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释放出红色微光的异样雪花。
在满布云朵的天空中能够见到的范围内,全部包覆上一层浅桃色的膜,数千万的光芒碎片从表层凋零剥落,被风带着飘落地面。
可是没有一片雪落到地上,而是消失在分隔云与大地的大气某处,没留下光芒。所以如果视线往下,只会看到和平常没两样的庭院景色,以及被风扰动的树丛,只有池水面隐约倒映了天空浅红色的光芒。
丰日跪在地上,视线始终落在水面上。
比想像中还快,根本不到十天。
他从怀中拿出成把的细长纸捻,那是印着镇火纹样的符纸。纸捻投进池子里马上散开沉没。看样子必须在皇宫四周刻上镇火封印才行,这样应该能够暂时安心吧。
「丰大人。」
背后突然有人叫住他。
他起身回头,树荫底下站着那位蝴蝶发型的女童。
「不可以到外面来。」
女孩跑近,抓住丰日白衣的袖子。
「大家都在说这是不好的预兆,也会出现好多化生。」
「你不可以出来。快进到屋顶底下。」
「所以我才来找丰大人。」
「我无所谓。我就算遇到化生也不会有事。」
脚会被撕裂;手臂会被啃蚀;全身会被烧成黑炭。
再加上——虽然无法实现,但他真心希望化生能够毁灭这副躯体。
可是蝴蝶发型的女孩没打算放开衣袖。
「……丰大人为什么想要寻死?」
丰日轻轻屏息,接着慢慢把气吐出口,避免自己内心的动摇被识破。
「我没有想要死,只是……无聊罢了。」
这种小孩子也救不了我吧——丰日如此心想,同时回答。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假设这片土地全变成了焦土,人类一个不剩地全遭毁灭,到时候独自伫立在黄昏之下的自己该怎么办?
应该笑吗?或者该吟一首歌?
「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
女童拉近紧握的衣袖说。
丰日沉默了一会儿后,摸了摸蝴蝶模样的头发。
「不可能的。」
「因为丰大人是神人……只有伟大的公主才能够嫁给您吗?」
她以认真的眼神说。丰日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什么。
「……你渴望成为公主吗?」
他只好苦笑着转移话题。
「不是的。」
「你的气质也很好,或许很适合华丽的衣裳呢,公主。」
「请叫我的名字。」
被称作公主的女孩眼里呛着泪水,声音蕴含怒意。可是丰日不晓得她的名字,他决定今后都要故意叫她「公主」。
「我不能待在丰大人身边吗?」
这该如何回答呢?
我该怎么说,才能切断她的期望呢?丰日一直想着,然后开口:
「我是逆天而行的人,无法和其他人一起在同一个地方生活。」
「那么,请带我走。」
那时她没说完的就是这句话呀——丰日心想。自己这么想见某个人、想和某个人说话到连这么小的女孩子都同情我吗?他忍不住再度苦笑。
「恕我拒绝。」
「可是丰大人有好几位新娘,我也——」
「那些都不是我的妻子。」
丰日打断公主的话,眼睛一阵湿。
那些女孩全是人民呈上来的。我没有妻子,因为我无法和人类女子生孩子,这正是我无法与人类共同生存的证据。
「你们总有一天会留下我一个人死去。」
「只要有人能待在丰大人的身边就行了吗?」
丰日再度凝视公主的脸。
「是谁都无所谓吗?」
他好一阵子无法回应。
他不曾想过这点,不过确实如此。
恐怕真的是谁都无所谓,只要有人能够阻断孤独和无趣就好。事实上丰日就是这样走过悠长的岁月,与那些人只在这数也数不尽的漫长人生中留下一次接触。
他仰望天空。
樱色光芒染红的天空不断吐出红雪。
就算能够阻止这次降临,也消灭不了化生。人类总有一天会灭亡。
既然这样——
丰日的视线回到蝴蝶状头发上。头发底下明亮的眼睛凝视着丰日。
可怕的想法浮上脑海。
这个女孩子很强。「只当作活祭品真浪费」。
可是我真的能够办到那件事吗?
「……丰大人?」
「快回去。」
「丰大人也一起走,大家都很担心。」
丰日咬唇甩开公主抓住袖子的手,转身背对她。
「够了,回去,你妨碍到我了。」
他已经无法继续看着她的脸。
这是——比将她常作活祭品杀掉更恶劣过份的事情,可是丰日脑中已经开始描绘起具体的情况。有好多事情必须问问千木良才行。
「……对不起。」
背后传来声音,接着过了一段令人有些呼吸困难的时间后,终于听见踏着砂砾远去的脚步声。丰日叹口气看向池子。
倒映在水面的天空不断飞舞着红雪。
*
伊月回到清凉殿时,宫中早已骚动吵闹不已。女官们在走廊上大步来回。
「吟诗会中止了。」
「女御发热倒下了。」
「总之别到外面去。」
不断听见这些对话,让她实在没有勇气大剌剌地踏进夜御殿去。
她悄悄走在通往仁寿殿的走廊上。已经换上巫女服装的伊月相当醒目,擦身而过的女官们转过头想要和她说些什么,伊月只是跟着点头致意。大概所有人都知道伊月昨晚被天皇招进殿内侍寝了吧。
她偷偷看了看仁寿殿大厅,冰冷偌大的木造房间里早已有好几名公卿在里面。仁寿殿平常只用在宴会或盛大庆典,现在要在这内殿商讨国事,意味着商议内容相当机密且重要。
——看来没机会和丰日谈话。
她把身子探出走廊,仰望云朵染着不祥光芒的天空,强风狠狠地吹乱片片飘落的闪耀雪粒。不晓得那些雪片消失在天空何处,没有落到地面上反而令人感觉不舒服。
——红雪。
——丰日提过。
伊月想起上个月从丰日口中听到关于霞楼的事。丰日的记忆也被三百年的岁月给风化了吗?他说得相当含糊、断断续续,但他的确提到了红雪。
——现在是同样状况?
伊月相当不安。
「外槻宫大人?」
背后突然有人出声喊她。
一回头,只见走廊中央站了位穿着华服的女御。是为子。明明还是清晨时分,她的打扮却同样无懈可击。
「您早。」
伊月退后一步点头鞠躬。
「外槻宫大人昨晚辛苦了。今天早上脸色不错,真是比什么都要令人高兴呢……天空的颜色比起来就差多了。」
仿佛随口说说般,为子微笑着。
——这个人完全不会惊讶或惊慌失措吗?
伊月内心惊叹不已。
「陛下人在哪里?他有没有说什么?」
接二连三的问题,让伊月有些难以招架。
「……呃,因为我出来时,他还在睡……」
为子睁大细长的眼睛。
「陛下还在睡?」
她的口气可谓激动。伊月吓得往后退。
「你看到陛下睡着时的模样了?」
「呃、是的。」
「诶诶,这个真是……」
伊月不懂为子为什么这么大惊小怪。难道丰日的睡脸比红雪更值得惊讶吗?
