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卷 二章 终因泪水而盛开的花朵

流淌在子夜中的广播,宛如驾驶着纸飞机送来的求救信号,从那遥远星辰大海之中。

Hello,我在这里。

Hello,谁在那边?

在万籁俱寂的今天与明天的十字路口。

偶尔,憬然有悟,自己像是孤身一人。

我想要确认,

确认尚在某处生活的人们;

确认同样在飘荡着的声音。

所以,此时此刻,

静静,侧耳倾听。

在笔记本上扯下一页纸,

试着写封不会寄出的信。

收信之人:你。

收信地址:不明。

邮戳时间:未定。

信的末尾,署名明日风。

小心翼翼地折起来,

嗖的一声,发送。

啪的一声,撞壁。

嗒的一声,弹回。

无法传达的思念,化作透明文件夹中的年轮。

想见人呢,还是想见你呢?

想要和人倾诉,还是想要和你倾诉?

甚至连这个,都无法确定──

今夜,我依然在摸索着,调准频率。

喂——我在这里。

喂——谁在那边?

吧嗒一声,自动铅笔的笔芯断掉了。我从教科书上抬起头来。

将身体倚靠在椅子的靠背上,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肩膀周围传来关节啪啪地鼓鸣声。

看了一眼挂钟的时间,正好处于长短针在表盘重合的位置。

不知不觉中,似乎精力集中了很长时间。

“如何度过高三的夏天,对考试的合格与否有很大的影响。”

这是老师们苦口婆心劝诫我们的话语。

也并非全部都是因为这个理由,在父亲面前说了那么多大话,要是不合格的话就太难为情了。所以最近我经常学习到这么晚。

结果,暑假期间的回忆都是和你一起度过的时光。

去一乘谷约会,一起去了夏季学习集训,两个人一起去了外婆家,还有,最后的夏日祭典。

——下一首曲目呢

放在书桌上的旧收音机,是父亲送给我的。时常会夹杂着吱扭,吱扭的噪音。

也会时常在状态很不错的情况下,突然间声音就变得嘈杂纷乱起来。

每逢这种时候,我总是审慎地旋转刻度盘,调整天线位置,小心翼翼地观察着。

虽然手机上APP也可以收听广播,可是意外地,我并不讨厌在这上面花费一些心思。

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在主动拾起不知是谁的声音,而不是被卷入了冷漠播放的信息之中。

收音机的音质与最新的扬声器和耳机相比,谈不上讨人喜欢。但是莫名地让人感到安心,心留眷眷,仿佛像是置身于咖啡厅中,邻座的人们软语温言落入耳畔。

而这种温度,对于收音机来说,恰恰正好。

平日里,在学习的时候,基本上什么也不会播放。即便选择播放歌曲,也是听一些完全熟悉的曲目,避免分神。

但是,夜静更阑时分,总是突然间怀念起广播的声音。

虽说是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每天学习到这个时间,还是会感到身心俱疲。

家里的双亲都是老师,除去工作特别繁忙的时期,家里入睡的时间几乎就是三更时分。

乡间的夜晚静谧而安然。

偶尔,在睡意阑珊之时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现在的世界中只有自己一人尚未入眠。

所以才会想要收听广播。

主持人的声音传出,轻声朗读着听众朋友的留言,就会让人感觉到在某一个地方,依然有人在努力工作与学习着。

正因如此,才会让我与这夜晚息息相通。

遐思间,我端起了马克杯。

本应是滚烫的咖啡,现在完全变得温热,咖啡的味道令我皱起了眉头。

身边的手机尚在充电,轻轻触碰屏幕,通知全无。

近乎死心的苦笑浮现在脸上,遐思转尔纷纷。

假如和你是同级的学生的话。

还要写一封无法寄出的信吗?

与其那样,倒不如在LINE上直接发送信息会更好些吧?

还要收听深夜中的广播吗?

与其那样,倒不如直接打电话过去会更好些吧?

——

『朔,还在学习吗?』

『暂时还坐在桌前,明日风呢?』

『稍稍休息中』

『要不要稍微打个电话提提神?』

『……嗯!』

怎么会发生呢……

他还醒着呢吧?

据他所说,他是一个夜猫子,这个时候大概是在看小说听音乐吧?

这么一说,你在我的影响下,开始听J-POP老歌,而我在你的影响下,开始听广播。

现在贸贸然打电话给你的话——

如果还没睡的话,你一定会跑出来的。

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从早上一直学习到了现在的话,你一定会对我说“加油呐!你很努力地!没问题的”然后强忍睡意,一直陪我聊天,直到我的心情转好。

但是,那样做是不太正确的。

无论我如何对你撒娇,即便是我能依偎在你的身边,但是,我们都无法从真正意义上分享一个寂寞深夜,这份寂寞属于一个面临着毕业和考试的高三学生,以及属于一个眼睁睁地看着最后的暑假远离的高三学生。

这果然很痛苦呐。

即便是你明年成为了应考生,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却已经不是当事人了……

只能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触景生情,产生一些共鸣。却无法触及当前与未来。

我又一次发起了呆,静静地聆听着广播。

──咚咚咚

低沉的敲门声响起。

「请进」

话音刚落,吱嘎一声,门被谨慎地推开了。

「还在学习吗?」

门缝中,父亲的脸渐渐显现出来,开口问出了每天晚上都会重复问出的问题。

「嗯!再学习一会儿」

听到我的回答,父亲显得有些困惑但是又有些开心,纠结的皱起了眉头。

「过于拼命的话有时候会起反效果的」

「没问题的。别担心,我不会搞坏身体的。」

「那就好,那就好。至少……」

「好的,好的。我会认真注意摄取营养的。对吧?」

听我这么一说,父亲像是一个恶作剧被看穿了的孩子,慢慢地踱进类房间里。

他刚一进来,勾起食欲的香味就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吃点东西吧」

他递过来的托盘上,放着两个饭团,两份煮物,还有一碗速溶味噌汤和一杯麦茶。

「这种时间,无论如何都吃不下两个饭团吧!」

「梅干饭团是明日风的,鳕鱼子饭团是我的」

「这样下去会得痛风的吧?」

注:鳕鱼高嘌呤食物。

「……逆反期吗?」

「根本不是」

最近,父亲一直就是这样的。

本来都已经到了平时睡觉时间了,但最近,每每到零点这个时间,总会像现在这样为我端来饭团当做夜宵。

平时这个人只会煮方便面或者炒面,所以一开始他这么做的时候我大吃一惊,看到他这么支持我,感动得差点哭了出来。

「话说啊」我苦笑道:

「不用每一天都给我做的嘛。好歹我也是一个女高中生吧?这样下去,我会在意体型的!」

「……对那个男的来说,明日风外貌要比健康还重要吗?」

「没有任何人说过啦!」

最近,这样的对话也渐渐变得熟络起来。

一有机会就提起朔的话题,说实话我倒是挺喜欢的。

做女儿的,还是挺开心的。但是,类似于「在那之后,和他怎么样了?」这一类的问题常常被问起,果然有点复杂呐。

我接过了父亲递过来的梅干饭团。

没法说是三角形,也不是圆柱形,形状非常难看。应该是捏的时候太用力了,所以米都有些塌掉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将饭团含进了口中。

「……好吃」

父亲为我做的东西,包含了那所有的一切,感觉就是父亲的味道。

夹起一块煮萝卜,喝了一口味噌汤。

这个那个的聊着什么

渐渐地,我也开始期待着这个短暂的时光。

「这是我一个梦呢」

父亲盘腿坐在了地上,一边吃着饭团一边说道。

「为我正在准备考试的女儿做夜宵」

从小时候起,我一直认为他是一个老顽固。

现在这种真心话,以前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但是,那天之后,毫无疑问,我觉得在我的人生中,和父亲说话最多的时刻就是现在了。

托你的福,发生变化的人似乎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父亲尴尬

地继续说了下去

「你妈妈还训我,让我别总来打扰明日风」

「要是自己吃的话,拜托最少把食材用点海带吧?还有,要是给我做的话,最起码要少放点盐吧?」

「那些话也是妈妈千叮万嘱的」

我嗤嗤偷笑起来

我从未想象过,有一天会觉得这个人好可爱。

「收音机」父亲嘀咕了一声

「真的在用吗?」

「嗯,平时差不多就是吃完饭团以后用一阵」

「如果能在学习中歇口气的话,买个新的也可以的」

「我就喜欢这台」

「……我一直以为你的特点是认真的人,居然感性之处和别人还不太一样」

「就听个广播至于这么夸张吗?这里面有一半是父母宠溺吧?」

这台收音机是父亲年轻时候仅仅是贪图便宜买来的二手货。

带有木质纹理的古典风格,像是美国黑白电影中出现的设计款式。

似乎是一直对它很是留恋,不舍得扔掉。在房间的一角被我发现的时候,已是满身尘土,在我的央求下,父亲将它送了我。

「话说回来,明日风」

父亲吃完了饭团,随后不露声色地对我说道:

「你想不想见一见做编辑的人?」

「诶……?」

在我还没有搞明白话里面具体含义的时候,他继续说了下去:

「URALA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

父亲口中所说的『URALA』是福井一家家喻户晓的地区性信息月刊。内容涉及全县的饮食、文化、教育、企业等等……涉及范围非常广阔。

虽然我没有仔细调查过,但是我想杂志的名字一定来源于福井方言中的「うらら」,意思就是我们。

注:うらら可以读URALA。地址:福井県福井市板垣3丁目。

封面女郎基本都是选用福井出生福井长大,并且现在还住在福井的女孩子。「我认识URALA封面上的人」这一类话题也是常常满天飞,一点都不稀奇。

父亲看起来有些难为情,小声嗫嚅着:

「我找了同事帮忙,联系上了主编。那个,要是明日风希望的话,可以去编辑部里参观一下,和编辑聊一聊」

「诶?!!」

我不禁站起身来,椅子发出了喀哒喀哒的轰鸣。

父亲急忙摆手说道:

「不,没别的意思!事到如今,我并没有改变你想法的意思。没有想要你在福井升学或就职。虽然这不是小说相关的,但是我想你和一些实际做编辑工作的人聊一聊的话,多多少少能给备考提供一些动力。算我多管闲事了吗?……」

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低,见到他那副模样,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别着急嘛,我其实明白的」

说着,我望着盛放饭团的盘子。

现在,您是发自内心地尊重我的决定,这我是知道的。

而这次的事情也是父亲左思右想之后的结果吧?

