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干燥凝固的血池。
惊人的大量红黑色血液被洒在烧焦的土地、完全炭化的柱子与成堆灰烬上,牢牢黏附住。
崩塌的宫殿建材处处更冒着烟,可见零星的火焰颜色,灰色的烟雾在风中飞舞,飘散出刺鼻的气味。
夕阳在远处山间倾斜,一片混乱过后了无人烟的宫殿腹地染上暗红色。只有傍晚时分,着上朱色的西方天空能够让人稍微忘却遮盖高空那不吉利的樱色光芒。
丰日蹲在烧毁的遗迹上,敞开白色服装的衣领,以小刀挖去肩膀连接左臂部分焦黑的肉。左臂不见了,由肩头整个消失,露出骨头、被火烧而封住的伤口与企图再生的血泡互相对抗,发出令人感到不舒服的湿黏声音,看起来像是有虫来回爬行。
「丰大人。」
先是女童的叫声,接着听见她屏息的声音。丰日转过头,只见那位蝴蝶发型的公主双手按着嘴巴站在那儿。
「公主,你在做什么?」
丰日的声音严肃到连自己都惊讶。
「不要外出。你是怎么溜出来的?」
她是要用来当作支柱的珍贵女孩,拥有强大的火之血,再加上目前没有遭到火草虫入侵,根本没有人能够替代。丰日应该已经下命严加监视了。
「那个,男人全都逃走了,而且丰大人不在,所以那个——」
丰日仰望夕阳的天空叹息。逃走也没用啊。
总而言之,所幸自己在公主出什么意外之前先发现了她。
「除了你之外,所有人都被火草虫附身,你也看见了,她们什么时候变成化生也不奇怪。乖乖待在千木良身边。」
「可是……」
「为什么一直纠缠我?」
「对不起……可是、可是……」
公主露出含泪欲泣的眼神,呆立在离丰日一段距离的地方,双手在胸前发抖。丰日突然很想笑出来。原来她是在担心我吗?这个只活了十年多一些的年幼女孩在担心我这个拥有不死肉体、活过悠长岁月的人吗?她甚至不晓得接下来我会对她做什么。
「……因为丰大人好几次跳进火里。」
丰日低头看向自己下垂的衣袖——看向自己那只目前不存在的左手。
「……记得有过这么一件事,我曾经置身森林大火的山中整整两天,根据大火完全熄灭后前来搜索的人说,我像个炭块似的紧贴在岩石上。经过十天左右,我的身体就从那状态完全复原了。呵呵,火总有一天会熄灭的……」
丰日知道公主扭曲了脸。
「可是火之神的火焰很强大,也不会衰退,这手臂着火几乎只需一秒钟……持续待在那火中的话会变得如何呢?」
沙。传来脚步声,公主跑进火烧遗迹中,踏过干涸的血池,抱住丰日。丰日吓一跳想要退开,衣服却被牢牢抓住,只剩下一只手的他无法摆脱。
「蠢蛋,没看见我手里拿着刀吗?太危险了。」
「丰大人,不行,不可以。」
公主泪湿的眼睛仰望丰日。
「您为什么想死?为什么要那么做、那么痛、那么苦……」
话说到一半就被泪水吞没。
丰日愕然了半饷。
终于低头看向将脸靠在自己胸前的女孩那如蝴蝶翅膀般颤抖的头发问道:
「这是我的身体啊,想要怎么做,都是我的自由不是?」
「不行。」
公主的声音变得高亢。
「丰大人如果对我的身体自有主张,我也会用我自己的方式对待丰大人。」
丰日屏息。小刀从右手滑落,插进地面。
「你说什么——」
「丰大人想死,无论几次我都会阻止你,拜托你不要死。」
公主再度埋首在丰日胸前啜泣。
愣在原地的丰日,耳里不断回荡着小女孩的话。
『——对我的身体自有主张——』
她知道。这个女孩知道了。为什么?从旁人的态度察觉到的吗?或者是拥有敏锐火之血者的感应能力?
回过神来的丰日推开女孩娇小的身体,使得她跌坐在血池中,灰烬、砂砾和干涸的血发出摩擦声。
「……丰……大人……」
「回千木良那里去。」
女童想要起身。
「别靠过来!」
丰日如此大喊着跑出去,穿过门奔进林子里,拨开凑近身体的枝干,往西斜的阳光照不进的林子深处前进,寂静与潮湿的黑暗包围着他。
他站在树下的草地上,脚步一个踉跄后跪下。
他想起自己抛下那女孩。
——不,等她知道即将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事,就不会再来找我,应该会直接逃走。或许可以说是我希望她逃走。
不晓得她为什么想要待在我身边。
草地上留下一滴滴的鲜血。
那是由丰日左肩切口滴下的血。
肉块蠕动的声音在傍晚的森林暗处里,听来仿佛是某个人的呢喃。
*
听见呼叫声。
——那是……
——我的名字吗?
想要张口回应,声音却发不出来。喉咙极度干渴。
四周被黑暗笼罩,处处点缀着闪耀的隐火,体内像火烧般炽热。
——喉咙……好干。
呼叫的声音听来更加清晰。
……汝的名字是——
只有名字部分含糊、听不清楚。自己无法念出口。
——只要能够解渴,就能念出名字吧。
——念出我的名字……
在有心纠缠不已的黑暗中被不断拉往上方。
终于不舒服的光亮照在脸上。
睁开眼睛。
在正上方看到某人的脸。那人正以真实的声音喊叫着什么,同时抓着我的肩膀摇晃。小小的脑袋左右扎成环状的头发如濒死蝴蝶的翅膀般摇晃,额头上的青白色五颗星耀眼得刺痛眼睛。
「……姐!伊月姐姐!」
都是那女童的关系,使得呼叫声消失、听不见了。再一下下、明明再一下下就能够知道我真正的名字。这家伙——这个妨碍我的家伙是谁?
我看向女童的脖子,纤细、皮肤好像很柔软,咬下去应该马上就能撕裂。
——咬咬看吧?
——喉咙好渴,想要大量的血……
女童颤了下肩膀放开手,下一秒我起身撞开娇小的身体,「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吼叫着扑上她,将她压在墙边,跨上她、踩住她的手臂,撕裂般扯开她的前襟,把牙齿对准她的脖子——
「伊月姐姐!住手!拜托你,不可以!」
——吵死了,安静点!
我抓住啜泣的女童头部撞向地面,就在我的手碰到额头上的火目式瞬间——
冰冷的东西一口气流入我的体内。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月仰着身子、全身抽搐,朝天花板吐出一口气后顺势倒下。
肩膀伤口的疼痛苏醒。不,疼痛一直都在,只是她没注意到而已。
脸颊靠在冰冷的地面上,四肢扔在颤抖。她流着唾液,企图回想几秒钟前支配自己的冲动。
——我……
——刚才打算做什么?
「伊月……姐姐……」
身体底下发出声音。
茜蠕动着爬出来。她泪眼汪汪,破掉的唇边渗着血。伊月感到恐惧而颤栗,拖着还没有恢复知觉的腿离开茜,爬行退到对侧的墙边,紧紧抓着自己的两只上臂,想要压制颤栗。
——我刚才打算做什么?
