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4日,由美子不知道这一天是否有找哥哥的电话。因为对高井家而言,这一天是个非常重要的开始,所以她没有时间去关心哥哥的事情。
和明与由美子的父亲——高井伸胜不爱说话、经常板着面孔。他平常就不是一个最好的爸爸,这一天更是变本加厉,心情非常不好。从早上起来就阴沉着脸,连由美子问他早上好,他都没有反应。作为生意人的孩子,由美子从小就受到了严格的礼貌教育,即使学习不好,也必须打招呼问好。对父亲的这种态度,由美子以为是长辈生气了。
家中的这种不快情绪像流感一样很快传染给了别人。上午十点,由美子打扫完店里店外的卫生后,开始准备店里面的工作,把放在桌上的椅子按顺序放了下来。但是,这种不愉快和乱发脾气的情绪不仅影响了由美子,而且也影响了她的母亲文子。只有和明没有受到这种情绪的影响。
和明就是和明,他根本没有考虑这里的情况,因为他平常就不爱和家人交流,所以不能指望他能起调和作用。实际上,由美子看到的时候,哥哥心神不宁,他根本没有意识到除了他以外,以伸胜为首,家里其余三个人都得了“刻薄病”。
从哥哥刚开始出现这种奇怪的忧郁情绪时,由美子就一直在观察他,甚至还跟踪过哥哥。但是,她还是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平常只有在看电视剧时才拿起电视杂志的哥哥居然看起了报纸和杂志,而且没事时还去大川公园。想到这些,由美子不得不怀疑哥哥的烦恼是不是和社会上流传的连续诱拐杀人案有关系,但是她觉得这是一个荒唐无聊的想法,非常不现实。
很明显,那个连续杀人犯的头脑有问题,我的哥哥为什么要为他而苦恼呢?这样的犯罪和哥哥没有任何关系,我很了解自己的哥哥。哥哥不应该和这样的犯罪有关系。这当然是有原因的,但它又是什么呢?
直到这个时候,由美子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还局限在一个圈子里,如果她稍微改变一下思路,她就会得出另外一个结论。例如,高井和明认识连续诱拐杀人案的案犯或者和这个案犯是老熟人,他正在为是否到警察局报案而苦恼。
从小时候起,由美子就认为哥哥是一个温和、老实、文静的男孩,作为一个男人,哥哥并不值得依赖,他不具备那个杀人犯的能力。而且这种想法到现在仍影响着由美子。她的结论就是——哥哥绝不可能和那样的恐怖事件有关系!随之而来的就是她对哥哥的信任——无论如何,哥哥也不会和那样的案件有关系。这些想法都是在无意识中产生的。11月4日的这个时候,对哥哥半个月以来的反常举动和低落的情绪,由美子似乎感到很无奈。
十一点了,快到商店开门的时间了。伸胜侧着身子从店里走出去,到门口把帘子打开。平常这都是由美子的工作,但是如果父亲想随手做了的话那不是更好吗,由美子一边想着一边擦着冰凉的玻璃。一年中总会有一两次大家都不高兴的情况。
“咕咚”一声,撑着帘子的粗粗的竹竿掉到了地上。往店门口望去,伸胜好像在对谁跪伏行礼,双手和双膝都放在地上,低垂着头,额头也挨着地面……
“孩子他爸!”
文子一边喊着,一边快步从里面的厨房跑过来,由美子也跟着跑了过来。看着面如土色的父亲精疲力竭地闭着双眼,由美子知道自己的父亲病倒了。
“爸爸,你可一定要坚持住!”
