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色的微光朦胧照耀着夜晚。
地面上燃烧着家家户户的火焰颜色扰乱着夜的底部,黑暗成了天空中最孤伶伶的带状景物。
覆盖天空的浅红色光芒残酷地抹除了黑夜的气氛,逐渐增加亮度。朝地面突出的光之峰顶端近到甚至有种伸手就能碰到的错觉。
现在已经清楚知道笼罩云层斜面的红雪,不是雪。不是被风卷动飞舞,而是各自拖着微光的尾巴浮游乱飞。
丰日坐在土地裸露出来的内侧庭园中央紧急建造的小型五角堂前面,仰望天空。那座五角堂是由地面立起柱子支撑地板与屋顶,并用木板填满缝隙而成的简朴小堂。
丰日头靠着的门板另一侧,能够隐约听见好几个痛苦喘息的声音。
这时候,庭园边缘的树林里,出现两团火炬的亮光。
衣服上满是煤炭的两名神官走来。走在前侧年纪较大的神官走近丰日,递出手中成束的红色布绳。
「已经准备好了。」
丰日点点头起身,接过布绳。
「丰日大人,那个东西抵达地面时……会发生什么事?」
跟在后头的年轻神官仰望天空问道。
丰日摇头。
「人与野兽都被烧光,能够在地面上行走的只剩下化生了。」
「怎、怎么那么……」
「事实上已经有好几个村落被烧毁了。」
另一位年老神官沉重地说。
「所以安抚圣灵的仪式不可少。只要几个女孩的性命就能够解决的话……」
丰日沉默地转头,打开小堂的门。
火草虫的火零星散布在被切割成五角形的黑暗中。
习惯黑暗后,看到的是躺卧的女童们。
立在中央的柱子缠绕好几圈锁链。
那锁链是为了一切准备就绪时,将获赐圣灵的女孩绑缚在柱子上。
「唔……」
丰日脚下传出呻吟。
一名女孩醒了。她转过头,微睁开眼睛,想看清楚丰日。
「……丰……大人?」
女孩们一个个注意到丰日,缓慢蠕动着或发出痛苦呻吟。丰日蹲下,把脸凑近其中一个女孩。
「快睡吧,痛苦终究会消失的。」
「丰大人,谢谢。」
「……对不起。」
「好热喔。」
「谁……在叫?」
黑暗中女童们含糊的声音回荡着。
丰日以红绳将每个女孩的右脚踝与旁边女孩的左手腕系在一起,少了一条手臂的关系,他只能用口衔住绳端,相当费力地绑上。
「丰日大人让我来吧。」
堂外的神官说。丰日摇头拒绝。
这是为了避免斩杀时手脚喷飞而绑上的红绳。他想要独立完成。
成功将五人系在一起后,当作祭品的女孩们成为一个圈,环绕着中央的柱子。
无地自容的丰日起身走出小堂,关上门。门外的两名神官也咬唇低着头。
「……公主,怎么样了?」丰日问。
「公主是指?」
「啊,不,就是柱之女。」
「还在下面。」
年老的神官回答。
「是吗?」
「那个……柱之女也会死吗?」
年轻的神官语气沉痛地问。
丰日摇头。
如果死了,还比较好。
「直到降临的圣灵将火目式的力量烧光为止——她都将以尸骸的姿态继续活好几年。」
听到丰日的回答,神官逸出呻吟。
或许全都失败了比较好——丰日心想。呼火咬破柱之女降临地面,把一切生命烧光,就会带来和平。
「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们。」丰日说。两名神官端正姿势。
「把关着公主的——柱之女的牢房门锁打开。」
年长的神官蹙眉。
「这是……什么缘故?」
「别多问。」
「但是——」
「这是必要步骤,千木良也清楚。」丰日撒谎。
神官的脸仿佛在口中含了苦涩的东西似的,最后还是不甘愿地鞠躬。
目送着朝树林离去的两人背影,丰日心想。
就让公主选择吧,是要长久持续的痛苦死法,或是刹那烧尽的痛苦死法。
他希望公主逃走,这样一来,呼火就会如同破云而下的冰雹一般降落地面,把所有活着的东西都烧光——
只有自己留在这片焦土上。
以前也是一样,每个人都留下我自行离开。
为什么?为什么我必须守护他们?
为什么——?
*
卯京道——京都东部的区域。
藏造大路横贯东西的这一带,已经变成无法称为市镇的火烧平原。
道路两旁是成排烧得焦黑的坍塌房舍残骸,红色火焰在黑暗中处处熏烧,四周充满焦臭味。小孩子在路旁大哭,裹着草席的男女脸色憔悴地推着载运少量行李的手推车,遭弃置的焦尸被野狗包围,连火护都不见踪影。
「好悲惨……」
伊月边跑边说。
她换上和佳乃一样类似水晶聚的黑色装束方便行动,不过仍必须小心昏暗夜路上沿途的车辙,或倒下的柱子烧剩的残骸,避免被绊倒。
「总而言之,先往长谷部的大宅去。」
跑在前面的佳乃说。黑长发随风翻飞,后颈上和耳朵后面隐约可见发出青白色光芒的火目式星星。
我们有必须做的事——虽然脑袋理解这道理,但每次看见与父母走散的小孩,或是受了重伤动弹不得的老人等等,伊月就觉得心如刀割。
她们两人别说弓箭了,根本没有任何武装。因为弓和戈都会影响潜入行动。伊月想起佳乃离开皇城时说的话。
『长谷部家里不只有长谷部家的人,也许还有化生。在这个京城里能够赤手空拳与化生对峙的人,只有两个。』
因此才编制了「之」组——佳乃这么说。
——只有我们两人能够办到。
斜眼看见瓦砾堆中哭喊的人,伊月的脚步没有停歇。
不知不觉中她们已经进入长谷部家宅邸腹地。
伊月注意到时,佳乃已经停下脚步。看不到随处燃烧的火苗,也听不见人声,有的只是灼烧喉咙的气味,以及仿佛从地底涌上的骚然声填满黑暗。脚下踩的不是土壤,而是砂砾。道路两旁原本连绵不断的房舍不晓得几时已经消失,她们站在空旷的地方。
「沿着围墙走。」
佳乃小声说。
伊月这才注意到她们是由破碎的围墙间进入大宅腹地。正面可见幅员广阔的建筑物影子,宽广的池水水面倒映着浅桃色的天光。
「这里是……长谷部家?」
「是的。不过……」
两人压低声音沿着围墙走,并四处张望广大的腹地。浓烈的黑烟停滞,看得出主屋屋顶也正喷出烟雾。
——长谷部也被化生袭击了吗?
「真奇怪。」
佳乃喃喃说着。
「那个名叫千木良的女子应该有能力操纵一般的化生才是,由大宅被烧光看来,这……」
「佳乃与她认识吗?」
佳乃转头。
她双眼上的火目式发出微光。伊月感到一阵寒意,才发现自己的火目式也在无意识间发热。
「我不认识她,不过我知道她会怎么做。」
「为什么?」
佳乃摇头,重新转向正面再度踏出脚步。
伊月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千木良时的情形。在莲晓舍,桐叶就快要堕落成为化生那时候。响箭贯穿墙壁,白色长发女子现身——伊月当时还以为那是佳乃。
——因为很相像吗?
绕过水池靠近主屋,主屋没有灯火,也没感觉到有人迹。她们甚至还看到柱子被烧毁导致屋顶崩塌。
「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佳乃这么说,伊月闭上眼睛,终于从焦臭的寂静中听出端倪。
「……是歌。」
「没错。」
从脚下的土壤中,如水泡般浮上来的乐之音,在耳朵里留下嘈杂后被天空逐渐吸收而去。不集中精神的话听不见。不过的确没错。
这是当时听到的歌声。
是霞楼的响箭。
「在地下吗?」
「我们杀进去。」
佳乃转过头,将手中的某个东西递过来。
伊月不解地接过那东西,是用来挂在腰带上、有着穗子的饰绳,金属扣上有一个被菱形环绕的「之」字。
「答应我,我是领头,无论如何都要听我的。」
「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战场。」
佳乃果决说完的口气,以及发出强光的视线,逼得伊月不得不点头。
她把饰绳系上腰带。
循着歌声,两人靠近大宅。飘荡的气味变强。伊月注意到是木头的焦臭味,还有其他味道搀杂其中。
——这是……
——我对这味道有印象。
两人由墙壁上的大洞进入大宅内。大洞边缘还冒着烟。
黑暗中,好几个白色物体倒在被烧毁、被踏破碎裂的地板上。伊月屏息停住脚步。
是骨头。
人骨趴在地上。
伊月找到气味的来源,就是化生的肉灼烧融化时的味道。她忍不住伸手按住口鼻。
「佳乃,这是——」
「是化生……」
佳乃蹲在最靠近的骨头旁边。这些骨头的手脚、身体形状几乎没有毁坏,还穿着烧焦的女性衣物,证明只有肉融化掉落了。
「应该是京里的女子。火之血薄弱却从火草虫那儿接受了名字,所以身体承受不了。」
她又看向大宅深处传来歌声的方向。
「……是被那个给唤来的吧。」
「你认为只要能够停止歌声,就能够阻止呼火吗?」
「不晓得……我还有一件事情无法理解。」
「什么事?」
佳乃沉默了一会儿,以耳朵和眼睛探查大宅内的情况,宅内只充满死亡的气息,没有会动的东西。
「长谷部偷出霞楼的遗骨,以那首歌引导呼火命降临大地……他是怎么办到的?」
「什么意思?」
伊月在充满敌意的黑暗中仍竖耳倾听。
「现在不是能够听到歌声吗?」
「他如何把歌声传达到呼火命耳边的?火之神沉睡的地方相当高。」
佳乃避开骨头,小心翼翼地往大宅深处走去。伊月连忙跟上。走廊地板全被倒下的骨头掩埋。大批堕落成为化生的女子们受到歌声引诱而集合于此,最后精疲力竭地倒下。伊月皱着脸。「不管霞楼的力量有多么强大,都不可能直接由地面呼唤呼火命靠近,否则那时候——开启无名陵的时候,应该也会发生同样的事情才对。」
伊月总算听懂佳乃说的话。
她不曾想过这件事。
「应该有什么才对。必须找出答案,否则就算停止歌声,恐怕也只是枉然。」
恐怕只是枉然。
所做的一切恐怕只是枉然。
也许只有杀了茜和桐叶等御明这个办法了。
伊月摇头打消突然浮现的想法。
转眼就变成化生而腐烂的女子们——骨头成了路标,引导佳乃和伊月在没有墙壁和柱子可以确认的大宅之中朝深处前进。简直就像是受到死亡诱惑。
她们两人同样拥有火之血,也许会受到那首歌的牵引走向毁灭。恐怖的想像开始侵蚀着伊月的意识。
终于——她们听到霞楼响箭发出的高亢清澄的歌声,混杂着大批女子低沉唱和祝词的声音。走廊尽头是墙壁,与通往左右方向的走廊交错。墙壁后头应该就是连结主屋的北殿了。
伊月放低身体,从墙边悄悄看了看右手边走廊的情况。假如这是环绕北殿的外廊,那么这建筑物相当宽阔。能看到稍微后侧的墙壁有条纵向光线。那是从门缝漏出的光亮。
听见脚步声,伊月吓一跳缩回脑袋。
门一打开,伊月知道光和吟咏的声音流泄出来。那声音很快的消失,脚步声也听不见了。一定是有人进去了吧。
——从那儿动手,有困难吧。
——可是那里头有霞楼的遗骨……
「伊月。」
背后的佳乃轻声呼唤。伊月转过头,见佳乃手指着走廊左手边。
歌声——从那里也能听见。
伊月定睛一瞧,持续延伸的走廊被黑暗吞没。
在远处的黑暗中——只有那儿有朦胧的光亮。走廊的地板上能看见白色物体东一个西一个散落各处。
——骨头?