「伊月姐姐……你要不要紧?」
茜跪在地上想要靠近。
「别过来。」
伊月以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冰冷严肃的声音制止。
「……我……我变成、变成什么模样了?」
她双手用力,像要绑缚住自己的身体,同时抬眼询问。
「我的身体,变成什么样子了?皮肤呢?外貌变了吗?」
「……没事,你还是茜熟悉的伊月姐姐。」
「这样……啊。」
原本紧绷的肺部一点一点地吐出气息。伊月看向还没停住颤抖的双手,是人类的皮肤,没有长出鳞片来。
「太好了,伊月姐姐。」
茜像猫一般爬行着靠近,扑向伊月怀里。
「啊、茜。」
「我还以为伊月姐姐再也不会醒来了。」
她的双手环绕在伊月的脖子上。好温暖,这是人类的体温,不是火烧的灼热——是叫人安心的暖意。
「……对不起。」
摸摸茜的头发。
假如自己就那样回应了呼唤名字的声音……想到这里,伊月毛骨悚然。
——我已经不是完整的人类了。
环顾房间里,看不出这是哪座宫殿。从挂着帘子的走廊方向射进色彩浓艳的夕阳,照亮地面以墨汁画出的大型圆形纹样。是镇火封印。大概是很着急的关系,圆只有一圈,而且点缀的文字也很潦草。
——对了,莲晓舍好像烧掉了。
远处传来火护之钟的声音。城里出现化生了吗?
伊月一惊,接着推开茜。
「呀啊!」
女童娇小的身体仰躺在地上。
「不可以靠近我,你会被我传染。」
「可是、可是、千木良师父说过茜不要紧。」
——千木良?
伊月想起来了。毁掉火焰熊熊燃烧的莲晓舍墙壁踏进来、眼神冰冷的巫女,手背上有耀眼的火目式……
「师父说长谷部的杀草虫药比较特别,因此茜不会被虫附身。」
「那家伙……说的吗?」
长谷部。
听过丰日的那番话,怎样也无法信任长谷部家。
「所以师父要我一直叫喊伊月姐姐的名字,别让你变成化生。」
「这样……啊。」
的确多亏如此,伊月才能勉强撑住。
「桐叶她,那个……」
没事吗——想问又很难问出口。
「现在千木良师父正看顾着她。」茜说。伊月感到相当惊讶。
「那家伙看顾?」
「其他人也是……都被火草虫附身了。所以一起待在房间里,由千木良师父进行仪式,避免她们变成化生。」
知道桐叶还活着的安心及不安,还有对千木良的怀疑——各种想法一起涌上来。
「那家伙,刚才还打算杀掉桐叶。」
「怎么可能……不可能有那种事!」
茜的口气突然变得强硬。伊月蹙眉。
「她对桐叶射出响箭。」
「那是、那是因为想要阻止桐叶,可是、可是不可能有想要杀了她的打算。因为、因为师父现在正看顾着桐叶。」
「问题是——」
伊月的确听见了。
——『她尚存一息,趁着还未完全变成化生前,让我——』
她打算杀了桐叶,茜却听不进这些话。
「千木良师父对许多事情都很清楚,火目式又很强,所以、所以大家一定能够好起来。」
茜几分自豪地说。伊月的心情变得复杂,并非如丰日所言的对茜心起怀疑,而是更加深了对长谷部的不信任。
——那是茜……以及常和的师父。
「的确很强,那家伙……能够徒手丢出响箭,这我不曾听过。」
箭势、乐之音、闪光,全都凌驾于以弓射出的响箭。
「是『射千玉引』。」茜说。
「那是什么?」
「是长谷部家传的技法。我听说如果不会那一招,就无法成为千木良了。」
「无法成为千木良?什么意思?」
「啊、那个、所谓千木良,据说是长谷部家巫女代代相传的名字。长谷部家里一定会生出右手上有火目式的人,负责守护千木良之名,以及各种技法和传说。」
「原来长谷部家有如此悠久的历史啊……」
伊月能够理解丰日怀疑的原因。以新兴的官家来说太奇怪了。如果这一族有这等背景,为什么过去从不曾送御明进入火垂苑?一定会生出拥有火目式的女子也是叫人难以相信的一点。
——总之先前往千木良那边。
负责监视她进入宫中的目的,正是伊月暂时移借火护众「之」组的任务。她人正和御明们在一起,不能让她离开视线。
伊月一站起,肩膀的伤口一阵刺痛。
「……唔!」
从巫女服的前襟探看进去,这才注意到从脖子到侧腹一带全部紧紧缠绕着布,布上渗着血。
「伊月姐姐,不可以乱动,你受伤了!」
茜跑近拉住袖子。
——真亏我还能活下来。
伊月还记得甚至能够听到鲜血大量喷出的声音,她几乎不敢相信左手臂居然还能动。
「不要紧,不是什么严重的伤。」
「哪、哪里不严重?血那么——」
「这里是什么宫?」
伊月轻拍茜的头转移话题。拨开面对外廊的帘子往外看,只见高大的榆树沿着围墙排成一列,迎着斜阳在土地上延伸出浓黑的影子。
「不是后宫……吧?」
「好像叫安福殿。」茜说。
「安福殿?」
是药师和御医所待的建筑物,虽然也在禁宫内,不过应该是位在与后宫相反的南边。为什么把我送到这边来?因为我受伤的缘故?
「现在无法靠近后宫了。」
茜的脸上满是阴郁地说。
一走出外面,就听见四面八方传来火护之钟急促的声响,伊月忍不住仰望天空。由浅红色天空张开的光之峰跨过整片大地的模样,到了傍晚时分更显清晰。感觉上光之峰已经比最后一次在莲晓舍看到时膨胀得更大了,规模大到几乎叫人担心它会不会就此吞没整座皇城。
视线一转,看向大门对侧的低空,那儿好几处冒起黑烟,看来像正在污染夕阳。
伊月的背后窜过一阵寒意,想起佳乃发狂的那夜。
——化生出现了吗?
「伊月姐姐!不可以出去!」
茜从安福殿内跑过来,伊月却不在意地看着天空。
——可是响箭为何连一次也没出现?
伊月看向后宫中央的烽火楼,忍不住发出奇怪的呻吟。
高台影子在浓密的热气墙后摇曳,顶端的青焰火势更加猛烈,如闪电般迸射延伸,就快要触碰到光之峰似的,最后变成无数火花散落消失——这景象不断反复,伊月甚至错觉天地好像逆转了,自己正上下颠倒地站在云上看着雷击大地而觉得想吐。
「伊月姐姐!」
背后传来茜的叫声,伊月仍继续朝禁宫中央跑去。
穿过月华门,正要走进正面大庭时,她与一帮火护错身而过。全是伊月没见过的,但他们的话清楚地传进耳中。
「没想到京都里有这么多人拥有火之血。」
「要是同时全变成化生的话——」
「乾京那边整个烧光了。」
「只凭『本』组和『千』组实在——」
「嗯。」
「我们光是宫里就应接不暇了——」
火护们跑过伊月面前,往禁宫正面跑去。
——城里被化生……
——宫里也出事了吗?
