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架上第几百支乙箭的瞬间,弓弦烧了起来。
「——!」
箭掉在射箭处地上。在感觉到痛并看了一眼后,才发现右手上的护手也着火了,皮革正因热而扭曲翻起。
叹了口气,伊月把手插进水瓶里,接着用嘴脱下烧成焦黑的护手丢在地上。地上已经有三个同样焦黑的护手套了。
因为她几乎无法控制火目式,烧掉的才会是弓弦而不是箭,甚至被原本不会灼伤人的火目式之炎烧痛。
——原来我是如此不成熟吗?
伊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射了多少支箭,像这样突然停下手后,她才注意到自己腿都软了,双臂手肘也因为不计其数的弯曲而满是裂伤。
撑不住的伊月只好坐下,射箭处的木头地板很冷,而伊月身上的白衣和袴也因汗水而湿透。
伊月默默换过弓弦。手指因水泡破了而感到阵阵刺痛。
戴上新的护手。站上射箭位置。
还没举起弓,火目式已经猛烈发热。如寒气般的热由腰沿着胸口、脖子直到背部。
拉弓——放箭。
箭拖着风鸣声吞没在浓雾形成的漩涡里。
隔了一拍后,红色火焰在浓雾与黑暗底端啪地烧起又立刻消失。
伊月叹口气,放下了弓。
——还是不行。
——没有发出乐曲般的声音,也没有爆炸。
只要一闭上眼,伊月就想起常和的响箭。火目的响箭正如其名,会伴随某种美丽悦耳的乐器声音,音色则因人而异。现任火目的响箭是众多小铃铛共鸣的铃声,而第一任火目的响箭,伊月听说是数干人的歌声。
常和响箭发出的高亢清澈笛声始终在她耳里打转。
伊月听见木门打开的声音并转过头去,就看到巫女装扮的娇小常和站在出入口。
「伊月姊,早安。」
常和拖着朱袴袴摆走近,伊月却背起弓和箭筒,绕过常和往门口走去。
「啊、呃,你要去哪里,」
「去进行早晨的奉射。」
「我、我去做。佳乃姊说要轮流。」
「没关系,我去。」
「可是、可是我想试试看镝矢……」
伊月背对着常和,当着她的面关上木门。
献火仪式已经过了五天,伊月至今仍无法好好看着常和的眼睛和她说话。
在浴场充分净身后,伊月换装离开火垂苑,踏着全黑的石阶登上小丘。在黎明浅蓝色的晨光之中,可听见远处传来的山斑鸠的鸣叫。
这天的雾比平常浓,几乎连烽火楼的影子都看不见,只能看见宛若飘浮在空中的那朵青焰。行礼后,伊月背对青焰。
上箭拉弓——就在放箭那瞬间。
箭镞遗来不及发出声响,箭就在潜入浓雾的那一刻烧起来化成灰烬,直接落在草地上。
伊月陷入愕然。
——没射出去。
——这三年来明明不曾失败过。
奉射不允许失败堕射,因为这表示对火目有欠礼仪,所以伊月只能蹲坐在地。
「伊月、伊月?」
听见声音,仍抱着弓缩成一团的伊月挺腰转头,只见黑色长发、巫女装扮的佳乃从石阶下迈着轻飘飘的脚步悠悠走上小丘。
原本要起身的伊月在思考了一阵后,选择背对佳乃屏住呼吸。
「伊月?不在这里吗?」
听见佳乃困惑的声音,伊月决定不回答。
——快点走开。
她边想边抱着膝盖。
刚感觉到背后出现气息,就有人伸出双手抱住自己的身体,这让伊月吓得尖叫出声。
「呵呵,找到啰。你直坏心,居然故意不回答。」
将身体紧密贴在伊月背上的佳乃,在她耳边如此细语。
「就快吃早餐了妳还没出现,原来是躲在这里耍孤僻。」
「我才没有耍孤僻。」
伊月坐立不安地反驳。
「镝矢没成功燃烧所以耍孤僻?还是因为输给常和仍在闹别扭?」
正想开口问她怎么会知道奉射失败,伊月又闭上了嘴——佳乃的顺风耳一定听见镝矢飞到一半燃烧坠落的蠢笨声响了吧。
伊月解开佳乃束缚在胸口的双手。
「都不是。」
「那么是什么原因呢?」
「你别追根究底行不行啊。」
伊月推开佳乃站起,双手紧握住弓。
「我只是被常和吓到罢了。」
「吓了五天?」
「是啊,不行吗?」
伊月把脸转开。
「据说必须花上八年才能射出响箭,但原来也有常和那样的人存在,这就叫作天资吗……」
「八年?谁告诉你的?」
「是丰日大人说的……」
「欸欸。」
听见佳乃带笑的声音,伊月转过头。
「有什么奸笑的?」
「妳知道丰曰大人几岁了吗?」
听见这个问题,伊月的脑中浮现那个有双聪慧眼睛的童子脸庞,但就是猜不到。
「这只是听说。目前在宫里服侍的女官中,最年长的是五十二岁。在她十四岁以婢女身份入宫时,丰日大人就已经能自由进出火垂苑了,而且模样和现在完全相同。」
「老头子要装年轻……也该有个限度吧。」
吃药吗?还是他会仙术?