——连那种地方都有?
「看来她们打算破坏墙壁进入。」
佳乃小声地说。的确,走廊外壁崩塌,能隐约感觉到风在吹动。
不只有外壁,走廊内侧有道龟裂延伸到天花板附近,从那儿漏出些许光亮。
伊月和佳乃互看对方,点点头。
由墙壁裂缝窥看里面,伊月差点忍不住叫出声。
北殿的地面开了个巨大的洞,不对——应该说这栋建筑物是一个由墙壁包围、覆盖着屋顶、贯穿大地的正方形巨大纵穴。
纵穴的四面墙壁上朝洞穴底端刻划出急陡的坡道,仿佛螺旋一般。洞穴底部一片黑暗,隐约可见五个燃烧的火苗如河面星辰般浮现。就像是地底潜藏着巨大化生在瞪着自己,想要点燃火目式——这个妄想让伊月双脚僵硬。
眼睛总算习惯了黑暗。
她看出来洞穴底部的五个光亮原来是篝火。借着那微弱的亮光,伊月看见描绘在地面的圆形与五角形纹样、成排坐在四面墙壁边的几十名女性——她们的头发剃光,身穿宽大黑衣,眼睛也卷上黑布,吟诵着降神祝词。篝火包围的中央,有名挥舞白发、白袖,进行复杂舞蹈的巫女。
——千木良。
巫女面前的地板漆黑,那里倒了个人影。
——那是……祭品吗?
澄亮高亢的歌声,以及阴沉的咒语唱和声,从层层叠叠的地面深处涌上来吹拂伊月的脸。而将那厚厚的声响等间隔切割的,就是千木良手上的神乐铃声。
「……果然是降神仪式——」
佳乃苦涩地说。
伊月这时候被一股奇妙的感觉抓住。低头看向纵穴底部画满了石头地面的纹样,圆形和正五角形交互重叠好几层……还有发亮的五个光点……
——这是什么?
——好像在哪里……
「我见过。」
「咦?」
佳乃转过头来。
「我在什么地方看过这个。」
「看过降神的仪式?」
佳乃的声音变得更小。
「不,不是,那个、那个地面上的——」
「那个印记吗……那么多层的印记,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你在哪儿见过?」
伊月缄口。不晓得,想不起来。伊月也见过好几种以圆为基调的印记,神坛的地面上、符咒的朱砂,不过这个和那些不同。
——在哪里看到的?
——快想起来!这是……
——这是关键。
伊月屏神凝视眼睛底下的光景。五处篝火包围巫女,巫女手背上有另一组发出青光的五颗星。还有躺在纹样正中央的人露出的后颈上,也有微弱发光的五颗青火。
伊月摸着自己的侧腹,正在发烫。
火目式。
——对了,火目式。
——那个篝火就是在模拟火目式。
——我见过和这相同的东西。
——见过这个印记被刻在真正的火目式上面。
伊月的记忆溃堤涌出。充满水蒸气的浴室、回响的火护之钟——伊月嘴唇颤抖,忍不住抓住佳乃手臂,指甲陷入肉里。
「……伊月?」
「是常和。」
佳乃的表情一瞬间有些呆滞,接着又变成惊愕。
「常和的火目式上刻着那个。」
看向底下的石板,佳乃忍不住说:
「居然……居然有这种事。」
雪白的脸庞变得更苍白。
「原来那个迫烧……是有用意的,从一年前,不对、更早之前就计划好了。」
冷彻心底的寒意覆盖伊月的手脚及全身。
对了,常和当时说过在长谷部家时,千木良亲手在火目式上烙上印记。
现在在石室地板上的印记——以及烽火楼顶常和的骨骸上被刻下的印记。
全部连在一起了。
伊月想起佳乃说的——霞楼的歌声无法从地面上传到呼火那儿,但是只要距离呼火最近的火目身体与歌声的源头透过印记连结在一起的话……
——培养常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就是为了把歌声传达到呼火所在的地方吗?
如熔岩般的灼热一股脑儿地涌出伊月的火目式。怒火就快从全身的毛细孔喷发出来了。
——与三百年相比,只活了十二年的常和或许很渺小。
——但是、但是这样做……
力量不断涌出,几乎无法阻止。火之力传到了发尾,视线突然染上一片红色,伊月的脑海中充满称不上是风声也不似流水声的轰声,将高亢的歌声与低沉的咒语唱和排除得不留痕迹。
「伊月,克制点,会被发现。」
——无法原谅。
——我绝对饶不了这些家伙。
「伊月!」
佳乃用力握住伊月的上臂,伊月却没注意到,自己的呼吸滚烫到连嘴唇都刺痛。视线下方有段距离的地面、圆形和五角形的纹样、千木良的舞姿,以及五盏火焰开始旋转。她晕眩得连脚下的感觉也消失了。
就在此时——
倒在印记中央的人影颤抖了一下。
伊月分辨出那是个趴伏在半干血泊里的白衣女子,乱糟糟的头发和衣服浸满了鲜血而乌黑凝结,皮肤已经变成带紫色的褐色,不可能还有生命气息,但她后颈上的五颗星——火目式此刻却因为呼应伊月激昂的情感而再次发光。
残留在尸体上剩余的火之力回应且燃烧。
——那是……
——那个当作祭品的女人是……
「伊月,不行!」
佳乃抓住伊月的衣领准备从屋顶缝隙离开,却迟了一步。女尸扬起脖子,腐烂的眼球对着伊月,发出难以形容的可怕叫声。
千木良的反应快如闪电,停止舞蹈、转身仰望,和伊月一瞬间四目交会,下一秒她右手上的火目式一闪,从篝火拔出一道余火破空抛向伊月,刺中伊月脚下的墙壁。
墙壁粉碎、飞散,伊月和佳乃的身体交缠、双双滑落,撞上纵穴的斜坡。排列在石室墙边的黑衣女子们一齐弹起,扯下遮眼的布条。
她们的眼睛——超过四十只眼珠子全都燃烧着琥珀色光芒。
在无数视线注视下,伊月站起来。
——这些家伙全都是……
印记正中央的千木良脸上挂着笑容。可以看见在她背后地面上,那位当作祭品的女子身体逐渐融化变形。
「……原来如此,看来陛下也采用了迂回战术。」
千木良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声音说。
「不过,歌声已经充分流入天上,没有人能够靠近常和楼,已经来不及了。」
手上的神乐铃响了一声。
「千木良啊啊啊啊啊啊!」
伊月发出野兽般的吼叫,举手摆出持弓姿势,手上出现闪耀的弓身轮廓,与拉弓的手之间浮现一道火红燃烧的箭矢。
放箭。火之力旋转贯穿空中,吹开石室的黑暗,光炸开、吞没千木良的身体。
可是光突然消失。
被扫倒的篝火残骸散落一地,血泊之中的骨头碎片也飞散各处,巫女——就站在正中央,头发倒竖,目露凶光瞪着伊月,稳稳直立着。她的右手上是伊月射出的箭——她握着的那团火之力仿佛脖子被掐住的蛇一般挣扎翻滚,最后溃散消失。
——接住了。
伊月愕然。
她知道张满自己双手的火之力因为千木良的冷笑而逐渐衰退。
「好久没有客人来了,这正是最适合的款待方式呢。」
千木良说完挥高神乐铃,才发出响亮铃声,面无表情的黑衣女子们已经来到斜坡入口,朝伊月她们所在的地方跑上来。无数的感觉乱糟糟地侵入伊月的火目式。伊月才转过头面对女子们,就被佳乃抓住衣领。
「退开!」
「放开我!我要把那家伙、那家伙——」
佳乃一巴掌甩上伊月的脸,用力拉起伊月快趴到地上的身体,拖着她爬上坡道。
「我们不是为了战斗而来,你忘了吗?」
佳乃的声音刺进耳朵,仿佛在火热的石头上浇水般,伊月心中的激情与理性互相交缠,喷起了水蒸气。
来到斜坡尽头的石室出口,推开沉重的石门,这时听到外侧走廊左右传来急切的脚步声。火炬在黑暗中摇晃。
别让她们逃了。抓住她们、撕裂她们的肉、咬碎她们的骨头、吸吮她们的鲜血。从左右、背后压迫而来的野兽欲望刺进伊月的火目式,连脑髓都像要着火了。
——她们全是半化生吗?
恐惧消弭了伊月的激愤。她被佳乃拉着,一出石门后马上跳进正面墙壁的破洞里。手臂刮到裂开的柱子,窜过一阵刺痛。被烧成黑炭的地板崩塌,就在她们差点滚落地下时,佳乃的手臂及时撑住。
「噜啊!」
「噜啊喝!」
已经不是人类女性,而是化生的那些东西,吼叫声逐渐逼近。
伊月和佳乃在黑暗的大宅里摸索前进。每当正要转过走廊,就会看见火炬的火光闪动,她们连忙跳进房间里。好几次被折断的柱子绊倒。佳乃拖着左脚,她的大腿被尖锐的木头尖端刺伤。野兽的气息、呼吸、呻吟,松脂燃烧的声音,压迫火目式的感觉,这些不留缝隙地包围两人,逐渐缩小范围。
她们穿过倾斜的木门,跌进小房间里,地上散乱着没烧完的纸屑,公务桌的桌脚折断了翻倒在地上。这里看来是书斋。
「让我看看你的脚。」
说着掀开佳乃的袴。拔出刺入大腿的木片时,她让佳乃咬住自己的手臂,避免痛得大喊。
「能走吗?」
伊月搀杂着紊乱的呼吸问道。佳乃摇了摇惨白的脸庞。
「她们包围过来了。没想到数量这么多。」
「对不起,都怪我……」
无法压制自己的激昂,是因为呼火的声音靠近所造成的吗——伊月心想。或许是因为这副身体,以及这颗心已经快要变成野兽了。
「那个尸体,是茜的母亲。」
「嗯。」
她和茜一起被长谷部家收留之前,伊月只和她聊过两三次,不过伊月认得出她,恐怕对方也认得出伊月,才会死了也——
「可恶,那些家伙、那些家伙……」
「嘘。」
佳乃遮住伊月的嘴。
房间外面——隔了好几层墙壁的另一头传来神乐铃的声音,以及含糊的说话声。
「……放火把她们逼出来。反正这座大宅已经不需要了。」
是千木良。
好几团火炬的火焰在黑暗中舞动。
接着听见木头爆裂的声音,烟雾飘进两人躲藏的小房间里。
——自己放火烧大宅。
———可恶,看来只有强行突破了。
——佳乃能跑吗?
