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郎与旧尸体
——外面纷纷谣传派遣人员腐野花,暗中养了一个性情凶恶的小白脸。
「是怎样凶恶?我从没看过什么小白脸呢,你知道吗?」
「不晓得,因为我完全不认识她。」
东京丸之内。中午时分的餐厅虽然人潮不少,但由于已事先订位,我们四个人才得以悠哉地坐在窗边的大桌谈笑。坐在我身旁的男同事说:「谣传啦,奸像有谁看见一个奇怪的家伙。」对面的两位女孩子闻百面面相觑,几乎同时以相似的动作歪着头。
「小白脸啊……」
「可能是她学生时代的恋人辞掉工作后,就一直赖在她家里吧。如果是这种情形的话倒也不难理解。」
「嗯,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是那种情形。」
两人相视而笑,伸手拿起玻璃杯的同时看向我们。她们犹如双胞胎默契一致的动作,令我不禁微微笑。两位女孩子纯真的笑容于是更加灿烂,男同事纳闷地说:
「可是,会被说成性情凶恶啊?不,算了,反正无关紧要。」
他最后小声碎念着,并瞄了一眼手表对我说:「尾崎,时间差不多了。」四人同时起身定向柜台。女孩子们看着彼此微笑,以极为相似的声音说:
「谢谢招待。」
「很美味喔。」
听见这如同小鸟般的合声,我的音调也变得有些高亢。「不会不会,不用客气,今天和妳们聊得很开心。」我边说边从店员手中接过外套。我和同期进公司的男同事并行,一走出餐厅,便感受到冬天的干燥寒风在丸之内的商业街呼啸,「奸冷喔。」女孩子们缩起脖子喊道。
我们和那两名女孩挥手道别,准备朝公司走去之时,便已将刚刚在和睦气氛下结束的午餐联谊抛在脑后,脑中开始想着下午的工作,不知不觉问便加快了脚步。
我拉紧外套迅速走着,同期的男同事语气愉快地问着:「尾崎,今天那两人你觉得怎么样?」
「还不错吧,满可爱的。」
「真的很可爱耶。」
「嗯。」
「话说回来,不知道养小白脸的女人是怎么样的人。」
「……谁晓得,你还真在意。」
大楼的外墙上,反射着迈入十一月中旬却依旧强烈的午后阳光。在刺眼的日晒下,我微低下头快步定进大楼里的公司门口,二羊苦了。」坐在接待处的一位长卷发女孩微笑低头致意,她的声童垒几而洪亮。纵然我还不晓得她的名宇,但由于她是一位明艳动人的美女,还会毫不畏惧地用那双大眼直视对方,我因此记住了她的模样。我以眼神示意,走过了接待处。
下午有会议要进行,其实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悠悠哉哉地去和女孩子们用餐,是因为那位同期的男同事说我很受女孩子的青睐,拜托我也一起去,这让我感觉擅长交际似乎是自己的缺点。由于电梯迟迟没有下来,我看向手表,不禁开始感觉有些不耐。
我,尾崎美郎,今年即将年满二十五岁。从幼儿园开始接受二贝教育直到大学毕业,听从父亲的建议来到这间公司才刚第三年。这间公司是制作游戏和玩具的知名企业,我参加企划开发已有一年的时间。
家族成员有父亲、母亲,以及一位年纪相差甚远的哥哥。哥哥已成家独立在外,家里只剩我和母亲,以及因公事繁忙经常不在家的父亲三人。
工作逐渐上轨道之后,我学会安排时间。无须着急,只要掌握要领就能和学生时代一样,享受在和朋友的来往及自己私人的休闲娱乐中。不至于过度拼命地认真将工作做好,陪朋友共进午餐,晚上和恋人见面,沉浸在兴趣之中。虽然父亲斥责我身为一个男人没有上进心,但我认为无论是太有上进心或是太少,都只会为生活带来不便而已。安稳的每一天也充满不少刺激。大致上,我对自己的生活已经感到满足。
下午开完会,当我定到走廊的时候,「尾崎、尾崎。」同组的前辈如此喊着,并伸出手揽住我的脖子。
「很痛耶,前辈,拜托不要这样啦。」
「我有点事想麻烦你,因为你很好说话嘛。」
「我才不好说话,我是个危险的男人喔。前辈,你有在听吗??」
安田课长嗤嗤笑着看我被拉到走廊角落。课长的名字叫做安田玲子,比我大七岁,今年三十二。一头黑色短发更突显出其漂亮的骨架,高挑的身材,很适合穿贴身的西装裤。大约是在半年前,我们自然而然地成为一对恋人,我想这件事在组里没有人知道。
「你们的感情还真好呢。」
「课长,我现在是被人欺负,快点救救我。」
「我才没有欺负你,是要拜托你,快点过来。」
我被拉到附近的茶水间,还被逼至墙角。「刚刚说的事项,麻烦在今天以内完成。然后还有那个……」走廊传来安田课长语速飞快下指令的声音,轻快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前辈将我压在墙上说:
「尾崎,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公司里的人就免谈,很麻烦的。」
「你知道接待处那个女孩子吗?」
「你说的是卷发、有点花俏的那个吗……我不就说公司的不行吗?」
我回想起刚刚那声响亮的「辛苦了」,并点了点头。
「我试着约她也不肯答应。」
「那你不是放弃比较奸??」
「我想你总是比较受欢迎,如果约四个人一起吃饭,她或许就会答应。接待处不是有两个人吗?不晓得你是不是也可以找另一个女孩子,帮我说些好话邀请她们……」
回绝他似乎反而更麻烦,所以我很干脆地答应。前辈不成熟地跳起来欢呼的这个举动,令我相当地错愕,于是率先走出茶水间。我拿出手机一看,另一位恋人传来了一封简讯。对方是从大学时代开始交往,名叫菜穗子的女孩。她问我今晚要不要一起共进晚餐,「好啊,妳想吃什么?」
我回简讯如此表示。
前辈不知何时躲在我后面探头窥视,「拜托不要偷看啦。」我这么一说,前辈便不悦地皱起眉头。
「这次你又有什么事啊?」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句话是假的吧。」
「你在说些什么?」
「尾崎你啊,明明就像是一个贴有安全第一标志的男人,却始终有好几个女朋友,现在有几个人?」
「两个。安全第一是什么意思?」
「而且聚会只要有你在就会很成功。为什么?是因为你的家世吗?」
「……和那个没有关系啦。」
「喂,美郎,你干嘛生气啊?」
我背对着前辈快速离去。这个人无论过多久还是不明白,我只要一被说到家世背景的事就会不高兴,因为感觉就像是当成公子哥儿嘲笑一样。不过,老是生气也很累,所以我立刻就整理好情绪。一回到办公室,我便坐在位子上开始熟练地处理起公事,安田课长的视线不时轻柔地飘上我的侧脸,我始终佯装没发现。那天晚上接近七点时,我下班准备离开办公室。安田课长坐在办公桌前,戴着眼镜持续埋首工作。「我先定了。」我说,她抬起来头摘下眼镜,瞇起眼睛说:
「啊,尾崎,辛苦了。」
「安田小姐还不回去吗?」
「是啊,我要先将这些整理好。」
她浅浅一笑,将视线落在文件上。我不经意地表示:「偶尔也休息一下比较好喔。」她闻言便讶异地抬起视线。
她露出几乎要让我退却的微笑愉快地说道:
「说的也是,谢谢。」
「不会。」
「尾崎很温柔呢。」
「咦?不……我只是有点担心而已。」
「嗯。」
「那么,我先走了。」