突然间,我想起了在东京见到编辑聊天时候的情景

答案,根本就不需要考虑的。

我毫不迟疑地开口说道:

「如果不给他们添麻烦的话,我想要去看看」

父亲喜不自禁地扬起了嘴角。

「恰好在暑假期间,挺不错的。明天结束前给我一个大约三志愿的日期和时间,虽说也没几天了。还有……」

说到这里,父亲停顿了一下,接着刻意咳嗽了几声。

「对方也说了,带朋友过来也没什么问题。那要是方便的话,你可以邀请他一起来」

「哈哈哈……」

父亲可能是想让自己显得更像是随口一提,但是他的反应却显得过于微妙了。

「那个男的会让明日风一个人去不熟悉的地方吗?那家伙是这种人吗?」

「不熟悉的地方?原本就是你提出来的嘛」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去和他说……」

「如果你不想要你女儿因为你的死缠烂打而对你冷眼相对的话,最好别干那种事。」

「……就这样,就这样」

说着,他慌慌忙忙地逃出了房间。

怎么办呢?我无意中抚摸着左耳。

本来就打算一个人去拜访的,被他这么一说,反而犹豫了。

他会不会有兴趣呢?只能先问一问了吧。

然而,我要是向你问起的话,又很难拒绝的吧。如果你想要享受仅剩几天暑假,这可能又会给你添麻烦了吧?

心乱如麻,始终无法明白自己的态度。

我侧耳倾听着深夜的声音,一直,一直。

两天后的下午15:30之后。

我坐在车的副驾驶位置上。父亲开车送我去URALA发行公司「URALA通信」。

昨晚我没有睡好。

我将URALA的最新发行的一期杂志仔仔细细地精读了无数遍。一想到马上就要制作这个期刊的人见面,我就异常兴奋,完全睡不着觉。

我该问什么样的问题呢?被人发现知识浅薄该怎么办呢?如果接待的人员是一个超严厉超恐怖的人该怎么办?

话说,仅仅是这样一点事情我就紧张成这个样子,看来距离成为编辑的道路还很远呢。对此,我苦笑不已。

在我看来,小说和杂志是截然不同东西,但是与形形色色的、极具个性的人们见面、沟通,这一部分应该是必须的,也是不会变的。

机会难得,不要想得太多了!包含这些在内的所有问题都去问问看吧。

等待信号灯功夫,父亲瞥了我一眼。

「这样对他真的好吗?」

「嗯。要是他没兴趣我也没办法」

「现在时间还有富余,要不要我帮你把他拽过来?」

「不用的啦」

「……是嘛」

就这样,我们聊着天,我再一次读起了杂志,就像是最后关头的复习工作。不一会儿就到达了目的地。

下了车,此时明明已经是八月底,天空中却飘着硕大的积雨云,像是夏天刚刚开始一样。

知了,知了,蝉儿在急切地鸣叫着,似乎在极力阻挡着季节的缓缓流逝。

我向着脖颈之中扇着凉风。

为了显得自己不要太过轻佻,我选择了薄夹克衫搭配长裙,这样一来果然上半身还是很热啊。冷静下来仔细思考一下,其实穿着平时学校的夏季校服来就好了嘛。结果,到现在才想起来……

检查了一下服装是否凌乱,自然而然地挺直了后背。

挂着URALA牌匾的浅灰色建筑物,外观也不是十分细长,但是不知为何总让人联想起飞机场里的塔台。建筑物对面的停车场上,停满了印有公司名称的汽车,有很多人在这里工作的气息一下子扑面而来。

随后下车的父亲有些不安,惴惴地对我说道:

「要不一开始我还是陪着你去吧?」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用,这也是一种经验。我想自己试一试」

如果是父亲直接认识的人,那他肯定需要露面。但这次不太一样,作为被关照的本人,去认真寒暄,这是自己应该做的。

我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

距离和对方约定的时间尚有十五分钟。

还是再等一会儿吧,太早到的话也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吧?

就在这时——

「明日姐」

在建筑物的背阴处传来了呼唤我的声音。

顺声望去,一个挎着旅行包的男孩子正向我挥着手。也许是心理作用吧,他看起来有些尴尬。

「你好。你先到了吗?」

那天晚上,反复犹豫之后的结果,就是我将决断权交给了朔他自己。

也就是说,我没有告诉他可以和朋友一起来的这个事实,只是告诉他我要去URALA参观学习,还可以和编辑聊一聊这个事实。

如果他对此反应平淡,那我就一个人来。如果他非常开心,说自己也想要来,那我就邀请他。

于是,结果显而易见了。

『明日姐,去那里是不是要报名的啊?我现在参加是不可以了吧?』

『没有啦。我是担心说得像是拜托你陪我来一样,给你添麻烦。所以才这么说的。对方说可以带朋友一起去的』

『……那我也一起去可以吗?我本人还是有点兴趣的』

和我的前进道路以及我的梦想都没关系,他原本就是很喜欢书的人,所以现在他要比我想象中还要积极主动,这让我有一点点失落。

我还故意迂回的去问他干嘛呢?早知道就坦率地邀请他就好了嘛。

就在我有些分神的时候,朔走到了我的身边,这时候父亲一下子就挤进了我们的中间。

「好久不见了。还不错嘛?」

嘴上和朔打着招呼,可是眉眼之间一丝笑意都没有。

这两个人,像现在这样认真对话,还是那次三方会谈之后的第一次。

朔的

神情也超简单易懂,他皱起了眉头说道:

「好久不见了。谢谢您今天让我也来参加」

「这也不是我特别同意的。而是承蒙对方的关照」

态度是这样一个态度。可是父亲在朔同意的时候还是提议过「方便的话,也可以带上他,我一起送你们俩过去」

朔只是听了一句,急忙说出了「不,我自己骑自行车过去,没问题。」慌慌张张地拒绝了。

「我和你说一下」

父亲紧皱着眉头开口说道:

「你和明日风的事情,我还没有认可呢」

「你不说这个也可以的吧?!」

我立刻插嘴道。

哇,真是的啊,这个人。

朔嘴角上扬了起来,露齿一笑。

「您看起来没什么变化」

听到他这句话,父亲绷着脸,愁眉不展地继续说道:

「今天晚饭后,请你负责把她送回家」

「怎么还有晚饭的事情啊」

「我已经给了明日风你们两人份晚饭钱了,稍微吃点好的吧」

「多、多谢款待……」

「还有」

「爸爸!」

在这么放任不管的话,好像会没完没了的。我急忙提高了嗓门制止了他。

「约好的时间马上就到了,就这样吧」

「可是,为了今后,至少要把我家的家规要告诉他一下吧?」

「如果你不想被你女儿认真教训一顿的话,到此为止吧」

「哦……」

那请好好学习吧。父亲最后说了这么一句,总算又上了车。

接着忧心忡忡地看了我一眼,开车离开了。

「替我爸向你道歉」

听我这么一说,朔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这副溺爱的样子,简直都要隐藏不住了吧?」

「哈哈哈,最近一直都是这种感觉啦」

「我一直以为他是个顽固派,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呢」

「他就是板着一张脸掩盖难为情啦,一到实际情况就会一边说『他是一个人住的吧?那带他吃点有营养的东西吧』一边塞给我现金」

「虽然我很想谢谢他的关心。但是将来他绝对会说『我才不会把我女儿给你这种家伙呢!』来拒绝人,可是一到婚礼上又会哭着说『我女儿就拜托你了』,绝对是这种类型的人。』

「诶……?」

一不留神就遭遇到了从未想象过的单词。

朔也猛地看向了我。

「不,不是那个意思」

有点糟糕,我迅速地回答他说:

「不,不。没关系的。我这边才该道歉,反应过奇怪了」

「……那个,你这个道歉是世间所公认的那个拒绝,还是像往常一样的玩笑话?」

「求求你别这么冷静地解说了。我都想挖个洞了啊」

「……十分抱歉」

「道歉也是禁止的!」

够了啊,我不禁用双手捂住了脸颊。

现在完全就是我的错呐。

都怪父亲总是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不由自主的脑袋就转向了那个方向上去。

今天朔纯粹就是出于兴趣才陪着我来URALA访问的。结果却像是被我一个人误解了一样,这真的令人羞愧难当啊。

可是——

突然又觉得超好笑,我不禁又哑然一笑。

如果真的有那样的未来的话,这两个人会意外地合拍的吧?

明明一开始相处得笨手笨脚地,几杯酒下肚之后,相互之间就变得融洽起来。

新年期间,被喝醉了父亲纠缠不清,一脸无奈的朔随口敷衍着。这个场景非常容易想象出来。

吧嗒,吧嗒。我轻轻地拍了双颊几下。

够了。兴奋的心情到此为止!

好不容易得到了机会。

为了将来,哪怕一点点进步,让我学起来吧!

「那么差不多该走啦」

听我这么一说,朔笑了,回答道「是啊」

之所以决定离开这座城市,是因为有你在这里。

之所以如此眷恋这座城市,是因为有你在这里。

——还有七个月。

扯下一张不知是否可以用到最后的次数券,轻轻地撕碎,抛向空中,让它随风而走。

在门厅的附近,将联系人的名字以及必要信息通过电话传达过后,对方告诉我们主编很快就会派人过来。

我有些手足无措,不自觉地就端正了站姿。

我看了看身边,朔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这个胆量真是让人羡慕。

就这样,我们稍等了一会儿之后,透明的自动门打开了。

「欢迎,你是明日风酱嘛?」

在我的对面,呃,该怎么形容呢……

说白了就是出现了一个面相超级凶悍的男人。

「啊,我是。」

我有些慌张,匆匆忙忙地回答道。不由得抬起眼睛和朔悄悄地对上了眼神。

「……明日姐,这里不是那种做可怕工作的事务所,你不会误会了吧?」

我频频点头,随后重新看向了向我搭话的那个男人。

一头短发,从嘴边一直延伸到下颚的胡须。

眼镜隐隐约约搭配了些紫色,衬衫的第三个纽扣直接敞开,可以窥视到他胸前的金项链。

说得好听一点吧,这是一个花花公子一样的时髦大叔,动辄就……

「啊哈哈哈哈」

见我们两个人愣在了原地,男士豪爽地笑了起来。

「没问题的。我不是恐怖的大叔。我是月刊URALA主编寺田。今天不用那么拘谨,什么都能问我。」

说着,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咧开嘴笑了起来。我看到他满脸堆笑的样子,终于稍稍地松弛下来。

「非常感谢您给予了我这么宝贵的机会。我是藤志高中三年级西野明日风」

说着我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冒昧参加深表歉意。我是她一个学校的高二年级千岁朔」

我身边的朔也打了一个招呼。

主编爽快地回答了一句「好的,请多多关照」,随后迈开了脚步。

「像你们这个年龄,对这份工作产生兴趣真是非常难得的。站在我们角度来看,这也是和在校高中生聊一聊天,培养一下直观感受的好机会」

我紧跟着他的步伐,开始四处打量着周边。

怎么说呢,在我的想象中,出版社应该是四处都张贴着海报,热闹非凡的样子。但是这里要比想象中整洁清爽许多。

将这里定义成一个普通的小型办公楼一点也不为过。

「我们先去编辑部看看吧」

于是我们在他的引领下,到了一层完全没有隔断的楼层。

桌子和电脑一字排开,有点像学校的教师办公室。

当然,这里的氛围要比学校时尚得多。

大概是考虑到员工可以专注工作的因素,每个人的工位都用隔断切分开来,隔断的高度大概是相互之间勉勉强强可以看到对方面孔的高度。有的办公桌上堆积着大量资料,有的椅子靠背上搭着围毯,有的在脚下放着拖鞋……这一部分倒是和想象中的编辑部非常接近。