佳乃继续说:
「总之,丰日大人是一路看着成为火目的御明,以及更多没有成为火目的御明成长,所谓「八年」,应该是由这经验得来的结论。」
「所以说?」
伊月注意到了自己的烦躁。
「即使过去那些人耗费了八年——我也不认为这和你、常和,或者我有什么关系。」
伊月仔细凝视佳乃的脸。大概是感觉到这股视线吧,佳乃稍微侧头露出微笑。
「要掌握到诀窍才能射出响箭,否则一辈子也射不出来,这并非水到渠成之事。」
「说得好像你很清楚似的,佳乃自己明明连普通的箭也不曾射过,再加上眼睛那样……」
伊月连忙住口。
她无地自容地低下头。
「对不起……我没打算说这种话的……」
「咦?那么你原本打算说哪种话呢?」
「不是,那个……」
「这张嘴到底能说出多么恶毒的话呢?」
佳乃轻声窃笑着,伸手揪住伊月的脸颊往两侧拉扯。
「是我不好!快住手啊!」
伊月甩开佳乃的手之后抬头,便对上佳乃得意的笑脸。
「捉弄伊月真的是有趣啊。」
「笨蛋!我要回去了!」
正当伊月背起箭筒准备走下石阶时。
「等等,伊月。」
佳乃叫住了她,同时还拉住她的袖子。
「干嘛?」
她也知道自己的语气带刺。
「可以借我弓吗?」
「弓?」
「是的。」
伊月虽然不解地歪着头,却也同时把弓送到佳乃手上。
「我射一次,你好好看着。」
说完,佳乃离开一步的距离,摆出举弓姿势。
「等等,箭呢……?」
还没问完,伊月就把话给吞了下去。佳乃凝视着东方的天空——眼睛虽闭着,但可感觉到她犀利的目光穿透浓雾——把弓高举过头。
风在逆转,草发出沙沙声。
佳乃纤细的手腕描绘出优美的曲线张开弓弦。
伊月真的看到了,在原本应该要有箭的地方——也就是佳乃的左右拳头中间——出现一道细长的红光。
光飞了出去。
比常和的响箭更高亢——与其说是笛声,更像是不断延伸的云雀啼唱——的清冽声响充满整个天空,红色光束切开东方天空的雾霭。
风由浓雾的切口滑入,曙光接着把雾推开,早晨终于造访京都。响箭的鸣声仍未平息,伴随着风不断延伸到远方。
佳乃静静放下了弓。
「好久没射箭了……声音的状况不是很好。」
她重新转向伊月,递出弓。
「谢谢。我就这样直接空射,真对不起。」
伊月呆然接下了弓。
「好了,早餐应该差不多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她几乎也听不进佳乃的竖首,只有高昂的响箭声仍在脑袋中回响。
「这副模样还真是糟糕啊。」
夜晚,走进弓场殿的丰日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正把手伸进装满水的瓶子里冷却的伊月连忙站起来,接着是即刻整好敞开的上衣前襟。
她的样子确实很糟。即使篝火的柴薪已经烧完,照耀射箭处的只剩下月光而已,丰日夜能立刻发现地上泼了水,散落着变成烧焦皮革的护手和折断的箭。
「怎么?觉得没人会看见你就裸体练箭吗?我听说女孩子裸露上半身练箭的话弓弦会碰到乳房,所以并不建议。不过……」
「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啦!」
衣服敞开是因为她刚才正用水冷却腹侧上过热的火目式。伊月慌张重新绑好腰带。湿布贴在皮肤上格外冰冷。
「唔嗯,原来是你的胸部没有大到会构成阻碍啊,这还真是营养不良吶。你看佳乃才几岁,都比你有肉多了。」
丰日边说边打量着伊月全身。
「吵、吵死了!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我听女官说妳连晚餐都不吃,一直练弓发呆。总觉得会很有趣,所以我就来参观参观。」
伊月把拭手巾往丰日砸去,接着拿下挂在墙上的弓。
「这水是做什么用的?」
丰日在伸手拿下脸上的手巾同时发问。
「不先洒水,地板和衣服会烧起来。」
丰日蹙眉。
「烧起来?」
伊月没有继续多说什么,直接站上射箭位置。
举弓朝陷入黑暗中的箭道瞪过去的瞬间,就听见地面发出滋滋沸腾声并冒起大量水蒸气。火目式涌出的力量化成热气覆盖四周。
「嗯。」
可以听见丰日低吟了一声。汗水味道四散,伊月感觉腹部有股扭绞的热,仿佛自己喝下了熔化的铁。
上箭,拉弓。弓弦陷入没戴护手套的手指,指头厌觉到一阵几乎断裂的痛。
放箭。
在箭矢离弓的瞬间,原以为会变成红热的光团,哪知道它却瞬间散开,同时响起一阵撞击破钟的刺耳金属声。
伊月瞇眼蹙眉。
——声音怎么这么难听。
——火目式仍持续失控着。
「就算给你再多箭都不够。」
丰日挥开水蒸气走近。
伊月叹着气放下弓。地面上的水已经完全干了。
「不过已经能响起乐器声了啊?」
「那么难听的声音和响箭差得远了,常和与佳乃的声音更高、更美……」
「喔,你听过佳乃的响箭了?」
「嗯。」
伊月把弓挂上墙壁,将颤抖的右手放入水瓶里。高热使得水面发出一阵蒸发声,水跟着渗入割伤的手指里。
「我这三年究竟在做什么,原本希望自己的能力能有点样子,以为只有佳乃和我,应该是我能成为火目,所以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
说到这里,伊月瞥了丰日一眼。
还以为丰日会笑她,没想到那名童子的脸却露出不同于以往的认真,注视着伊月伸入水瓶里的手。
沉默了一会儿,丰日开口:
「——妳知道这任御明为什么只有三个人吗?」
「……不知道。」
「这都要怪弓削家。」
「弓削家?不就是佳乃她家吗?」
「嗯。他们家从很久以前就获赐三位,是负责祭祀的贵族。过去曾出过六名火目的,全京都里就只有弓削家了。」
「第一次听说……」
佳乃几乎不提自己的事,就连她来自弓削家这件事也是从女官口里听说。
「弓削家血统据称火性强大,再加上他们……有些不择手段。大约在十五、六年前,曾盛传弓削家又生下不得了的女孩。」
「那就是佳乃。」
丰日点头续道:
「当时有些不可尽信的传闻,说才将刚出生的女婴泡进温水,木桶里的水就瞬间蒸发云云。于是其他同样觊觎火目位置的达官显要,便同时放弃物色村姑或敦导自家女儿练弓箭。」
……为什么?
才想这么问,伊月便缄口。根本就不必问,因为自己也在那一瞬间——看到红色光矢飞出佳乃的手穿过浓雾那一刻,觉得是不是该放弃了。
「因为做那些事情很花钱,培养不出火目就等于赔了夫人又折兵。既然没胜算,利欲熏心的达官显要也不至于笨到和弓削家为敌。」
话语到此一度暂停,因为丰日正得意地笑着。
「长谷部……也算是笨蛋了,他以为有常和就赢定了吗?火目位置究竟会是谁的呢?」
「——你认为是谁的?」
伊月在重新泼水弄湿衣服的同时,如此问道。丰日自己还不是与弓削作对,培养伊月并把她送进火垂苑。
丰日没回答,只笑着反问:
「你安心了吗?」
伊月蹙眉。
——安心?
「你并不弱,佳乃她——」
水声打断丰日的话。
伊月正把瓶里的水大量洒在地上。
丰日皱着眉头往后退一步.
「……伊月?」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京都?」
伊月虽然极力克制,但话语仍有些冲,更几乎要翻脸了。
「我并不是为了和别人比个高下来赢得火目的位置,而是为了烧死那些蜥蜴、那些化生,一只不剩地全部烧光。」
咻——水发出声音炸开.