当我关上门时,安田课长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我这边,她那纤细的上半身,如同残像般深深烙印在我的眼底。从关上的门扇里头,感觉得到她仍痴痴地望向这里。我不在意地向前走着,口袋里传来手机的震动,是菜穗子气我迟到的简讯,于是我连忙稍稍加快步伐。当我正要搭乘电梯时,挟着公文包、身穿高雅外套的前辈猛然冲了进来。我叹着气用锐利的目光看向他,他便谄媚似地笑着:
「拜托你了,就是之前跟你讲的事情。」
「接待处的女孩子是吧……我知道了啦。」
来到一楼,我像是被前辈拖若般地定到接待处。接待处只上班到晚上七点,两位并坐在一起的柜台小姐小声交谈着并整理桌面,看来比白天更忙碌。前号轻推了我一把,我只好走到接待处。卷发的花俏女孩注意到我们,反射性地露出微笑,一个十分亲切的笑容。
「辛苦了。」
「谢谢。」
前辈频频从背后催促我。
「呃……」
我硬是将目光自花俏女孩那边移开,旁边那位柜台小姐的姿色不差,但由于相貌平凡,即使发型和化妆部有用心整理,整体仍然给人朴素的印象。她小巧耳朵上的钻石耳环闪耀着光辉。我小心翼翼地对那个女孩子开口,花俏的那位顿时一惊,用手肘顶了顶朴素女孩,脸上露出别有含意的笑容。
「呃,如果可以的话,和我……不,只有两个人可能有些奇怪,可以和我们一起去吃饭吗?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
「……」
没有回应。眼见女孩似乎不太高兴地低下头,让我不禁慌了手脚。真是烦躁啊,当我这么想时,一旁的花俏女孩子出面解围。
「又没什么关系,吃个饭而已。这个人是好人吧?而且都会好好向我们打招呼,你是尾崎先生吧?妳刚刚不也说感觉这个人不错吗?」
朴素女孩的脸上倏地泛起淡淡的红晕,前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后面探了出来。
「喂喂,你这样突然约人家,对方当然不愿意。不如我们四个人一起去吧,妳、妳,还有我和尾崎,妳们哪一天有空先告诉我们吧。」
花俏女孩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她用食指把玩着经过细心整理的卷发,轻叹了一口气。像是被那个叹息推了一把,朴素女孩陡然拾起头。
「那好吧。」
她冷淡地说,并将信箱写在纸条上递给我。我收下纸条,朝花俏女孩露出道谢的笑容。瞬间,她回了一个「没什么」的大方笑容。
定出来到外头,冬天的空气寒冷刺骨地笼罩全身。灰色高楼大厦冷冰冰地耸立在旁,简直就像是被巨大的冰柱从四面包围一样。我仿佛被寒冷推着般加快了脚步,身旁不成熟的前辈则兴奋地踏着轻盈的步伐。
只不过是约了女人就可以高兴成这样啊,当我打从鼻子对这位年长男性哼出笑意时,前辈转过身正经地说道:
「……你刚刚是不是在嘲笑我?」
「才、才没有,是你有被害妄想。」
「有,你有,你绝对有……所以,你现在要去约会吗?」
「呃,嗯。」
「去吧、去吧,邀约的事情就拜托你了,我随时都有空。」
「那还真是凄惨。」
「这很正常啊,只有像你才会有一大堆行程。」
即便前辈说很正常,眼眶却莫名地湿了,我想他应该是觉得,我明明这么寂寞,这个人却在谈恋爱,真讨厌啊。我过去也曾认为那位卷发女孩还不错,但因为觉得麻烦而没有接近她。好不容易摆脱前辈,我搭上了地下铁,要二十分钟左右才会抵达和菜穗子相约见面的涩谷,所以我就拿出早上在车站书店买的商业书籍来看。书上写着各种像是缩短工作时间,或是掌握单调工作的诀窍等等。这些内容真不值得参考啊,我如此想着,不过既然都买了,我也就草草翻过。抵达涩谷后,我步出车站走在人潮之中。我和菜穗子是在大学同好会认识的。因为她住在涩谷站沿线附近,从交往开始我们都一直是在这附近约会。尽管不是出社会之后还会想来逛的地方,菜穗子却没有改变这个习惯的意思,我也不去坚持无聊的自我,只是顺从她的要求。
菜穗子闷闷不乐地坐在约好的咖啡厅,她上班到晚上六点,要和我见面就必须等上一段时间。她在学生时代从不会表现得如此焦躁,现在却拨着长发玩弄指甲,频频对我抱怨。
「对不起,菜穗子。」
「……是没什么关系,美郎最近很忙嘛。」
「嗯……」
见到我有些困惑,菜穗子又像重拾心情似地微微一笑。她的情绪虽然剧烈起伏,但不会生气太久的直爽个性倒是菜穗子的优点。讨论完要吃的东西之后,菜穗子起身去补妆。趁这个空档,我马上傅讯息到刚刚从朴素女孩那里问来的信箱。我总觉得别间隔太久、不要给女孩子们时间考虑,会进行得比较顺利。
因为对她毫无兴趣,连人家的名字也不知道,只好写个大概。
我是尾崎,刚刚那么突然真是抱歉。
因为前辈鼓励我拿出勇气,才会那么突然提出邀约,幸好妳没有拒绝。
请告诉我妳和妳朋友有空的时间,我们这边会配合。
还有妳今天戴的耳环很漂亮。在我送出讯息的时候,菜穗子回来了。她狐疑地看着手机,以开玩笑的口吻问:「啊,寄给谁啊?」
「连络公事的啦,不过不要紧。」
「喔。」
菜穗子以轻快的脚步走出咖啡厅。因为决定前往热门的拉面店,我们也跟着排在满是学生的冗长队伍最后。「穿西装排队的只有我一个。」我一如此嘟哝着,就见到菜穗子不知为何露出窃笑。只是我仍在想,难道她还是有些不高兴让她等那么久吗?我凑近望着她的脸庞,她又再度展露愉快的笑容。面对菜穗子的时候,我常常会觉得真搞不懂女人。菜穗子和其它女孩子比起来,是属于个性单纯、容易应付的类型,所以我才会跟她交往了五年之久,然而有时候又会突然觉得她难以捉摸。尽管我不知道她真正的面貌,但并不想再深入思考。
终于轮到我们进去吃拉面,吃了一半时,菜穗子撒娇地说:「我们交换吧。」我便将面碗拿过去与她交换,吃了一口后微笑表示味道也不错。」
就如同学生时代,我们信步走入了圆山町的宾馆。我心想,这样一来真的就像还是大学生一样。和菜穗子在一起,时间仿佛停留在大学同奸会四处游山玩水的那时候。快乐是快乐,但也觉得像是随着时间渐渐变重的行李。菜穗子进去洗澡后,我试着拨打安田课长的手机。「妳回去了吗?」我问着,「我正离开公司要走去车站。」听着她说话,踏着柏油路的响亮脚步声也随之响起。明明只有一个人,脚步声却有如军队行进般威凛。我看向时钟,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耳边安田课长的脚步声,幽暗房间里菜穗子轻柔的淋浴声回荡,这些声音听来可怕而沉重。「要好好睡一觉,消除疲劳。」
「……谢谢!」
我简单的一句话,她回答的语气却高兴得令人畏缩。「明天见。」我说,她明明已经三十二岁,却用着像孩子般不安的语气说:「嗯,明天见。」我顿时感到一丝恐惧。
回家时,为求方便就搭了出租车。在回到目白台的家之前,我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远去的街景。手机这时发出震动,于是我从口袋里拿出来。
是那位朴素的柜台小姐的回复。我往下卷动,看见响应得十分冷淡。说不定她已经看穿我们的企图,我边这么想边看着讯息。
尾崎先生,我和朋友谈过,下星期四可以。
耳环是以前父亲送给我的宝物。腐野花我下意识地惊呼出声。
连忙回想起那张朴素的脸庞。然而没什么印象,只隐约记得模糊的样子,戴在小巧耳朵上的耳环闪闪发亮,如同幽灵般没有轮廓的女人身形浮现在脑海,旋即又飞散开来似地消失。
怎么?
那女孩竟然就是传言中的腐野花吗?