由美子悲痛欲绝,大声地喊着。
“不要那么大声,我的头都快疼死了!”高井伸胜显得很不耐烦地说。
“啊!爸爸有意识了!”由美子好像不敢相信似地坐了下来。
“高井先生,总而言之,这是年龄的原因。”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笑着说。
诊所看病用的床实在是有年头了,身体健壮的伸胜往上一躺,就发出“吱呀”的声音。不知道什么原因,当由美子看到身体魁梧的父亲头枕着发旧的圆形枕头仰面躺着的样子,觉得非常可爱,她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高井先生的父亲晚年是不是得过高血压,这种体质是会遗传的。高井先生,你也到时候了,每天要测量血压,并根据情况服用降压药。”
这位和颜悦色的医生不过四十岁,比伸胜还年轻。为了让自以为是的病人的家属听明白,他一边说,一边不停地看着伸胜和文子。
“这根本不是什么不好意思的事情,也不需要隐瞒,早一点来看病,店里就不会发生什么变故了。”
“您说得对,真对不起了!”文子紧张地说道。
“这可难说。”伸胜两眼望着天花板小声地嘀咕着,“你们呢,马上就紧张起来。”
“不是紧张,只是担心嘛。”
“我们还有借的钱没还,我要是卧床不起,这个店……”
“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你不要担心自己的身体。”
医生一边把血压计放到伸胜的胳膊上,一边笑着说:“不要紧的,高井先生,还没有人因为这样的高血压和眩晕而去世。”
经过医生的询问,才知道伸胜从几天前就开始感到头晕,例如早上起床、从座位上站起或提着重物等时候。今天早上起床头晕得特别厉害,这也是心情非常糟糕的原因,他本人也担心起来。
站在医生对面的母亲后面的由美子闻着药品和消毒水的怪味,背后还有病人向医生诉说着自己的一些大小症状,而医生则耐心地回答着。这所由区里出钱、把医生都集中在一起的诊所是高井家经常看病的地方,今年夏天,由美子就因为轻微的鼻炎来这里的耳鼻科看过病。
伸胜在店里发病的时候,由美子的脑海里不时闪现出大型综合医院的集中治疗室、脚穿护士鞋在走廊走动的护士的脚步声和手术室前面走廊里白色墙壁下固定的长椅;还有父亲的葬礼上自己穿着丧服和母亲、哥哥站在一起的样子。尽管这些都是想象的,但还是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
最好不要让这种事变成现实,但愿这个诊所能是个结束吧,这种想法实在是太早了。但是,有个女孩从学生时代就和由美子是好朋友,她已经送走了自己的爸爸妈妈。
因为伸胜非常讨厌救护车,所以家里三个人把他弄上车,由和明开车送过来的。来到治疗室,虽然脸色仍然苍白,但伸胜还是用家长的口气对和明说:“店里不能没有人,你赶快先回去!”和明老实地答应着,也许从父亲的样子看,他觉得不会有什么要紧事。他只把车停在停车场就回去了,钥匙留给了由美子。
最后,伸胜躺在门诊的病床上打起了点滴,打完点滴后,医生开了一大袋子的药,让他们出院回家了。回去的车是由美子开的,放了心的文子开心地笑着,靠在后面座位上的伸胜也一扫早上的不快情绪,显得很高兴。
“今天休息一天!”文子大声宣布。
“今天店里休息,爸爸,听明白了吗?”
“我不要紧……”伸胜不满地嘀咕着。
“那可不行,你忘了医生说的话了吗?今天休息!”
“也许我们在诊所时,和明已经开张了。”
“会有这种事情?和明那孩子不会这么做的。”
文子真的说中了。炉子里的火灭了,厨房里显得很冷清,和明端坐在那里等着他们。商店外面贴着和明写的纸条“今日临时歇业”。
“你们看那些字,真是让人讨厌!”
伸胜一回来就表示出对这件事的不满。
“写今日临时歇业是对顾客的不礼貌,应该写休息,这样才礼貌。”
到目前为止,长寿庵从来没有临时歇业过,这是第一次贴这样的字条。和明苦笑着拿出白纸,写了好几张给父亲看,一直写到了十几张才有一张合格的。
由美子跑到店门口去看,只见和明用非常礼貌的词句写着“实在对不起,今天因特殊情况需要休息,明天照常营业,请多关照!”
难得的休息开始了,但是不管怎样,毕竟家里还有事情做,谁都不好意思出去。下午,由美子打扫了自己房间的卫生,然后看看电视;文子收拾了厨房。和明待在店里,偶尔接接电话。这个时候,也很可能有电话打来找他本人。
到下午五点左右,也许是药的作用,也许是午觉睡得好,伸胜感觉好多了,他让商店开门营业,但文子非常严厉地制止了他。由美子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这么严厉地训斥过父亲。由此可见,母亲今天一定是烦躁、不安和恐惧了。母亲的脑海里也一定出现了和由美子一样的集中治疗室和葬礼的情景。
正当由美子和文子在商量晚饭做什么、父亲是不是还要喝粥的时候,和明从店里过来,说他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
“急事?什么事情?”文子问道。
和明显得有些不安:“噢,也没什么事情,只是正好有几个朋友聚一下,突然打电话来。”
哥哥过去只有在尿床的时候才会有这种表情。在承认事情之前,他的两只手来回搓着,双脚来回不停地动着。今天的情形和以前一模一样。哥哥,难道你一点都没有长大吗?由美子觉得不可思议。
“只是父亲今天身体不舒服……”
“没有问题的,医生不是说了,像他这样的高血压不会有问题的,今天休息一天,你去吧!”
由美子知道,母亲一直为不能让和明与由美子像其他同龄人一样每周休息两天、一年有十四天的带薪年假而感到内疚。特别是和明,他是一个成熟晚的孩子,又在少有约会的地方工作,到现在为止,很少有女孩子愿意给长寿庵做未来的儿媳妇,所以,文子经常为这些事而叹息。因此,和明说想出去的话,文子没有理由反对。
由美子不禁想起刚才母亲训斥父亲的情景,她学着母亲的声调问:“哥哥,是栗桥叫你吗?”
