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与新相机
新年过后,风雪更加寒冽沁骨。
直到因为钟声回过神前,我始终坐在窗边座位上托着腮帮子,远眺自上空连绵飘下的白雪。
教室中的暖炉燃烧旺盛,将室内烤得热烘烘,外面却是灰蒙蒙的雪景,前方幽黯的波涛滚滚翻腾,寒冬中结冻的鄂霍次克海在眼前蔓延开来。
「小花。」
听见朋友的呼唤声,我没有回过头,而是微微举起握着自动铅笔的右手代替回应。放学后的高中生个个显得生龙活虎,我则是视线茫然地投向窗外如同漆黑冰霜般的大海。
「小花啊。」
有人轻扯我的麻花辫子,我懒洋洋地回过头,名叫章子的朋友正探头看着我。「要去社团啰。」她说道,然后又重重扯了一下我的辫子。
「嗯。」
「……妳就只会望着窗外。」
「外面看起来超冷的。」
我边嘟哝边站起身,卷起裤脚穿在制服裙内的运动裤鼓胀着。因为走廊寒冷得仿佛会结冻,于是我穿上大衣,拎着学校专用的布制书包向前走。我每到冬天必会有冻疮,肿胀的双脚套在鞋子里难以步行。再一次,我站在满是热气的教室回头看向窗外。
一整面的雪景。
彷佛一大群白虫不断飘至幽暗的海面。
应该停泊在海岸的海上保安局巡逻船,因为点点雪花的遮挡而无法清楚看见。我紧皱起眉头,一想到爸爸现在一定也很冷,顿时觉得泫然欲泣。或许是因为两人相依为命的关系,我有时候会将爸爸的事情当成是自己的事情一样看待。于是自己就会消失无影踪,内心在那当下唯有充斥着爸爸的身影。
当我因想象中的寒冷而浑身发抖时,朋友再次呼喊我。
「假如一年级学生迟到的话,会惹得学长姊不高兴的,快点走吧。」
「嗯……」
「而且小花平常已经老是迟到了。我们一起去吧。」
我点点头,跟着步入定廊。爸爸的气息随着窗户逐渐远去,我不由得涌出些许寂寞又难过的心情。
我,腐野花即将年满十六岁。小学四年级前,住在北海道南西冲的小岛上。由于双亲及兄妹骤逝,散居在泡沫经济崩坏后的北海道的亲戚中,我由经济方面最没有顾虑的腐野淳悟收养。对我面百一切仍历历在目,但实际上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六年半之久。自认还是孩子,不过我已经是个高中生了。
淳悟收养我的时候才年仅二十五岁,也没有结婚。纵使他说原本因为独身不能住进保安局的宿舍,而住在一间单房公寓,由于有了抚养的家人,才让他得以住进宿舍,但我觉得他其实过得非常辛苦。不过在小镇上的每个人似乎都认识,一位单身男性突然收养了小学女童,大家自然会纷纷投注关心,并同心协力养育我,大家也总是担心与关照着我和淳悟。
我住在北海道北东,从网走市沿海向北,一座孤伶伶处于荒野中、名为纹别市的城镇。我们在这一小座城镇的守护及和缓包覆下,相依为命度日。
社团活动刚好在一小时后结束。经由我转学过来就一直在一起的朋友章子邀请,我莫名便加入了管乐社。入社的时候犹豫着该选哪样乐器,顾问老师推荐我选长笛,他说因为我的体型瘦小,需使力拿的沉重乐器对我来说会很吃力,于是我就听从他的意见,随便选了一个。章子选了小喇叭,她笑着说最近才好不容易能够吹出声音。
冬天的纹别天黑的特别快。进入一月之后,雪的重量和寒意遽增。从平房倾斜的屋顶滑落到道路旁的大量积雪形成一堵灰色围墙。在回家的路上,我和章子及同为管乐社社员的男同学晓,三个人小心着脚步以免打滑,慢慢地走在结冻的路上。
学校位在海岸附近,铺满白色贝壳的游步道,在夏天时经由光线折射十分绚丽多姿,现在则是被埋在积雪下,每踩一步便会发出沙沙的脚步声。沿路每户人家的屋檐下挂着排排冰柱。平房屋顶上耸立着四角状烟囱,浅灰色的烟雾朝向低垂的冬空袅袅升起。
三个人慢慢走在枯枝无叶的冷清白桦大道。
北海道纹别市人口仅有三万人不到,是名副其实的小城镇。没有百货,也没有电影院,几年前还在的小型车站也因为国铁民营化与人口稀疏的影响,早已变成废弃车站。古老的木造车站现在被当作公车站,大家要离开镇上时都会到这里搭公交车。一到周末,也可以坐车到单程就得两小时的旭川游玩。轮到爸爸在巡逻船上值勤不在家的周末,我便会朋友一同出门逛街购物。
沿海住家的停车场停放的不是车子,而是小艇。现在因为流冰而有受困的危险,所以船只不得出海,但在夏天的时候,经常可以看见小艇在海上兜风的景像。
咻地一阵夹杂雪片的寒风吹来,让我冷得直缩起脖子,「小花真是伯冷。」晓笑着说。
我戴着宛如白熊般毛绒绒的耳罩,听不清楚他的声音。我发出「咦?」的一声反问,晓便低声喃喃:
「妳总会边回头望着海的那方边走路,这是小花奇怪的习惯。」
「是这样吗?」
「国中的时候也一直都是那样,现在也是。」
「……观察得很仔细呢,会注意到那种小事。」
我如此回应,只见晓的脸颊微微泛红。
我们从沿海附近走到前往高地地区的坡道,市公所、集会所以及地方法院聚集在沿海的小片平野上。这座小镇被黑沉的鄂霍次克海和林木茂密的山脉所包围。定向高地,住宅区和公园逐渐变多。「再见。」晓挥挥手,身影弯进大多是富裕人家的高级住宅区后消失,章子阖起戴有厚重手套的双手,像是说悄悄话般小声说道:
「晓会那样其实是喜欢小花。」
「咦?才不是那样啦。」
「虽然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测,不过小花觉得他如何呢?」
「如何……」
章子不知怎么地看起来很开心,我困窘地想着该怎么回话,然后又转向朝海的那方……啊,这就是刚刚晓说的意思吧,我如此心想着。
总觉得停泊着巡逻船的海岸那方,有一双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大手抱住我,拉着我不放,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转头凝视该处。
「如何是什么意思,章子……」
晓姓大盐,他们家不只在这附近拥有土地,札幌也有,他出生在从以前就很富裕的家庭。我刚被收养时,大盐家的占地十分宽广,最近因为不景气的影响,规模已不如以往,但在当地若有什么麻烦,镇上每个人都会请大盐家出面,依然以有人望的老一辈为中心。
章子边走边快速地讲个不停。章子从国中时就一直很喜欢讲恋爱方面的事,因为她个性开朗,外表也可爱,因而颇受欢迎,不过还没有和任何人交往。章子时常笑我比她还要晚熟。对于生性文静的我,这位开朗健谈的朋友是一位可以开心相处的人。
「小花,我好想早点结婚喔,比起到札幌之类的地方继续升学,结婚不是比较好吗??」
「什么,妳在说毕业以后的事啊?章子总是想太远了。」
「为什么要笑嘛,那小花不想结婚吗??」
「……我绝对不结婚。」
我斩钉截铁地说出口,章子则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她用稍微正经的口气,开导般地说……「为什么?养父也会担心妳的。他奸不容易辛苦拉拔妳长大,妳不嫁人怎么可以呢。」
「因为……可是……我化为白骨的时候……」
「咦?白骨?什么??」
「不,没什么……」
我无力地摇摇头。
我在坡道路上和章子道别。章子家是酪农,在牧草地旁有一栋状似体育馆的平房,一整个大家族挤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我曾经去玩几次,从曾祖父到章子还是婴儿的侄子,统统生活在一起,这令我大感惊讶。章子也因此很习惯和家人生活在一起。
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边回头望了好几次海的那端,边继续爬着坡道。我的家位在这座坡道更上去一点的地方,就是高地最上面林立的公务员宿舍。定着定着,感到脖子附近冷飕飕,大衣内侧也渐渐被寒意渗透。我戴着手套解开系在辫子上的白色细缎带,因为留至胸前的漆黑头发编得密实,于是我用手指散开发辫,左右摇了摇头。缎带从冻僵的双手间被风吹走,我抬起头一看,在潮湿冬风的吹拂下,一头黑发……彷佛拥有意识般地飞扬舞动,遮盖住我的脸庞。
我看见有人在远处拾起我的缎带,是一个矮胖成人男性的身影。我拨开凌乱的头发注视,原来是田冈家的伯伯站在雪地另一头。
田冈先生是一位年约五十岁的男性,约从七年前开始任职于纹别警察署。听说他原本是在较为接近都会的地方生活,但我也不怎么清楚,好像是透过大盐家的一家之主——晓的爷爷的引荐才来到纹别。因为面貌粗犷刚强,外表看来有些恐怖,却由于额头上有一颗大黑痣,给人一股莫名滑稽的感觉。
我伸出手要他还给我,他便慢慢地走过来将缎带递出。
「您好。」
「……哇,小花这样看起来相当有女人味呢。」
「……」
他的口吻让我觉得不舒服,于是我没有回答。成人男性的说话方式有时会让我感到有些厌恶。见我默不作声,田冈先生尴尬地露出苦笑。他将手伸进大衣口袋里,缩起脖子换了个话题。
「淳悟在家吗?」
我猛力摇了摇头,头发在脸庞两侧晃动。
「没有,他今天不在家。」
「又不在家??真是伤脑筋的家伙耶。」
「不是的,呃,他昨晚还在家。不过有人打他手机,好像是紧急呼叫,所以他半夜便急急忙忙出门了。在到一半的时……」
「到一半?」
「啊,没什么。」
我低下头。
「……好像听到是俄国佬出了什么事。」
「噢,俄国佬啊!」
田冈先生厌恶地点点头。
俄国佬指的是经常在纹别港出入的俄国籍船员。不知从何时开始,镇上的人们对他们便有些许恐惧感。为了购买在日本领海已经捕捉不到的螃蟹,大约从十年前开始在渔港和他们做生意,但是那群说若异国语言、以冷若冰霜的表情注视着我们的外来男性,总让人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毛骨悚然。