这时后宫突然更加吵杂。
「梨壶更衣晕倒了!」
「有人看见化生!」
「什么?在哪儿?不、不快点逃的话——」
「女童说在外苑见到可疑的人影。」
「该怎么办,啊啊,这该怎么办才好?」
平常总是倨傲尊大、泰然自若的后宫女官们惊慌失措地兜圈子。后宫宁静的晨间空气被无数脚步声及尖锐的女性声音打乱。
——这下糟了。
印象中曾经听身为火护众「以」组领头的丰日说过,对于京都来说,真正可怕的不是化生带来的灾祸,而是混乱民众造成的人祸。
伊月向前踏上一步准备想办法平息骚动,这时候——
「安静下来。」
凛然的声音在走廊上回响。
是为子的声音。她的声音绝对算不上大,但女官们全吓了一跳转过身去,伊月也不自觉地跟着看向为子的侧脸。女童般微笑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展现出的是她身为左大臣女儿的后宫大人物威严。
「看看你们的样子,在皇宫里这样太随便了,不要轻举妄动。」
瞬间一片宁静。为子静静地走到走廊的十字交会处。
「梨壶病了吗?」
她询问旁边的女官。
「不、不是,似乎只是不舒服而已,脸色很难看。」
「那么送汤药过去让她好好休息即可。然后,看见化生是真的吗?」
为子环顾四周,女官们也面面相觑。
「如果是真的,响箭应该会出现才是。假如有人看见了,快将详细情况通知火督寮,其他没事的人,去神祗省要些绘有镇火封印的符咒,回到各自的房间里祈祷,这样做有没有问题?」
「……遵命。」
「真是非常抱歉,为子大人。」
恢复冷静的女官们诚惶诚恐地朝为子行一礼后解散。
为子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伊月。
「——天上的事情交给天,在地面上生活的我们,只能做我们能做的事了。」
平常的笑容又回到她的脸上。伊月深感佩服。
「话说回来,刚刚我们说到——」
几分钟前的威严到哪去了?为子兴味昂然地走近伊月一步,伊月感觉到危险而退到走廊边。
「陛下的睡脸,是什么样子?」
「呃、咦咦?」
丰日的睡脸?为子应该看过无数次了吧——伊月心想。
「只要寝宫里有其他人在,陛下绝对不会睡觉,因此所有妃嫔到目前还没有人拜见过陛下睡着的脸。」
「真的……吗?」
叫人难以置信。
就伊月记忆所及,丰日经常在她面前睡着。猎杀化生回来后,直接走进弓场殿里当着伊月的面躺在地上睡,还有废火仪式那次,也是靠着伊月直接睡着。
「诶,这当然是因为外槻宫大人不一样的关系。陛下是孤独的人,所以恐怕打从心底对人不信任吧。」
为子眼神满是忧郁地说。
「我真羡慕你能让陛下安心,想必他的睡容一定很可爱,对吧?对吧?」
为子一步一步凑近。伊月苦笑着不置可否,心中一点也不平静。
——只在我面前睡?
——有这种事吗?
「那个、可是,丰日他……不是,陛下他在总部大屋——」
话说到一半,伊月想起即使以前在「以」组大屋,她也不曾见过丰日睡觉。说起来她根本不曾在晚上进入男人们的寝室。
——的确只在两人独处的时候。
「你要是把这件事告诉后宫其他妃嫔,她们肯定羡慕死了。啊啊,如果能够看到陛下的睡脸,我愿意付出一牛车的黄金也不足惜。」
「呃、呃——」
伊月拼命想找到逃离现场的借口。
「对、对了,我必须回火垂苑去了。御明们可能也为了这场雪正害怕着。」
「诶,对,说得也是。」
为子蹙眉。
「御明们就有劳外槻宫大人你了。」
御明们聚集在火垂苑的睡房里。茜早已换上巫女服装,也有人仍穿着睡衣。所有人靠在一起,脸上充满不安。
「伊月姐姐,外头没事吧?」
茜站起身大步走近。
「不晓得。我想和丰日谈谈,不过看来不是时候。」
「丰大人啊,我刚才见到他了。」
「咦咦?在哪里?」
「那个,听说下起红雪,所以我跑去弓场殿看看。我在庭院那边,见他拿着符咒正在做什么。他还嫌我碍事,把我骂了一顿。」
他不是去商讨国事了吗——伊月不解。
——看来丰日果然知道些什么。
这时伊月看了看四周,发现——
「……桐叶呢?」
「桐叶她……去练习了。」
「跟她说了天空的样子不对劲,最好不要外出,她却——」其他御明说。
「那个笨蛋。」
伊月敲了茜的脑袋后,离开房间。
「伊月姐姐,那个——」
背后传来茜担心的声音,伊月回头勉强露出笑容。
「别担心,我去弓场殿。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你们乖乖待在这里。」
说完便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
来到弓场殿门前时,伊月突然感觉侧腹一阵痛,脚步一个不稳而跪下。火目式在发烫。
——怎么回事……?
有一股莫名的闷痛想要割破皮肤潜进来。伊月手扶着门忍住,咬牙拉开门。
她看见射箭位置的木板地上倒着一个红白装束的娇小身影,扎起的头发乱糟糟地散在地上。
「桐叶!」
伊月跑上前去抱起她。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她灼人的高热体温,脸上像火烧般通红,微睁的眼睛没有焦点。
「伊……月姐……」
发颤的嘴唇逸出含糊的声音。
「桐叶!振作点,桐叶!」
伊月在她耳边喊着,不晓得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也影响了火目式,引来阵阵疼痛。
伊月突然注意到怀中桐叶的身体——腰部一带围绕着淡淡的桃色微光。
和飘雪的颜色一样。
——这是……
伊月从射箭位置边缘往庭院探出身子,仰望天空。
屏息。
覆盖在低垂乌云表面的红色光膜,此刻大大隆起如巨大冰柱,光聚成的圆锥指着地面。那个巨大柱子周围环绕、乱舞着无数闪动的光粒。
——那是……
就在烽火楼的正上方,一股冰水直接流入背脊般的颤栗感直袭伊月而来。
喀哒。弓场殿的门发出声响,转头只见两名女官跑进来。
「伊月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别过来!」
伊月扯着嗓子制止,侧腹上的火目式刺痛回响。她发现视线变得模糊,只能隐约看见女官们的脸。
「快叫药师多准备些杀草虫药来熏烧御明们的房间。然后把门关上,一步也不准她们出来。还有——」
伊月抱起瘫软的桐叶。桐叶小小的身体仿佛火块一般。
「去离宫找神祗官,我们需要镇火封印。」
「那、那个,桐叶大人怎么了?」
「叫你们别过来!」
伊月差点因为自己的叫声而晕过去。
「照我说的做。拜托,快点!」
「啊、好、好的。」
两名女官畏惧伊月的气势汹汹,逃也似的离开弓场殿。
直到听不见脚步声,伊月的耳朵深处、脑袋里开始嗡嗡响起某人低沉的声音。伊月摇头不愿意听。
——可恶,为什么第一时间没注意到。
她咬牙用力抱紧桐叶的身体。
「……伊月……姐。」
桐叶微睁开眼睛,痛苦地呻吟。
「……那……那个……雪……」
「那个不是雪。」
伊月再一次仰头瞪着由天际伸出的光柱。是我的错觉吗?感觉那个尖端好像比刚才更靠近地面了。光柱四周成千上万的火苗欣喜跃动、起伏飞舞,甚至仿佛可以听见振翅声。
