感。」
「我才不习惯和明日姊之间保持那样的距离感咧。」
「自在?郁闷?还是……不知所措?」
「好庸俗的问题,就像在对刚出生的婴儿问:『你觉得这个世界怎么样?』。」
明日姊轻笑著,俐落地拿起球杆,可惜用力过猛,球杆飞了出去。
她连忙把缓缓滚动的球杆捡起来,然后转头看著我,一脸像是在说「你看到了吗?」,不好意思地搔著脸颊。
「欸,你注意到了吗?」她腼腆地说。「和杰出的学弟第一次约会,这世上也没有不会因此心跳加速的女孩子。」
明日姊表示自己是第一次打撞球,于是我教她撞球的规则。
简单来说,球桌上摆放写著数字一到九号的球,先把九号球打进袋就算赢。基本上,母球必须碰到台面上号码最小的一颗子球,不过要是九号球直接进袋也算赢,是规则非常单纯的游戏。
再者,我也不知道除此之外的游戏规则。
子球排为钻石状,一号球在顶点,九号球放在正中间,其他号码则是随意排放。开球时必须先以母球击中一号球,让其他子球散开后,就算比赛开始。
在我解释的时候,明日姊马上用白色母球练习起击球。她的技巧差劲透顶,害我忍俊不住笑了出来。
「这不是西洋剑,单手是没办法击球的。」
我这么说之后,她赌气地噘起了双唇。
「我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喔。」
「福井的高中生很少有人没来过这种地方,大多都是在某个时候,有人提议来玩。」
「我家……」明日姊说著,在撞球台坐了下来,回忆似地看著天花板。「我家很严格,妈妈是国中老师,爸爸是高中老师,他们的个性都很严肃,会说不能在庙会摊子买东西吃,不能在朋友家过夜,小孩子不能来这种地方之类的话。」
老实说,这话的内容出乎我的意料。
在我心目中,明日姊是自由的象徵。我不认为她会反抗父母,只是也无法想像她受到家庭规矩这类事物束缚。
当然,将孩子的行动限制到什么程度,每个家庭各有各的规定。允许高中生一个人住的我家采取放任主义;也有些人如果没有社团活动或是上补习班,就需要遵守七点的门禁时间。
我原本以为明曰姊家的情形和我家差不多。
我迷惘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可能单纯是之前没有提起这个话题的机会,也有可能是这个瞬间让她有了说出口的意思。
再三犹豫过后,我模棱两可地说道:
「没有尝过摆摊的那些大叔大婶随便炒的炒面、○○烧,再用弹珠汽水灌下肚的美味,等于损失了大半的人生呢。」
「那是你之前和七濑同学做的事吧。」
她闹起脾气,把头转开后,又说了起来:
「不过……其实很久以前,有人带我去过。」
「你爸妈吗?」
「……你说呢?」
她露出了意味深远的笑。
她跳下撞球台,拿起球杆。
「所以我希望你能教我那些坏事。」
「不过是撞球而已,说得这么夸张。」
「这可是我的第一次。」
「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这种男人好吗?不良少女。」
「就是这种男人才好。」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我一时语塞。
「这……」
明日姊咧开嘴,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毕竟要是没有留下美好的回忆,就当被狗咬了,马上就能忘记不是吗?」
「算你狠,给我站好,我要训练到你连腰都挺不直。」
如果对方是夕湖、优空、七濑或是阳,我大概能像是日常生活的延续,随口说出称不上高雅的玩笑话,以及这个人一辈子可能都没有说过的,堂堂正正的高中生不知所云的对话。
