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悟舆新尸体
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无论是一次或两次都一样。我如此心想,于是转过身用菜刀刺了过去,正中对方的肋骨。田冈惊愕地仰头看我,喀呲……嗯……刀刃同时传来坚硬的触戚。我轻轻抽回菜刀,换个角度再刺下一刀。田冈低头望着自己的腹部发出轻呼,听见那如同女孩般的柔弱声音,让我不禁失笑。我边笑边握着菜刀,以顺时针的方向奋力地转了一圈,接着田冈将手覆上我那只手,在浑身一颤后,整个人倒向厨房地板上。
日落时分。
窗外蝉鸣阵阵。盛夏的烈阳徐缓倾斜而去。
那一天——
从一太早就感受到夏日炎炎,自搬家以来差不多过了半年,东京都足立区一栋破旧的公寓被热气笼罩,闷热得像蒸笼。我在屋内深处的四帖半房里醒来,在夏季凉被里慢慢睁开双眼,首先是天花板的木纹映入眼帘,天花板感觉似乎比往常还要低,有种说不上来的压迫感。我发出沉吟,伸手拿取放在枕头旁边的香烟。
撑起身体从香烟盒里取出一根香烟,赤裸的胸膛因汗水而变得湿黏,棉被吸收了两人份的汗液,略带有些微湿气。放在榻榻米上的黑色塑料垃圾桶里堆满香烟空盒和卫生纸。夹着香烟的右手食指相中指慢慢栘王唇边,嗅到了指间的女性气味。点燃香烟后,那股气味和香烟云雾混在一块,昨晚的残香已经变得淡薄。
「我想去原宿。」
棉被里传来一个含糊的声音。我叼着香烟轻轻掀开棉被,只见小花俯卧着身子,嘴里嘟嘟囔囔些什么。小花温热的气息,直吹向我裸露的腰骨上。
「醒来啦?」
「嗯。爸,我和朋友约奸暑假时要去原宿。」
「……暑假什么时候开始?」
「今天是七月二十一日吧,大后天是结业式,就快到了,快了哟。」
她只从棉被里探出脸来,睡眼惺忪地向上看着我。双瞳细长,唇办朱红,从小生长在北国的肌肤白皙如雪而水嫩通透,和这问闷热得像蒸笼的房间格格不入。我叼着香烟默默低头看她,小花于是开口道……「爸爸。」
「怎样?妳就只会在这种时候一直喊爸爸、爸爸。」
「我想要买东西,给我零用钱。」
「……妳需要多少?」
小花瞇起双眼,嘴边透出笑意。
「我想想,因为有服饰店、明星开的店等等,裙子一件大概四千圆吧,衬衫是一千五,还有其他的……」
她停顿了半晌。
我抽完香烟,将烟蒂丢进枕头旁的垃圾桶。小花用蒙眬的睡眼追着我的动作说:
「八千圆左右吧。」
「喔,这样啊。」
「……」
偷偷往下一瞄,只见小花用手托腮专注地仰视着我。
「怎么了啦?」
「也会有男孩子一起去,你会嫉妒吗?」
「不会。」
「……」。小花沉默了。一头长长黑发散落在白皙的小巧脸蛋旁。窗外开始传来蝉鸣,炎暑的热气逐渐笼罩整个房间。「起床了。」我掀开棉被,自己早已熟悉的裸体及濡湿的雪白身躯顿时显露。被汗水沾湿的乳房软绵绵地压在浸透的床单上,棉被里混着汗水与体液,散发出一股夜晚的秽腥味,既麻烦又快乐。深夜的颓废氛围缓缓地弥漫开来,为了驱散那气息,我赤裸着身体霍地站起,脚边的小花仰起身体打了个呵欠,红黑色的咽喉清晰可见。
在电饭锅炊煮的期间,我煮了味噌汤、煎鱼,做些要给小花带便当的配菜,放进小巧的便当盒里。这栋公寓有两间房间,一间是正前方的六帖房、最里面的四帖半房,以及玄关处的古老厨房。我走到做为寝室的四帖半房间,将棉被拿到窗户边晒,正前方的六帖房窗户则晒着垫被。走出玄关,将被单放到走廊外的双槽洗衣机里洗。我衔着香烟回到房间,小花正从浴室出来。她穿着质料轻薄的内裤和背心,雪白双腿带着湿润的光泽。她拿梳子梳理长至胸前的头发,眼睛眨了奸几次,似乎仍带着睡意。
换我进入浴室,站在镜子前俯身刮胡须,生锈的灰蒙蒙镜缘映照着自己的脸庞。我今年三十二岁,比二十多岁时要来得消瘦。最近半年来,因为一直待在屋外的关系,比在北方时还要黝黑许多。我在脸上抹上刮胡水,用两手拍了脸颊几次。左手按着剪得短短的头发,右手拿着梳子梳理。我弯着身体闪过门楣,回到厨房看见小花只穿着贴身衣物站在流理台前刷牙。她转身抬头看我,眼神专注地盯着。明明是清晨时分,双眼却带着宛如地狱般幽冥的颜色。
我坐在六帖房的窗沿上,靠着曝晒的垫被抽烟。我轻轻闭上双眼,沐浴在朝阳的暖意下,闻到棉被里飘散出呛鼻的女性气味。小花的身体在半年前还没有这种味道,在北方的时候,她的身体犹如冰凉的水般滑嫩。小花刷完牙定进房间,伸手拿取以衣架挂在门楣上的制服,穿上裙子后回过头看我,疑惑似地偏着头。
我挪挪下颚指向橱柜,小花点了点头并打开拉门,拿出洗完折好的制服衬衫,迅速地穿上。
她系上红色领结,坐在榻榻米上,从右脚开始穿上深蓝色袜子后,一名女高中生随即出现。我忍不住当场捧腹大笑,小花见状则一脸纳闷。
「怎样啦,淳悟。」
我止不住笑意,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小花端正地坐在榻榻米上,像是真的被刺伤般鼓起脸颊。
「你笑得太过火了,你老是笑个没完。」
「不,妳真是一点都不会让人冲动。」
「……是这样没错,但也没有办法嘛,因为我还是高中生。」