朔俯过身来,在我耳边轻声低语道:

「大家都穿着便装工作呐」

「嗯,有点羡慕这样呢」

「嘛,估计没有比主编还扎眼的人了」

「喂,别这么说嘛」

就在我们小声私语的时候,主编指着门口附近的一张大办公桌开口说道:

「现在编辑部正在开会。今天是一个简单碰面会,但是在每个月的企划会议上,每个编辑部的成员都会提出各种方案,大家互相交换意见,讨论决定专刊和专刊内容。」

「这么一说,即便是新人的企划,也有机会得到通过吗?」

对于我的问题,主编只回答了「当然」一个词。

「总之,有趣与否就是一切。虽然在编辑的入门阶段什么也不知道,只能通过旁观前辈工作来学习,但是即便如此,参与到现场工作中迅速成长为工作中的战斗力人员,也比一般公司职员成长得要快很多」

说着,主编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

「虽然说会赋予个人的责任相当巨大,但是毫无疑问,这是不会成为问题的。不管怎么说,个人应该承担的版面工作没有完工的话,杂志就会无法出版。而且,能否展现出采访对象、店铺、采取的措施种种项目的魅力所在。并且完善、打磨这种魅力,使之更加具有吸引力,最终能否完美地将这一切呈现给读者,这一切全部取决于编辑的决定」

怦,怦,我的内心在狂跳。

是啊——

在挖掘故事这层意义上来说,杂志和小说也许是一样的。

「啊哈哈哈哈」主编再次豪爽地大笑了起来。

「喂,平山」

听到主编的招呼,坐在桌子旁的一个女士站起身来。

接着将眼前铺开的资料一一整理到

位,然后走到了我们的身边。

「主编,这两个孩子就是说好要来的高中生吗?初次见面,我是这里的责任编辑,你们可以叫我平山」

年龄大概是25岁上下。

柔和的笑容以及温和的语气,令人印象深刻。

身着清爽的办公休闲套装,显得简洁干练异常成熟。可是,看起来整个人的气质又有些像是女大学生,给人一种大姐姐般的亲近感。

在我和朔各自自我介绍完毕之后,总编开口说道:

「难得你们来一趟,所以我们尽量安排和你年纪相近同性聊一聊。」

平山女士眯起了双眼,像是怀念起了过去。

「我也是藤志高毕业的学生。已经毕业十年了。现在还在举办‘欢迎前辈’活动吗?」

「真的吗?!今年也举办了!」

面对着意外的联系,我不由得叫出声来。

平山女士口中的“欢迎前辈”活动,是我们学校是每年都要举办的特别课程。会邀请毕业于藤志高中,活跃于县内外各行各业的前辈数十人,在全校师生面前讲述各自的故事与话题。

类似的活动其他高中应该也会举办,但是因为我们的被称为「新明会」的同窗会之间的联系非常紧密的缘故,所以活动真的是可以涉及到方方面面,内容也相当充实。

平山女士嘴角轻轻上扬,微笑着说道:

「是嘛。那就当作参加那个活动了吧。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的」

「好的,还请多多关照」

我和朔站成一排,赶紧低头行礼致谢。

在平山女士和总编带领下,我们被带到了另一个房间里。比起会议室中的气氛,这里更像是一间接待室。房间内的空间被一张硕大的长方形办公桌以及办公椅占据一多半,大概能坐十人以上。

虽然总是拿学校来举例稍微有点不合适,但这里的氛围很像被传唤进了校长办公室。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们有些不知所措,平山女士将入口边的椅子拉了出来说道:

「请坐」

「「打扰了」」

我和朔在长方形的短边那一边并排坐下。

平山女士空出一把椅子,在靠近长边一侧的拐角,正好与我们呈九十度方向坐了下来。

可能只是觉得桌子太大,面对面说话不方便吧。

但是这要比正坐在我们前方,与我们面对面要显得轻松许多,大大缓解了我们的紧张情绪,给人以和朋友聊天的一种气氛,令人安心不少。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审时度势,或许就是一种技巧而已,抑或者就是我随着自己的心意解读了罢了。

而另一方面,主编在我们对面的短边,也就是房间的最深处坐了下来。

这是之后的事情交给平山女士,他在一旁守护着的意思吗?

怎么说呢,像是在考场上被老师监考中,稍稍有点心神不宁。

我拿出笔记本、笔和手机放到了桌子上。

接下来猛地一抬头看了一眼平山女士。

「那个,可以允许我用手机录音吗?」

我自己都感到自己变得僵直起来。

如果自己忙得不可开交,仅仅只是为了顺利完成对话,但事后却回忆不起来谈话内容,那就本末倒置了。

平山女士笑脸盈盈,看着我说道

「当然,你随意」

「非常感谢」

我点击了一下手机的屏幕。

接着,单刀直入,将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第一个问题说出了口:

「编辑和作家,大家也会录音吗?」

嗯,平山女士略微思考了一下回答道:

「这个还是因人而异的,每个人风格都不一样。有的人会从头到尾录音,然后将内容全部誊抄成文字,最后在据此写成稿件;有的人就在采访中记录一些重点内容,然后就写成稿件;还有的人只是有备无患做一个录音,最终写稿还是依靠自己的笔记重点;当然,也有厉害的家伙,录音笔记根本就不需要做,仅凭记忆就能写出来稿件」

「诶?采访往往都是一个小时以上的吧?」

「是的啊」平山女士声音听起来有些纠结。

「其实对此每个人主张也是不一样的……有人就认为录音这种行为会让访谈对象产生紧张感,措辞就会更加慎重。同时自己要是总是想着事后还可以再问,停留在这种舒适区里面,就很难竭尽全力地集中注意力到当前的会话当中。或许,那种不需要录音也不需要笔记的状态下,记忆中残留下来的素材才是最应该被采纳的、真实而重要的言语。这种观点也是有的。」

「原来如此……」

经过这一番解释,我深以为然。

我有些不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注意到这一点的平山女士跟进道:

「不过嘛,我的经验还是尽可能录音,至少也要做些笔记。特别是录音,事后再听的时候,往往会发现现场遗漏掉的一些重要话语」

「说到底这也只是我个人意见」平山女士继续说了下去,

「最终解决还是取决于那个人。从我个人角度来说,做了录音工作的话,就不会让我产生『必须要做笔记』『必须要记住啊!』这种焦躁感,就会集中精力在对话上。而且录音和笔记都不做的话,仅凭记忆中的自己完全理解的部分,有极大的可能性演变成了只是自己想听的话语。进一步说,就是最初已经定好了采访的倾向性,然后依据这个倾向性,只记住了对此有益的部分」

仅凭这一连串略显冗长的话语,就能清晰地看得出来平山女士平日里是多么重视采访对象的话语。

今天能来这里真是太好啦。

如果不亲临现场,是听不到实际工作在一线的人嘴里说出的经验的。

「我只简单地问一嘴」

突然坐在我身边的朔举起了手。

「编辑有时候自己也会写文章吗?」

这么一说,的确是呐。

如果是小说的编辑,一定会写文章,也必然算是作家。但是杂志呢?是不是不太一样呢?

平山女士轻轻点了点头,答道:

「向自由撰稿人约稿的情况也有。但是作为杂志社,自己撰稿写采访报道也是非常常见的事情」

「抱歉,撰稿人和编辑是区别的吗?」

朔真的是胆子很大呢,我心里有些佩服。

由于担心总是被人问「这种事都不知道吗?」,所以我提问的时候总是有犹犹豫豫的。可是这个问题,真让我来说明一下,我又解释不清楚,在我心里这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而已。

这方面还是要和他多多学习呢。

「是的啊」平山女士点了点头说道:

「撰稿人是将基本的采访素材写成文章的专业人士。我们编辑的工作是制定企划、预约采访对象、委托撰稿人和摄影师、确定版面的构成。勾勒一张草图,先将构思表达出来,然后找平面设计师设计版面,随后再检查他们传来的原稿和照片……还有许多繁琐而细致的工作,直到版面完成之前,全部的监督工作都是由我们负责的。你就这样认为就好了」

「……那样的话岂不是工作超多的?」

朔被震惊得目瞪口呆,近乎呆滞地说道:

「所谓责任编辑就是听起来好听而已,其实就是“万事屋”啦。要是被采访人很远的话,我们要安排新干线还是飞机呢?住宿问题也要考虑一下;如果有必要,资料是不是要寄过去?还要催稿那些不写稿子的撰稿人。加班那必须是理所当然的了,话说,冷静地思考一下,为什么会这么黑心呢?……」

「喂喂喂!你在和怀揣梦想的高中生说什么呢?」

平山女士说了一半,语气就开始越来越自嘲起来,主编及时介入了进来。

「不行啊,主编。我们必须告诉他们这份工作的实际情况」

「你是白痴吗?就我这副形象,再说这些话,岂不真的成了黑心企业了吗?!」

我有些犹豫是不是该笑出声来,但是当事人他们两人已经捧腹大笑起来,于是我也跟着笑出声来。

看来是想要缓解一下现场的气氛。

「抱歉,抱歉」平山女士道歉之后,重新组织语言说道:

「刚才有点说跑题了。实际上撰稿人有些时候也会提出企划案或者勾勒草案,有些时候也会被委托近乎于编辑的工作,所以我刚才说的只是根据工作内容的分工而已。不过嘛,虽然所谓心黑是一个玩笑话,但是工作还是相当辛苦的,无论是哪家编辑部。所以还是请你们事先有个觉悟为好」

「非常感谢。」朔道谢道,随后轻轻地鞠了一躬。

看起来他对答案很满意,于是我接口问道:

「抱歉,不知不觉中就开始了,能否请您再多说一些其他话题呢」

平山女士有些难为情地搔了搔脸颊。

「好吧,我尽量知无不言。感觉和平时立场反过来了,怎么成了受访一方了?」

随后我又恢复到了最初的提问状态。

「──那你看这样可以吗?」

主编突

然打了一个响指,插嘴道。

我、朔、平山女士都有些没有明白什么意思,一脸茫然。

「就是采访嘛。采访」

主编抱起了双肩,脸上露出了戏谑的神情。

「虽然没有到实习那么严肃的程度,但是也可以当作一次小小的职业体验吧。明日风酱,千岁同学,难得来一趟,想象一下自己成为了撰稿人或者编辑,打算采访平山就好。主题嘛……就以『关于在福井作为编辑的生活』为主题怎么样?」

我不禁和朔对望一眼。

「我有点想要试一试」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说道:

「我也想要!毕竟机会难得」

「那就这么决定了」主编说道。

「想比真是的采访,准备时间过短了,姑且留15分钟准备吧。你们自己思考一下采访的内容吧!」

「「好的!」」

我立刻握紧了笔,瞪着笔记本打起了腹稿。

朔什么也没拿出来,只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十五分钟后。

暂时离席的主编和平山女士回来了。

她替我拿来一瓶水,我向她道了谢,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

这时,再一次坐回屋子深处的主编开口说道:

「那么,准备好了吗?」

我和朔四目相对,随后彼此间点了点头。

「好的。二位谁先开始呢?」

我!毫不迟疑地举起手来。

「可能我们不会差很多。但是我这边早早地就决定要来URALA访问了,所以准备工作和调查工作相应地也要稍稍长了一点。你那边如果没问题的话,让我先来吧」

「可真是明日姐的风格呐」朔苦笑着说道。

「嗯,就看着姐姐如何发挥吧」

这样也可以稍稍多给你一点时间。

体谅你也是事实的一方面,而另一方面我确实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自信的。

比起编辑工作,朔纯粹是对出版书籍的流程更加有兴趣,所以他大概是以参与社会实践的意义来这里的吧?而我和他不同,我是以自己的方式,对这份工作进行了思考和调查。

虽然说不上每月都会,但是偶尔遇上还是会买URALA。虽说是临阵磨枪,但是最新一期的杂志我一直在看。

正因为如此,想要问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写满了笔记本。

如果是小说或者杂志这些,我可能会不顺手,但是采访嘛,这种形式固然还是有些紧张,但还是有自信做好的。

主编和平山女士冲我点了点头,我开始使用手机进行录音。

「既然如此,请多多关照」

说着,我仔细看着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拿起笔来反复标注着◎以示重点,或是打上斜线标记消去。

「平山女士,您为什么想当编辑呢?」

首先试着提出了一个最常规的问题。

平山女士像是等候良久一般,口若悬河地讲了起来。

「我从藤志高中毕业之前,去了名古屋一所理科大学就读。毕业之后就在那里的机械制造厂做了一名机械工程师。不过嘛,一直都不太开心。说实话,我想做一份让自己感到心动的工作。」

「这样啊。可是编辑不是完全和专业方向不同的工作吗?难道说您从小就喜欢杂志吗?……」

「是的,确实如此。就在我感到前途迷茫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这份工作」

好的。我向很好地把握住了平山女士的想法。

「原来如此。那么您为什么选择福井的URALA呢?在我的印象中,出版社的工作不是大都集中在东京的吗?」

这是我也别想要问出来的问题之一。

毕竟只要一说到选择出版社作为自己的未来进路方向,我首先选择的都是东京。那么敢于在福井做地区性情报杂志的人到底是如何考虑的呢?

「嗯……是的呐…」

然而,平山女士并没有迅速做出回答,早早地陷入了沉默中。

是我的问题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我捕捉到了一丝变化,继续开口问道:

「比如对当地有感情,比如说在大城市生活有点累,还有就是偶然发现了招聘机会这些吗?」

啊——平山似乎想起了过去,有些眷恋地说道:

「可能你说的都对吧。在名古屋工作我实在太累了,想回福井。恰巧URALA在招聘没有工作经验的人」

我抓住了话题,展开问道:

「作为没有工作经验的新人,成为编辑之后有很辛苦的事情吗?比如说,对于企划案完全没有构思,无法随心所欲的写出自己的文章,撰稿人和摄影师无法理解自己本身的意图这一类的事情。请原谅,我用了如此平淡的语言描述您这种重新创业的痛苦。或许这些都不能全部概括。」

「就像西野同学所说的,全部都有呢。刚开始的时候,什么都要摸索,真的是非常辛苦。」

我看着平山女士一脸苦笑的样子,稍稍松了一口气。

能产生一些共鸣,就算是顺利的吧。

我自己对在URALA工作的人是如何构思方案、以及到底是以什么样心情参与杂志制作这些事情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想象。

所以我有些忘乎所以,继续问了下去:

「那么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间,会让您觉得在URALA工作真好,或是制作地区情报很有魅力呢?」

「诚然,制作地区情报嘛……」

平山女士又一次有些卡顿。

甚至平时靠以写文章为生的编辑都会这样呐。

那么如果采访对象是普通人的话,那么作为采访记者的我们,真的必须要保证能做到积极支援了呢。

于是,我就像是引导一样寻找着合适的语言,开后问道:

「在我的印象里,东京的大型出版社往往可以很精准地采集到地方上一些不为人知的信息,这也是他们的魅力所在。正因为如此,一些不太广为人知的,扎根于地方但是有很活跃的企业啦、一些就在身边的小型西点屋啦、都能被发掘出来。我在读他们的杂志的时候,总会感慨在福井还有这样的地方能被连续发掘出来呢」

「是的,是的。确实如此啊」

平山女士一下子兴奋了起来,回答我说。

「明明我都做了这么多年这个工作,居然还有很多不知道的地方……」

「那我们福井也有不输给东京的魅力之处吗?」

「我始终是这样认为的」

「具体来讲,您觉得福井的魅力都是什么呢?我想,首先是人很温柔吧?」

「是的啊。每一个被采访人都很温柔呢」

接下来,我们就一直处于非常祥和的气氛中,持续对话了下去,再也没有中断。

我率先提出问题,而平山女士一一作出解答。

「───────────────────────────────────────」

「──────────────」

「────────────────────────────────────────────────────────」

「──────────」

「───────────────────────────────────────────────────────────────────────────」

「──────」

轻快的采访节奏让人心情舒畅,所以话要比平时多了不少。

可真是有点闹腾了呢!我不由得心里默默自嘲着。

简直就像是真的化身成为编辑了呢。

我完全沉浸在这份热忱当中,很久,很久。

一个小时的时间转瞬即逝。

「谢谢您为我讲解了这么多问题。」

说着,我向平山女士鞠了一躬。

仿佛自己第一次采访体验,大获成功了呢!

小说和杂志的编辑果然还是不太一样的。如果是对作家进行访谈的话,就没有这么顺利了吧?我似乎对自己有了一点点自信。

平山女士笑容满面地对我说道:

「彼此彼此,我们聊得还是很开心的」

坐在我身边一直旁听的朔也很开心,略显顽皮地鼓起掌来。

「明日姐辛苦啦。说得很流利,不愧是明日姐呢」

「谢谢!我也觉得挺顺利的」

这时,一直看着我们交流的总编开口了。

「好的,下一位该千岁君试一下了吧?」

是对我的采访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吗?

总觉得有些失落,不过有可能是在最终的时刻会和我说的吧?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有些如释重负。

每天都要在这种紧张的情绪中度日的话,果然会是一份很累的工作。

突然间,我望向了主编。

他依然一脸严肃的神情,我不由得再次挺直了后背。

那么——

朔开始开口,我赶紧集中注意力,聆听他的话语。

「那么就该由我这边提出问题了,还请多多关照。」

「好的,也请多多关照。刚和西野同学聊完,后半段我可能精力不太充足,还请原谅。」

的确应该考虑到这方面的问题啊。事到如今我才愕然醒悟。

出于好心我才抢先提问的,这反而给你添了麻烦……

结果我刨根问底问了那么多问题,你应该没什么可以问的了吧?

「不,没问题的。」

朔若无其事地回答了一句,继续问了下去。

「那个,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做编辑呢?听你刚才所讲,这份工作很辛苦的吧?」

居然问了这么大胆的问题,我吃了一惊。

稍有不慎的话,这就和问平山女士“为什么不放弃”一样了。会很糟糕的。

「为什么要坚持呢。我听您说起来相当困难呢」

果然,和预想中意义,平山女士垂下了头,嗯了一声。陷入了沉思。

我说了一些可以被当作线索的话语,凭借着这个线索,重新引出了新的话题……

朔静静看着平山女士,也说不出为什么,显得异常轻松。

十秒、二十秒,噤若寒蝉……沉默我感到了刺痛。

该怎么办呐……我从一旁伸出援手是不是更好一些呢?

我在一旁心乱如麻——

「……偶像推啦」

平山女士在吃了一惊之后,悄声呢喃着。

接着这就像是一个启动信号一样,她猛地抬起头。

「是的!编辑的工作,就是最棒的偶像推工作!」

「对吧?」说着她用手撑住了桌子,身体向前探了过来。

「我们不是常常说,要把自己喜欢的作品、单推的爱豆推荐出去!那么!只要做了URALA杂志的编辑,就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将自己迷恋上的人、物、事堂堂正正地全力布道于世间!!」

扑哧一声,朔笑出声来。

「究极公私不分呐」

「Yes,公私不分!」

简直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平山女士意气风发地继续说了下去。

「而且,能把这个当作工作,岂不美哉!在餐厅里尝到了美食,可以大声叫着『这简直太好吃了!』,然后还能赚到工资?!哪怕是主编大人有些絮絮叨叨的,哪怕有些烦他絮絮叨叨的,这种厌恶感也会瞬间消散掉的吧?」

「喂!你这说什么呢?你不要给我四处采访饭店去啊!」

主编在一旁兴冲冲地吐槽道。

「诶——您那是什么态度嘛?再这样的话,我再也不给你从采访地点买礼物回来了。」

「你买礼物花得也是我们的经费吧?!」

朔在一旁强忍住笑意继续问道:

「这么一说的话,您去餐饮店采访的时候,有什么印象深刻的故事吗?」

「这个嘛,印象深刻的故事,应该有很多吧,可是你突然一问又想不起来。」

不知不觉中,平山女士语气柔和下来。

和我相对的时候,始终恪守着URALA编辑部职员的身份,而现在,也许是心理作用吧,她看起来很像是学校前辈的氛围,像一个大姐姐。

就像平日所做那样,朔一直默默地注视着烦恼不已的平山女士。

总觉得,我好像弄错了什么。

就在我还没彻底搞明白之前,平山女士继续说着:

「这也不该算是具体的轶事吧。就是在福井的餐厅采访的时候,他们总会对我说『多食啲(※多吃一些)』。随后明明我们应该支付餐费的,但是大家总会说『唔使了、唔使了(※不用了、不用了),根本就不收我们费用。」

「这在业内算是很罕见的情形吗?」

「当然是啊。要是那些熟悉东京的媒体的店家,摄影工作一旦结束,马上就会将盘子撤回去然后算账,这种事情时有耳闻呐。当然店家在百忙之中配合我们的工作,付费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如果我们在福井采访的话,就连那些本和采访无关的菜品也会一道一道地端上来,还说着『唔使客气(※不用客气啦)』还有啊,饭菜在拍摄中肯定会变凉吧?店家每逢这种时候,总会特意准备一些别的菜品来!」

「其实是平山女士指示下做的吧?」

「我可没有!看到一些东西会流口水,食指大动——我不否定这种可能性,但是怎么能开口说出来啊!」

扑哧一声,大家一起笑出声来。

现在氛围已经完全变了,和我聊天的时候气氛是安静而沉稳的,而现在大家已经有说有笑了。

朔再次强忍笑意,继续说道:

「差不多可以认真地聊下去了吧?」

「不会吧,在此之前我一直都是认真地在回答问题吧?!」

平山女士这个人居然面部表情如此丰富。

朔丝毫没觉得奇怪,泰然自若地问了下一个问题:

「平山女士在杂志的文章中最看重的事情是什么呢?举例来说,类似于撰稿人的文章之中要有很好的写作技巧,或是其他什么呢?」

「杂志的文章嘛?相当尖锐的问题呢。刚才我并没有聊到这些,但是这个问题真的因人而异,我没办法一言以蔽之的,也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

「仅仅是平山女士的想法就可以的」

「……我明白了,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一下」

刺、刺

内心深处又一股微弱的刺痛感在游走。

平山女士陷入了沉思,而朔在一旁默默地等待着。

和我刚才的平淡的采访气氛判若水火,完全就是两码事。

时常会产生思想碰撞,然后停顿片刻之后,突然间气氛就热烈起来……

呐,谁可以告诉我一下啊?