不可思议的是,明日姊在我心里的形象并没有崩坏。
我吁了口气,拿起一根球杆。
「先用左手摆出这样的动作。」
我示范起基本的架杆姿势,也就是支起球杆的手势。
明日姊模仿我的动作,动起了手指头。
「……小狐狸?」
「这不是皮影戏的狐狸,用食指弄出一个环,小拇指放下来。」
她的手指动作摆来摆去都不正确,我失去耐性,忍不住抓住她的手。
「啧!这样摆!左手用这样的手势放在撞球台上,把球杆穿过食指这个环,再用右手牢牢地抓住另一头──」
不经意间,明日姊雨滴般柔滑的头发碰触著鼻尖,纤细的颈项传来女孩子的气味,我赫然一惊,往后跳开。
好险。我差点像教阳传接球的时候那样,亲身指导她。真要说起来,我已经这么做了。
一旦自觉到自己的行动,刚才在眼前的颈项上纤细的细毛,娇小的耳垂,颈椎的微微突起都历历在目地浮现在脑海。
「然后……接下来呢?」
明日姊握住球杆转过头来,她的脸颊似乎隐约泛著一抹红润,只是我实在没办法直视她,把目光转开了。
「接下来……只要把右臂夹紧,球杆往母球的正中心击出就行了。」
眼角余光中,我看见她轻轻点头,专注地转身面向撞球台。
「这样吗?」
这句话让我把视线转了回去,因为她的身体向前倾,小巧浑圆的臀部翘了起来,不算短的裙子后面比平常拉高了十公分左右。
大腿内侧因此露了出来,呈现出从明日姊中性的印象无法想像的柔软与令人目眩的弹性,让我强烈意识到她不只是让人憧憬的学姊,更是个女孩子。
我不由自主转头确认有没有其他男人的视线,不过和进来的时候一样,室内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影。
「就、就是这样。」
我支支吾吾应和著,绕过桌子,移动到明日姊正面。
如果是碰巧遇见的陌生女孩子,或是夕湖还是七濑的话,我或许会庆幸实在太走运了,目不转睛地凝视对方。不过,我对于用性的眼光看眼前的这个人实在心怀抗拒。
叩,明日姊没有成功击中球的中心点,球撞到桌边的防撞条,往我滚了过来。
我拿起球,把球摆回去。
「真可惜,表现比刚才好多了呢。」
「我好像抓到诀窍了,看我的。」
明日姊再次把母球摆好,身体向前倾,握好球杆。
这一瞬间,她衬衫的胸口敞了开来,天蓝色蝴蝶结点缀的布料与雪白的隆起映入眼帘。
发麻的感觉从下半身窜至背上,我赶紧把头转开,只是那真实的肉感已经烙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明
日姊,领带,把你的领带系好!」
「嗯?」
她愣愣地回应我,三秒钟的空白过后,我感觉得到她急忙转身背对著我。我这才终于放心下来,把转开的脸转回来。
明日姊匆忙重新系好领带,开口跟我说话。
「你看见了吗?」
「我很努力假装没看见。」
「你看见多少?」
「原来明日姊喜欢天蓝色啊。」
「——!」
她大动作地遮住脸,蹲了下去,隐身在撞球台的影子后面。
那副模样莫名好笑,也很可爱,我捧腹大笑了起来。
「呜,我嫁不出去了啦。」
她闹起了别扭。
「要我负责吗?」
「……切腹?」
「可以不要那么可怕吗?」
明日姊把手放在撞球台上,探出一颗头。她稍微低著头,嘟囔著说:
「不然让我听你唱歌吧。我要听你用真心唱的歌,像是第一次见面的招呼,总有一天的道别。」
「小事一件。我愿意唱,像是从这里开始,永远不会结束。」
我如此吟咏出声,尽管明知道我们的对话答非所问。
叩,明日姊击出的球顺利撞上一号球,球散了开来,九号球滚进袋口。
*
明日姊靠著初学者的运气,一开球就让九号球入袋。她意气风发,接著又玩了三局。
结果是我一胜三败。咦咦,怎么会是我惨败?