和明大吃一惊:“什么?”
哈!让我给猜中了。“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是栗桥,算了吧,你还和那种人交往。”
和明赶紧摇头说:“不是这么回事。栗桥确实也要去,但我不是说了,这是朋友的聚会。”
“好啦!”文子笑着说。
“路上慢点!”
“谢谢!”
和明的严肃认真让人觉得很意外,文子和由美子面面相觑,好像是送他上战场。这样的场面只有在电影中才能见到。
和明急忙走进自己的房间,望着他的背影,文子嚷着:“熨好的衬衣放在抽屉里面了!”
“哥哥真是奇怪。”由美子自言自语,她把这段时间一直憋在心里的话一下子倒了出来,“妈妈,难道你没有感觉到,最近,噢,半个月以来,哥哥的样子有点奇怪吗?”
“是吗?”文子根本不相信。“不要随便地说你哥哥。”
听着母亲的责备,由美子没有把话说下去。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由美子接了一个电话:“送外卖?对不起,今天店里临时休息。”她在看杂志时,哥哥走了过来。他穿着一件鲜艳的花格衬衣,咖啡色的夹克和一条露着膝盖的工装裤。
“你好!”
由美子和他打招呼,但和明好像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像是突然被人打了一下跳了起来。
“我要走了!”
和明装得很随意地说。他弓着背,向前倾着,急急忙忙地走着。他走路的样子非常像父亲。
这就是哥哥留给由美子的最后印象。
2
栗桥浩美给高井和明打电话的时间是——11月4月下午五点以后,这时候的他在上越新干线的冰川高原站,用的是车站里的公用电话。
这一天很忙。尽管前一天晚上睡得很晚,但早上七点他还是起来了,洗洗车,打扫“山庄”的卫生,并把客厅里面、原来用作储藏室的房间收拾出来,和明来了之后就住在这里。
午饭比较简单,是豌豆做的。他热了点罐头做的汤,烤了几块面包。可能是干活比较辛苦,他们两个人吃得都很多。吃完以后,他们端着同样的饭菜给楼上的木村送去。
从昨晚到现在,木村没吃没喝,现在好像还是没有食欲,开始的时候,他连饭碗都不想端。这一天,在送饭上来之前,豌豆和栗桥浩美都没有进过木村的房间。和吃饭、休息以及喝水比起来,木村更希望他们能对目前的状况做一个解释或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信息,他大声嚷嚷,提出了许多质问。
“不要紧张,我们还不想杀你!”
不知道为什么,豌豆这么一说,木村就不吭声了。豌豆只是在说“还”字时加重了语气。
不知道是死了心还是太累的缘故,木村拿起放在饭碗上的水杯,什么也不想,一口气喝了半杯。在豌豆的催促下,栗桥浩美离开了房间。过了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再回到木村的房间时,只见杯子和汤碗都空了,木村把被铁链锁住的双脚放在地板上,人靠着床睡着了。他低垂着头,下巴紧贴着胸口,一副呼吸很困难的样子。
“药量是不是大了点?”豌豆面带愁容地说,“安眠药的使用方法很难的。”
豌豆和栗桥浩美两人把木村抬上了床,用绳子把他绑在床上。因为怕木村吵闹叫嚷,栗桥浩美提议用东西把他的嘴巴塞上,但是豌豆摇头不同意。
“吃了安眠药,会有呕吐物,如果把嘴巴堵上,他会因呕吐物窒息而死。这个人要是死了可就麻烦了,我们可不能干这种危险的蠢事。”
但是,栗桥浩美也没有就此罢休,因为今天晚上,和明要来“山庄”。如果木村在这个房间喊叫,叫声让和明听到可就麻烦了。
“不要紧,我们不让和明上二楼。”豌豆说。
“但是,他能听见声音的。”
“这样的话……要不把他面朝上绑在床上,这样楼下就不会听到他的喊叫声了,”豌豆拍着浩美的肩膀,“而且,你不要忘了,我也住在二楼,我们要把该做的事情做好,认真点!不要大意!不用担心!”
最后也没有把木村的嘴巴堵上,万一他在睡觉期间呕吐了也不会出事。他们把木村的脸横着放在枕头上就离开了房间。随后,两人仔细检查了容易起火的地方,把门紧紧锁住,开车离开了。
和平常一样,在离开“山庄”所在的别墅区之前,豌豆开着车,栗桥浩美藏在后面的座位上。当车快要开到通往冰川高原站的干线道路上时,豌豆把车停在路边,栗桥浩美坐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他们两人一边研究着今后的计划一边向车站开去。
“浩美,想想看。”
豌豆说,9月12日,栗桥浩美在停在他家附近的公园旁边的车里给电视台打电话时,让高井和明偷听到了。从那个时候起,高井和明——这个可怜的人的命运就被决定了。
“和明,有没有相信我编的故事呢?”