犹豫了一下,她跑向火护们的来处——紫宸殿的方向。
「伊月姐姐,等等!」
茜的声音追了上来。
紫宸殿——举行国家重要仪式的壮丽正殿,它的正面是一整片雪白砂砾与玉石铺成的宽广庭院。那里现在有大批人影在场,持长矛的兵部人士、佩刀的刑部人士,以及衣冠沾满了灰、面色惨白的达官险要们,还有成排的牛车,甚至还看到女官和更衣等后宫女眷。
——她们逃到这里来吗?
「为子大人,请您尽快上牛车!」
庭院右手边后侧传来女官类似惨叫的声音,女御们僵着不动,她们身上绚烂的衣裳看来像是盛开的花朵。
「我要留下,你们先逃走吧。」
位在女眷中心的是弘徽殿之局——为子。
「您、您在说什么!」
「陛下仍留在这里,臣妾怎么能够舍弃皇宫逃走。」
伊月推开男人们跑近。
「为子大人。」
「哎呀,外槻宫大人,你要不要紧?啊,茜也在。」
伊月惊讶于她居然还能泰然微笑。
「丰日……不对,那个,陛下呢?」
「烽火楼的热气严重扩散,后宫已经不是人能够待的地方了,可是陛下却打算登上高台确认现任火目玉体的异变。」
「你说……他还在里面?」
伊月愕然说不出话。
「是的。我们除了等待之外,没有其他办法。」
为子表情悲伤地说。
「弘徽殿殿下,你不避难的话,其他女官们也不敢离开。要逞强也该有个限度。」
伊月背后传来男人的声音。一回头,只见身着深蓝色衣装、头戴礼冠、年约五十左右、体型精壮的公卿朝这里来。不熟悉宫里事情的伊月,至少也认识这名男子的长相和名字。
左大臣有轮是保,在天皇麾下职掌国家的主政者。
「父亲大人才是快点避难吧。牛车的数量有限啊。」
为子不满地嘟嘴。身为天皇妃子的为子地位比大臣是保还高,但两人是父女,让四周升起片诡谲的紧绷感。
「陛下将政事交给我,我不可能让禁宫变空城。」
「那么我也是一样。」
「您是女性,身体如果出事该怎么办?听说这火只会降临在女性身上。」
「呼火命统治这个国家,无论想逃到何处,必须遭到惩罚时还是要面对。」
「事实上火焰与化生都出现了。」
「那么父亲大人您快前往避难。」
「弘徽殿殿下!」
对于两人灾祸当前还不忘逞强,旁观的众人只有呆然看着的份。
伊月也被两人的魄力压制,当她回过神来,马上介入两人之间。
「总、总而言之,我去把陛下带回来。」
她跑上紫宸殿旁边往中庭延伸的小路。
「外槻宫大人!」
「伊月姐姐不能去啊!」
甩开声音奔跑,越过一个走廊的瞬间,前方吹来的惊人热气让留海有些烧焦,伊月忍不住停下脚步,眼睛也睁不开。
——丰日在这里面?
矗立在左手边的是紫宸殿,后侧是仁寿殿,而越过热浪那一头就是模糊的烽火楼——建筑物在这股热气之中,几乎没有起火也没有冒烟。火焰只排斥人类的身体。
伊月憋住呼吸、放低身体扑向热浪里。激烈的耳鸣声响起,肌肤处处像被扭裂似的,眼皮只是稍微睁开,热气就从那一点点缝隙钻进来折磨眼球。
眼前出现某个东西的影子。
「蠢蛋!快回去!」
粗野的声音刺进耳朵。仰头一看,只见火护装束的白色犹如铜墙铁壁般稳稳站立着。
「……领头?」
是矢加部。渗出的眼泪让她看不太清楚,不过她看到矢加部的肩膀上扛着人。
「没办法,无法靠近烽火楼。」
这时候越过矢加部庞大身躯的肩膀,听见由中庭传来的惨叫。
「领头,里头还有人!」
「只能放弃了,踏进去会被灼烧!」
伊月被推回小路上,她几乎是让矢加部单手半抱半拖地赶到玉石庭园。
「伊月姐姐!矢加部大人!」
茜跑上前。
「矢、矢加部大人,你被火烧伤了!」
伊月也抬头看向领头。矢加部的右半脸被烧得通红,鼻头上的十字旧伤苍白地浮现,被压伤的耳朵正流着血。「拿水来!快点!」背后传来为子指示女官的声音。
「我没事。更重要的是丰日他——」
矢加部说完,把扛在肩膀上娇小的身体放在自己的腿上。
「丰日!」
童子脸色苍白。白天被火烧伤的皮肤尚未痊愈还紧绷着,现在连火护服装的两条袖子都空荡荡地垂着,伊月跪下卷起衣袖,看见衣服里肩头上溃烂的伤口。
「不可以看。」
伊月把凑近过来的茜推到一旁。
丰日稍微睁开眼睛。
「……火目她——」他以失去血色的嘴唇说。
「靠近不了,连丰日也烧伤了手脚。」
矢加部口气沉重地回答。
「你也——怎么连你也被烧伤。真多事。」
「什么多事!笨蛋!」
伊月忍不住大喊。
「为什么老是这样乱来!」
话说到一半,一股热意涌上伊月的喉咙,让她说不出话来。
丰日的视线自伊月脸上转开。
「陛下,幸好您没事——」
有轮是保从伊月身后探出头,看到丰日的模样后屏息。
「……是保,你还没离开吗?」
「大火扩散到整座京城,那个……」左大臣表情沉痛,欲言又止。「已经接到不少回报,听说有年轻女子突然变成化生。」
踏过砂砾的脚步声聚集到伊月四周。看看四面八方,全是公卿或省厅的高官。
「流入正护役的力量过多导致箭矢无法成形,因此即使出现化生,也只能够径自逃走。」
身穿天文省浅黄色衣装的年轻男子说完摇头。
「说那什么话?难道要我们眼睁睁看着京城烧光吗?」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分配火护灭火也无法顾及全部。」
殿上人个个口出不吉利的对话,伊月拼命忍住晕眩。强风带来火护之钟连续敲个不停的声响,以及烟雾的味道、血的味道、呕吐的感觉、呻吟、呼唤名字的声音。
——常和现在无法执行火目的工作。
——一切会被烧光。
——宫殿、城镇、房舍、人,一切都会……化为灰烬。
耳中呼火的声音再度升高。火目式涌进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感,还以为就要转变成高热的团块,岂料最后变成剧痛而炸裂开来。
「……咕啊!」
伊月跪下、跌坐在砂砾上,几乎在同时,背后传来女性的惨叫声。伊月咬牙转过头一看,只见青色火焰在牛车密集停靠的区域膨胀、闪耀。
「失火了!」
「散开、散开!」
「这是神的惩罚!快逃!」
穿戴衣冠的男性们与着樱色服装的女官们踏响砂砾四散逃开。熊熊燃烧的青色火焰中,与车连接在一起的黑牛痛苦地翻滚,最后倒下。牛车中还传出几名女子的叫声。
伊月起身正要跑过去,脚却被某人抱住。
「伊月姐姐,不行!不能去!」
「放开我!」
伊月趴倒在砂砾上挣扎,人们恐慌的声音充满四周。
这时候——
红白色的影子一下子遮住伊月的视线。
巫女服装的长袖子翻飞,白长发随着逆转的热风飞舞。这个人没有一步犹豫,跳入青色火焰中。伊月看见她手背上闪耀的青白色五颗星。
——千木良!