「话说港口从今天早上就骚动不安,海上保安局在陆地也显得慌张,而且海上保安宫从晚上就一直埋伏,大清早便开始检查俄国佬的入港船只。据消息透露,他们从本州岛运来了大批偷来的机车和汽车,打算大量非法偷渡到俄国。」
「哦……」一我点头附和。
强风咻地急急吹起。
收养我的养父腐野淳悟,任职于纹别海上保安局。保安局分为在陆上值勤业务的人,以及在巡逻船上直接在海面巡逻的人,淳悟是专门负责海上部分的海上保安官。巡逻船规定二十四小时都必须有人在船上待命,每个月因为会有几次轮值而不在家,冬天是为了巡逻流冰,巡逻船甚至会远渡王北方领土附近,淳悟总会有好几天都没回来。
只要淳悟不在,我便相当寂寞。
我从坡道上回头望向海面,俯视停泊的灰色巡逻船。「妳会感冒喔,小花。」田冈先生说完,慢慢定下坡道。
我继续往上爬,终于回到宿舍。尽管可以搭公交车回家,但因为镇上人口持续减少的缘故,现在剩余的班数寥寥可数,尤其是学生的放学时问会挤得水泄不通。所以我总是反复地回头望着海,然后一边慢慢定回家。
如同长屋般五栋一排的公务员宿舍,是天花板低矮的平房,有着色泽黯淡的深红色铁皮屋顶,及涂上绿色油漆的窄长门扇为标志。附近有葱郁的草木,但在寒冬中,从设计成倾斜屋顶上不断滑落的雪却将其掩埋。屋内有宽广的厨房和客厅,以及作为寝室的一间三帖小房,是构造简翠却住来舒适的宿舍。
我取出戴在脖子上的项链,用挂在细炼前端的钥匙打开大门。走进冷飕飕的屋内,冻僵的手指打开电灯。昨天深夜慌忙冲出家门的淳悟,仍残留下一丝丝气息在房内。厨房餐桌上放置着咖啡空罐,我轻缓脱下手套,走近餐桌。解开的头发仍带着绑辫子所留下的微微卷度,朝着脸颊轻柔地垂下。
我拿起空罐,因表面冰冷的触感而打了个寒颤,同时轻轻地握在手中。双手彷佛抱着空罐似地,将嘴对上开口处,一股甘苦的咖啡香在嘴里扩散开来。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空罐好一会儿,就这么握住空罐逐一打开房间的暖气。点燃了瓦斯暖炉,以及打开地板暖气的电源。心想着爸爸回来或许会想洗澡,我便先放水,之后只要加热就奸。接着,我又因为等得焦躁,手上拿着空罐便直接冲出门外。
「噢!」
听见一道受惊吓的年老声音,我急忙站住。
大盐家的爷爷站在外头,他戴着毛线帽和耳罩,围起厚实的围巾。他穿起全套御寒的装束,拿着二口银色的小型相机,将相机镜头对准宿舍前雪柳的灰色枝桠,就这么回过头望向我,我下意识地轻笑出声。
「午安!」
「午安,小花。妳突然从门口冲出来吓我一跳吶。」
大盐先生微笑着,眼睛下方堆满了皱纹。
在我还小的时候,大盐先生是在札幌和旭川拥有数间餐厅的社长,总是让我偷看见他从口袋中拿出塞满钞票的皮夹,印象中是一位表情严肃的老爷爷。然而因为两年前北海道拓殖银行出状况,导致北海道全失去荣景之际,他毅然决然将所有店面转手让人。在那之后,大盐先生从事业中退休,摇身变成一位温和的隐居老人。最近开始尝试年轻时一直感兴趣的摄影,如此度过每一天。尽管他说自己只是玩票性质,但每天仍兴高采烈地拍着纹别的风景。
大盐先生朝雪柳按下几次快门,然后再次踏上雪地离开宿舍。
我坐在宿舍前坑坑洞洞的低矮水泥围墙上。
拨开积雪坐上去,水泥的冰冷直达腰际。
我定定地俯视着海面。
从这里可以清楚看见冬天的鄂霍次克海。
泛着黑光的飞溅泡沫宛如颗颗冰粒,奇妙的大海无论怎么看都显得沉重阴暗。宣告着流冰到来的细长白色封锁线,隐约漂浮在水平线附近。逐渐结冻的大海如同冰沙般,整个海面带着黏着性:在当地,这景况被说成是大海想睡了,是一幅既寂寞又空虚的壮观景色。从我懂事以来,我便一直眺望着大海长大,来到纹别之后也一直是如此。
我果然还是很喜欢北方的这片汪洋。
我双手抱着冰冷的咖啡空罐,就这么坐在墙上。太阳逐渐西沉,混杂着雪片,海水的气味乘着风,从坡道一路窜至高地。我百看不厌地坐在墙上。离靠岸还有一段时间,我凝视若远方拉起的流冰白色封锁线,以及逐渐结冻、发出暗淡光芒的海面。差不多过了大概一小时,皮府开始因为气温而感觉刺痛,身体深处已经冷得快要结冻,即使如此,我仍然不想待在温暖得令人窒息的房间里。
虽然不晓得爸爸何时才会回来,但因为我想等而始终等着。
偶尔会看见有人爬上坡道,但并非爸爸。这段期间有上班族或学生来去,认识的海上保安局人们不时出现在停车场的方向,爬上坡道。一想到淳悟或许马上就要回来了,胸口遂而发热:心情反而因为太高兴甚至感到悲伤。
头发迎风飞扬,在空中翩然起舞。北方大海的气味沾上发丝、肌肤,甚王达灵魂深处。我在等待爸爸回来。
单手拿着相机的大盐先生再次经过,看见我便吓一跳地瞇起眼睛。
他踏着雪地缓缓走近。
「妳会感冒喔,小花,为什么待在外面?」
像是对年幼的孩童说话一般,他担心地开口问道。
由于从小就认识,他并没有发现我正逐渐长大成人。我挺直背脊,用傲慢的口吻说道:
「我才不会感冒,因为我还年轻。」
大盐先生仿佛眺望着发育健康的幼鹿,回葸似地瞇起双眼。
「哈哈哈,这样啊。对了,小花,妳有见过晓吗?」
「…………我们是同个社团。」
「喔。」
自从我被收养后,大盐先生曾经开玩笑地问淳悟,以后小花能不能当他孙子晓的老婆。我因为这件事老是被淳悟调侃,所以每次都会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才不会结婚。」尽管很纳闷为什么没人听得出我是认真的,但淳悟每次听见我的回答,总是慢条斯理地点燃香烟,一副不相信的侧睑笑了笑。
想必大盐先生是因为上了年纪,才会一心祈求身旁年轻人的幸福。以为只要简单地将谁和谁凑在一起,就能构成一幅幸福的未来蓝图。这一定就是老化,或许因为大盐先生上了年纪变得衰弱,也因而不太体贴了。
我默默地低头看着海面。
「淳悟工作得很动吶。」
「是的。」
我奋力地点点头。
风更为增强。
「我最喜欢爸爸了。」
「那真是太好了。不过,当初我还在想不知道你们会变得怎样。亲、亲戚的……」
大盐先生话说到一半打住,像是强调般又反复了一递。
「他突然说要收养亲戚的孩子,没想到真的就带着妳回来了。」
「是啊。」
「那家伙因为工作的性质,经常会不在家吧。干脆地将家人刚去世的小学女童单独留在家里,毫不在乎自己会奸几天不回家,我可是一直为他提心吊胆。」
「我不在意。」
「是吗?不过那家伙,怎么说咧,也不是恶劣的家伙,却不在任何地方落地生根,像浮萍一样。我从他小时候就很清楚,他从以前就有些我行我素。」
「可是,男人不都是那样吗?」
我用大人般的口吻说道,大盐先生诧异地睁大双眼,然后可笑似地笑了出来。我感觉受伤,于是低下了头。
「……有什么奇怪的??」
「没有。这样啊,男人原来是那种生物啊,这下被小花将一军了。」
「啊,是淳悟……」
我发出如同吐气般的声音。大盐先生也跟着俯视坡道下方。「咦?」他发出低语,仿佛表示没看见般地皱起了眉并瞇起眼睛。
陡峭的公车站停着一辆暗色的小型公交车。混在冷得缩起脖子、慢慢定下车的人们之间,淳悟悠哉的身影出现在停车场的方向。
个子格外高挑,身形瘦削,黑色羽绒外套下伸着一双如同影子般的修长双脚。他一时停下脚步,又继续朝我这里走来。短短的头发被潮湿的风吹动,如同图纹般地缓缓摇晃。
他拾起头看向我这里,因为知道我们对上了视线,我感觉好幸福。
淳悟单手提着看来沉甸甸的超商塑料袋,他停下来从口袋拿出烟盒,一只手灵巧地将香烟放进嘴里,点燃火之后抽了一口又继续行定。我知道他在爬坡时眼睛始终向上看着我,大盐先生则浑然不觉。
慢慢地、慢慢地,爸爸走上前来。
双眼有些许的凹陷。他有一张端正的脸孔,却显得历经沧桑。淳悟现在三十一岁,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是一个俊俏的男人,随着年纪增长,气质也逐渐改变。他定近宿舍时,我注意到他脸上带着微笑。昨天早上刮的胡须略微长长,肌肤也因为彻夜工作而透露出倦意。额头上冒出汗水,可是脸颊却显得疲乏干燥。他彷佛咬若衔在嘴里的香烟,扬起单边脸颊。
「要糖果吗……」
「嗯!」
我跃下水泥围墙,踏着飞散的积雪直直奔向淳悟。淳悟伸手进塑料袋里,拿出棒棒糖,他盯着棒棒糖好一会儿,然后低下头看着我,再次仰起单边脸颊。突然像是用利刃刺穿般,他粗鲁地将棒棒糖塞进我的嘴里。由于我的嘴巴张得开开的,棒棒糖就顺着爸爸的意图,直塞进我的嘴巴深处。我用舌头舔吮着棒棒糖,淳悟握着棒棒糖,瞇起双眼观察似地俯视着我,然后轻轻闭上双眼,手指缓慢放开棒棒糖。他伸手将衔在嘴里的香烟夹在指问,眉宇问皱起纹路,伴随着叹气缓吐了一口烟。我知道他很疲累,因而担心地凝神仰望爸爸。终于,淳悟恍若大梦扨醒般睁开眼睛,眼下泛出些微皱纹低头看我。
「…………我回来了,小花。」
嗓音低沉而甜美。
「欢迎你回来,淳悟。」
下一瞬间,有股锐利的视线投向我的背后。我这时才想起,大盐先生正注视着我们。
眼神和声调为之一变,淳悟吐着烟故意用说教般的口吻说:
「不要吃太多零食,小花,会吃不下晚饭的。」
二浮悟真是的,刚才明明是你给我糖的。」
「那不一样。奸了,我马上来煮一什么吧。」
他不时偷瞄着大盐先生,并踏着雪地离开。在轻轻行了一个礼之后,走过他身旁。
「学校呢?妳今天早上应该没有迟到吧。」
「我没有迟到喔。因为第三学期很短,马上就到要考期末考的时候了,我有很认真地上课抄笔记呢。」
「这样啊。」
「我还有去参加社团,所以刚刚才回到家。还有啊,爸爸……」
——喀擦!