通往冰川高原站的公路已被整修过,过往的车辆又少,所以,开起车来感觉很舒服。豌豆把手放在方向盘上,心情很好,嘴角挂着笑意。
“相信了。”
浩美回答道,他在副驾驶位置上挪了挪脚靠在座位上。开车兜风真痛快。马上有大事要做,他很兴奋。当他和豌豆两人开车以一百公里的时速通过这条建在冬季枯萎的树林中的公路时,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感到很浪漫。
“他那么狼狈,加上那么多的好话,换了我,我也会相信。”
豌豆笑了。如果稍被拒绝,他的眼睛就会变得像石头一样生硬;而稍被赞扬,他的眼睛会变得像未被加工的宝石闪着光。
豌豆说,高井和明很可能听到了打给电视台的电话,要掩盖这一事实,必须编造假话让和明产生错觉。首先,必须承认确实打了电话,告诉电视台的新闻记者古川鞠子的尸体不是从大川公园里找出来的。其次,要编造一个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动机。
按照豌豆的想法,栗桥浩美对和明说:“和明吗?你好!在家呢,能找到你真是太好了,你别紧张,有个好机会。噢,想知道什么事情,就是那件事。虽然找到了罪犯的线索,但现在有一个很好的机会,需要你的帮助。不知你能不能来帮一下忙?”
“没有时间跟你说得更多了,但是因为以后要做的事情和这件事有关系,所以我可以简单地告诉你一些以前的事情。就像你猜的那样,我们认识罪犯,他是我们身边的人。”
“名字?嗯,这不能告诉你,现在还不能,请原谅。但是,和明你也认识他,只不过没有我们那么熟而已。”
“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那个家伙有栋别墅,很大的别墅,可能因为经济拮据,有一小部分成了出租的公寓。9月初,我去那儿玩,因为房子太大,我迷了路,无意中走进了一间好像是储藏室的屋子。”
“屋里堆放着旧的椅子和没有用过的电炉子,和这些东西在一起的还有个手提包,就是从大川公园里发现的女孩古川鞠子的手提包。用旧报纸包着,藏在家具的后面。当我想离开储藏室的时候,一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原来是旧报纸掉下来砸到了我的肩膀,打开一看,原来是那个手提包……”
“嗯,没错,就是这样的。包里装着女孩子用的钱包和定期存折,确实写着古川鞠子的名字,但我不能断然下结论,也不能贸然猜测。”
“那时,还没有发生大川公园的事件,所以我也就没把这只包的事放在心上。如果是那位朋友感情很深的女朋友把钱包放在这儿也不足为怪,只是定期存折已经过期了。”
“离开别墅回东京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应该跟那个家伙说一下。哎,储藏室里你还藏着以前女朋友的手包,如果不赶快扔掉的话,让现在的女朋友发现,可就麻烦了。当然,这只是开个玩笑。”
“那家伙一听,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恐怖,两眼瞪得像围棋子那么黑,就像动物的眼睛,我有点害怕,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似的。”
“但是那家伙看我紧张的样子居然笑了,一个人在笑。这个手提包一定有一个非常可怕的故事。于是,我跟自己说,栗桥,你最好忘了这件事。”
“在回家的电车中,我感到了一丝寒意,那个家伙一定是个不理智的人。”
“大约一个星期以后,大川公园事件发生了。”
“我大吃一惊,那一晚上,我彻夜未眠。早上起床后,鼓足勇气给那个家伙打了电话,但是,他既不在东京的家里,也不在别墅。我很害怕,决定去警察局。”
“在这个时候,我想了很多。我确实看见过那个手提包,但是只有我自己看到了。要是它不是真正的证据呢?再说,那个家伙是个很正派的人,在一家非常好的公司任职,收入也很高,怎么看,也不像是做那种恐怖事情的人。”
“话是这么说,但如果我真的走进警察局把事情全都讲出来,他们会相信吗?我是不是很奇怪?也许他们能相信我的话,警察一定会去那个家伙的家里,朋友们会不会议论我这位英雄?我会怎么想呢?”
“如果这个家伙不是罪犯,这件事完全是自己判断错误,那我一定会失去一位重要的朋友。”
“但是如果这个家伙就是罪犯,我……我是不是处境很危险?因为他知道我看见过那个手提包,是我向警察报的案,他一定会封我的嘴,他一定会杀人的。所以,我犹豫了。”
“究竟该怎么办呢?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怀疑我的朋友,而且这不是小事情。这是杀人!诱拐和杀人!决不是简单说说就行的事情,万一搞错了,将会给他的人格和人生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
“于是,我就绞尽脑汁地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我假装成罪犯,向电视台做犯罪声明,当然,这些都是杜撰出来的。这样就可以看看那个家伙的反应。如果他是罪犯,面对完全是凭空编造的犯罪声明,他的反应一定和平常人不一样吧。但是如果他不是罪犯,他的反应一定很正常。他会因为犯下滔天罪行的罪犯居然敢无所顾忌地给电视台打电话而感到气愤。这样一来就可以分辨出来了。”
“所以,和明听到的电话就是这么一个电话。”
“我的话,你相信吗?”