伊月转身正想再一次确认脚伤,这时佳乃突然站起来。
火延烧到她们身旁的柱子和墙壁,火光从侧面照亮佳乃的脸。刻着火目式的眼睛迸出微光。
「……佳乃?」
「我先出去。」
「咦?」
「我去牵制千木良,你就趁机会赶回禁宫去。」
「等、等等!那样做的话——」
「我没办法跑太远,我们一起逃会被抓住的。」
佳乃以强硬的口吻平静地说,稍微皱着脸,痛苦地用手按住不断出血的大腿。
「我怎么能够放下你自己走!」
「你为什么老是这样,马上就弄不清楚该做的事!」
佳乃冷冷地打断伊月的话。
「不快点向皇宫回报现任火目身上刻印的事情,只有一事无成啊!」
「可是!」
佳乃伸手摸了摸缠在伊月腰带上的饰绳。
「这是领头的命令。」
「……笨蛋,你在说什——」
「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
佳乃的眼里静静燃烧着悲痛的决心。
「我隶属『之』组,你懂这是什么意思吗?就是我获赐了禁忌的『死』字。」
伊月吞下正要说出口的话。
「我是被判了死罪的人,我犯的过错不会消失。让我只身接任火护,意思就是要我死在没有任何人看顾的战场上。」
「佳乃——」
「说起来我这条命是当时踩着双叶的身体保留下来的,没有理由让伊月你为我担心。」
双叶。
伊月想起那张有着丰盈黑发和温柔微笑的脸庞。她一直在佳乃身边照顾她、守护她、保护她,最后丢失性命。虽然只和她说过一次话,伊月现在仍能想起她的动作、话语的点点滴滴。
——佳乃也要和双叶一样地……
——不可以,我绝对不允许。
「我已经受够了。」
伊月抓住佳乃的双肩。
「我不要再看着每个人死去却什么也办不到了……你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懂!」
烟雾熏得眼睛好痛。佳乃的脸被火焰照射,形成浓浓的阴影。
「伊月如果不回去,茜她们会被杀。」
佳乃的话难以置信的冷静。
——这个我知道。
「我知道,可是、可是!」
旁边熊熊燃烧的墙壁发出骨头的吱嘎声后倒塌,扬起火星,屋顶也落下粉尘。
「我们不是火护吗?」
整座大宅开始嘎嘎作响,着火的横梁成了火块插进地面延烧,不过仍能清楚听见佳乃的喃喃私语。
佳乃将手放在伊月的双手上。
「所以,我们前往各自该去的战场吧。」
「……佳乃!」
佳乃纤瘦的身躯放出惊人的火之力,黑发逆卷舞动着。伊月被她的力量压着只得往后退,无法抵抗。
崩塌墙壁另一侧是一片火海,佳乃朝着那里举弓——伊月的确看见空无一物的左手中出现一张弓。强力拉开的双手拳头之间出现发出刺眼红光的箭矢,周围的火焰卷动着,仿佛被吸入箭里。伊月按着腹侧上因回授而刺痛的火目式,另一手遮住刺眼的光芒。
紧绷的力量与高亢的啼叫声一起弹出,贯穿黑暗及火焰迸开。一股风朝伊月正面撞过来,伊月往后仰差点摔倒。
光亮消失时,响箭通过的地方,大宅的地板、墙壁、火焰全都被吹飞,刮过的洞穴里只剩下乐之音的余韵。
被强大的箭势压倒而呆然的伊月,眼角看到佳乃黑发翻飞,跳进火焰之中。不是响箭打穿的空隙,而是完全相反的方向——柱子和墙壁还在熊熊燃烧、无法看清三步远的火海之中。
她的背后一下子就被黑暗及火焰吞没看不见。
伊月喊着佳乃的名字,声音被崩落下来的部分天花板压碎。
屋顶其他部份也开始崩塌。被火吞噬的厚木板擦过伊月的脸掉到地面,卷起搀杂木层的风。
——佳乃……
——走掉了。
伊月被火星灼烧的脸颊上留着已干的泪。
看向箭矢通过的轨迹,再度逐渐被火焰埋没。
伊月清楚佳乃的打算。千木良知道这里有两个人,八成也猜到我们会分头行动,且有一方负责声东击西诱敌。
所以佳乃才放出响箭。
那是明显的假动作。接着伪装要逃走,事实上逃走仍是假动作。
佳乃是战士,是真正的火护——伊月这么认为。
为了确保伊月能够逃出去,只是为了这样,佳乃做出此刻的自己能够办到的一切行动。
——所以……
伊月以手指抹去差点再度涌出的泪水。
——所以我现在也只能考虑茜等人的事情……
她再一次朝着吞没佳乃的火墙另一侧大喊。
「随便死掉的话,我不会饶了你!」
一转身泪水被吹散,左右两侧的墙壁连同柱子一起倒下。伊月放低身子,以手护着头,一边朝向从地板到天花板仍在燃烧的走廊飞奔出去。
*
阳开烧毁的遮雨窗,佳乃滚出外面的土地那瞬间,背后的大宅骨架发出致命的破碎声响。一转头只见屋顶的轮廓塌陷、沉没在火焰中。染上浅红色的天空中扬起更明亮的火星。
「噜唔、唔、唔唔。」
「噜唔唔啊。」
渴望鲜血的呻吟声包围上佳乃。佳乃闭上眼睛,以火目式探寻气息。
——能够办到吗?
——不晓得这招对于还没完全变成化生的人有没有用。
她站起来,睁大眼睛,视线范围全是自己的火目式发散出的青白色光芒。一转头,烧毁的宽阔庭园里,火焰的光亮到不了的黑暗中,琥珀色的眼睛零星闪耀,从远处包抄佳乃,佳乃知道包围网越收越窄了。
佳乃背对熊熊燃烧的火焰,承受无数的视线。
从包围上来的女子们的黑衣可以窥见,她们的手脚满是鳞片和刚毛。
「…………!」
佳乃的嘴里发出不属于人类的吼声。
一半已是野兽的女子身体一齐颤抖,有些人手遮着头退开,有些人当场趴下,有些人弯曲身体、低声咆哮回应。
——无法控制。
佳乃咬牙。
身为天狼之子与生俱来的力量——过去曾经将数千化生唤来京城的力量。
可是现在却支配不了这些半吊子,光是要压制她们的行动就已经费尽全力。
另一个与佳乃的想法交缠的力量充满大气之中。
听见神乐铃的铃音。
「看来你的力量大不如前了,弓削家的。」
冰冷的声音。
弓削。那是创造、培育出佳乃,然后已经灭绝的一族。
红白色巫女服装自黑暗中浮现。
「如果是一年前的你,应该一眨眼就能操控住了。」
千木良自黑衣女子之间走出来,踏入火焰的光芒中与佳乃面对面。她的左手拿着神乐铃,右手握着一支箭。混着火星的热风吹拂翻动她的白发。
「……没想到你对我的事情也很清楚。」
佳乃拼命支撑着紧张的气场,勉强微笑回答。
「弓削家代代相传的天狼培养法,是从我们手上偷过去的。所以我们的渊源不浅。」
佳乃差点松懈下来。女子们的呻吟变得高亢。佳乃大口吐气,稳定呼吸。
——什么意思?
天狼。
为了培养出强有力的御明而存在的人造化生——也是佳乃的父亲。
——不过,这下子就能理解了。
「让开,我必须去追伊月大人,我不想和你正面冲突。」
「你要去可以,不过在你一不留神之际,我会把那些半化生一个不留地全控制住,命令它们从背后攻击你。」
这是虚张声势。此刻的自己恐怕没有这种能力。
可是千木良没有行动,只是继续说:
「一年前,你很强、很美,为什么——要选择当人类?」
千木良的一言一语挖掘着佳乃的记忆。
「为什么不过是一个小小御明就阻止了你?能力足以统御化生的你,为什么?我不懂。照理说如果你舍弃人类,我根本没有胜算。」
佳乃告诉自己不能惊慌。
「与天狼融为一体的你……曾经那么美丽,美得与火之神不分轩轾,我甚至认为如果被你吞下,我也愿意。」
千木良的嘴边露出心醉神迷的微笑。
佳乃感觉到一股令她反胃的寒意。
——她疯了。
——这个女人疯了。
这是战争,是心理上的互相削弱。
别松懈,要回击。
「……烧掉大宅,是因为痛恨长谷部吧?」
听到佳乃的话,千木良的肩膀一颤,背后的黑衣女子们咽了下口水并往后退。
「是吧,没错吧?说是为了把我和伊月赶出来,这我也能够理解,不过事实上不只是那样,对吧?」
佳乃踏前一步,大腿的伤一阵刺痛。
「你憎恨创造出自己这样的人,并当作巫女扶养长大的长谷部家,我说得没错吧?火之血有时会在不知不觉中侵蚀掉理性。」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野兽?」
千木良微笑。
看到那个笑容,佳乃背后一阵颤抖。
「就当作是那样。我的确痛恨长谷部家。为了让所有人回归到呼火命手中,我毫不犹豫。像你这样拼命想当个人类,甚至不惜丧失力量,只让我感到可悲。舍弃人类的话——我们就能并肩作战了。」
「那是原本的目的吗?」
千木良只是稍微偏着头。
「我是问长谷部的目的。他希望呼火命降临地面,烧光这个国家,直到剩下一片焦土吗?」
「这片土地的事情与我无关。」
「我不是问你的事,我是问长谷部的目的。」
千木良的脸上浮现非常可怕的冷笑。
「那已经无所谓了。」
佳乃已经能够确定。
大宅里只剩下拥有火之血的女性。那么,其他人呢?
千木良或许真是统辖长谷部家的巫女,但是这仍改变不了她是道具之一的事实。
「长谷部家的当家,长谷部御狩人在哪里?」
「我已经不想管长谷部怎么样了,弓削家的。我也让你知道选择当人类这决定是错的吧。」
深沉的绝望包围佳乃。
站在眼前的巫女看来像是尸体。
——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女人已经什么也不剩,只是一具空壳。
佳乃开口:
「有件事情,你弄错了。」
千木良稍微动了下眉毛。
「要当人类或者化生,都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
「你说什……」
「那是在身旁一起前进的人做出的选择。我的身旁有伊月,而你没有。只是这样而已。」
背后燃烧的建材争相朝内侧崩塌,引发地鸣。热风吹上背部,发尾在视线角落跳跃。千木良没有丝毫动作,她的脸却在火光照耀下逐渐融入阴影之中。
她握着箭矢的右手举到胸前,手背上的五星闪闪发亮。
「要贯穿你的美丽身体,着实让我心痛啊,弓削家的。」
大气中充满热能,千木良的脚下仅存的草丛一瞬间干枯燃烧。佳乃开始剧烈耳鸣,耳朵底下的火目式非常热,眼睛几乎要睁不开了。
——没时间举弓架箭了。
只要手指一动,千木良的箭就会趁隙撕裂我这副身体。既然如此,我只能锁定她掷箭前的那一瞬间。
——必须争取时间。
——只要能在伊月抵达禁宫之前,牵制千木良就行。
——不管我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脑海浮现伊月哭丧的表情。
——假如我死了……
——伊月会生气吧?
