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说是认真、还是神经质,不——应该叫做顽固吧。
不管什么事都想从头到尾确实掌握。
有一段时间,小千迷上了做菜。
那虽然是基于「因为喜欢作菜的人容易遇到幽灵」这种意义不明的理由而做的奇怪举动,生性顽固的她连这种无聊的事也不惜投注心血。
购买三本左右的食谱,又向母亲、祖母学习做菜的方法,她就像是在说「我将来要当厨师」般,非常认真地专注于料理。
小千似乎受不了半途而废的行径,她是个不懂得妥协的女孩,一丝不苟到近乎有些笨拙,只要前面有路,就一定要走到终点,这就是歌岛千草的原则。
这是她的优点,也可以说是缺点吧。
虽然无法笼统地判断:那是好,还是不好,看着那样的小千,让只是顺着所有事物表象恣意生活的我感到很不安。
对一切事物付出全力,不懂得敷衍了事,只是一昧地向前冲,难道不会累吗?不会在半途昏倒吗?我很担心。
然而歌岛千草这个女孩子,比我想象中要坚强得多,对我的担心不以为意,今日也活力十足地向前奔驰。
而我只能祈求小千奔驰的道路前方没有悬崖或坑洞。
就算看到眼前有地狱,她一定也不会停下来。
对小千来说,煞车这东西并不存在。
所以我非常担心那样的小千。
尽管,小千到目前为止能够在没有什么大失败的情况下横行,并不代表今后也会如此。
我知道,在这世上有很多悬崖或是坑洞,所以看到小千不留心脚步一昧地向前街,让我担心地难以保持冷静,感觉就像在观看被猎人用猎枪瞄准的小鹿的电影一般。
顽固的她,在朦胧的光线中露出正经的表情。
不用说,小千一本正经时多半都在想些不好的事,看着这样的她,我感到莫名不安。
因为不知道那小小的脑袋瓜里,究竟在进行着什么样的离奇思考,我感到很不舒服,望着低头沉思的小千,手指焦急地交错。
放学后,在空无一人的教室角落,我和小千面对面,擅自借了不知是谁的桌子。
虽然我很想快点去社团,却被小千阻止。
到底怎么了,我问她有什么事,她也不回答,只是一直陷入沉思不发一语。
总觉得她的样子怪怪的。
和平常的小千不一样。
平常的她,应该是完全不会对我客气,想说什么就直说的,今天不知怎么了,说完「我有事要说,是很重要的事唷!」留住我后,她就不再开口了。
因此,我也只能看着这样的小千,等待她开口。
放学后的教室,空荡荡的很安静,总觉得很悠闲,充斥着彷佛暴风雨过后的宁静、骚动过后的平静般之氛围。
当然,这样的感觉只不过是错觉罢了。
位于三楼的这间教室窗户是敞开的,乳白色窗帘迎风摇曳。
棒球社社员在校园内大声吶喊地跑步,享受青春。
小鸟时而轻盈飞过,消失在远处的山脉。
今天世界依然和平,非常地安祥。
窗外射入的光线,渐渐从白色转成淡桃色,黄昏即将来临。
区分白昼及黑夜的奇妙光线照射着小千的上半身。
稍微染过色的咖啡色头发吸收光线后,显得模糊,小千的存在彷佛幽灵般变得朦胧。
我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虚幻感,呼唤了小千。
「小千。」
小千对声音产生反应,惊吓地抬起头。
只要这样我就放心了。
安心了——小千才不是什么幽灵,只是个喜欢幽灵的女孩罢了。
「唔」
小千发出了尸体般的声音。
「好困…好困好困好困眼球好像要烂掉了,为什么会这么爱困啊…」
「爱困?」
她之所以发呆,是因为爱困吗。
「小猿,我好困喔。」
小千呆呆地嘟嚷着,她的声音听起来确实很爱咽。
这么说来,她的脸不寻常地浮肿。
那是睡眠不足的脸。
既然脸颊有笔记本的痕迹,想必她在课堂上也睡了不少吧。
小千的座位在我后面,所以我完全没有注意到。
现在才意识到她今天在课堂上都没有来捣蛋,看样子我的注意力似乎很不集中。
我询问还迷迷糊糊的小千。
「你没睡吗?晚上。」
「睡不多。嗯我也是以健康生活为目标啦!可是在我心中,幽灵的优先顺位比睡眠高,所以不太睡。」
「幽灵?」
幽灵和睡眠有什么关系啊?唯独小千绝不可能会因为怕幽霾而睡不着吧。
小千应该老早就从那个时代毕业了。
小千像断了线的洋娃娃般嘎登地点了一下头。
「没错,幽灵,幽——灵。我太在意、太在意幽灵的事了,晚上都睡不着呢!结果弄得睡眠不足,爱困得不得了,简直要死掉了。死了就能变成幽灵吗?」
小千若无其事地喃喃自语。
那当然是开玩笑的吧,然而我却在那一瞬间打了个寒颤。
因为小千的表情依然很正经。
「小千——什么事情——」
我用意志力捏碎那种不好的感觉,和往常一样简短地说。