高井和明相信了,他从小就是这个样子。他完全相信了浩美讲的事情。
性子很慢的和明根本没有看穿浩美的谎言,他完全相信了这个愚蠢的谎言。这种例子很多,只要他能想明白,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如果浩美在电话里告诉和明,因为流感学校停课,但明天只有我们班不上课。和明一定会相信,第二天不去上课。即使和他一个年级的孩子们放学后走在长寿庵前面的马路上,他仍相信学校停课,若无其事地打扫着店里的卫生。还有对他严厉的愚蠢的父母居然也相信和明的话,连打个电话到学校问一下的心思都没有。一直到傍晚,老师为了解情况来到他家,他们才知道真相,老师还把他们训斥了一顿。
即使在下着梅雨的冰冷的天气,如果浩美说一句“今天体育课的内容是游泳,只要水不凉,就可以进游泳池”,和明也会信以为真的换上游泳裤,成为全班的笑料。上课的老师也哈哈大笑,让他穿着游泳裤站在走廊里。
中学二年级的时候,和明喜欢上了班里最漂亮的女孩,他好不容易写了一封情书,他把藏在鞋盒里的情书紧紧抱在怀里,去找浩美商量怎样才能把情书送出去。这个坏蛋一边教和明不让女孩写回信,一边继续写假的情书。看着和明高兴的样子,他和豌豆两人暗地里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因为这个时候,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已经是豌豆的女朋友了。
那一年的圣诞节,和明准备送一份礼物给那个女孩子。他用鲜艳的包装纸包了一只不太好看的布制玩具熊,但女孩连拆都没拆就退了回来。和明会怎么办呢?浩美和豌豆打了个赌,浩美认为和明会把礼物扔掉,豌豆则认为和明会把礼物送给妹妹。这一回,豌豆赢了,浩美输了。在那个圣诞节结束的冬天,当看到高井由美子抱着布制玩具熊和朋友一起玩的时候,浩美输给豌豆一千块钱。
他们偷完东西栽赃给和明的事情更是数不胜数。他们在车站前面的百货店里偷了女性内裤,然后把它塞到等在附近麦当劳店里的和明的包里,和明从包里拿钱买汉堡包的时候,一条用漂亮丝带镶着花边的女式内裤掉在麦当劳的柜台上。其实,这并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
和明总会落入浩美和豌豆设计好的圈套中,他好像专门充当浩美和豌豆这些有准备的看客们的笑料。
“我住在冰川高原站附近的旅馆里,这个地方很难找,你坐上出租车后打我的手机,我会告诉你见面的地方,在那儿你会见到我。我还要和那位有问题的朋友联系,告诉他我要带一位朋友去。”
高井和明与浩美核对完时间后,突然冒出一句栗桥浩美想都没有想到的话:“要带什么武器吗?”栗桥浩美不由得笑了。
“什么武器?擀面杖吗?”
浩美说完这句话,自己都觉得不应该,这种时候怎么还能开玩笑呢?自己的命、已经死去的纯洁女子的命和将来可能还死去的女子的命,这么重大的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让朋友怀疑的地步呢?
“对不起,可能是我考虑的事情太多了,我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你说得很对,看电视了吗?罪犯可能是一个犯罪团伙,我来准备防身用的工具。”
“知道了。”和明挂断了电话。栗桥浩美只能等待。
车慢慢地向左拐去,渐渐地看见冰川高原站了。新干线的车站都是现代建筑,用了许多玻璃材料。连接新干线和原来线路的通道也是用玻璃做的,所以能看见在里面走动的稀稀拉拉的人群。今天是连休,又是秋天的观光季节,人要比想象的多。浩美觉得必须小心一点,千万不能让别人发现。
豌豆把车停在通往车站前面的道路上,栗桥浩美轻快地从车上下来。
“按计划进行!”
“按计划进行!”
两人寒暄之后就分了手。栗桥目送着豌豆远去的车,一直到车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后,才向车站方向走去。风很冷,他掩紧了夹克的领子。
当栗桥浩美走到出租车停车场附近的时候,突然从身后传来小女孩的笑声,他大吃一惊,停下了脚步。猛地一回头,差点撞到那个小女孩。
“啊,对不起!”
一边笑着一边追着女孩的妇女急忙抓住小女孩的手表示道歉。大概,这是一位母亲吧。
栗桥也笑了笑。不是幻觉,这个女孩实实在在存在着,因为太近,他甚至能闻到糖果的香味。这不是幽灵,也不是噩梦。
“快过来!”那位母亲招呼着。仔细一看,她也很漂亮,穿着贵重的服装。
“别跑,太危险!”