「教导我这些的不就是你吗?村庄因为我被烧掉,母亲也因为我……」
「伊月,停下来。」
丰日表情扭曲地说道。
伊月起身离开水瓶,弄湿的双手不知在几时干了。她再度举弓。
——我不管谁比较强、谁的能力开发较迟。
——我必须比任何人都强。
她从里头所剩无几的箭筒里抽出两支箭。
架起甲箭拉弓,连用力的那只手臂部发热得像要燃烧起来。
一放手,箭立刻发出狂暴混浊的钟声摇撼黑夜。
——可恶。
手臂肌肉刺痛,弓也跟着打着颤。
就在她咬牙架起弓箭的瞬间,身体突然飘然逝去重量。
——咦?。
脚下感觉不到地面的触感。耳鸣。弓场殿高高的屋顶突然变远。
喀啷!耳里听见这股干涩的声响。
那是弓从伊月手中滑落地面的声音。
丰日的脸就在眼前——不对,是上面。伊月不知几时仰着倒下。丰日那冰冷至极、感觉很舒服的手正扶在她的背上。
「别突然倒下去啊,真是吓死人了。」
丰日边说边拍着伊月的脸颊。伊月虽然羞怯地想挥开丰日的手,手臂却举不起来。
「你有确实吃早晚餐吗?太瘦了。」
「……当然有。」
「别说谎了。妳明明没吃晚餐就开始练箭,所以胸部都没发育。」
因为丰日的手沿着脖子滑向胸部,让赶紧挣扎逃开的伊月背部朝下摔在地上。
「有没有胸部有什么关系啊!」
伊月伸手遮着胸口起身,脑袋一片空白。丰日的脸也融入黑暗中,所以无法分辨他究竟在笑还是板着脸。
「嗯。我的肚子也饿了,咱们偷溜出去吧。」
丰日抓住伊月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只差没把她扛上肩,就拖着她朝弓场殿的出口走去。
「什、喂,等一下!你要去哪?」
伊月原想挣脱,突然感到极度疲惫的身体无法使力。
「宫里的饭不合我的胃口,你也这么觉得吧。」
「别拉着我,我自己可以走!」
走过空无一人的黑暗走廊,经由东边的对屋来到火垂苑后侧。
「你要去哪里?」
「嘘!」
丰日推着伊月的背,朝中庭角落与门反向的树丛和围墙走去。通过出现在右手边的钓殿青黑色影子后,池塘出现在眼前。
这时一个小小身影突然从树丛中飞出来。
「哇!」
伊月吓得往后跳开,但那脚步紊乱、差点摔倒的影子却扑了上来。
「伊、伊月姊?是伊月姊吧?」
女童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常和?妳为什么在这种地方?」
「我、我好怕!好怕啊!丰大人要我待在这里,然后就把我一个人留了下来了。」
仔细一看,常和身穿睡衣。
「妳们两个安静点,让女官发现可是会挨骂的。」
背后的丰日低声说。
「你到底想做什么啊,竟然把常和也带出来?」
「不是叫你小声点吗!」
丰日以动作催促她们跟上,并弯腰钻进树丛里。
丰日的白色背影在陷入树丛与土墙包夹的黑暗中后,突然消失。
「……咦?」
伊月跪着靠近围墙角落。
白色围墙底下有个裂开的洞穴。
「快点从这里出来。」
丰日的手从洞中伸出,勾勾手指催促伊月。
「笨蛋,御明擅自离开火垂苑,可不是嘴上一顿教训就能了事耶!」
「没那回事。上上上一任的火目还是御明时,也经常躲过女官上街。」
「就算是那样——」
「你的弓就快要失去活力了。」
丰日不假修饰的话,让伊月顿时失去言语。
「让我来教你失去活力的原因,但答案不在墙内,出来。」
丰日那自洞穴另一端传来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
伊月迟疑了一会儿。
「呃,我们过得去吗?」
「我可以过来,所以对妳跟常和应该也不难。」
「常和,别黏着我,这样我很难行动。」
「不要、不要.不要丢下我!」
伊月虽然伤透脑筋,但最后还是握住常和的手,背着身钻进洞里。每当手肘和脸颊擦到围墙裂缝,土壤就跟着掉下来。
伊月抓着常和的手钻出洞穴,正准备对丰日抱怨个几句时,那道白色的背影已经走下竹林夹道的斜坡,只能看见小小的影子。伊月赶紧拉着常和追上。
「我都不晓得苑里有那种密道。」
「不只那一个。光是火垂苑的密道,我就知道六个。」
丰日转回头到。虽然因为四周黑暗而看不见脸,不过他说话的语气倒是很愉快,怪不得他老是神出鬼没。
「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偷看女官换衣服,下次再告诉妳。」
「笨蛋!那种就不用了。快说你要带我们去哪?」
走出宣阳门侧门,穿过整列官厅之间的缝隙往东走去。照亮道路的只有月光,再加上逐渐起雾,就连走在前面的丰日脚步都逐渐看不清楚了。
「我不是说了,去吃饭啊。」
当夜晚的黑暗笼罩整座京都,只有那座宅子因篝火照耀格外醒目。
随意钉在门柱的大板子上以菱形框住一个「以」字。
「怀念吧?」
丰日说。
「伊月姊,妳知道这地方?」
缠在伊月腰上的常和仰头问。
「啊啊……嗯。」
伊月仰望「以」字轻轻点头,不让常和发现自己湿了眼眶。
「这里是火护众,「以」组的总部——我以前住的地方。」
丰日一打开大门旁的木门,一位身穿樱色唐衣(注:平安时代贵族的女性服装)的高大大中年妇人便从里面探出头。
「咦?丰日大人,您今天还直一早……」
这时女性和伊月四目交会,表情立刻开朗起来。
「伊月、是伊月对吧!没想到长这么大了!」
中年妇人迅速推开丰日,抱住伊月。
「琴婶,好久不、见、好难过——」
「哎呀,妳这孩子还是一样皮包骨呢。」
阿琴就这样紧紧地抱着伊月。
伊月费了一番功夫,才好不容易挣脱阿琴庞大的身躯,差点被夹杀的常和则摇摇晃晃走出两人中间,脚步摇摇欲坠。
「不、不要紧吧,常和?」
「呜呜,好难受……」
「哎呀,这个孩子是谁?」
阿琴开朗地说着。
一直在旁边笑着看热闹的丰日终于插嘴:
「她是伊月的同门。阿琴,我们饿了,可以多做三人份的晚餐吗?」
火护众总部的晚餐是全体一起在大厅理里用。
毕竟人数众多,光是「以」组就有戈众(持戈队)十八人、年轻的斧众(持斧队)十人,还有照料起居的女性八人,以及丰日捡回来的无家可归小女孩六人。所有人都集合在热气腾腾的大厅里用餐。
「丰日,听说你今晚要去参观后宫,还以为你两天内都不会回来呢。」
其中一名脸上有伤的精悍戈众成员笑着把酒倒进丰曰的酒杯里。
「那边的酒喝两口就腻了,我还是爱好粗酒。」
「宫里的女孩子如何?」
「女孩子也是三口就腻了。」
「哈哈哈。」
高壮男人们围着酒瓶谈笑,烤鱼干的味道混着酒气,没喝过酒的伊月也因为嗅到这味道而变得醺醺然。
「常和姊四岁就开始练弓箭吗?」
「好厉害!」
女童们的惊讶尖叫声从一旁传来,常和坐在伊月旁边,比她更年幼的女童们则围着她。因为平常少有年龄相仿的访客,所以大家异常地兴奋。
「长谷部大人很可怕,在太阳下山前没射完一千个靶就会挨骂。」
常和大口吃下炖芋头后随口说道。
「一千个靶,那就是射一千支箭,」
其中一名女童很夸张地惊讶跳起,撞得碗盘发出声音。
「不对,是两干支。」
「唔哇!」
「手都快断掉了呢。」
「可是可是,伊月姊也练得差不多勤快吧?」
「说得没错!对吧?」
视线聚集到伊月身上。
「伊月姊啊,就算丰大人叫地去睡觉也还是不肯离开弓箭!」
女童们笑了起来,而火护众的男人们也跟着加入话题。
「她每次都吵着要我们带她去猎杀化生,实在是个很棘手的家伙。」
「还曾因为路上的小孩嘲笑她没父没母,就把对方打到哭出来。那时候还是我去道歉的。」
「反正没有人会娶她,天皇愿意收下,也算了却我们一桩心事。」
四周爆出更大的笑声.