「让你那么在意?」
我不太喜欢自己的声音,所以不想讲得太长。
每当话从口出,都会感到莫名地不舒服。
我那地狱般、像腐败的东西,让人泄气的声音。
真不舒服。
「那个啊。」
小千并不特别在意我的声音。
当然,我对自己声音产生的厌恶感,或许是比自卑感更夸张的错觉,然而,感受到她不会对我的声音面露不快的态度,让我非常安心。
哪像我的父母,我一震动声带他们就像恶鬼般开始发恕。
「我之前是不是只讲了一点点,我因为超研(超自然研究会的简称)的活动,在调查学校的七大怪谈。」
「你还在查啊?」我很讶异。
自从小千告诉我「七大怪谈」的事后,已经过了四个月了。
现在的季节是夏天,再过不久暑假就要结束了。
食人樱(虽然不知道存不存在)应该老早就凋谢了吧。
小千抬起爱困的脸。
「我还在查唷!虽然超研的家伙们已经撒手不管了——不过我是不会放弃寻求的。
这可是好不容易在过份平凡,又无趣的高中里找到的怪奇事件,哪能那么快放弃。就算只有一个人,我也要解开七大怪谈的谜团给大家看!」
真是个顽固的女孩。
我惊讶地无话可说。
「超自然研究会的人呢?」
「不行不行,那些家伙没有毅力。他们只是为了娱乐才寻找幽灵,缺乏对怪奇现象的热忱啦!一定要有持之以恒的探求心,靠彻底调查和丰富知识,不放弃地搜查才行啦。
那才是人类对待幽灵的礼仪。他们不了解这点呢!幽灵好可怜,被当成那些家伙散漫娱乐的饵。」
没听完我说的话,小千一口气说了这些。
没想到小千是抱着这么高尚的想法寻找幽灵。
虽然不太清楚是该佩服、还是该讶异,不过不管哪一遍都是我无法理解的领域。
总觉得很不安。
小千,不管在什么时代,哪个世界,钻牛角尖的人往往会失败唷。
「对那些家伙的抱怨就到此为止,然后啊,我今天会叫小猿来这里,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希望你能协助我调查七大怪谈。」
「协助?」
「对,就是协助啦——」
小千果然还是一脸正经地说着。
我有不好的预感。
该不会是想拿我当活祭品献给食人樱吧。
大概是发现到我面露不安,小千苦笑着。
「啊,没事的。你放心吧!不会危险的。大概也不会留下可怕的回忆。
不会像以前一样,只为了我的兴趣就把你卷入,害你受惊的啦——真是的,那个壁橱对小猿来说已经太小了吧!」
「咦——」
怎么了。
我大吃一惊。
小千这番隐喻性的话,挑起了我短暂的激动。
原来小千还记得小时候和我在壁橱里讲鬼故事的事。
因为小千彷佛没发生过那些事般,都不讲当时的事,我还以为她一定早就忘了那个时候的事。
原来小千记得。
阳台上的小洞。
我家那黑漆漆的壁橱。
被手电筒照射的黑暗。
小千令人毛骨慷然的声音。
我那没出息的哭喊。
小千全——都记得啊。
小千没有忘记孩童时期的我们的羁绊。
我——
「小千。」
我感到莫名的幸福,一回神已经说出这样的话。
「我啊,并不——」
「咦?」
小千一脸惊讶,睡眼惺怯的模样一瞬间消失了。
我发自内心地说。
「那个鬼故事虽然可怕,可是我并不讨厌唷。」
窗帘沙沙作响地舞动,残缺不全的夕阳余晖在教室里过延。
值日生披着抹布的黑板、放满大学联考资料的书架、一大排挂在墙壁上的男子剑道服的轮廓皆变得朦胧。
这里的确是现实,没有让幽灵之类的东西侵入的余地,然而却给人虚幻的感觉,和壁橱里的黑暗很相似。
这个现实空间,缺少了充斥于现存世界的实在感。
小千似乎很吃惊,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露出无防备的表情,不过没多久又恢复了往常的笑容。
她浅浅地笑了。
「原来——」
微风轻轻拂过小千的秀发。
「———是这样啊。」
彷佛附体邪魔被赶走了般,春风满面。
「太好了。我一直、一直以为小猿很气那时的事呢!总觉得我很像在欺负小猿…….」
「你会担心这种事啊。」
「担心啊,这下我放心了。」
小千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她也会烦恼啊。
对幽灵以外的事。
夏日将尽的傍晚,教室里虽然凉爽,却又有股粘腻的热气。
我凝视着坐得位置比我低的小千的脸庞,从懂事以来就一直在一起,我最重要的朋友——歌岛千草,小千。
小千用衣袖擦拭眼睛,不知是拭去睡意,还是拭泪?很难想象小千会流泪,我想应该是前者吧。