虽然不明白这代表什么,总之她就是漫天谣传养了凶恶小白脸的派遣人员,腐野花。关于她的事情,男性员工谁也不清楚真正实情。因为很在意,我隔周便找来之前在午餐联谊说腐野小姐事情的男同事询问,然而他只是不解地说:「不晓得耶……」
「好像是在欢迎会,还是什么喝酒的聚会后,有个人送她回去,结果被殴打了一顿。」
「被打?是被那个小白脸打吗?」
我错愕地问着,同期的这位男同事则没什么兴趣地说……「不是吧,我也忘了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快想起来啦。」
「为什么啊?那种事情又不重要。」
说不重要确实不重要,再执意追问下去也很麻烦,我遂而作罢,只留下满头雾水。女性派遣人员总是悄然出现,过一阵子之后再悄然离去。和正式员工不一样,随时会离开的人,不太容易知道他们的个人资料。总之,这个没头没尾的谣言所带来的提醒就是,千万不能送那个女孩子回家。当我想到这一点,内心便假想一个体型壮硕的男人,身上凌乱穿着带光泽的西装和样式花俏的领带。简直就像流氓般的危险男人站在朴素的腐野小姐旁边,不过实在难以想象。那一个礼拜我只要经过接待处前就会看她一眼,因此好不容易才记住她的长相。她依旧是个不起眼,给人感觉不差却印象薄弱得吓人的女孩子,在我看来只觉得她相当普通,反而是旁边的花悄女孩,比较像是会跟男人牵扯出耐人寻味的谣传。每当我经过接待处前,花悄女孩总会微笑向我鞠躬,腐野小姐则一副神情茫然的模样。她好像真的对我不感兴趣,不过我也一样。
到了约定的那一天,那位令人厌烦到不行、欣喜雀跃地跑在走廊上的前辈,将我拉出办公室。安田课长坐在办公桌直望着我这边,我行过礼后才定向走廊。下来到接待处只看见花俏女孩,据她表示,腐野小姐会晚点才过来。当我们准备前往订奸的餐厅时,前辈突然间安静了下来,反常地一副紧张模样;在顾及前辈面子的情况下,我们一路上始终和谐地交谈着。抵达餐厅就坐后,「不用在意腐野小姐,我们先来干杯吧。」女孩子说道。
「这样好吗?等她一下比较好吧?」
我这么一问,她为难似地歪着头说……「这么做反而会让她更在意,她虽然人满好的,但不太准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过来。」
「这样不行吶。」
前辈表情严肃地说道。这个人特别计较那些细节。
「所以说她是习惯性迟到??」
「是还不能算习惯性,但早上也经常不会准时到,所以有时候早上接待处只有我一个人。她是一个很认真的女孩子,只是没什么时间观念。」
因此,我们就不客气地先叫来了啤酒举杯。前辈大概是因为紧张的缘故,整个人的步调比平常更急,他大口大口地灌着啤酒,然后马上又叫了一杯。在我忙着制止前辈在初次用餐场合询问较为私人的问题,并巧妙地将话题转到我小时候拥有灵异体质等无伤大雅的话题上时,时间已经差不多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其实我小时候每次一看到疑似幽灵的物体总会被吓得魂飞魄散,如今长大成人却被我视为提供女孩子娱乐的宝贵话题。
在我们谈笑期间,我猛然感到颈后一凉,握着啤酒杯的手不由得定住。坐在斜前方的女孩子则看向我的背后微笑。
「小花!妳终于来了。」
阵阵寒意在我的颈后窜起,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出现的感觉。我硬是堆起笑容回过头,只见腐野小姐表情呆滞地站在后面。她穿着淡粉红色上衣搭配白色窄裙,提袋似乎是现正流行的款式,是时常看见其它女孩子拿的名牌包。垂落于胸前的头发尾端有着漂亮的卷度,脸色却显得极为苍白,而且没有任何表情。
「小花,来坐这边。妳要喝什么??」
「你们喝什么?」
她反问,女孩子便回答鸡尾酒,于是腐野小姐也叫了同样的饮料,然后坐在我对面的位置。
「……晚安。」她说着并低头致意。由于她没有对自己的迟到做出任何表示,前辈因而看似不悦地沉默不语。
我们又再次干杯,之后我偷偷比较坐在面前的两位女孩。截至目前为止,每次和两位女孩见面时,我总会发现她们之间有奇妙的相似之处;举凡同样的发型、化妆,甚至是动作,浑然成为一体。女性好友因为感情要好,彼此之间也会变得越来越相像,但是目前坐在对面的两人则又有些许不同。
因为看起来就像朴素的那方在模仿花俏的那方。像卷发、化妆、服装等,在在都十分相似。
腐野小姐的每」处打扮都略偏保守,她的容貌因为这样而显得平凡;就像是常见的类型,又再打扮得更朴素一样。所以腐野小姐的存在常会被忽略,要记住她的长相或许得花上好一段时间。
她仿佛是小心翼翼,而且神经紧绷地营造出那副模样。腐野小姐对我抛出的话题也不会马上回答,而是若无其事地将话题转到花俏那方,听了她的回答之后,再悄悄地配合。彷佛她没有自己的个性,给人的印象莫名地浅薄。
到了上甜点的时间,前辈陡然像是想起腐野小姐的存在似地开口问……「有一件事我很在意。」
「咦?」
腐野小姐惴惴不安地抬起头。
「妳的名字还满奇怪的。」
腐野小姐的脸颊微微泛红,那位花俏女孩一脸担心地看着前辈。
「以妳的姓氏来看,怎么能取花这个名字。妳的父母真是奇怪,容我说句过分的话没关系吧。
对,就是非常过分的父母。」
前辈已经有些醉意,而且他原本就有点喜欢调侃女性。当我正打算找个适当的时机改变话题之际,腐野小姐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前辈,继而露出社交性的微笑。
「的确定会让人好奇吧,不过我本来的姓氏是另外一个。」
我不禁脱口询问:
「另外一个是什么?」
「呃,是叫做竹中。」
「竹中花,喔,很普通呢。」
「嗯,我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改成现在的姓氏,虽然一开始有些困扰,但我并没有很在意,也没有因此遭人欺负。最主要是,我很高兴能够改成这个姓氏。」
很高兴是什么意思?在我感到纳闷的同时,前辈直言问道:
「哦,那妳是哪里人?东京?」
腐野小姐的脸颊不知为何又微微泛红,然后缓慢地摇了摇头。「不是。」
「是在哪里?」
「呃……北方……」
「北方?」
「就是在北方,很远很远的北方。」
「……北方啊。」
北方这个词听起来就如同外国一样遥远,我不禁又覆述一递。接着我望向前辈,他已经醉得差不多,眼神看来涣散迷茫。才以为他突然对腐野小姐感兴趣,现在却像是已经厌倦,这次转而指着我。
「这家伙一直住在东京。」
「啊,确实给人那种感觉。」
花俏女孩微微一笑,腐野小姐也跟着频频点头。前辈见状不可思议地反问……「那种感觉?」
「要说高雅脱俗呢,还是都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总之尾崎先生给人的印象很好。」
「哼,因为他是大少爷啊。家住在目白台,坪数听说不小。从附属学校一路直升,也不晓得考试的辛酸,所以这家伙身上总淡淡地散发出一股香味。」
他夸张地拧住鼻子,一脸厌恶地皱起眉头,两位女孩子见状便相视而笑。
「妳们知道吗?这家伙的父亲定我们总公司的常务董事,虽然气味香甜好闻,那同时也代表权力的气息。我对这种啊,可以说是又爱又恨。」
两位女孩子的表情倏地认真起来。
我来回看着两张妆容相似的脸庞。因为与人交际,直至方才都仿佛蒙上一层薄纱的脸孔,瞬间产生了变化。而卸下薄面纱的那张脸,花俏女孩那方是。品头论足的眼神,那是我所熟悉的女人眼神。我从以前一直就被女孩子们如此打量。
坐在二芳的朴素女孩脸上,这会儿首次浮现像是表情的神色。先前模仿身旁那名女孩子的一切全消失,她露出属于她自身的表情。
腐野小姐不知为何以怜悯般的目光,瞇起眼睛抬头看着我。一股像是被人抓到偷窃的羞耻感,顿时在全身奔流。
这个人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彷佛突然在无预警之下,我被人看出其实过得并不幸福。因为感觉狼狈,我连忙将目光从腐野小姐身上移开,然后手肘顶了顶前辈,「拜托不要做那种奇怪的真情告白。」我用开玩笑的口吻小聋说道。
只有前辈笑了出来。
「女人最喜欢安定和权力了,会加以否定的女人其实才是最贪婪的。你会受女人欢迎啊,是因为那道从社会上层吹下的甘甜凉风。」
「我并不受欢迎啦,前辈。啊,真是的,口水都流下来了。」
我用湿巾擦拭他的脸,只见前辈尴尬地垂下头。我悄悄看向对面的座位,腐野小姐的眼神仍然带着怜悯,却又像是饶富趣味地观察一样,始终睁大双眼望着我。
我的内心蓦然掀起阵阵涟漪。
为什么她会对我这么的感兴趣呢?刚刚明明还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不要看我,不要露出那种眼神。
花俏女孩为了缓和气氛,以亲切开朗的声音表一下。「不过,有这么一位值得夸耀的父亲不是很棒嘛?像我的爸爸,人虽然好,但也只是一个平凡上班族。吶,小花,妳认为呢?」
「……我爸爸最差劲了。」
忽然之间,腐野小姐说出毫无脉络可循的话。与至今总是小心说话的方式完全不同,这句话像是突然从嘴巴里进出来一样。明明说着很差劲,声音却听来梦幻。就连前辈也抬起头,一脸讶异地直盯着腐野小姐瞧。
「很差劲?」
「嗯,我长大之后才知道,但就算这样,爸爸还是爸爸。」
腐野小姐轻轻叹了一口气,再以轻柔的声音呢喃:「虽然很差劲,却又是最棒的。」视线也终于从我身上栘开。
「那是什么意思啊……」
前辈嘟哝着,接着以湿巾擦拭脸孔。
离开餐厅的时候,「我今晚一直在调侃你吧。喂,尾崎,我有调侃到你吧。」喝得酪酊大醉的前辈整个人已经瘫倒,我只好一边发着牢骊,然后认命地连同前辈的份一起付清后爬上楼梯。
走在一旁的腐野小姐比想象中要来得娇小,低头一看,可以清楚看见她的颈项,那颈项小巧而可爱。我顿时又回想起她刚刚说很差劲的那个晦涩声音。在我凝神注视的时候,腐野小姐抬起了头,「嗯?」不解地偏着头。