小花窝囊似地嘟哝着时,窗外传来一声猫叫声。从大清早就炙热难当的烈阳下,一只褐色野猫抬头看向这里。我起身从冰箱拿出一根竹轮,回到房间从窗户轻轻地往下丢。我坐在曝晒的棉被上托着腮,眼看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叼走竹轮的野猫。小花走到一旁将脸埋在棉被里,和我一起眺望着窗外。两人视线相对,她便浮现出寂寞的神色,脸庞缓缓靠了过来。
当四片唇办贴合时,淡淡的牙膏香味飘散出来。曾几何时,夜晚的气息已从房间中消散。
我的视线跟着小花走出玄关、奔下公寓老旧室外楼梯的背影,随后将门锁上。房间的钥匙只有我手上拿的这把,由于我一定会比小花早回来,所以不需要给她钥匙。盛夏的朝阳烧灼着皮肤,一滴汗水顺着太阳穴流至下颚,再落至水泥地。
为避免头撞上裂开的铁皮屋顶,我弯身走下楼,小花将书包抱在胸前等待,刺眼似地抬头望着。都立高中的制服十分简单,白色与深蓝色交混,没有其它任何装饰。我将手伸向停放在小花身后的机车,小花佣懒地倚着设置于机车尾端的暗蓝色箱子。
「会迟到喔。」
「才不会,时间还很充裕。」
小花歪着小脑袋瓜儿,露出放纵的微笑。
「现在要和淳悟一起出门还太早,就算我慢慢走,也会在上课前十分钟抵达教室。」
「原宿啊……」
「嗯?」
「没事。妳在这边也有……」
我从公寓的用地内牵出机车,在路旁跨上机车启动引擎。拿出安全帽的时候,信步走来的小花说……「嗯,我在这里也有顺利交到朋友。」
「……」
「不过,我尽量不去引人注目,而且我本来就不太会谈到自己的事情,所以……」
「嗯。」
「所以……没问题的。」
柏油路释放出滚烫的热气,彷佛想将站在路上的我们蒸烤热透。东京这样的酷暑、宛如一团灰色废气凝聚而成,身体仍然还没有适应这都市干热的夏日。小花似乎毫不受影响,在毒辣的烈阳照射下微笑着。
「可是我……」
「怎么了?」
「很高兴能多出很多和淳悟相处的时间,因为你已经不会像在北方时好几天都没有回家,我们现在每天都能在一起。」
「讲那什么傻话。」
「嗯……但是,能够和淳悟一直在一起简直就像作梦一样,往后应该也会持续下去。」
「大概到妳出嫁的那天吧。」
我边打着呵欠说道。小花似乎真的不高兴了,她瞪着我说:
「我才不会嫁人呢。」
「不,妳会的。」
「不会。就算我化成白骨……」
「……白骨?」
「不,没什么。」
小花吞回到嘴边的话语,微微一笑。两人行走时,在下方那张差距甚远的小巧脸蛋,现在和我跨在机车上的脸是同样高度。她从小时候,就习惯偏着头露出虚弱的笑容。「我走了。」小花精神奕奕地轻声说道,然后踩着碎步离开。制服的百褶裙看似沉重地摆动。
向前定的小花慢慢回过头,确认我在后面目送她离开后放心地点了点头,接着再度迈开步伐……这次又突然急急回过头。
她看着我,脸上已经不带有笑容,她像是一刻也不能等地跑回来,「怎么了?」我问道。
「爸爸……不要紧吧?」
「什么事情?」
小花试探地望着我。我戴着安全帽,彼此的脸透过有色玻璃面罩看来雾茫,声音也听不清楚,小花的轻声低语听起来,仿佛在温热水中含糊不清。
在炽烈的阳光照射下,我感觉背后流下了汗水。
「不……没什么……」
小花缓缓摇着头,仍旧一脸担心地探看着我。
「爸爸,我今天会早点回来喔。」
「……慢慢来就好了吧。妳才刚参加社团,也需要多跟人来往吧。」
「我想早点回来,社团活动结束之后就会马上回来。」
小花像是叮咛似又立刻重复了一遍,接着她转过身跑步离开。蝉鸣声响彻整条闷热的路上。
我发动机车越过奔跑的小花,透过后照镜望着小花那瞬间远去的细小身影,再弯进狭小巷弄骑向大马路。
我行驶在路上,左手边是东京拘留所无尽的灰色墙面。墙壁的对面有好几栋老旧的拘留所,老旧的建筑物层层相迭。这里的人莫名地少,四周满是沉重黑浊的空气,那股空气朦胧地包围着这个区块,天气明明清朗,拘留所附近却像是被乌团所笼罩。
每次经过这里的时候总会浮现出一个念头……被逮捕。不去想,只要不去想的话,就不会有不吉利的事情发生,于是今天我也加快速度驶离。明明是夏天,却有一片色泽暗淡的路树叶片,彷佛要遮挡住我的去路似地徐徐落下。
我一路疾骋至上野站才减慢速度。周末时会有许多家庭或是旅客导致行路不顺,今早的路上则是空荡荡一片,站前的气氛也显得悠闲。我将机车停在上野公园旁的行道树下,熄灭引擎,在刚好位于阴凉处的矮石墙边坐下,现在是我待命的时间。
蝉鸣声震耳欲聋,还有叶子沙沙作响地摇动。公园飘来一股如同鸽粪一般的动物微臭。经人修剪的杜鹃花枝叶上,布满白花花的蜘蛛巢穴。
反正也闲着没事,我便拿出矿泉水喝。刚开始到这里待命的时候,由于是早春,行道树尚未长出叶子,如今在夏日艳阳的照耀之下,形成拱门般的茂密树荫。
「……你又坐在这种地方。」
背后传来嘶哑的声音,我扬起嘴角微笑并悠然回过头,一位白发拢成一束,浑身因为污垢而脏黑的六十多岁女人,正步履蹒跚地走近。上野公园住着许多年老的街头游民,自从开始在这里等待,不知不觉中就与他们熟稔了起来。
「你明明还这么年轻,却每天都坐在这里。」
「不,我是……」
「你明明是一个好男人。」
「我说过我是在工作了。」
我指指停放在路旁的机车。
「我在这里等公司通知工作,上次跟妳解释过了吧。」
「真可怜啊。」
「就说不是了,大姊。」
日照逐渐增强,从叶缝问洒下的阳光闪闪发亮,我知道设在机车后面的暗蓝色箱子开始因受热而发烫。