庞大的风团膨胀而起。佳乃的留海飞舞,视线全被白色闪光覆盖。仿佛刀刃斩断金属弦的时候一样,尖锐的乐之音响起,劈开耳鸣声。
佳乃比痛觉、灼热先一步感觉到的,是从耳朵、太阳穴到脖子的温湿触感。
「……啊。」
沙哑的气声掠过喉咙。
她注意到右肩以下仿佛被冰封了一般,失去了知觉。
「……啊、啊。」
喷出的鲜血落在鼻头和嘴唇上。
紧绷的脖子只能稍微往右转的佳乃,看见自己的锁骨、肋骨和肉被切开,红黑色的伤口深深延伸到侧腹上。失去支撑的右手臂像是奇怪的芋虫般倒挂在体侧,沾满流下来的鲜血。
疼痛与灼热终于由身体深处涌上来。
喉咙几乎已经发不出声音。
看不见。箭矢,以及投掷的动作,全都没看见。
佳乃跪在烧焦的土地上,意识与鲜血一同流出,止都止不住。
天空和大地转了半圈。
脸颊触碰到冰冷的物体。
是土壤。
好舒服。
佳乃终于发现自己倒下。
还能看见黑色的水在土壤上逐渐蔓延开来。
旺盛狂舞的火焰倒映在水面上。
「……人类是脆弱的。」
某个人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你们分散了也好,在京都里放火、吃人,等到天一亮——」
按下来的话被吞没在黑暗中。
野兽的气息与呼吸逐渐远离。
独自被留下的佳乃耳里,终于听见一个声音。
那是呼唤旧名字的令人怀念的声音。
——我的名字。
——分给时子的名字。
无数的脚步声、鲜血流出的声音、火焰吞噬木头的声音全都消失,黑暗中只剩下呼火的声音独响。
——呼火要来了。
——呼火……
*
突破云海的巨峰尖端仿佛就快要压碎皇宫。
穿过东边正门——阳明门后,伊月仰望开阔的天空,见到从烽火楼天台迸出的青色火焰触碰到光之山顶。距离逼近到似乎只要从天台屋顶伸手,就能够触摸到发光的表层。此刻黑夜已经被驱逐到天空的一角,雾霭缭绕的红光正准备吞没整个天地。
——呼火……
——已经来到这么近的地方了。
烽火楼底下能看见黑烟,以及明亮的火焰色彩。
——皇宫现在也陷入一片火海。
伊月跑在充满烟雾的宫殿之间,越靠近,火目式越沉重灼热。通过包围火垂苑的围墙外侧,从丽景殿的旁边穿出梨壶之庭那瞬间,她看到大火熊熊燃烧。
后宫着火了。
宫殿屋顶喷出红色火焰,渡殿凹陷崩塌,底下能看到好几个逃难的黑压压的人影。中庭中央的烽火楼伸长影子随着热气摆动,仍旧冷冷地耸立着。
从烽火楼发出的青色火焰,按说应该只会灼烧肉体,既然如此,恐怕原本留在后宫的女眷们已堕落为化生了。
——该不会是桐叶她们……
「让开!让开!」
「放弃吧!要塌了!」
她听见男人们的叫声,看见火焰中宽阔的板斧刀刃闪闪发光。是火护。
「伊月!」
粗野的嗓音在背后叫喊。伊月一转头,就看见熊一般庞大的身躯穿着火护服装、手拿板斧站在那里。包扎烧伤的布也被烧掉了吗?他的右半边脸上全被煤炭和鲜血弄脏。在他身后的几个人都是熟悉的「止」组戈众、斧众成员。
「领头!丰日、丰日呢?」
「陛下还在后榊之园,在供牺堂里。」
回答的矢加部脸上露出苦涩的表情。
供牺堂——就是用来斩杀御明挤出火之血,将血奉献给柱之女的小堂。
「难道、该不会已经——」
「我不清楚,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人还在堂外。」
伊月看向快要被光压碎的烽火楼影子。
——不行,我没有时间前去阻止。
她的视线回到矢加部身上。
「帮我阻止丰日,拜托你,告诉他我、我回来了——」
「可是……到这地步,已经……」戈众的其中一人说。
「嗯……接下来如果连御明们都变成化生,我们可就束手无策了……情况已经……」
伊月浑身被激烈的愤怒包围。
事情到了这地步,已经——已经怎样?已经无能为力了?要杀掉五、六个女孩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们是这个意思吗?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
正要朝中庭跑去的伊月肩膀被大手抓住拉回。
「放开我、放开我!」
「蠢货,你打算去找死吗?」
矢加部的声音在耳边轰然响起。伊月拨开绕在胸口的粗壮手臂。
「火目那儿——我必须去火目那里!」
「别闹了,只要进入中庭就会被烧死啊!」
伊月的火目式涌出了浓厚的炽热愤怒,从腰部流到脚上。被撕裂也好——有个声音这么说着——阻扰我的东西全都毁掉也没关系。伊月看见自己抓着矢加部手臂的指甲逐渐变成红褐色的锐利钩爪。
——不行,还不行!
——忍忍!
伊月咬住下唇,从衣服外头用力按住火目式克制着。
「领头,睛放开我,」
伊月哑着声音说。
「常和……长谷部在常和身上刻了印记,只要、只要把那个消除——」
手臂的力量突然放松。
伊月在矢加部怀中扭动。
「……现任火目的身上?」
矢加部说。伊月点头。
「只要破坏印记,就能够阻止呼火降临了吗?」
「——我不知道。」
所有事情都不确定也不清楚,可是——
可是,总不能坐以待毙。
「该如何接近烽火楼呢?连丰日都无法靠近喔。」
其中一名束头役说。
「我的话——我想我能办到。」
伊月退一步,环顾「止」组男性们并回答。
她不想说明那个方法。
矢加部严肃的脸上唯一温柔的眼睛与伊月视线交会。
「有什么我们能够做的?」
矢加部以平静但就连卷起火焰的风也压制不了的清楚声音问道。
「请阻止丰日。」
「你没有确实的胜算吧?」
伊月低垂视线,点点头。
「那么,办不到。」
矢加部的声音从伊月低垂的头上传来。
矢加部是战士,是真正的火护——伊月心想。
——正因为信任我……
——所以不能够睹上这个国家的全部。
「我只能告诉他你往烽火楼去了,其他的——」
伊月抬头。
——领头。
五味杂陈的情感涌上喉头。伊月不敢保证一开口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所以只是摇头。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想被人看见。
「散!」
矢加部的号令响起。无数脚步声逐渐离开伊月。最后终于只剩下狂乱呼啸的风鸣声,以及搀杂在其中微弱的呼火声音。
伊月转身,从被大火吞没的宫殿与宫殿之间看到烽火楼的影子。
迈步奔跑。空气中的细微火星沾上皮肤。她钻过快要倒下的柱子,穿过宫殿之间来到中庭的瞬间,惊人的热风推挤包围住伊月,无形的火焰拉扯她的肌肤、头发、眼球,她忍不住要开口大喊,口中却灌进浓浓的热流勒住舌头。
尽管如此,伊月还是没闭上眼睛,她仰望患病似的明亮天空,朝光之峰举起手。
——呼火,给我名字。
——告诉我你的别名。
——我会接受。
埋没天空的火草虫群欢喜地起伏。
……汝之名是——
听见了。
「我的名字是——」
伊月跟着呼火的声音。
……汝之名是——
「名字是——」
伊月的喉咙迸出人类无法发出的声音。
一股可称得上甘美的惊人触感流窜全身。视线覆盖上琥珀色微光,伊月知道进入侧腹火目式的火草虫带来热血,一股脑儿地注入。
伊月双手伸向天空,钩爪长长地伸展,皮肤长出金黄色的柔软体毛。喜悦自心底涌现,化为咆哮吼出。
「礼!」
伊月的吼叫声让天空、大地、烽火楼的影子微微颤动。
「礼!礼!礼!」
克制不住的冲动支配着伊月的肉身。她知道自己全身肌肉、关节发出吱嘎声后膨胀。朝烽火楼迈出脚步时,体毛一点一点烧焦融化,化为烟雾。露出的皮肤遭到无形的火焰逐渐侵蚀,但是底下属于化生身体的部份开始冒泡、蠕动,塞住伤口后继续变化。
伊月紧抓住最后仅剩的意识不放。
——放手的话,一切都结束了。
——别被吞没,别被呼火同化。
失控的炽热燃烧野兽刚毛和肌肉的声音,以及底下新的组织再生的可怕声响混杂在一起,填满伊月的脑袋。
受到诅咒的异形生命力充满了伊月的身体。
——呼火,如果你要用这力量吃掉我……
——我就利用这力量回敬你。
吐出带着鲜血味道的气息后,伊月一蹬沙地,朝烽火楼奔去。
*
听见了地鸣声。
土的碎片七零八落地掉在茜的脖子和头发上。茜的身体颤抖,拖着缠绕身上的锁链,靠向狭窄石室的角落。室内的光源只有由天花板透气孔射入的微弱光芒,四周几乎一片黑暗。诡异的热气充满洞穴石室内,使得茜的衣服底下有些冒汗。
——上面正在崩塌,我应该不会被压死吧……
被送进这里已经好一段时间,茜不断受到遭受活埋的幻想折磨。
格子门没有上锁,被送进这里时,丰日曾对她说:
——『如果你想逃走,尽管逃吧。』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茜心想。
——丰大人一定也不希望我们被杀吧。
茜回想起平常总是超然微笑的童子,当时露出的苦涩表情。
可是茜仍在这里。
她在这里等待。
——千木良师父说过会回来。
——她说一定会回来……
但是——茜心想。情况或许已经发展到连千木良师父也束手无策的地步了。假如一切都来不及,假如只剩下将御明们全部当作祭品这个方法……
——到时候,千木良师父还有桐叶,大家都会在一起。
——可是……
——可是……
茜紧抱着自己的双臂。生锈的锁链吱嘎作响。
说不害怕已经成了谎言。
——常和大人也是这种心情吗?
——在她成为火目之前,也像这样子颤抖吗?
与其说是害怕,茜其实只是孤单。
只要有谁,哪怕是一个人也好,能够待在我身旁……
闷热的热气让石室像个蒸笼,但茜却感觉寒冷,仿佛整个人被抛进冬季的池水里一般。
每一位火目都品味着这种感觉死去吗?想到孤单一人被锁链捆绑在烽火楼天台上,在烟雾中气绝,茜就止不住颤抖。
霞楼——第一任火目如果知道继承火渡弓的人,个个都在这种孤独中死去,她仍会执意建立这个国家吗?
还有丰日。
他一直都是一个人独自走在没有尽头的寒冷之中吗?
那样子——我受不了。
只要有谁,哪怕是一个人也好,只要能够待在我身旁就好。
——伊月姐姐。
黑暗中浮现她那如猫咪般锐利快活的眼睛。
——伊月姐姐没事吧?
她说了要揭发长谷部隐瞒的事情。她一定是误会些什么了。可是那些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我希望她在我身边。即使茜避免不了被绑上柱子当作祭品的命运,只要看见伊月姐姐的脸,我就不会害怕了。
——伊月姐姐,拜托。
——你一定要平安无事地回来啊。
茜在黑暗中祈求。
她只能够祈求。上次是,现在也是。
只能够祈求——
锵。她听到了铃响。
茜抬头,跪着移动到格子门那边,定晴凝视着外侧狭窄的通道。她听到有脚步声靠近,踏着土壤的微弱声音回响颤动着。
——伊月姐姐?