火焰完全吞没巫女身体的瞬间,巫女高举右手挥下,锐利的手刀描绘出闪光的轨迹——手刀的目标是自己的左手腕。
鲜血成扇状迸出。
群众间发出压低的惨叫,下一秒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
千木良——在跳舞。
她在火焰中吟唱着不像人类语言、起伏激昂的咒语,舞动的双手与火焰的流向同化,她边洒溅着鲜血边跳舞。
伊月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千木良的手腕喷出的鲜血在半空中描绘出好几道弧线,青色火焰仿佛被红色鲜血吸去一般逐渐微弱。
「……火——」
「消失了,消失了。」
每个人都这样小声说着。
等到火焰完全消失时,牛车的帘子、熔解的牛尸体、千木良的服装、四周地面的白色砂砾上,全染上一整片鲜血。
没有半个人开口说话。千木良扯下一根头发饰绳,另一边用嘴咬着,绑住此刻仍流出大量鲜血的左手腕止血。
「快看看里面的人怎样了。」
她指着牛车,以清楚的声音说。
总算回神的女官和御医脸色大变,跑向牛车,抬出帘子内的更衣和女御。
千木良踏得砂砾沙沙作响,朝这边走来。
原本聚集在一起的公卿们慑于她的魄力,纷纷退开让出路来。
「玷污了南殿前的庭园,尚请陛下见谅。」
她对丰日说道。
她的脸上血色尽失,苍白到几乎与发色无所区分,但她眼里的冷峻光芒仍未消失。伊月感觉到背上毛骨悚然。
「没关系。多亏你的帮忙……御明们情况如何?」
背靠在矢加部身上的丰日搀杂着吐出的气息问道。
「被火草虫附身,已经太迟了,因此目前在石室内。」
伊月吓了一跳。茜抱着自己的手也传来了她的惊讶。
——被关在地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
「陛下,这位是?」
伊月听见是保的耳语。
「长谷部的巫女,名叫千木良。是我找来的。」
「找我来是为了安抚想要降临地面的呼火命。」
说完,千木良又走近一步。
「呼火命果然……要降临了吗?」
「这是真的吗?真是、真是惶恐。」
「你、你是说你知道安抚的方法吗?」
公卿们紧张了起来。
千木良紧抿了薄唇一会儿。但在伊月看来,那像是残酷的冷笑。
——这家伙……
——这家伙……
「陛下也知道吧?」
千木良终于开口。公卿们的视线一起集中在丰日身上。
童子表情苦涩地沉默着。
「回溯到二十六代、三百余年——与建国之初,陛下立霞楼时同样的方法。」
伊月再度看向丰日的脸。
别说。不能说——她注意到丰日脸上苦涩的表情散发出的沉默意念,可是伊月又看向千木良。想知道丰日是用什么办法平息呼火的圣灵,将它送回天上。在场所有人等待着千木良说话。
短暂的沉默被远处的火护之钟填满。
终于长谷部的巫女仰望微光里云朵满布的天空——开口。
「将一名火之女立在柱子上,引导呼火命降临其身,并奉献其他火之血,安抚发狂的火之神,让它返回天上。」
「奉献……火之血?」
有人重复这句话。
「斩断头与四肢,将全身的血液挤出当作祭品,柱子上的人淋着那些鲜血。因此火之血越强越好、越多越好。」
伊月听见许多屏息声。
她也知道自己的喉咙正在抽搐。
——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晓得这些事?
——为什么这家伙会知道三百年前的事?
「多么残忍啊。」公卿之中有人呻吟。
「如同诸位所见,火之神的火焰必须以火之血平息。」
千木良说。
所有人看向满是鲜血的牛车。
怪异的火焰因为千木良的血而消失——
「可是用来当作祭品的火之血,这要找谁……」
左大臣是保才说到一半,立刻一愣、绷着脸缄口。恐怕在场所有人都想到了,伊月也懂了。
有的,为了牺牲而存在的强力火之血拥有者们,就在这里。
「你是说——要杀了御明她们?」
丰日挤出这句话,伊月感到颤栗。必须、必须说些什么才行,不可能有这等蠢事。可是,她却说不出话来。
千木良点头。
「她们每个人都被火草虫附身了,与其让她们变成化生——」
那个冷淡的声音对伊月来说、在伊月耳里听来,都像是讪笑。
——杀掉?
——要杀了那些女孩们吗?
四周的热气倏地消失,伊月浑身被寒气包围。
——『这个国家……』
——『就是这样守了三百年。』
某天夜里丰日以冰冷的声音所说的话,在伊月耳中回荡。她紧紧环抱住自己,企图压抑寒气,却只是枉然。
「长谷部家的巫女,你说要立在柱子上的人——」
左大臣是保询问千木良的声音空虚地回响。
「是指现任火目吗?」
「不是。现任火目一个人无法承受。如果拥有第一任火目霞楼那般力量的话或许还可以……说起来现在根本没办法靠近烽火楼、以血安抚,必须另立其他人分灵。」
「其他人是指?」
「唯一一位没有遭到火草虫附身的御明——就在那里。」
伊月知道那抓着自己腰部的手指正用力握紧。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千木良手指的前方——想要躲在伊月背后的茜。
「……好像早就计划好了一样。」
伊月听见了是保的喃喃自语。
没错,太奇怪了。为什么事情的发展到目前为止全按着千木良的规划进行?
「为什么一定要是没有被火草虫附身者?」
口气明显充满怀疑的是保质疑。千木良露出冷笑。
「火草虫原本就是为了替火之神找寻能够接纳自己的肉体,而来到地面。」
听到的人全都惊恐地仰望天空,看到一群群四处飞舞的光粒后,视线再度转回巫女身上。
如果圣灵降在接受火草虫的人身上,就无法将火之神送回天上,它会继续待在地上,将一切烧尽。因此要将它迎进没被火草虫附身的女子身上——一
千木良细长的眼睛凝视着茜。
「这是为了欺骗呼火命。」
「……一切都像是计划好的。」
是保又说了一次,伊月感觉到更强的寒意。一切似乎都按照长谷部的想法进行着,而且就要被逼到无可转园的地步了。
「你也无法保证立上柱子的人就救得了所有人吧。」
左大臣眯起眼睛发问。千木良点头。
「人类的身体按说无法承受神灵。」
「要将获赐火垂者一个不留的全杀光,这样就没人能保护国家了。」
长谷部的巫女冷笑。
「等到我们失去现任火目、国家毁灭,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这也没办法呀。再说只有五位御明恐怕还不够——我也自愿成为祭品。」
听到千木良的话,公卿们全都呻吟着说不出话来。
「……你这么做好吗?」是保皱着脸问道。
「这身体早已奉献给观宫呼火命了。」
千木良眉毛动也不动地回答。
「一想到我的血能够成为圣灵的粮食,我就喜悦到难以自禁。」
她的双手紧握住自己的上臂,露出醺醺然的笑容,浑身颤抖。
冷汗沿着伊月的背脊滑落。
——自己主动要求牺牲吗?这……
「可是也没其他更好的方法了。」
「嗯……看来只有采用了。」
「该怎么向御明的家里交待?」
「与其让她们变成化生……」
公卿们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听到他们的话,怒不可遏的伊月正要开口,这时——
「不得已。立柱,备妥鲜血安抚之。」
童子的声音响起。公卿一齐鞠躬。
伊月咽下涌上喉咙的声音,转过身去。
丰日的脸色苍白,脖子和背部使力,相当费功夫地才从矢加部的腿上起身,站在沙砾地上环视众人。
「伯,明天早上之前准备好供牺堂。」
「遵旨。」一名老人深深行礼。神祗伯——也就是神祗官之首。
「等等!」
伊月总算能够说话。
丰日抬眼。伊月一阵冷颤。
——眼神……好冰冷。
——这真的是我认识的丰日吗?
