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3

被称为小千的歌岛千草,头脑并不特别笨,应该说我觉得她其实很聪明。

从以前就没看过她认真念书,总觉得不管是在课堂上狂睡,还是考试前跑去玩,她都能在考试时得到高分。

当然所谓的考试,是用来测量「书念了多少」,而非测量「头脑有多好」,不过这并不重要,我认为不念书就能得高分的小千,头脑一定很好吧。

拥有什么才算是「聪明」,实在是个困难的问题。

所谓的IQ啊、EQ啊只不过是个数值,头脑会依身体状况变得清晰或反过来变得迟顿,那是不一定的。

或许昨天、今天和明天的自己,在聪明度上就有戏剧性的变化。

先不管这些胡言乱语,就我来看也觉得小千是个有头有脑的人。

小千记得我早就忘记的琐碎回忆,也蛮擅长记数字或地名(脑筋不好的人记不住这个),连在聊天时,她的反应之快,也每每一让我感到惊讶记忆力、理解力、想象力、集中力、知识涵量等等,用来定义「聪明」的要素很多,即使综合这些要素来思考,小千还是会被分类为聪明人。

我认为那是无庸置疑的确凿事实。

…然而。

的为什么她会认真思考像幽灵啊、妖怪啊这类蠢事?坦白说实在是太可惜了,说得更白就是愚蠢。

难道不能把她那独特的集中力和头脑,用在别的事情上吗?我觉得如果是她,一定可以发现或发明出能名留青史的东西。

可是,一旦我这样说,小千就会用近乎轻视的怜悯表情看着我,说出——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宝贵的人生用在那种无聊的事上——这种我完全无法理解的话。

我完全无法估量小千的价值观及人生观。

我因为孩提时的经验,而变得讨厌静静待在狭窄阴暗的地方。

原因当然出在小时候的小千,只要待在狭窄阴暗的地方,我就会想起她讲的恐怖故事。

像是来传达自己死讯的祖母的故事、或是化身为快递包里愚虫故事,一旦把舞台设定在狭小阴暗的地方,就有绝对能毁坏我意志的攻击力。

又黑又窄的地方,对我们人类而言,本来就是异世界,妖魔鬼怪在那里蠢蠢欲动,我本能地害怕那个异界。

我觉得,我并不特别胆小。

只要是人类,当然会本能地畏惧黑暗。

我觉得我只是这种本能比一般人更明显罢了。

就像——曾经被枪炮射过的人听到烟火声会受惊;小时候被狗咬过的人,连小狗都讨厌。

人类只要学到对自己有害的东西就会厌恶它。

对我而言,狭窄阴暗的地方就是那个东西。

在我身高还比小千矮小的时代,她只要一听到什么可怕的事,就会把我拉进壁橱里,然后临场感十足地,用最适合唤醒人类恐惧感的声音,阴森而令人悚然地讲起怪谈。

有时突然想起那些回忆,倒也觉得挺开心的,没有那么讨厌,不过当时真的很害怕,所以我现在才会害怕狭窄阴暗的地方。

人类的头脑构造真不可思议。

「啧……」

现在可不是针对头脑做无聊的长篇大论的时候。

现在的我有危机了。

如果用「侏罗纪公园」来说明——对,就是暴龙以毁灭性的步伐,在熟睡的队员附近漫步的场面。

只要稍微动一下,或是制造出声响,饥饿且反应灵敏的暴龙就会袭击队员。

一旦被袭击就完蛋了,不管是开枪射学或逃跑都会被吃掉。

GAMEOVER。

然后。

现在,就是现在,我正在现实中体验着那个状况。

在受科学支配的现代日本,恐龙这类古代猛兽当然早就绝种了,不过却有相当于恐龙的危险生物存在,我那可怕的父母就是。

和我的父母相比,无法辨识不动的猎物的暴龙,要可爱多了,就像蜥蜴一般。

至少暴龙不饥饿时,不会去攻击人类。

跟这一点相比,我家的恐怖父母则是一整天都会攻击我。

比恐龙还狂暴。

而且更残酷。

「」

我就像「侏罗纪公园」里在睡袋中屏息以待的队员,蜷缩在塞满破旧工具的壁橱里。

这个壁橱不是小千拉我躲进去的壁橱,构造是像棺材般纵长的形状,主要用来收纳吸尘器、扫帝之类的扫除用具。

充斥着不知是灰尘,还是霉菌的恶心臭味。

脚下散落着零碎的垃圾,踩到会刺痛。

我的周围被黑暗包围,而且狭窄到稍微动一下就会碰到墙壁。

这地方怎么想,都不像是为了让人类进入而设计的。

呼吸困难,不管怎么吸气、怎么吐气就是无法使氧气充满肺部,只有混着灰尘的肮脏毒素侵入。

可是我不能走出这个地方。

一出去的话,等着我的绝对是没有半点玩笑的死亡。

未来只会是被父亲殴,被母亲踹,如废物般生存着。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只是一眛地思考着。