——为什么我竟没发现。
「那是火草虫。」
*
京都南边,三名身穿黑衣的男人跑在荻布大路上。他们虽没执戈,但腰带的红色,更重要的是精悍的外貌,都让人一眼就看出他们是资深火护。
走在最前面像熊一样的壮汉,是「止」组领头矢加部。
这天是市集日,如果是平常,荻布大路早就人潮汹涌、水泄不通,满街都是要前往一摊接一摊的摊贩购物的京都居民才是,今天却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有小孩子跑到街上玩耍,也立刻被母亲拖进家里。有些人家放下窗上的竹帘子,有些居民则面露不安地仰望天空。
天空笼罩浅红色的微光。
矢加部等人的目的地——皇宫上空云朵间垂下奇异的光柱,红雪就在光柱四周飞舞。
「该不会是天空要崩落了吧……」
跑在矢加部身后的束头役吐出这句话。
「别胡说,太不吉利了。」
另一人责骂他。
但是矢加部也是同样想法。恐怕京都的居民们也因为类似的难以言喻的不安而害怕着。
从刚才开始就不断听到火护之钟的声音在都城各处响起。
「该不会是化生出现了吧?」
「可是为什么响箭没有出现?」
他们穿过皇嘉门,来到都城中央区域——皇城。越过官厅屋顶看见烽火楼的景象时,矢加部也忍不住停下脚步。
「那是什么?」
在身旁同样停下脚步的束头役呻吟。
火目所在的高台在热气包围下摇晃。不只如此,代表正护卫役力量的楼顶青炎胀大到高台数倍的高度,像蛇一样扭动翻腾、熊熊燃烧,迸射出青白色火花。
「你快去火督寮,我们必须知道京都里有哪几个组能够调动。」矢加部对其中一人下指示。他的声音听来干涩。
「是。」
「你走一趟神祗省。」接着他对另一人说。
「叫所有人画符咒对吧。」
「对。我去找丰日。」
三名戈众分头跑开。
矢加部一进入皇宫西口的阴明门,就见到火护打扮的童子。丰日正一面后退一面将握在右手的黑沙一点一点地撒在地上。
「丰日。」
矢加部一喊,丰日马上回头。他左手握着大量符咒,腋下则挟着成束的纸捻。
「抱歉,这种时候把你找来。」
「没关系。话说回来,你不参加国是会议吗?」(插花:大概是专有名词……)
「不过就是公卿们互相推卸责任的会议罢了,去了也只是白费力气。」
丰日说着,没停下手上撒黑沙的动作。
「这是……」
矢加部看着从丰日脚下不断延伸到皇宫围墙的黑线。
「这是镇火封印吗?」
「规模这么大,也没多少人能够画得出来。」
「所以才把我叫来?」
「没错。」
矢加部自丰日手上接过符咒和纸捻束。这两样都是画印需要的材料,将这两者在手中搓揉结合,能够燃起威力不强的火势,就会变成黑沙。
「后续就拜托你了,第一圈才画了一半。」
「要画两圈?」
「不,四圈。」
「四圈,需要这么……」
丰日仰望微亮的天空,悲伤地眯起眼睛,看向飞雪围绕的光柱。
「……那时候我也画了四重印,可是没用……没用啊。」
他的声音听来仿佛来自洞穴深处,矢加部感到毛骨悚然。
「那时候是指?」
他忍不住开门问。
丰日转向他,虚弱地笑了笑。
「这样的事情之前也发生过吗?」
那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矢加部想要进一步追问丰日。
「发生过,可是……按说我们应该已经交换了约定,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为什么,为什么又下来了?」
「约定?和谁?」
「那个名字,人类最好不要问。」
矢加部无言。
平时总是以火护身份并肩作战,因此他差点忘了,眼前这个名叫丰日的童子,是一位充满人类身体所难以推测的秘密、不老不死的神人。
「总而言之,我有事找伊月谈。画印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遵命。」
矢加部吞下好几个涌上喉头的问题之后点头。这时他想起来到「止」组总部大屋的使者说的话。他说——火垂苑一名御明倒下时,伊月和她在一起。
「伊月没事吧?火垂苑似乎发生了怪事?」
丰日低伏着脸摇头。
「她现在在莲晓舍。」
「莲晓舍?」
矢加部觉得奇怪。莲晓舍——不正是之前用来追究大火之责而幽禁佳乃的宫殿吗?
「因为没有其他地方能够当作隔离室。」
「你说隔离?」
轻轻点头的丰日脸上一片阴郁。
「她被火草虫附身了。」
*
那间房间里充满新的墨汁与朱砂气味,以及刚煎好的杀草虫药刺鼻的味道。
这里是蕗壶——莲晓舍里的一间房间。地上描绘着全新的镇火封印,格子门的影子投射在上面。桐叶趴卧在封印中央放置的浅黄色睡铺上,伊月则蹲在她旁边。
一想到这里是过去关过佳乃的地方,伊月就觉得不可思议。
——佳乃怎么样了呢?
——被移往其他牢房去了吗?
虽说佳乃只是间接原因,但引起那样的事,搞不好连名目上的女御称号都会保不住。下次再发生的话,八成就像丰日曾说过的,会处以极刑吧。
——佳乃应该也被火草虫附身了才是。如果是这样……
——此刻应该也听到同样的声音了。
桐叶有时会仰起脖子痛苦呻吟,伊月只能一直握住她的手。遭火草虫入侵的女童肌肤灼热到连汗水都快直接变成水蒸气了。
在伊月脑中回荡的声音,此刻仍然能够清楚听见。
……名字是——
……汝的名字是——
……赐予汝。汝的名字是——
——不能听。
——不可以听进去。
她紧紧握住桐叶的手,另一手用力揪着自己的膝盖,甩头想要除去那声音,可是声音及侧腹一带隐约泛出的橙色光芒并没有消失。
火草虫会送来化生真正的名字——佳乃曾经这么说过。接受那个名字时,人类会变成什么样子,伊月用自己的眼睛亲眼见证过两次。
——不可以听进去。
「……姐……」
桐叶转头,微微睁开眼皮,吐着灼热的气息说:
「是不是有人在叫我?」
伊月的肌肤因为寒意而起鸡皮疙瘩。
「没人叫你。」
「……可是、可是,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一直听到。」
「不可以听那声音。」
伊月双手握着桐叶仿佛灰烬般滚烫的手吩咐了。
「对不起。」
喃喃说着的桐叶眼神空虚,唇边的唾液冒起白色泡沫。
「对不起,我,不行了,我这么弱……」
「桐叶,桐叶!」
伊月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继续呼唤她的名字。桐叶虚弱地回握伊月的手。
「我,这样子……应该当不上火目吧。」
伊月摇头。
——不妙,什么都好,必须让她继续说话才行。
「你并不弱啊,桐叶的火目式不输给茜。」
「可是……我好笨。」
「只要练习就好,拼命练习,我会教你很多东西。你讨厌练习吗?」
桐叶痛苦地皱着脸翻身,转向面对伊月。
「射箭,好快乐……所以我希望自己能够更厉害。」
说完,她试着笑了笑。伊月的胸口又是一阵刺痛。
「……我可能当不上火目,如果是那样,我希望像伊月姐一样……成为弓众。因为我的母亲在去年的……大火中被化生……如果我能够更强的话。」
——原来如此,她的母亲被佳乃叫来的化生给杀害了吗?