「你是说真的吗?你真的要把御明们……全部、杀光?」
丰日低垂视线,又抬眼看了伊月一眼。
可是他没有回答,转身准备朝东门方向走去。伊月愤怒地街上前抓住他的肩膀。
「放手。」丰日没有回头地说着。
「开什么玩笑!」
原本压抑的灼热情感从伊月口里涌出。
「又要、你又要杀人了吗?又要说什么为了这个国家而杀女人了吗?」
「伊月!」
「外槻宫殿下,注意你的行为!」
听见好几个制止的声音,伊月仍不在乎地把丰日转过来、抓着他的前襟。
「丰日!」
童子的双眼沉积着深深的黑暗,没有任何表情,犹如死人一般。伊月的背后传来长矛、刀子碰撞的金属声,以及聚集而来的脚步声。好几只手伸过来拉开伊月和丰日。
「可恶,放开我!丰日!」
「外槻宫殿下,冷静下来!」
刑部人员将伊月制服在砂砾上,她被扭到身后的手臂一阵痛。
「……她也遭火草虫附身,快要变成化生了。关入石室。」
丰日冰冷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伊月难以置信地仰望童子的脸。背对着西沉落日的那张脸逆着光,看不见表情。伊月耳里全是自己血液骚动的声音,逐渐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在这可怕的寂静之中,呼火的声音变得高亢。
伊月像要吐一般喊着丰日的名字,她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童子的火护装束翻飞,背向伊月、领着公卿们朝门的方向走开。
伊月抓着砂砾,挣扎着想要逃开压制她的手,同时不断呼喊着丰日的名字。不过没有回应,取而代之的是呼唤声、哄笑、野兽的咆哮、木头燃烧的吱嘎声——这一切混杂在一起变成痛苦的耳鸣,即将压溃伊月。
*
牢牢关起的窗户那头传来火护之钟不断被敲响的声音。煤炭的味道,以及烧焦的肉块、鲜血、油脂的味道——让皮肤搔痒的臭气也隐约飘来。
茜心想,最近这一个月,已经很习惯这味道了。
茜进入的地方被称作「兰林坊」,是收纳神具用仓库的一间房间。距离刚才发生火灾的禁宫庭园相当远,不过仍能够闻到臭味。
——伊月姐姐……
——火护每个人都在这种味道中战斗。
天皇下令将御明全当作祭品的敕令只有一人反对,就是遭逮捕的伊月。茜回想当时的情况。
——没想到丰大人连伊月姐姐也……
茜抓着自己的膝盖,摇头甩开自己的想像。
锵。门外传来清澄尖高的声音,是铃的声音。
茜抬头,这时门板打开,一位红白装束的女子走进来,白色头发在黑暗中格外醒目。
「千木良师父。」
长谷部的巫女身后跟着出现两名男子。茜不是很清楚,不过他们的装扮似乎也是神职。
「千木良师父,请尽快。」
其中一名男子说完,便从走廊那头关上门。千木良在茜的面前坐下。
「呃,伊月姐姐她怎样了?」
千木良将手摆在正要起身的茜肩膀上。
「很快地,她就要和你一起进入石室了。」
石室。
——地牢。
「只是姑且能放心,不过至少比起在地面好,听不到火之神的声音。」
茜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大家都会死吗?」
「你害怕?」
千木良微笑。
——害怕?
感觉不像害怕,与看到袭击村庄的大蜘蛛化生、看见变成异形的中宫时子的模样时,感觉到的东西不一样。
茜摇头。她只是不知道而已,并不怕。这道理与完全的黑暗与昏暗相比,没什么好怕一样。
「听说霞殿下也和你一样,毫不恐惧地面对降神仪式。」
「……霞?」
这是听过好几次的名字。
「就是第一任火目。听说她原本是长谷部家的典伶。」
——第一任火目也出自长谷部家?
所谓「典伶」就是主司舞乐之巫女的见习生。当时的年纪恐怕和自己差不多吧。
仿佛自己此刻置身的状况,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注定了似的——茜因为这种想法而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霞殿下选择追随陛下,吾等的苦难就是由此开始。」
千木良的视线望着远方。
「苦难……是吗?」
「你知道火目的真相吗?」
茜欲言又止地点点头。
——佳乃姐姐说过。
——我以这双眼睛……亲眼见过悲惨的结果。
「烽火楼只会带来苦难。在火焰中喷洒火之血,这太平是为了什么?」
佳乃也说过同样的话。
她说这个国家有问题。
那么——
「……茜如果不愿意,会变成怎样?」
她战战兢兢地问师父。
千木良的视线依旧遥远。
「呼火命的圣灵会咬破现任火目的身体,朝地面狂吹七天七夜无法平息。接着回到天上——正护役或者御明将不再存在。」
茜感到毛骨悚然。化生阔步在被骨灰埋没的焦土上,逐渐吃光剩下的凡人。
「可是分灵到你身上安抚,也是一样。」
千木良终于看向茜。
师父的眼里有着第一次看见的悲伤色彩。
「……一样?」
「一样。只是把刹那的烈焰换成了烧焦皮肤的炽火而已,吾等火之眷属的痛苦不会结束。拿火之血当作祭品延续人类生命——霞殿下创造出的枷锁无法终结。」
「可是、可是……长谷部大人他……御狩大人他说过要我变强,才能保护人。」
长谷部御狩——长谷部家现在的一家之长。茜只见过一次,就是一年前刚被带到长谷部家时的事情。当时御狩要她成为保护世人的火目。
千木良扭曲脸庞,那表情看来像是讪笑。
「笑死人,那个男人会谈保护世人?长谷部家的人只把火之女当作锄头或圆锹,一旦有破损就摧毁,一旦生锈了就丢弃……只是道具。」
千木良双手抱住自己的胸,睁大眼睛、肩膀颤抖。
「千、木良、师父……」
茜一时语塞。
——不懂。
——听不懂师父在说什么。
千木良浊黑的情感流入茜的火目式。
「够了、已经够了,就由你来结束一切。」
千木良紧绷的脸明显变成带着诡谲愉悦的笑。
让吾等呼火之力在那片美丽燃烧的红海中,合而为一。
茜的全身被骚然的诡异感受环绕。
这是谁?此刻眼前这个因为扭曲的喜悦而颤抖的女人,是谁?
到底在说什么?