「嗯,那我就安心了。小猿,协助我调查七大怪谈吧!当然,如果你要忙社团或别的事的话,就不需要勉强帮我,反正这并不是那么难的事。不过还是希望你能尽量帮我。」
「我没有——」
反正,我是为了打发时间才加入社团的。
「——理由拒绝。」
「太好了。不愧是小猿。不可或缺的东西就是朋友。」
小千一脸笑嘻嘻的。
我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我该做什么?」
「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非常简单,那个,我们学校用地内不是有座小农园吗?学校,嗯……为了让学生学习体验之类的而建的农园。
就是有培育地瓜或香草,那个只有旱田的怪地方啊。」
「我知道。」
那个农园,位于田径社练习时使用的第二操场附近,所以我很清楚。
被不知是森林、树林、丘暖还是山脉的大自然环绕,是个腹地不大的农园。
早田分成地瓜田、香草田,以及蔬菜田三部份,被当作课程的一环由学生耕种。
我一个月也要去那个农园一次施肥或拔草,进行毫无用处的劳动。
我认为,那个哪能算是上课啊。
真不知道学校在想什么。
「那座农园——」
在我还没说出「怎么了」之前,小千就继续说明了。
「那座农园里有七大怪谈的其中一件,叫作『苔地藏王』。要体验那个奇妙的事情,似乎需要一名女学生以及一名男学生。女生是我,可是没有男生,所以我才想请小猿帮忙。」
原来如此。
虽然不太清楚,至少了解了事情原委。
简而言之,要体验「苔地藏王」的怪事需要钥匙,而那个钥匙就是男女学生各一名。
对没有朋友的小千而言,我是唯一有可能协助她的男生,就是这回事吧。
咦?
「可是小千,超自然研究会的人呢?没有男生吗?这种事与其找我这个外行人,不如由超自然研究会的人做比较好吧。」
「绝对不行。」
小千坚决地拒绝。
「不行,绝对不行。」
「咦?」
真搞不懂。
面对一脸疑惑的我,小千露出失望的神情。
「超研本来就没有男社员,所以没办法啦!在这个学校里,我能轻松商量麻烦事的男同学只有小猿而已。」
「嗯。」我坦率地认同。
这么说起来,记得曾听过女孩子比男孩子更对这种超自然的事情感兴趣。
超自然研究会只有女社员也没什么稀奇的。
「既然这样的话。」
我决定帮助小千。
她夸张地做出安心的样子。
「谢谢。能有小猿帮忙真是太好了。那么——」
小千彷佛要将椅子撞倒般,碰的一声站了起来。
眼中只点燃着好奇心,睡意早已消失。
当小千一露出这种表情峙,就不会再停下来。
不达目的,绝不停止。
「马上走吧。」
「现在?」
「现在啊。又不能断言小猿明天不会死掉,今天能做的事就今天做。这是我的人生观喔!」
幽灵又不会跑掉。
歌岛千草不知道等待为何物。
为了小事情开始奔驰,一旦开始奔驰就停不下来。
即使眼前有悬崖。
即使道路悠长地持续着。
「我们高中的七大怪谈啊,和一般流传的不太一样——『食人樱』、『苔地藏王』、『感染祖母』、『3年K班穴仓呼子』、『地狱镜』、『不存在的教室』、『陌生人的爸爸』
——虽然名称有传下来,却不太知道具体来说是哪一种怪谈、为什么会列入七大怪谈、从何时开始流传。
搞不好是以前某个学生瞎掰的也说不定,尽管如此留下的记录却很多。不过那些记录也是互不相符,像是『3年K班穴仓呼子』变成『2年J班彷徨井永远子』、传闻也有多处差异,没有一致性。
感觉就像是由好几个学生各自重整创作一个图案,应该说很像同人志吧!因为这样,真和假、创作与事实都混在一起难以辨别呢。所以超研的学姊们也放弃追查了。」
小千就连走路也没有住口的打算。
说话时,睡意较易散去。
看样子,小千似乎打算代替放弃调查七大怪谈的超自然研究会,独自调查全部的七大怪谈。
因此,她调查保留在学校里的大量七大怪谈相关资料(经过调查,文艺社社团教室里,好像有堆积如山的这类资料留下),热心地阅读,彻夜思考,结果变得睡眠不足。
要说这样很像小千的作风,也确实是如此,可是这样对健康不好。
彷佛意识没有传到身体的各个角落般,小千跟胆地走着。
我心想,她是为了什么来上学啊。
我和小千并肩漫步在高中校园里,目的地当然是好像有「苔地藏王」的学校用地内的农阁。
高耸的校舍完全遮蔽了夕阳的阳光,勉强幸存的蝉嘈杂地鸣叫着。
我瞄了小千一眼,她的表情很认真。
「我觉得那样很奇怪。如果是因为证据太少,很难调查而放弃,这样我还能理解
可是,可是啊,那些家伙却说因为证据太多,所以要放弃调查呢!开什么玩笑啊!说什么查大量资料太麻烦,所以要放弃调查——太松懈了!