——跟我好像。
伊月吞下复杂的心情回答:
「桐叶一定能够成为优秀的弓众。」
「可以吗?」
「嗯。可以。」
她紧握桐叶的手。
「……谢、谢……伊月姐……」
桐叶说着,身体一下子失去力气,再度趴倒在睡铺上,肩膀小幅度痉挛着。
「桐叶,喂,桐叶!」
伊月的火目式也开始涌起膨胀的热度。视线不稳地摇曳,呼叫名字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
她发现趴伏的桐叶脖子上浮现青黑色的斑点,因而感到颤栗。
——这是……
——鳞片?
吃掉母亲的蜥蜴、在洞穴中挣扎的巨狼、失去人类姿态的佳乃——惊悚的回忆被一一唤起,与火目式不断涌出的热混杂在一起。
「桐叶,不可以,桐叶!」
她抓住女童的肩膀不断摇晃,已经听不清楚的话语和唾液自桐叶半开的嘴唇流下。
——找还没……
——我什么都还没……
「……、……月、伊月!」
这时她才注意到有人在她耳边呼喊,伊月猛然抬脸想要甩开声音,正好见到绑起长发的火护装扮童子在自己眼前。
「丰日。」
「别摇,让她咬住这个。」
丰日自怀中取出一撮干草状的东西交给伊月。
「塞进她的舌头后侧。」
伊月照做,撬开桐叶的嘴巴,把草塞进去。一股草臭味飘来,是杀草虫药。
「暂时押着,别让她吐出来。」
她以手按住桐叶塞满干草的嘴,紧抱住她一会儿后,桐叶的呼吸马上恢复平静。热度与脸上的红潮虽未褪,浮现的鳞片已经消失。
「……太好了。」
伊月低头看着怀中的桐叶,差点要哭出来。
「这只是暂时压制,没办法保住两天。」
丰日说完坐下,太刀刀尖碰触到地板发出冰冷的金属声。
沉默降临了一段时间。
伊月耳中不断响着呼叫声。
「……抱歉。」
最后丰日的视线落在地面,突然说出这句话。
「你为什么要道歉?」
丰日无法回答。
伊月隐约明白丰日在想什么。
「建造这个国家的是你,把我带来这里的也是你,所以呢?那又如何?」
伊月在说话时才注意到自己真的生气了。
「我不是说过你别什么都一个人担吗?」
丰日的表情有些扭曲。
她甚至觉得假如后面再多说一句话,丰日就会哭出来。
结果童子反而变回平常讽刺的笑容。
「没错,你确实说过。」
丰日看向胸口起伏、痛苦地喘息的桐叶。
「丰日。」
「嗯?」
「——呼火来了。」
深绿色的眼睛仅在一瞬间睁大。
「你从哪里听到这名字的?」
伊月垂下视线没有回答。
第一次听见是在那片不知道是梦或是现实的寂寥芒草原中。
有个和丰日同样面容的男人拥有巨蛇的身体,令人感觉不舒服。
第二次——就是现在。此刻也能够听见。
火草虫带来声音、告知名字的声音,而那声音的主人——
……赐予汝呼火的别名。
……汝的名字是——
……名字是——
伊月好不容易才压制住,不去听那声音接下来要说的话。
「佳乃一直都能够听见这声音吧……」
「别听,不可以听。」
「我知道。可是我不确定还能够撑多久。」
伊月仰望采光窗。
「声音越来越清晰了,正在靠近。」
烽火楼正上方那个自光云伸出的巨大圆锥体变得更加明亮。
「我原本以为呼火命是直接寄宿在火目身上。」
「不是那样。」
「嗯,现在我知道了。」
伊月再次仰望烽火楼的青焰。乱舞的火焰似乎正喜悦地颤抖身体。
「那只是一部分而已。火草虫、化生、我们体内流的火之血,全都只是呼火的碎片而已。」
火之神——观宫呼火命,由天际延伸向地面的本体表面剥落了无数碎片,化为火草虫在空中飞舞。
伊月恐惧地颤抖。她突然想到——这世界的一切都在神的血流中循环。
按理说自己应该早就隐约知道这点,但即使像现在这样直接听见那个声音,伊月仍有几分不愿相信。
呼火是化生的力量及名字的来源,观宫呼火命是给予火目神灵力量的护国之神。
同一个神拥有两种面貌。
「为什么这样?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一手吃人,另一手保护人呢?这算什么?到底算什么?」
「人类无法见到呼火,那就是——所谓的神。」
丰日没看向伊月的眼睛说道。
「所以我透过霞和它缔结约定。」
霞——
伊月几乎就要想起丰日当时说过的话,不过他那时候说得十分含糊且断续。
故事发生在这个国家成立之前,丰日还在旅行的时候。
——『降下发出红光的雪……出现大量化生,烧毁了好几处村庄。』
——『烧毁。村庄、村民、田地全都被烧毁了。』
——『火之神正要降临。』
——『山林因为雷而燃烧起来。』
——『河川被黑灰污染——』
——『火雨。』
——『青色火焰把人给——』
伊月脑海里描绘着丰日说过的凄惨光景,那几乎不是人类能够生存的世界。
可是丰日那时却遇到一位女孩。
霞。
第一任火目。
两人平息了火焰、镇压住发狂的神,然后——建立这个国家的基础。
——怎么做的?
丰日没有说。
「怎么平息?这、这种情况根本不是火目一个人所能承担的啊。」
丰日站起身来没有回答,转身背对伊月。
「丰日。」
「我不能说。」
「为什么?」
「我不希望你知道。」
「你又想自己一个人扛起一切了吗?」
伊月发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喉咙深处变得滚烫。
「即使我说了,你也无能为力。」
或许至少能够让丰日轻松些。难道自己连这点忙也帮不上吗?伊月发现只有自己仍像个几乎快要哭出来的可悲孩子。
——『陛下是孤独的人。』
她想起为子的话。
丰日小小的背影朝格子门走出去。伊月忍不住站起身,跳过桐叶的身体抓住丰日的手臂。丰日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便说道:
「我不应该来的。」
「你不是有话告诉我才来的吗?」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的脸罢了。」
伊月顿时无言,失望地垂头。
——在一切终结之前……
——在我变成化生之前……是这样吗?