不知道。
听不懂——
锵。铃响了一声。
绑在千木良手腕上的神乐铃切断了茜的思绪。
师父淡淡的微笑就在眼前。
「别担心,交给我就行了。」
千木良说。
——这样啊,她说不要紧。
千木良的声音直接钻进茜的脑中。
——千木良师父一定会想办法的。
「千木良师父,时间到了,已净空石室。」
听见门外传来男子的声音,巫女倏地起身。
茜突然感到一股犹如深夜迷途的孩子般茫然,而开始不安。
——要走了。
——千木良师父要离开了。
「我一定会在天亮前回来。」
千木良说着起身,低着头的那张脸没入黑影中,看不见。
「在石室等我。」
两名男子领着千木良离开后,茜的耳中仍回荡着千木良的交待。
——『结合吧。』
——『合而为一吧。』
——『在美丽燃烧的红海中……』
*
火花在黑暗中闪动。
粗糙的石制天花板、地板、牢靠的木制格子门一瞬间被照亮,然后再度没入黑暗中。
手搭着格子门气喘吁吁的伊月瘫软跌坐在地。
试了好几次还是没办法。她没办法生出火来烧断木头格子门。
——可恶。
——无法像佳乃那样吗……
她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按说四周是完全没有光亮的黑暗,她却看见自己的皮肤有些青黑,指甲不自然的尖长。
伊月感到一阵恐惧。
——我的身体也快要变成化生了。
等自己变成化生,一挥手臂就能够把这道格子门撞开吧。伊月一瞬间甚至想到了这点,连忙摇头抹消。
——茜、桐叶……
——还有其他人,不晓得怎么样了?
伊月被关在大藏(注:古代朝廷放置财物的仓库)地下的石室内。她看到只有茜也同时被带来这里。茜是不是仍被关在里头的石室呢?
分灵仪式。
把茜当作人柱,分摊火目身上的呼火命圣灵,使降临己身,然后喷洒御明的鲜血以平息。光是想像那幅景象,伊月就因为冷意而发抖。
——丰日……
——你真的打算杀了御明们吗?
想起最后见到的童子眼中的黑暗,伊月开始想哭。
——三百年前做过的事……
——不想让我知道的,就是这个吗?
伊月敲打格子门,闷响在洞穴里回荡。
——不是早知道他杀过好几个人了吗?
——为什么现在才……
现在才无法原谅丰日,也没打算责怪他,只是为了他没告诉自己而生气。
抱着双膝,额头抵着穿着朱袴的膝盖。
就算千木良不说,丰日也打算这么做吧——伊月明白。
只要说出口,伊月一定会阻止,所以——他才不说。
比起愤怒,伊月更感到悲伤。
——为什么会想哭?
以袴擦了擦发热的眼皮。
——结果我仍旧什么也办不到。
——对丰日来说,也只是大批祭品之中的一人。
为什么自己不必遭到斩杀、被挤出鲜血呢——伊月心想。我应该比那群年幼的御明更危险。
——佳乃要不要紧呢?
伊月想起据她所知最接近化生的人。
从废火仪式以来,她们一次也不曾再见过。佳乃受了重伤,如果一个差错,可能一辈子半边手臂不能动,但伊月听说她保住一条命了。她现在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正遭受火之神的呼唤声折磨呢?
现在,伊月总算能够理解当时——在烽火楼顶时,佳乃说过的话了。
放弃当人类,投身吃人的那一方,会比较轻松吧。
即使知道这样做没有意义。
即使清楚这样子痛苦也不会结束——
把呼唤声赶出耳朵的力气,逐渐衰弱。
……汝的名字是——
伊月难受地抱着双膝,倾听脑子里回荡的声音。
那声音有股母亲在耳边温柔哼着摇篮曲的暖意,仿佛冬天清晨的瞌睡一样,叫人难以抗拒。
……汝的名字是「——」
听到了。
伊月确实听见名字了。
她突然抬头,黑暗中只见旁边蹲坐着一位红白衣装的女孩。
四目交会。
——是……我。
琥珀色的眼睛捕抓住伊月。
另一名伊月爬近伸出手。露出微笑的嘴边咧开,可窥见獠牙。皮肤长出闪着金黄色光芒的茂密体毛,覆盖脸上和脖子。撑着石头地板的手变成了伸出钩爪的强韧前脚。
听到咻的声音。
野兽的气息吐在伊月脸上。
野兽的脸就在伊月面前,琥珀色的眼睛闪亮刺眼。
——是我。
——这是我。
动不了。全身僵硬,仿佛被催眠般动不了。恐惧混杂着甜美的期待,浓浓的情感黏住伊月的手脚,让她动弹不得。
「……汝的名字是——」
野兽说着。那绝不是人类的喉咙能够发出的声音,从它嘴里说出古早时遗失的名字。
「……吾的名字是——」
伊月想要回应。
——不行。
最后残存的属于人类的部份在大叫。
——不可以回应!
从紧咬的唇间、从自己的喉咙逸出野兽的呻吟。
——我的……
就快被吸入琥珀色的光芒里。
——我的名字是……
「伊月!」
声音响起。野兽乱舞着白色体毛,仰身发出奇怪的吼叫撼动石室。不对——吼叫的就是伊月自己。野兽的姿态消失,取而代之站在面前的是人影。对方频频叫喊着什么,伊月因此听不见火之神的声音。呼唤声遭到妨碍,剧烈的怒火灼烧火目式,伊月起身喷洒着口水,朝那个人的双臂伸出钩爪、露出獠牙——
「伊月!」
眼前爆出光亮。
「嘎啊!」
仰望天花板吐出咆哮的同时,伊月体内的热逐渐散去。呼火的声音、激烈的饥饿、口渴纷纷流出,手脚失去力气,让伊月差点跌向石头地板。纤细的双臂抱住她,勉强支撑住。
伊月瘫软地把头靠在黑色衣服的胸前,一会儿后恢复呼吸。
——我……
——我又被吸引过去了。
抬头。
在眼前的是细窄的苍白面容、泛红的细长眼睛,以及夜晚河流般的黑发。
「……佳乃?」
是佳乃。
这不是幻觉。
伊月的嘴唇颤抖。
原本一直以为或许再也见不到面了。
隐忍着快要哭出来的泪水,伊月眼前的佳乃含泪微笑着。
「太好了,伊月。」
绕在伊月背后的手臂用力将她的身体拉近。
「佳……乃……」
湿润的眼皮靠上佳乃的胸口,能够碰巧摸到的侧腹火目式,流出的情感互相交融。好想见面。一直都好想见面——不用说出口也能传达的想法究竟是自己的还是佳乃的,伊月不清楚。
好一阵子她的脸颊感觉着佳乃的体温,浑身被倦怠包围。
混乱的脑袋逐渐清醒过来。
——差点变成化生。
——是佳乃……把我唤回来的吗?