他笑着对女孩说。这个女孩的头正好到他的腰部,浩美忽然有一种冲动,他轻轻地摸着女孩的头,还闻到了一股奶香味。
“对不起,失礼了。”
女孩拉着母亲的手,从他身边走过。一定是个乖顺的孩子!突然,这个小女孩回过头,冲他做了个鬼脸。
风吹着栗桥浩美,女孩的头发很柔顺,手摸着的感觉真好。如果把那个孩子的头往后一拧会是什么样?一定会发出和掰断手指饼干一样动听的声音。把脖子拧断了,那种香味一定会更浓,那是小女孩灵魂的香味,如果灵魂散发到体外的话,那味道一定更浓更香。
什么时候可以试一试,等这件事做完吧。这是和豌豆所创作的故事的下一章回吧。
下一次是孩子!孩子!孩子!孩子真好!
3
11月4日,下午七时三十五分。在上越新干线冰川高原站北口的交叉路口,驶过来一辆老式的白色小轿车。坐在驾驶座上的是一个稍胖的年轻男人,他指着市区地图,向一位正在停车待客的出租车司机打听通往位于市区北部别墅区的“绿色丘陵”的道路。司机告诉了他,这个稍胖男人礼貌地道了谢,说这里比东京冷多了,就把车窗摇了下来。
过了十几分钟,在冰川高原站前值勤的警车看见这辆老式的白色小轿车停在从冰川高原站前的交岔路口往北约一百米的十字路口处。因为车停在人行横道上,所以引起警车的注意,当警车靠近时,正好看到那个稍胖的年轻男人从人行横道上的电话亭中走出来,急急忙忙地向轿车走去。他好像是刚打完电话,急急忙忙跑回车里,很冷似地耸着肩膀,板着脸。
稍胖的年轻男人坐进驾驶座后急忙系好安全带,通过十字路口开往冰川高原站北面的别墅区。因为这个时候警车正好向左拐弯,所以没有看见这辆车。他们没有看见这位需要跟踪或调查的司机;而且因为车牌是东京练马的,他们认为这个时候到达这里的游客一般是在联系住宿的旅馆或家庭公寓。
通往冰川高原“绿色丘陵”的公路对面有一家“银河”酒吧,晚上八点半过后,这家酒吧的女服务员发现从下午六点前就一直占着窗边座位的年轻男人站起来走出去。这个年轻男人刚才还特别关心窗外的情况,像是在等人,恐怕是对方没有遵守约好的时间,他好像很着急。
这是个新来的客人。这家店地处“绿色丘陵”高级别墅区的入口,常客比较多,女服务员能记住大多数客人的样子,这个年轻男人一定是第一次来这家店。
不仅是这些,这个年轻男人还长着一张让人一看就不会忘记的脸。他长得很帅,个子高高的,穿着大城市的服装,头发稍稍有点长,下巴周围长着好长时间未剃的胡须,可能是位职员吧。女服务员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并想趁送咖啡的时候和他搭个话儿。
但是,当她走近座位时,年轻男人显得不是太平静。这一定是女服务员的职业病。他不仅是在着急地等人,而且还好像很生气和害怕。难道他是还未出名的音乐家?“绿色丘陵”中建有瑞典公寓,有许多著名的作曲家长期在此居住,经常听说好多从东京特地赶来请教的音乐爱好者被他们刻薄对待的故事。以前,她还安慰过一名被大音乐家训斥、回东京途中在店里痛哭的小提琴手。她把作曲家请来,但他的下场很惨。在他演奏了五分钟后,女服务员就让他滚出去了。
这个年轻男人可能也遇上同样的事情了,但他没有带乐器,女服务员猜他可能是个音乐评论家或者是音乐杂志的编辑。正当她在尽情展开想象的时候,可能是要等的人来了,这个年轻男人急忙站起来跑向收银台。
女服务员也快步走向收银台,在等人的时候,光是咖啡他就喝了五杯。女服务员再一次近距离地观察这个男人。他身上穿的毛衣很高级,从侧面看似乎很疲劳,从鼻子到下巴棱角分明,这个男人一定是位很不错的有知识品位的人。
“让您久等了,您辛苦了!”女服务员说。
这个年轻男人把找的零钱塞进裤子的口袋,往店外走去,突然,他回过头看着女服务员。
“对不起!请把这个座位给我留着。”因为对方的态度太突然,女服务员吃了一惊。
年轻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女服务员,扔下一句话:“多余的话就不用说了吧!”
他使劲推开门走了出去。和他进来时不一样的是,门外吹进来的冷风让女服务员觉得身上发抖。哎呀!这种感觉不好!什么事情呢?