「妳脖子的地方很可爱呢。」
「……尾崎先生真是的,怎么称赞那种地方。」
「呃,我可以再约妳吗?」
话说出口的瞬间,就连自己也惊讶地怀疑现在是谁在讲话。我下意识地捣住嘴,眼睛眨了好几下。腐野小姐也跟我差不多,她讶异地抬头看我,然后又浮现那个奇妙的眼神。
「我是想说如果可以的话,下次就我们两个人。」
「……还真是吓了一跳。我是可以啊。」
「为什么会吓了一跳?」
「因为我以为我只是幌子。早知道,我就更费心打扮一点,不该穿一般的衣服过来的。」
她这么说着,怜悯般的目光仍旧末变。我感到心神不宁而静不下心,于是老实地承认。
「实际上就像妳所说的,对不起。」
「……对吧?我果然猜的没错。」
腐野小姐高兴地笑了出来,她似乎是单纯开心自己看穿了男人的企图。我无力地回以笑容。
接着两人同时俯视楼梯下方,花俏女孩正搀扶着醉步蹒跚的前辈。面对此景,我不禁耸了耸肩暗自低喃:「照这样看是没希望了。」但腐野小姐却摇摇头。
「不,或许会顺利发展。」
「咦?」
「因为她其实满喜欢没用的男人。女人也是无法抵抗从社会下层吹来的甜美之风吧,因为女人也很脆弱。」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于是开口反问。腐野小姐愕然似地抬头望着我,再次露出那个眼神,接着摇了摇头说:「……什么也没有。」她这个举动十分可爱。
在两人走上楼梯的同时,我也因为已经被她看穿而坦白地告诉她。
「如同妳所说,妳一开始只是幌子,可是我似乎对妳产生了兴趣。不介意的话,下次如果能两个人一起用餐,我想我会很高兴的。」
「……好啊。」
爬上楼梯来到外头,干燥的北风从旁呼啸吹来。我不禁缩起脖子,将外套衣领竖起。
星期四的夜晚也有不少来来往往的行人,几群喝了些酒的人们打从面前经过。离餐厅入口有些距离的细长路灯,发出蓝白的光芒照亮地面。
一位高瘦男人倚靠着路灯,像个没事人儿般地站着灯下。
那双长脚彷佛显得多余,他交叉着双脚站立。黑色外套、黑色鞋子,每一样都显得老旧,散发出一股与这条街道格格不如的廉价感。他的脸色难看,从鼻子到下颚布满细密的皱纹。年龄看起来约莫是三十岁后半,或者是更大一些。左手随意插在外套的口袋里,右手的细长手指夹着点燃的香烟,懒洋洋地抽着。一缕细细的烟雾在路灯光芒的照耀之下,幻梦似地缭绕飘散。
丸之内一带明明是禁烟区,我下意识地感到不耐。对方或许不知道吧,或者是压根儿不在乎那些社会规范。
我的目光离开那名男人,突然想到腐野小姐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外套可能会冷,于是打算伸手将围巾从脖子上拉下来借她,这时腐野小姐在我耳边喃喃喊了声:「爸……」
这道聋音足我活到现在从未听过的甜腻,我不禁打了个哆嗦。她陡然间加快脚步,有如一道冰冷的风掠过我身旁。
黑衣男人缓缓抬起头,脸上毫无表情,和刚来到餐厅时的腐野小姐极为相似。他朝跑过去的腐野小姐点头示意,然后冷不防地看向我这里。
两颗黑色眼珠空洞而无神。视线对上的剎那,我背后窜起了一阵寒意。男人兴趣索然地像是看风景股瞥了我一眼,夹在细长手指问的香烟落圣地面,他用鞋尖慢慢地、执拗地踩着,火光早已熄灭的香烟被夹在男人的鞋子和路面之间,像是发出惨叫般被踩烂。宛如内脏外露的小动物尸体,香烟的干燥褐色烟叶被狠狠地抹在路面。一阵风吹起,褐色烟叶便飘然随风起舞。
男人的鞋尖好不容易离开香烟,随后视线转向腐野小姐。他大大地皱起眉头,表情彷佛在说妳很冷吧,接菩将自己身上的老旧外套脱下。外套下仅穿着一件袖子拉得长长的长袖衬衫。单薄的穿著光看就觉得会感冒,男人却毫不在乎地将外套披在腐野小姐的肩膀上。腐野小姐彷佛将至今我们的对话及聚餐的事情一下子全都忘光,她只是依偎着男人,头像是埋在枯瘦的胸膛般慢慢地向前走。我错愕地目送他们离开,此时男人突然转过头,仿佛向我道别似地轻轻扬了扬下颚,我也不明所以地低下头回礼。
晚一步爬上楼梯的前辈伸长脖子看向那两人,他对着逐渐远去的背影说:
「怎样??那就是传得沸沸扬扬的小白脸吗?早知道刚刚也问她这件事就好了,难得我今晚是失礼的醉汉。喂,尾崎,你有没有被那个人狠扁一顿?」
「……不,不是那样的。」
「咦?什么?你在说什么啊?」
「……那个人好像是她的父亲。」
「什么?」
「因为她都说了嘛。」
「说什么?」
「没事……」
我纳闷地思考着。
刚才宛如一只兔子穿过我身旁的时候,腐野小姐那不可思议的甜腻声音确实是这样低喃。
爸……
怎么看都像是只有三十几岁的年纪,为什么会叫那个男人爸爸?和我的父亲相较之下,简直是无可比拟的年轻,大概和我们部门的部长差不多年纪吧。不过乍看之下虽然年轻,但像他那种不像上班族、在我周遭较少见的类型,我似乎也难以准确看出年纪。
话说回来,怎么有父亲会在餐厅外一直等到女儿众餐结束呢?在这么寒冷的天气下,明明不知道何时会结束,却仍然在我们欢谈期间,始终茫然地抽若烟等待吗?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最主要是两人相依偎离去的身影,看来总觉得有股莫名的温暖,宛如在冥阁之中微微发亮的香烟火光。若伸手碰触,理所当然是炙烫的。那股温度究竟是什么,我完全不明白。想要细细思索,却只感到背脊越发冰凉。
这一晚,我和前辈他们道别并搭出租车回家后,凑巧在玄关处碰到父亲。父亲看来刚洗完澡,平常威严的父亲穿着直条纹睡衣的模样,显得有几分滑稽。我轻声地表一下。「我回来了。」
父亲站在走廊看着我,然后皱起了眉头。他只要一看到我,便会反射性地念几句,这一天晚上也是如此。
「又是聚餐啊?看也知道,和因为工作而晚归的表情不同。」
「是啊,不过这也是一种交流。」
「老是一副学生心态,你差不多该有自觉了。」
「嗯。」
我带着笑容点头称是。
同时,冑也感到一阵萎缩。
根本不管是否努力,一点都没有想要认同儿子的意思。
黑暗的情绪充塞胸口,我久久伫立在玄关处。沁人的醉意顷刻间全消,在那个瞬间,耳畔不知为何响起了一道声音。
(爸——)一下子又教人回想起那个甜腻的声音,以及恍如幻梦的话语。
(最差劲了——)腐野花带着怜悯看向我的细长眼瞳也随之而来,还有披着老旧外套离开的背影,一幕幕鲜明地浮现在脑海中。
那两个人是父女吗?是父女吗……挫败感缓缓趋近包围我整个人。互相紧靠的背影,看来历时甚久而温暖。父女和父子是截然不同的吧,父女就像是一件陈年的外套。在我周遭的女孩子每次谈起父亲的时候,总会看似高兴地侃侃而谈说:「我爸爸真是的。」不过,就算这么说——
「美郎,你也别想太多。」
「没那回事,爸爸。」
我用开朗的声音回答。背对父亲坐在玄关,我一面脱鞋子一面回想久远以前的记忆。虽然我和父亲在我长大之后就变成那样,但在孩童时期,我们的感情绝不会不好:非但如此,小时候很胆小的我还只要待在父亲身旁,就能感觉到一股深深的安心感,像是随时被一名强壮的成年男人保护。不过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要求我也要成为一名强壮的男人,这对我而言相当痛苦,我对父亲的不满也越来越强烈,父子之间的羁绊在不知不觉之中终告消失。
我背对父亲,听他逐渐远离走廊的脚步声。当天晚上,我感觉夜空的颜色比以往更为深浓。我变得异常的感伤,然后传了封简讯给腐野花,里头写着今晚过得很快乐,这绝不是客套,是我的真心话。我心想她不晓得会不会马上回复,便抱着手机睡眼朦胧地等待着,却是在隔天早晨才终于等到她的回复,内容依旧十分冷淡,只写着尾崎先生真是奇怪的人呢。她冷淡的回复虽然让我沮丧,但仔细一想,在我的人生中被人说奇怪也算是相当稀奇,让我不禁想问她自己是怎么个奇怪法。和腐野花约定好下次见面时间时会感觉松了口气,大概也是这个缘故吧。
在小花背后,不知为何有股暴风雨的气息。我像是听到台风预报的小学生,还没来吗、还没来吗?似的兴奋又不安。
下次的见面约在十天后,季节在这期间迈入十二月,气候变得更为寒冷。我竖起外套衣领快步走至外头,自己的呼吸亦不时被染白。大街小巷装点着圣诞灯饰,各个店家传来阵阵轻快活泼的音乐。
和腐野花约定的日子格外地寒冷。
我站在有乐町戏院的大时钟下等待,不禁心想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她已经迟到了将近两小时。我忍耐着酷寒,拨打了好几通电话过去,虽然有打通却没有人接听。正当我已经错愕不耐之时,她终于在快要九点的时候悠哉现身。她穿着款式时尚却显单调的大衣和靴子,褐色长发发尾微微卷曲。右肩背着名牌包包,左手提着一只印着百货标志的纸袋,里头装有刚买的洋装。
「我忘了我们有约。」
「这样啊。」我失望地说道。她依旧是那张印象淡漠、不太有特征的脸。「肚子饿了呢。」小花说完便低下头,颈项依旧是那么可爱。
每一间店都已接近最后点餐时间,我回想起附近的一间西班牙料理餐厅,于是提议去那问店。和其它的女孩子不一样,小花一脸无所谓地点头附和,感受不到想要吃什么、想要怎么做的欲求或是兴奋。女孩子所拥有的雀跃欲望,她像是完全没有。
我叫了一瓶葡萄酒,两人举杯互敬,断断绩续地交谈着。今晚的腐野花不再模仿身旁的女孩子,看来比她二十一岁的年纪更显稚气。她看似坐立不安,视线也望着下方游栘,而且举止有些不雅。单只手肘靠在餐桌上,直用叉子戳着黏在西班牙海鲜炖饭平底锅里的黄色饭粒,一副就是对锅子的兴趣更甚于我的态度。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我试着找出会让她有所反应的话题。
「上次来接妳的男人就是之前说的爸爸吗?」
她那瘦小的肩膀陡然一个轻颤。成功了吗??正当我如此想时,小花一脸畏惧地瞇起双眼向上望着我。
「之前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和预期中的反应不一样,让我有些慌张。但定,究竟有什么事情会让她感到害怕?