「我、我不是说过你没有资格担心我吗!」
伊月扯着喉咙大喊。
「……也对。原谅我。」
童子的声音干涩。
伊月正要开口反驳什么,这时候——
「……唔啊!」
火目式感觉到一股滚烫的利刃刺入般的剧痛,她忍不住发出呻吟跪下,紧抓住丰日的脚避免倒下。
——这是……什么?
耳鸣与纷乱的尖锐声响刹那间夺去伊月的听觉。
在那些消失的下一秒,她听见宫外的惨叫。是女人的声音,接着是「失火了!」
丰日甩开伊月的手,以几乎要击碎格子门的力气打开门飞奔出去。伊月则趴在地上。
——刚刚是灼箭的声音?
——有化生吗……不对,没有响箭。
她只能够听到许多人颤抖的声音,这样反而更加煽动她的不安。
伊月咬牙起身,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桐叶。桐叶虽发出吵杂的喘息声,不过已经比刚才稳定多了。
伊月做出决定,拖着虚弱的身体朝格子门而去。
面对耸立着烽火楼的中庭那条走廊上,全是青白色火焰。
被火焰吞噬的女官搔抓着喉咙,发出尖锐的喊叫。她脸上的皮肤融化、露出空洞,眼珠子和肉块浓稠地流出,一转眼就化为蒸气,只有衣服没被燃烧。她瘫倒在地,露出的白骨也脆弱碎裂,从衣襟和袖口散落地面。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
后宫女眷们的惨叫更加剧了恐慌。手拿水桶靠近的卫兵们朝屋顶延烧的巨大火团泼水,火势却没有减缓,甚至即将烧到走廊两端的宫殿。
「水没有用,退下!」
丰日大喊,声音却被席卷而来的悲痛叫声淹没。太过靠近的两名卫兵身体瞬间被火舌卷入,四处都可闻到人肉着火的味道。最后两名卫兵同样只剩下完好的衣物,融化在中庭砂砾上。
来到庭院的伊月推开逃跑的女眷们跑近火源。
——灼箭的火焰为什么会伤人?
——火之神的力量失控了吗?
「她突然就烧起来了!」
「好、好好好可怕!」
「这是天谴!」
又一声惨叫划破天空。一名来不及逃走的更衣被唐衣裳的下摆绊倒,膨胀扩大的青焰逼近她的身后。女官们呼喊更衣的名字,伊月忍不住遮住眼睛。
白色身影如闪电般快速。更衣的身体被那个小小的人影抱起、抛出中庭。
「丰日!」
伊月大喊着奔跑。火焰吞噬丰日的背部,挣扎滚动着趴倒的童子身体,一下子就被怪异的火焰吞没。
「丰日——!」
伊月正要奔入被火焰包围的走廊,手臂却被某人抓住。
「放开我!丰日他!」
「蠢蛋,连你也想找死吗!」
耳边响起男人粗哑的声音。
白色团块飞出火焰,滚落到伊月脚下的土地上。是丰日,他的全身咻咻地冒出白色烟雾。
伊月甩开抓住手臂的手,蹲下来抱起丰日。
熔解而变成黑色的皮肤,由丰日的鼻梁滑落到下巴,仅仅一瞬间,樱色的肌肉裸露在外。脸颊上少了肉,露出牙齿,马上又被血泡包覆,开始再生。
伊月撕裂丰日的衣服露出身体部分。衣服的布料明明完全没有燃烧,肩膀和胸口的肉却扭曲绽开。根据经验,伊月知道接触空气比较有助于再生。
——怎么、怎么这么乱来。
丰日动了动烫伤肿起的眼皮,和伊月四目交会。眼珠子仍因为烧伤而呈现白浊。
「……伊月,不要离开封印,要是有个万一该怎么办?」
「现在不是担心我的时候了,笨蛋!」
伊月不自觉地抓紧抱住丰日肩膀的手。
「总之先将丰日送到室内。」
刚才的粗哑嗓音再度响起。伊月抬头一看,见到那张熟悉的胡子脸。
「……领头。」
「你的身体状况也不适合出来走动吧。」
矢加部伸手准备把丰日连同伊月抱起。
「等等,矢加部。我看不见,火、火势如何了?」
听到丰日的话,矢加部和伊月同时看向走廊的方向。
火已经消失了。
屋顶和柱子没有半点烧焦的痕迹,仿佛幻影被戳破之后的情况。因为所有人都逃离了,四周只剩下诡谲的寂静。不过交叠倒卧在走廊上的尸骸——一瞬间连骨头都烧熔的空壳,告诉他们这不是幻象。
「消失了,是吗?」
丰日悄声说道。
「对。」
矢加部跪在伊月旁边,把脸凑近丰日。
「我听说京里也发生同样的事情,在没有火气的地方出现青火。」
「看来只有常和果然承受不住。」
伊月仰望耸立在偌大中庭中央的烽火楼。距离如此靠近,高台的轮廓因为热气而晃动,仿佛只是盯着瞧,眼珠子都会被煮熟。顶端的青色火焰呼应着天上延伸下来的巨大光锥,燃烧得更高更旺盛。
——呼火命的力量倾巢而出了。
大批人踩踏着砂砾靠近的声响传来,是穿戴衣冠的公卿和殿上人(注:能够进入皇宫大殿的显贵)等。
「圣、圣上,这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不是与天空的异相有关?」
公卿们跪在伊月身边——伊月支撑的丰日身边。他以混浊的眼环视众人,咻地逸出一口气。
这时有人出声。
「——这是降神,神灵即将降临。」
所有人转头。从宫殿外廊来到庭院的老人,头发、眉毛和下巴上的胡子雪白,头戴垂着饰绳的方形头冠。
老人从人墙外头朝丰日深深一鞠躬。
「天文博士,您晓得这是怎么回事吗?」
其中一名公卿说。伊月想起老人是管理天文省的智者。
「恕我冒昧。」天文博士瞥看丰日一眼说。「臣以为现在已经不是考虑该如何继续隐瞒禁忌的时候了。」
所有人纷纷露出毛骨悚然的表情。
这是禁忌事。博士的话让大家如此解读。
「……好,博士,告诉他们吧。」
丰日勉强挤出声音,老人听到后再度平伏行礼。
「这是化生搞的吗,博士?」脸色苍白的公卿问了。
老人缓缓抬头,皱起白眉摇头。
「是观宫呼火命想要降临地面。」
「……火之神做的?」
「这是真的吗?」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博士的脸上多了沉痛。
「怎么说现任火目都没有第一任——霞楼那般的力量。火目如果倒下,呼火命的力量将会立刻灼烧地面,烧光京城与村落,让拥有火之血的人全部堕落为化生。」
「愚蠢至极。呼火命是国家的守护神,怎么可能害人?」
其中一名官员焦虑地大喊。伊月忍不住想要反驳,却因为喉咙干渴而发不出声音。
「神是狂暴的灵体,并不是为了保护人类而存在。」
博士严厉的声音让所有官员退缩。
事实上传说这个国家建立之际,火之神降临大地,降下红雪,烧尽村落和田地。
所有人的视线离开博士,集中朝向瘫软在伊月怀中闭目的丰日——传承的活证人,可以说等于是这个国家的神人童子。
「可是霞楼已经不在了。如果没有那等力量,就无法承受火之神。」
「那么到底该怎么办?」
丰日睁开眼说:
「……总之,矢加部,封印——」
「御明们——」
「我去——」
「离开皇宫避难……」
「……不……可是——」
男人们对话的声音越来越远,视线越来越狭窄,仿佛被丢进深不见底的水井般。终于脑袋里的那个声音缓缓浮上来。
……赐予汝呼火的别名。
……汝的名字是——
……名字是——
——停。停下来!