喉咙中火烧火燎的,呼吸困难,为什么呢?

过了一阵,平山女士像是思路整理完毕,先是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开口说道:

「如果要回答这个问题,那么我首先要陈述一下URALA杂志现如今的定位是什么。主编,您可以讲一下吗?」

「哦」

主编像是早已预料到了这一点,在一旁简单的应诺了一声,

「不管是找吃饭地点,还是买衣服、买书……在需要调查的时候,千岁君你最先会做什么呢?」

「……嘛,平时的话就会用手机上网搜索一下」

「明日风酱呢?」

「那个,我也差不多一样」

虽然网上的评价也不能盲目地相信,但是仅仅是了解些粗略的信息的话,这么做还是最便捷与迅速地。

「的确如此呐」主编在一旁也搭话道。

「可能你们没什么实际感受。当前这个时代,几乎家家都有电脑和平板电脑,差不多岁数的人几乎人手一个手机。而在这之前的时代,大家没有这些,所以那时候杂志就成了获取最新信息的重要手段。」

朔在一旁帮腔道:

「的确!想要搜些什么是不太容易呢」

「是的。所以杂志提供的信息就绝对会有价值。追求时尚的人会选择时尚杂志,热爱做饭的人会选择美食杂志,对攀岩有兴趣的人会选择登山类杂志,想要深入了解福井的人会选择URALA,大体情况如此。总之就是如果想搜集自己有兴趣的事务信息,杂志是最方便的选择。」

确实,只需要想象一下没有网络的世界——

对于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必须要等着有电视或者广播节目去做报道。除非拿出几个小时来做专题或者专门制定节目,否则个人可以得到的信息微乎其微。

「然而当今这个时代,就连你们这样特意跑来听编辑讲话的高中生,都是率先选择在互联网搜索信息。我们也有一个叫《每日URALA》的网络媒体,还有SNS、YouTube、口碑网站上的博客。那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信息。现在人们很容易就可以发送消息,所以纸质媒体在时效性上面被远远地抛在了后方。当然,作为专业人士,我们努力确保可靠和高质量的内容,可是在现实中,许多人可能认为『互联网已经足够了』……」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寂寞,就像一只气球孤零零摇曳在空中。

「让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来,在当今这个时代中URALA现如今的定位就是『想要留在你身边的媒体』。互联网上信息更新越来越快,而越是过时的东西就越该被淘汰吧?」

所以,作为纸质媒体——

总编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作为纸质媒体,我们不是拼凑一些便利的信息,而是应该将有趣的读物聚齐到一起。」

和先前的失落完全不同,主编的眼神中充满了坚定。

那并不是对过去时代的怀念之情。而是开创当下的雄心壮志在沸腾。

「就像是小说、是漫画、是绘本、是诗集。出于喜爱之情,珍藏到书架上。或许十年后、二十年后,突然在某个偶然的时刻,还能再次翻开这本杂志——」

说到此处,主编停顿了一下,像是对自己发誓一样继续说道:

「通过我们(URALA),我们想要把福井的历史、文化、街道和人文都保存下来,留给后人分享」

扑通、扑通,我的心脏怦怦直跳。

被称之编辑的这群人——

都是怀揣着满腔热血直面故事、直面文字的吗?

我也可以怀揣着同样的志向、同样的热忱,一直走下去吗?

「……我是不是看起来太帅了呐?」

主编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

他开玩笑的方式和某人真的很像,我被他逗得嘴角上扬了起来。

平山女士在一旁调侃道:

「主编,您是喝醉了吗?」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在可爱的女高中生面前,你才这么说的吧?」

「啰嗦啊,给年轻人讲大话是吾等大叔的使命」

他们两个人像是在说对口相声,一唱一和互动着。可以看得出来他们之间已经建立起来的信任感。

显然平山女士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其实在内心之中应该很喜欢在这个人手下工作吧?

老实说,我内心之中也有一些羡慕之意。

「接下来我来说说杂志的文章吧」平山女士接回了话题,继续说了下去:

「正如主编所说,URALA现在专注于其作为读物的价值。 然而,也有个不争的事实就是URALA毕竟是一本信息类杂志。所谓杂志,必然要追求直截了当、准确无误、人人易懂的文字,同时又包含尽可能多的信息。所以,类似于小说中的抒情段落、典故比喻,基本上是不能接受的。当然我这是普遍的通论,如果你能将自己文字个性打磨到极高层次,可以让人们说出来『这一页,我们只需要某人的文章』的话,那就另当别论。」

朔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

「但是这样一来,与作为读物的趣味性的目的又有些冲突了吧……如果过于追求您所列出的条件,那种文章写出来基本上就是枯燥无趣的吧?」

「的确会如此呢。」平山女士点了点头。

「我举个例子吧,就说文章的开头和结尾的一句话。有些人是可以做到在不失去信息杂志的本分的情况下,寥寥数语间就可以勾勒出一个巧妙的情景,再配以流畅地文笔、巧妙的措辞,想要的气氛瞬间就跃然于纸上。当然,这是一种高超的技巧。而且,这种高度也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模仿来的。」

说着,平山女士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水继续说了下去。

「那问题来了,到底什么样的写作方式,才能让一本信息类杂志变成有趣的读物呢?以上都是我个人观点,换另外一个人会有不同的想法的……那我现在可以问一下吗?千岁君,关于这个话题你是怎么想的呢?」

话题被转向了朔这边,他略作思考之后,开口说道:

「信息的深度吗?就是那些互联网上无论如何都无法搜索到的内容。我举个例子,如果是一家拉面店,采访的时候不只要做到介绍菜单,还要介绍面条的准备、制作过程。」

「嗯、嗯。这也是一种正确的答案。但是现在YouTuber也可以拍摄到相当深入的程度了。那信息的深度也仅仅是追求了趣味性吧?作为信息类杂志读物的价值有多少呢?呐,西野同学怎么想的?」

我也被问到了,于是我也沉吟了一下,试着开口说道:

「还是需要考虑摄影和设计之间的配合吧,如何令二者相得益彰。依据专业摄影师提供的相片,专业设计师进行版面设计,而撰稿人的文章也据此调整一些字体、布局方式。这样杂志从视觉上首先看起来就非常精美,啊……」

说着说着,我就发现了自己的失误之处。

「没关系的。」平山女士笑眯眯地看着我,温柔地回答道。

「嗯!毫无疑问,你说得也是可以使杂志成为有趣读物不可或缺的优势。即便是我们编辑,如果收到了附有专业摄影师照片的版面设计时候,依然会热情高涨的。只是,我们现在在讨论文章的话题,这个与西野同学的关注点,稍稍有些距离呢」

我惭愧地垂下了目光。

过于局限于有趣的读物这个事情了,将讨论的大前提都忘掉了。

「在我看来」平山女士继续说道:

「──就是作者的着眼点吧」

作者的着眼点吗?我在心里反复默诵着。

如堕五里雾中,这句话的含义我似乎明白了,但又相去万里。

朔沉默不语,但明显在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着眼点这个我举个例子来解释一下吧。假设千岁君和西野同学一起去采访,同一个地点、见同一批人,听到了完全相同的话语。可是到底什么地方有趣,什么地方精彩,你们两个人的感受应该是不尽相同的吧?说实话,正因为如此,有人才会坚持排除自己的主观印象,客观地描述事实,撰写文章。」

「可是——」平山女士眼神中饱含坚定,说道:

「举例来说,我们去拜访一家小皮革工坊的时候。

匠人在采访中自始至终都在缝制皮革,我们是将这个场景作为不必要信息舍弃掉呢?还是一定要记录清楚,这是匠人的人品魅力表象呢?特意说明他那么做只是为了尽早地、让更多人拿到自己的作品。」

「再比如说,我们在介绍一家总是比正式营业时间关门早很多的拉面店的时候。只是提示大家『这家卖得很快,请尽早来』还是宣传『这是老板的信念,提供一碗令人满意的面条,提供一碗分量充足的面条』?」

「再举个例子,在一个每隔三个小时只有一辆巴士的地点,提议它成为旅游目的地的时候。在结束语的部分随意写上一句『交通状况极其不变』还是润色写成『正因为如此,这里才能让您忘掉忙碌的日常,再也不用匆忙地度过每一秒,尽情享受悠闲自在的时光吧』」

「作为信息类杂志中的一篇文章,结尾选用『请一定要去品尝一下』『要不要试着探寻一下呢』『我们建议您去体验一次吧』这些话语润染才是王道!但是如果读者会有自己的想法呢?」

宛如一场局部晴明不定的细雨,她的生活方式显得更加靓丽起来。

「──我认为,正是作者的这种着眼点不同,才会大大丰富了作为读物的文章(杂志)。」

哗啦哗啦,雨滴般滴落的言语,化作点点雨渍。

我不愿粗暴地将其吹干,只能任其打湿,独自一人,直至全身湿透,无法辨明自己的形状。

「非常感谢您,相当有参考意义」

朔致谢道。

「能对你有一点帮助吗?」

平山女士有些难为情,双肩微微轻摇了一下。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一直让我内心烦躁的理由。

随后你们聊了很多。

朔率先提出问题,平山女士再一一作答。

「──────────────」

「───────────────────────────────────────」

「──────────」

「─────────────────────────────────────────────────────────」

「──────」

「──────────────────────────────────────────────────────────────────────────」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生硬的节奏令人发狂

这个夏天,我总是很焦虑,一直,一直。

「辛苦两位了」

朔采访结束时,经过短暂休息总编笑容满面地对我们说到。

「作为高中生的第一次采访,相当了不起了。我可以给你们满分了」

一句无足轻重的话语,却轻轻地刺痛着我的身体各处。

我再也无法忍受,低下了头。

也不知道主编看没看出来我的心情,他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这也是难得的职业体验。作为一线的现场编辑,不管你做出了如何让自己满意的版面,在我这个主编审定的时候给了否决意见,你就无法成稿。这句话可能显得我极其个人主义,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们两个人明白这一点」 