她把脑袋伸进格子里,看着走道。
锵。铃又响了,茜颤了下身体。
这个铃声——印象中有听过。
白色人影从黑暗中缓缓渗出,白发灰暗没有光泽,长袖千早(注:有花乌草木图案的白色巫女衣外袍)和朱袴上沾满煤炭,眼睛隐约带着黄色光芒。
「……千木良师父。」
「你在等我吗?」
千木良露出微笑,拉开格子门。
不晓得为什么,茜这个时候往后退了一步。
是因为师父的眼睛发着光吧?
「我们前往陛下那边去吧。」
说完,千木良伸出手。
「请问……伊、伊月姐姐呢?」
茜听说伊月去了长谷部家大宅。
「师父没见到伊月姐姐吗?」
千木良的脸逐渐埋没在黑影中看不见。
「伊月大人前往烽火楼了。她虽然知道会被烧死——」
茜屏息。
「所以不快点进行分灵,伊月大人也有危险。」
千木良手上的铃一响。
茜点点头,牵上千木良的手。
她的手冰冷到令人毛骨悚然,简直像是——尸体一样。
被千木良拉着离开洞穴仓库的茜,仰望很高的仓库屋顶之间的天空,她看见发出浅桃色光芒的云朵前方,胡乱飞舞着成千上万只翅膀带着火焰的小飞虫。从这个距离可以看到烽火楼高台与光之峰顶端就快要碰在一起。臭味乘风而来,火护之钟仿佛要引发头痛般连续不停地敲响。
——天空就要掉下来了。
穿过仓库之间,来到大马路上,黑夜被天空的光亮,以及燃烧、吞没建筑物的火焰翻搅得不见影踪。路上看不到半个人。大家都逃走了吗——茜心想。
千木良停下脚步,手摆在茜的双肩上跪下。
带着琥珀色的眼睛与茜四目交会。
锵。
耳畔听到神乐铃的声音。
「千木良师父?」
巫女的另一只手心上停了一只包覆着朦胧红光的飞虫。
「……这是什么?」
茜越过虫的光亮,失神地凝视师父的眼睛。
「你必须让火草虫进入你的身体。」
听到师父这样说,茜无法理解。
接受了火草虫,我不是会变成化生吗?
不正是因为我没有被火草虫感染,才能成为柱之女吗?
可是——
锵。铃一响。
「必须那样做才行吗?」
千木良点头。
「……茜会死吗?」
「不会死,你会与呼火命合为一体。」
——与神结合。
「用来当作祭品的火之血——火之神的碎片也会集中在你身上。」
千木良的眼里露出陶醉的光芒。
她拿着火草虫,靠向茜额头上的火目式。
——这样啊,大家会结合在一起。
——那样子的话……就不会寂寞了。
茜正要闭上眼睛。
「这就是最后的步骤吗?」
有人说话,由跪下的千木良背后更后方的地方传来。
千木良一跃而起,翻飞的袴摆打中茜的脸颊。
火焰照耀下的土壤地上有好几个黑影延伸,黑色长发在强风中如羽翼般拍打。那个人影正站着,黑色服装与从肩膀到露出的双臂鲜血淋漓。
双眼亮着火目式的青白色光芒。
锵。风吹动了神乐铃。
「为什么?你为什么还活着?」
千木良低吟。
「让我来告诉你火护的教诲。获赐灼箭击倒化生后,要击碎其头部、掏出其内脏、踏碎其骨——千万别忘了这最后一击。以上。」
佳乃回答。
*
看见烽火楼的入口了。
横躺在双开门扉前面的是两具人骨。大概是来不及逃走的卫兵吧。长矛柄、人骨身上的衣物全都冒着阵阵烟雾。
伊月以四肢在沙地上匍匐前进,刺入地面的钩爪因为热而扭曲变形、着火融化,与剧痛一起剥落,底下新的钩爪再度穿破肉长出来。
「……咕……啊。」
覆盖伊月身体的金黄色体毛也着火,化为火星四散半空中后,再度蠕动着长出遮盖皮肤。她身上的衣物几乎都被撕裂,仅靠腰绳勉强拉住贴在身上。
她将身子放得更低,用力踏踢砂砾,越靠近烽火楼越热,四肢因为这每一踢而剧烈疼痛。
踢开倒地的人骨,跑近烽火楼的门,几乎已经变成化生的伊月,害怕描绘在封印符咒上的镇火封印。
——不能胆怯。
——我是人,才不害怕镇火封印。
撕下符咒、扯下门锁,踢开门,楼内的黑暗中涌出浓厚的热气,灼烧伊月的脸。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闭上眼睛,以手掩面匍匐前进,一只手臂拖着身体翻滚进入楼内。
中空的高台正中央立着一根粗大的支柱,伊月忍不住想起一年前那一晚的事——她和佳乃两人为了目睹火目的真相而爬上楼顶天台那一夜。
——常和……
——必须前往常和身边。
手臂被泛着湿润光泽的新肉覆盖,后脚也稍微恢复了点力气。伊月直起身体,伸手搭向支柱正面的木梯。
她的手指抓住柱子表面开始攀爬,同时感觉到诡异的力量在背部和腰部跃动。按说身体应该沉重到感觉呼吸困难才对,没想到她的爪子一抓上柱子用力,就有股难以置信的力量将身体举起。烽火楼墙面上隔着固定距离就有一扇采光窗,那些窗子也飞也似的由上往下快速通过。湿黏的物体从脖子上流下,眼前莫名暗了下来,大概是因为右眼被灼烧的关系。剩下的半边视野逐渐逼近五角形的天花板。
爬到梯顶,她伸手抓住朝柱子左右两边突出的踏脚处跳过去。踏脚处吱嘎摇晃,木屑散落底下的黑暗中。伊月感觉一股闷痛,看向右手,只见指节喷出火焰。
「……噜、噜唔、啊!」
她发出混着唾液的呻吟,左手撕下贴在天花板铁门上的封印符咒。左手手指也起火融化。
无法等待再生,伊月挺直背,咬断吊在铁门上的钢锁。滚烫的铁灼烧牙龈和舌头。
吐掉咬下的锁,拉下天花板上吱嘎作响的铁门,门内冒出了青色的火焰,舔噬着门的后侧和天花板。
——常和的火焰……
——在那里头……
伊月犹豫了。
融化而剩下骨头的女官,以及烧断手臂的丰日影像闪过脑海。
——别愣在这里!
后脚用力一蹴,伊月知道踏脚处的大板子啪嚓一声折断。跳入火焰中的伊月身体发出哀号,几乎已经无法分辨痛和热,以及声音。一倒在地上,她融化的肉块与流出的体液黏答答的,瞬间就气化变成令人反胃的臭气。伊月支着地板想要起身,手却七零八落,使她再度趴倒在地上。火焰的舌尖一点一点刮去背上的肉。
——还不行,只不过是这种小火……
「……叽咿咿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
吼叫着吹散青色火墙,一转眼伊月看见被五面墙壁包围的房间里。这房间是用来堆放熏净仪式使用的青草。房间里柱子的另一侧有座楼梯,伊月只靠着后脚像在浓稠血液中游泳似的往前爬行。火墙再度闭合,火焰搔抓伊月的背脊。
——可恶,快动!快动啊!
——我要杀了你,我绝对要到达上面,撕裂、搔抓、踏碎、咬烂,最后吃掉你!
野兽的冲动窜遍伊月浑身血液。她跑上楼梯,以肩膀撞开再次出现的铁门,门锁弹开,厚重的铁门蹦起,青焰舔遍伊月的身体,同时朝天台喷出去。
「噜唔咕啊啊啊啊!」
伊月吼叫着,连同火焰跳出天花板的出入口。
割人的冷风推挤包围她的全身。
天台——周围没有墙壁,由五根支柱及中央的粗柱子支撑屋顶。被整片火海包围的京都夜晚景象在眼底展开。
「——噜唔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伊月朝微亮的天空长声咆哮,拖着前脚,转头往天台中央走去。
常和就在那里。
*
佳乃迎风而立。
左手按住的右肩上涌出鲜血,在宛如黎明月亮般惨白的肌肤上留下几道血痕,透过附近的火焰照耀,呈现湿润的红黑色光泽。被风吹乱的黑发底下的脸庞被黑影吞没,只有那对眼睛清楚地燃烧着青光。
茜的背部毛骨悚然地颤抖。
——我知道。
——我认识这个怪物。
「如果呼火命降临在接受了火草虫的人身上,你应该很清楚会发生什么事吧。」
佳乃对着就站在茜面前的千木良问道。
她的声音处处搀杂着某种摩擦般不舒服的声音。
「你——为什么还活着?」
千木良沙哑地说。
佳乃微笑。
「因为你打中的是右肩。」
茜死命地凝视着佳乃的右肩,与上次被咬伤是同一个地方。现在按着伤口的左手仍被大量鲜血弄湿,几乎看不到肌肤。
「你恐怕不知情,让这个伤口愈合的是常和——还有中宫时子。」
「你说什……么?」
佳乃踏前一步。
千木良摊开双手摆出起舞的动作。左手的神乐铃发出清爽的声响,右手的火目式开始发出明亮的光芒。
「所以,中宫就在这里。」
佳乃缓缓移开按着肩膀的左手。
鲜血淋漓之中——白色伤痕啪地绽开。
「……啊啊。」
茜的喉咙逸出声音。
黏稠的黄色光线由开口逸出,出现一个婴儿脑袋大小的巨大眼珠。
——我知道。
——这个野兽我认识。
前任正护役——中宫时子。堕落为化生,烧光故乡村庄的活死人女子。原本埋在她左肩上的异形怪眼,此刻在佳乃右边的肩膀上——
茜眨了眨眼。
——这是幻觉吗?
刚才明明看见了,但佳乃的右肩仍被鲜血与黑发覆盖着。
「弓削,呵呵……」
千木良带着笑意说道。
「没错,舍弃人类——你才是美丽的。难道你想说自己还是人类?」
千木良说完,缓缓举起右手,火目式的星芒如一群萤火虫般拖着尾光,她的手心里朦胧发出红光,最后凝结成箭羽上燃着一株火苗的箭矢。
「是的,当然。」
几乎与佳乃的回答同时,千木良挥出右手。一道强烈闪光划破茜的视线范围,高亢的乐之音与风压由正面袭来,茜往后仰,差点要跌倒。即使如此茜仍看到了。佳乃的身影消失,响箭空荡荡地穿过,刺进远处燃烧中的仓库,迸出光粒子。
强风吹散火星与响箭的余韵。
茜转头找寻佳乃,这时一个白影掠过视线角落——下一秒侧面的惊人红光把茜打倒在地上,鸟叫般高亢清亮的声音深深钻进她的耳朵。
茜跌在地上,背部撞上仓库墙壁,吐出唾液和砂砾,勉强起身。
在她面前就是千木良的背部,透明的白发因为响箭的余韵而颤动。她的右手,手肘往上一点的地方插了一支耀眼的箭矢,鲜血滴落在地上。
循着响箭飞来的红色路线,茜找到了佳乃。她背对燃烧中的仓库,在大路另一边举着弓。
——她躲开了千木良师父的射千玉引。
——而且那么快就射箭回击。
这不是人类能够办到的。茜感觉到一股寒意。
「真是讽刺。」
焦臭的风送来佳乃的声音。
「你的箭就现在的我看来像是静止的。」
她的右肩上仅仅一瞬间闪过琥珀色的光芒。
「那原本就是你天生拥有的眼睛,弓削家的。」
千木良不改冰冷的声音说。
茜吓了一跳,原来千木良也能看见那颗眼睛。
「中宫只是借用了你的名字。即使如此,你还是坚持要当人类吗?」
佳乃没有回答,只是微笑。
——人类。
——那是人类?