伊月搔抓水井的石壁,却无法阻止跌落,黏滑的薄膜将伊月吞没。伊月视线模糊,拼命抱紧怀中丰日的身体。
「不妙,快回莲晓舍去。」
耳边听见童子的声音,伊月就快倒下的身体被矢加部粗壮的手臂抱住。伊月咬牙僵持,不愿失去意识。
*
即使夜晚降临,覆盖天空的光芒仍不见衰减。
甚至可说因为阳光的隐蔽,反而使得这个从云里朝地面突出的巨大光锥,以及环绕其四周成千上万的雪粒,在黑暗中更加耀眼。
皇宫到处点起篝火,仿佛要与从天而降的微光对抗,门旁可看到为数不少手持长矛的卫兵。丰日心里觉得好笑,明明不管是宫内的火焰也好、宫外的化生也罢,他们全都无能为力啊。
再加上女眷们大部分已经外出避难,现在还要保护什么?
还要保护——什么?
丰日自问,一面穿过庭园,进入其中一座宫殿。
拉开房间的门,从房里的黑暗中飘出一股味道刺鼻的烟。丰日不小心被呛到。
他快速溜进房内,手在背后把门关上。
他借由地板上好几个零星的朦胧亮光,环视了房间一圈。镇火封印的双重圆及饰文画满两间长的正方形大地板,几名身穿白无垢的女童们躺在封印里头。朦胧的光亮是由每个女孩身上各处散发出来的。
抱膝蹲在中央的公主抬起头,蝶状的头发在黑暗中微弱地振了下翅膀。只有公主没有发光。
「……丰大人。」
因为房中充满熏药烟雾的关系,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大家都被附身了吗?封印和药都没用吗?」
丰日又一次环顾房内。倒卧的女童们有时扭动身体呻吟,嵌在体内的微光会同时跟着闪动。
「公主没事吗?」
他低头看向蝴蝶状发型的女孩。
「——千木良师父说我天生强韧。」
「这样啊。」
天生——不只是这样。
千木良恐怕一开始就抱着目的把她捡回、培养。
「外面情况怎么样了?」
「火已经镇住了,不过不晓得什么时候会再烧起来。有人避难去了,不过也只是枉然。」
「为什么?」
「那个火,并不是因为某处起火燃烧把人卷入,而是人体本身起火自燃。」
丰日在愕然的公主身边坐下。
「拥有火之血的人,可以接受圣灵进入身体,可是一旦圣灵进入没有火之血的人体内——」
圣灵的力量就会化为火焰消灭肉体。
呼火命此刻已经如此靠近地面,甚至神灵已经能够进入一般人的身体了。
「那么,大家不会有事吧?」
公主看了看躺在四周的伙伴们,以解除了些许紧张的声音说着。
丰日对她苦笑。原来如此,这名女孩很坚强。他不曾想到这点。
「……说的也是,至少她们不至于被烧死。」
「太好了。」
不会——被烧死。
丰日在心里反复说着。
「大家会好起来吧。」
听到公主的话,丰日有股想要冲出房间的冲动。
「千木良师父一定会治好大家的。」
「只要没变成化生,总会有办法。」
「是的。」
在黑暗中只透过火草虫放出的光芒也能看到她无力的笑。
丰日正要开口,突然想起自己不晓得女孩的名字。
犹豫了一会儿,想说的话迟迟无法说出口。
「公主……你上次问过我是不是谁都可以当新娘,对吧?」
听到丰日的问题,公主眨眨眼,马上又仿佛想起似的点头。
「你说的没错。」
自己要保护的是什么呢?
熔毁某人当作地基,又在上面盖了房子,这些是为了谁呢?
「所以你来当柱子。」
「……柱子?」
所以,不知道名字也好。丰日在心中不断这么说着。
「不是当丰大人的新娘?」
丰日想要露出苦笑,却无法顺利笑出来。
「等到这一切平静下来,我就娶你。所以,拜托你了。」
至少也该给她这些安慰,于是丰日撒了谎。
公主的头靠在丰日手臂上。
「这是丰大人第一次有事拜托我。」
「……是吗?」
「嗯,好高兴。」
丰日垂下头心想,为什么还是说了?
最后他在耳边听见细小的歌声。
是那首歌,公主在唱歌。
丰日仰望天花板。没有火之血的自己也能够清楚感觉到,火之神近到几乎要压毁地面的力量。但他并不觉得可怕,反而有种怀念。
呼火来了。
呼火——
*
在莲晓舍的某个房间里。
一直坐在镇火封印内沉思的伊月迎向早晨。
报时的一之钟让她霎时回过神来,仰望房间里唯一那扇与外面联系的采光窗。外头仍有些昏暗,能够看见烽火楼的模样,在厚厚的热气另一侧是太阳孤伶伶地挂在云朵稀薄的东方天际。没有雾霭,会不会是烽火楼的热度造成?
——什么时候天已经亮了?
——我思考了多久?
就快要想起来了。
伊月快要想起丰日说过的霞,也就是当时在清凉殿的寝宫内听到的建国故事。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好像连丰日没说的那些部分也耳闻目睹,甚至连丰日和霞的对话都听见了?
——不行。
——已经无法清楚想起。
记忆逐渐从手心溜走。
伊月叹口气,环顾四周密集画满地面的复杂图样,还有躺在旁边小小的身体。
——桐叶。
女童每次喘息,肩膀就会跟着起伏,散在地面的头发也会隐约摇动。
伊月后来整夜没睡。待在封印中能够稍微缓和呼火的声音与头痛,但她一方面担心不断呻吟的桐叶,另一方面满脑子都是丰日的事情。
——丰日他……
——没事吧?
她早知道他不会有事,因为他是拥有不死肉体的神人。即使如此,伊月每次见到丰日投身绝境,总觉得自己也被紧紧勒住了。
——不必要的平静。
——外头情况如何了?
伊月想要站起来,腿却使不上力。火目式仍然隐隐发热,她以手支撑、拖着身体爬到窗子底下仰望高空。
「啊、啊……」
她忍不住发出呻吟。
膨胀的那个东西已经无法称作光柱了,此刻整个天空宛若一个巨型漏斗,把尖端深深伸向地面,企图把涌出的火之力全部灌注在烽火楼那一点上头。覆盖天空的成群火草虫以倒立在云海上的光之峰为中心,如波纹般形成多重同心圆飘动起伏着。
耳里、脑中,那个呼唤名字的声音再度喧嚣涌现。
——来了。
——已经这么靠近了。
——如果就这么任由呼火命降临……
伊月按住刻划火目式的侧腹趴倒,热与痛高涨着。
「唔、唔……」
她趴在地上。野兽般呻吟的声音回荡着,叫人几乎发疼。
——这是什么……
——呻吟声?