「不,不是妳自己说过的吗?妳说爸爸最差劲了。不过我有稍微看了一眼,妳爸爸看起来好像很年轻……」
「……喔。」
小花不知为何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
「什么嘛,原来是那个意思。」
「嗯?」
「因为淳悟才三十七岁。可是,看起来年轻吗?」
三十七岁?咦……所以妳是他十六岁时生的孩子吗?」
回忆起那晚相互紧靠、像是搂在一起行走的父女,我于是开口问道。只见小花露出窃笑似的奇怪笑容。
「呵呵,如果是父女的话就像你所说的那样。不过,我说过本来姓竹中吧,原本有直正的父母亲在,因为他们在北方去世,我才成为他的养女,淳悟本来是我的亲戚。」
「喔……」
什么啊,原来是这样子,我边想边频频点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能理解她为什么是直接称呼他为淳悟了。可是为什么明明看起来那么开心,却说自己的爸爸最差劲呢?
我缓缓将红酒含入口中,同时思考起自己和父亲的事。顿时间,疑问被推开,一股近似挫败的感觉开始在内心浮现。
「我问妳,不是真正的亲子也能像那样互相喜欢吗?」
「……尾崎先生的爸爸呢?」
被她这么问,我一时为之语塞。我察觉到小花露出那个眼神,整个人都静不下来。「不晓得耶。」我如此呢喃着,小花的视线重新拉回到海鲜炖饭的锅子。看见她握住叉子,我又连忙说道:
「我的父亲啊……」
「嗯?」
她抬起头,我又看见那个眼神,真不舒服。可是话已经出口,那就不得不说些什么。明明只是想要吸引她的注意而抛出的话题,一开口说起却不知为何无法收止。小花还是一样,她的眼神怜悯般地注视着我。
「我的父亲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人,在工作时有时会碰到那种类型的人,认为自己办得到的事情,其它人也同样办得到,因而作出不合理的要求。我的父亲就是那种人。如果是顶头上司,会产生一股想要追随对方的动力,若是父亲就完全无法有那种动力。为什么呢?」
「因为你恨他吧?」
小花歪着头插话进来,长发垂散在胸前。这个女孩也因为什么事情而憎恨着父亲吗?对于她那句过于直接下定论的话,我感到不可思议。
「是这样吗?」
「不,我也不晓得。」
「……理论上来说,父亲是讲出正确的话语,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也就是说,我感受不到温情,不过这些想法我都一直藏在心里。」
「嗯……」
「上大学之后,我想要成为和父亲不一样的男人,想要过不一样的生活方式。几经思考之下,我打算过着平衡的生活。」
是父亲没有的平衡生活,我如此心想。像是工作与闲暇时间,自己单独的时间以及与异性的交往,身为社会人士的人。叩和一定程度的品味……男人这种生物似乎认为,不用去追求这些平衡,只是一股脑儿地埋头工作这样就足够了。所以我想要找寻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但即使如此,也曾在家里和母亲于走廊擦身而过时被说:「哎呀,我还以为是爸爸,果然是很像呢。」而让我深感震撼。
面对沉默不语的我,小花的注意力还是转到了海鲜炖饭的平底锅上,又动手戳着饭粒。店内的客人已经离开不少,四周冷清而寂静。
「可以不去在意那些事情的,尾崎先生,因为你和爸爸血缘相系。」
「什么意思?」
「因为亲子比谁都还要重视对方,所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喔。」
我又回想起总是生硬保持一定距离互相瞪视的自己与父亲。不想再继续去思考,于是我努力用开朗的声音说:
「妳的爸爸呢?呃,正确来说应该是亲戚吧。」
「嗯……」
小花没有抬起头,只是一径地注视着锅里呢喃,声音不带有抑扬顿挫。
「我的爸爸最差劲了,但也是最棒的。我们感情一直很要好,因为从我九岁的时候开始,已经在一起相处十二年了。他比谁都还要重视我,我比谁都还要喜欢爸爸,可是……我已经长大成人了,虽然还想一直陪伴着他,但说不定我其实是想要离开他的。我不晓得是哪一种心情,也完全不知道要如何逃离。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逃离爸爸身边!可是,会是什么样的机会呢……?时间已经过得太久,也不能怎么样了。」
小花百无聊赖地将叉子搁在一旁,接着缓缓拾起头。
「爸爸也是从很久以前,就在海上和陆上失去了自己的爸爸和妈妈。我们是一对孤儿父女。」
对我来说,她的眼神看来深不可测,既像迷个又像憎恨,莫名的黏腻。此时,她从年少的朴素女孩子,摇身一变成为习于应付年老男人的年老女人,涌现一股奇怪的撩人魅力。我心想是自己的错觉,连忙移开目光。锅底的饭粒被戳得不成样,湿软瘫烂的黄颜色凌乱满布。
我们转移阵地小酌几杯,在十二点多离开了店家。小花已经醉得差不多,我拦了辆出租车让她坐上,但看她满脸通红地在后座缩成一团,不禁担心她能否顺利回到家。想起送她回家会被不知是父亲还是亲戚,或是小白脸殴打的传闻,内心不禁顿时有些犹豫,最后我还是因为担心而决定坐上车。我摇着小花问道……「妳家在哪里?」
「河川的另一头,北干住。」
「……河川是?」
「荒川的另一端。」
「是在哪一带?」
「不是有拘留所吗?那附近。」
驾驶应了一声,总之先上路再说。东京拘留所确实是在荒川附近,是每次有名人被逮捕的时候,新闻播放直升机空拍画面的地方。我回忆起那在电视上看过,给人荒凉之感、不像东京都内的灰色景象,于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妳住哪里?」
「没关系,我会在拘留所正门前下车。」
「不会很危险吗?这种大半夜的。」
那里和东京都中心不一样,在这种时段没有路人行经是很容易遭遇危险的,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小花在座位缩成一团嗤嗤地笑着。华丽的灯饰在窗外熠熠闪烁,随着车子行驶,景色逐渐变得冷寂,夜晚的黑暗愈发强烈。我心想是什么东西亮着白色光芒,原来是雪花。干燥的细小雪花飘散而下,因为风势强大,雪花在挡风玻璃前旋转翻飞,看似带有极高的黏性附着在玻璃上。
驾驶启动了雨刷。
接着传出低沉的声音。
「……不会危险喔。」
小花突然问说道。
「一点也不会危险。」
「是吗?」
「因为有爸爸在啊。」
小花发出阵阵窃笑,之后就不再开口,或许是睡着了。出租车终于经过彷佛被泼上一层墨般漆黑的夜晚荒川,在雪花纷舞中前进,然后来到东京拘留所正门前,安静无声地停下。我环顾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的四周围,隐约可见类似民家的形影,以及亮着点点灯火的老旧公寓。
我付了钱,走下出租车。
(那个在躲藏中度日——)耳边冷不防传来仿佛在水中的朦胧声音,是一个男人的浑厚声音。我全身顿时紧绷,随即撞见一位穿着西装,有着结实体魄的五十岁男人走过我眼前。他似乎注意到我的视线,慢慢地回过头,并睁开看似良善的垂坠眼睛注视着我,额头稍微偏右的地方有一颗大大的黑痣。男人面无表情,像是疲倦不堪的冰冷,只见他歪起头,再度自言自语。
「那个在躲藏中度日,就在这附近_」
「咦?」
男人旋即转过身,加快脚步离去。我一脸惊吓地目送他走远,男人壮硕的背影像是与夜晚的幽闇融为一体般,转眼便消失不见。
我环视着四周,雪花点点降下。稀疏路灯发出微弱的白光,照耀拘留所的灰色墙壁,以及古老柏油路左右沿路丛生的杂草。我仰望夜空,雪势陡然加大,化成像是受光线照耀闪烁着蓝白色的漫天飞雪。我连忙上前搀扶走下出租车的小花,关上出租车的门后,出租车便迅速驶离。
我问小花往哪里定,她指着刚刚男人消失的反方向。我扶着脚步不稳的小花前进,刚刚那个奇怪的黑痣男不知为何又折返回来,踩着踉呛的步伐越过我们。我注视着那个背影,一道曾经看过的身影逐渐浮现在一盏路灯下。
不知道是没有发觉经过的黑痣男,抑或是不感兴趣,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只是注视着慢慢定近的我和小花……不,是只注视着小花一人。
老旧的黑色大衣前面没有扣上扣子,看得出里头同样只有穿着单薄衣物。快要长至肩头的头发应该不是赶流行,而只是任其生长吧。满脸胡渣,视线锐利,不带血色的薄唇衔着香烟。烟雾冉冉升起,夹杂着纷飞雪花,在路灯的照耀下形成白茫一片。