恐龙般的父母,正在我躲藏的壁橱外面咆哮着。

相隔三个月没吵架的父母,突然吵了起来。

放学回家后,正在家里的阳台上大口大口吃着从附近超商买来的面包的我,因为察觉到某种不寻常的气氛,赶紧躲进壁橱里。

透过薄薄的墙壁,传来相互怒骂声、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破碎声,这些不寻常的噪音,彷佛爱恶作剧的小孩在庆祝祭典般骚动。

响声从房外传来,变得愈来愈大声。

不久便响起开门的声音,墙壁、地面都在震动。

「对!基本上你做任何事都太草率了!为何、为什么、那么重要的事不先跟我商量就擅自决定!」

冰一般的母亲,难得口气粗暴地怒斥。

「擅自决定有什么不对!我干嘛什么事都得问你这家伙,混蛋!管它是商量还是别的,到头来你还不是不能决定!你这优柔寡断的女人!只要闭上嘴跟着我就好啦!」

火一般的父亲,用比平常更大的声音嘶吼怒骂着。

两人冲破空气的咆哮声,让我蜷缩着身体非常害怕。

发生了什么事?我的父母就算客套也无法称他们恩爱夫妻,吵嘴更是一见面就有。

可是今天两人却是杀气腾腾。

——显然这不是寻常状态。

我在非常狭窄的壁橱里拼命屏息,用力闭上眼睛。

被发现的话。

万一,现在被父母发现我的话。

我这个可怜的代罪羔羊一定会被猛兽大卸八块吧。

单凭想象,就能知道实际上发生的话会有多残酷。

因为对父母而言,我除了是牺牲品外什么都不是,只要一发现,马上会为了舒解压力而攻击我。

我的身体,无关意志地颤抖。

我一边想哭,一边拼命地抱住自己。

狭窄又幽暗污浊的黑暗,不安全感包围着这样的我。

父母的声音大到变成难听的嘶吼,实在不像是人类的声音。

父亲用含糊的发音吼着。

「辞掉工作有什么不对!」

仿佛豁出去似地自暴自弃的口吻。

母亲则用不成文的话大声嚷着。

父亲像要将郁闷发泄在母亲身上,用会伤及鼓膜般的声音不断地大叫。

「那种无聊的工作哪做得下去啊!那种无聊的公司哪待得下去啊!哼!你说那公司给了我什么啊!每天,每天,每天,每天压榨我!结果薪水却没增加!也不让我升迁!公司根本不懂!不懂我的实力!总经理、董事、常务董事、部长、课长全——都是笨蛋!不懂我的实力!不懂我的实力!因为是不能善用我的能力的笨蛋公司,所以我才辞掉了!有什么不对!」

令人不快的声音。

那个令人不快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与父亲嘶吼的声音同时响起。

听起来像是唔唔或是呜咽之类的。

传来母亲的呻吟声。

——我心想,跟黑暗道谢吧。

什么也看不见,黑暗确实覆盖住发生在我附近的地狱。

八成是父亲一边吼叫、一边殴打着母亲。

我无法看到那个景象。

黑暗谢谢你。

咚!咚!啪!碰!可恶!可恶!可恶!父亲如野兽般的声音。

「辞掉工作——。」

母亲用幽魂般的声音嘟嚷着。

「那,你明天起打算怎么办啊?我的食物、我的衣服、我的化妆品该用谁的钱买!」

不用说,母亲只担心自己。

我的名字一定早在很早以前就被遗忘了。

胸口感到苦闷。

母亲用虚脱的声音不停地说着。

「在那之前,你说这间公寓的房贷、税金该怎么辨!保险呢?老人年金怎么办,谁要付?我可是不付喔!