「吵死了!干嘛提以前的事!」
伊月粗鲁地抱怨着,并喝汤吞下口中的麦饭。
「可是我这五天也总是看到伊月姊在练箭喔。」
常和的话让伊月莫名一肚子火,但周围的笑声又浇熄了那把怒火。
「常和姊和伊月姊,谁比较厉害?」
年纪最小的女童顺口发问。
「前阵子我们比过射箭喔!」
常和开心回答。
「伊月姊真的好厉害,她射中三根耙子爪呢。」
「常和姊呢?」
「谁赢了?」
女童们眼睛闪闪发光。
「因为我丧失比赛资格……所以输了。」
「等一下,输的人是我吧?」
伊月忍不住沉下睑插嘴。
常和露出惊讶的表情。
「可是我把箭靶弄坏了。」
「所以那表示我输了。」
「为什么?伊月姊不是射中三爪吗?我——」
「你说那场是妳输?开什么玩笑!」
一旁的宏亮笑声打断两人的争执。
「说你赢了还能生气,真的是个很奇怪的家伙啊。」
开口说话的是在坑炉边饮酒的丰日,在他周围的男人们则笑得更加大声。伊月原本还打算反驳,阿琴却从厨房大喊。.
「喂喂,别顾着说话!快吃!」
饭后,伊月和常和前去洗澡。后头还有很多人等着,所以妳们刚一起进去——丰日是这么说的。
「唔哇!好深的热水桶!」
钻过浴室低矮的入口时,常和开心大叫。伊月推着常和全裸的臀部,跟着进入浴室。
这是个充满水蒸气、叫人难以呼吸的狭窄空间。高度到常和胸口左右的四角形泡澡桶,占据了一半的地面。打开盖子,就能看见里头装着满满的热水,浓厚的水蒸气往脸上袭来,吓得常和直往后退。
「火护众常被鲜血或煤炭弄脏,所以会从头开始哗啦哗啦地洗。」
「要泡进热水里吗?」
常和抬起头问道。
——对喔,她只用过蒸汽浴。
能够这么奢侈使用热水泡澡的,听说只有火护众总部。
伊月拿着小木桶捞起热水往头上浇,爽快的热度顺着皮肤落下。好久没这样了,好舒服。
常和不断战战兢兢地用手指触摸热水桶的水面又立刻缩回。
「明明不怕火,却那么怕热水?」
伊月说。她想起常和在献火仪式上毫不迟疑地踩过燃烧中的稻草人那幅景象。
「咦?啊,嗯。」
常和蹲在离伊月有段距离的墙边。
「千木良大人说,要成为火目必须习惯火。」
「千木良是谁?」
「嗯,是我的弓箭老师。他非常熟悉火目的事情,他说那样比较好,就用火把……」
常和的声音愈来愈小。
「用火把怎样?」
问完,伊月才注意到。她倒抽一口气。
常和的右胸锁骨下方一带,一直到几乎还没有发育的胸部附近,有一片浅红色的印子。
——那是烧伤的痕迹。
八成是热气让皮肤泛红的关系,上头清楚浮现出虫蠕动般的伤疤。
「常和,你那——」
发现伊月看见了.常和抱膝遮掩伤痕。
「……是在长谷部家弄出来的?」
当亲口说了出来后,伊月才因为想象那画面而毛骨悚然,甚至感到一股让她忘了自己正置身浴室的寒气。
常和轻轻点头。
「他们说用火烧过火目式后,力量会更强大。」
在常和那从腹侧到肩膀的一片灼伤中,有几颗零星的红黑色斑点。那和伊月左腹上的东西一样,是火目式之星。
仔细观察烧伤的痕迹,就发现那是绕着火目式画出好几重五角形组合成的复杂图案。这显然是人为造成的。
——烧过火目式就能让力量更强?
「说什么傻话,怎么可……」
伊月噤声。
小木桶也从手心滑落到热水当中。
她原本心想这只是迷信,但似乎也无法如此断言,毕竟常和的火目式力量直的非比寻常。
——居然做到这种地步。
「常和,你为什么……」
「嗯?」
为什么能够忍下来?原想这么问的伊月把那些话吞下,改口说:
「为什么想成为火目?」
常和不解地抬头回看伊月。
「因为长谷部大人要我成为火目。」
「主人说什么妳就是什么吗?妳是不是脑袋坏了!」
伊月忍不住自问,自己为什么如此愤怒?