快门声响起,闪光登亮起一道白光。
两人同时停下脚步,我们视线偷偷交会,我不安地抬起头,淳悟则衔着香烟像在说不要紧般朝我点点头。我松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做出天真的笑容,跟着淳悟回头望向大盐先生。
大盐先生拿着银色相机对准我们,嘴角愉快地透出笑意。
「两人都笑一个吧。」
我和淳悟像表示莫可奈何般,露出既害羞又开朗的笑容。
淳悟从嘴边拿开香烟,烦躁似地粗鲁扔进雪地里。火红的星光隐没在积雪里,发出细微的熄灭声。前一刻仍燃烧着明亮火光的烟头,下一秒便熄灭焦黑。淳悟显得十分疲累而不耐,尽管脸上在笑,但我知道他实际上心情很恶劣。
两个人并排着注视着银色相机,同时加深脸上毫无一丝阴霾的笑容。
「大盐先生,要拍得漂亮一点喔。」
我笑着对他那么说,并在内心祈祷。
希望照起来能像一位幸福的女儿,希望那台银色相机不会照出任何异样。
大盐先生按着快门,哼歌般地说……「笑一个,笑一个来看看吧……」
闪光灯再次亮起。
太阳沉入在大海反向那有着苍郁树林的险峻山脉下,余晖更加深浓。冬天的纹别天黑得特别早。我们面向着夹杂片片雪花,宛如飘下只只白虫的黑暗,大盐先生挥着手渐行远去。我抬头看向淳悟目送大盐先生离开的侧脸,那里已经不带任何笑意。只看得见令人战栗的不悦,还有阴森的光芒。
我们牵着手走向宿舍,我用项链上的钥匙打开了门。
「晚饭呢?」
「首先得要洗米啊。」
「爸爸,你感觉好像很困耶……」
用邻居可以听见的开朗,我雀跃地说着并走进门。
北国的房舍为了遮挡寒气,门和窗户都打造得十分严实。一旦关上沉重的大门,便听不见外面的风声。冰冷的寂静包围着我们。外界的一切顿时整个被抽离,仿佛只剩下两个人存在一般。
当我伸出冰冷的手指欲打开灯之际,淳悟从背后紧紧抱住我。他像是一个庞大影子般从上方覆盖而下,伸长了手臂,湿冷的手掌从上包住我正打算按下电灯开关的手指。我像是被图针刺到似的,手指陡然停在半空中。
我一动也不动,因为感到幸福而无法动弹。
情绪恶劣时的爸爸,会像是抱着玩偶的小孩般用尽全力抱着我。
「妳的身体很冷。」
耳畔传来低沉的声音。
「妳不需要特地在外面等我,小花。」
「爸,很痒呢。」
他只要说话,吹拂在耳边的气息便会摇动,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喔,会痒啊?」
在他手臂的环抱之下我轻轻转过身,将脸埋进他的胸前。爸爸的体型削瘦,胸膛坚硬。胸前有一股像是雨水,又像是雾霭般的潮湿气息。男人身上一定各自有着类似体臭的味道,我觉得自己要是没有这股气味,一刻也活不下去,明明现在待在一起,却感觉说不上来的寂寞。
我们相拥许久,淳悟最后有些坏心眼地说:
「会怕痒就证明妳还是孩子。」
他冰冷的双唇用力地亲了下我的额头,随后放开了我的身体,脱下鞋子并走进房间。暖气已经发挥作用,宿舍内热得令人窒息。地板暖气的热度将冻僵的脚底逐渐化开,暖和了冻疮,也感到有些搔痒。淳悟站在厨房,逐一将购物袋里的物品放进冰箱。我坐在客厅地板上,角落摆放着沙发,反向的角落有台小电视,客厅中央的桌面上什么都没有,简直就像空无一物的大盘子。因为地板暖了起来,我坐在地上时,连腰部周围也逐渐融在升起的暖意中。
淳悟站在厨房回过头,扬起单边脸颊略微笑了笑。
我稍梢歪起脖子,像是一只规炬等待食物的狗。
淳悟大跨步走来坐在我身旁,他脱下上衣,吐了一口气,眼神挑逗地射向我。因为看得出爸爸的眼神中闪动着欲望,我也绽放出了笑容。他伸出手,温柔地托起我的下巴,我于是闭上眼睛。他用熟练的动作脱下硬挺的高中制服上衣,拉开深红色领结,再一颗颗解开衬衫钮扣。我彷佛被衣服摩擦的声音推着,一股高兴又寂寞的情绪再次袭上心头。
我尽量不发出声音。虽然窗户有三层窗框紧密隔绝外头传人声音,但室内墙壁颇薄,有时候也听得见隔壁的声音。左右邻居皆是海上保安局的人员和其家人,在这座小镇上大家互相认识。
我咬紧下唇,一脸忍耐的表情。屋内有问三帖的寝室,里头摆着一张床,但是不能在那里做,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爸爸让褪去制服和内衣而光裸的我横躺在客厅地板,他站起身并瞇起双眼,目不转晴地俯视我。因为爸爸的身材高挑,这样彷佛像从遥远的上方被注视着,当细长手臂伸向我时,我好像在盘子上被大人用巨大刀叉食用一般。不一会儿,爸爸开始脱去衣服。和我的苍白皮肤截然不同,爸爸的皮肤呈现浅黑色。每次看见他的皮肤,我便会厌恶起自己天生雪白的皮肤。我希望自己和爸爸结合时,也能变得像爸爸一样。
我轻悄伸出手,他浅浅一笑并用力地回握住。爸爸一丝不挂地跪在我身旁,彷佛在祷告一样,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碰触我。最后像是心意已决般地缓缓覆上我的身躯,爸爸庞大的影子让我的视线宛如处在黑暗般昏暗。爸爸干燥的唇和我小小的唇办相贴合,整个人彷佛从脊椎融化开来。舌头如同活生生的鱼又湿又滑,采进我的口腔深处。呼吸和唾液带着某种腥臭,然而爸爸宛若烫伤般灼热。
啊啊。
我闭上双眼。
爸爸的嘴唇滑过身体各处,我因为痒而忍不住笑了出来。越往下就越是搔痒,好奇怪啊。我忍住笑声,爸爸从我的下腹部抬起头,露出些许狼狈的表情说……「小鬼头!」
「……因为会痒嘛。」
「会痒的地方就比较敏感的部位,一定会很舒服的。」
「呵呵呵~」
「不要笑。」
仿佛一根小铲子般,执着地挖掘洞穴寻找些什么,爸爸四处碰触、舔舐,有时伸出手指粗鲁地来回抽插。因为爸爸高兴,我也跟着一起开始认真寻找自己身体应该拥有的女性部位。这段时间非常漫长,有时玩闹,有时认真,尽管每一晚都重复着这个我不明白的行为,但是因为爸爸比往常还要兴奋,我也感觉很幸福。就算再怎么找也找不到,即便我发笑抑或筋疲力尽,爸爸也绝不会感到疲累和厌倦。客厅的地板辽阔延展,我简直就像身在青涩的初夏乐园。,我将一切,都献给了爸爸。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当我开始烦腻而想睡之际,爸爸终于起身,又再次像祈祷般跪在地上一会儿,然后抓菩我的脚踝,慢慢打开我的身体。接着他闭上双眼,眉宇间蹙起皱纹,深深沉入我的身体之中。从这里开始我就晓得了,有某个未知的地方会满溢出一种东西,所以我想大喊我不是孩子。甘甜而又可怕,全身酥麻,整个人变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带着仿佛沉溺在黑海中,愉快地逐渐往下潜去的感觉,我和爸爸十指交扣,紧握彼此的手。爸爸的脸频频晃动,好像在波浪里载浮载沉。啊啊,我忍不出发出声音,爸爸便以其硕大的手掌捣住我的嘴。
……这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我从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就一直被爸爸这样抱着。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就连最喜欢的朋友也没有,其它的亲戚、老师都没有,任何人都一样。因为这件事如果被别人知道,爸爸会被逮捕。我从没想要对别人说,或者是想翠识别人知道;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从九岁开始直到现在。
只有爸爸和我两个人。
他的手臂环绕着我的腰,将我抱起来。下半身将淳悟紧缩在内,彼此紧密连结并凝神两两相望。淳悟两手搓揉我的乳房,露出撒娇般的表情,嘴巴缓缓张开。只有像这样紧密相连时,我和淳悟在监护人、小孩的身分上常常是对调的。淳悟这个人几乎不会向人撒娇。他带有亲切感,偏偏个性阴晴不定,即使板着一张脸也会受到旁人的喜爱,其实并没有和别人打成一片,很少会真的表现亲昵。唯有当我们暗地里结合为一体时,这样的淳悟令我无法捉摸,但也感受到一股难以忍受的悲伤。大大张开嘴巴,眼眶湿润地恳求我,就在下方被深深刺穿的情况下,我张开自己的嘴,朝淳悟如漆黑深渊的嘴里,慢慢吐了一口白色唾液。淳悟仿佛婴儿寻求牛奶股,专注地一口咽下。他露出还要更多的眼神,所以我接着再泌出唾液,朝地狱深渊吐下。在我体内的淳悟变得更为硬挺,我相开当心,明明是做出这种事的时候,我却笑了。双瞳迸出璀璨光芒,还要、再多、更多一点,爸爸激烈地挺出身体。那双眼瞳,带若如同死人般的黑暗,面带微笑的我,内心感到一丝战栗。我鼓起勇气,回应若他的乞求将唾液吐进深渊。纵然感觉害怕,但我想一直追随下去。我不明白欲望,但是我想治愈他的干渴。每当我泌出唾液吐下,被一口咽入爸爸体内深处时,我便会化为爸爸。当我涌上如此感觉,又再次对自己雪白光滑的稚嫩皮府感到厌恶。爸爸精瘦而干燥,衰老而粗糙的皮肤令我炫目。我想要和爸爸再更深入地结合,皮附和皮府厮磨,交融直抵灵魂深处,两人就这样合而为一的话,是最幸福的事了。
「今晚很久呢……爸爸。」
「因为昨天做到一半。」
「嗯,因为被紧急叫出去嘛。」
「无处发泄又没有睡觉,啊,累死我了。」
淳悟笑着,用力地抱紧我。他以单手环抱住我的腰抽动,结合的部位更加深入。
温柔地将唇贴在我的额头上,饥渴似地紧紧抱住我。爸爸的前端顶至我的体内最深处,腹部内发出闷弹。啊啊,就算旧继续深入,无论加何、熊论如何也无法化为一体的。
——隔天早晨,流冰冲来到岸边。
我因疲惫不堪而沉睡时,被淳悟摇醒而睁开了双眼。屋内最深处的三帖房里的单人床,从淳悟收旋我前便使用至今,我们每天睡在上头盖着棉被和毛毯相拥而眠。分不出是他还是我,两人的身体紧紧交缠在一起,爸爸的手臂不知从何处伸来,轻缓摇着我的头。
「起床……早上了。」
尽管我失神茫然,但仍感觉到淳悟先起身离开床铺,我也佣懒地撑起身体。白灿光线透过拉上的窗帘照射进来,客厅地板宛如水面闪烁着盈盈流光。我有股预感,因而急忙离开床上,睡衣凌乱而皱巴巴。我脚步晃荡地走近窗户,拉开窗帘。淳悟衔着香烟点燃,徐徐地抽了一口,伸手拿起电视的遥控器。
一打开窗帘,整面窗户宛如银幕般覆上冷白的光芒。
位处高地的这间宿舍可以远眺鄂霍次克海。海岸一带变成昨天尚未出现的整面苍白平原,闪烁着刺眼的光辉。冷冽的冬天寒气更形严酷,自西伯利亚飘来的流冰才刚抵达,还没有凝固成形,随着波浪一同沉浮摇荡。
今天是流冰第一天靠岸啊。
因为从水平线可以看见远方的封锁线,以为来到这里还要一段时间。一夜之间流冰就覆盖了海岸。回想起在天亮之际,似乎听见如同地震般的怪物咆哮似轰隆巨响。一定是风推挤冰块互相撞击,发出阵阵撼动声响。
远处可以看见有大群海鸥飞在天边,接二连三发出的响亮短促叫声似乎也传到了这里。
淳悟打开电视,此地有线电视的气象报告正在播送。
听着气象主播告知气温将降至此冬季的最低温及流冰靠岸的消息,淳悟坐在沙发上瞇起了眼睛。他懒洋洋地听着报导,将香烟捻熄,吐出一口烟并站起身。定向浴室的背影消失于其中,一阵子后傅来刮胡刀启动的声音。
我沮丧地拉起窗帘,依旧一身睡衣姿态呆站在原地,恍惚地盯着有线电视。今晨破晓前靠岸的流冰,将会维持目前的强度,直到二月下旬前都会坚硬地覆盖住海岸线。除了海上保安局的巡逻船和大型拖网渔船之外,其它船只皆不得航行。在春天来临之前,渔船几乎都处于休息状态。
好几年前曾经发生过从都市来的旅客,安排在流冰上举办迟来的新年会却不幸被海流冲走,最后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巡逻船救起的事件。今早的新闻也理所当然地再三提醒当地民众,不要到流冰上头去。
梳理完毕的淳悟从浴室走出来,他看了一眼穿着凌乱的睡衣呆望着电视的我,扬起单边眉毛,催促我赶快准备。我点点头,揉着眼睛越过淳悟进到浴室里。在满是龟裂褐色磁砖的浴室内洗脸、梳理头发,镜子映照出自己睡眼惺忪的脸庞。拿梳子将黑发分成两束,仔细编成麻花辫俊系上细缎带,我变成了一位文静的十五岁学生。虽然朋友章子有修眉毛并描细,甚至还偷涂上薄薄一层的口红,我则让眉毛维持原状。我身上有浅色的唇膏,有时才会涂一下而已。
我跑回三帖大的寝室,伸手拿取挂在门楣上的制服。换上制服,仔细打好领结。走到厨房去,淳悟正将牛奶倒进杯子里,烤面包机轻快跳出两片烤成小麦色的土司。淳悟将炒蛋盛在盘子上,然后拿起一根大汤匙将草莓果酱抹上吐司。见我楞楞地看着,他以眼神催促我坐下。我坐到桌前,拖着腮专心注视着爸爸。
我不知道爸爸现在在想些什么。
爸爸只是低着头将果酱抹上吐司。