没错,我怎么可能付!我只赚能够养活我自己的钱,没有钱养你这种大熊食量的臭老头!离婚,要离婚吗?」

母亲自顾地喃喃说着。

「你是这个意思吗?啊哈,哈哈哈,是这个意思吧?」

我恐怕十年没听过母亲的笑声了。

父亲无言而激动地,攻击着那样的母亲。

你笑什么。

笑什么。

笑什么。

咚,喀。

叩。

啊哈哈,哈哈。

啊哈哈。

就是。

这样。

这样太奇怪了。

这种地方,不应该是我生存的现实。

这里恐怕是地狱。

越过一扇薄薄的橱门,那里是地狱。

传来非常大的声响。

我以为是什么东西爆炸了。

「哪能让你离婚!」

父亲宛如崩溃似地吼着。

应该说,他确实是崩溃了。

维修店。

快点叫维修店来。

请来修理我的父母。

请来修理我的日常生活。

「遐想逃!想逃是吧!连你也想放弃我是吧!哪能让你这么做!你是我的东西!」

父亲更激烈的攻击,让母亲失去理性地哀求。

住,住手,会死,死,好痛,会死。

略。

啪。

锵。

我拼命地捣住耳朵。

然而不管我再怎么用力,像要压碎耳朵般用力捣住,地狱还是侵入到我这里来了。

脸颊流下了温热的液体。

缺少盐份的泪水,一点都不咸。

爸爸。

住手吧。

真的。

为什么会变这样。

我家是从何时开始崩溃了?我压住声音哭着。

牙齿无法咬合似地发出格格的声响。

我赶紧用手摀住嘴巴,像生病似痉挛地哭着。

「哪能让你离婚!」

父亲他,

「哪能让你一个人逃走!」

完全崩溃了。

「耍让你逃的话,还不如这样做!怎样啊!怎样啊!怎样啊!」

传来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那声音,和母亲的尖叫声同时停止。

我拼命地捣着耳朵。

小千现在在做什么呢。

一个礼拜左右没去学校。

仍彷佛被小朋友胡乱上色般,分外鲜艳的绿色树木。

我独自一人走在两旁并排着这些树木的散步道上。

我就读的县立香奈菱高中差不多位于城镇的正中央,以高中为中心,北过是商业区、南边是农业区、东边是工厂区、西边是住宅区。

当初设计时,应该不是特意区分成这样,不过就像攻城游戏般,城镇被漂亮地分隔开来。

所以不管从高中四面的哪一个门出去,眼前绵延的景象将有很大的变化。

我朝着与平常不同的南边——农业区的门走去。

整齐的散步步道渐渐变成落伍的田间小径。

现在是早上。

虽然是不算特别晚,也不算早的安全时间,通往南门狭小的田间小馆,却几乎渺无人烟。

这是当然,又不是鬼的学校,不会有学生从放眼望去只有山脉及田地的南风过来。

偶尔会看到农家的小孩,或是其他人影,不过南斗还是和其他门不同,不太被使用。

现在也是,除了两个散发着可疑气息的女孩外,没有人走在路上。

因为难得看到人,我稍微观察了她们。

两人的外表都朴素得缺少华丽感,很开心似地说着话的那个女孩长得非常可爱。

整齐的发型及干净的制服,收敛了那个女孩有点坏的气质,是个在高中生中很罕见,连内在也成熟的严肃女孩。

而她对着说话的另一个女孩,却完全没理会她,不管那个成熟女孩很开心似地说些什么,她非但不附和,连反应也没有地一昧看著书。

而那个成熟女孩,也不特别介意的样子,好像在说那是理所当然的似地,只是一脸幸褔地持续说着。

从我的位置,只看得到说话的女孩,不过可以知道听的人也是女生。

将长发扎成一束的她穿着裙子。

若隐若现的那个女孩不知为何,埋首在书本里。

朋友在跟你说话,别看书不就好了?我一边超越那两个人,一边试想着这种不合我的性子的事。

为什么我会在意她们呢?平常,明明不太在意小千以外的人说。

怎么说呢,总觉得那两个人跟我和小千很相似。

神采奕奕地对我说话的小千,冷淡地响应的我。

阴和阳。

苦痛在我的心中搅着。

我已经无法像她们一样,在早晨和小千并屑走路了。

没想到失去原以为没什么的东西,竟是如此痛苦。