「太奇怪了。」
我在饮料吧前这么说,明日姊嘻嘻笑了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每次都是我打进的球最多,为什么明日姊就是那么刚好能让九号球进袋。」
比方说,就算我把一到七号球全部打进袋里,接著明日姊打出的母球击中八号球,八号球再慢吞吞地撞中九号球,九号球就这么掉进一旁的袋口。同样的情形,在我帅气开球让球散开来后,明日姊咚地把母球击出,撞到二号球,九号球接著入袋。
因为像这样屡战屡败,最后一战我幼稚地拿出真本事来,好不容易取得一胜。
明日姊在杯子里注入哈密瓜汽水,神情从容自若。
「先把九号球打进袋里就赢了,不是吗?」
「规则是这样没错,虽然是这样没错!但每次球进袋,反而是把球打进去的那个人最惊讶啊!」
「真是的,那么爱找藉口,实在不像个男人喔,少年。」
「哼——!不要拍我的肩膀——!!」
我在杯里装入冰咖啡,两个人一起往卡拉OK室走过去。
室内的沙发摆成U字形,空间相当宽敞,可是明日姊毫不犹豫地坐到我旁边。我在她的要求下唱了几首歌,每次唱的时候,我都试著邀她一起唱,但她始终坚持不主动拿起麦克风。
在教会明日姊怎么使用触控萤幕点歌系统后,她开心地玩著触控萤幕说:
「接下来唱这首吧,〈Guild〉。」
「这是你说会想到我的那首歌吧。」
「正确来说,我想到的是那个时候的你。」
那个时候大概是指我放弃棒球,自暴自弃的那段时期,以及我第一次遇见这个人的去年秋天。
「你还记得吗?」
「我怎么可能忘记。」
毕竟要是没有遇见明日姊,可能我到现在都还在行尸走肉的状态。
——从小学起便全心全意奉献的事物从双手滑落,导致这种状况发生的环境、人物,尤其是放弃坚持下去的自己,让那个时候的我感到无比的苦闷与愤慨。
在傍晚河岸边遇见的明日姊,美得宛如我一直憧憬著伸出了手的那轮明月。
光就事实来看的话,她加入玩得过头的小孩子的行列,和他们一起打打闹闹,让原本不和的气氛变得融洽,就只是这样而已。
这么单纯的行为,在当时的我眼中看来却是无比耀眼。
不在乎他人的目光,不在乎他人的狡黠、软弱与龌龊,理直气壮地走在自认为正确的道路上。
不需要像别人那样穿上坚固的铠甲,我行我素,如一阵自由的风,如悠然走在路上的野猫,甚至不需要罗盘,只是一路往前走。
——如果我能像她那样活著,就不至于落得这种下场了。
在那之后,不管在上学途中、在学校或是放学回家路上,我总会不自觉寻找起明日姊的身影。每当看见她的时候,我几乎都是冲过去叫住她,在时间允许的范围内和她闲聊。我想跟她讲话。
老实说,我是第一次这么积极想和别人来往,因为别人总是擅自来到我身边,又自行离开。
学弟忽然贴近自己,明日姊一开始有些困惑,不过她后来还是接受我,真要说起来是习惯了我的出现,将我当成了她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在日积月累的时间里,她纤细的感性说出的那些金玉良言,相当程度救赎了我。
比方说,我们有过这样的对话。
「明日姊,为了活出帅气的人生,必须变得狼狈时,要怎么做才好?」
「这要看帅气是由谁来定义的吧,你所认为的狼狈,或许在别人眼中看来不是那个样子。」
「野猫为了食物向邻居大婶卖萌,你不觉得这很狼狈吗?简直和家猫没两样。」
「不是喔,野猫这么做是为了继续当一只野猫。」
「为了维持原本的生活方式,放弃自己的身分吗?」
「你总有一天能理解的。」
另外,还有这样的对话。
「明日姊。反正有背叛,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有信任,你不觉得吗?」
「和反正的数量成反比,人生会愈来愈黑白吧。反正将来用不上,不如不要念书;反正都会分手,不如不要交往;反正不会赢,不如不要对战。」
「如果不能优美地活著,和死去没有分别吗?」
「这句话更有你的风格。」
我还收过这样的纸条。
『言语具有力量。
当你心情疲惫的时候,音乐能自然疗愈你的内心。
希望你能找到填补心灵空缺的那块碎片。
明日风』
——她借给我BUMPOFCHICKEN的《Yggdrasil》这张专辑,另外附上了这张纸条。
回到家后,我用旧随身听听著这张专辑,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音乐与歌词当然都很出色,不过明日姊为我找到这样的字语,并送来给我的事实,让我感到无比温暖。
我回想起那个时候,在明日姊手里的触控萤幕点了不同于她指定的另一首歌。
〈ByeByeThankYou〉。