伊月刚才想要杀掉佳乃,她清楚记得自己直到上一刻还全身胀满了野兽的愤怒,因而不自觉颤抖。
「……对不起,我……又……」
伊月满心为自己感到可耻,自己身为火护,却有一瞬间认为变成化生比较轻松,还差点听进呼火的声音,让她觉得好丢脸。
——还让佳乃救我,这……
「被我救有那么不堪吗?」
旁边传来佳乃的耳语。
伊月吓了一跳,推开佳乃、离开她的身体。火目式紧靠在一起的关系,连想法也泄漏出去。
「不……」
伊月尴尬地支支吾吾低下头。她知道佳乃在笑。
「……你为什么在这里?」
嘴巴擅作主张跑出惹人厌的话。佳乃小声地笑了笑。
「帮助穷途末路的部下,是首领的责任。」
伊月看着佳乃甚是愉快的脸,不解地偏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部下?」
「哎呀?你没听说吗?伊月现在是我的部下喔。」
「你到底在说……」
伊月此时重新审视佳乃的装扮,话说到一半就停住。
佳乃身穿无袖的黑衣,类似水晶聚,但为了能够方便行动而把袴缩小,双臂缠着附有手背套的黑布,腰带上有红金色饰绳增添色彩。
在那饰绳的金属扣上有个以菱形包围的「之」字。
菱形文字是火护众各组的证明。
——火护众「之」组。
伊月差点忍不住大喊出声。
她想起丰日告诉她的事了。暂时离开「止」组,进入成员只有领头一人的「之」组。那么、这样的话——
「佳……佳乃是『之』组的……领头?」
「请多指教。」
佳乃微笑着说。
伊月脑袋一团乱,连话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佳乃会变成火护?为什么她要来救我?擅自带走天皇下令逮捕的犯人,免不了要被判罪啊。
「总之其他的后头再说,我们先出去吧,这里的空气实在不怎么样。」
佳乃拉着伊月的手穿过格子门。四周太暗了,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掉在门外的黑色块状物,应该是被热熔解的门锁。伊月闻到了烧铁的刺鼻味道。
我果然不是被赦免了。为什么……
地牢外就是挖穿泥土、埋进石块补强而成的狭窄通道朝左右延伸,宽度大约能容纳两个人勉强擦身而过。佳乃拉着伊月的手,正要朝有些许光亮射入的左边出口方向走去。
「等等,佳乃。」
伊月拉住她的手,佳乃止步回头。
「茜在里面。得救茜一起走。」
逆光中能看见佳乃皱起眉头。
「……那个人没说可以连茜一起带出去喔。」
——可以带出去?
「可是我还无所谓,放下茜不管,她会被杀。」
「带出去的话会引起骚动。」
「现在不是说那种话的时候!」
——发现我逃走时,就会发生骚动了不是?你在说什么傻话。
佳乃冷静的反应,弄得伊月开始焦躁。
「后头再说,总之必须先出去。」
「只有我逃有什么用!」
「这是领头的命令,你敢不听?」
「笨蛋!」
伊月甩开佳乃的手,跑向黑暗狭窄的通道深处。直到刚才为止还能够在黑暗中看得很清楚的,什么时候视力已经衰退,肩膀撞上石壁好几次。
——那是化生的眼力吗?
想到这里她感到一阵冷颤。
通道出乎意料的长,墙上有好几处大型凹穴,积满了藤篮、麻布袋、木箱。毕竟这里原本并不是地牢而是仓库。
通道尽头有个格子门,伊月看见门后有个白色的小小人影。
「茜!」
她把脸伸进格子之间大喊。
扎成两个环状、貌似蝴蝶翅膀的头发颤了一下转过来。
「……伊月姐姐?为什么?」
听到金属摩擦的声音。茜的衣服外侧松垮地绑了好几圈锁链。她不是被铐住,只是把腰带捆成像饰品一样而已,但在伊月看来感觉好可怕。
——怎么会这样?
「我现在、现在就放你出来。」
突然看向手边,这才发现门没有上锁。伊月一瞬间感到不解,但仍不以为意地打开门,正要弯身进去,就听到茜大喊:
「不行,不可以,伊月姐姐,你不能进来。」
茜严厉的口气使得伊月不由得退缩。
「他们说茜就快要成为人柱了,不要和其他火目式靠太近比较好。」
伊月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成为人柱分灵,也就是——
「千木良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吧?桐叶她们都会被杀掉,你也是——」
「我知道。」
茜说的果决。
「火目大人是什么样的人,她在高台上是什么样的情况,我都听佳乃姐姐说过了。」
——佳乃?
伊月感觉到背后有人。
「……是的,我说过了。」
伊月转过头,佳乃就站在那里,以毫无感情的眼睛越过格子门看着茜。服装与黑发皆与黑暗相融。
——早就知道了。
——茜她很早就知道一切了。
「既然这样——」
伊月转向茜:如果不抓住格子门,自己似乎就要站不住。
「你知道——对吧?不逃走的话,这样下去会被杀掉。」
「不可以。」
「为什么!」
「茜逃走的话,会给千木良师父惹麻烦。」
伊月不晓得该说什么。茜继续说:
「千木良师父说过不要紧,她说天亮前一定会回来。所以、所以茜如果逃走——」
那家伙毫不犹豫地要杀掉桐叶,为什么茜这么信任她——正想这样说的伊月,被从后头伸过来的手遮住嘴巴。
「茜,我们接下来要前往长谷部家大宅。」
「……长谷部家?」
茜睁大眼睛。伊月也挥开佳乃按着嘴的手转头。
「我们的任务是揭穿长谷部隐瞒的事情。虽然不晓得来不来得及——」
「千木良师父不、不会说谎的。」
「或许是,但她也不一定说出了全部的事情。」
茜的脸上蒙上一些阴霾。
「我们走吧,伊月。」
「可是……」
没办法放心抛下茜不管。
「没有时间了。」
伊月咬唇起身。
「……我一定会回来,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死掉。」
这是对茜说或是对佳乃?也许是对自己吧。伊月低着头把话说完,快步走出狭窄的通道。
大藏是皇城——位在京都中央区块西北边的一大群仓库。
国家的储备财物几乎聚集在此,因此按说夜晚有大批夜班卫兵巡逻。但是她们离开地下石室、穿梭在仓库之间回到禁宫这段期间,伊月和佳乃连一次也没遇见卫兵。
「因为我让卫兵们闭嘴了。」
在微亮的夜空底下,佳乃站在禁宫北边内门——朔平门前面,转过头微笑。低垂的天空沉重地跨越头顶,火护之钟一个劲儿地响个不停,低空有燃烧黑夜的火焰色,突出的光之峰与耸立的烽火楼顶之间,差不多只剩下两根手指的距离了。
——让卫兵们闭嘴?
「你该不会杀了他们吧?」
「如果那样做,可不只会引发伊月逃跑的骚动,再说我不擅长对付人类,所以……我麻烦老手帮了个忙。」
「帮忙?」
两人穿过门进入宫中,来到后宫的内庭后榊之园,在漆黑树影围绕的宽广草地正中央,一座孤伶伶的矮小建筑现身。
「我也不习惯做那种事啊。」
听到声音,门旁黑影的部份慢吞吞地出现一个巨大的人影。大约超过八尺的高大身体,还有张熊般的胡子脸,脸上大半部分缠着白布,只露出一只眼睛。右手臂上也毫无空隙地缠着白布。
「……领头?」
「你现在的领头不是我。」
矢加部冷冷地说。
「佳乃只说有事拜托,我没想到是要负责打昏大藏的卫兵。」
「你的伤……不要紧吗?」
矢加部那时候应该也受了相当严重的灼伤。
「与化生相比,这种对手不算什么。你才是,伤口好了吗?」
伊月吓了一跳,手伸向左肩。
肩膀被差点变成化生的桐叶咬破。伊月甚至忘了自己受伤。她动了动左手臂,连疼痛都感觉不到。
——已经痊愈了?怎么会这样?