伴随着灰暗的思考垂下头。

一个沉静的声音在我耳中响起。

「久野悠斗。」

我一瞬间反应不过来。

脑袋停滞了一会儿。

「久野,等一下。」

响起有着奇妙深沉的波长,独具特色的声音。

我这才终于注意到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

因为一个礼拜没去学校,没有人叫我的名字,所以不知不觉忘了自己的名字。

我好像真的像小千所说的,很健忘。

我朝声音的方向回头。

刚才的那两个人正看着我。

看来出聋的是看书的那个女孩。

我停下脚步,从正面看她,这才注意到那是熟悉的脸蛋。

隔了一星期,我初次说话。

「林田。」

她是班上的女同学。

不显眼、乖巧,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忘记般不具存在感。

她姓林田,我忘了她的名。

我们并不特别亲近,这恐怕是第一次和她说话。

因为她总是板着脸看书,感觉很难亲近。

不过,竟然连上下课途中也在看书,实在是个怪家伙。

「你……」

林田在我面前停下来,用不带感情的眼神看着我。

沉默暂时支配着世界。

令人不快、有如和猛兽幽禁在同一个笼子里,充满紧张的气氛。

「谁?」

先打破这个静寂的是,在林田旁边的女孩。

她一脸警戒地瞪着我。

「干嘛,你是谁?」

一开口就这么没礼貌。

我惊讶地哑口无言。

「他是久野悠斗,我的同班同学。」

林田用嘶哑的声音轻声说。

然后看也不看那女孩一眼便告诉她

「不好意思,你先别说话。

我有事跟他说。

——语气很强硬。

「可是旅人——」

女孩表情一转,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

旅人?我感到困惑。

好奇怪的小名。

不对,没有小名是不奇怪的。

「没事的,很快就讲完了。」

林田没有移动视线地说着。

旁边的女孩是成熟,林田则像是超脱尘世。

该说是异于常人吗?总觉得她和小千很像。

如新月般深邃的大眼睛。

啊啊,我心想。

林田也对这个世界没兴趣。

她露出非常无趣似的表情,非常非常,无聊似的表情。

就像说出想看到幽灵时的小千一样。

林田她——脱离了现实。

所以她的声音才会那么空洞。

「久野,可以说一下话吗?」

「可以。」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

「边走过说吧,不然上课会迟到。」

「好。」

对于我的要求,林田点了头。

无碍的应答,极普通的日常对话。

于是我们开始走着。

令我在意的是,走在林田旁边那个成熟女孩正用锐利的眼神瞪着我,她那不知该说是杀气还是妒意,有着莫名破坏力的视线不断射向我。

害我觉得好像做了什么错事般,挺可怕的。

我尽量不去看给人压迫感的她,配合步伐缓慢的林回慢慢走着。

在不常走的林间小径旁,乌鸦正嘎嘎嘎地叫着。

直到看到学校之前,林田都没有开口。

不久。

「我认为歌岛千草非常危险。」

她用平静的声音说。

我不懂她的意思。

可是。

「小千?你说她危险——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回事?」

她的话让我无法充耳不闻。

小千,危险?什么意思。

林田在说什么啊。

林回对着惊慌失措的我说:

「那个人和我一样,无法从这个世界找到半点价值,是可怜的人。憧憬美梦、沉溺在幻想中,是个注定成为虚无之祭品的人。」

我还是不懂她的意思。

「幻想会吞噬人。」

林田静静的说。

然后她轻轻地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我也有一半以上被吞噬了。在逃避现实,幽游于书本的世界里时,我被名为幻想的蜘蛛网缠住了。