这首歌唱的是离开故乡,即将前往梦想的城市。
不论距离多么遥远,这里永远会是你的归属,我会在同一片天空底下想著你。
我带著这样的期望,如同明日姊过去对我做的事,虽然是向人借来的话语与做法,但希望能传达给现在的明日姊。
*
离开漫画咖啡店后,夜幕正好掩盖了半边天空,心急的弦月好整以暇地高挂在天际。我们玩得起劲,似乎玩了很久。
我提议用脚踏车双载送明日姊回家,她表示想走一会儿路。
我推著脚踏车,经过小公园与田地,沿著福井往四面八方延伸的水路边漫步走著。
「你给我们的第一次约会打几分?学姊。」
我这么说之后,身旁的人轻轻笑了出来。
「这个嘛~九十分,学弟。」
「我还以为会是满分或是一百二十分。」
「谁叫你最后擅自把场面搞得那么感人,所以扣分。」
明日姊可爱地吐了下舌头,接著马上恢复严肃的神情。
「欸,我可以问一件奇怪的事吗?」
我点点头,要她继续往下说。
「你有梦想吗?」
「我想成为享尽艳福的美女后宫王。」
「认真点!」
「在去年之前,我本来想成为在大联盟活跃的职业棒球选手。」
我感觉到她倒抽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别这么说。要是没有明日姊,我恐怕没办法这么平心静气地讨论过去。至于目前的话,我的梦想是找到新的梦想。」
她现在也许有话想说,所以我随口回应后,问了回去:
「明日姊你呢?可以问吗?」
她像是在等我说出这句话,点了个头。
「我想做将文
字传达给别人的工作。」
「像是小说家吗?」
她摇摇头。
「小时候我是有过这样的念头,不过不是这种工作。我还是想当读者,以读者的身分参与书籍制作……我想当小说编辑。」
编辑,我覆诵著。
我对编辑只有模糊的概念。编辑这份工作给我的印象是担任小说家或是漫画家的负责人,催他们交稿,修改完成的稿件等等。
我早就知道明日姊喜欢小说,这个答案没有让我太讶异,我只是以为这种人会先以自行创作为目标。
明日姊像是看出我的想法,又继续说下去:
「从小我就是在各式各样的故事和文字间长大,有些让我快乐,有些让我哀伤,有些让我得到勇气,鼓励、支持著我,甚至是拯救了我。就算我的英雄在遥不可及的地方,我还是可以接触到接近英雄的人物。」
「我有点懂你的意思。」
「所以说,我想协助创造出这类故事,送到大众面前。」
说到这里,她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脸颊。
「这样的想法会太肤浅吗?」
我缓慢而且明确地摇了摇头。
「很有你的风格,而且也很适合你。」
我真心如此认为。
因为正是她传达给我的话语,拯救了我。
「不过,我的动机和『因为某本小说救了自己一命』,或是『因为与某位编辑的相遇改变了人生』这些理由无关。」
我沉默著催她说下去后,她有些尴尬地低了下头。
「简单来说,我单纯只是喜欢书,想从事相关工作;不过我喜欢的不是写作,而是阅读,所以想成为编辑。虽然我有强烈的意愿,只是总觉得想得还不够清楚,好像太草率了……」
她嘟嘟囔囔著说,我听出了她介意的事情。
——要谈论梦想,需要有更冠冕堂皇而且具说服力的理由。
天底下有几个高中生对未来的梦想有明确的想法。
小时候就不用说了。
想成为假面骑士,想成为摔角选手,想成为漫画家,想成为太空人,想成为偶像。
不论是字面上多么荒唐的梦想,都不会有人蹙起眉头,也不会遭到耻笑。
不过一旦到了这个年纪,未来的梦想等于将来的工作或是生活方式,大多数人都不会再提及这个字。
谈论梦想的人,变得愈来愈孤寂。
实际上,我在向身边的人表示要成为大联盟的职棒选手时,他们或是想劝导我,或是表现出嘲笑的错愕态度,或是用温暖的目光对我说出「别再说这种孩子气的话了……」这类的话。
编辑没有大联盟那么不切实际,但的确也不是想进就能进入的行业。
所以说,明日姊想必是产生了自卑感。
为了说服自己与其他人,必须要有极富戏剧性,到了这个年纪还能谈论梦想的根据。
我不是不能理解她这样的心情。
所以我尽可能用真挚的语气,谨慎地做出回应:
「我喜欢棒球,所以想成为职业选手。喜欢小说,所以想从事和小说相关的工作,这样的心情就足以成为追求梦想的理由了吧?」
明日姊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
「这样啊……谢谢你。老实说,我不太有自信。我不知道自己的喜好只是兴趣的程度,还是喜欢到能当成工作。」
我看著她的反应,提出了另一个疑问:
「你想到东京,是因为这是成为编辑必经的过程吗?」