其实已经很清晰地看到结果了。

但是,这就是平山女士他们生活的世界。

无论对自己的工作多么的自豪,却无法保证自己的心意可以传达给每一个读者。

主编目光如电,直直地望向了我。

他的表情再也没有先前的沉稳与戏谑之情。

「明日风酱,你听好了」

「……是」

「你觉得你和千岁君的采访哪一个做得更优秀一些呢?」

「──这个」

明明这就是一句预期中的话语,但是还是令我胸闷气短,痛苦不堪。

呼吸开始急促,一股酸酸的悔意从胃的深处渐渐上涌。

坐在我身边的朔有些吃惊,率先开口辩解道:

「明日……不,西野同学的采访是……」

「你先别说,现在我想听明日风酱的回答。」

主编果断地打断了他。

我勉强发出声音说道:

「没事的。这个我自己能回答」

回过神来,我却发现自己口干舌燥。

伸向水瓶的手在微微颤抖着,为了掩饰,我握紧了双拳。

至少——

至少你所认可的清白,我想要在你的面前保留住。

「──千岁君的采访要更好一些」

我清晰地作出了答复。

主编显得有些安心,追问道: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论呢?」

「在我看来,接受千岁君采访时的平山女士显得更加活泼,更加生动,能够引出各种各样的话题来」

整个采访持续下来,我就依稀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感觉了。

在我采访过程中,平山女士的回复都是彬彬有礼的、热情好客的。而在和朔交流中,毫无疑问那里面有她自己的故事。

我抽起了眉头,显得很为难。即便如此主编依然继续说了下去:

「你知道原因吗?」

如果贸贸然开口,感觉会不知有什么话语流露出来,所以我静静地摇了摇头。

一直以旁观者的角度,见证着朔和平山女士之间的交流,是那么热情高涨。

一直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

仅仅看着他们交流情景,那个时候我就已经确信自己是失败了。

可是左思右想,我都无法找到自己失败的原因。

事先我也认真地准备了各种问题,可能调查工作做得并不是很充分,但是至少应该要比朔准备的时间要长吧。

整个采访过程,我也是十分流畅,十分潇洒。虽然说我自己都感觉自己有点没品,但是我还是在心里暗自得意洋洋地自夸着「因为我是姐姐嘛」。

难道说,因为我是女孩子的缘故吗?

或许平山女士对朔有异性之间的好感,所以才会不自觉地说个不停吗?

我想要从自己的不体面上转移开注意力,我想要找到一个借口,至少让我可以忘掉这个感觉,于是,一个最差劲的想法闯入了我的脑海中。

「千岁君你怎么看?」

主编坚持着,继续说着近乎苛刻的话语。

「明日姐……」

朔望着我,眼神中泫然若泣。

你是那样的温柔,如果让你都露出这种表情的话

明日姐只能做出这样的答复了——

「没关系的。可以听听你的说法吗?」

朔犹豫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主编。随后缓缓开口说道:

「我的感觉是西野同学一直在说话,并不是平山女士」

「啊……」

就这一瞬间——

「这个——」

在我的心中,一下子全部都连接到了一起。

是吗?原来如此呐。

然而——

无意中,我咬紧了双唇

并不是从其他人口中,而是从你的口中听到了这样的事实。

唯有,心痛。

「正确」

主编平淡地说道。

「这么说也许稍显严厉,但是我希望你听好了。如果明日风酱是我们的编辑,那么刚才的采访就是不合格的。要么请你重来一次,要是不接受这个安排的话,那我们只好换其他人了」

「……嗯」

拼命压抑着疯狂涌上心头的复杂情感,我点了点头。

「我希望你回忆一下。就将刚才的采访写成报道的时候,你打算写什么呢?即便是写出来了,那里面有平山吗?」

我已经无法给出满意的答复了,只好静静地等待着。

「每当平山陷入沉思的时候,明日风酱总会伸出援手。『比如这样的事』『我是这样认为的』『这样很棒吧』平山呢,只能一味地给出你肯定的答复」

「那样是不行的!」主编断言道。

「那样不是平山的话语,而是你的话语」

突然,平山女士无意间说出的一句话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

『有极大的可能性演变成了只是自己想听的话语』

那指的是不进行采访录音,仅凭记忆去写文章的情况。虽然和现在的逻辑关联并不大,但是从结果上来看,我其实也做了一样的事情。

擅自揣测平山女士的想法,认为她应该想要听这样的话题,认为她应该有这样的想法……

引导采访向着顺利的方向行进着。

『谢谢!我也觉得挺顺利的』

羞愧难当,想要从这里立即消失。 

真的是过于闹腾了呐。

我在桌子下面用力攥紧裙子,搓起了一道道褶皱。

「我这并不是在责备你」主编的声音温柔了一些。

「作为新人编辑,特别是满怀热忱参与工作的人,这是一个很容易犯的错误。明日风酱一定巨细无遗地阅读了URALA,想象着制作这本杂志的人,准备了各种各样的问题。这件事我已经清晰地体会到了。」

我只好不停地点头称是。

主编平静地说了下去:

「我还是希望你不要误会,千岁君的提问和说话方式与明日风相比并不是特别优秀。」

索性——

斥责我轻视编辑吧!那样心情或许会轻松许多。

我只是来参观的高中生,但是因此而被安慰,这种情况要更加可怜,更加悲惨。

「正因为如此——」

主编的话语打断了我犹豫不决。

「——我们不应该害怕沉默」

「诶?」

「采访中也好,和作家磋商中也好,都是一样的。所谓沉默,只是对方在自己内心寻找语言的时间。而你却害怕那个空白,千方百计地想要填补这个恐怖。千岁君却选择了等待,这就是你们两人之间唯一的不同,也是差异巨大的不同」

『平山女士又一次有些卡顿。

甚至平时靠以写文章为生的编辑都会这样呐。

那么如果采访对象是普通人的话,那么作为采访记者的我们,真的必须要保证能做到积极支援了呢。

于是,我就像是引导一样寻找着合适的语言,开后问道——』

是嘛,我——

并没有帮助她找到合适的言语,而是彻底打断了她的思考时间。

主编再一次注视着我的双眼说道:

「无论事先做了多少准备,无论使用了多少种办法,归根到底,我们所能做到的事情,永远只有等待下去。也许我是在说漂亮话,但是请尽情享受这个等待的时间吧!会出现什么样的故事?会写出什么样的原稿?从读者那边,我们能得到什么样的反馈呢?」

仿佛像是,向同事伸出了援手,谆谆教导着。

「──而这就是所谓编辑的生活,传递别人的言语,传递一个故事。」

出于指正的想法,始终都是坦率的、温柔而温暖。

「非常感谢。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

像是在逃跑,我离开了那个房间。

轻轻地,郑重地,关上了门。

我怕开始奔跑——

跑,跑,跑,跑,跑,跑。

等等,眼泪,等等,不要掉出来。

再等等,再等等,咬紧牙关,还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冲进隔间,锁上了门。

「——呜呜呜」

双手捂住了嘴边,压抑着自己的声音

「呜呜——」

我大概太天真了吧?

『我以往接触的书籍及言语,都是某些人以只有自己才能创造的事物为目标,拼命发掘出来的。既然这样,这个世界上说不定只有我才能够找到——倘若我没找到,就会被埋没的故事或言语。』

想起曾经对父亲说过的话。

明明就是自以为是,还说出了那种话。

我什么都不懂。

这就是我所谓的发掘被埋没的故事或言语吗?

这就是我所谓的传达给某人吗?

而这就是,所谓的无限遥远的距离吗? 

在入口处轻易地就被绊倒了,可自己甚至连被绊倒的事情都没有意识到,洋洋自得。

我赌上梦想的愿望,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吗?

从那些重要的书中,那些拯救了我的书中,什么也没有学到吗?

仅仅粉饰了表面,堆砌一些清辞丽句,翻开封面之后,一片空白。

——完全不行的啊!

明明我一直在压抑着,但是声音还是渐渐嘶哑。

泪水从手指间的缝隙渗出,唏嘘,唏嘘,鼻子抽动着

咳咳,咳咳

像是喂食中被噎到,五内如焚,肝心若裂。

我以为自己能做得更好,误以为自己能做得很好。

『还只是个高中生,真了不起』

我总是满怀期冀的幻想听到这样一句评语。

『特别是满怀热忱地参与工作的人,这是一个很容易犯的错误』主编选择了尽量委婉,迂回地告诉了我,但对现在的我来说,没有一丝宽慰。

因为,我曾经是你憧憬的象征。

因为,我希望今后能成为照亮你前方的明灯。

但是,没有得到任何人的传授,你却抓住了问题的本质。

明明,早已看穿了我的浅薄。

不甘心、窝火、懊恼!!我不甘心啊——

如果我没有邀请你的话,我还会承受这种痛苦吗?

不对,只有这一点,我可以向自己发誓

这份痛苦,并不是因为在你面前丢脸了,也不是我令你感到失望,也不是发自我这颗起伏不定的樱色内心。 

仅仅是因为,我终于有了自知之明。

是因为,与梦想的距离被摆放到了眼前。

在最心爱的事务上,体会到挫折的滋味,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我从小就擅长学习。运动对我来说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所以在那一部分输给任何人,我都会说「无所谓的嘛」,接受失败。同样社团活动我从来也不参加。

但是我赌上了不能退让的东西,拼尽全力,前往未来我总有一天可以到达的目的地。在这条路上,我从未经历过现在这种打击,被这种不成熟与无力感打击。

好可怕——

我用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身体,进而抱紧了上臂。

现在,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那么担心我了。

在追逐梦想这件事情上,必然会反复经历这样那样的挫折与后悔,而父亲一定是看到了太多的人半途而废,一蹶不振吧?