接下来只能等着被名为幻想的妖怪吃光,那是非常恐怖,却又有点——」

林回她,

「魅力。」

微笑着。

我本能地对这样的她感到害怕。

一股想大叫的冲动涌上喉咙。

「不过。」

林田的表情稍微恢复了人的模样。

我的恐惧也瞬间消失了。

「我有她。」

林田看着走在她旁边的女孩。

「因为有她,我无法对世界感到绝望。

虽然是悲惨的饵食,我还停留在这个世界——而歌岛千草一定也是因为你,才留在这个世界。

你是歌岛千草在这个世界的最后牵绊。」

我不懂她的意思。

可是,心中莫名地鼓动着。

我凝视着走在旁边的林田。

林田也看向这里。

不是新月、也不是太阳,是点燃认真神色的眼睛。

「你应该要有这个自觉。」

我们穿过了校门。

可以看到稀稀落落从别的门进入学校的学生。

接着林田彷佛在说「话已至此」般,突然移开了视线。

走在旁边的可怕女孩,不知为何,在进校门的那一刻便向林田告别,快步走向楼梯口消失了身影。

为何不一起走到最后?楼梯口明明没有分班级或年级。

我试着问站在原地不动的林田。

「为什么不一起走?那个人是不同年级吗?」

「对,她二年级。应该说——怎么说呢,我没告诉她我的班级或学年。一起走的话,再怎么样都会曝光吧,我不想要那样。」

「为什么?」

林田面露痛苦地回答我的坦率疑问。

「我呀,希望成为幻想。至少在她面前时,只要隐瞒学年、班级、本名、住址、兴趣、人际关系、家族成员等等,我就能变成幻想,能变成不知真面目的谜样的家伙。

只是装酷啦,真正的我就像你所认识的,是个随处可见的社会不适者,是孤独而悲惨的笨蛋,没有半点帅气的地方。

可是我想在她面前装酷,想要虚荣地扮演厉害的家伙,虽然只是丑陋的自利行为——我希望在她的身边时能成为幻想。」

「那样做有什么意义——」

谎言早晚会被识破。

漂亮的面真会被剥下。

真正的模样一定会曝光。

面对无法改变表情的我,林田也无法改变她的表情。

「你当然无法了解。歌岛千草在身边是理所当然,这样的你是无法了解我的心情的。

她,是一路独自走来的我,好不容易找到的重要的人。为了保护这份关系,我会戴面具也会说谎,心甘情愿变成怪物。

只要她叫我『旅人』,我就会全心全意地变成『旅人』。我已经决定要当当看了。我发过誓了。」

「我从一开始。」

我说出了实话。

「就无法理解你说的话。」

「一定的吧,你和我是不同世界的居民啊。」

她微笑着,蹲了一圈走向楼梯口。

不过又马上停下来,头也不田地对我说。

「我呀,为了待在她身边,什么事都敢做。因为,我知道我会在离开她的同时被幻想吞噬。

一旦失去防护,脆弱的我就会瓦解。一旦失去支点,脆弱的我就会瓦解。一旦失去了她,脆弱的我就会瓦解。」

林田越过肩膀看着我。

露出怜惜的表情。

「歌岛千草也一样。」

怎么回事,我不由得心跳加速。

令人不快的心跳声。

「你看,你只请假一个礼拜——。」

跟随着林田的视线,我终于了解了。

林田不是在看我。

她在看我的

「背后。」

「歌岛就崩溃成那样了。」

我惊愕地回头。

「小猿」

那里。

啊啊——那是什么。

歌岛千草双手指着脸,顶着没有用梳子梳过的乱发站在那里,从遮住脸蛋的指缝间露出充血的眼睛窥视着。

她用嘶哑的声音喃喃自语。

「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好多——呜哇,我不想看、不想看、不想看。

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小猿,小猿,呜哇,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要撞到了——不能撞到。我不想看、不想看、不想看。」

「小千!」

我慌张地跑到她身边。

拼命摇动她的肩膀,她才一脸放心似地,稍微恢复了正常。

林田像幽灵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小猿。」

小千露出稍稍安心了的表情。

「小猿」

我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为了保护小千不受到上学中的学生们的异样眼光,我想办法撑住她的肩膀,把摇摇晃晃的她扶到楼梯口。