箱子上以白字标一不着公司名称和电话号码。在北方的时候,我从未想过我会从事这种工作。
然而,在东京因为每个人都过着匆忙的日子,这反而是一门相当宝贵的生意。我现在的工作是担任机车快递的约雇骑士,位于神田的事务所接受委托后,再透过手机连络于都内各处待命的骑士。邮局处理不及的急件在都市多得吓人,我们这些骑士一天会寄送十次到十五次的急件,薪水采业绩制,因为会随着季节的不同而变成吃重的工作,收入比我刚来到东京时从事的杂志寄送业务要来得可观。
好几名游民老人聚集到这里来,我分别递给他们一根香烟,他们连道谢也不说一声,只是冷淡点点头,依序用我的打火机点燃香烟之后开始吞云吐雾。我给了老婆婆喉糖,老爷爷便调侃地说道:
「这个小哥过来的时候,妳都会慢慢晃过来,是很中意这家伙吧。」
「因为会在意呀。」
「妳还是是个女人啊。」
大伙谈笑着,正当我也想要开开玩笑的时候,前胸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是事务所打来的。我站起来接听电话,不久便接到第一个寄送指示。我确认着寄件地址,拿出地图。我还没完全掌握东京详细的地理环境,在脑海中记下大概的路径后,我骑上车出发。
从设计事务所到出版社,从建筑事务所到承包公司,大部分的委托都是曾经寄送过好几次的地方,我马不停蹄地奔走。我在寄送完之后,会将机车停放在该处附近的路上待命,等待下一次的连络。而在正午过后暑气直升,与其在路上等,不如骑着机车还比较舒服。
到了傍晚,我会到事务所露一下脸。在神田老旧复合大楼事务所里,常驻有事务员与两名电话接听员,总共只有三个人,埋首于堆满文件的廉价不锈钢桌面工作。
担任电话接听员的两位都是老人,只有事务员是四十岁出头的纤瘦女性。人了天还有另外两位年过四十的骑士过来。打开门,女性事务员抬头看着我微笑道:
「哎呀,是腐野先生。」
「妳好。」
「怎么了吗?」
「我想先拿上星期的薪水。」
「就算你这么说,这么突然也无法准备给你。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女儿说想要买衣服。」
我边走进事务所边喃喃说着,事务员当场笑了出来。我坐在摆放于办公桌前,对高个子的我来说显得太小的折迭椅上,双脚交迭。事务员笑着表示:
「虽然我也有女儿,不过这种时候你应该严厉地告诉她,家里没有多余的闲钱。如果小孩将三、四万的零用钱全花在手机通话费上,那可叫人吃不消呢。」
「不,不是三、四万。」
「……那是多少?」
「八千圆。」
事务员整张脸顿时变得严肃,接着她探出身体,径自将手伸进我的口袋里。她看着拿出来的皮夹,一脸错愕地说……「三千圆,为什么你身上只剩下这些?」
「因为我要存起来,女儿总得升学嘛。」
「嗯……你到这里来之前到底在做什么啊?皮夹薄得可怜,却看起来这么悠哉,总觉得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优雅的贫穷男性。」
「……薪水。」
「我知道、我知道了啦,会帮你想办法的。」
她笑笑地挥动双手,我像是表示谢意般点了好几下头。坐在角落的椅子,摊开赛马报、同样身为骑士的同事,不时地瞄向我们这边。其中一人不感兴趣地说:
「你女儿几岁?」
「十六。」
「……是你生的?」
「嗯。」
「可是你几岁啊?」
「三十二。」
两人同时将赛马报搁在桌上。
「几岁的时候有的?」
「十六吧,仔细算起来的话。」
我随口回答。「别再深入追究了,这种男人的背景总是比较复杂。」事务员单手挥着。
「这种男人是哪种男人啊?」
「天晓得……就是这种感觉。」
「可是,不会很在意吗?因为这个人态度彬彬有礼,在奇怪的地方特别勤劳,工作也很迅速,但是却有点散漫。你之前到底是从事什么工作?」
「别在意了。」
「妳自己刚刚不是也有问他。」
「我又没关系。」
事务员计算我的业绩并制成文件,将纸钞和零钱一起放进薄薄的褐色信封里。
「这是上礼拜的薪水。来,在这里盖章。」
由于我没有带印章在身上,只好用大拇指压向印泥。湿湿黏黏的触感传来,指尖染成一片朱红。我将大拇指压在她所指的地方,事务员见状点点头。接着,她用干燥的乎,轻缓抓住我打算抽回的手腕。
她用卫生纸擦拭我指头的红印,仔细地擦了好几遍。
其中一名骑士打开了埋在文件堆里的小电视,事务员发出的低沉声音被电视声盖过,只传进我的耳里。
「你身上又有……」
「什么?」
「你身上又有女人的味道。」
「是吗?」
「思,你身上总是有女人的味道……你要多留心了,家里有一位正值青春期的女儿,这对她来说很可怜的。」
「没有那回事。」
「我跟你说,十六岁是一个很微妙的时期。我家的小孩也差不多大,虽然还是孩子,但你要切记这一点。」
「哪一点?」
「就是这股缠黏的女人味道。你一开始到这里来的时候,身上就有很浓的这股味道。你知道狗有狗的味道,猫有猫的味道,女人有女人的味道吧。从父亲身上传来这种味道,对女儿来说心情很复杂,因为那个年纪的女孩子都有洁癖。」
「……原来如此。」
「是啊,你从一开始来味道就很重。」
事务员一直抚摸着我的指尖。我轻轻地抽回手后,她才彷佛大梦初醒般抬头看着我,然后以慢条斯理的动作将卫生纸丢进垃圾桶。我叼起香烟点火,当指尖凑近鼻子,果然有闻到像是小花的气味。