他将抹好的吐司放到我的盘子里,瞄了我一眼示意我快吃。我点点头,伸出手拿起吐司。爸爸也开始在自己的吐司上涂抹果酱。
用大汤匙挖出的果酱宛如血滴般闪亮亮。他粗鲁的涂抹方式,让汤匙在吐司上划出一道纵长开口,看起来彷佛从该处渗出血液般。淳悟将汤匙扔到桌上,慵懒地撑着脸颊,然后突然张开嘴,一口咬下被血染遍的破洞吐司。
电视始终开着,天气预报专业频道重复播放着新闻。因为工作的性质,淳悟总是很注意气候的变化。因为听见气象主播说从下周之后天候转坏,请注意风雪,于是我便小声地说道:
「暴风雨会来喔,淳悟。」
「是啊。」
「……今天你休假吧?」
「嗯,不过……」
淳悟嚼着吐司,看向我。他就这么撑着脸颊,脑袋微倾地用戏弄般的眼神俯视着我。
「因为流冰来了。」
「要巡逻……?」
「嗯……怎么啦,表情那么寂寞。」
听他这么一说,我忽然问真的寂寞了起来,甚王开始想哭。当淳悟正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放在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淳悟站起身并接起电话。「我是腐野……好,知道了。」他如此低语后便挂上电话,随即又打给其它人。「我是腐野。要集合了,是的,目标十号。」他简短地传达出去后,再次挂上了电话。
他回过头看向单手拿着牛奶且垂头丧气的我,然后微微一笑。他走过来,手温柔地放在我的头上,用怜爱般的动作抚摸了奸几次。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
「嗯。」
「小时候不是都没关系的吗?小花。」
「我越来越觉得寂寞嘛。」
「哦?」
L。淳悟微微抬起下颚,耐人寻味地俯视着我。「怎么了啦??」我问道。
「妳现在的脸看起来很成熟。」
「真的吗?」
「嗯……不过已经恢复原状了。」
我鼓起腮帮子,淳悟落寞地浮现一丝笑意,低头紧盯着我。
我将牛奶杯放在桌上时,淳悟突然对着我的嘴唇伸出手指。我感觉到一股黏腻,原来是有果酱沾在上面,是艳红如血般的草莓酱。我微微张开唇办,他骨结分明的修长手指粗鲁地戳进我的口腔深处,我悄悄抬头一看,寄宿在淳悟双眼里的幽暗光芒像是刺激着我孩童的部分,彷佛舔舐般地凝视着我。如同孩童般畏怯的情感,以及像是从身体深处融化开来的愉悦心情,交相混杂笼罩着我。我吸吮着爸爸的指头,专心一意地舔着,淳悟的眼神也开始变得狂乱。他跪在我面前,彷佛向神祷告般,在异常深重的沉默之后——
我发出低沉的呢喃。接着,他又将脸埋在我的制服胸前。爸爸红黑色的舌头在深红色的细长领结上,宛如别种生物般滑行。被唾液沾湿的地方更加浓艳,染上和舌头一样的阴暗颜色。
淳悟抬起头和我四目相望。宛如喘息般,爸爸淫秽地张开嘴,我偏着脖子,轻轻将自己的嘴唇阽上爸爸因沾有唾液而湿润的嘴唇,当舌头交缠之时,蓦然间有什么在发亮。
那是不同于流冰,只在剎那出现的强烈亮光。因为惊讶而僵硬的耳朵里,传来比亮光稍晚一步的细小快门声。
喀擦——
我和淳悟同时回头望向窗户。
啊……我短短地倒抽一口气。
原本拉上的窗帘,角落处微微开敞着。我回想起刚刚在看流冰的时候打开,却不小心没有奸好拉上。窗户另一头似乎有道人影。我们僵在原地注视着窗外,人影则逐渐远去。淳悟伸手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窗外似乎隐约传来踏在雪地上的细微脚步声。
我和爸爸面面相颅。
「爸爸,刚刚那……:大盐先生吗?」
我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因为流冰靠岸……」
淳悟喃喃自语的同时站起身。
「一大清早想要拍照的老爷爷兴奋地四处闲晃,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淳悟眉头深锁,缓缓歪着脖子。
我跑到窗边,打开窗帘,而外头已经没有人了。在朝阳反射之下,宛如玻璃般的巨大流冰在远处刺眼地摇晃着。
淳悟接到集合通知后必须立刻上巡逻船,海上的保安局规定只要有紧急情况,全员就必须上船出海。所以休假时也得随时保持手机能连络到的状态,同时有义务待在必须能马上赶回来的地方。淳悟曾经听一位上司伯伯说过,在没有手机的时代,就得从自己这边打电话到船上,报备目前所在之处和电话号码。检查入港停泊的货柜船,或是被叫去救助翻覆的渔船时,只要一、两天就会回来,然而在巡逻流冰时必须远渡北方,会有大约一星期的时间不在陆地。出海之后,手机也收不到讯号,这段期间自然听不到淳悟的声音。
爸爸急忙离开家门,宿舍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慢吞吞地准备前往学校,定出门时,正奸章子也特地爬坡上来接我。她知道当流冰靠岸的时节,就只会剩下我一个人在。她望着我的表情说:
「妳又垂头丧气的了!」
然后取笑我因为爸爸不在家就没有精神。两人戴着毛绒绒的耳罩,配上毛线帽和围巾,并偷偷在制服裙底穿上运动裤,我们以这身温暖的装扮步行于雪地上。在坡道半路,可能是受到章子的邀约,晓正在那里等我们。
我看见晓稳重的白皙脸庞时,内心顿时为之冻结。我第一次……对自己的朋友晓感到恐惧。
他是一位温顺善良的男孩子,但那张侧睑却和大盐爷爷十分相像。他炫目似地抬头看着我们,缓缓挥了两次戴着厚重手套的手。
「小花没有精神。你看,都枯萎了。」
章子笑笑地指着我,晓轻笑出声。「因为又有将近一个礼拜的时间要孤单一个人吧。今天早上爷爷直嚷着说,想邀请小花也一起过来吃晚餐……妳今天要来吗?」
我整个人僵直,猛力地摇着头。看见我露出畏惧的表情,晓一脸讶异地直觑着我。我们并行慢慢走下坡道。
「我喜欢自己一个人等爸爸回来。」
「妳很奇怪耶!」
章子插嘴说道。
「我们家爷爷啊,昨天也说小花在宿舍外频频喊着爸爸……一直等爸爸回来,他说妳被养得很怕寂寞,让他很担心。」
「是吗……」
「爷爷很喜欢小孩子。小花刚来镇上的时候,他整天帮忙照顾妳,也老是对我提小花的事情,要我帮忙妳家里的事情,或是在学校要多找妳说话,老实说真的很烦,不用他说,我们明明已经是朋友了。」
晓像是觉得滑稽地笑了出来,笑容果然是和大盐爷爷极为相似的安稳。我移开视线,含糊地点头附和。
「今天早上也说要出去拍流冰的相片,反正二疋又是跑到宿舍那边去的。虽然他是真的喜欢摄影,不过那都是借口,他其实只是想去探望小花吧。看妳会不会寂寞,有没有好好吃饭。」
「我对他说因为我很年轻所以不会感冒,他就很佩服地看着我。」
我低声说着。
在我们边定边聊当中,不出一会儿便从下坡道来到了海岸线。反射着刺眼朝阳的流冰,尚未完全凝固。飘流各处的冰块迭成小山,然后变成庞大的莲叶般形成莲叶形状的冰块,飘浮在微波中,可以自冰块间窥见漆黑的海面。这些冰块过一阵子后,便会受到风或海流的力量挤压,凝固在一块儿,混杂着各处近十公尺高的丘陵,变成一片青白色流冰平原。然后在陆地上就会看不太见海面,波浪的声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风吹动流冰时所发出的响亮撞击声。类似金属的声音,或是某种啼叫声,声音千奇万变。
白色海岸线绵延至远方,几乎分辨不出哪里开始是陆地、哪里开始是海面,交界线逐渐变得模糊。
到哪里是陆地?到哪里是海呢?
要区分界线,对我们来说是件难事。
这是理所当然的。
巡逻船化为一个小灰块,浮在被染成一片白的海岸线上。高挂的日本国旗和海上保安局的旗帜,在掺杂冰粒的刺骨冬风中飘扬。逐渐被青白色流冰封闭的海显得壮观又恐怖,巡逻船像是一艘玩具船,看来恍若不堪一击。
不安在内心扩散开来,一心只盼望能够听见淳悟的声音。然而,他现在仍然身处在收不到讯号的地方,而且上船之后我也不好去妨碍他执行任务。眼看巡逻船左右摇晃了一下,没多久便一声不响地驶离岸边。我停下脚步,默默目送着巡逻船英勇突破流冰的重围,航向冬天的鄂霍次克海。玩具般的巡逻船仿佛被闪烁着青白色光辉的汪洋吞噬,摇晃着船身渐行渐远。恍如将一去不复返般,船影不可思议而静谧。
爸爸要离开了……
我背对大海,和朋友们一同跨进校门。就在此时,书包里的手机突然响起。因为我们一路上边闲聊边慢慢定到学校,已经快要迟到了。我用门牙咬住手套的前端脱下,伸出苍白受冻的手握着手机;章子他们则精神奕奕地往教室直奔而去。
我听见手机里爸爸慌张的声音。由于讯号过于微弱,他的声音好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听起来遥远又低沉。
「小花,我走了……」
「嗯,要小心喔……」
手机另一端传来的声音,混杂着仓促的脚步声和保安官们的交谈声。「小花…」淳悟再喊了一声我的名字,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电话在杂声响起后便随之断讯。这时正巧响起了钟声,我握着手机定近鞋柜,慢吞吞地换上室内鞋。一股恐惧深植于心,无论怎么样就是无法忘记今早听见的微弱快门声。明明要迟到了,我却无法迈开步伐奔跑,独自踉舱地走在一楼走廊上。章子见状跑了回来。
「看来有个没精神的孩子喔。来,快跑。」
她拉着我的手开始冲上楼梯,我试着轻笑了笑,对抗充斥全身的恐惧。
从那天早晨开始,寒意彷佛从坡道滚滚而下般骤然增强。积雪也变得厚重,景色开始笼罩在阴暗的灰色之中。
我一个人吃完早餐来到学校。坐在窗边的座位上托着腮,凝望着满布流冰的海面。反射着冬天的微弱阳光,聚集的流冰在短短数日间凝结成雪白一片。原本可以在冰块问看见的漆黑海面不见了,变成表面光滑的青白色平原。海水的香气渐渐自冰块覆盖的大海散去,只有大型船通过的地方在四处形成如山中兽路般的冰穴道路,可以窥见在其下方颜色更深暗的一整面海水。
我连续好几天都撑着脸,边上课边目不转睛地眺望大海。随着冰块逐渐覆盖海面,我的决心也变得明朗而冰冷,静静凝结成形。
——我在等待冰块硬到可以步行在上头的那时。
巡逻船已经驶向遥远的北方,手机的讯号早已收不到。我一想到逐渐远离冰冷北方海洋的船只,内心便因不安而动摇。尽管上课时心不在焉,放学后我还是有乖乖去参加社团。我坐在有两个暖炉、热到几乎要教人窒息的音乐教室,比起在教室时,这里更能清楚在窗外看见前方下着雪的大海。我拿着长笛,贴在唇上,开始练习为春天甲子园预赛加油的曲目。我的视线追随着乐谱,发出拙劣的笛声。吹同项乐器的二年级前辈时常过来关心我的情况。听见小喇叭宏亮的声音从讲桌处传来,「我会吹了。」章子将乐器自嘴中移开并笑着说道。她和练习同样乐器的学生开心地并肩站在一起,不知在聊些什么。
我站起身,长笛从制服裙膝盖处滚落地面。前辈见状上前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说:
「我身体不太舒服,再练一下我就要先回家了。」
我回过头看向窗外,冰冻的大海变成平原,诱惑人似地闪闪发亮。
到周末之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星期天早上,因为家里已经没有食物,不得已之下我只好出外购买。淳悟在值勤的时候,通常会为避免我烦恼而事先准备奸食粮。,然而这次是突然出海,尽管附近的人会过来关心、拿些东西来给我,但就算是这样,冰箱里头也没两、三下就空了。我在海岸边的超商停车场碰见了大盐家的爷爷,停车场和原先是车站的木造建筑物相邻,大盐先生正从改为公车站的建筑物里缓步走出。我惊恐地注视着那个身影,大盐先生整张脸干燥皱巴,身体也略显消瘦,感觉像一瞬间老了十几岁。
「小花啊。」
被大盐先生叫住,我于是停下了脚步。
谁都没有主动靠近对方,我们就杵在原地好一会儿。海鸥低空飞过头顶,发出高亢的叫声。
天空降下了些微雪粒,天气还不错,海面上的流冰反射着刺眼的朝阳。冰块互相推拥碰撞,还隐约听得见微弱的摩擦声。
大盐先生刺眼地瞇起眼睛看着我,然后像是下定决心般慢慢走了过来。
「早安。」
「嗯,早安。我正好为了妳的事情去了一趟旭川,早上搭第一班公交车才刚回来。」
「我的事……?」
大盐先生栘开目光。他不知为何一时之间衰老到令人不可思议,和一周前见面时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我跟在向前迈出步伐的大盐先生后头,他颤颤巍巍的脚步让我忍不住伸出手扶他的手臂。大盐先生一被我的手掌碰到,整个人吓了一跳,彷佛被污秽的东西碰到似的,皱巴巴的脸颊顿时僵住,我见状讶异地连忙抽回手。
我像是逃跑般加快脚步,朝海岸定去。
……他有跟上来吗??