——不对。那是怪物。
佳乃再度高举双手,茜这时看见燃烧的红色光箭。惊人的火之力灌入茜额头上的火目式。
——会被杀。
——千木良师父会被怪物杀掉……
锵。茜的耳里听见了铃声。
脚自行动了起来。
「……茜……?」
佳乃放松双手,惊讶地睁大着眼。
茜站在千木良前面。
张开双臂站在佳乃和千木良中间,阻挡箭矢通过。
热风吹拂着她扎成双环的头发和通红的脸颊。
「别射箭。」
眼睛因为刺痛而渗出泪水。
「别杀千木良师父。」
「茜,让开,那个人她——」
铃又响了。
茜的脑袋一阵热,佳乃所说的话后半部被那股热意吞没而听不见。
「茜,助我一臂之力。」
只有千木良从背后传来的声音,清楚地在脑中回响。
茜伸直右手,她的手掌心吸聚体内的热,最后形成红光,集结成箭矢的形状。
「住手,茜!」
茜的手臂往上一挥的瞬间,佳乃往旁边跳开,却——
就像是佳乃的邪眼完全捕捉住茜的手臂动作一样,茜的眼睛也同样完全掌握了佳乃的行动。破空挥下的手臂弯曲了箭矢的轨道,红色火焰画过天空,抓住着地瞬间的佳乃。
与尖锐的乐之音同时迸出光亮炸开。沙尘飞舞,另一侧的仓库土墙裂开塌陷。
最后沙尘顺着热风飘散而去。
地上可看见黑色血液成放射状散开。
佳乃推开瓦砾坐起,左侧腹的衣服撕裂,肉被挖了一块,正流着血。
「茜,你的火目式比我的更犀利。」
背后传来千木良愉快的声音。
佳乃站起。
「再来一箭。」
听到千木良的声音,茜的右手一震,接着举起。火之力再度大量涌入,聚集成箭矢的形状。
「……茜,快住手。」
佳乃虚弱地说。她按住腹侧的手指间不断涌出鲜血。
「那个人想要杀掉你。」
茜停住正要举起的手。
「那个人是——」
「我知道。」
连自己都感到毛骨悚然的低沉冷静嗓音,从茜的嘴里逸出。
「可是……」
茜咽下带着煤炭味道的唾液。
「可是茜不害怕,因为大家会在一起。」
锵。风吹铃响。
「只要能帮上伊月姐姐,茜——」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这样!」
佳乃悲痛地说。刻划着火目式的眼睛被泪水弄湿。
「你们老是自作主张、自作主张要帮别人,根本没有想过被留下来的人是什么心情!」
佳乃的心情从火目式流入茜。
「……茜,不可以听信!」
千木良的声音响起。即使如此仍阻止不了。茜的眼睛也跟着盈满泪水,她看见身穿樱色服装、黑长发、眼神温柔的女性。
——这是……
——佳乃姐的记忆。
死掉了。留下佳乃死掉了。那时佳乃的泪水流入茜的体内。碰触到的手指冰冷得快要裂开,指甲则是滚烫得快要融化。
「将要死去的人可能觉得只要有人陪在身边就够了,可是被留下来的人到死之前都要拖着这些回忆继续走。你们为什么就是不懂!」
佳乃的话使得茜的手臂逐渐失去力量。
——如果茜死掉的话。
——伊月姐姐会伤心吧。
——如果佳乃姐死掉的话……
——伊月姐姐会伤心吧。
铃声一响。
茜的右手缓缓举起。
快要消失的火之箭在她的掌心再度燃起。
「茜,不要听……再一箭,最后一击。」
冰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为什么?
一股寒意爬上茜的背脊。
——为什么我想要杀了佳乃姐?
锵。神乐铃又响。茜握箭的手高举过头。
是铃。
铃一直在响。
「……千木良……师父?」
身体动不了,想要转头也办不到。
佳乃推开瓦砾,弯着腰拖着脚缓步走近。
「……茜,不可以听那个声音。」
「茜,快点解决她。」
「不可以听那个声音。」
「解决她!」
「不可以听那个铃声!」
「茜!」
佳乃和千木良的声音混在一起,在茜的意识中旋转,只有铃响格外清晰。
是那个铃。那个铃——在长谷部家也曾听过好几次。师父说过好几次,只要神乐铃一响,就要放下弓、抛下圆锹、搁下笔,收回刀刃后前往大堂,对千木良低头,注意听她说话。
茜高举紧握火之箭的右手,看着佳乃。
就在这时候——
……噜唔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野兽的咆哮声划破天际,隐约传到了她们这儿。
茜停手仰望声音来的方向,也就是远处的烽火楼。
高台的影子被青焰环绕。
而茜看到了。
越过照理说不可能看见的距离,她看到浑身被烧烂、一身鲜血的野兽站在天台上。
——那是……
可是茜认得出来。
——那是伊月姐姐。
——伊月姐姐正在战斗。
背后铃声一响,女人的声音呼唤茜的名字。
茜转身——
抓住神乐铃,接着捏碎。
华丽的声音、剧烈的红光飞散,暂时占据了茜的视线。
*
刮过天台的强风,激烈地拂动着伊月化为金黄色火焰的头发。
被锁链绑在中央粗柱子上的常和,样子与一年前最后一次见到她时——赐火仪式时一样,完全没变。身穿华丽的千早,以发绳扎成两边的头发上缀着珠子发簪,她在微笑。
在微笑。
常和在微笑。
呆立的伊月耳朵、脖子及腋下,融化的肉与体毛一起流下。
『你来了,伊月姐。』
常和说。
『我一直在等你。』
「……一直在等我?」
伊月以几乎无法发出人类声音的喉咙说道。
『嗯,一直……在等你喔。』
常和的声音——令人怀念的稚嫩声音在伊月脑中空虚地回响。
『好怪喔,这里一点也不冷。很温暖呢。大家都在这边,所以我一点也不觉得寂寞。』
「常和,你——」
『伊月姐,你是来见我的,对吧……我也好想见你。』
伊月的眼睛涌出鲜血,沿着脸颊流下。
她说不出话。一直都好想再见面,好希望能够见面说说话,明明是这样,为什么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伊月姐来了,我好开心。今后我们也会永远在一起,对吧?』
常和朝伊月伸出手。
——永远在一起?
——没错,永远……
伊月跪倒在地上。
『就快了,再一下下,只要再等一下下,大家——』
伊月抬起脸。
风声突然变得强劲。眼前逐渐变暗。
——这是……
——这不对。
鲜血的味道、灰尘与煤炭的味道、火烧肉块的味道、陈腐的墨水味道。
冷风与鼓动的热气快要扯裂野兽的身体。
喉咙吐出粗嘎的气息。
——睁开眼睛,这是……
——这是幻觉。
伊月睁开不知何时闭上的眼睛。
热气摇曳的热墙后侧、天台的中央——粗大支柱上用好几层锁链绑着的火目,就在那里。
「唔……唔、唔唔。」
伊月不自觉发出呻吟。
火目空荡荡的眼窝里一片深黑,从烧焦的衣服缝隙间能够看到唯一一个惊人的生命象征——胸口上火目式闪闪发出青火。
伊月手抓天台地板,拼命告诉想要转开脸的自己。
——不可以转开视线。
——常和已经不在了。
空壳低着头不动。
——现在,我懂了。
——这个是我的敌人。
伊月让几乎没有感觉的脚使上力,发出痛苦的声音站起。
——不是化生,也不是长谷部家,更不是火之神。
——就在这里,这个比屎尿还不如的现实,就是我的作战对手。
——所以……
——别把眼睛转开。
「……噜、噜唔唔、唔唔……」
野兽的鸣叫声与体液一起涌上伊月的喉咙,溢出口中,沿着下巴滴落。骨头吱嘎作响。伊月踏出一步,朝着火目、原本是常和的躯体走去。
她的爪尖触碰到画在地上的镇火封印圆周瞬间,立刻涌上惊人热气,包围伊月的身体。
「噜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伴随血沫咆哮而出,一踹地面,伊月跃入火焰中。
*
茜呆然看着自己手中因为热而逐渐压扁的神乐铃。
铃铛一颗颗散落,在沙地上发出小小的声响。
茜紧咬颤抖的唇抬头,巫女就站在她面前。背后是熊熊燃烧的大藏,被风吹动的白发透着火焰的光芒,她的脸埋没在阴影中看不见。
「千木良……师父……?」
茜发出微弱的声音。
千木良朝茜伸出手——她的手指变成青黑色,一根根像小蛇般伸长舞动。
茜屏息往后退。一股可怕的触觉靠近她额头上的火目式。
湿滑伸长的触手摸上茜的下巴。
「你为什么要拒绝,茜……」
千木良沉闷沙哑的声音不是从脸上,而是从更低的位置发出。
茜摇摇头同时又退了一步,想要闪躲。湿滑的触手卷上了她的脖子,鳞片的触感骚动着她的肌肤。
「啊……啊啊……」
恐惧压碎了茜的声音,破碎的残渣从她的喉咙涌出。
千木良的眼睛——现在能够清楚看见带着琥珀色光芒。
「接受火草虫吧,茜……」
从千木良白衣的两边袖子吐出分支成好几只的触手,紧紧绕上茜的喉咙、手臂。她无法呼吸,胸口逐渐变热,视线越来越模糊。
「接受吧——」
千木良的声音充满茜的脑袋里。眼前逐渐浸渍在黑暗中,风的声音、仓库柱子着火的爆裂声全都听不见。
——千木良师父,住手、快住手……
茜挣扎着,手脚越来越没了知觉。
这时她的火目式窜过一阵强烈而鲜明的预感。
清亮高亢的鸟啼声划破茜眼前的黑暗,耀眼的红光以惊人的气势直奔头上,爆炸后撞开千木良的身体。纠缠在一起的触手瞬间蒸发碎裂,巫女撞上身后的仓库墙壁。着火的屋顶和墙土,伴随轰声同时掉下,瞬间吞没千木良的身影。茜被爆炸的气压吹倒在发烫的土地上。
她撑着地面站起来时,仓库已经变成燃烧的瓦砾堆了。
红光的余韵逐渐消失。
「——茜!」
转过身。
佳乃拖着半身走近。大概是勉强放出响箭的关系,她的出血状况变得更严重,袴全被鲜血沾湿贴在脚上。
「佳、佳乃姐!不可以、不可以动!」
茜跑上前,手臂环绕在快要倒下的佳乃腋下支撑她。
佳乃的右肩就在眼前,那个巨大的眼球——现在不见了。
「流血了,佳乃姐。」
「我、我不要紧,更重要的是——」
佳乃的声音沙哑。
「——快点到丰日大人那里,快去供牺堂。我已经没办法走了。」
佳乃靠着茜的身体,单膝跪在地上。
「可是、可是千木良师父她——」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咻的一声划破天空的声音。
还没来得及转头,茜的身体已经被撞开,飞过半空中,背部撞上地面。
——什么?