「因为长谷部大人收留了我。我是五名兄弟姊妹之中最小的,因为我们家很穷,母亲也很高兴能少张吃饭的嘴。这都幸亏有长谷部大人收留,所以,我要报恩。」
伊月紧咬下唇,从热水中拾起小木桶。
把热水淋在睑上。
不断重复这个动作。
她感觉到除了水声之外,常和似乎说着话,但仍选择无视,就像每天早晨净身时一样,不断用热水浇淋直到皮肤紧绷。
突然,一阵钟声传来。
伊月跟着停下了手。
低沉粗嘎的金属声震荡着空气。
「那是什么声音?」
常和说。
伊月感觉自己浑身无力。
并将背部靠着浴室墙壁。
「……那是火护众的钟。」
总部守望塔上每晚都会鸣钟,提醒京都民众小心火烛。
伊月就是听着这个声音长大的。
在母亲过世、来到京都的头四年,每晚都是听着这声音入睡。
不知为什么,伊月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出生长大的村落了。幼时的记忆彷佛和母亲一起,全被那只带来大火的蜥蜴吃掉了。
「伊月姊你在哭吗……?」
不知何时常和已经起身,从伊月的脸底下凑近看着她。
「笨蛋。」
她在回答时注意到声音闷闷的,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哭了。
「呃,伊月姊,对不起。」
「为什么要……要道歉?」
「因为自从我来了以后,你总是在生气。」
「我没生气。」
伊月赶忙撒谎,并伸手揉揉快肿起来的眼睛下缘。
「真的?」
「就说我没生气。」
「太好了。」
常和露出刚蒸好的全麦馒头般的笑容,让伊月不自觉地转开视线。
正当伊月准备离开浴室,突然感觉到常和戳着自己的臀部。
「干、干嘛?」
一转头,就看见常和扭扭捏捏地低着头。
「那个,热水,我也想淋淋看。」
「……要淋就淋啊,妳高兴就好。」
「可是、可是,有点可怕。」
伊月侧着头。
常和瞥了一眼飘在水面上的小木桶后开口:
「伊月姊,可以帮我吗?」
「啊啊……」
——原来是这样啊。
伊月叹了口气走回热水桶旁,用小木桶舀满热水。
「淋下去啰。」
「咦、啊,等一下——」
「笨蛋,别回头!」
「咦,可是——」
「不准闭上眼睛!」
「怎、怎么可能不闭?」
「用手遮着不就行了?不过是热水,没什么好怕的。」
「呀、等、伊月姊、等等等等!」
伊月毫不留情地将热水浇在常和脸上。
火护之钟停了一会儿又再度响起。
伊月坐在缘廊上擦拭湿头发,四月底的夜风对刚洗完热水澡的皮肤来说很舒服。
庭院另一头底端是火警守望塔,钟声就是由那里发出来。夜晚的敲钟工作,是由火护众里最年轻的见习生担任.伊月还在这里时,也曾央求没差几岁的见习生带自己上去。
——被发现后好像就挨骂了?
回想着过去的伊月笑了出来。
「干嘛笑得那么诡异?」
背后突然有人说话。伊月挺起腰转头,就看见白色着流打扮(注:「着流」为只穿和服没穿袴,类似泡完温泉的打扮)的童子站在走廊上。
「喔,丰日大人,吓我一跳。」
他还是一样没发出脚步声。
「常和怎样了?」
「热得晕过去了。」
笑出声来的丰日在伊月旁边坐下。
接着他仔细端详伊月的睑。
「脸色好多了。妳这几天老是皱着眉,真是糟蹋了难得的美貌。」
「我那么不友善吗?」
「妳自己没发现吗?」
「啊,不,也不是没有。」
佳乃、常和与丰日都说了相同的话,使她威到非常羞愧。
「对了,妳为什么遗穿着白衣朱袴?阿琴不是拿了睡衣给妳?」
「我们要在这里过夜?」
伊月惊讶地反问。
「怎么,难道妳打算露宿野外吗?」
「不是,我们必须回火垂苑,否则她们一发现我们失踪就会引起大骚动」
「不管今天或明天回去,女官们一样会慌张尖叫。」
「可是——」
「夜路很危险。妳没学过『听到火护之钟响起,就要快点钻进棉被里』吗?」
「这样我会赶不上明天清晨的奉射。」
「佳乃可以接手。」
伊月沉默以对。
「妳有什么不想留在这里的理由吗?」
有。
她觉得自己要是继续待在这里,会愈来愈不想回去火垂苑。这里太舒服,还有太多怀念的事物。可是这些不能对丰日说。
「不用担心.我留了字条,应该不至于闹得太厉害。」
「……原来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一开始就打算带走我跟常和啰?」
「这么嘛……」
丰日用笑容敷衍过去。
「你不是说我的弓快失去活力了之类的话吗,结果呢?」
「那件事已经解决了。妳已经没问题了,对吧?」
「什么意思,我根本完全听不懂。一定有什么原因,我才会射不出响箭吧?」
「妳射出的箭不也发出乐声了,」
「那么混浊的声音怎能算数呢?常和与佳乃的响箭都是更尚、更美的……」
「所以我才说这件事情已经解决了。」
「什么叫作解决了?」
伊月不自觉地粗声粗气起来。
丰日没有回答,只是瞇着眼抬头。
伊月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向夜空。
下弦月.
「——钟声停了。」
丰日突然冒出这句话。
的确。火护之钟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寂静的黑夜里只隐约听见虫鸣声。
丰日站起,并拍了一下伊月的头。
「快去睡吧。」
*
慌张的脚步声吵醒了伊月。
狭窄的寝室地上,数名女童和棉被纠缠在一起.根本分不出哪一个是常和。
伊月小心地避免踩到遗在睡的孩子们爬到木门处,稍微打开一条缝。
「——外头有辆牛车……」
「是哪里来的大官吗?」
能听见数名妇人的声音。
她探头看向走廊,发现周围已是一片明亮。究竟多久没睡到太阳升起后才醒来了呢,而且她的脑袋依然是一片空白。
两名戈众大步走过伊月面前。就在这时,一名妇人自走廊的另一侧走来。
「发生什么事了?」
伊月爬出走廊叫住妇人。
「这个嘛,有大官来了。不晓得是为了什么事,竞然一大清早就跑来。总之我得先去通知丰日大人。」
妇人语毕便快步离去。
这回又从走廊底端传来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说是弓削弘兼大人。」
「弓削啊。那家伙的耳朵遗是一样灵敏呢。」
还能听见这番对话。
——弓削?
好耳熟的名字,是佳乃出生的家。说到弓削弘兼,不就是佳乃的父亲吗?