还真敢自称是超自然研究会,根本什么研究都没做,只是贪闻着妖怪、幽灵,在那边吵吵嚷嚷而已嘛!我最气那种半途而废的态度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我敷衍地安慰因为内心纠葛而焦燥的小千。
「就是那样啦。对一般人而言,幽灵或是妖怪不过是娱乐罢了。一般人不会想花心力去调查吧。」
「我了解,不过……」
会让人生气的事,就是会生气啦!小千发着牢骚,眉头深锁。
持续一会儿后,她便不再作声。
小千一不讲话,我们之间就会产生尴尬的沉默。
我不是那种机盘到能够主动提供话题的人。
我们沉默地走着,开始可以看到目标的农园了。
四周有矮木包围着,所以还看不到旱田,不过旱田位于山丘的中心,就算没有树木,原本也看不到。
正面有个往下通到旱田的楼梯,楼梯旁边插着写了「农园」的木制立牌。
从那个微暗的地方再过去一点,田径社社员们正在第二操场上进行练习。
我心想,今天无故缺席,明天起会没脸见他们。
啪。
我打死为了吸血而来袭的蚊子。
农园附近的草木茂密,所以蚊虫很多。
「像蚊子啊」
小千喃喃说着。
我们慢慢地走下通往农园的,易滑的楼梯。
「苍蝇啊,这类令人不快的小虫,据说以前的人以为它们是自然生出来的呢!因为无法想象它们是由父母将生命连绵传承给子女,还以为它们是从尸体或是植物的尖端,无来由地冒出来的呢
我好像曾在中世纪左右的生物学书中看过,那个很有趣唷,还画了从苹果叶子里慢慢长出苍蝇的图呢。以前,很早很早以前,从苹果的叶子生出苍蝇,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唷。」
「笑话。」
「这是真的啦!」
她苦笑着。
小千说了一让人搞不懂的事。
总觉得她好像很寂寞。
感觉好像很无奈。
「妖怪或幽灵也是一样的,现在如果说出,在夜路上看到死去的爷爷的灵魂,是会被嘲笑的呢,变成笑话了。
以前,很久很久以前,幽灵明明确实存在于我们的身边,现在却不见了。不见了呢,小猿。我好不甘心,我好寂寞喔!我好希望能生在苍蝇从苹果叶出生的世界。我——」
「小千。」
我对着一脸正经地,不停喃喃说着的她轻声说。
「现实有那么无趣吗?」
「嗯——」
「你那么憧憬幽灵吗?」
「什么意思?」
「我——」
我们下到了农园。
扑鼻的土壤气味侵入肺还有胃,我们一边透过鞋底感受松软的土壤,一边用手挥赶蚊子,继续走着。
由于四周环绕着树木,这里是背阴,不过还是有种闷热感,彷佛大地在燃烧。
阵阵的热气从脚底下升起。
我对着成长过程中应该没有经历什么痛苦,表情平和的小千说。
「我,觉得能生在没有幽灵的这个世界很棒。」
「又来了。」
小千疑惑地看着神情怪异的我,不知所措地笑了。
她似乎没有听懂我话中的意思。
当然啰,小千是在天堂般的人生舞台上,不会了解活在地狱般失序生活中的我的心情吧。
小千用开玩笑的语气间。
「小猿,你怕幽灵啊?」
「不是的。」
我看着小千。
同时发现她的肩膀后方有座生了青苔的地藏王,那就是苔地藏王吗?外表看不出是地藏王还是青苔块。
那种东西也会变妖怪吗?那种东西也能影响人心啊。
我嫌恶地说。
「我讨厌异常。小千觉得无趣的寻常,是我的憧憬。异常一点也不棒,是非常可怕的东西睛。」
异常。
爸爸。妈妈。
为什么我非得躲着亲生父母而活呢。
为什么总是得饥饿口渴,带着寂寞的回忆呢。
妈妈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笑了。
爸爸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一直怒气冲冲的呢。
我不知道。忽明忽暗。
父母之所以改变,都是为了非常琐碎的,笑话般的事。
然而——然而。
光是这样,我的寻常就粉碎了。
小千。
无趣的寻常,才是人类能得到的最大幸福唷。
你连这种简单的事情,都体会不到吗?