我担心地悄悄回过头,只见大盐先生拖着蹒跚的步伐追了上来。于是我放心地稍微放慢脚步。尽管感觉受伤,不过在这里见面正合我意。
「妳小时候啊,」
大盐先生忽然以清楚的咬字说话。我回过头纳闷地微微偏着脖子,大盐先生用宏亮的声音继续说道:
「那时拓银的经营状况还很好,我在薄野开了很多家店,旭川也有三家。哎,因为泡沬经济,之后景气越来越低迷,拓银出了问题,在北海道的公司纷纷倒闭,也减少雇用年轻新进员工。对我来说,那当然也是一段艰苦的时期……对了,我还记得喔,和妳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我和大盐先生并肩走着,肩膀之间有道冷冰冰的距离。他的惊吓反应伤害到我,纵然在意蹒珊定着的大盐先生,但我已经没有伸出手的勇气。我低下头,咬住了嘴唇。
虎头海鹏伸展黑色的羽翼,在头顶缓缓飞过。天空蒙上淡淡的灰色,耀眼晨光从云缝问倾泻而下。
我们来到海岸边,眼前出现广阔的流冰平原。冰块紧密相凝结,和覆盖着积雪的陆地之交界线变得模糊。冰块反射着晨光,仿佛不存在于这世上的目眩神迷。
「我不知道妳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妳不发一语地孤伶伶地待在当作避难所的骯脏体育馆,小小的身体不断发着抖。妳当时很冷、很害怕吧,家族中只有下妳一个人幸免于难。
我看着妳就掉下了眼泪,不过当时我没有能力对其他人伸出援手,因为经营薄野的店,我欠了一屁股债,因为不甘心失去一切而过了一段荒唐的日子。虽然我认识妳的父母亲,但不是很热,可是我第一眼看见妳,就觉得妳是那么弱小、那么可怜。从那之后,我认为自己变成了一个比较善良约人。一面对神情沮丧的我,「小花……」大盐先生以过去不曾听过的生硬口吻唤着。
我从海岸跨越海与陆地的边界,摇摇晃晃地站到了冰块上。流冰十分坚硬,表面甚至像映照得出脸庞似地闪烁着青白光芒。大盐先生用担心的语气轻声说:「妳那样很危险的。」我回过头,只见他用不稳的脚步追上来,当我准备伸出手想要扶他之际,却又因为胆怯而作罢。大艳先生低头看菩我慢慢放下的手,表情倏地僵硬了起来。
「那个男人,淳悟……」
他的语气有些变了。彷佛压抑着盛怒般,阴暗的声音带着颤抖。流冰在脚下发出响亮的轧叽声。声音之大,宛如脚下的黑海中潜藏着怪物,不时发出吼叫。寒气从鞋底透了上来,我浑身不自觉地开始发抖。
声音之所以会低沉下来,是来自对淳悟的愤怒吧。大盐先生继续说:
「我从以前就很了解收养妳的那个男人,因为我从他小时候就看着他长大。」
「嗯……」
「他有些地方和妳很像。小花,那家伙的老爸在随便就可以捕到螃蟹还是什么的时代,是一个在渔船上工作又还不错的渔夫。因为贪好女色,四处拈花惹草,把女人家弄哭。有次他开船到北方领地附近,刚好有暴风雨来袭,渔船因此翻覆,他就这么轻易地死了。由于没有打捞到尸体,那个北方大海男人就此消失在海中。那时淳悟还在念小学,他的母亲于是变得非常严厉,仿佛代替死去的父亲尽职责。她勤奋工作,严格管教儿子。淳悟因为父亲死于大海,继而失去了温柔的母亲,最后被身兼父职的母亲控制,但为什么他长大成人后,还故意从事前去北方大海的工作呢,因为那是他父亲坠入的大海,就是那片宽广又阴森的可怕大海……变得不像母亲的那个女人,在淳悟高中毕业之后也去世了。话说起来,在他的母亲搞坏身体的时期,他刚好被亲戚,也就是妳父母代为照顾。大概和妳差不多大,或是再小一点的时候,就在妳出生不久前。」
「大盐先生,危险。」
「噢呀。」
我留心着脚边,同时轻声低语。险些滑跤的大盐先生,露出滑稽的笑容停下脚步。
流冰上没有其它人。由于是星期日一大清早,晨间的海岸没有半个人影,只有映照若阳光的流冰平原,宛如不存在这世上般雪白而闪亮。直到海的另一端,青白色平原闪烁着光芒无尽延伸。偌大的汪洋下彷佛潜藏着怪物,透出一股毛骨悚然的静默。吐出的气息化作白雾,冷冽寒风吹来,站在流冰上,我莫名涌起一股寂寞又不安的情绪。那是唯有大自然才能带给人类的寂寞。
我不害怕,我心想着。我很清楚潜藏在大海里的怪物,以前我曾经被怪物吞噬,也曾经被救起来。
然而,我本身并非怪物,只是平凡的人类。一旦再次踏出步伐,便会因为不安而意识模糊。
——我不晓得自己能不能办得到。
海鸥发出暸亮的叫声,拍动着翅膀飞过。
「小花,当我听到妳的事情的时候,」
大盐先生的声音仍因为怒气而颤抖。
「嗯……」
「我一直念念不忘,于是我问淳悟,他在破碎家庭中长大,不晓得何谓正常的家庭,怎么能养育小孩。那家伙露出讽刺的表情笑说,是啊,你说得没错。这是收养妳那时的事情,是过去的那份责任吧……可是,凡事用那种方式思考的男人……当时那家伙二十五岁,经济上虽然稳定,但因为身为海上保安宫,常会不在家。而且他又是有些古怪的男人。」
「嗯……」
「我很担心,但我觉得他将妳照顾得很奸,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是啊……」
「过了一阵子,小盯离开镇上,我开始有了疑问。因为我认为她打算和淳悟共组家庭,而且似乎也很疼爱妳。可是,有一天她突然消失了,淳悟也没有去找小町,对她不闻不问。于是我便心想,淳悟或许是遗传了父亲的风流个性,我……什么也……」
他的话语打住。
话说到后来,我发现怒气从大盐先生的声音里消失,反而是带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悲伤。
我低下头,感到羞愧不已,寒气中似乎只有背后变得温热。大盐先生目光朝上,观察着我的表情。我不由地往后退,站在冰块上发出一声哽咽,我咬紧牙根忍耐。
大盐先生的声音听来更加地悲伤。
「我……其实从他小时候就不了解那个男人究竟在想什么,始终都不了解,甚至曾经觉得他有些恐怖。因为不清楚,所以大部分的男人对于要反对含糊不清的事情都会犹豫。可是,或许顺从着直觉比较好吧。像拓银那时候也是,我明明是凭直觉工作,却认为不会发生问题而来不及应对。店面一家一家收掉,我对自己的愚昧感到十分后悔。小花……」
流冰仿佛不存在这世上般的洁白闪亮。
「我们不应该将妳交给那种男人照顾。」
「不是的。」
「这是我的责任。小孩无法做任何选择,最重要的是,小孩是无知的。」
「不是、不是的,大盐先生……」
「不,我说得没错。」
「我明白的,这是我选择的,是我……」
「妳不明白,妳现在仍旧是个孩子啊。」
我往后退,大盐先生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我边注意大盐先生笨拙的脚步,边背对着他向前走,并且回头看了好几次。从陆地上乍看之下以为是一路延伸至西伯利亚的流冰平原,一定到这里便可以清楚看见与黑色海面之间的交界。尚未凝固的小流冰在阵阵波浪问摆荡。令人以为黑色海面下潜藏着什么恐怖东西的流冰轧叽声,这会儿也变得大声而尖锐响亮。这里已经不是陆地也不是海,是不属于任何一边的奇妙地方。我加快脚步,越来越靠近海面。
就快到了。
终于定到没有流冰、能够看见漆黑冰冷海面之处,我停下了脚步,大盐先生似乎担心我定那么急会跌倒,他从后面拚命追赶上来,战战兢兢地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他的手掌奋力制止我,像是在说不要再继续前进了,妳哪里都不能去。
我咬牙忍耐着。
……怎么办。
些许犹豫的心情油然而生。放在肩膀上的手掌,力道强劲得不像是一名老人,我像是心脏突然被紧紧揪住,害怕得全身僵硬。
「昨天晚上,我去了旭川一趟。」
「嗯……」
「因为那里有妳的亲戚,我请她不要问原因,总之先带妳回去照顾直到高中毕业。对方是经营罐头工厂的,妳知道,就是妳父亲的表妹家。她说曾在法会上见过妳。尽管经营工厂不轻松,但我说我会帮忙的,她便欣然同意了。虽然住在大家庭会很吵闹,可是那是一个很温暖的家,那才是所谓的家庭。我有事先确认过。所以妳大可放心。」
「……」
「然后妳高中毕业之后,有意继续升学的话,我会供妳念书。相对的,妳踏入社会之后要好好回报我喔,就是长大成人后要嫁个普通人家,不要再回来纹别比较好。」
风变得强烈,冰块发出微弱的轧叽声。海面上漆黑的波浪翻腾,隐约发出冰冷的声音,结冻的海草依稀在波浪问摇晃。
我内心想着,他没有再提起孙子的事情了。因为我并不是生长健全的健康幼鹿,所以大盐先生不再提起晓的名字。强风又一阵吹起,围巾随风飞舞,冰块的凉意从鞋底直窜上来。
我轻轻将脚伸到一块约有两公尺的方型小流冰,小心翼翼地跳到那块像一艘小冰筏的流冰上回头。大盐先生慌忙地喊着:「危险啊,小花!」他的声音恢复成以往像是担心幼童的声音,他似乎忘了自己是一名老人,连忙也跟着跳过来,用力地抓住我的手腕。
他直觑着我咬牙不发一语的脸庞,语重心长地说:
「那个男人在过了这礼拜后,还有好一段时间不会回来,在父亲坠海的遥远北方大海上漂泊。
妳趁这个机会赶快离开比较好,男人和女人是很难缠的关系,我也很清楚这一点。简单收拾些行李就奸,我们马上出发,我不会告诉那个男人妳去哪里,妳一定也觉得这是一场恶梦。就这样做,明白了吧,小花。」
「大盐先生,我……」
「然后妳要更改腐野的户籍,恢复以前的竹中,因为住在旭川的亲戚姓竹中。忘了吧,小花,将那些事情全忘了。」
「更改户籍?」
「嗯,就照我的做吧,这样对妳最好。」
我又更加用力咬紧牙根,感受着自鞋底窜上的冰块凉意,以及潜伏在下方的大海怪物那可怕的气息,风冰冷得不像存在于现实。
我抬起头时已下定决心。
……我要杀了他。
我彷佛真的变成一头年轻的雌鹿,猛力地推了一把大盐先生的身体,然后从小流冰上跳到流冰平原上。冰冷的风吹来,我的头发随之飘动。大盐先生似乎吓了一跳,我听见他倒抽一口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回头一看,大盐先生也慌张地伸长脚打算跳过来,我用冰冷的脚奋力地踢了他的身体三次,三次都让我觉得他轻而干枯。大盐先生果然是衰弱的老人,我的恐惧顿时全消。满布皱纹的手伸过来想抓住我的围巾,于是我使劲朝他的脸挥下奸几准。
强烈得吓人的风吹起,承载着大盐先生的流冰碎块逐渐缓缓离开平原。
大盐先生错愕地看着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我以为他像是过去害怕淳悟一样害怕着我,然而那张脸上却仍然带着担心孩子般的不安表情。满是皱纹的脸庞蒙上阴影,以悲伤到令人厌恶的表情注视着我。
「小花,不要这样!」
「我绝对不要更改户籍。」
「小花,不行的,这样是不行的,妳、妳不明白啊。」