即便是我当上了编辑。

自信满满地投放到世界上的书却根本卖不出去;

因为自身能力不足,被自己最喜欢的作家撤掉了编辑工作;

或者,因为没有正确的引导,导致自己所发掘的有才能的作品折笔。

只要是迈上了这条道路,就意味着逃无可逃。

嘎吱——

入口处传来开门的声音。

接着,咚咚——

我所在的隔间的门被敲响了。

「你居然没有当场哭出来,了不起呢。……换成我的话,都做不到的」

隔着门,平山女士温柔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不需要说任何话,就听我讲几句话可以吗?」

现在只要开口的话,马上就会变成呜咽的声音。

咚咚——

我从里侧敲了敲门,作为回答。

「谢谢。我呢,现在打心底里敬佩西野同学呢」

我并没有想到她会如此说,紧抱着双臂的双手突然失去了力气。

「不甘心、后悔以及难为情……最重要的是无法原谅自己的无用,所以身体颤抖不已吧?」

咚——

我又敲了一下门。

「我呢,第一次被这种感情所吞没,大约是在刚进入公司一年左右的时候。在那之前,也有很多辛苦的事情呢。当时我的上司异常严厉,一遍遍地将我写成的稿件退了回来。时常半夜里,我一个人边哭边修改。但是……」

咚——

「说实话,我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毕竟我是从没有工作经验所以没办法的嘛。我以我自己的方式在努力着,得不到认可我也无能为力。于是我就常常去喝酒,和朋友一起吐槽,勉强挣扎着度日。」

咚——

「但是,有那么一次。我遇到了一个采访机会,是采访一家面包店。这是自从我开始这份工作以来,梦想着总有一天一定要亲手写成报道的店家。那是我家附近的一家小店,店主是一位老爷爷和一位老婆婆。我非常喜欢他们家的酱汁面包、培根面包、炸牛肉面包,而家常菜系列的纺锤形面包则是我最喜欢的。小学的时候,有时候回家路上路过他们家店的时候,他们会偷偷地塞给我一些即将卖完的面包。暑假的时候,妈妈总是会对我说『在那里买早饭回来吧』。所以到现在我都喜欢广播体操时间。」

咚——

「我去采访的时候,老爷爷和老婆婆已经退休了,店面由他们的儿子继承。出于报恩的心理,我卯足了劲,准备写出一篇优秀的报道。说句没出息的话,大概那次是我当编辑以来第一次真正热情起来吧。采访过程中,我也引导着说了很多很多的话,用了无数个小时精心挑选照片,请设计师反复修改,文章中每一句话都要精益求精。我认为,我设计出了最棒的版面。」

咚——

「当我把做好的资料发送给店家做最终确认的时候,店家的儿子给主编打来了电话。我遵照一脸严肃的主编要求,穿着平时不怎么穿的西服去了店家。在那里,面红耳赤的店主儿子暴跳如雷地向我发问——」

咚——

「他问我们『你们这些家伙,采访的是我爸爸的店吗?』」

…………。

「我被回忆遮住了双眼。我的关注焦点一直聚集在回忆中的酱汁面包、培根面包上。但对于店家来说,这些只是一种奖励,一种美好时代的遗留物。 儿子继承了店家,为了让年轻人能接受,在菜品和展品上下了相当大的功夫。我所钟意的面包店,以一种新的形式传承到了下一代,但是我却对此视而不见」

………………。

「现场我大哭不止,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总编替我鞠躬道歉,换了负责人重新采访,总算得到了刊登的许可。」

咚……

「直到现在,我还会偶尔梦见这件事情。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践踏自己的所爱,这就是这份工作。」

咚。

「即便如此,正因为那一天的悔意,我才撑到了现在。因为,不能就那样结束吧?总有一天,我会用最好的形式,再一次介绍那个我最喜欢的面包店。介绍福井的每一个角落,乃至更远更远的地方。」

咚、咚。

「所以,悔意就是我们的精神食粮。当然,出自于自己手中的版面、作品,我们可以挺起胸膛来去炫耀。无论何时,我认为我们都要竭尽全力去面对。但是在那背后,我们可能要做得更好,要做更多,那样的话……当我们不再怀揣着这样信念的瞬间,一定就是进入了编辑的墓地了吧」

所以——

平山女士继续说了下去。

「我很敬佩西野同学。现在别说进入职场了,作为一个高中没有毕业的孩子,就知道选择在任何人看不到的角落里哭泣,后悔。虽然我这么说有些不负责任,但是你要比我早十年到达了这个境界。请不要忘记今天的眼泪,有朝一日你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编辑的!」

这句话无比温柔,温暖地化作泪雨,倾注而下。

我,是幸运的。

面对着毫无关系的外人,面对着一个仅仅是参观学习的高中生

平山女士毫不隐瞒地讲出了自己的曾经,讲出了自己无法忘怀的悔意与过去。

即便是主编,如果要是为了避免麻烦,可以做的事情应该也有很多

绝对不会忘记的——

我将手放在了胸前。

拭去泪水,强忍着颤抖的声音,为了铭记开口说道:

「…………好的。呜」

为了传达给未来的我。

「我在外面等你」

平山女士说完这句,脚步声渐渐远去。

再次确认外面空无一人之后,我再一次——

「呜呜——哇——」

声嘶力竭,泣下如雨

我,痛哭不止。

回到房内整理仪容,梳洗打扮之后,我们走出了房间。

作为纪念,我们可以选择一本往期的URALA。我选了读书专刊,朔则选了拉面专刊。

主编和平山女士一直送我们到了门厅。

我再一次的鞠躬致谢。

「今天真的十分感谢。我得到了无可替代的经验」

我的声音有点沙哑,大家都不愿意触及我的伤心之处,稍稍有点让我无地自容。

在我身边的朔也继续说道:

「我也学到了很多」

主编也平静地垂下了目光。

他为我指出错误时候的那种芒刺在背气氛现在已经荡然无存。

「明日风酱是考虑去东京上学和就职的吗?」

「是的!」

「虽然我说话有些严厉,但是我看人的眼光还是有些自信的。你就按照现在这种状态坚持走下去,一定会没问题的。只是,有一点还是要提醒你一下……」

主编看起来有些难为情,继续说了下去:

「未来你的人生中会发生什么,我们无法得知。或许会顺利地抓住了梦想,也有可能遭受许多挫折与失败。抑或者,你会发现在东京生活下来真的很吃力」

砰、砰,主编拍了拍我和朔的肩膀

「那个时候,请不要忘了,还有福井这么一个地方可以让你们回来。或许你们认为这里是乡下,但是现在,愿意向前看,愿意接受挑战的

各种各样年轻人越来越多,这里也渐渐地孕育出接受挑战的土壤。我是做URALA的,肯定会有些偏袒,但是将这些撇到一边,这里已经不是一座昏昏欲睡的无聊小城了。」

说着,他的脸上洋溢着近乎故乡的笑容。

「所以,就算在东京失败了,也别觉得是世界末日了。实在觉得自己无法向上一步的时候,不要一个人扛着。可以回来的。我们(URALA)在等着你!」

「我好像很帅气呐」

说着,主编搔了搔脸颊。

平山女士在一旁及时地吐槽道:

「啊,你这就是抢先占领有希望的年轻人嘛」

「他们两个,无论哪个看起来都比平山优秀嘛」

「你要是这种态度的话,我就要不遵守下次截稿日期了」

「你倒是遵守一次以后再说啊!」

「我们将来会拜托西野同学做URALA的封面女郎吧?」

「……唔,这个主意不错」

「得了吧,你那点小私心被看穿了」

我和朔在一旁看着他们的对话,实在忍不住,双肩抖动着。

一阵玩笑过后,主编对我说道:

「西野明日风同学」

接着,他笑了起来,像一个孩子。

「期待着有那么一天会以编辑的身份与你见面」

说着,坚定地伸出手来。

我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心里默默起誓——一定会的!

从URALA出来,不知不觉中,天空被一串串由牡丹色转入红藤色的彩云连接着,淡淡的,浅浅的。

也许是因为周边没有过高的建筑物,黄昏如梦如幻,仿佛将人摄入其中。

附近应该有大量的农田。

呱呱、呱呱

青蛙的鸣叫声仿佛像是在书写夏日中的后记。

在平山女士盛意之下,我们被送到了福井站的转盘处。

将挂在小型的厢式货车上朔的自行车放了下来,随后再次致谢,和她挥手告别。

真的是直到最后都要尽心尽力呐。

我们挥着手,直到汽车身影消失不见之后,朔望向了我。

「接下来怎么办?明日姐?」

我轻轻地一笑,微笑着回答他说:

「我们走一走?」

「赞成,今天确实很吃力呐」

就这样,我们在车站前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

我喜欢在入夜时分四处徘徊。

忽闪,忽闪,

商业街上的灯光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沉睡了一个白天的招牌渐渐开始绚丽多彩。

话虽如此,这种程度的绚丽,与那时和你一起走在新宿街头的那种目眩神迷的繁华相比,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许多店家很早就拉下了卷帘门,来往的行人也是稀稀拉拉的。

行色匆匆的每一个行人,似乎不像是来到了繁华的车站。一个个归心似箭,忙着赶回家中。

不过,在我看来,

能够安稳入睡的福井的夜晚真的很好,虽然有些感伤。

白天和夜晚交界线异常清晰,所以可以去认真地珍惜每一天的结束。

咔嗒、咔嗒

行人专用的信号灯嗡鸣着。

似乎,过去还播放过「通行歌」来着。

注:とおりゃんせ通行歌。是日本行人红绿灯会用的歌.发源于江户时代神奈川县小田原市菅原神社或埼玉县川越市三芳野神社,这两地皆有石碑为证。一说,三芳野神社并非只局限于承办『七五三』仪式,江户时期民间流行为了孩子健康成长,直至七岁去神社还愿礼的风俗。但1639年,因川越城扩建工程,三芳野神社也被纳入规划中,变得戒备森严。

平民不得随意参拜,从而逐渐脱离庶民生活。从而有了这首为孩子还愿求放行的游戏歌。

とおりゃんせ 通行歌

通りゃんせ 通りゃんせ(通行了,通行了)

ここはどこの 细道じゃ(这是哪里的小道)

天神様の 细道じゃ(这是天神的小道)

ちょっと通して 下しゃんせ(轻轻通过 到对面去)

御用のないもの 通しゃせぬ(如果没有要事 就不需通过)

この子の七つの お祝いに(为了庆祝孩子 七岁生日)

お礼を纳めに 参ります(请笑纳钱财 保我平安)

行きはよいよい 帰りは怖い(顺利出行 难以归来)

怖いながらも(虽然害怕归途)

とおりゃんせ とおりゃんせ(通行了,通行了)

通りゃんせ 通りゃんせ(通行了,通行了)

ここは冥府の 细道じゃ(这是冥府的小道)

鬼神様の 细道じゃ(这是鬼神的小道)

ちょっと通して 下しゃんせ(轻轻通过 到对面去)

贽のないもの 通しゃせぬ(如果没有供品 就不能过去)

この子の七つの 吊いに(为了凭吊孩子 七年忌日)

供养を赖みに 参ります(想要供养而前来祭拜)

逝きはよいよい 还りは怖い(活着还好 死后生还就很可怕)

怖いながらも(虽然觉得恐怖)

とおりゃんせ とおりゃんせ(通行了,通行了)

来自什么都知道的百科全书

这首童谣,小时候常常天真无邪地哼唱着它的旋律。可是,突然冷静下来之后,会觉得它的旋律在隐隐煽动着不安。

而在现在这个时间段听到了之后,会让我回忆起以往试图以最快速度通过十字路口的时光,因为那时,我想知道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踏入与这边完全不同的世界。