女儿的味道萦绕在手指上,怎么洗也洗不掉。
我直接在事务所接下来自客户的委托,将薪水塞进口袋里去到外面。寄送完后我回到上野,将从在阿美横町买的食物放进机车后面的箱子里,再骑车离开。
回到北千住的公寓时,夏天的日照已逐渐倾斜。我停奸机车,提着购物袋爬上室外楼梯。走进房间将上衣脱掉,并把手机丢到二芳,这才发现骑车的时候似乎有人打电话来,有一通不知是谁的留言。我伸手拿起丢到一旁的手机一看,上面显示着「小町」的名字。晚点再回拨也没关系吧,我便开始先将食物放进冰箱。
打开电视,正好要播放傍晚新闻。新闻接连报导着在某处发生的杀人事件,以及政治家的贪污案、小孩失踪等等。当我一站到厨房,电视机的声音开始变得听不清楚。我转开水龙头洗米,将鱼放在岘板上,用菜刀切成三块。红黑色的小块内脏进出,在觇板上滑溜溜地蠕动,我将内脏丢到流理台的三角槽里,好几块内脏堆栈并缓缓沉入黑暗之中。
毕竟都过了将近半年,我也已经可以适应现在的生活了。在之前待的土地上,等我回家是女儿的职责,现在整个反过来,我就这样每天专心地站在厨房里工作。厨房工作不仅是我长年以来的工作性质,像这样做时也像某种祈祷,祈祷不要发生任何事,祈祷时光能够平和流逝,我如此心想并持续料理着食物。
从外面传来来自玄关的敲门声。
一次。
二次。
接下来又略显犹豫地抽回手,然后再重重地敲上三、四次。我转开水龙头洗手,走到玄关口。公寓的墙壁只有薄薄的一层,站在门外的男人气息甚至能傅到厨房。男人的影子映照在厨房朦胧的玻璃上,我慢慢打开不锈钢的薄门,一名五十出头的壮硕男子站在门前。
他穿着一身老旧的西装。
饱经使用的灰色雨伞。
额头上有颗大黑痣。
他抬眼望着我的视线带有暗淡的光芒。
「……田冈先生。」
我喃喃着,心想大事不好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因为完全没想到会有人从北方过来拜访。大约有半年不见的田冈穿着沾染着泥巴的皮鞋,脸色也很难看,似乎十分疲累的样子。「我可以进去吗?」他说道,不等我回答便迅速脱下鞋子。
「你为什么会来东京,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飞快地环顾六帖房,确认没有摆放令人可疑的物品后,冷静地回到厨房继续料理食物。田冈观察了房间一会儿,然后来到厨房。
「因为我很好奇淳悟究竟到哪里去了。」
「哦,你会关心我真是叫人意外。」
我回过头,眼角堆起皱纹笑应道。田冈表情不变地说:
「我询问小花的亲戚你们去哪里了,对方却摇头说完全不知道,让我吓了一跳。哎,听说他们的工厂因为不景气必须收掉,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啦。后来我就去问了小町,她说你们搬到她附近,让我更加意外。」
「因为来东京的时候,只认识那个家伙而已,所以我才会跟她连络。」
「不过,你特地住在拘留所旁实在是怪异的嗜好,我还真是错愕。」
「……只是凑巧而已。」
田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下厨。我不再露出笑容,偷瞄了眼田冈,语气冷淡地问:「为什么你带着雨伞?」
「因为气象报告说东京从晚上开始会工蒙雨,暴风雨快来了。你不晓得吗?」
「哦……因为来到这里之后,我就不太去注意天气了,完全都不知道。」
田冈惊讶地看着我,随即将视线栘到我料理食物的手并喃喃道:「你还是老样子,这么仔细。」
「因为在船上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嗯……对了,小花现在在做什么?」
「去上学,在这里的都立高中。」
「适应得好吗?」
「……好像交到了朋友,社团也还是同样参加管乐社,应该算很快乐吧。」
「淳悟,你的样子变得可真多。」
被他突然这么一说,我讶异地回过头,默默地俯视着他,田冈露出怜悯般的眼神抬头看我。
额头的黑痣被汗水浸润,廉价领带仔细系在老旧白衬衫上。领结像突显出他一板一眼的个性似地,系得十分工整。
「样子?我吗?」
「是啊……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因为我需要钱,你知道机车快递吗?」
「那种工作哪赚得了什么钱。」
「是采业绩制的,可以赚到不少。只是和在北方的时候相比,毕竟当公务员不一样,比较没有保障,结果算起来实收还是减少了。」
「……很轻松的。」我像是辩解般地补上一句。田冈以如针刺股的眼神定定注视着我,他左右摇了摇头。
「经过这半年,你的外表看起来就像浮萍一样,淳悟。你的脸看起来就像是整天漫无目的的人,不用问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只要看脸就能知道。到目前为止,我看过多到令人厌烦的家伙的脸,我有自信可以分辨出来。吶,淳悟,你记得老爹跟你说过的话吗?」
脑海中顿时浮现一个矮小老人的身影。心脏猛然开始剧烈跳动。我努力佯装若无其事地转向流理台,鱼鳞沾在手背和指甲上,经由厨房灯泡的照耀,闪烁着半透明的光泽。
「大盐先生说了什么吗?」