因为一时感到气愤,这个女服务员在收银台里踮起脚尖往外看。年轻男人进了一辆停在酒吧对面的白色轿车,从驾驶座上露出半个身子的稍胖的男人在说着什么。因为离得远,听不清在说什么,但看得出他们在吵架。
“呀!那辆车,简直就像奔驰。真好笑!”
女服务员真的用鼻尖在笑,她离开收银台去收拾那位年轻男人坐过的座位,把咖啡杯和烟灰缸放进盆里,再用抹布把桌子擦干净。等做完这些再往窗外看时,那辆白色轿车已经不在了,也不知道开到哪儿去了。她对这些已经没有兴趣了。
“为什么不坐新干线来!不是都说好了吗?坐新干线只用一个小时,而开车则要花三个多小时,所以我才让你坐新干线来。让我等得好惨。”
栗桥浩美一坐上高井和明的车就开始生气地嚷嚷。因为生气,脑子有点不对劲,他太狂妄了。和明居然不听我的安排!他居然没按我说的去做!
原计划是和明在冰川高原站借一辆出租车,然后他借口在车里商量事情到处转悠。当然,到处转的地方中包括冰川高原一带木村去过的地方。
仔细了解木村本人在被带上豌豆的车子之前的行动和行程就是为和明准备的。木村去过的地方,高井和明也要去。这样做是为了能有个目击者见过和明,可以做有利的证言。
虽是这么想的,但和明没有坐新干线,耽误了时间,现在周围都黑了,别墅区不会有人在外面走动,不能指望再会有目击者了。
“对不起!坐新干线的话,我就无法尽快回家了。”
和明低声分辩着。车子驶进“绿色丘陵”外围的街道。街道上没有铺设单车行车线,周围是茂密的树林,路灯也只有零零散散的几盏,和明觉得有点……车子缓慢行驶着。
“回家?为什么要回家?”
“我还是担心父亲的病。”
“那你就不担心我的事情吗?”
“当然担心。所以我才开车来,等帮完浩美君后,我可以在半夜或明天早晨回东京去,而新干线则有首车和末班车的限制。”
这家伙真是笨蛋中的笨蛋!
“你知道我的处境吗?你明白我有多危险吗?你以为到那家伙的别墅里打扫完卫生就可以说声再见吗?我们要去调查一个可能是杀人犯的家伙!”
栗桥浩美完全陷入到他和豌豆杜撰的故事当中,在这一刹那,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演戏。我要让这么亲近的朋友背上杀人的嫌疑,这个命苦的、善良的男人,太命苦的男人!却还要用自己的力量帮朋友消除疑惑,真是个高尚的男人!
“我当然知道浩美君的处境很危险。”
高井和明显出一副很滑稽的样子:“所以,我才开着车来,万一有什么事,我们两人可以逃走。”
和明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态度非常认真和真诚。栗桥浩美哑然失笑,他赶快把头转向车窗一边,唯恐露出破绽。
我必须和豌豆商量一下。
周密的计划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1.把和明从东京叫出来。这样,就搞不清从11月4日下午到5日深夜他是否在现场。
2.必须让和明借一辆出租车。
3.开着借来的车在木村待过的地方转。这个时候,栗桥浩美躺在车子后面的座位上,不让别人发现。
4.把和明带进山庄,借口检查储藏室,让他在木村的衣服和用具上留下指纹。
5.4日深夜,乘和明在山庄睡着之际,杀死木村,把尸体藏在和明借来的出租车里。
6.在5日晚上之前管制和明,把他留在山庄,告诉他真相。
7.夜里,坐和明的出租车离开山庄。栗桥浩美把车开到赤井山中的“凶谷”。在那儿,向出租车的排气孔灌入瓦斯,制造和明“自杀”现场,豌豆已经替他写好遗书了。
从开始听豌豆讲这个计划的时候,栗桥浩美就提出了一个疑问,让“罪犯”和明自杀是不是太唐突了点,警察也不会过于追究;再让骄傲的女评论员难堪的恶作剧中,杀死木村,作为“罪犯”,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但是,杀人后马上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不是有点太奇怪了?
豌豆非常自信地笑了。
“连环杀人犯自杀并不少见。在美国,如果一名姓名不详的未被逮捕的连环杀人犯突然停止杀人,首先会推定他已经自杀,多数情况也是这样的。因为罪犯的破坏行动,不一定只针对外面的人。”
“是这样的……美国是这样的,但并不能表明日本警察也习惯这样想吧?”
“不要紧,这次一定能成为典型案例,我已经写好了精彩的遗书。不要担心!”