转过走廊现身的是丰日,后头跟着有些年纪的戈众领头二人。
「喔,伊月,妳起来啦。快去换衣服,顺便也把常和叫醒。因为弓削弘兼来找妳们了。」
「我、我们,为什么,」
「别问那么多,快去洗好脸就过来。不用太匆忙没关系,但别用这样子见客。」
丰日交代完,便带着三人消失在走廊另一头。
客人在昨晚伊月等人吃饭的大厅里。火护众的狗窝原本就又脏又乱,没有可以用来扪呼客人的房间。
大厅木门敞开着,旁边就是庭院。伊月正跟常和在院子里陪着女童们玩耍,同时注意着屋内情况。
弓削弘兼也是个难以推测年纪的男人。雪白的窄脸配上一对细到吓人的眼睛,在他身后的两名小厮也有着类似、气色不佳的长相。他们和白衣童子——丰日迎面对坐的景象,在视觉上感觉实在很诡异。
「丰日大人,好久不见了。」
话语刚落,弘兼便喝了一口溶了黄芥末的麦茶,丰日面前也有一碗一样的东西。听说那是贵族之间流行的饮料,丰日曾让伊月暍过一次,然而咸想却是相当令人反胃。
「真难得你会亲自造访总部啊,弓削。很抱歉,这肮脏地方只有戈、斧头和煤炭.没办法给你什么象样的招待。」
「没这回事,这杯黄芥末汤就够好了。」
接着举碗又喝了一口。
「我听说丰日大人刚猎杀完白祢从西国回来。虽有所延迟仍特此前来问候,平安归来真是比什么都重要。」
「那已经是六天前的事了,你竟然遗特地过来,真是令我高兴啊,弓削。」
「呵呵。只要能见到丰日大人,就算是借口想起两年前值得庆贺的事情,我也会照做。」
常和正热衷地和女童们打陀螺,只有伊月专心倾听两人的对话。这段对话让她厌到一阵毛骨悚然,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弓削弘兼官赐二位,在宫里也是相当高阶的公卿。而丰日是否有宫位都不确定,但光听他们的遣词用字,可以咸觉是弘兼那边比较谦卑。
「你不是来见我的吧。应该是你从安排在火垂苑的人那儿听说了什么,对吧?」
「没这回事,我哪有安排人在里头?」
伊月看不清楚弘兼的表情,但从语气听来,她知道他正狞笑着。
「插手管女儿竞争对手的闲事,这是弓削家的传统吗,」
「武士家如何我是不知情,但我弘兼不记得自己曾做过不合礼教的事。」
这两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火垂苑里有弓削安排的人?
「欸,欸,伊月姊也一起来玩陀螺嘛。」
「像以前那样,让陀螺在绳子上转,给我们看看。」
女童们拉着伊月的衣襬央求,但她心顾着听丰日与弓削弘兼唇枪舌战。
「听说昨晚火垂苑里出现老鼠。」
「丰日大人不是一整晚都待在总部吗?怎么会一大清早就知道内宫里的骚动?」
「我才想问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整晚都待在这里。」
「喔,这只要看火护众们的脸就知道了。各位脸上还残留着昨晚饮酒作乐的痕迹呢。这情况,除非丰日大人在场,否则不可能发生。」
「真是好眼力。」
丰日一口气暍干碗里的茶。
「伊月、常和,过来这边。」
「咦?」
突然被叫到,让伊月有些畏缩。
「啊啊,丰大人叫我,等一下再玩喔。」
常和把玩具交给女童后,大步踏上大厅.伊月也连忙跟在她后面。
「这这位小家伙是长谷部家的常和。那边那位冷漠的家伙是伊月。」
向弘兼如此介绍完后,丰日转身面向两人说:
「老鼠的主人特地过来看看他手下没抓到的猎物,快打招呼。」
常和低头鞠躬,伊月也轻轻点头致意。
弓削弘兼花了不少时间由伊月的头细细打量到膝盖。
这时,伊月想起吃掉母亲的赫舐那反射火光的晶亮大眼珠。那是见到食物当前、充满喜悦的怪兽之眼。
弘兼扭曲薄唇。
「先不论丰日大人所言的老鼠是否存在——」
弘兼的视线仍盯着伊月说:
「我已经不介意她们擅自溜出来了。」
「是吗?」
「火督寮正护役一职是听从天意设立、具有获赐高楼的身份,没有山里来的猴子能出来搅局的分。」
弘兼仍旧看着伊月。
「话虽如此,不过弓削,现任正护役就是山里的村姑喔。是右大臣募集占星师时找到的。前几任也是养女。」
伊月知道丰曰正等着看热闹。
「那只是碰巧,如今我弓削家出了个火目式力量强大的女孩,有她就够了。证据就是火目的力量已经减弱,京都也乱得厉害。」
弘兼终于重新看着丰日。
「哈哈。有趣的论调,弓削。和你说话总会挑起我踩碎化生骨骸时的情绪。佳乃的火目式确实厉害,但猴子不见得赢不了她。」
「天皇一定会选择佳乃。在她八岁首次拿弓时,就射出响箭弄垮了房子围墙。」
伊月背后咸到一阵寒意。
——八岁就射出响箭,不会吧。
「那是弓削家最棒的作品。」
——竟然把人、把自己的女儿说的像物品一样.
「既然你对自己的女儿这么有自信,为什么还要放老鼠?」
「我没有放什么老鼠,所以不了解您在说什么。」
「伊月姊,老鼠指的是什么?」
旁边的常和小声问道,伊月则嘘的一声要她安静。
一回过神,才发现弘兼那双蜥蜴眼再次看向伊月。
「丰日大人,我听说那个因火灾而无家可归的孤儿是您随兴饲养长大的,现在居然还让她当上御明,这玩笑会不会开太大?」
伊月摆在腿上的拳头紧握。
——居然说是饲养?
「你说这是我闹着玩的兴趣吗?这话说得真严厉。」
「我听说她进入火垂苑二年,还未曾射出过响箭?」
伊月浑身僵硬。
弘兼穷追不舍的视线越过伊月看向院子。伊月能听见背后传来女童们嬉戏的声音。
「这种猴子屋不会出现火目也是合情合理。丰日大人,在教她们射箭之前,不如先教她们爬树吧。」
「你再说一次试试看!」
碗撞击地上发出了声音。
弘兼身后的两名小厮也准备起身,这是因为伊月气势汹汹地踢飞茶碗,准备冲向弘兼。
「快住手,对方可是大纳言大人!」
火护众的某人小声地说道,但伊月依旧无视,只顾着从弘兼平板的额头上方朝下瞪着他。
弘兼完全没把伊月看在眼里,眉毛动也没动地持续看着院子。那股冷静更令伊月的愤怒火上加油。
「大早精神就那么好啊,伊月。」
背后的丰日悠哉说道。
——你为什么还能如此泰然自若?
伊月转头怒目瞪着丰日。
「射射看不就知道了?」
「……咦?」
「弘兼的老鼠情报似乎太老旧,居然不知道妳会射响箭。」
「别闹了,丰日大人。」
弘兼以黏腻的声音说道:
「在天地开辟时,就注定了猴子不能碰火。」
伊月咬牙切齿,接着又垮下肩膀低声说:
「我射不出来.再说这里又没有弓……」
「佳乃不也是没有箭就射出响箭了?既然这样,没有弓当然也行。」
——你底在胡说八道什么?