吐出口中的沙,茜抬起身来。
火目式在骚动,瓦砾崩塌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
火焰围绕的仓库残骸——破碎的屋顶与土墙处处可见折断的柱子像骨头般突出——红黑色触手伸出瓦砾堆底下拍打着,而触手尖端则卷上了佳乃的手和脖子。
嘶咕、嘶咕。听到不舒服的地鸣声,崩塌的仓库仿佛濒死的野兽般颤动着。
「佳、佳乃姐!」
「快去丰日大人那儿!」
佳乃扭着脖子大喊。她的脸几乎失去血色,逐渐染成一片紫。
「可是、可是!」
「别管我,快去!他打算杀了御明们,必须阻止他!」
缠绕的触手勒住佳乃提起,将她的身体一点一点拉向燃烧中的仓库残骸。
——大家……
——可是佳乃姐……
「快去!」
茜的额头一片灼热,佳乃的情感、仿佛滚烫熔铁般的痛苦与哀伤流入火目式,茜弯身吐气。
「啊……咕、啊……」
火烤得眼睛连泪水都流不出来。
——大家、大家死掉了。
——佳乃姐的四周,大家……
茜扒抓着土壤起身,头也不回。如果回头的话,如果不小心回头的话,她会跑向佳乃身边。所以,茜背对轰然作响的瓦砾堆,跑了出去。
——佳乃姐,别死啊。
额头上的火目式只痛了一下,接着热意便逐渐散去。这是佳乃的回答吗?茜也不知道。她只是在持续延烧的火焰中奔跑。
茜仿佛泅游在火花中似的,从内藏寮与缝殿寮之间的大路往南跑向禁宫。丝线房里那些挂在棒子上日晒过的棉线束中,有上千束着火,宛如带着火苗的果树林般的光景在眼前展开。
禁宫北边的朔平门连围墙一起倒塌。茜钻过瓦砾缝隙间的洞穴,弄得满身擦伤进入禁宫。穿过洞穴,仰望烽火楼,此刻看来似乎就要被由天空迫近的光之峰顶吞没。
钻过内门,进入后宫北边的后榊之园。这座简单素雅的庭园只用高大的树木包围着宽阔草坪,庭园中央寂静无声地立了座小小的五角堂。周围的惨况犹如梦境一般,仿佛只有那座小堂四周不可思议地张着宁静之网。
完全感觉不到人的气息。丰日在堂内吗?
茜止步弯身,大口喘气。奔跑在燃烧中的建筑物之间,使她的喉咙和胸腔也像着火般疼痛。
看着就要沉没在黑暗中的小堂——茜感觉毛骨悚然。
茜注意到有股腥味飘来。
——该不会是……
——该不会已经……
颤抖由肩膀窜到背部。
她气喘吁吁地跑近小堂,不断以拳头敲打没有任何装饰的木板门喊叫着:
「丰大人!」
门后的人停下喃喃声站起。
*
佳乃的身体被一根又一根如蚯蚓般的触手缠绕、勒住往上拉,手和肩膀的骨头发出惨叫。
眼前熊熊燃烧的仓库残骸大大隆起,火焰高高膨胀后散开,大量土块与燃剩的木头崩落,巨大的黑影突破现身。
那是蠕动的肉柱,表面覆盖浓密的细刺,透明体液沿着细刺间流下,倒映火焰,闪闪发亮。柱子处处是如红黑色血管般的粗大触手,不断延伸蠕动着。
柱子顶端——佳乃三倍高的地方,埋着一个裸女的上半身,融合在一起。
触手拍打、举起佳乃的身体。佳乃脚尖离开地面、上升到半空中,肩膀的伤口一阵剧痛,瞬间差点晕过去。
——不行,我不可以昏倒!
佳乃拼命紧抓着远去的意识。
强风拍打着脸颊。
眼前是千木良的脸,她的眼睛闪耀着灿烂的琥珀色,因此看不出来她的表情。腰部以下、手肘以下都埋在肉块中,紧绷的皮肤融化结合在一起。
佳乃——
笑了出来。
无所谓自己身陷触手的层层包围中,佳乃扭着身体、颤抖着肩膀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
遥远的下方传来千木良扭曲的声音。女人脸上的嘴巴没有动。低头一看,肉柱的根部长出一个纵向绽开的眼睛,还能看见成排的獠牙与鲜红色的舌头。声音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你和我真像。」
千木良扭曲了脸。
这是变成化生的千木良。看到这一幕,佳乃忍不住回想起自己变成异形的那一夜。
「——对,硬要说的话,我和你差不多是远房堂姐妹,然而我们的路却如此不同。」
「别再说些没有意义的话了。」
天空与火焰燃烧的大地以惊人的气势交替,眼前散出火花,下一秒肩膀失去知觉,背部与脚窜过麻痹般的剧痛。
「……嘎啊!」
佳乃才发现自己整个人被甩得撞击到地面时,她的身体又被举起,耳边听见撕裂天空的声音,接着正面狠狠撞上地面。嘴里充满鲜血的味道,一半的视线被鲜红的黑暗遮蔽,耳鸣扰动着右半身。
「来了,呼火命来了——」
听见千木良犹如发自水底的声音,佳乃挣扎着单手用力,想解除触手的束缚逃开。侧脑不断撞击地面,黑暗中她感觉眼冒金星,意识与温热的鲜血一起由耳朵缓缓流出。
——不行,不能放手。
「陛下现在正要让一切结束,已经无法阻止分灵了。」
——说谎。有伊月在。
——伊月她……
在逐渐稀薄的意识中,佳乃感觉到火之神从天而降、即将压垮大地的力量。她已经连呼唤名字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佳乃的意识与生命逐渐流逝,从嘴角、耳朵、肩膀的伤口,还有眼皮之间,逐渐流逝——
*
敲门声回响在黑暗中。
「——丰大人!」
透过门板传来女童的声音。
一直蜷缩在呛人味道中的丰日,缓缓站起来,脚下发出嚓嚓声响。正要开门,才发现自己右手上仍握着锐利的太刀。左手——他想起被烧掉了,现在没有左手。
握着刀柄的手指正在颤抖,想要放开却又放不开。
他把太刀插在木板地面上,勉强抽离。他的手僵硬痉挛着。
「丰大人!」
外面的女童又叫了一次。是公主的声音,她没有逃走。
深深的绝望及安心包围着丰日。
他打开门锁,轻轻推开门,光射入堂内。
门外只站了公主一人。她的衣服被煤炭弄脏,焦臭的风拍打着扎成蝴蝶翅膀形状的头发,几乎要扯裂它。
「……只有你啊?千木良没有和你一起来?」
「千木良师父她——」
女孩说到这里,欲言又止地低下头。
——逃走了吗?
——或者是被火烧死、被化生吃了?
——为什么……你一个人来?
「你没有逃走吗?」
「因为、因为我是丰大人的妻子,丰大人——」
公主的话突然中断。
她的眼睛越过丰日的身体看着堂内。
半开的嘴里发出沙哑的声音。
丰日深深吐气,转身面对堂内的黑暗。
贯穿堂中央竖着一根柱子。
柱子底下的地面上——是一面血海。
浸泡在血海中的数名女童身体动也不动,头发如海藻般在红黑色的海中漂动。
在令人几乎想吐的烧铁气味中,公主神往地凝视着丰日那把插在地上的太刀那布满鲜血与脂肪的刀刃。
丰日握住刀锷下方的刀刃部分,把刀拔出。鲜血渗出指间,失去的左手比右手更痛。
「……你明白了吧。」
丰日说。
肋骨吱嘎作响。
「现在要逃还来得及,我不会阻止你。」
丰日也知道逃走只是枉然。
只要呼火一降临,这片大地根本没有能够藏身的地方,所有人都会被烧死。无论挑选哪一条路,躺在堂内地上的女孩们,以及现在站在眼前要绑上柱子的女孩都会死,命运注定就是如此。
要拿女孩当作祭品,延续人民的生命?或者大家一起毁灭?
丰日祈求她选择逃走。这样一来,丰日的罪就不会留下,不会有任何人记得丰日做过的事,呼火会烧光一切。
只有丰日留下。
抬起脸。
公主流泪凝视着丰日的脸。
丰日突然失去力气,跪在血泊之中。
公主踏入堂内,光着脚的脚尖浸入血里。
「你——」
公主蹲在丰日身旁。从打开的门照射在血泊上的光亮中,两个小小的身影靠在一起。
公主双手沉入血海,泪水滴进过去曾是伙伴的大家那尚未失去温度的鲜血之中,溶合在一起。好几滴,好几滴。
丰日茫然注视着她的侧脸。
「我不会饶恕丰大人。」
公主的话落向血海海面。
被泪水沾湿的脸庞面对丰日。
「所以,我要成为柱子。」
「你在说什么——」
「——你难过吗?」
公主打断丰日的话。婆娑的泪眼里有着温柔的火光。
「杀了大家,丰大人——你难过吗?」
握着太刀的手颤抖着。无法回答,无法说话。
即使如此还是传达了一切。
「既然这样,我要你永远记住这些,不要让这些被烧毁。」
为什么呢?丰日心想。为什么什么事情都逃不过这女孩的法眼?