我让小千坐在鞋柜附近的长椅上。

虽然不是特别憔悴,小千却像病人一般。

依然用手摀着脸的她,说出了难以置信的话。

「我看到幽灵了。」

我怎么想都不觉得小千能正常上课,便去告诉班导师,我无故缺课一周的理由(随便捏造),以及小千好像身体不舒服希望能让她早退的事。

顺便提出,小千实在不能一个人回去,我住她家隔壁(至少户籍上是),希望陪她回去。

没有干劲的中年老师未多加考虑,便同意了,不过他劝我,请了一星期假应该不容易跟上课业,所以在家也要好好念书。

我姑且老实地答应,离开了满是烟臭味,让人非常不舒服的办公室。

一个人咚咚地走在挂着亚麻油毡版画的白色长廊。

大概是还没开始上课,好几个学生倚着走廊墙壁谈笑。

或许是教室里没有容身之地,也有孤独一人在角落操作手机的家伙。

我觉得手机这东西,是会助长孤癖的麻烦东西。

那种优秀的文明利器似乎会为擅长社交的人带来朋友,却会为不懂得社交的人带来更孤独的感觉。

从窗户射入的晨光简直要让人郁闷般地炽烈,我眯起了眼睛。

窗外是看似迷蒙的酒嘉山,如金刚力士般高耸。

固态般的云朵缓缓地飘着,好像会掉下来似的,看起来就像一幅画,反而缺乏现实感。

就这样,我为了保持平常心,放弃做无谓的思考。

「久野。」

声音。从背后响起像责备、批评般的锐利声音。

一回头,武藤学姊站在那里。

第一次看到学姊穿制服的模样,感觉挺新奇的。

经过适度打扮的这身装扮,混在其他女学生中虽然相形显得没什么特色,却依然有着独特的存在感,有数秒的时间,我不禁看得入迷。

「白学姊。」

「叫武藤学姊!以学弟身份直呼名讳是不被原谅的喔。」

武藤学姊依然一副悠然的表情,半开玩笑地说。

仔细一看,这一带好像是二年级的教室。

武藤学姊是二年级生,由于我们田径社没有三年级生,所以才由她当社长。

即使暑假老早就结束了,因为社团里原本就没有即将毕业的三年级生,所以学姊还是社长。

人数少的社团经常会遇到这种奇怪的情况。

现在想想,我在田径社里,得到的新朋友只有武藤学姊。

其他人比较像是体育系,尽是一群有如军队般重视纪律,无法想象是小孩子的家伙——该说是没有个人特色吗?我没和他们深入聊过所以没印象。

如果对他们说话不够客气,就会不高兴呢。

想受人尊敬,真希望他们先变成有威严的人。

执着于儒教思想,只有年纪增长,内在却空无一物,思想幼稚的家伙们,少来要求别人尊散!

啊,糟糕。

我太情绪化了。

冷静。

恢复到一向冷静的自己。

我不需要情感。

情感是炸弹。

只是会伤害人类、以及自己的武器。

舍弃情感吧!恢复到一向冷静的自己。

「学姊,有什么事吗?」

我努力装出面无表情的样子,看着环抱双臂站着的武藤学姊。

白,你在干嘛啊,那孩子是谁?教室里传来某人的呼喊声,大概是学姊的朋友吧。

学姊用我没看过的女高中生般的态度来响应那个声音,是社团的学弟,名字叫小猿——还真是个擅长灵活运用多重人格的人啊。

和光是驾取单一人格就束手无策的我大不相同。

学姊转过身来抬头看我。

「你问我有什么事,嗯——你啊,没有事要跟我说吗?」

什么意思?我感到困惑。

我没什么事要说啊。

「学姊,你家里有叫黑或是红之类的兄弟吗?」

「我是五连者(注1)吗?真是的,在这种怪事上装笨的家伙。」

学姊手指按着太阳穴,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社团的事啦,社团。你无故缺席了一礼拜不是吗?如你所知,我们田径社是体育系的社团,无故缺席可是重罪。」