「小猿。」
小千不知道我家里的事。
她或许曾在半夜听过怒吼声,或是敲击声,不会想到,那,其实是我被父母痛打时的音效吧。
异常就是因为认为,那是在和自己无关的地方进行着,才叫做异常。
正常生活的人当然会这么想。
所以人类看不到幽灵。
鬼故事被当成娱乐享受。
在现实中不可以寻求幽灵。
把他们置于彼方吧。
歌岛千草确信地说。
「我也了解呢。可是我还是想见幽灵,就算舍弃无聊的每一天也无所谓,我就是这么钻牛角尖。」她以非常认真的表情说着。
「我想见幽灵,我就是想见幽灵啦!小猿。」
真的是——
小千不会停下来。
她缺少煞车。
我丢下一句:
「小千是笨蛋。」
她移开了视线。
「小猿是笨蛋。」
这恐怕是我们第一次互骂对方。
有股尴尬的气氛包围着我们。
我们避开彼此的视线,陷入沉默,只有时间缓缓地流逝。
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刚刚为止都还算挺偷快的说,我和小千都突然变得不高兴,感觉很扫兴。
因为第一次发生这种状况,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小千。」
我出声喊她。
小千虽然转过来看着我,却彷佛快哭出来般、像个闹瞥扭的小孩一样,好像会崩溃般地板着脸,依然一句话也不说。
我否定了小千追寻的妖怪——更重要的,她应该会因为梦想被看扁而不悦吧。
的我虽然了解,却无法收回说过的话。
我刚才说的是真心话。
也就是说,我和小千的意志完全不同,怎么妥协或修正也没有用。
是并行线。
唉呀,因为这种事。
竟然因为这种事坏了交情。
我思索着要对小千说的话,却没有找到。
好想抛开一切逃走。
好想丢下一句「我今天先回去。」,把本日发生的事当作过去。
可是那样做的话,我和她的关系肯定会更快出现裂痕,我只能站在原地进退不得。
就在这时候。
远方传来「喂——」的呼喊声。
我抬头望向声音的方向。
我想小千也看向了那里。
农园里——通往我们现在站的田间小径的楼梯上,有个人正从泛白的石阶慢慢走下。
半长不短的头发,看起来方便行动的运动服,脸及身体虽然都沾了泥土,却不损其美貌。
那是我所属田径社的社长。
社长朝茫然的我们接近,走到身旁才终于停下脚步。
小千因为突然的闯入者而翻白眼。
我哑口无言地看着社长。
「嗨———」
社长和往常一样,用开玩笑的口吻打了招呼。
她的个头虽然比我小,却散发着成熟的气息。
「竟然跷掉社团活动和女孩子幽会,还真有福气啊!咦?和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来这种人烟稀少的地方,究竟想做什么?我不会害你的,快告诉姊姊啊!快,从实招来吧!」
「招什么——」
「哎呀,这座农园不是离第二操场很近吗?田径社正在第二操场上练习呢。说到田径社就会想到我,因为我是社长,也就是田径社的象征。
难不成,你以为能在不被我发现的情况下到达这座农园?我在练习时,正巧发现路过的你们,因为想知道你们到底要去哪里,就跟了过来。」
「哼」
我露出有点狰狞的表情,沉默不语。
搞什么啊,这个人只因为爱看热闹的天性而接近我们吗?真是轻率的人。
不,我早知道她是这种人了。
小千快速靠近我,拉住我的制服袖子。
「小猿。」
一脸不安。
她出乎意料地怕生,尤其对社长这种难以捉摸的人更是警戒。
她不习惯与人相处。
我看着她,叹了口气,敷衍地介绍这位谜样的学姊。
「这位是我所属的田径社的社长,武藤学姊。」
「我叫做武藤白。因为是罕见的名字,很好记吧!」
「应该说像小狗的名字。」
武藤学姊因为我的玩笑话而笑了。
「哎呀,真是失礼的男生啊!少根筋的男生不受欢迎喔。那,这位是?」
她的目光看向低着头的小千。
「我的朋友,应该说是同班的小」
「我是歌岛千草。」
就在我要介绍她是小千时,小千打断了我的话,用犀利且带着挑战意味的声音如此宣告。
我感到困惑。
学姊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歌岛千草……千草吗……咦?这么说,喂,这女孩莫非是『小千』?你常提起的……」