「我不会跟任何人结婚,也不会更改户籍。长大之后也一直会是腐野花,我不准任何人阻止我,即使化为白骨,我也要一直和淳悟在一起。」
「妳不明白啊……」
流冰漂浮远去。
他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吗?大盐先生甚至没有开口向我求救。他拉高音量,重复着同样的话,拚命想将话语传达给我。
「妳、妳……」
「闭嘴。」
我用低沉的声音喃喃道。
我离不开爸爸的。
绝对离不开。
所以,我不结婚。
……我没有向任何人说过这件事。
以前,我曾有过父母和兄妹。四个人同时在我九岁的时候死去,现在大家和睦地一同葬在那座小岛上的坟墓里。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和身为亲戚的腐野淳悟成为收养的关系。所以如果我死掉的话,不会葬在双亲的坟里,而是会被葬在淳悟家的墓里。
我是在好几年前的法会上知道这件事,是前来参加的亲戚告诉我的。亲戚慌张地对着低头不语的我说,真可怜,这样妳一定很寂寞吧,真抱歉告诉妳奇怪的事情。不过,小花因为是女孩子,反正结婚之后也是入夫家的坟。那个人不断安慰着我,但我并没有难过,而是高兴得不得了,我是为了藏起忍不住浮现的笑容才低下头的。
我和淳悟成为家人之后,即使死后化为白骨,也不会分开。我长大成人后,只要不结婚,就能一直在一起。我喜欢爸爸,只想永远待在那个人身边,所以才会高兴得低下头。
大盐先生在逐渐远去的流冰上呻吟,痛苦地对着因愤怒而颤抖瞪视着他的我叫喊……「小花,妳、妳不明白的,妳和那个男人是……」
我站在流冰平原上,定定盯着大盐先生。被仿佛不存在于这世上的白光笼罩,大盐先生被黑色海面一点一点带离。在强风吹抚下,流冰发出剧烈如动物般的轧叽叫声。
遥远的记忆慢慢在内心复苏,我瞇着双眼回想起刚被收养不久,某一晚淳悟在我面前裸着身体,深深垂下头时所说的话。
(妈……)那个声音低沉又柔软。跪在还是小学生的我面前,淳悟像祈祷般地重复着。第一次有大人对我做这么,尽管惊讶,但我随即就了解其真正的意义。
现在和淳悟两人独处时,我有时会念着那话语。在那个时候,两人的立场便会像魔术般对调,令人搞不清楚究竟哪一个是监护人、哪一个是孩子。我一想起这件事,便会觉得高兴又不切实际,下意识就露出深沉的笑容。
那是我的父亲。
我的男人——
看见我脸上浮现的表情,大盐先生啊地轻呼一声。然后这时,他宛如在夜晚的山路撞见野兽,惊恐地望着我。
「难道妳都知道吗……明明知道,却一直做那种事情吗……」
「我知道。」
「妳是……」
「是父女吧,淳悟和我是父女。」
「妳、妳……」
「我们不单纯只是亲戚,我早就发现那个人其实足我的亲生父亲」
「妳明明知道,却还一直做那种肮脏的事情啊!」
「不要插手我们之间的事情。」
或许正因为是父女,才会做出肮脏的事。虽然我这么想,却无法顺利从嘴里说出这句话。我回想起每晚在弄脏女儿的肌肤前,淳悟会跪下来像是祈祷般垂下头的那张晦暗侧脸。彷佛在祈祷般,那是我们爱的仪式。
女儿是被父亲玷污的神……
大盐先生惊愕地张大嘴巴看着我这里。风又更为强劲,小流冰慢慢远离,已经到了不拉高音量便无法听见彼此声音的距离。我看着大盐先生越来越小的身影,强忍的泪水渗了出来。叽、叽,脚下的怪物发出声音。双手冻得直发抖,巨大的虎头海鹏从头顶上掠过,头发在风势下大幅扬舞,我因为愤怒而全身稚颤。
「亲……」
我发出吶喊。
从未告诉任何人的事情。
不曾希望他人了解的事情。
我在白光笼罩下,撕裂喉咙吶喊着。
宛如野兽般怒吼着。
「亲子之间,在这世上有什么不能做的事情吗?」
就像一只野兽。
「明明比任何人都重视对方。」
我就像一只野兽。
「因为我们血缘相系,和其它人不一样。父女之间,没有什么不能做的事情。」
大盐先生喊了回来,带着满满的确信,用浑身的力气喊出了一句话。
「有!」
「闭嘴。」
「妳还是孩子所以无法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有不能做的事情、有不能跨越的界线,这是神所订立的。」
找正站在流冰平原和冷冰冰的黑色海面两者交界处哭泣。感受着脚下如怪物般可怕的自然力量,祈求一片漆黑的诡谲大海帮我杀了这个人。我站在雪白平原和黑色海面的边界,愤怒的泪水潸潸落下。
哪里是陆地,哪里是海?
想必不从远处就无法分辨吧,如同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间的裂缝处。
到哪里是这个世界,从哪里开始是那个世界?
对我们这种人来说,要区分界线是一件难事。
这是理所当然的。
只剩下乘载大盐先生一个人的小流冰,飘浮在漆黑的寒冬大海,彷佛远赴黄泉的小船般摇摇晃晃地飘离。不知何时,大盐先生像是一名幼童般发着抖号啕大哭。他边哭边喊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要紧紧束缚着我,他发出了不像老人的顽强厉声。
「在这世上,有绝对、不能做的事情。即使小孩不懂,大人也必须做为榜样才行。那个男人,还有妳,都不懂什么是家人。所谓的家人,即使不做那种事情,也是可以在一起的。那种事,不是人类会做的。我都看见了,那是野兽才会做的事情。妳本身并不坏,所以绝对要忘掉啊,要当作是恶梦一场……不要再回纹别了。妳曾经被我当作我孙子晓的媳妇,可怜的、孩子……妳、妳「……妳啊……」
之后,便再也听不见大盐先生的声音。我们茫然地注视着彼此拉开的身影。大盐先生看来双腿发软,整个人瘫坐在小流冰块上。
「不对。」
我喃喃自语着。
(所谓的家人……)脚下的怪物再次发出叫声。
(即使不做那种事情……)虎头海鹏展开灰暗的翅膀飞过。庞大的影子瞬间覆盖在我的身上,然后又远离。
(也是可以在一起……)头发任由风吹动,看来有如不同的生物般团黑蠕动着。
我的嘴中反复地念着: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我抖着肩膀瞪视过去,发现大盐先生张大了双眼紧紧盯着我。然后,突然问像是看着愤怒呆杵在原地的我看到出神,只见他神情恍惚地露出从未见过的奇怪表情。我看见他边颤抖,边将手伸进提袋里,拿出了某个闪动银光的物体,反射着晨光映照出耀眼的光芒。
喀擦、喀擦……
梦魇般的快门声应该会因距离太远而听不见,这时却再次传进我的耳里。大盐先生不知为何将镜头对准我这边,拍下站在流冰平原上笔直凝视银色相机的我。好几张、再好几张,大盐先生拍下了哭泣的我。他彷佛被什么蛊惑,只是忘我地按着快门。接着,他茫然失措地放下手,全身迅速瘫软下来,像是失去力气般地渐行飘远。流冰平原那不存在于这世上的光芒越来越闪亮,始终灿烂光耀着。
我转过身,迈开步伐奔跑。
头也不回地,直往陆地奔去。
在回家的路上。
一想起在隆冬海面飘流的小流冰上冻僵的大盐家爷爷,便因为替他感到可怜而涌上笑意。
我没有去超商,直接穿过停车场。约有五个俄国佬靠在超商的灰色墙壁闲聊,其中一人瞄了我一眼,随即又没什么兴趣地栘开视线。
当我经过小间书店前,刚好晓和男性友人从里面一起走出来,他望着我露出洁白牙齿浅浅一笑。看他手上提的塑料袋,隐约透出里头放了杂志和CD。只要事先在书店预约,出版日过几天后便会进货。和一群男孩子在一起时的晓,明明和我感情很奸却感觉有些距离。我也稍稍对他点头示意,随俊就匆匆走过书店前。
我的双脚不断打颤,准备要爬上坡道时,顺势搭上刚好开来的公交车。尽管只有一点距离,但是我浑身发抖几乎喘不过气,要爬上去实在太吃力了。身体因为凉意而颤动不已。一抵达高地,我像是连滚带爬地冲下公交车,随后奔进宿舍,打开电灯和暖气。我就这样穿戴着大衣和围巾,坐在房间正中央、宛如盘子般浑圆空荡的地板上。
晦暗的欲望,宛若触电的电流进到我身体的女性部分窜动。
或许每一晚,爸爸在祈祷似地垂下头后,会变得兴奋而不厌倦地探索的就是这个,就是我这尚未成熟的身体。在体内深处,感觉到想要被爸爸拥抱、无可按捺的甘甜痛苦。从身体内部涌上的热度缓缓化了开来,像是爸爸以其尖锐的牙齿啃咬着全身各处一般,从头顶吃到脚指头,彷佛变成一具浑身染血的尸体,至今从未感受过的兴奋,让身体微微发麻,我始终瘫坐在地上。
兴奋的感觉近乎死亡。
我从来都不知道。
我抱住膝盖,缩成一团坐在地板。
冷得像冰的黑发,紧贴在脸颊上。
我对欲望的沉重与黑暗感到惊讶及战栗,却又开始为此高兴。我从以前就不相信,我和生下自己的女人在身体某处有脐带相连;然而,我却感觉自己和爸爸在双脚问长出骇人的黑色根茎,将两人连为一体。我的双脚问开始流出黏稠的温热液体,宛如那天早上吃的果酱一般。爸爸在呼唤着我,变成果酱呼唤我,爸爸明明就在遥远海洋的另一端。
我默默地忍耐着,不晓得该拿这份欲望怎么办才好。自己也感到害怕,放任火热的身体不管,只是抱着膝盖用力闭上眼睛。爸爸……爸爸……恍惚中,我彷佛在睡梦里思念着淳悟,想早点见到,希望被爸爸尽情触碰;如同每次爸爸对我做的,这次要由我试着去爱抚他。
只要过完这个礼拜,不久后爸爸就会回来,我也不用到其它地方去,只需要在宿舍乖乖等他回来。
我不需要其它任何东西。
这礼拜过后,如同气象报告所预测,强烈的冬季暴风雨来袭,夹杂大雪的狂风在镇上肆虐好几天。由于高中停课,我一整天都关在家里。
大盐家老爷爷失踪的消息在镇上迅速传开,纹别警察和在地志工热心的在暴风雨中进行搜索,好像还到他前去的旭川沿路找人,甚至也有一大群人上山搜救。至今常有老年人在外游荡而不知去向,每次一出事,区公所和青年团的人们便会大规模动员,有时候淳悟也会被派去帮忙,还曾在半夜上过山。不过,这次无论怎么找就是找不到大盐先生,大家纷纷开始担心他是不是在哪里遇难,惨遭大雪活埋。
淳悟在星期三时搭乘巡逻船返回纹别港。因为捞获大型物体储放于冷藏室,于是决定返航。
我从田冈家伯伯那边得知巡逻船用无线电联络纹别警察局一事,就在我为了前去迎接淳悟而走下坡道,在半路上碰见他时告诉我的,田冈先生似乎也在赶时间。
「现在正赶回来,因为小花也很担心老爹的事情吧。」
他悲痛地嚷着,并采看我的脸庞。
因为我曾是倍受大盐家爷爷疼爱的孤儿,所以镇上的人也会一同关心我。田冈先生似乎想要平抚我的不安,「不要担心,就算老爹去世了,大家也会照顾小花的。」他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睛。
忽然间,田冈先生一脸不可思议地瞇细双眼。那眼神彷佛像是在看幽灵般,带着诧异却又看似胆怯。接着他困惑做地缓慢偏着脖子。
「什么要赶回来?」
「喔……」
田冈先生应了一声并慌忙飞快表示:
「大盐家的老爹似乎在海上被发现了。这种季节他究竟是想做什么……听说是冻死在流冰上。
巡逻船发现后,先将他的遗体打捞上船放进冷藏室,为避免老爹的尸体在温暖的船舱内腐坏。」
我从坡道上定晴凝望大海,尽管暴风雨已经过去,点点白雪依旧肆虐,将整片海覆盖得白茫茫。眼前是辽阔无际的可怕大海,有怪物存在的大海。不久后,有艘灰色巡逻船划破流冰大海,驶向港口。船只小得看起来像玩具般不堪一击,能够平安回来甚王教人不可思议。田冈先生急忙走下坡道,我一个人被留在原地。
淳悟回到家已是当天深夜之时。处理大盐先生的遗体领取及检查船况耗费不少时间,海上保安局比往常还要忙碌。
等到夜深了,外面才传来打开宿舍大门的声响。为了泡红茶而在厨房煮水的我,闻声于是慢慢关上瓦斯。才一注视着转动的门把,大门便随之开敔,淳悟动作缓慢地出现在门前。
尽管担心他是否精疲力尽,不过似乎不像我所想的那样,他的脸色看来不差。放下行李后,「吃过饭了吗?」他脱着鞋子并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还没。」
「要煮些什么吗?」
「我不饿。」
淳悟走到玄关,将脱下的鞋子轻轻排好。他叼起香烟点燃,缓慢地吸了一口,再吐出长长的烟雾。眉宇间蹙起皱纹,再吸了一口,然后低头看着我,扬起单边脸颊笑道:
「真伤脑筋,每次进入冷藏室都得和老爷爷面对面。」
我虚弱地点头附和。
巡逻船的工作主要分成负责操纵的驾驶员、负责引擎维修的轮机员,以及处理业务的会计员三种,淳悟原本的职务是会计员,现在同时也负责船内的伙食,每天必须煮一二次约三十人份的保安官的餐点。在我国中的时候,曾经去参观过船内,也有进到摆在井井有条的厨房对面的大型冷藏库里。屯积大量食材的冷藏库里头,充斥的冷气如同隆冬般冰冷。
我脑海中浮现出和洋葱、马铃薯、罐头以及冷冻肉等等,一同被塞在冷藏库里的大盐先生冰冷的身躯。
「他带着奇怪的表情死掉。」
「是我杀掉他的。」
我喃喃说道,淳悟陡然停下了动作。
我害怕得不敢看他的脸。我低着头走近淳悟,悄悄将手伸向那个我极度渴望碰触的身体。一碰到他的背,那彷佛吸取了外头的冷空气,感觉仍然十分冰冷。我惊惧地摸向手臂,然后将脸埋在胸膛前,闻着淳悟雨水般潮湿的气味,好温暖。我像是确认淳悟活生生的温暖身疆,将脸贴了上去。
淳悟沉色坐在沙发上,指间夹着香烟望向我,我则像趴下般坐在他的脚边。
「爸……」
我对自己过于稚气的声音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淳悟皱着整张脸,捻熄了香烟。他直观着我的脸庞,眼睛张着,像是要让我安心般地轻轻吻了我。
「都是因为我留下妳一个人。」近距离听见他的低语,我的紧张和不安逐渐消散。
「老爷爷说了什么?」
「他叫我搬到旭川亲戚家,不要再和淳悟见面。」
「……多管闲事。」
「他说这是不能做的事情,还说是野兽……才会做的事。」
我如此念着,丢下大盐先生逃走时,在我体内产生的黑暗欲望又重新被唤醒。我伏在淳悟脚边,边颤抖地边伸出双手,打算解开他裤子上的皮带。爸爸的脸上有着惊讶,「怎么了?」他凑近望着我问道。
「我奸想要爸爸。」
不时听见粒雪打在窗户上的声响。随着夜色加深,天气似乎又开始恶化了。淳悟的身体精瘦,无用武之地的颐长双脚搁在地板上。掀开衬衫,肚脐下方的浅黑色渐浓,皮肤上的体毛也变得茂密。我将脸凑近,结冻成冰的内心发出声音,暖暖化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咻的一声。我像祈祷般趴伏,闭上了眼睛。睫毛微微颤动,我畏怯地伸出舌头,用舌尖触碰,爸爸是如此的温暖又硬挺。我缩回舌头,像是准备放声大哭似地开始抽噎,爸爸随即伸出庞大的双手抱住我的头,有些粗暴地将我的头朝自己压下去。彷佛像潜入冰冷的水里,我吸了一大口气俊潜入爸爸体内。我想学爸爸平常对我做的,温柔地去爱抚他,但生涩的我却像是溺水紧紧吸附住他一样。在头顶上方,我感觉到了爸爸甜美的吐息,并以手掌温柔地抚着我,我的泪水渗了出来。不行的,大盐先生的吶喊及海鸥悲伤的暸亮啼叫在耳边回荡。我紧抓住温暖又坚硬的爸爸,努力不让自己溺水。我伸出颤抖的手臂,触摸着淳悟的腰骨、胸膛,确认他的体温。我们还活着,我们很温暖。宛如流冰冻人的寒气,透过客厅地板阵阵席卷而来,头顶上来自淳悟那深沉而甜美的吐息,是我唯一的依靠。
大盐先生的葬礼在该周的周末举行。原本是拥有许多土地,称霸北海道商业界的名人,然而在收掉店面退隐之后,没有多少人聚集前来。葬礼是在镇上唯一的一间葬仪社举办,所以是只有自己人参加的寂寞葬礼。
年老男士们滑稽又可笑地讨论着,谁因为什么事情受到老爹的照顾、镇上的人常聊到老爹过去的精彩事迹。,大盐先生年轻好像常让女人哭、做过不少坏事。我微微歪起脖子,聆听大家的七嘴八舌。即使如此,一定有划分出界线,我如此心想着。像是可以做的事情,以及绝对不可以做的事情;神所订立的界线,还有人的道路:那个人一定不会接近善恶的彼岸吧。
大盐先生究竟是被谁杀害的?有人低声这么念若,现场的气氛顿时为之凝重。一开始以为他是为了拍照而到踏上流冰上却不小心飘远,但是脸部与身体有留下轻微的殴打痕迹。「会不会是俄国佬?那一天有好几个人上来岸边,不过他们已经回到北方,也无从调查起了。」有人忿忿地说着。
我和淳悟并肩站在火葬场,仰望着袅袅升至冬日天际的烟雾。我的亲戚没有任何人过来,葬礼期间始终只有我和淳悟两个人。忽然察觉到脚步声,一回过头,是田冈家的伯伯正定过来。他愁眉苦脸地站在我们身旁。「午安。」我低下头,声音不安到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田冈先生疲惫地点点头。
「……到底是谁杀了老爹啊。」
「是啊。」
「虽然不是什么耸动的案件,可是我、我很在意。我无法想象有人会对老爹这样的人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情。经商时期就另当别论,但他现在已经退休了,真叫人想不透啊。」
「……」
「死于非命的人,灵魂会到哪里去吶。淳悟,你觉得呢b。」
「哪里啊?」
淳悟点燃香烟,露出苦笑。
「我也不晓得,田冈先生。」
「或许会永远在死去的地方徘徊,不断地重复着死前最后一刻所思考的事情,并且在流冰大海上游荡吧。我不愿意老爹变成那个样子,因为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他能定得安详。」
「逮捕到犯人的话,他不就能成佛升天了?」
淳悟不感兴趣地喃喃说着。
从天空的高处传来海鸥的啼叫。烟雾状似留恋地冉冉升至冬季的天空。淳悟露出既不悲痛、也不悔恨,更不是依依不舍……和出席葬礼的任何人都不一样的表情,茫然地抬头望天。
田冈先生默默地眺望着他的侧脸好一会儿,然后声音陡然一沉,嗫嚅似地问道……「淳悟……你和老爹处得还好吗?」
「为什么这么问?」
「不是啦……因为有人说他最近好像很烦恼你的事情,但我不清楚他是在烦恼什么。」
「……喔?」
「可是,事情是发生在淳悟出海期间,总不可能是老爹自己跑上巡逻船,再被丢到海上吧,不过你是很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淳悟用干涩的声音十分古怪地笑了。香烟的烟雾随之晃动。
「拜托,田冈先生。我是一个胆小的男人,怎么可能出那种事。」
「……你感觉不会事先做好准备,会做出什么也是临时起意的吧,以一定是冲动型的男人……
哈哈,不要用那种睑瞪我,我只是随便讲讲而已。可是,我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田冈先生歪着脖子,突然想起我也站在一旁。他顿时皱起了眉头,露出不应该在小孩面前谈论这种话题的表情,单手做出道歉的手势。正打算缓步离开之际,又猛然回过头,近距离地采看着我的脸。
两颗眼珠和额头上的大黑痣迅速凑至我面前,我吓了一跳往后退,田冈先生不发一语地专注看着我的脸。
现场陷入一片沉默。
再一次地,他又露出奸像看见幽灵,却又无法置信的奇怪眼神。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很不舒服,于是转过身躲到淳悟的身旁。淳悟抽着香烟,无意识地伸出一只手粗鲁地摸着我的头。
田冈先生终于离去,好像还是很在意似地从远处再次回头望向我。
小町小姐也从东京赶来参加葬礼。她身上的黑色丧服是本地没有卖的时髦款式,当她轻轻脱下大衣,四周气氛也随之纷扰。她原本是一位漂亮的成熟女性,然而三年不见的小盯小姐,体型变化之大甚至教人震惊。纤细柳腰多出颇具分量的赘肉,尽管不能说是胖,但下巴和颈项也满是赘肉。
她拨开长发,朝我们走了过来。瞄了我一眼后,以极为冷淡的语气向淳悟打招呼。
「好久不见了。」
「……嗯。」
我因为讨厌小町小姐,于是拉开一些距离站着。
断断续续听见两人的对话,「在东京怎么样?」「因为几乎没有认识的人,所以还过得满轻松的。我现在住在北千住,都市人口众多容易迷失,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了。」小町小姐的声音听来疲倦,有着些微的嘶哑。
大家拾起化为白骨的大盐先生,剩余骨灰将按照遗族的要求,于后天洒进鄂霍次克海。在海上保安局的特别协助之下,白色骨灰将会载到没有流冰的地方洒向海面。海与陆地的之间,人的道路与野兽的道路之间的交界线,善恶的彼岸。,我心想,或许大盐先生会永远在那里徘徊。带着那个奇怪的表情,忘我地一心按着快门,喊着这里是界线、是神订立的:水远徘徊在寒冷的冬天早晨。
那个幻影封印在我的心里了。
纹别的大海迎向这个冬天最寒冷的一刻。
在此之后,我和淳悟没等到春天来临便离开了纹别。
为了女儿最好要换个环境,淳悟如此认为。他可笑似地默默看着日渐消瘦的我,然后在某一天突然自行做出了这个决定。
他向海上恊安局申请停职,并联络人在东京的小町小姐,讲她代为寻揽无须保护人的便宜公。寓。扣除掉公务员宿舍附设的家具和家电用品,我们父女俩没有几样行李。集中打包、先行寄到小町小姐的住处之后,宿舍顿时黯然失色。接着再卖掉车子,这座城镇就已经没有任何属于淳悟的东西了。
爸爸为了我,舍弃了自己身为北方大海之子的身分。
我心里明白。
我思考着淳悟那坠入海底某处、至今仍没有寻获的爸爸。正如大盐先生所言,淳悟是一个被大海囚禁的男人。从他出生便一直看着这片宽广的漆黑大海,不断地吞噬人类和船只长大。然后在长大成人之后,换成淳悟坐上巡逻船于海面航行。淳悟是属于这块土地、这片大海的男人。