「……快变成化生时,就会这样。」
佳乃说。
「我的伤势也已经完全痊愈了。」
伊月感觉毛骨悚然。
受到诅咒的血,以及一般生物所没有的生命力,此刻就在自己的体内、佳乃的体内呼吸。
「真是讽刺,幸亏如此伊月才能够来帮忙。」
「为什么我……」
「我说过了吧,我们要去长谷部家。之前也秘密调查了一阵子,现在更是不能犹豫了。」
「潜入……吗?」
「是的。我们是『之』组,这工作最适合我们,对吧?」
说完,佳乃露出有些哀伤的表情。伊月偏着脖子,不晓得她在说什么。
「三名火护领头聚集在庭园密谋计策,实在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呢。」
佳乃露出自虐式的微笑。
——三名?
伊月看看佳乃,然后是矢加部的脸,就在这时头上传来声音。
「比起可能有人卧底的宫里,这里比较让人安心。」
伊月抬头看,正好看见白色人影舞动黑色长发从门上高高的屋顶跳下来。太刀发出声响,童子着地站起。
「……丰日?」
伊月的脑袋放空了一会儿。
惊讶过后,取而代之涌上的是愤怒。丰日以冰冷的视线凝视着伊月。
——怎么回事?这到底算什么?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自作主张……
「那是表演给长谷部看的,必须暂时处置你。」
矢加部小声说。
「因为你必须和佳乃两人潜伏进去,所以希望多少松懈他们的警戒。」
伊月的脑袋能够接受矢加部的说明,但心情上却是另当别论。
伊月一直瞪着丰日的脸,口无遮拦的话,恐怕会大喊出无法收拾的内容。因此她压抑着涌上来的话语,好一阵子静静盯着童子的眼睛。
丰日什么都没说,连笑容也没有。
「你说话呀。」
最后开口说出的是粗鲁的一句话。
「我道歉的话,你会生气啊。」
丰日回答。
「所以我只把事实说完。时间恐怕只剩不到一天了。」
风势突然变得强劲。
远处回响的火护之钟的声音缠绕伊月的耳朵,甚至几乎可以闻到零星小火的味道。
「我已经交换约定,照理说这件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才对。」
——约定。
——建立这个国家时,拿霞的身体接受圣灵降临而交换的约定。
「然而,事实上现在它又打算下来了。有人呼唤呼火。」
「……是那首歌吗?」
丰日点头。
「找到长谷部的话,说不定能够找到阻止的办法。千木良刚才回去大宅了,八成是打算收拾善后。」
「那些家伙到底是谁?」
伊月想起千木良冰冷的眼神,质问丰日。
「他们不只是新起的官家,对吧?你早就知道了对吧?」
千木良似乎知道三百年前的事情。
童子摇头,两颊的长发在影子里摇晃。他犹豫之后开口:
「有一族称作御鹭部,他们是我建立这个国家之前,统治这一带村落的旧有血脉,也是火之神的狂热信众。身为流浪汉的我,偶尔会以客人身份接受御鹭部的款待。」
「……然后?」
「主掌御鹭部神事的巫女,就被称作千木良。」
伊月屏息。
「我还以为当时已经全数消灭了,没想到他们潜藏在西国……三百年……」
毛骨悚然。感觉有个漆黑巨大的东西正在比脚下大地更深、比这发着晦涩光芒的云朵更高的地方蠕动、盘起、摩擦鳞片,悄悄呼吸着。
「我们走吧,伊月。」
佳乃拉起伊月的手。
「现在只能考虑眼前的事了。」
伊月甩开佳乃的手,朝丰日走近一步。
「桐叶她们,怎么样了?」
听到这问题,丰日看向脚边。
接着抬起头,以下巴指指庭园正中央的小堂。伊月一愣,想起丰日那时候说的话——准备供牺堂——他对神祗伯这么吩咐。
「别看比较好。」
推开喃喃说着的丰日,伊月跑向小堂,拉开简陋的单扇木板门。
马上映入眼帘的是中央那根以粗大锁链缠绕好几圈的柱子。
视线往下一看,狭窄的五角形地板上有好几个白色小人影围绕着柱子躺卧。那是换上纯白色服装的御明们。黑暗中火草虫的光亮零星闪动。
「……唔。」
脚下传来呻吟。女童抬起头,微睁开眼睛。是桐叶。长发卷在脖子上,贴在被汗水弄湿的肌肤上。
「……伊月姐?」
伊月蹲下来执起桐叶的手。她的手滚烫到叫人忍不住想放开。
「桐叶——」
正要叫她,却见到她的脖子上再度隐约浮现鳞片纹路,使伊月发不出声音。
桐叶的手虚弱地回握。
「我听见了。」
桐叶苍白的嘴唇隐约露出微笑。
「伊月姐……在叫我,我听见了。」
伊月只能点头。
「伊月姐,我还不要紧吧?」
桐叶提高声音说。混浊的眼睛已经没看着伊月。
「不要紧,不要紧的。」
伊月用力握紧手。
「……可是好像,已经不行了。我不想这样。所以,我……拜托你……杀了、我……」
伊月咬住下唇,听着桐叶气若游丝的声音,无法给任何承诺,连一个谎言都无法说出口。或许对其他人还能够逞强说些什么,但是面对快要堕落成为化生的桐叶,她连说谎让她感到安心都办不到。
——因为我是火护。
桐叶的手失去力气,自伊月手中滑落。她闭上眼睛,喘着气的胸口不断起伏。
伊月摇头想甩掉桐叶的话,站起来走出小堂外,背部用力压紧关上的门,仿佛要制止什么东西涌出。
她与就站在小堂门外的丰日视线交会。
「你应该没办法动手吧。」
「所以……你打算由自己动手吗?」
伊月知道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正好有狂风吹过的关系,让声音听起来仿佛山中回音般虚假。
丰日低头看向太刀柄。
「不管怎么说,她们已经被火草虫附身,不可能任由她们变成化生。」
童子抬眼与伊月四目相交。
「明天早上。如果千木良比你早一步回来——我就杀了所有人。」
伊月想要抓住丰日的双手,紧抓在手中的却只是空荡荡、皱巴巴的袖子。他的手被烧掉了,现在少了手臂。伊月拎起童子的衣领,他小小的身体浮在半空中。自己的血流声充满整个耳朵,她甚至连强风的声音也几乎听不见。
「你试试看,我会把你——」
「……杀掉吗?」
丰日首次露出笑容。
就像冬天清晨的新月一般,无力且带着淡淡哀伤的微笑。
「如果能够死在你手上,我会很高兴。」
「笨蛋!」
眼前童子的脸突然变得模糊。伊月用力闭上眼睑,咬紧下唇,忍住涌上的某种感情。
「我绝对、绝对不会让你动手!」
她睁开眼睛吐出这句话。
「总有一天,我一定要让你说出『我不想死』,给我记住,笨蛋!」
丰日的身体被扔在地上,太刀发出巨大声响。伊月转身迈步走开,背后传来佳乃的呼叫声和追上来的脚步声。眼泪因为温热的夜风一下子就干了,在风鸣声中只能听见火护之钟的声音、自己的心跳,以及呼火隐约的呼唤搀杂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