这么说来我好像曾在田径社练习时,在开聊中讲到小千。
因为我没有嗜好,没什么好说的,所以只提过小千的事。
不知为何,小千对社长的话有了反应。
「我的事?」她的反应很激动。
「小猿,他,怎、怎么说我的事?」
「咦?」
被小千突如其来的厉声吓到,连随性的学姊也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顺带一提,我也被吓到了。
然而小千的表情却是认真的。
「怎么说……」
学姊看也没看我一眼,便说明了起来。
「我认为他并没有说什么奇怪的事。像是公寓隔壁住着很喜欢鬼的女孩、或是小时候被带进壁橱里听鬼故事都是些胡说八道啦。对吧?」
面对征求我的同意的学姊,我自然地点了头。
我没有理会一副不能释怀的小千,询问学姊。
「然后,学姊有什么事吗?练习呢?」
「我把这句话原原本本还给你。你今天怎么了?我应该说过无故跷掉社团活动,脚要跑到累瘫骨折为止。因为你迟迟不来,无法开始做集体练习,让大家很困扰。」
「啊———」
这么说来,好像有听过这件事。
田径社在我心中的优先顺位很低,我原本以为无故缺席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看来似乎给其他社员添麻烦了。
仔细想想,所谓的社团活动本来就是以团体行动为基础,只要有一个人的行为脱轨就会给大家带来困扰。
我的想法太天真了。
「是喔,对不起。」
「总觉得你的道歉中感受不到诚意吶!该说是声音不带感情吗?嗯,不过你本来就是这样吧。放心啦,因为大家懂得临机应变,所以有做个人练习。
只要明天起注意一点就好了——然后呢……」
武藤学姊的表情一沉。
「你们打算做什么?我因为想知道,还专程从社团活动里溜出来。偷偷告诉姊姊吧!我不会跟别人说的,吶,吶?」
「……」
结果。
她似乎只是来看热闹的。
我感到很无力。该说是性情幽默吗,是个看不透其内心的学姊。
我思考着该如何说明而想到烦了,沉默持续着。
学姊因为曲解了这个沉默的涵义而兴奋不己,不怀好意地由下到上打量着我。
「别担心,我一定会守住秘密的。我的口风紧到班上同学都叫我铁门呢。
快,快点快点,别不好意思了,快大声告诉我你在做什么。这样的话,我就当你无故缺席的事一笔勾销。」
终于开始要挟。
将来令人害怕的学姊。
怎么办。
应该说吗?可是我觉得
「调查七大怪谈。」
这个理由既幼稚又可耻,实在不是说得出口的事。
挺丢脸的。
「苔地藏王。」
小千她……
「我们打算调查苔地藏王。」
小千似乎无法坐视不知所措的我,急促地说了这句话。
学姊因为这意外的答案而楞住了。
「苔地藏王?」
「就是那个。」
小千指着几乎隐藏在密林阴影中,看不出是青苔还是地藏王的固体给她看。
学姊露出更诧异的神色。
「那个,可是那是地藏王吗?干嘛要查那种东西?」
「我在超自然研究会里调查七大怪谈,那个苔地藏王也是七大怪谈的其中一件。
小猿是硬被我拉来帮忙的,所以请不要太责怪他,全都是我的错。」
「小千。」
听到小千拼命说出这番话,我知道刚才因为吵架造成的内心隔闵已然消失了。
为什么会为了那种无聊的事起口角呢。
我不由得涌起了悔意,小千果然是我重要的朋友。
不管她追求什么。
不管她朝向哪里。
根本没关系嘛。
小千就是小千。
我的朋友。
小千认真的声音,让武藤学姊的表情也变得几分认真。
「我不是在责备他。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来看热闹的。你别露出那种表情啦,小千。」
「不要叫我小千。」
「咦咦?」
「我叫歌岛千草。」
「咦咦咦咦?」
「能叫我小千的人,只有小猿。」
「小猿——」
学姊一脸要笑不笑的样子抬头看着我,用难以形容的声音喃喃说道。
「是指你?」
「没错。」
「好奇妙的关系啊!」
「会吗?」
我不懂她的意思。
她嗤嗤地笑着,心情很好似地笑着,不知心里想什么的学姊摸了摸气到面红耳赤的小千的头。
怎么了,真搞不懂。
青梅竹马互叫小名有那么稀奇吗?