「不管怎么说,现在的我……」
「我昨天不是才告诉过妳没问题了吗?」
「你凭什么能够肯定?」
「我一直用这双眼看着、这对耳朵听着妳的响箭啊。」
「可是那个不对……」
「哪里不对,」
「和常和、佳乃的声音完全——」
伊月突然闭上了嘴。
——不一样。
——和常和、佳乃的不一样。
这时冷不防响起钟声。
这是直接用手拍钟所发出的声音.虽然听来微弱沉闷,但的确是火护之钟。
接着就听见年轻的斧众一员怒骂:
「搞什么!我不是说过不准擅自跑上守望塔吗?」
「呀啊!被发现了!」
是女童的声音。
似乎有人跑上火警守望塔上玩钟。斧众的人似乎又骂了什么,但伊月已经听不进去。
腹侧开始发热,骚动窜上胸口、背部,由脖子窜出头部。
火目式在咆哮。
伊月低头看向自己颤抖的双手手心,又看向丰日。
童子露出微笑指向院子。
伊月穿过大厅走出院子,她的那股气势吓到了女童们,所有人都害怕地退到一旁。
她光脚踩在土地上.对着正面围墙摆出射箭架势,手上还能厌觉到这几年每天握着的那把弓的触感。
她拉开不存在的弓弦。
空气发出哔哩哔哩的声响燃烧起来。
一道红光隐约出现在她伸出的左手,以及抵住下巴的右手之间,并随着每次鼓动愈发明亮。
——来了。
箭离开的剎那,伊月失去了意识。
厌觉像整个人投入深遂的水中,体内的热由指尖进出、吸入黑暗。
这一切仅发生在一秒种之间.
钟声把伊月的意识拉了回来。
钟声不断响着。
是火护之钟。不像夜晚敲响时那样有着间隔而是无数的、数十数百个钟不间断地响个不停,交杂碰撞出的隆声震动着大气。
伊月不确定自己正站着还是倒下了,只能确实感受到腹侧上五星火目式的热度。
隔了一拍,视觉才总算恢复。
由伊月的胸口开始,有一道清楚延伸的红光穿过院子,直到对面的围墙中间。那道光就像遭到低沉的钟响声吞没般,正逐渐消失。
伊月原本紧绷的身体力道也像冲过热水澡般,渗入地面消失。
——就是这个吗?
——这就是我的声音吗,
在弓场殿烧掉好几支箭、听过好几次的声音确实就是这个钟声。只是因为自己的脑子一片混乱,所以才没发现。
围墙外头突然骚动起来.似乎是聚集了不少人,可以听见吵吵闹闹的说话声.
「丰日大人,外头全是城里的人——」
伊月听到声音大惊回头,正好阿琴跑进大厅来。
「大家都在问刚刚的钟声是怎么回事?是化生出现了吗,」
「思,我这就过去和大家解释。」
丰日连忙站起身来。
正当他准备要往门口走去,却又像突然想起什么地对戈众的领头们说:
「对了,弘兼要回去了,替我送客。」
闻言的弘兼倏地站起,脸上表情虽然平静,伊月却看见他的细眼睛瞇得更细了。
「这场猴戏还满意吗?」
「黄芥末汤很好喝。」
话里也出现刚才没有的敌意。
躲在院子角落的女童们也跑了回来围上伊月。
「伊月姊,好厉害!」
「那个是怎么办到的,怎么做的?」
「进宫后,我也能够像妳一样吗,」
伊月摸着鼓噪的女童们的头,并看了常和一眼。两人视线交会,常和打心底开心地笑着。
「伊月!常和!妳们在这里吗?」
此时,门口傅来熟悉的声音。
伊月和常和面面相觑。
——该不会是?
脚步声响起,大厅的门被打开。
伊月、常和、正要离开大厅的丰日,以及弓削弘兼全都看向在门外手持拐杖的巫女。
「伊月,妳们没出事吧?」
「佳……佳乃?」
一听见伊月的声音,佳乃便推开站在门前的丰日往她跑去。
「喂,危险……」
想要从走廊跨下院子的佳乃这时一脚踩空。
「呀啊!」
说时迟那时快,伊月已经跑上前接住了她。佳乃的细手臂紧紧抱住伊月。
「伊月平安无事,太好了!」
佳乃把头靠上伊月胸口。
「妳该不会是从火垂苑走路……」
「我一直在找妳们,伊月和常和都不见了,我在宫里到处找,我、我已经、不晓得……」
伊月第一次看到如此惊慌失措的佳乃。
更工意识地摸了摸她背上的头发。
「真丢脸,佳乃。」
黏腻的声音响起。
伊月知道怀里的佳乃身体僵住。
弓削弘兼看着她们.那双细眼睛彷佛蹲踞在冬天向阳处的蜥蜴。
「弓削家出生长大的人居然会如此惊慌失措,直一可悲。」
「父……」
佳乃把头转向弘兼声音出处.伊月知道她的身体正在发抖。
「……父、父亲大人,您为什么在这……不对,果然、果然是这么回事。」
佳乃的声音听来像在说着呓语。
看着这样的佳乃,弘兼鼻子冷哼一声,把头转向丰日。
「丰日大人,御明们竟然一起溜出内宫,这监督也未免太过松散了,如果让宫外的人知道该怎么交待?」
「什么?我以为她们是出来赏花呢,只是季节不太对。」
「哼。」
弘兼再一次以那种眼神看向佳乃。
接着仔仔细细打量伊月的脸后稍微一笑。
向丰日行礼后,弘兼便带着两名小厮离开大厅。
即使他的脚步声埋没在总部外头的喧嚣当中,佳乃仍持续颤抖着。
「佳乃姊,妳的脸色好苍白喔,还好吗?」
常和也过来抱住佳乃的脚。
佳乃没有回答。伊月知道她以没有睁开的眼睛瞪着弘兼离开的门口。
「佳乃,发生……什么事了?」
「……有贼。」
——贼?
「昨天深夜,有无赖闯进火垂苑里。我、于是、啊啊……」
佳乃伸出细手臂把二芳常和的脑袋也搂过来。
「妳们两个都没事……太好了。」
「我也要抱抱!」
常和挤进佳乃和伊月中间与她们抱在一起。
伊月则越过佳乃的肩膀瞪着丰日。
——老鼠是指这件事?