无意间,我望向了身边,朔好像在呆呆地想着什么。

虽然和主编的话语并不太一致,但是这么说来,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十分害怕沉默。

穿过ガレリア元町商业街的拱廊,我们静静地穿梭在安静的小巷中。

注:ガレリア元町商店街(广告) 请自行问神么都知道的百科全书。ガレリア【galleria】

「明日姐,看那边」

朔指着前方对我说道。

走近一看,在一栋挂满了众多小吃牌匾的大楼一层,有一块手写的小广告牌映入眼帘。上面写着『HOSHIDOホシド』,大概是店名吧?在字母旁标记有“书店”两个字。

我和朔面面相觑,随后开口说道:

「在这种地方?」

周边的店家貌似都是大人喝酒的居酒屋呐。

「我也不知道。不过,旁边这家『kumagoro-cafe』的名字我倒是听过。我记得七濑说过,她很有兴趣。」

「……怎么办?我想进去看看」

「又不是上一次的歌舞伎町,不会吃了你吧?」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缓缓地走了进去。

这仿佛是一栋老旧的商住楼,诡谲的气氛很像恐怖电影中的布景。但是很快我就看到了挂在天井下边的书店的招牌,一下子松了一口气。

我们从一部有些年头的古旧电梯前路过,打开了店门。

「哇哦……!」

眼前的世界,仿佛就像是童话中出现的神奇道具屋。

狭长的空间谈不上宽敞,但是整个空间里包括墙壁在内都堆满了书、唱片、CD、磁带。店内的光线有些昏暗,稀稀落落的灯光一闪一闪,就像是在山洞中残留下来的路标一样,照亮了四周。

房间正中,有一张巨大的桌子,宛如白天和夜晚之间流淌的黄昏时分,将屋内分为两侧。并排摆放了许多深红色的吧台椅,与桌子相辅相成,使得这里看起来更像是一间风趣的BAR,并非一间书店。

这里,是故事的引章吗?

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和青梅竹马的男孩子两个人误入了一条死胡同。

回头一看,入口已经被完全封死。只有一个不知通往何方的出口一下子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两人手拉着手,开始进入冒险——

不知不觉,我在毫无止境的空想中摇曳不停。

突然有清音浅浅入耳。

BUMP OF CHICKEN的『くだらない呗』正在以微弱的音量轻轻拂过耳畔,我一下就知道了身处何方。

注:BUMP OF CHICKENの『くだらない呗』歌词,来自网易音乐

得意の絵を描いてあげる 仆の右手と水彩絵の具で

用我的右手和水彩颜料 为你画一幅得意之作

丘の花は黄色にしよう そのほうが见つけやすいから

山丘的花就涂成黄色吧 因为那样更容易被发现

三日月が光る顷 この絵と同じ丘で待ってるよ

新月的光芒洒下之时 我会在与画中所绘相同的山丘等你

明日仆らは大人になるから ここで思い出をつくろう

明日我们就将成为大人 所以在这里留下回忆吧

神様见渡す限りに

きれいなタンポポを咲かせてくれ

神明啊恳请您 使目之所及内美丽的蒲公英花盛开

仆らが大人になっても この丘を忘れぬように

为我们即使变成大人 此处也不忘记

指切りをしよう 仆らにシワが増える前に

来拉钩约定吧 在我们皱纹变多之前

十年后の同じ日に またここで一绪に絵を描こう

十年后的今天 我们再来这一起画画吧

今夜中にこの景色(おか)を 仆の右手と絵の具で闭じこめる

今夜里就用我的右手和颜料 将这景色封闭

十年后の同じ日までに ネクタイで迷わぬように

只为直到十年后的今天 系着领带也不迷茫

かみさま小さな2人に 今夜だけ魔法を唱えてくれ

神明啊恳求您 就在今夜向渺小的两人吟唱魔法

仆らが大人になっても この丘を忘れぬように

为我们即使变成大人 此处也不忘记

少しだけ仆はせきをして 最后のひとふでに愿いを込める

我轻咳一声 将心愿注入最后一笔

となりでアナタはうつむいて タンポポでかんむりを

一旁的你垂下了头 用蒲公英编著花冠

(目が覚めれば 目が覚めれば)

(如果醒了的话 如果醒了的话)

かみさまぼくはふるえてる 背広もネクタイも见たくないよ

神明啊我在不停颤抖 西服和领带不都想见到啊

Tシャツに昨日しみ込んだ タンポポの匂いが忘れらんない

昨天渗入T恤的 蒲公英的味道无法忘记

きのうのおかでひとりきり あなたがくるのをひたすらまった

昨天在山丘上独自一人 一心等待着你的到来

くるはずないよわかってた ぼくはまだふるえてる

明知这绝无可能 我却依旧不停颤抖

「晚上好」

就在我们在店内四下打量时,一个坐在入口附近椅子上读书的女士对我们打了声招呼。

除了我们之外,并没有其他客人。大概她是店员吧?

她的发型是和我一样的短发。黑边眼镜深处的下垂眼沉稳而平和,散发出惹人喜爱的气息。

「晚上好,这里好精致呢」

听到我的回答,女人小心翼翼地将书放下,开口说道:

「我们应该是初次见面吧?我是店主铃木」

「没想到这种地方还会有这样的书店呢」

「这里是我和一名男乐手两个人一起经营的。平日里一周只开放两次。现在这个时间我也常常不在这里。今天算是赶巧了」

「是嘛?这里可是一个很有氛围的地方呢」

「这里原本就是一家小吃店。这张吧台桌也是当时的模样,原封不动地沿用下来了」

「啊,原来如此呢!我明白了」

「抱歉」店主满怀歉意地说道:

「客人来的时候,我经常会和他们聊天。您可以在店里随意看看,有兴趣的话,我可以陪您聊一聊吗?」

「好的,当然可以」

回过神来的时候,朔已经迅速地走进深处,惊讶地看着里侧的磁带和唱片。他的这种我行我素风格着实令我苦笑不已。

我再次环视店内,里侧的书架上一部分小说的书名看起来很熟悉,应该是我也拥有的小说。柜台上摆放着许多感觉是手工制作的小册子。

大概是看出来我对这些很感兴趣。店主也开心地开口介绍道:

「我这里基本都是以旧书为主的,新书很少。有一些与音乐相关新书。这里摆放的就是世人所说的little press」

注:リトルプレスlittle press 发行数量少的自制出版物

「little press?……」

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单词,我重复了一遍询问道。

也许是也产生了兴趣,朔也停止了寻找过程,回到了我们这边。

「也有人叫它们ZINE、同人志这些。具体定义搁到一边,简单来说,这是个人或者少数人独立制作、独立出版的读物。店里客人制作的书,以及我编辑的小说都会放在这个位置上」「诶?编辑小说?」

我不禁提高了嗓门,店主稍稍吃了一惊,疑惑地看着我

「你有兴趣吗?」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并告诉他我想去东京升学,希望成为一名编辑。

「原来如此。方便的话,那就请坐吧。」

接着,铃木店主为我们讲述了这家店的诞生经过。

——原本她是在设计事务所工作。

后来生了孩子。为了能兼顾养育孩子和工作,于是她转行做了自由设计师。但是仅凭这样,工作量是没办法保证的。于是她开始做自由撰稿人写文章,不久之后也开始参与企划案与编辑工作。

从那个时候起,她就称呼自己为「一名热爱书籍的编辑」,举办了很多次书友会。久而久之,就开始思考,索性就开一家「旧书屋兼编辑社」的店面吧。于是就开了这家店。

简单地介绍结束之后,铃木女士怀念的眯起双眼,继续说道:

「当这家HOSHIDO开业之后,最令人惊讶的是来的客人之中,并不仅仅是单纯喜爱书的顾客,还有写小说的人、摄影师、画师等等……也就是说,大家说的创作方面的人都聚集到了这个地方」

在一旁的朔有些不可思议的开口问道:

「是以此为工作的人吗?」

铃木女士缓缓地摇了摇头。

「当然,那些以此为本行的人我是欢迎的。但是很多孩子只是作为兴趣爱好,或者是为了成为专业人士而努力着。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妥,但是在福井,也隐居着很多想要表达一些事情的人。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或许还能提供一些帮助,于是我就以编辑的思维开始为他们审视这些作品」

我也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那么,有什么实际出版的作品吗?」

铃木女士拿起一本厚厚的书,色彩十分鲜艳。

「说到底,我们只是little press而已。比如这本书,是一名高龄作者所著,他说『将自己所余的人生以自己的小说留下来』。所以,这是我们俩个人反复做了修订之后,最终成型的一本书籍。」

只是——

铃木女士继续说了下去,

「说起来有些悲伤,当这本书好不容易成型的时候,作者已经住进了医院。书籍寄到医院一周后,他就去世了。」

「怎会……」

铃木女士看到了我的反应,展露出温柔的笑容。

「然而,他在病房里拿着自己的书,脸上流露出像孩子一般天真的神情,告诉别人说『只要这本书能问世,他就再也没什么后悔的了』。事后我见到他的妻子的时候,妻子告诉我说『最后的时刻能一直聊着这本书,多亏了这本书,可以安心踏上新的旅程了』看得出来,她是真心的高兴。」

想象了一下她们之间对话情景,我不禁眼眶有些发热。

我也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可能这是一句非常常见的话语,但是您真的做了一份很棒的工作呢。说实话,我一直以为不去东京的话就无法成为编辑。但是,在福井,我也感受到了有很多想要发掘其他人故事的人们。」

铃木女士有些不好意思,继续说道:

「与大型出版社相比,我这里的规模无论如何都显得规模太小了。不过,我希望出书这样的行为,不仅仅是为了可以拿起书本的读者,同样也是为了作者本身。」

「作者本身……」

「我先前举的例子些许有些极端。这么说吧,制作一本书的经验本身就可以支撑自己面对后续人生,面对未来的挑战;将自己不为人所理解的痛苦与绝望升华为一个故事,拼尽全力之后终于可以放手,继续向前;或许,这份经验会带给你想象之外的邂逅」

出书这件事本身就具有意义。

我渐渐体会到了铃木女士的思考方式。

编撰某人的人生,编写某人的内心。

这或许也是所谓编辑的工作中的一个环节吧?

铃木女士望向了远方,继续说道:

「此外,以我个人感觉来说,在这样制作书籍的过程中,仿佛是作者的人生得到了保存。他们是如何长大的?他们与什么人相遇?他们的人生中经历了什么?他们用什么样的语言描述了这一切?他们认为的美是什么?他们为何而哭泣?最喜欢天空的颜色、季节、最重要的回忆、爱过的人……即使是一本虚构小说,但我总会感觉到,不经意间翻开某一页的时候,映入眼帘的一句话,往往就有我自己的影子在悄悄地驻足,时不时地就有我的影子隐藏在字里行间……」

所以——

铃木女士就像疼爱自己孩子一般,抱紧了作者已故的书对我说道:

「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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