「别、别碰我。」
小千露出充满敌意的神色,甩开学姊,莽撞地走向苔地藏王。
我跟着走,学姊也跟了过来。
小千虽然对学姊跟过来这件事感到不满的样子,却没有特别去追究,决定当作没看到。
走近仔细观察,苔地藏王总算看起来像个地藏王了。
高度和小千差不多,算是比较大的地藏王。
果然因为全身生满了青苔,使得轮廓看不清楚,不过到处都有表面露出,也能够确定头部位置有个像扁平脸的东西,感觉像是青苔妖怪。
地藏王的脚下杂草丛生,没有放置其他东西,背后只有漆黑的密林。
是个给人阴森感的石佛。
夏天的空气很潮湿,闷闷的土腥味让人不快,蚂蚁从脚边缓缓爬过。
远处传来棒球社社员的吶喊声。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西沉,我们被黑暗笼罩包围。
发出嗡嗡声的羽虫很吵杂。
小千转身回过头来。
「县立香奈菱高中七大怪事之一『苔地藏王』。那是早在学校兴建前,就存在于这块土地的古老神明。没人知道这尊地藏王是为何被制造、会提供什么利益、为了守护什么样的灾祸。
老师啊、学生啊都不知道呢!说到地藏菩萨,是个几乎能提供万能利益的神明——
可是,无法断定这尊苔地藏王就是地藏王。有可能只因为是石佛,为了方便而称它为地藏王,搞不好它根本不是佛,搞不好是古代日本的神明。」
幽灵啦、妖怪啦、传说啦、奇谈啦。
当在讲述这类怪奇话题时,她总是比平常更饶舌。
尽管不祥话语从她口中不断跃出,大多都荒唐无稽到很难让人采信,却又莫名的神秘,令人毛骨悚然。
加上她用笃定的口吻说着,听起来就更有那么一回事。
立于牢笼般的密林正面,那个连名字也不知道,陷隐约约融入幽暗里,生满青苔的石佛露出了扁平的脸。
小千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一副被什么附身似的表情。
「姑且不管这尊地藏王的真面目,不知从何时起,虽然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在这所高中的学生之间,开始流传着不可思议的传说。
据说,坐镇在农园里的地藏王石佛持有魔力。像是只要用针刺小姆指指尖,把流出的血献给地藏王,它就会帮你杀掉可恨的家伙。
或是如果把地藏王身上的青苔都拂去,地藏就会因为感谢而赐给宝物。光是触碰它就会生病,相反的说法是会病愈。
好像还有会帮忙结缘的传说——虽然没有定论,看样子这尊地藏王好像持有不可思议的魔力——以前的本校学生们似乎是这么想的,所以它才以七大怪谈被流传下来。
持有魔力的谜样石佛吋苔地藏王。传说就这么完成了。」
小千快步接近苔地藏王,用于拂去它头部的茂密青苔。
脏兮兮的青苔在空中飞舞。
我有点吃惊。
「你在干嘛,小千。」
小千无视于我的话,轻声地喃喃自语说:
「果然啊。」
我因为担心而尝试走近小千。
不知为何学姊也靠了过来。
小千看着学姊,虽然露骨地皱起眉头,好像还是决定当作没看到,指着地藏王的头部对我说。
「小猿你看这里,有点脏脏的吧!」
被她一说,我在黑暗中凝视着。
虽然因为泥土脏一丙和青苔残屑而难以辨识——地藏王的头顶踏实好像牢牢地沾了混浊的黑色污溃。
像是被黑色画笔乱涂般,彷佛只有那里长了头发的样子。
这是什么啊,我抬头看着小千。
小千贼贼地笑了。
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完全被小千牵着走了。
每次都是这样。
不管我怎么解释寻常的重要,如何陈述妖怪那类东西有多无趣,歌岛千草也不会停下来。
不但这样,不知不觉间,我反而被一昧向前街的她牵着团团转。
我无法阻止小千。
无力到无计可施的我。
「你觉得这是什么污溃?」
小千静静地笑了。
她的笑容有种令人毛骨陈然的冷。
那是她以前在壁橱里经常展露,享受着吓我的乐趣的表情。
我看着染在地藏王头上的黑色。
黑色——不对。
这是——
「难道是。」我轻声喃喃道。
打了个寒颤。
小千——
「当然是人血呀。」一副若无其事地说着。
然后不知从哪里拿出了裁缝用的针,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手指。
雪白的指尖上产生了红色血珠,血液慢慢渗了出来。
——哎呀,小千也得要流血啊。
我楞楞地想着。
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却感到很怪异。
小千面不改色地看着自己的血,接着抬头望向苔地藏王,在它的头顶涂上红色。
染在石佛头部的邪恶黑色,与鲜艳的红色混在一起,显得分外鲜明。
为什么这么做?这种行为有何意义?不过是用石头雕成佛之外型的物体,涂上鲜血能引起什么现象?我无法理解。
「没有理解的必要唷。」
小千彷佛看透我的心思般嘟嚷着。
从小一起长大的话,就可以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我们两个人一起渡过了这么多的时光。
尽管这是行动心理学上的解释,不知为何感觉很差,好像自己变成小千理解的妖怪一般。
令人费解的她,微微笑了。
不知是因为失血、或者是包围在四周的黑暗的关系,总觉得小千的脸看起来比平常更惨白,好像幽灵一样。
像幽灵——一样。
「所谓的怪谈,就是这样的东西。不需要理解,它就在那里。所以呀,小猿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接受它就好了唷!」
怪谈?