「……对。」明日姊腼腆地点了下头,继续说下去:「刚才我也说过,我对一般人认为理所当然的经验完全没有经验。不过,对于和朋友一起过夜的乐趣,在那种场所游玩的气氛……还有第一次的约会,我大概知道是什么感觉。」
「因为在小说里看过。」
「对。可是,实际的体验比书里描写的还要好玩,更让人兴奋以及幸福……这让我确定了一件事,不论是要成为小说家还是编辑,亲身经历非常重要。」
「有些事在乡下地方体验不到,是吗?」
「所以我想到东京去,我也知道这种想法有点短浅。不过,孤陋寡闻的我想先从这里做起。」
我认为这是为完成梦想,非常正确的第一步。
如果想把故事或是文字传达给他人,首先必须让自己相信文字的意义、重量、价值,以及温柔与坚强。经历过挫折的人说的话,会比没有经历过挫折的人更能传到正在经历挫折的人心里,就像知道正确的握球方式,能把球拋得更远。
明日姊难为情地笑了。
「话虽然这么说,其实也有东京的大学在媒体界的就业率高这种现实的考量。反正如果真的想在出版社工作,总有一天还是得到那个地方。」
这话非常合理。福井虽然有报社和地方志,但如果想成为小说编辑,即使进入福井的大学就读,最后还是会在东京就业。既然迟早会到东京,不如趁大学的时候过去,在各方面都比较方便。
换句话说,要留在福井还是前往东京,端视是不是要坚持成为编辑的梦想。
明日姊忽然嘀咕了起来。
「我说过我很喜欢也很讨厌这个地方,你还记得吗?」
「记得。」
那是上个月发生的事,我们碰巧在车站前的书店遇到对方。
「福井是个很温暖的地方,附近邻居大多都认识,有时候会在超市遇到朋友的妈妈,如果小孩子在玩危险的游戏,也会有顽固的老伯伯跑去骂他们。」
「小学的时候,有个很有名的老爷爷,他每天都在监看我们上下学。如果我们在回家路上吃午餐剩下的面包,他就会破口大骂『没规矩!』。」
「对对。」
明日姊嗤嗤笑著。
「这个地方的过去和现在似乎一直连接在一起。」
「福井车站有自动剪票机啰。」
「我不是指这种表面上的事!」
她打了一下我的肩膀。
「那是种生活一直在这里的感觉吧?好像我们的父母、祖父母都是感受著相同的气氛,以同样的方式度过人生。」
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家里的人比较奇特,不适用于一般情形,但是他们生活在这个地方,同样让人有这样的印象。
明日姊又继续说下去:
「时间流动得很缓慢,这种形容方式或许缺乏新意,不过不是有人用切换开关来形容吗?让生活和工作可以保持平衡的开关。福井这里的人不论工作、家庭,不分平日还是假日,全部都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让自己委身在一成不变的平稳日子里过活。」
「这个地方没有冷漠的概念。不论是好是坏,都有种『点到为止』的气氛,像是不用急慢慢来的感觉。」
这么说绝对没有福井的人不思进取,或是懒散的意思。
大家都很认真工作,认真生活。
不过,电影、电视或是小说里面,都市里的人感觉都太紧张了。
他们有时间在傍晚的河岸边无所事事地听音乐吗?他们知道从回家路上的巷子里,传来的家庭和乐的气氛吗?他们会从夜晚的气息,惊觉到季节的变换吗?
「不过──」明日姊说:「我就是因为这样,很喜欢也很讨厌这座城市。我可以轻易想像一直待在这个地方的自己。带著藤志高中毕业的头衔进入福大,成为公务员,或是在电视公司、报社、银行……这些稳定的职场就业,最后成为不知名人士的妻子。」
心口一阵刺痛,我假装不在意,催她继续说下去。
「我会生两、三个小孩,请育婴假,在父母、亲戚和邻居的照顾下,成为福井的妈妈,过著稀松平常,但是自认为特别的人生。」
「这也是幸福的一种形式。」
我说出了浅薄的意见。
「当然是,我完全没有否定的意思,也尊敬这样的人。可是、可是呢,只要待在这个地方,我就无法摆脱这种落于俗套的人生。这话说来或许不好听,但我害怕……染上乡下俗气的自己。」
这样的人生恐怕和明日姊心想的编辑这个职业完全相反。
希望能将心意传达给不知道名字的人的人生,和珍惜身边重要的人的人生。
不消说,可以两者兼顾的人不在少数。
即使现在决定留在福井,也可以用四年的时间深思熟虑,再做出选择,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所以说,问题不在于实际上做不做得到,让人担心的是在升学的这个时间点如果留在福井,追逐梦想的热情会不会逐渐消退,就此消失在平稳的日常生活里。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