「他有对你说过啊。是什么啊,好像是叫你不要变成像旁观者一样的人。因为你是个男人,不应该像个四处飘泊的浮萍,要成为奸好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类。你也有家庭要养,在保安局的年轻人当中,我觉得确实就属你最接近……像是浮萍类型的人。可是,就算是这样也变了,从那时到现在不过才半年。」
我回想起今天早上刮胡子的时候,瞄了一眼自己映照在镜子里的脸庞。我只觉得自己变得有些消瘦,皮肘晒黑不少。我苦笑着说:
「我自己也常常搞不懂啊。」
「那是当然的,人怎么可能看得清楚自己的脸。」
「大盐先生真的说了那些话呀?」
「……去世之前,他在集会上告诉我的,淳悟不是也在场吗??搞什么,让别人这么担心,自己却都忘光了吗?」
田冈一直站在我的正后方。我感觉脖子附近有阵阵刺麻戚,若无其事地以他听得见的开朗声音询问:
「大家还好吗?」
「老样子没变,大家都过得很好。忘记是哪一个了,保安局里有个年轻的家伙生了小孩。哎,那种平和的话题和我的工作无关,所以只隐约记得而已。因为我是刑警,都只记得讨厌的事。」
「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最近一直在想老爹过世的事。」
「这样啊。」
「无论是年轻人或老年人,那镇上的每个人都很仰赖老爹,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杀了那么善良,而且已经上了年纪的人,我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都差不多要半年了,至今仍然查不出来。
不过,一定是某个人渣杀了他。淳悟,你……为什么要突然搬到东京来?」
我以低沉而谨慎的声音回答道……「……因为我从以前就想在都市生活看看。」
「你说谎,我可是一直都跟你在一起的。像小花也是,她应该是想一直待在北方才对,她从小个性就很纯朴,不是那种会想到都市去的轻浮女孩。」
我将处理奸的鱼栘到托盘,将岘板和菜刀洗干净,开火热锅子。窗外传来了蝉鸣声。我悄悄地看向挂在六帖房墙壁上的时钟,那是甜甜圈店送的赠品,看来有些歪斜。时间还没到晚上六点,在小花回家之前,我得想办法将田冈请出去。看见田冈造访,小花一定会心生畏惧。我们好不容易才可以过着平稳的生活,一思及此,我便不悦地以冰冷的声音说:
「你过来是有什么事?不过,我也不是很在意啦。」
「只是来看看你而已。」
「你来看看我这半年有没有变?」
我努力用轻快的语气反问并回过头。
正面注视着田冈的脸庞,他的脸上渗出了汗水,如同油脂般从黑痣周围淌落鼻梁。他的表情既像焦虑又看来愤怒,整张脸显得扭曲。田冈欲言又止,似乎无法好好说出话,只是默默地抬头望着我好一会儿。
「我看过……」
田冈终于以低沉的声音开口。
「我看过许许多多的人,总是常二看过案情相关者的脸,接着从里面的其中一张脸分辨出我在找的那个……犯下罪行的人。那当下,我只凭肉眼便能一眼看穿哪个人是那个。因为只凭脸看出,所以没有证据就必须之后再去搜查。不明事理的人类会说这种话——杀人只是因为些微小事而不小心跨过那条线的犯罪,这会发生在任何人的人生中。可是,我并不相信那些话。无论发生什么,即使有多么不公平的事情降临在自己身上,也有绝对不会动手杀人的人,那种人占绝大多数,因为人类之间不能互相残杀,无论有没有越线,最终是关系到那个人是否符合社会性的存在。我现在是这么认为的,尽管和年轻时不一样。」
「…………」
「会跨过那条线的人,本质上和我们是不同的人类。不是吗?」
「是这样吗?」
我忍不住反问,他似乎感到意外,微微拉高了声音。
「是啊。」
田冈点头应和。
「那个在躲藏中度日——」
「什么?」
「那个是指……混进应该是社会性存在的我们之中的杀人犯。为了自己,可以若无其事地杀了他人。即使外表看起来是善良的家伙,剥开一层皮便可以发现对方是如同猪猡般的人类。为了自己而活,爱的只有自己和亲人。是利己主义,有着反社会人格,没有良心的微小怪物。纵然平常安静善良,但只要发生什么事,立刻就会显现出来。我的眼睛能够分辨出那个。」
「……」
「暗地里杀死老爹,装出事不关己嘴脸的人渣曾在那个城镇里。不可能有人怨恨那么善良的人,我不清楚那家伙杀害老爹的理由,但他曾经待在平常绝不会发生骚动的北方小镇。那个在躲藏中度日,然后某一天杀害了老爹。」
「……我是认为没有那种家伙,至少在我的认知范围中没有。况且,如果犯人是我认识的人,那家伙或许只是因为一时冲动才不小心铸下大错吧。」
「不对,绝对不是一时冲动。人是不会杀人的,能够冷静动手杀人的只有怪物。」
田冈又再重复了一遍。
「只爱亲人的人类,其实就跟只爱自己一样。利己且有着反社会性格的那些怪物,只能像猪猡般生存,吃的东西……当然也是馊水。」
他用恶狠狠的语气骂道。我瞄了他一眼,看见他用满带厌恶的扭曲表情,眼神专注地低头看着我的手。
「我要让那家伙赎罪。」
怱然闾,他的声音中带着冰冷的笑意。
「因为我是陆地上的警察……」
田冈喃喃说着奇怪的话,语尾因压抑笑意而轻轻颤抖。
「什么?」
「不,没什么。淳悟……」
我重新转向流理台,开始清洗做为味噌汤配料的青菜,连我自己都知道我脸上毫无表情。田冈抬头看着我的背,继续说道:
「吶,淳悟,你有看过这个吗?」
他从背后犹豫地递了过来,我边洗着萝卜边瞄了一眼,那是一台闪着银色亮光的四方型相机。尽管我一眼就认出,但仍假装思考了一下。「……是大盐先生的相机吗?如果是我就看过。」
「这是他的遗物之一。虽然我最近才对这台相机感兴趣,因为里头二十一张底片已经全部拍完,所以我猜想或许这台相机有照到什么东西。」
「既然如此,你拿去冲洗看看不就知道了。」
「……是啊,不过,其实我是想要在那之前先确认。假如有拍下什么决定性的影像,在看相片之前,我想先看一次带有那个的人脸以便确认。」
「真是奇怪的想法。」
「我不清楚那起事件发生的动机,而且没有人目击到现场,只是在北方大海上发现了尸体。然后,我有看到一个人的脸看起来像杀人犯,我没有证据,但是我不能让这件事就这么结束。我也曾经接受过老爹的帮助,这样会对他有所亏欠。」
我开始削起萝卜,三角厨余槽里散发出鱼内脏的腥臭味,夏天的热气瞬间就让生鲜厨余开始腐坏。
我将萝卜放进煮着高汤的锅子里。
「我才想仔细看看那家伙的脸,结果他就一溜烟地逃走了。没有给朋友或亲戚留下任何只字片语,仿佛冰雪融化般,在春天降临前从镇上消失。这半年来,我虽然有过迷惘,却还是很在意。
想看那一张脸,想看那一张感觉罪刑烙印在上面的那张脸。所以我特地排休,没有告诉家人,自己花钱来到东京。我想要再看一次那个」
「那张杀人犯的脸。」
「……看了又怎么样?」
我以低沉的声音问道,田冈对我的话嗤之以鼻。
锅子发出喀哒喀哒的声响,隐约可以听见电视机的声音。我抿嘴笑着指向自己的脸,只见田冈无力地摇摇头。
「你的演技真差,就不要再装了,淳悟。我在很久以前就发现了。」
「……」
「不要要小把戏了,小鬼,我可是看得出来的。」
田冈粗暴地将相机放在流理台上的锅子旁,喀锵一声,一个巨大声响发出。相机表面闪着银色光芒,歪斜地映照出我的脸。我感觉到自己的脸色逐渐铁青,嘴唇颤抖,视线也变得狭窄。空气稀薄,神经阵阵抽倍,强烈的紧张感教人站不住。地板开始摇晃,让我头晕目眩。
不知为何,在多年前过世的父母亲出现在我的脑海中。王今我依然记得,父亲被北方大海吞噬的浅黑色模糊脸庞,还有因病日渐衰弱的母亲。那些影像只在一瞬间浮现,视线又再度回到蒸腾的锅子以及映照出我的银色相机。空气又更加稀薄,透彻心骨的寒意涌了上来。
田冈以低沉的声音问道:
「淳悟……小花还没有回来吗?」
「咦?」
「让我瞧瞧你女儿的脸。」
我紧握菜刀。
「……不行,被发现了。」
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无论是一次或两次都一样。我如此心想,于是转过身用菜刀刺了过去,正中对方的肋骨。田冈惊愕地仰头看我,喀呲……嗯……刀刃同时传来坚硬的触感。我轻轻抽回菜刀,换个角度再刺下一刀。田冈低头望着自己的腹部发出轻呼,听见那如同女孩般的柔弱声音,让我不禁失笑。我边笑边握着菜刀,以顺时针的方向奋力地转了一圈,接着田冈将手覆上我那只手,在浑身一颤后,整个人倒向厨房地板上。
我放开手,菜刀柄依依不舍地黏附在我汗湿的掌中,手一拿开,菜刀便随着田冈的身体一同摔到地板上。我俯视看着因惊骇而瞪大双眼的田冈,他的视线因为想要再次看向我而游栘,最后唯有愤怒的神色凝结于脸上。窗外蝉鸣阵阵,盛夏烈阳徐缓倾斜而去,黄澄地照入六帖房,开着的电视正播送广告。
蝉以格外响亮的声音呜叫。从额头流王下颚的汗水滴落地上。
外头楼梯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然后像是跳跃股踏着水泥地停在门前。
「我回来了。」
小花的声音传来。
玄关的大门打开,小花神采奕奕地说道并脱下鞋子。她晃动着制服的裙襬,因流汗贴在背上的衬衫,经夕阳的照射炫目地闪动着。」淳悟,二十五号有烟花大会耶。听说在荒川的河堤可以看得很清楚。烟火、烟火~虽然有人说要找社团里二年级的人一起去看,但我说我要和爸爸一起看就回来了。话说回来啊……」
她缓缓拨开因为弯腰而盖至脸部的黑发。
「听说东京的烟火大会一年不只一次,在很多地方都会举办好几次。总觉得啊,这是个什么都想挽回……的……城市……」
她排好脱下来的鞋子,抬起头。
然后发现了田冈。
小花杵在原地来回看着我和刚死去的男人,接着发出微小的惊呼声冲向我。
她的手伸到我的背后紧紧抱住,脸埋在我的胸前。这动作就像小孩一样。我感受着这柔软的触感,听见她发出悲伤的声音。
「爸爸……」
「是刚刚发生的事。」
「爸爸……对不起,要是今天我早点回来就奸了。我本来想要早点回来的,但是因为社团结东后和朋友聊天耽搁了一些时间,如果我有和你在一起就好了。」
我摇摇头,手放在紧抱着我的小花头上轻轻抚摸。小巧的脑袋像是湿淋淋的小鸟般微微地颤抖着。
「不,这样的话妳就会逮捕了。」
「咦?」
「田冈先生看出妳是犯人了。」
小花的身体又再次抖动。
窗外的蝉鸣声戛然而止,湿热的风打开的窗户吹进,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不知是从田冈身上,还是流理台的厨余中飘散而出。
电视持续播送着新闻。