飞舞的雪片挡在我们之间。他是腐野花传言中的爸爸。倚靠在拘留所灰色墙面的身影看来疲累,是那个年纪无从想象的颓丧。他衔着香烟跨大步地走向我们。我感觉到一股被灼热手掌揪住心脏的恐惧戚,下意识地想转身逃跑。但是放开小花的话,她应该会摔倒,这样反而更加难堪。谣传中,就是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被那个男人突然毒打吧。一走近我们,男人的脸庞显得极为令人战栗,尽管没有表情……
或者是他露出我从未见过的表情,导致我无可分辨也说不定。因为衔着香烟,脸部的肌肉微微从右向佐拉扯般地扭曲。目光宛如寒冰般森冷,雪花飘落在香烟前端,稍稍沾湿了烟头,闪出濡湿的光泽。被小花称为淳悟的这个男人站在我们面前,他跨开细长的双脚,以其高挑的身材俯视我。
我依旧感到恐惧,不光是觉得自己会被殴打,面对自己从未碰过的男人类型,脑海中还频频发出激烈的警讯。他现在在想什么、接下来打算做什么,我完全无法预测,只能以颤抖的声音,彬彬有礼地表示:
「很抱歉,让她这么晚回来。」
我说出自己的名字和部门名称,深深地低下头。男人衔着香烟,瞄了我一眼后,不以为意地探看着小花疲累低垂的脸庞。
我正欲再度开口之际,男人便伸出手拍打小花的脸颊。尽管动作轻柔,却发出了响亮的声音。我大感惊愕,忍不住默默地抬头望向男人。
小花缓缓睁开双眼,丝毫不惊讶自己被打了脸颊。
「啊……」
她这么开口。
「我回来了。」
「……雪。」
男人只说了这一句话,小花眨了眨眼睛仰望夜空。我被态势渐增的风雪冻得直哆嗦,小花则是微微一笑。
「真的呢。」
「……什么?」
「在东京下雪很稀奇呢。」
「回家吧。」
「嗯!」
男人又再次脱下大衣,披上小花肩膀。他就这样一身光看就觉得要冻僵的单薄穿着,若无其事地衔起第一一根香烟。为了避免因为沾上雪花而熄灭,他用枯瘦的大手罩着香烟和打火机。小花带着醉意颠来倒去地伸出双手,温柔地包覆在男人的手掌心上。男人眉宇间挤出一道深深的皱纹俯视小花,小花一脸高兴地微笑着。打火机这时突然绽放出明亮的火焰,点燃了香烟。在暴风雪之中,橙色的小小火光闪耀,这是冰冷的光亮,但伸手碰触的话,势必相当灼人吧。
那位男人—淳悟先生以抱着小花般的姿态迈步离开,我怔怔地在原地目送他们,定了四、五步后又像是想起似地回过头看我。
「你不回去吗?」
低沉的声音彷佛疲倦而沙哑。
看见我默不作声,他瞇起了双眼,眼下泛起几道皱纹,他似乎在笑。
「拦不到出租车喔,在这附近、这种时间,又是这种天气。」
「咦……」
看我顿时哑口无言,在暴风雪之中,香烟的火光动了一下。他用细长的手指夹着香烟,随着嘴巴张口说话上下晃动。
「你到我们家等第一班电车吧,这么冷会冻死的。」
「这么冷……」
被穿着如此单薄的男人一说,我不禁感觉奇怪。而且虽然我觉得只要硬是去找,或许可以拦到出租车,但要拒绝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却让我一时有些害怕,同时内心也产生了些许好奇。
我默默地跑到淳悟先生旁边,三人并排行走。
我们不发一语地定了一会儿,弯过转角,在残破的住宅区内向右、向左,然后再往右走。在这种降雪的深夜里,不知为何有很多只猫出现,好几只肮脏的野猫看见淳悟先生出现,便发出高兴的叫声。
淳悟瞄了我一眼,我抬头看见他似乎在笑。
「……你为什么要怕我?」
「啊,不……」
我连忙摇摇头。
「那个,我是想说,你不揍人吗?」
淳悟噗哧笑了出来,肩膀上下颤动。
「那个啊,那是因为当时小花讨厌对方,所以我才揍他啦。她不讨厌你吧,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所以我才没有揍你,这种反应很正常啊。」
「啊,原来如此……」
「不好意思啊。小花,我不是要让男人不敢接近妳,谁知道老爸出面揍人的事情会传出去。」
他嗤嗤笑的时候,喉咙会随之抖动。脖子上挤出几道皱纹,略微下方处则堆起多余的皮肤。
他那不可思议的侧面笑脸,带着一股会让对方胸口感觉痛楚的悲伤。尽管我始终感到恐惧,却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个古怪男人。
「你不冷吗?」
我一问,男人又笑得更开怀。他仿佛将竖起大衣衣领、围着围巾的我当成怕冷的孩子,他看着我说:
「因为我曾住在北方。」
「咦?」
「那边更冷,我和这家伙都是在那边长大的。」
他挪挪下颚,指向犹如抱行李般拖行的小花脑袋。小花将脸埋在淳悟先生削瘦的胸膛,宛若不具意识的人偶般垂着头走路。有着漂亮卷度的头发散乱成一团,小花看起来却十分幸福,令我有些诧异。
「是青森之类的地方吗?」
「不是,还要更远。」
「喔……」
「是像你这种时髦男人从未去过的地方,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
淳悟先生用没有拿香烟的另一只手搔弄着抱在怀里的小花。像是在抚摸动物般的奇怪动作。
从这里虽然看不清楚,但他抚摸着她的脸,把玩着耳朵,用修长的手指搔弄肩膀或身体,动作看似粗鲁却又熟练。小花毫不抗拒,脸依旧埋在淳悟先生的胸前。
与其说人类,更像是在逗弄猫的动作。话说回来,我在小时候也曾被父亲像这样如幼猫般抱起,抚摸着头。不过,那也是仅限于孩童时期的记忆……令人怀念又做恶的复杂情绪打乱了内心,我不禁低下头。
我回想起她梢早前的呢喃。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逃离爸爸身边。)那个时候,海鲜炖饭的黄色饭粒在平底锅里弄得到处都是。小花也莫名飘散出一股年老女人般的凋零气息。
(可是,会是什么样的机会呢……?时间已经过得太久……)夹杂雪片的强风从幽暗中袭来,冰冷地抚上我的脸。我们继续向前走着。
「……这里。」
不一会儿,淳悟先生的手指夹着香烟,以烟头不经意地指向某栋建筑物。我们没有停下脚步,直接就走上公寓外的楼梯,我连忙跟在后头。
这是我从未住过,甚王从未踏进过的倾斜老旧公寓。一楼与二楼有四道用油漆涂上奇怪颜色的门扇,水泥走道下有几处裂痕,破旧的洗衣机宛如被丢弃的大型垃圾般放置在二芳。
淳悟先生用夹若香烟的手随意打开二楼最前方的门,令人不敢想象的是,他居然没有锁上门就离开。我感到哑口无言,而他就只是招手要我进去。一进到里头,映入眼帘的是一问几乎没有会遭窃物品的房间。在正前方的厨房放着一台脏污的小型冰箱,六帖和室内有一台像捡回来的真空管电视,上头的天线像玩具般歪一边。类似茶桌的物体摆在角落,桌面有香烟盒、烟灰缸,以及皱巴巴地装着数个小圆面包的塑料袋。
仿佛警告这里是危险场所般,一股奇妙的气味窜进了鼻腔。像是堆放着腐败的垃圾,灰尘味中带着丝丝酸味,味道十分怪异。虽然是我从未闻过的气味,但是等到鼻子习惯,那股气味便也随之消散。
淳悟先生将小花像行李般扔在榻榻米上,接着在烟灰缸捻熄香烟,然后到厨房猛烈转开自来水并用杯子盛满,自己喝完一杯之后,再次装满水,粗鲁地放在茶桌上。
「小花,水。」
「……好。」
小花应了一声。淳悟先生背对窗户坐在窗沿上,小花慢条斯理地起爬起来喝水。小花也将水一口饮尽,毫不在意水滴沿着下颚流淌至白皙的脖子,只是把头枕在淳悟先生的膝上。
在那之后,一切宛如一幅画般顿时静止了。坐在窗沿的男人,以及将头枕在那个男人膝上的沉睡女人。窗外的暴风雪发出凛冽的声音。北方,我再念了一遍从两人口中说出的词。北方,从北方过来的两人,一对古怪的父女。
淳悟先生紧盯着小花枕在膝头的脑袋,我无所适从地坐到房间对向角落。我从未看过如此寒酸的房间,甚王弥漫着酸苦味,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两个人能够如此无动于衷。定睛一看,里面还有一间房间,从微微开启的拉门中望去,有张床铺着花纹显得女孩子气的床单,还有衣柜、玩偶等等,看来是小花的房间。
然而,话又说回来……
坐在公司接待处的腐野花虽然朴素,却是一位给人认真印象的女孩子。从她在公司时的模样,令人完全想象不出她住在这么寂寥的房间度过每一天。这时我想起自己曾经认为,引发男人好奇心的那个奇怪传闻还比较符合她身旁花俏女孩的事。淳悟先生打开电灯,在这间令人窒息的房间仔细端详,他确实比一开始的印象更为衰老。比起三十七岁的年龄,他的眼神或是举止更像年轻人,但是皮肤干粗,每一处都松弛黝黑。该怎么说呢,全身上下仿佛伤痕累累。
「请问……」
感觉气氛实在教人窒息,我便试着开口聊聊。而他的视线突然射向我,让我不禁打了冷颤。
笑的时候还能令人感觉亲切,一旦他收起笑容,眼神便会变得异常冰冷。他的眼神真的宛如寒冰,是我从未看过的样子,这让我又涌起恐惧。我为什么会跟着来到这种地方,就连自己也一头雾水。我平时个性机灵,明明只要随便编造几句就能逃开,今晚的我到底是怎么了?