啊啊,原来如此。

我压根忘了田径社有这项规定。

不过我认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从我所想的优先级来算,「田径社」排在相当下面。

「虽然,我觉得又不是一流企业,不需要用那么严格的规定约束社员,不过又如同你所知的,除了我之外的高年级生

——也就是其他三年级的人,因为他们误把田径社当成军队,只要有人稍微扰乱了纪律,便会毫不留情地加以整饬。」

在田径社里,持反体育系思维的前辈,只有武藤学姊。

剩下的主要社员都是食古不化、只想逞威风的学长姊。

「你——」

学姊表情认真地说。

「被盯上了唷,因为他们总是想用正义打倒弱者。像你啊,就是绝佳的标的,会沦为祭品吧。」

「真无聊。」

因为太愚蠢了,我禁不住长篇大论了起来。

「说什么整饬啊、正义啊、纪律啊、祭品啊,太夸张了吧,武藤学姊。

不过是个田径社,不过是社团活动罢了,高中生的军队游戏有什么好怕的?那种思想平和的家伙们怎么毁得了我?」

武藤学姊哑口无言。

大概是无法了解吧。

当然啦,学姊和我在人生经历上有着压倒性的差异。

不对,与其说是人生经历,不如说成悲惨的经历来得恰当吧。

我知道真正的恶意,我知道真正的攻击,我知道真实的绝望,和这些比起来,田径社那些天真的人打算对付我的攻击啦、不幸啦——没错,就像是玩具BB弹手枪。

曾被真枪实弹贯穿的我,不会对那种东西感到疼痛的。

「我因为非流行季节的禽流感,一个礼拜没来上课。」

对老师则说是发病晚的水痘。

当然都是假的。

「如果那些学长姊们还是不满意,要我退社什么的,都可以。反正那些人只有在名为田径社的笼子里才强悍。」

「说的也是……」

不知为何学姊她——悲伤似地笑了。

「你说的没错,我们并没有那么强。」

学姊改变了方向,走向自己的教室。

当、当,上课钟响了。

学姊在最后说道。

「不过你很坚强呢。」

我站着不动,看着学姊的背影回答。

「才不,我只是对疼痛反应迟钝罢了。」

说毕,学姊转身抬头看我,依然悲伤似地微笑着,然后消失了身影。

我这才意识到教室的骚动声。

这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是的,从以前开始,我的容身之处,就只有在小千的身边。

歌岛千草——总是笑嘻嘻,最喜欢幽灵及妖怪,将染成浅咖啡色的头发扎成一束垂下,姿容虽然不具特色,倒也没有缺点。

最近在烦脑停止生长的身高。

明明说不喜欢,却还是每天擦泡泡糖昧的香水。

我们从小就一直在一起,彼此是此任何人都重要的朋友。

老实说,我可以为了她毁灭世界,放上天秤的那一瞬间,小千就已经比地球重了。

重要的——重要到光用重要这个字不足以形容,名为歌岛千草的女孩。

小千。

「小千。」

我一喊,坐在楼梯口旁长椅上的小千,颤了一下抬起头。

不知是不是哭过了,眼睛红红的。

彷佛刚睡醒般,披头散发着。

「小猿。」

她坐在阴暗的长椅上,小声地喊了一句。

一脸安心的样子。

我看着她,松了一口气。

像我这种无药可救、一无是处的人也能让别人安心。

一想到此,我那疲惫不堪的精神,注入一道暖流。

我在楼梯口换好鞋,拿着书包,走到小千前面。

小千一脸不安。

「真的、真的是小猿吗?」

「———」

怎么回事。

虽然不懂她的意思,总觉得,感觉很差。

「不是伪装成小猿的幽灵?真的是小猿?」

「」

我没有响应小千急迫的声音,而是抓住她伸长的瘫软的手。

失去体温的手。

小千露出了笑容。

「摸得到。小猿,是小猿」

接着小千哭了一会儿。像个迷路的幼童般,抽抽噎噎地哭了,不停地流泪。

笨拙的我,说不出安慰她的话。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喔小猿。没想到会是这么、这么可怕的东西。幽灵、幽灵、好多幽灵——。」

「你真的——」

我凭着不祥到极点的预感,如此问道。

「看得见幽灵?」

「应该。」

小千用含泪欲泣的声音语无伦次说着。

「我觉得这个大概是幽灵。我觉得这个、还有那个是幽灵。

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怎么那么多,为什么有那么多?为什么明明有那么多幽灵,却没人注意到?」

「小千。」

「小猿——」

好可怕喔,小千用我没听过的胆怯声音喃喃说着。

贤在是——虽然很难相信——虽然不想相信——小千。

歌岛千草。

正看着幽灵。

我回想着第二操场附近的那座农园。

沾了血的苔地藏王,附身在武藤学姊身上的阿苏裸君影悲女,我原以为那只是闹着玩的。

就连现在,我还是觉得怎么可能有什么幽灵。

因为我看不到,因为我感受不到,因为世界上的科学家什么的,都断定幽灵的存在不过是错觉。

所以。

所以又如何。

那种事能安什么心。

就算科学否定,人类否定。

一定有幽灵。

小千正看着那个。

看着幽灵。

而且,小千很害怕。

一定是想法太过天真吧,一定是她太傻了吧。

轻视幽灵,甚至把它贬为娱乐,然而幽灵却对她露出狱牙。

地狱不是什么精彩节目。

幽灵不是什么休闲娱乐。

那是超乎人类理解范围的,骇人的东西。

小千,正看着那个。

「小千——」

我怎么这么无力。

为什么救不了她?面对打心底感到害怕,求助于我的重要朋友,难道不能为她做什么吗?