小花缓慢地抬起头望着我,惶恐地紧紧锁着眉头。她的双眸混浊,嘴唇毫无血色,宛如无底深洞股的双眼不带任何情感,只是望着我。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焦躁,那空洞的双眼什么都没有。
我看着她的同时,感觉到自己的眼睛也开始污浊成同样的颜色。尸体就倒在脚边。身体从中央处逐渐失去力量,感觉似乎再也站不起来。
「你杀了大盐老爹,我也杀了田冈先生,我们同罪。」
我如此说道。小花瞇起混浊的双眼,眼泪扑簌簌地流下,然后高兴地笑道:「嗯,对啊,我和爸爸同罪。」如此低语。
哗啦啦……窗外传来雨声,雨降厂下来。小花踉呛地踏出步伐,跨过田冈的尸体将六帖房的窗户关上。房间陡然变得昏暗,于是我打开了电灯,屋内开始弥漫着一股曛心的腥臭味。
我越过田冈的尸体,走近他放在玄关的雨伞,狠狠地踹飞出去。便宜的雨伞正中央难看地弯曲,倒向玄关口时发出了声响……为什么要来这里!我任由怒气驱使,轻踹着田冈的尸体。失去生命的躯体变得沉甸甸,我彷佛是调皮地踢着沉重的米袋。
「……那个要怎么办?」
小花站在六帖房回过头看着我这边,视线落在表情阴险又有一丝不悦的田冈身上。她似乎对尸体有股厌恶感,蓦地紧皱眉头。她向上望着我,见她怯懦地笑着偏起头,我便说:
「他说是特地排休来的,北方的人应该都不知道他来这里的事。」
「那,我们就把他藏起来吧。」
小花拿出壁橱里的物品,搬进里面的四帖房。田冈的尸体用放棉被的大塑料袋紧密地包住,再用带有湿气的冬季棉被裹起后,推入壁橱内。他额头上的黑痣似乎仍然带有水分,双眼瞪得大大的,脸上浮现仿佛蔑视我们的讨厌表情。接着再粗鲁地关上拉门,坐在六帖房的中央。小花将头枕在我的脚上躺着,一动也不动。
我伸手拿起扔在一旁的手机,听取小町的留言,(我是小叮,你好吗?……刚刚田冈先生突然过来,一直逼问小花的事情,所以我就告诉他你的住址了。)她留下这么一段话,然后又一阵短暂的沉默后,(虽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但你打从一开始没有和那个孩子有所牵扯的话,就不会演变成这么麻烦的局面吧。哎,反正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那,再见。)她喃喃地说着,随后挂断了电话。
我将手机丢到地板上,手轻轻地放在抱着我的脚躺下的小花肩膀。小花仰望着我,缓缓微笑以对。我已经疲累得无法动弹,也跟着倒在榻榻米上,于是小花爬到我的身上。女人的气味愈发浓厚,我涌上一股丑陋的欲望。窗外雷声大作,雨势逐渐增强。
从那一天以来,天气便开始转为恶劣,乌云反复出现在夏季闷热的天边。我一如往常地出去工作,小花也是一副平时的模样去参加社团活动。身体渐渐变得沉重不堪,早上要出去工作让我感觉痛苦,一到了晚上,甚至连呼吸也疲累的心情好几次袭向自己,小花她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大改变。
明明弥漫着腐败的肉臭味,壁橱却不知为何像是被冷空气包围。第五天晚上,我悄悄打开拉门,看见阴暗的橱柜里,被塑料袋包裹的田冈尸体宛如开始蜡化般,浮现冰冷的亮光。眼珠依然瞪大,鄙视的黯淡光芒进射。感觉腐臭味骤增,我粗暴地关上拉门,宛如从冬季海面的冰雪袭来的冷硬寒气,从壁橱压迫着我。
是幻觉。
「淳悟。」
小花在里面的四帖半房呼唤我。
我垂下肩膀回过头,她躺在铺于四帖半房内的棉被里望向我。一张小巧的白皙脸庞模糊浮现,刚用完餐的餐具就这么摆在六帖房的茶桌上没有收。
之后我赤裸着身体,在棉被里和小花缠绵了奸一段时间。因为下雨的关系,一到了晚上,夏天的热气中便会夹带湿气,皮肤因热度而变得黏滑。垫被吸收不完的汗液在床单上累积成滩。分不出是汗水或体液的东西沾满全身,两相纠缠时,小花如野兽般发出叫喊。这里是东京,邻近没有任何认识的人,没有必要捣住小花的嘴巴,再更疯狂失控最好,我也是同样的猛烈。即使是粗暴的爱抚,小花纤细的身躯也毫不畏惧地跟着反应。想要再多一点、再强烈一点的欲望,如要坠入地狱般的贪婪蔓延。如今我和小花了解彼此的身体,不需要花时间慢慢探索隐藏某处的未知地带。在不久前明明还只是个孩子,总是处于被动的一方,然而小花的肉体却在这半年来如假象股变得成熟,我简直像是与自己同年龄的成年女性亲热。所以每次在早晨到来时,看见穿着都立高中制服的小花,便会感到一阵愕然而忍不住笑出来。
这个夜晚,两人的肉体无论如何厮混,始终得不到满足。两个分开的身体,即使交迭也无法成为一个,小花的身体却怎么样都不允许这个事实。迟早会累得无法动弹,但双方都不愿停止满足自己的饥渴。窗外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两人回头望去,夜空中绽放出鲜艳斑斓的图样。
「啊……」
小花轻喊出声。
我们就这么紧贴着彼此朝窗户伸出手,两只细瘦的手腕因汗水而闪亮,小小的手掌因为我而变得湿黏。
「原来今晚有放烟火啊。」
「是啊……」
沉声打开窗户,烟火又正好施放至夜空中,绚烂地绽放。小花一副孩子气的表情,嘿嘿地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