「怎样?」
「呃,刚刚你在拘留所那里等她回来,请问每次都是那样吗?」
「是啊。」
「你不晓得她回来的时间吧,是凭直觉吗?」
「不是。」
淳悟先生叼起香烟点燃,然后抬头仰望天花板。他那两只空洞的眼睛死命地追着烟雾。
「因为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所以才过去等。」
「一直?」
「是啊。」
窗外的风雪更形猛烈,敲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彷佛是被无数名小孩激烈用手刮出般刺耳。我试着想象倚靠在拘留所的外墙,抽着香烟等待好几个小时的身影,却无法想象出那副情景。淳悟见我沉默不语,眼下蓦地泛起皱纹,他是在笑。
「你想要吗?」
「咦?」
他用烟头指向小花的脑袋。我害怕他香烟的火苗会不会烧到小花的头发,背部因而一阵紧绷。(……想要)我如此心想,一股莫名的感觉油然而生。
淳悟先生瞇起眼睛,假意地笑着看我。虽然在笑,其实却又没有在笑,冰冷、仿佛又带着一股强烈的怒气。他叼着香烟大大地吸了一口,接着宛如叹息般缓慢而绵长地吐出灰色烟雾。
「拿去啊,随时都可以。」
「……」
「毕竟,亲子也不可能永远在一起嘛。」
他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没有拿着香烟的手,轻轻地把玩着小花的头发。动作虽然越来越粗鲁,但或许是因为知道拿捏轻重,那个熟练的动作并没有吵醒小花。因为原本就是亲戚,两人侧脸的骨骼有些神似,默默依偎在一起的身影形成一幕令人异常安心的景像。
淳悟先生干瘦交盘的膝盖,曾几何时已被小花紧紧抓着。两人交缠的身体因贫穷而消瘦,互相散发出疲倦的晦暗气息。我回想起在学生时代,和恋人菜穗子去参观画展时曾经看过这样的画像。两棵各自生长在盆栽里的贫弱树木,因为放得太近,导致到中段开始相互纠结,变成像是一棵树般往上延伸。也没有经过修剪,甚至由于过多的枝叶、花朵及果实而失去生气,两棵树木都变得干瘪瘦瘠,看不出是哪方在支撑哪方,互相觉得困扰吗?互相需要彼此吗?那是多么怪诞的姿势。我完全不了解那幅画好在哪里,但是菜穗子很喜欢,站在画前久久不离。
我凝望着面前小花和淳悟先生紧密的身影,开口问了一个在意的问题。
「淳悟先生,有在从事什么工作吗?」
「什么也没有。」
「咦?」
听我的响应,淳悟先生感觉滑稽似地笑了出来。我的惊讶似乎很奇怪,他拿着香烟的手也在发抖,烟灰看起来随时会掉在榻榻米上。淳悟先生微微抖动着肩膀说:
「以前待在北方的时候,我是做像公务员的工作。」
「咦?」
「你的人生还真是常有惊奇呢,一直咦个没完,咦、咦。」
他模仿着我,兀自抖动着肩膀。不过他似乎只要没有恶意地笑,便会异常地令人感觉亲切,拥有消泯恐惧的魅力。
「公务员啊?」
「是啊啊,来到这里之后,我从事比较简单的工作领日薪,在这家伙短大毕业之前的开销都不少,所以我非得工作不可吧。」
「呃,嗯。」
「短大一毕业,这家伙就自以为是地开始出去工作,所以我们就交接了。」
「交接?」
我张大双眼反问,淳悟先生再次玩笑般地模仿我。他瞪大眼珠骨溜溜地转着。
「对,交接工作。因为我已经累了,已经累到不行了。」
「怎么会,她是女孩子耶。」
「交接、交接……」
淳悟先生喃喃自语着,睡着的小花扭动着身体想要抱得更紧,于是伸出了手环抱住淳悟先生的膝盖。
「小花会买面包回来放,然后也会在这里留一张千圆钞票当作香烟钱之类的。」
他拿起放在茶桌上烟蒂堆积如山的烟灰缸,钱似乎是夹在下面。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喔……)小花梢早前的低语,再次浮现在我心底。
(因为亲子比谁都还要重视对方……)不安的情绪顿时充塞整个胸口,我小声地问:
「那么你每天都在做些什么?」
淳悟先生模仿我的眼神,再次转动眼珠并叼起香烟,视线突然变得游栘不定。
他的视线停留在我的身后,我发现他是在看我从刚刚一直靠着的褪色壁橱拉门。
眼神相当空洞。
「……每天都在后悔。」
淳悟先生如此低喃,然后奋力地吸了一口香烟。他阖上双眼,小口地吐出夹杂叹息的长长灰色烟雾。
暴风雪挤压窗户玻璃,看起来好像要朝房间打进一个大凹洞一样。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时值半夜,在电灯关掉之后,由于没有地方可睡,我只好在地板上缩成一团闭上眼睛。我在黑暗中拿出了手机,确认第一班车的时间。因为看见菜穗子传了简讯过来,于是我便如同往常回以问候。
突然问想起来,于是我便补充上妳还记得在那次画展看到的奇怪画像吗?这样的问题。
我盖上手机,闭起眼睛打算睡觉,又感觉到有什么在黑暗中亮着,原来是淳悟先生的香烟。伸手触碰便会感到炽热,遥远又微小的烧灼……我闭上了眼睛。
忽然间,我察觉到房间的怪味更浓了,这让我心神不宁。做了好几次不愉快的梦,我因而惊醒过来。感觉似乎听见小花甜腻的笑声,一睁开眼睛,淳悟先生和小花在窗沿处贴近彼此的脸,小声笑着交谈些什么。我看见她高兴地露出微笑的侧脸,内心闪过一股阴暗的兴奋。片刻过后,房间再次恢复安静,我超身想要定去厕所,伸手打开拉门,但我似乎搞错方向,误将壁橱的拉门拉开。正苦笑着打算关上拉门之际,黑暗中却发现视线对上了什么东西。
我是在睡梦中吧。
因为有人在那种地方很奇陆……
我想我看见的,是这天晚上在拘留所前定下出租车时,与我擦身而过、额头上有颗黑痣的男人。那个穿着西装约五十岁的壮硕男人,坐在壁橱内瞪大双眼,脸因苦闷而扭曲。他全身彷佛淋过水般闪着光芒,瞪大的双眼像是在看着我,但他应该不是在看我,而是无神地仰望虚空。我仿佛被蛊惑而伸出手,明明应该是摸到西装的领子,触感却是滑溜冰凉,我这会儿才发现,这个男人不是全身被水淋湿,而是被类似塑料的东西罩住全身。
气味再度稍稍增强,腐败又满布尘埃、酸臭的诡异气味……
(那个在躲藏中度日——)我忆起那个诡异的自言自语。
我悄悄关上拉门,昏沉恍神地呆站在原地。刚刚在拘留所附近擦身而过的男子,现在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家的壁橱里。而且在我谨慎地和淳悟先生交谈时,房间里也没有其它人的气息。
这肯定是梦,我还继续做着可怕的梦。我抱持着这样的想法,不知不觉之中便睡着了。
终于,沉重的夜晚像是一块灰暗的布料被慢慢分解般逐渐明亮。我一打开眼睛,两人仍然不雅地在窗边交缠着身体沉睡,我想要打开壁橱确认破晓时自己看见的那幕究竟是不是梦,不知为何却没有勇气那么做,于是将伸出的手放了下来。玄关没有上锁。
在依然灰暗的天空下,我撑着不时感觉疼痛的身体走出吊诡的公寓。清晨的空气冷冽又干燥,我不禁打了几个喷嚏。一只稚嫩野猫在斑驳的柏油路上舔梳着毛。我平常不会这么做,现在却一时兴起停下了脚步,野猫则没什么兴致地看着我。
我轻轻伸出右手,野猫却看都不看便迅速起身冲进巷子里,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姑且不论女人,我的体质似乎不受动物欢迎。心情顿时沮丧,我再度迈步前进。
途中一直找不到路,好不容易才抵达车站,搭上第一班车。乘客只有早上才回家的学生,以及数名职业不详的邋遢男女,车厢内空荡荡一片。暖气将我包围起来。
我坐在位子上,正轻轻叹出一口气时,刚睡醒的菜穗子传来了一封简讯,我看了简讯不禁低喃出声。
那幅画着两棵树木纠结的画名,似乎就叫做囚犯。意味被铁链拴在一起的囚犯。因为彼此被拴在一起,谁都无法逃离对方,只能互相交缠,枯瘦而精疲力尽。,但即使如此,依然贪婪地伸展枝干。第一班车开始驶动,渐渐远离拘留所的灰色墙壁。我坐在位置上陷入浅眠,这次没有再做梦了。