「回家吧。」

无力而悲惨的我所能做的,只有扶着步伐踉跄的小千,说出不具影响、既无害也无益,既连不到安慰也无法终结它的话语。

我们走投无路了。

谁也无法阻止毁灭。

送小千回到公寓,和害怕的她一边喝茶,一边说话时,去买东西的小千妈妈出现了。

伯母看到我后,露出了难以形容的微妙表情,不过当她认自我是以前常和小千玩的久野悠斗后,就变得莫名地亲切,对我报以微笑。

这里是小千的房间,也就是儿童房。

我单纯地对拥有自己的房间一事感到羡慕。

只不过见童房并不大,放了床、书架、电风扇,甚至电视及计算机后,几乎看不到地面。

就女孩子的房间来看,小千的房间有些朴素,没有任何装溃,总觉得有点杀风景。

电器配线之类的更是乱成一团。

小千坐在印有热带风图案的床单上,只是一直凝视着自己准备的红茶,连一口也没喝。

她的脸色很苍白,就像害怕死亡的病人一般。

她连座垫都没帮我准备,所以我直接坐在地上。

虽然觉得该走了,却因为被小千阻止而无法回去。

我们从刚刚就没有再交谈,只是一直喝着红茶。

我不经意地看着没有整理的书架。

虽然也有学校的教科书或是参考书,还是以妖怪或是怪谈的书占大多数。

不过现在这样,小千应该已经无法快乐地看那些书了吧。

幻想就是因为是虚构才有意思,幻想一旦变成事实就只剩下恐怖。

我什么也无法思考。

无法理解让小千害怕的东西的真面目,当然,也想不出除去那种恐惧的方法。

现在只是为自己的无力感所苦。

「小猿啊。」

小千冒出这么一句。

那是非常微弱的声音。

「你一整个礼拜怎么了?」

「」

「为什么没去学校?」

「我感染了小儿麻痹病毒。」

「我还以为你被杀了呢。」小千如此说。

声音有如从幽暗的洞窟深处发出般空洞。

我回过头看小千,小千也楞楞地看着我。

「你以为我没有注意到?」

那是,什么意思呢。

小千真的,总是总是,说些让人搞不懂的事。

我倒抽了一口气。

小千紧抓着床单。

「小猿,你真笨耶!我们家在小猿家隔壁唷,东西发出的声音、或是吼叫声都听得很清楚。

像是——『死吧、死吧—小猿的爸爸的声音、可真碍眼、真碍眼。』小猿的妈妈的声音、殴打声、敲击声、小猿的尖叫声——我一直都听得到。小猿你——」

她用坚定的口吻说。

「被父母虐待吧。」

我不再说什么了。

否定、或肯定都没有意义。

我明明不想让小千,唯独不想让小千知道的,所以才拼命说谎、逞强、努力不被发现的说。

我。

原来被听到了。

顿时丧失气力。

「我爸妈说那是别人家的问题,要我装作不知道,我也接受了那种说法。小猿,对不起,我——我没打算去救你。

心里虽然觉得一定要救,一定要救,却没有真的采取行动,只是装作没发现。对不起,我太差劲了不由得讨厌起自己我—为什么是这么卑鄙的人呢!」

小千并非对我说,只是一昧臭骂着自己。

我心不在焉地想着。

给我便当、生日时送我衣服、偶尔会露出担心的表情,都是因为这样吗?小千知道我家的情况。

针对这点,我虽然不觉得被她背叛了什么的,只是秘密泄漏出去的事实,让我感到非常难堪。

虚张的声势轻易崩垮了。

心力交瘁的我们,在社会的底层彷徨着。

只是一昧地迷失方向。

我用平稳的口气说。

「我妈死了。」

「伯母——」

就连小千也变了脸色。

很意外吗?我像往常一样,毫不在乎地说出,养育我十六年的母亲的死。

「应该说她是被杀的,被我爸杀的。我妈的尸体还放在家里客厅地上。我爸可能疯了吧,吗了酒一直对着尸体发牢骚。

我趁他睡觉时离开家,现在露宿在酒嘉山附近的桥下,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所以才一个礼拜没去学校。

我没有连络警察,不过如果一起住的话一定会被我爸杀吧,所以我才离开家里。我和小千已经不是邻居了。」

因此住在山里的我,早上才会从南边的农业区去上课。

小千没有说话,只是怅然若失的样子。

我果真算是不幸吗?迟钝的我不太了解。

不过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令人意外地,我都能用我的方法存活下来。

生存这件事并没有幸或不幸,这是我升上高中后学到的。

只要能活下去就够了。

小千一脸疲惫地微笑着。

「小猿你不痛苦吗?」

「你觉得我不痛苦?」

听到我的话,小千缓缓地摇头。

「我知道。小猿只是因为痛苦也不能说而已。」

注1/五连者漫画『秘密战队五连者。」,故事中有粉红、黄、绿、蓝、红五色的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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