伊月翻身面对房间中央。不是幻听,是桐叶发出的喊叫。她的脸部抽搐、反弓着身体痉挛着,双手在半空中挥舞,嘴边流出的唾液变成泡沫溢出。
「桐、叶……」
伊月强迫自己起身,因疼痛而皱起了脸。正要靠近的她突然停下脚步。
桐叶散在地上的长发延伸到伊月的脚下。
——咦?
画着镇火封印的地面上被起伏的黑发覆盖,简直像蜘蛛网般,而桐叶小小的身体就在蜘蛛网中央。
——这是……
桐叶看着伊月。
青黑色鳞片的花纹从皮肤底下浮现,眼里发出残暴的黄色光芒,歪斜的嘴边可看见隆起的牙尖,流淌着带血色的唾液。
「姐……伊月姐……」
勉强发出的声音已经不是女童的声音,而是像扯裂老树根部时的难听声音。
伊月忍不住后退。
「唔……唔唔唔唔唔噜唔唔唔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
桐叶朝天吼叫,四肢撑地、身体跃起,蔓延在地面的头发一股脑儿跟着飞起,遮住伊月的视线。下一秒,发尾产生热风将伊月弹了出去,她的背部撞上墙壁。
「——咯啊!」
伊月体内的空气从嘴巴泄出,整个人倒在地上。
艳红的火色映入眼帘,牢里一瞬间就充满鲜红火焰。另一头,木头格子门上攀着什么巨大的虫——不对,延展的头发纠缠、四肢的爪子紧抓着、头下脚上挂在格子门上的,原来是女童。
她的脖子扭曲着往上抬,摆出难以想像的模样,由正面瞪着伊月,黏稠的琥珀色目光穿过火墙。伊月拼命忍住喊叫、呕吐的冲动起身。火焰已经延烧到天花板,喷出的白烟仿佛打算隐藏桐叶变成异形姿态的身影。
「桐叶!」
伊月放低身体闪避烟雾,匍匐前进的同时大喊。
「桐叶,不行,不可以!桐叶!」
烟雾咻地裂开,黑风扫过伊月的视线,手臂感觉到几乎快被从肩膀扯下的疼痛。她被撞倒在地,地上的木板吱嘎作响。
「唔咕!」
口中尝到了鲜血味。定睛一看,右手臂被黑发牢牢缠住。
——和时子一样。
——桐叶变成化生……
——不要,我不要这样!
伊月挥开烟雾抬头往上看,正好和攀在格子门近天花板处的桐叶视线对上。她几乎已经没有人类的身形,肌肤铁青,突出的嘴巴大大咧开,可以看见獠牙。伊月不自觉想起吃掉母亲的蜥蜴,感觉全身因为恐惧而缩得小小的。
时子还留着人类的样子,但那是因为她没有被火草虫附身。
而现在的桐叶几乎已经——
「桐叶!」
伊月大喊,桐叶一挥如鞭子般柔韧的黑发回应,伊月的肩膀连同衣服被打得皮开肉绽,下一秒就感觉到火烧般的疼痛。
桐叶的身体在半空中舞动。黑发松软地展开,下一瞬间便摇撼整座宫殿,四脚着地落在伊月面前。被她踏穿的木质地板变得焦黑,冒出带着烟雾的火焰。
「唔咕噜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啊喝!」
桐叶发出野兽的咆哮声。
伊月的脖子被惊人的力量抓住、提起。桐叶的手指变成指节隆起的长钩爪。不只手臂,脚上也被黑发缠住紧勒着,伊月的视线逐渐模糊,就快要气绝。
「桐……叶……」
呼唤也不成声。
仿佛自豪抓到的猎物般,桐叶的另一手抓住伊月的身体高高举起,并张开大门。沾血的獠牙因为火焰的颜色而闪耀。
——桐叶,快回来,桐叶!
她不成声地喊叫着。就在这时——
紧勒着伊月的力量有些放松。
「唔、唔唔噜唔唔……」
桐叶停止动作,伊月知道她正感到困惑。桐叶的情感透过火目式流了进来。
她赫然发现自己的衣服被烧焦撕裂,露出了腹部。桐叶的手正好碰到她侧腹的肌肤,而那里刻着五颗星,是伊月的火目式。
「……桐叶?」
沙哑的声音再次呼唤。蜥蜴一般黏浊的黄色眼睛骨碌地转动着。
「唔、噜唔唔、唔咕、咕、咕……」
桐叶的喉咙发出痛苦的呻吟。在她身后的格子门被烧毁、掉落,卷起火星朝走廊方向倒下。
「桐叶!」
伊月不舍不弃地呼喊她。
「桐叶,别听那个声音!」
「噜唔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桐叶的咆哮吹散火焰和白烟,新的烈焰也燃起、填满空白。伊月的身体被摔到地面上跌跌撞撞,当她好不容易用手撑起身体,桐叶的身影早已被厚厚的火墙吞没。宫殿的墙壁与一根柱子一起坍塌,火星和木屑伴随屋顶倾倒的吱嘎声朝伊月头上掉下来。
——还留着。
——她还留着属于人类的心。
伊月在火焰中朝桐叶漆黑的身影爬去,手臂和腿阵阵疼痛。
桐叶正伏身在快要坍塌的墙边,就像即将扑上来的猫咪一般低头紧贴着地面,立起后脚、挺高腰部,从背上流泄到地上延展开来的黑发发尾蠕动,晃动的火焰与产生的影子交杂在一起。
琥珀色的眼睛直盯伊月。尽管如此,伊月仍仰赖手臂的力量拖着身体靠近桐叶。
——还留着。
伊月来到手能够触碰到的距离,看见桐叶的脸;原本好强的女童面容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露出獠牙、青色鳞片上发出微弱光芒的蜥蜴脸。可是她没有动作。
桐叶没有动。
「……不要紧,回来吧,桐叶。」
伊月从喉咙发出的声音变成老树磨擦般沙哑。
桐叶没有动,只有头发宛如其他生物一样起伏。
「桐叶,你知道我是谁吧?所以——」
「唔噜唔唔唔唔唔唔……」
桐叶呜咽,肉块隆起的肩膀阵阵痉挛。化生与人类的心互相缠斗的痛苦,流进了伊月的火目式里。
噗咭。感觉什么东西被切断了。
「唔咕噜唔啊啊啊啊啊啊啊!」
桐叶流着唾液,咆哮之后起身举起钩爪。
「桐叶!」
这时伊月身后传来轰然的破碎声。
某个东西以惊人的气势飞过头上,正好由桐叶的身体正面承受。火焰吞噬宫殿的声音全被掩盖,尖锐的乐之音回响。桐叶的身体弹开、撞上背后的墙壁,柱子倾斜,扬起的粉尘自墙上打穿的洞穴喷出。
伊月看见了。
插在桐叶胸口的是一支带着红色火焰的箭矢——
——响箭?