「马上要回火垂苑了,快去准备吧。」
语毕,丰日便快步离开大厅。
*
回到火垂苑时已经接近正午了。
「回来了!她们回来了!」
在门外第一个遇见的女官勃然变色跑进宫内门,就有七、八个女官围了上来。
接着就听见大批脚步声走了过来,他们才一进门,就有七、八个女官围了上来。
「丰大人!您怎么可以如此胡来,今天绝对饶不了您!」
年长的女官高吊起眉毛说道。
「反正没酿成大祸,有什么关系嘛。」
童子优哉游哉地回应。
「昨晚出大事了!有贼跑进来了啊!」
「伊月大人与常和大人都不在,甚至连佳乃大人也……啊、啊啊、呜呜。」
扯着刺耳嗓音大声说的那个年轻女官,一脸苍白地倒入身后女官的手臂里。
「也没交待去哪里就把她们带出苑外,您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如果写了去哪里妳们就会来把她们带走吧。」
「废话!」
女官扯着嗓子大嚷。伊月缩起脖子等待暴风雨过去。
「佳乃大人也是!明明眼睛看不见,居然还一个人跑出去……」
「等一下。」
常和从伊月背后探出头说。
「不要骂丰日大人和佳乃姊。」
「常和……?」
佳乃也惊讶回头。
「他们是担心我,对吧?要处罚的话请处罚我。」
「呃、这个、不、那个——」
女官露出尴尬的表情,轻咳敷衍。
「我们哪有资格说什么处罚.我们只是一想到要是身为御明的常和大人、佳乃大人和伊月大人有个什么万一,我们……」
女官们的眼睛像约好似的全泛着泪光。想起奔进「以」组总部的佳乃,伊月连忙说:
「对、对不起,是我们不好。都怪我傻傻地跟着那个笨蛋走……」
伊月的话说到这里就停住。
所有人的视线全部看向丰日——不对,是看向丰日原本在的地方。
白衣童子的身影早已消失。
「……又给他逃走了。」
年长女官果然说道。
「可恶,逃跑的速度总是那么快。」
伊月整个人目瞪口呆。这与其说是逃跑不如说是消失。丰日趁着所有人把注意力摆在常和身上的空档消失无踪。
「总而言之——」
女官再度轻咳。
「今后请别再做出这种事了。各位是御明,是保护国家的重要人物。」
「因为各位出了宫外,待会儿请务必仔细净身。」
女官交待完,三人便一起往东殿后侧的浴场去净身,换上白衣的三人围着水井,不断从头顶浇下冷水。
「嗯嗯嗯,好冷。」
常和像弄湿的猫一样边说边甩着头。
「怎么,比较喜欢淋热水吗?」
伊月坏心眼地说。
「咿呀呜!」常和闻言便缩起了脖子。
「哎呀,热水是什么意思,」
「跟妳说,丰日大人的家里有这~~么大箱的热水,可是好窄,而且满是水蒸气所以好热,伊月姊还啪沙啪沙的……」
伊月遮住常和语焉不详的嘴,跟佳乃解说总部浴室的事情。
「咦,淋热水,不会……烫伤吗?」
「用不着担心,很舒服喔!佳乃姊下次也一起去洗吧!」
「三个人要怎么挤进去?」
「我待在热水里面就可以了?」
「笨蛋!」
佳乃微笑。
「好像很好玩呢。」
「吶,我们改天再拜托丰大人带我们去吧,」
「那怎么行,如果又溜出火垂苑,可不是挨挨骂就能了事的。」
「是喔.那等火目交接完毕,大家就可以出去了吧,到时候我们三个人一起去!」
不晓得该说什么的伊月看向佳乃,佳乃也正好往自己这边转过头来,脸上更写满不解。
常和不知道一旦确定新任火目,就会有一个人再也无法与其他两人碰面了吗,
「佳乃姊一定也会爱上那个浴室喔!」
「对,应该会。等哪天有空,我们一定要二人一起去看看。」
回答的佳乃脸上浮现令人不舒服的微笑,让伊月感到莫名不安。
「佳乃姊,帮我擦背好吗,」
半裸的常和抱住佳乃背后。佳乃苦笑着用布擦拭常和的背。
「咦?」
佳乃抚摸常和背部、肩膀和胸
「思思思,好痒喔。」
细瘦的手指沿着变硬的烧伤痕迹移动。
「妳的皮肤上好多疙瘩,是虫咬的吗……」
沿着伤痕前进的手指来到火目式之星后停住。看得出来佳乃的表情紧绷。
「火目式的……迫烧?不会吧?」
她注意到烧伤痕迹是一个图案。伊月原想开口对她说些什么,却不晓得自己该说什么。
「这是在长谷部家被烧的吗?」
「……嗯。」
常和垂下眼睛低头。
「怎么会有这种事!」
佳乃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
「这有用水确实冷却过,所以……不会太痛。」
「问题不在那里!」
佳乃的口气变得强烈。打颤的手臂由背后紧紧抱住半裸的常和。
「妳从来没有怀疑过吗?他们对妳做出这种事,妳仍旧想当上火目吗?」
伊月厌觉到腹侧一团猛烈燃烧的热,忍不住呻吟蹲下。火目式正激昂着,因为佳乃那浊黑带刺的愤怒情感流了进来。
「……佳、乃、停……」
「如果是我,绝对饶不了他们!」
佳乃的黑发在跳动。
「饶不了!饶不了!我绝对饶不了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
「我们可不是道具,怎么能、怎么能够原谅这种事情!」
佳乃的手指深深陷入常和的上臂与腰,指尖也毫无血色地发白。
「佳乃姊,好痛……」
常和挣扎着,而伊月则毫不犹豫地走近佳乃,一巴掌打上她苍白的脸。
「——啊!」
佳乃仰头吐气,突然浑身虚脱地倒在常和身上。伊月连忙抱起两人。
「佳乃,妳刚刚失控了吗?到底怎么回事,」
佳乃纤细的身体仍在伊月的怀中颤抖。伊月以手指托起佳乃的下巴抬起她的脸,看着那对不曾张开的眼皮,并在眼头和眼尾隐约发现结痂的痕迹。
疙瘩……火烧的痕迹……?
常和胸前的烧伤。佳乃的激动。
伊月突然想到。.
「妳的眼睛……该不会也是被谁给……」
「放开我。」
佳乃推开伊月,虽然被脚下的小木桶绊住差点跌跤.但她仍扶着水井柱子支撑住自己。
然后就这么顶着湿淋淋的头发与白衣往东殿方向走去。她的背影看来像是被墨沾湿、随处飘荡的纸片。想要叫住她的伊月在走了两三又停下脚步,因为她不晓得该说什么.
——如果开口,佳乃似乎会化为灰烬碎裂。
等佳乃消失在建筑物暗处后,伊月仍站在原地好一会儿,连常和搂住她的腰部没发现。
「佳乃姊好可怕。」
常和边说边紧紧抱住伊月的腰,伊月近乎无意识地抱住了常和的头。腹侧上的火目式已经冷却。现在只能感觉到白衣湿淋淋的不舒服触咸。
——佳乃。
——居然会毫不掩饰地如此愤怒。
突然,一阵风吹过濡湿的身体,让伊月打起冷颤。但是即使擦干了头发和身体,颤抖依然停不下来。
*
那天夜里,火垂苑的后侧发现两个奇怪的东西.一个是烧得几乎只剩下骨头、死相惨不忍睹的焦尸。
另一个,则是一只烧得焦黑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