「很漂亮呢,爸爸。」
我们从汗水满布的垫被里爬起,小花紧紧搂着我,两人的胸膛间仍然混杂着彼此的汗水。我们相互拥抱,望着窗外升空的烟火。随着间隔逐渐拉近,剧烈的声音和几束亮光频频在夜空中绽放。等看腻了烟火,注意力又再度回到彼此的身体上。小花发出干涩高亢的声音,而烟花绽放的声音不断从远处传来。
「还记得吗?我们两个人第一次一起看烟火,是成为父女的那天。我一直看着爸爸……你又笑了,爸爸总是笑个不停。」
「是吗?」
「嗯,是啊……」
我感觉生命力从身体中不断流失。我知道自己逐渐崩坏,即使如此,我却怎么样都无法停止。一阵子后,烟火猛烈地持续升空绽放,最后停止。我在那之后和小花仍久久纠缠,终于到极限时,我投降般地停下动作,无力地倒在开始发出阵阵汗臭味的棉被上。小花宛如软件动物般轻柔蠕动菩身体,钻进我的手臂间。我单手抱住她娇小的脑袋,慢慢地抚摸。小花发出如哭似笑的怪声音,脸庞磨蹭着我的胸膛。
窗外一片寂静,刚才的狂乱宛如骗人一般,蓝色夜空黑蒙蒙,隐约看得见青白色倾斜弯月高挂在远处。我抬首望天,小花在胸膛前发出含糊的低喃声。
「爸爸,我明天要去原宿。」
「嗯。」
「和男生一起,你不会嫉妒吗?」
「谁会嫉妒,笨蛋。」
小花抖动着肩膀发出嗤笑声。
我以手掌轻柔地抚抚小花的黑发,不停碰触着富含光泽的头发。我的手栘下背部,从肩胛骨到臀部,慢慢地抚摸。小花安静如享受般地闭上双眼,急促的呼吸逐渐平抚,接着我紧握住小花放在胸前的手,小花闭上的眼睑微微地颤动着。
我也闭上了双眼,仿佛祈祷般地贴着彼此的额头磨蹭。即使透过肉体交合也无法跨越的,在此刻似乎穿透了彼此相贴的微少肌肤表面。这只是一瞬问的幻觉。小花的气息又变得甜软娇腻,我闭若眼睛寻上她的唇办,当两舌交缠之时,小花突然发出啜泣声。
「别哭。」
「…………可是……」
「妳是怎么了?」
「……因为我很喜欢爸爸。」
我睁开双眼,小花专注地注视着我。泪水从幽暗如深渊般的双瞳中淌出,朝床单滚落而下,融进黏稠的汗水与体液的淫靡之海。
「我知道,我也很喜欢妳。」
「因为我化为白骨也离不开爸爸的……淳悟。」
「白骨?」
「嗯。」
小花边哭泣边歪着脖子堆起了笑脸。尽管彼此以猥亵的动作磨蹭下半身,但由于两人已经累得不能动了,只是进行表面上的交欢。六帖房内散乱着剩余的晚餐,这时因为暑气和蒸热开始腐败,飘来丝丝臭味。小花喊了我的名字好几次,以前从来不曾这样……以前在这时如果肉体没有纠缠、没有结合成一体,两人的身体好像就会渐渐分开,恐惧便会随之袭来。彷佛两人会乘着各自的流冰,即使百般不愿,也会慢慢被海潮带离,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对方。我拖着疲惫而无法动弹的身体,继续执拗地蹂躏小花。
夜晚越见深沉,房间的热度渐渐下降,双方的身体已干,暑气和湿气全散去。饱吸汗水的棉被也如同退潮般,只剩黏黏的床单皱褶问留有些许湿气。
小花发出细微的鼻息声,一如往常地枕在我的手臂上,我出神凝视着她的睡脸良久。刚刚热练的动作彷佛不存在,嫣红唇办微启,睡脸有着几分孩子气,和初相遇时有如同一张脸。我轻轻抽出手臂,伸手拿取枕边的香烟,起身倚靠在敞开的窗框上,抬头望着夜空。从烟盒中抽出一根香烟,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根部,不知何时黏附着一圈状似盐粒的半透明结晶。那是手指反复插入女儿深处时沾上的体液,在干燥之后所形成的结晶。我将香烟夹在两只手指之间,一凑近嘴边,小花那股独特的浓厚气味扑鼻而来。
这个气味怎么洗也洗不掉。
女儿就栖息在手指上。我找到乱扔在榻榻米上的打火机,拾起并点燃香烟。我光裸地伸直双脚抽烟,吐烟的同时仰望夜空,忽然一道温热的气息扑近耳际。原本睡着的小花曾几何时已经醒来,爬到我的身旁。
身上汗水已干,富有弹性又苍白脆弱的一对乳房朝着地板垂落,小花轻轻地坐在我的身旁,宛如年幼孩子般环抱住膝盖,赤裸的纤瘦身躯蜷缩成一团。
我不发一语地俯视着她的侧脸,小花的注意力放在我夹着香烟的手指,并以寂寞的目光追逐。我将香烟凑近嘴边吸了一口,再度摆回膝盖上。小花紧盯着我的动作好一会儿,接着指向我的手指根部。
「闪闪发亮呢。」
「是妳的。」
「嗯。」
她点点头,接着缓缓地偏着颈项,羞怯地笑了。
「爸爸,这个是我。」
她指着凝结在手指根部状似盐粒结晶体的东西,如此轻声呢喃。
我眉宇一蹙,衔着香烟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这个是我。」
「小花?」
小花展露乞求似的软弱浅笑,轻轻低语着。从窗外吹进房内的湿热晚风,带着湿气和废气的都市气味。小花突然间像是全身气力尽失般靠着我的肩膀,这样的肉体重量我从未感受过。小花用几乎要听不见的声音低喃:
「那个发亮的东西是我,代表我这个女人,也就是沾血人偶喔。吶,爸爸,不能忘记喔。」
「不能忘记什么?」
小花的声音变得微弱。她含糊不清地细细低语。小花的温热气息伴随着话语,抚上我裸露的胸膛。
「就是我们曾经相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