我也害怕离开这里。我们两人都是在北方的干冷大地出生,看着蓝黑色的大海长大,理所当然认为自己会在这面汪洋旁生活、死去。
然而,继续待在这里同样令人备受折磨。那一天,潜藏在冬天大海下的怪物,发出轧叽的叫声,到了晚上甚至会更加强烈地呼唤我。我每天害怕得难以入眠,只能紧紧抱着淳悟削瘦的身体发出细微的哀叫声,直到天亮才奸不容易睡着。所以当爸爸提议离开这里的时候,我便默默地同意了。在高中即将放春假之前,就在二月的尾声,我和淳悟没有告诉这座城镇上的任何人,就这么离开了宿舍。从纹别老旧车站改建的公车站,搭一小时半的公交车到邻近的远轻町,再从远轻的车站搭四小时的特快车到札幌,之后再换车到东京。当天,我们准备搭乘最早班的公交车,提着行李离开宿舍的时候,我牵着淳悟的手拿出手机「……要打给朋友吗?」
「嗯,我想跟章子说再见。」
一听我如此低语,淳悟微微地笑了。
由于是一大清早的电话,章子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困。怎么了吗?被她这么一问,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个,我要搬家了。对不起,一直没告诉妳。」
「咦?什么时候?」
「现在就要走了。」
「咦……」
「章子,谢谢妳。然后,还有晓那边……也请替我向他说一声再见。」
「晓?咦?嗯……喂喂,小花?」
「章子,呃……晓的事情就麻烦妳了。」
「麻烦我……可是,他喜欢妳耶,一定是那样的啊。」
就连这种时候了,章子都还在说恋爱话题。听见她开朗的声音,让我跟着笑了出来。我抬头仰望天空,明明是清晨,却如同黄昏时蒙上一层灰暗。冰冷的风吹来,轻轻地抚过脸烦。
从以前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告诉朋友这件事,不过因为是透过电话,或许现在我可以说得出口。蓦然问,不像是自己会说的坦率话语不断涌了上来。
「章子,我已经肮脏了,一直都没有告诉妳,我们明明是朋友,却一直都没有告诉妳。瞒着妳很对不起,因为我已经肮脏了,所以不能和那种同年龄的男孩子站在一起,这样对晓很抱歉。」
呼出的气息显得格外地白,我因为寒冷而忍不住缩起脖子。
章子的声音听来不安似地混乱。等到她终于清醒,便以认真的语气说:
「小花,妳说的肮脏是什么意思?」
仿佛魔法解开般,我已经说不出任何话。章子又继续说道:
「我啊,一直觉得小花在隐藏些什么,那么文静寡言并不是妳原本的个性,妳其实应该是一个更开朗又活泼的女生。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觉得,连我自己也不记得了。」
「嗯……」
「但妳总是保持安静,刻意不引入注目,让我觉得很奇怪……我问妳……肮脏是什么意思?」
「不,那个……」
章子的语气变了,变成小心翼翌一而低沉的说话方式。
「小花,难道……俄国佬对妳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我跟妳说,常常有这种女生,虽然没有说出来,可是我曾经听人家说过。但是小花,如果只是身体上遭遇什么不幸,是不会连内心也变脏的。女孩子不会那样的,就像晓,虽然我不知道他现在是怎么想的,但是我想等他长大之后就会谅解的,所以——」
「是内心。」
我打住话语。
和爸爸牵在一起的手很温暖。如果没有这股会灼人股的温度,我一刻也活不下去。爸爸填满我的内心和身体,满到几乎要腐坏。
我已经装不下任何东西了。
「不是的,我是内心已经肮脏了。我不是章子和晓所想的那种女孩子,对不起,我从很久之前就……」
仿佛乘满重油的冬天大海上所凝结的污泥,我的内心从很久以前就被污染了。这是第一次希望朋友能够了解我是怎么样的人,是为什么、又是怎么样被污染的,没有其它的生存方式等等。
但是,我想无论我怎么说,章子也不会明白吧,我就像沉人海底的小孩一样,隐藏起自己的内心深处而活。
了解我的只有爸爸,玷污我的也只有爸爸。
章子一直想象着晓喜欢我,但是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曾暗自心想,莫非章子喜欢晓?我不知道真相是什么,因为我总是一直看着爸爸,对周遭的事情迟钝到令人错愕。而且,我总想时间还有很多,所以等我们再稍微大一些,就可以和章子尽情聊个够;可是,现在已经没行时间厂。我离开这片北方大地后,这两位朋友究竟会变成怎么样的大人呢……那种事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吧。
因为太过寂寞,于是用力紧握住爸爸的手,他像是温柔爱抚般用食指轻轻搓着我的手掌。一股短暂的快感直窜背脊,我因为恐惧而倒抽了一口气。
我无法逃离爸爸。
杀了人之后,爸爸就变成了我的神……
「……对不起。」
我说完便匆忙切断电话,彷佛会玷污了纯真的章子般,我已经没有话可以说。走下坡道,看见了公车站。道路两旁有着冷清的大片空地,在雪的堆积下染成一面灰。
我和爸爸牵着手,慢慢地行走。我将手机粗鲁地丢向积雪的空地,手机随即又响起来电铃声,我转过身听着铃声,依偎着爸爸继续前进。我用食指笨拙地轻抚着爸爸的手掌,我做得不好,我的爱抚像是小孩的动作。爸爸的翠边脸颊扬起一丝笑意。背在肩上的包包还真沉重,当我才二逗么想,爸爸随即停下了脚步。
他低头望着我。
「什么事?」
他默默地将包包从我的肩上拿下,由自己背起。这简直就像是心灵相通一样。接着爸爸露出微笑,眼角弯垂。眼下堆起细小的皱纹,爸爸的笑容十分温柔。他伸手轻轻整理奸我的围巾,然后用指甲怜爱地抚过我冰冷的脸颊。
一滴眼泪淌下脸颊。
在远处的手机铃声直响,最后终于切断。
我光是想象如果哪一天要离开爸爸,便泪流不止。爸爸歪着脖子凑近我的脸,用红黑色的大舌头舔舐淌落脸颊的泪水,温柔地夺去,爸爸会夺去所有的一切。彼此的手指再次以龌龊的交缠方式紧牵,两人在雪中并肩前行。因为被舔去了泪水,身体的欲火也随之燃起,我也想舔舐从淳晤体内分泌出的东西,想用淳悟的污秽物,毫不抵抗地将自己彻底改变。就算已经走到这一地步仍然不够,我化为白骨也离不开、我离不开,我一直这么想着,并用力握紧牵住淳悟的手,淳悟也用执着的力道回握。
在这之前,我不在意成人女性,淳悟和谁怎么过夜,我也不在意,因为我不是女人而是女儿。可是现在,恍如做梦般漫步在朝霭中的这时,我却顿时心想,绝对不将淳悟交给其它女人。
淳陪是我的父亲、我的男人,你如果碰了其它女人,我就要杀掉你。
我们弯过一个转角,清楚地看见了海洋。白色海边,耸立着几株青黑色的细长枝干,彷佛像在巨大画布上以蓝色颜料涂绘的冬天枯树。风从陆地吹向海洋,将开始消溶的流冰平原慢慢扯裂的季节终于来了。冬天就要接近尾声,碎成一块块的流冰受到风的推挤,逐渐离岸。
春天即将来临,鄂霍次克海迟来的寂寞春天就要到来。
然而,我已经无法看见了。
继续这样活下去,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呢,我悲伤地想着。我回想起无论我怎么说不结婚、要永远在一起,淳悟不知为何总是不相信。他觉得我会离开他吗?或者是,淳悟打算总有一天从我面前消失吗?我完全不知道将来的事情,无论如何在内心采寻,却仍只认为现在就等于一切。我果然还是个孩子也说不定。
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我们会变得怎么样,我完全无法预测,但如果是死去的话,我希望时间现在就停止。若在心灵强烈紧系的此刻死掉的话,即使化为冰冷又寂寞的白骨,即使之后投胎到和北方大地相似的遥远干燥土地,我认为我还是会见到这个人。
即使再投胎转世、再投胎转世……
我反复地思索着,我想生为爸爸的女儿。
淳悟宛如一道漆黑的高挑影于,幽幽地定在我身旁。白白浪费自己修长的双脚,只是配合着我的速度,慢慢地走着。要杀了这张侧脸的主人吗?要杀了这个人吗?我迷惘地抬头看他。我不想将爸爸交给任何人,我永远都不想离开他,我不想改变。
我的表情阴暗灰沉,淳悟惊讶似地睁大双眼,然后像是要让我安心般露出开玩笑的笑容。
……啊。
那个表情改变了我的想法,爸爸看起来非常想活下去。爸爸舍弃了大海,离开从小长大的城镇,逃到远方。即使如此,他或许依然想要活下去。
「真是的,你就只会笑。」
「有吗?」
「爸爸老是这样。」
「是吗?」
「是啊……」
我下不了手,果然还是下不了手,我如此心想着,同时调皮地咧嘴回以笑容,淳悟见状再次浅浅一笑。
我暗自思忖,或许从今以后也必须一直和这个人相依为命,于是眼泪就不可思议地止住了。
我们非走不可。
我们非逃不可。
为了生存。
来到公车站,早上第一班公交车几乎没有什么乘客。司机是一位年纪和大盐先生差不多的年老男人,「……早安。」我们一上车,他便如此轻唤。「早安。」我低下头示意,爸爸则不发一语。我们搭上满是灰尘和陈年油渍臭味的车内,静静地坐在最后面的座位上。淳悟的身体靠着椅背,修长的双脚伸出王走道。他穿着黑色大衣和黑色鞋子,眼瞳暗淡无光,爸爸像一名死神般散发出黑夜的气息。
「吶,爸爸。」
我叫淳悟。
微脏的车门发出嘎吱声关上,公交车开始摇摇晃晃地往前行驶。
我靠在淳悟屑腾上,撒媾似地闭上双眼,连续唤工浮悟好几声。
「爸爸、爸爸。」
「怎么样啊?」
淳悟用沙哑的声音回答我。
我们双手紧握,随着公交车摇晃。窗外有青白色流冰所飘浮的漆黑海面辽阔无尽,眼前最后的纹别寂寥街景,渐渐变得模糊。
我抬起头望着淳悟,撒娇般地微启双唇。淳悟撑起身体,直看着我的咽喉深处。他双眼发出幽光,舔舐般地凝视着。求求你,我用眼神恳求,爸爸表情看来甚是讶异。然后他自己也张开嘴,朝我的喉咙深处缓缓吐进一口白色唾液,我将拉着黏丝的唾液一口咽下。不久之前,我甚圣还不知道自己竟然会如此饥渴……更多、更多,我想要再多一点,要你流进我的体内。我轻叹一声,爸爸的眼角堆起了皱纹,寂寞地对我微笑,然后又反复好几次将唾液吐进我的喉咙里。我将其全数咽下,内心溢满近似死亡的黑暗兴奋,原来这就是爸爸欲望的真正面貌,我如此心想着。
唾液凝成一团白色泡沫,再次流进我的喉咙。咕咚,我一口吞下,舌头上残黏着爸爸。
藉由这一滴唾液施展魔法,我想让自己变成爸爸。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水远在一起,不再感到饥渴,不再需要逃避。
我的男人。
我的男人。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