这是在十二月初,下着暴风雪的夜晚到隔天清晨的一次经历。之后,我在年底又死性不改地邀腐野花出去吃饭几次。小花还是一样不会准时赴约,总让我在寒冷的天气中等很久,但时间从一小时半、一小时这样在慢慢缩短。因为她就是这种女孩,我已经不怎么在意了。每个人都有缺点,要是都一一计较的话,就无法和女孩子快乐地交往了。
我试着询问她圣诞节的安排,她只有简短地说要回家。我点头应和一声,同时涌上失望又安心的微妙心情。虽然很在意小花,但是时间和菜穗子及课长安田钤子有所冲突,实际上要再排出空档非常困难。
我和安田小姐在离圣诞夜尚早的时间用餐,她离开公司之后似乎会换一副妆容,唇办宛如成熟水果般红润。她坐在餐桌对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尾崎实在不像年纪比我小,因为可以向你撒娇嘛。是因为你为人宽厚吗??」
安田小姐停下用餐的手,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没有那回事的。」我不假思索地说着,随即摇了摇头。
在公司见到的安田课长头脑清晰、个性冷静,总是有些逞强。明明做到这样已经足够了,她却会再加把劲继续努力,这个人的口头禅就是我们一起做到最好吧。我们这些下属反复听着那句话,甚至可以在角落模仿出和她极为相似的口气。
真是不懂得诀窍的人,我打从心底如此认为。在适当时机抽身不就奸了,明明可以过得更轻松的,工作并不是人生的全部。换言之,安田小姐是不够平衡的工作狂,就像我父亲一样。
其实我不太喜欢她这点,但是任何人都会有缺点。
「我很尊敬玲子小姐喔,因为努力工作的女人很坚强。」
「……哎呀,我总是在逞强啦。」
「那也是妳的优点吧。」
我适切地回应。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会如此受器重,我感觉到自己对她的兴趣正在逐渐转淡。面对年长的坚强女人,我第一次怀抱这种夹杂不满和尊敬的复杂情绪;每次一看见她的脆弱,便会渐渐感觉兴致索然。
我提早结束和安田小姐的约会,急忙赶往和菜穗子相约的地点。
只是,在和菜穗子见面的这段期间,我的心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我忽然陷入自己的思绪,小花现在正在做什么?而菜穗子的心情不好,她最近总是这样。
「和你去参观画展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
「是吗?」
「嗯……我很喜欢《囚犯》那幅画,但我还满意外美郎居然会记得。」
「因为我看妳好像很喜欢。」
「那时候真的很开心呢。」
菜穗子的目光落在玻璃杯上呢喃着。我没有回话,只是恍神地眺望着窗外的灯饰。我总是同时有几个恋人正在交往,其中,菜穗子是我交往过最久的正牌女朋友。不过出社会之后,如果不每天努力维持重视她的那股心情,便会难以继续保持下去。我打算努力维持,轮廓却日渐模糊,只有不明所以的沉重戚慢慢增加。
菜穗子神情茫然地用手拄着脸颊,低头望向空盘。
「美郎,我看见那幅画的时候心想,要是能像这样和某个人相互扶持度日,真的是很美好。因为那时我还年轻,对许多事情都不是很明白,该怎么说呢,我所憧憬的是那种如同宿命般的不幸感觉。」
「哦……」
「我大概误以为那就是代表成熟的女人吧,妈妈常常叮咛我女人要自立,可是我以前也曾有过不想要自立的念头。想要和某个人一直在一起,过着无奈的生活……」
菜穗子始终用手撑着脸,无趣地如此低语。她的话让我感觉意外,虽然我和她交往了好几年,却从来不曾谈起这类的话题。
「可是,我的人生是一定不会有这种特别的遭遇吧,无论是奸的或坏的。」
「难道我不是吗?」
我没怎么多想便问出口。菜穗子闻言抬起头,两眼圆睁地盯着我,而后瞇起眼睛,一脸宛如弱者般的笑容。
「因为美郎……是一位优秀的人,美郎会过着无奈的日子才奇怪。」
「那是什么意思啊?」
「……是什么意思呢……」
在我回想那两棵互相纠缠的树木之际,菜穗子起身前去补妆。我脑海中顿时闪过小花的身影,她现在在哪里呢?我试着将从化妆室回来的菜穗子想象成小花,当下对于自己居然会有这种念头而感到讶异。或许是我最近对于只要掌握诀窍,便能诸事顺利的日子感到些许厌倦了。
小花……现在在哪里做些什么呢?
她今晚也待在那栋飘散着怪味的公寓,和那个男人一起度过吧。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事情。
在东京拘留所附近破旧公寓里的诡异囚犯。那对年轻父女,今晚或许也形疲神困地紧缠着彼此。那烈焰,碰触便感觉炽热。对我而言,小花完全可说是一个未知的存在。我只要想到这件事,便犹如孩童面对台风时,内心涌起兴奋又不安的感觉。
在回家的路上,我走下出租车正要进入自家时,难得看见有一只猫在邻家草丛里玩耍。是哪一户人家所饲养的猫吧,那只猫和在北千住小巷里看见的野猫截然不同,毛色富含光泽,看起来十分亲人。我害怕会吓跑牠所以不敢伸出手,猫抬起头看着我的脸奸一会儿,一听见疑似主人的男性呼唤,便转过头微微瘘动了一下耳朵,旋即高兴地冲出去,一眨眼便消失在夜晚的漆黑中。
终于来到年底最后的工作天,虽然我会适时忙里偷闲,然而公事还是相当繁重,以致变得鲜少参与午餐联谊和朋友之间的往来。疲惫逐渐累积,但在公司我依然保持体态的端正,随时警惕自己不要流露出倦怠。
傍晚时,我快步经过接待处前,并对小花点头示意。最初摆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近来开始会对我报以亲切的笑容。每次一看见她的笑容,我便会感觉安心。
有空的时候我会停下脚步,和她闲聊两、三句。有一天我询问她淳悟先生的近况,只见小花像是感到滑稽似地笑了出来。
「嗯?有什么好笑的?」
一因为很奇怪,怎么会问淳悟的事情。为什么要问?你喜欢他吗b。」
「不……」
我困惑了。
正打算若无其事地回答之时,却发现来到嘴边的话竟然是「我很怕他喔」,于是又连忙将话咽了回去。
伯他——
那是理所当然的吧。
怎么可能会喜欢。
我果然很害怕那个捉摸不透的男人,要说的话应该是不擅长面对。但即使是不擅长,我也可以圆融应付。和父亲相处也是一样,表面上都风平浪静地过着安稳的同居生活;因为我是一个优秀的人。
俯视对我盈盈而笑的小花,内心升起一股既像悲伤又似焦躁的不明情绪。随着彼此之间越来越亲近,她逐渐卸下防备,笑容变得更加灿烂,我是很高兴,却没来由地也感到一丝恐惧。
我迈着稳健的步伐离开接待处,「尾崎先生。」背后突然传来另一位接待小姐的响亮呼唤,我转过头去,看见她和小花面带笑容说:「今晚好像会下雨,要带雨伞。」
「我有带折迭伞,不过还是谢谢妳们。」
「这样啊,气象报告是说从深夜到清晨会有一场暴风雨。」
「真的吗?那还真是讨厌。」
我笑着回应。「对啊,真是叫人受不了。」小花也满睑笑容地点头附和。
我步出大楼,冬天刺骨的寒风阵阵吹来。我在大楼问的巷弄里发现一只猫,牠的毛色不差,或许是有喜欢动物的女性上班族在喂食,似乎不怎么怕人类。
我悄悄停下脚步,猫也跟着抬起来望向我。
喵,猫咪发出状似撒娇的叫声。
「…小花,小花。」
我仿佛被那个叫声蛊惑般的甜美推了一把,口中不自觉地喃喃念着女性的名字,我小心翼翌一地伸出了一只手。
远方响起隆隆雷声,乌云从天边缓缓靠近。
(那个在躲藏中度日——)脑中思索着曾在耳边响起的那句如谜团般的自言自语,我同时抚摸若猫咪的头。远方又再次响起微弱的雷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