「怪谈?」
接受它?
「要接受它唷!所以啊——」
小千把沾满了血的针递给我。
普通的裁缝针,已经成了邪恶仪式的工具。
「快点把你的血给我。」
在月光的反射下,小千的脸庞显得朦胧。
她真的是小千吗?站在眼前的这个熟悉的少女,看起来彷佛别种生物般令人害怕。
「苔地藏王啊,希望的是男同学及女同学两种类的血唷。」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根据统计和推测。」
小千嘻嘻地笑着。
我的目光移开小千。
或许她会在我移开目光的瞬间露出本性。
或许她会变成眼睛炯炯有神、裂嘴、拢肩,背后长出红色双翼的妖怪。
这是某一天我在壁橱里突然感受到的恐惧。
在手电筒光线消失,一片漆黑的地方,说着令人栋然的怪谈的小千,彷佛变成了可怕的妖怪。
除隐约约的不安。
过无边际的恐惧。
「小猿——」
小千她,
「——我们是朋友吧。」
说出了最适合将我从恐惧中解放的话。
我因此做了错误的选择。
我从小千手中收下针,扎向手指,让血流出。
将流出的血献给了苔地藏王。
红线变成了两条。
当时的行动,让我事后简直要发疯般后悔。
我不应该被小千的话牵制住,更不应该流血的。
就算会被讥讽为胆小鬼、被痛骂是无趣的家伙,我也应该尽全力阻止她做这种愚蠢的游戏。
若只是玩笑性质的游戏也就罢了。
接下来的发展却不是开玩笑的。
因为那根本不是游戏,只是——灵异现象。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开玩笑的。
「愿望是——」
小到几乎没有震动到鼓膜的声音。
「愿望是什么?」
那声音太小了,我连从哪里传来的都不知道。
一种沙哑变调的奇妙声音。
我环视四周,目光停在武藤学姊身上。
学姊面无表情。
彷佛陶制的人偶般。
我沉默着,小千也僵住了。
学姊的修长随毛遮住了眼睛的颜色,光是如此,她的人性便荡然无存了。
低着头的她已经变成彼方的居民。
武藤学姊像在念咒般喃喃着。
「吾乃日东妖将军阿苏裸君影悲女,据与大将鲜烈尸蔷薇姬交换的悠久誓言,将依约授与奇迹给贡献血字的汝等。速速报上愿望。」
变了调,有如刮过玻璃般令人不快的声音。
这不是人类发得出的声音。
我以为学姊在开玩笑。
这是当然,怎么可能相信地藏王会附身在学姊身上说话,而且学姊极有可能做出这种程度的恶作剧。
不过这个恶作剧还真是周密啊——我感到有些惊讶。
我思付着,从哪里想出什么姬之类的名字啊,八成是漫画一类的登场人物吧!学姊低头轻声说着。
「怎么了,速速报上愿望,将可立即实现。吾阿苏裸君影悲女,虽因罪而被幽禁在此的待罪之身,本是被称为日东妖将军之灵力持有者。要成就汝等人类之无聊愿望可谓轻而易举。」
学姊一动也不动。
风声及虫鸣声都消失了。
明明是夏天,却有一阵冷风吹过我的背脊。
小千她。
「真的。」
小千的表情非常认真。
编成麻花辫、染成浅咖啡色的轻柔秀发,深蓝色制服和褐色书包,不具特色但也没有缺点的容姿,类似泡泡糖的香水昧,过白的雪白肌肤。
和平常一样好像很正经又好像不正经,很像小千的外表。
然而我却觉得她彷佛是别人。
她也变成了彼方的居民。
「真的能实现我的愿望吗?」
「这是和大将的盟约,毫无虚假。吾是为实现汝之愿望才现身。」
搞不懂她在说什么。
可是我的本能却发出了警讯。
「那么——」
小千她,
「——请让我看得见幽灵。」
用清楚的声音如此说。
歌岛千草不会停下来。
地狱苔地藏王阿苏裸君影悲女听完小千的话,深深地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