公主站起来,缓缓走进血海中,走到堂中央,转过身靠着柱子。
「总有一天,会有个人能够永远待在丰大人身边。在那之前——」
她明明在哭,泪水此刻也不断从她的双眸涌出,丰日却觉得女孩看来像在微笑。
「请你记住你杀了大家。」
原本从外面射入、包围丰日影子的光线突然变强,地鸣变得高昂,风吹乱了丰日背后的长发。呼火的气息、呼火的声音几乎要压毁天空及地面——
「请别忘记,丰大人杀掉的我的名字——」
闪电、雷鸣。尽管如此,仍能够清楚听到公主的声音。
不可以,不可以问。
一旦知道将无法消除。
可是丰日口中还是吐出了那句话: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再度闪过的强烈电光,照亮了女孩满是泪水的脸庞。
「怪不得你从不曾叫我的名字。」
公主悲伤地说。
「我是——」
公主脸上的泪痕有些扭曲。
「霞,我是霞。」
笑容马上又被泪水抹消。
霞。
这个名字在丰日心中与某次听见的歌声同时回响。
这是无法消除的诅咒——就如同这副无法毁灭的身体一样。
「……是吗?霞。」
丰日起身,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公主的——霞的脸。
丰日领悟到自己赌输了。
既然如此——
我只有拖着这个罪,和人类一同活下去。
一边甩开孤独,一边踏过尸体,将骨灰撒上焦土。
「——我会在这里建立国家。」
丰日说。
雷光闪烁,血海沸腾。
「我会成为君主,而你就是我最初的皇后。」
有些延迟的轰然雷鸣中,霞睁大了眼睛。
「圣灵将寄宿你身,你将成为象征国家之心、守护这片国土远离火难的『火目』。」(注:日文中「火目」音同「公主」)
「火目——」
霞重复了一次自己获赐的称号。地鸣吞没了霞的声音,小堂剧烈晃动,丰日差点跌进血泊中。屋顶碎裂,着火的木片掉落,红光射入,雷鸣与地响浑然合而为一——
*
敲门的声音让丰日回过神来。
强烈的白光从木板门的缝隙射入五角堂的黑暗,照亮躺在地上的女童们。丰日脚下的桐叶呻吟着扭动。
「丰大人!」
背靠着的门板,堂外再度传来喊叫。
丰日愕然凝视缠绕锁链的柱子。
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这三百年来一直被埋没的,霞的记忆、霞的话、霞的眼泪。
一切都想起来了。
连同杀掉女孩们时的触感,以及鲜血的味道。
「丰大人!」
丰日起身的同时,背后的木门大开,光线流入狭窄的堂内。崭新的地板上趴着五个白衣人影。没有任何血迹——那是远古记忆的幻影。桐叶微睁开眼撑起头说:「……茜?」其他御明大概也因为光与声音而醒来,翻身想要起来。
丰日转身。
「丰、大人、那、那个——」
满是煤炭的脸上被泪水弄得模糊,茜就在门外,猛烈的风拉扯玩弄她的头发,接连不断的雷光横向强烈地照亮茜的半身。
「伊月姐姐、伊月姐姐、回来了。」
「人在哪里?」
「在烽火楼!」
丰日走出小堂看向禁宫中央。与光之峰顶互触的高台影子,被闪电包围,现在看来像快被拔出地面似的。
而伊月此刻在那里。
伊月在那里。
*
天台四周轰隆隆地响起雷鸣,由四面八方袭向伊月。贯穿耳朵的雷声直接变成剧痛,耳朵明明都被热给融化了,雷鸣却传遍全身。
忍受着刺痛眼珠的灼热,伊月睁开眼睛,常和的骨骸——火目的身体就在伸出手能够碰触到的地方,浮凸的锁骨正下方有着耀眼到令人眼睛疼痛的青色五星,同时也清楚看见好几圈包围着火目式的迫烧痕迹。
「噜、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集合全身力量,伊月再度嘶吼。
她伸手抓住火目的肩膀,一根手指立刻蒸发,连骨头都断了。她不理会,继续伸出爪子抓上火目式。
歌声、那首歌透过碰触到的手指流入伊月体内。
——必须阻止……
——阻止这首歌、这个印记……
在印记的圆圈上头,伊月把爪子刺进火目干涸的皮肤。在狂风与足以融化眼球的火焰中,一一刻上丰日教过她的楔形花纹——逆叶矢。钩爪起火燃烧,她咬牙忍住剧痛,继续抓着常和的皮肤。
——还没好、还没好,再一下下……
撞击天空般的惊人雷鸣击中伊月背后。伊月的视线染上一片白。呼火欢喜狂吼的声音压过歌声,从伊月头顶正上方痛打、包围、翻搅、捏碎伊月全身,最后那饥渴的下颚吞没了烽火楼——
*
极度疼痛的佳乃仰望天空,把佳乃的身体压在地上的触手束缚稍微松懈。站在烧毁的瓦砾堆中,肉柱顶端的千木良同样仰望耀眼的天空,睁大了眼睛,以脸承受降下的火雨。
闪耀恶毒的红色光辉的光之峰,此刻完全吞没了烽火楼。高台朦胧的影子四周,络绎不绝地迸出闪电。
佳乃确实看到了连接天与地的光之云里头,令人绝望的巨大火之神展开无数羽翼、张口降临,准备吞食地面。
云彩的光辉膨胀,雷声隆隆中能够听见欢喜的歌声。天与地的交界处、烽火楼的顶端放出的光芒占满了佳乃的视线。
*
从那之后,过了多久时间?
伊月听见从自己口中逸出的这句话。
远处是平静的波浪声。
睁开眼睛。
一整片金黄色、银色、火烧般的红色,以及闪耀些微黑色的血海,视线所及无垠无涯,延伸到水平线的尽头。
填满水平线上方的是曾经见过、统合一致的灰色天空。
眼睛往下一看,有人蹲在眼前。
长发尾端、白衣的袖子和下摆都浸泡在血海中,浓绿色的眼睛充满悲伤。
过了多久时间?
伊月又说了一次。
伊月发现那个声音不是自己的声音,而是更年幼的女童的声音。
——这是……
——呼火的记忆。
「我不知道。或许是一千年,也或许是八千年,甚至是六万四千年……我记不得了。」
丰日垂着视线回答。
——为什么丰日在这里?
为什么阻止我?
你以为那一点鲜血、虚伪的身体,就能够满足我吗?
「你打算无止尽地继续下去吗?」
丰日抬眼。
语尾在颤抖。愤怒——或者是无能为力。
「你打算不断地分发名字、吞噬人类的大地到何时?」
直到我找到名字为止。
回答。
呼火,由伊月的嘴巴,以不是伊月的声音回答。
就像你找到「丰日」这名字一样——
直到我找到与肉身相连的名字为止。
「在那之前,人类就先毁灭了。」
丰日这么说,波纹扰乱着血海海面。
那么,你要怎么做?
丰日好一阵子低着头,右手浸泡在血海中沉默着。
流逝的时间令人以为近乎永远。
不知从何处产生的波浪扰乱无风的海面,层叠多重光与暗的纹样延展开来,互相碰撞、吞噬抹消,最后海平面回归寂静。
丰日终于抬头。
伊月听见了。
听见了以不是人类语言的对话交换的古老约定。
——这是……
——丰日的记忆。
——这个国家诞生时的……记忆。
伊月——呼火回答。
以霞的声音回应约定。
她知道鲜血从脚尖染上霞的身体。
海面燃烧,身体失去重量。
宜日。只要我想要找到名字——
我就会降临地面,总有一天会把人类烧光。
到时候你——要拿人类怎么办?
几乎要撕裂身体的往上升的感觉到来。这时霞发问。
那个问题是霞问的吗?或是呼火问的?还是我问的——伊月也不清楚。
丰日缄口不语,只是凝视着伊月的眼睛。
回答我,宜日。
你,要拿人类怎么办?
丰日没有回答。
血海面冒出无数泡泡,起了波纹、舞动、发热,淡淡的光芒覆盖视线。在涌起的暴风之中伊月,呼火,霞又问了第三次。
回答我……
你,要拿人类……
光变成了急流,火焰吞噬鲜血同时隆起,海面上出现好几根巨大的柱子,碎裂、吐出更强的光芒,最后淹没世界——
*
冰冷的强风吹拂伊月的耳朵和头发。
咯啷。她听见干涩的声响。
黑夜逐渐回到朦胧的视线内。
黑暗的天空,底部是燃烧的零星火光。焦臭的风、火护之钟。
烽火楼的天台。
「……唔、唔。」
伊月双手撑着刻划镇火封印的地板,发出混杂吐气的声音。
双手——是人类的手指,声音也是。
皮肤快要扭曲的诡异感觉,令她浑身寒毛直竖。
她跪在地上,以手确认自己的脸和脖子。毛、鳞片,还有融化的痕迹都不在了。然而这不是自己的身体——就是这种诡异的感觉。指尖好像快喷出血来,眼球仿佛快喷出火掉下来一样。
——有东西……
——有东西在我体内。
咕噜。耳里听见血脉的声音。
身体——好热。但是和火焰包覆、灼烧融化的热不同,是由内发出的热。
「……啊、啊啊!」
想要呕吐的伊月嘴里朝地面喷出青色火焰。她知道自己的耳朵流出温热鲜血,脑袋好像快裂开了。回响在脑海中的不再是呼唤名字的声音,而是欢喜的歌声、饥渴的吼叫——
——在里面……
——呼火在我体内。
——像快要裂开了。
手背上冒出血瘤。脑袋中膨胀的热几乎要把眼球和舌头推挤出去。伊月呻吟。掺着血的胃液弄湿地面,快要压碎她的耳鸣到来,视线染上一片血红。
伸出颤抖的左手,指尖——
好像碰到了什么。
伊月无意识地握紧那东西。
她因为手里细长冰冷的触感而颤抖挣扎,最后她感觉到体内热意发出了声音,流入那东西里。耳鸣渐消,疼痛雾散。
伊月放松咬紧的牙根缓缓吐气,接着睁开眼睛,举起那东西。
那是一张弓。
涂着丹漆的美丽弓身在黑暗中因火焰而闪亮。
——火渡弓。
这是从火目手上掉落的东西。
伊月全身充满清冽的力量。
她起身看向即将黎明的天空。
伊月的意识远离身体。
遥远的视线下方,夜晚的宽阔大地上处处是火焰。高空的风穿过耳边。
——这是……
——那时候见过。
在无名陵顶端乍见的光景。
——火目看到的世界。
广大、残酷、寒冷的世界。
而如零星点在的孤岛般的火,就是——化生。
伊月能够感觉到一切,就像数着自己的手指、数着自己的脚步声一样。
无数附身在力量虚弱的火之女身上,灼烧市镇的火。
潜伏在野兽之中等待觉醒、燃烧,然后吃人的火。
她感觉到旁边就有股强大的火之力。在皇城北边,站在仓库瓦砾堆中,堕落成为异形姿态的女子。按说应该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以及那位浑身是血而倒下、微弱呼唤伊月的女子名字,此刻她却想不起来。
伊月懂了。火目的箭为什么能够遍及各处,现在伊月懂了。
——大家都是我的一部分。
——每个人或许有自己的名字,有自己的命运,有自己的需求,有自己的渴望。
——然而现在……
——回来我这边。
——因为这是我和宜日的约定。
她举起火渡弓。
朝向黑暗的天空,拉开弓身和弓弦。青白色光芒包围世界,与笔直贯穿中央的红色火渡交杂融合,互相增长——
迸出太高亢、几乎难以听见的清澄声音。
伊月看见从烽火楼顶端放出、如成群萤火虫般分头飞出的鲜艳灼箭光芒划破夜空飞行,在火草虫的引导下,射进自己的分身,灼烧、逐渐融化,覆盖云层表面的火草虫光芒减弱,仿佛被夜晚吸收,最后被破晓的温柔光亮冲刷而去。
*
佳乃的脚踏入在摇曳的青焰中融化的肉块堆,仰望逐渐天明的夜空。她怀中抱着的千木良上半身被灼箭所伤,逐渐失去重量。千木良的鲜血、四散的头发掉落在佳乃膝上,气化后发出甜苦的气味。融化时,她的嘴里还说了什么。
佳乃仍抬着头。
没打算看向逐渐化为一滩肉泥的千木良,也没打算听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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茜在小堂门前支撑着丰日纤细的身体,一面仰望烽火楼,看着跨越上空的云峰被风吹散,消失在黑夜中。
她听着伊月放出的灼箭余韵被火护之钟打散。
听见踏过草地的脚步声,茜的旁边又站了一个人。身体如熊一般魁梧,握着板斧的手垂下,也同样忘我地凝视着烽火楼的上空。
风吹动丰日身后的头发,头发拂上茜的脸颊。
茜在风的引导下转头看向东方天空。
被吹散的淡淡卷积云延展到远方,那儿可以看见白色光芒射出地平线。
天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