她起身转头。
只不过是一支箭的箭势,就让原本充满牢中的烟雾从打穿的大洞消散,火星飞舞四散,煤炭如雨般从天而降。烧毁崩塌的墙壁另一侧站着一名身穿红白巫女服装的人影。在寻求外侧空气而喷飞的热风之中,伊月看到几乎透明的亮泽白发,以及绑紧的白色饰绳如羽翼般翻飞。
伊月刚开始还以为那是佳乃。
乐之音、火目式传来的气息,每个都与佳乃好像。可是——
——不对,不是佳乃。
——这是谁?
女子从墙上的破洞踏入火海中,左手没有持弓,手上只握着几支箭矢。火焰由下方映照出她冰冷脸庞上隐约的微笑。头发虽似雪般白,长相却年轻水嫩得令人感到不舒服。不管年纪是三十或四十,只要动点手脚,看来就能像不到二十岁的少女。
她举起右手挥开烟雾,手背上浮现火目式的青白色五颗星。
「伊月大人,你没事吧?」
女子以沙哑低沉的声音说道。
伊月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这女人是谁?
「唔唔唔噜唔唔唔唔唔唔……」
背后传来呻吟声,伊月知道桐叶站起来了。
女子从左手抽出一支箭,握箭的右手上火目式发出强光。
「住、住手!」
比伊月的喊叫快了一步,女子高举右手挥下,包围箭矢的红光与火目式的青光描绘出鲜艳的残像,爆风及刺耳的尖锐乐之音迎面而来,抛出的箭矢以闪电之势飞过伊月头上,接着背后传来击碎墙壁的声音及桐叶悲痛的叫声。
「桐叶!」
伊月转身跑向仰倒埋没在灰烬中挣扎的桐叶。几乎被烧光的衣服底下露出了胸部,上面是没有鳞片的人类皮肤,插着的两支箭隐约响着清脆的乐之音,逐渐在红光中气化。
「请让开,伊月大人。」
女子的声音说着。
「她尚存一息,趁着还未完全变成化生前,让我——」
「住手!你想杀了她吗?」
伊月转身面对女子。她的右手上已经握着第三支箭。
「这是桐叶!不是化生!」
「等她堕落成为化生,就不是人类所能应付——」
伊月身后的桐叶发出痛苦的呻吟,同时再度站起。
「住手!不准射!」
「让开,伊月大人,您会被吃掉!」
桐叶的钩爪刺入伊月的肩膀,野兽的愤怒与饥饿涌起、流人火目式。女子高举起右手。
「住手啊!」
光的轨迹撕裂伊月的眼睛,夺目的闪光、尖锐的乐之音,以及爆炸的风压充满伊月的世界。疼痛和灼热只在那瞬间消失了,伊月不自觉伸手抓住,力量在手掌内翻转、撕裂皮肤,扭曲的乐之音由耳朵延伸刺入脑中。
最后——恢复光亮。
被响箭扫过的火星四散飞舞,呆立在另一侧的女子惊愕地睁大眼。伊月举起的手渗出的鲜血沿着手腕流向手肘。
箭矢被伊月握在手中。
承受火的力量而燃烧的箭羽破碎、掉落。
「这、这真是——」
女子喃喃说道。
「伊月大人,您真是太令人激赏了……」
女子紧绷的脸上扭曲成欣悦的笑容。悄然涌上的寒意让伊月一瞬间忘了自己身陷火海。
下一秒伊月的身体被往后拉,左肩窜过一股灼热,温热的东西弄湿伊月的脖子——听到自己喉咙发出的惨叫,伊月才总算感觉到灼烧般的痛楚。
「……啊、啊、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桐叶的牙齿——獠牙咬进伊月的肩膀,泊泊涌出的鲜血弄湿两人的脸。力量逐渐从身体流失,伊月就快要倒下,可是桐叶深深嵌入伊月上臂和侧腹的钩爪却不允许她这么做。
——不可以,不可以晕过去!
伊月克制住惨叫,甩开不断袭来的剧痛,扯开喉咙大喊:
「桐……叶、桐、叶、听得见我吗?桐叶……桐叶!」
意识集中在火目式上。桐叶从身后抱住伊月,火目式紧靠在一起。
——传达过去。
——务必要传达过去。
「桐叶,只听我的声音,桐叶!」
濒临昏迷边缘的伊月拼命抓住自己逐渐远离的意识,继续祈求着说:
「你的名字是桐叶,不是那么糟的名字,对吧?」
桐叶停下动作。
在感觉一切都变得缓慢停滞的世界里,只有温热的鲜血不改速度地自伤口持续涌出。
「回来!」
缠住伊月身体的黑发开始蠕动,咬住肩头的下颚、抓住身体和手臂的钩爪充满力量。伊月感觉凶暴野兽的激愤在桐叶体内膨胀。
「桐叶,笨蛋,开什么玩笑!这样子、这样子——」
压抑住的激情化成哽咽,从伊月口中嘶吼出来。
「在这种地方被杀掉,你甘愿吗?你不是说过要成为弓众吗?桐叶!」
——我又只能看着她死掉了吗?
——我还是无能为力吗?
「我还有好多东西没有教你,桐叶,你这样——」
伊月的叫声最后被涌上喉咙的鲜血吞没,体内的疼痛及其他所有感觉仿佛雾散开般,逐渐变得稀薄。
——还是不行吗……
——对不起,我什么也……
伊月的身体趴倒在烧焦的地板上。
当她回神,在模糊意识中抬起头。剧痛回到了肩膀,同时朦胧地包围意识的雾霭被撕裂,空气中充满焦臭味。脸颊因为火焰灼烧而阵阵刺痛,眼睛被烟熏得睁不开。
火目式感到压迫,化生的气息逐渐消失。
她手撑着地板想要转身,刚凝固的鲜血又滴滴答答地滴在地上。
背后的瓦砾中埋着一个娇小身体,伊月忍住折腾全身的疼痛爬了过去。破碎的衣物几乎被烧光,仅剩的布片被伊月的鲜血沾湿,贴在女童的裸体上。她的皮肤到处都不见鳞片的痕迹了。
——桐叶。
伊月已经发不出声音。
桐叶的眼皮微微睁开。
「……姐……」
沙哑的声音不是野兽的鸣叫声,而是女童稚嫩的嗓音。
「……对不起……我……」
光是这样伊月已经差点落泪。
——传达到了。
伊月全身虚脱,鲜血和意识一起流出。
远处听见呼火的声音。
仿佛要掩盖那声音般,这时清楚地传来其他声音。
「……良师父!千木良师父!」
是茜的声音,另外也听见了脚步声。
「千木良师父,伊月姐姐没事吗?桐叶呢?」
——千木良?
——原来如此,那个女子……
伊月微微睁开眼睛。
只见那名女子细细的眼睛正凑近看着自己的脸。
唇边是一抹冷笑。
这幅景象烙印在伊月失去意识前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