但是,豌豆强调说:“这个计划最重要的是和明在冰川高原站借到一辆出租车,没有出租车肯定不行。”
栗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豌豆解释说:“这次的木村事件,和明用的是自家的轿车,如果把木村的尸体放进出租车里,和明的车里就会留下木村的痕迹。”
这样一来,又有一个证据可以证明和明是这个连环诱拐杀人案的罪犯。
“但是这样做也会有另一个危险。如果木村的尸体是从和明自家轿车里发现的话,警察就会认为和明每次作案用的可能都是自家的车。那么在和明的车子里一定会留有木村之前被害的人——像古川鞠子、高野千秋等女孩的痕迹,如一根头发或衣服的纤维。如果警察用科学的搜查方法,一定会找出来的。”
确实如此。
“但是现实问题是和明家的车里找不到女孩们的痕迹。而且,警察不可能不这么怀疑,也许有警察会这么想——高井和明在其他作案时间用的是其他的车。总觉得有点不正常,这家伙是真正的罪犯吗?是不是还有别的同伙?这是很危险的。”
所以,豌豆认为,必须要让别人从和明借来的出租车里发现木村的尸体与和明自杀的尸体。
“如果警察认为和明每次作案时都会借不同的出租车,他们不会想在全日本到处跑,查出作案的出租车,这是不可能的。”
让豌豆这么一说,栗桥浩美才真正明白了和明借出租车的重要性。他们必须要让警察感觉到,连环诱拐杀人案是和明一个人干的,他是真正的罪犯,除此之外,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罪犯就是和明,他是单独作案,不是两人共同作案。
栗桥浩美咬紧牙关,斜着眼看着正在开车的高井和明。这家伙,从一开始就让我们的计划落了空。
“我们去别墅吧!”
栗桥浩美望着车窗外的夜空,心里想,以后一定要管好这家伙,千万不能让我们的计划再落空了。
山庄的窗户露出明亮的灯光,车子刚一靠近,就看见豌豆把大门打开了,豌豆满脸带笑地迎接着和明的车。栗桥浩美从那张白皙的脸上感到了一丝恐怖。
“你们太晚了,我先来一步,已经把卫生打扫好了。”
和明刚把车停下,豌豆就沿着铺着沙子的车道走过来了,大声对他们说道。
和明机警地斜着眼看着浩美,但是这种“机警”只不过是和明的“机警”。豌豆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从和明的眼神以及浩美的狼狈样,豌豆心里有点明白了。
豌豆明白,因为和明来得太晚,已经打乱了原来的计划。
尽管已经到了山庄,但原先设想的出租车变成了奔驰车,豌豆一定猜到了原因。他的脑筋非常聪明。”
豌豆微笑着说:“挺冷的吧?饿不饿?赶快进来,把车停在那儿就行了。”
“原来浩美带来的朋友就是高井君,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
和明从车上下来后,也说了几句问候的话。豌豆更热情了,用手指着山庄。
“别光站着,赶快进来,喝点咖啡什么的!”
浩美用手捅了捅和明的腰部:“走吧,不进去有点不合适吧。”
和明好像电影里的秘密侦察员一样斜着眼看着,并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的。但是……让我吃惊的是浩美怀疑的人居然是他!”
“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叫豌豆吧。”
“总是笑眯眯的,很难相信他是连环杀人案的罪犯。这下,你知道我的烦恼了吗?”
和明没有回答。豌豆打开别墅的门在等他们,他们两人快步走上碎石小道。
客厅里很明亮,壁炉烧得很热,空调也开着,头嗡地一下变得很热。
浩美说:“打扫得真干净,只可惜了我一天的报酬。”
“东西都藏在储藏室里锁着门,不过不要紧,还有事情可以做,过一会儿,我必须离开这儿。”
“好的。”浩美冲和明笑了笑,递了个眼色。但心里却在想,今天必须要按豌豆说的那样去做。和明好像什么都明白似地眨了眨眼。栗桥浩美觉得很可笑,这家伙居然还好像明白似地冲我眨眼睛。
总算把和明带到山庄来了,浩美长舒了一口气。
豌豆端来了咖啡。浩美说他最近咖啡喝得太多,没有接过杯子;而和明则一边客气着一边接过杯子。和明到现在都没有发现他编的故事有什么疑点,只是不停地注意着豌豆。恍恍惚惚的,觉得有点奇怪,真是个愚蠢的家伙。
“可以用一下洗手间吗?洗手间在哪儿?”栗桥浩美边说边站了起来。“在这边。”豌豆领着他。两个人穿过客厅,来到走廊上,豌豆把门关上了。刚把门关上,豌豆就压低声音问:“和明,怎么开自己的车来?”
栗桥点点头,小声把事情讲给豌豆听。
“知道了。没有办法,必须要改变计划,让我再想一下。”
“木村呢?”
“吃了药正睡着呢,刚才还吐了一次。”
“和明想办完事回东京,他担心父亲的身体,可能会给家里打电话,怎么办?”
豌豆微微一笑:“不要紧,把电话插头拔掉,就说电话有故障不能用。”然后,他回到了客厅。
栗桥浩美上完洗手间回来一看,那俩人正坐在一起说话,好像在讨论晚饭吃什么。
“我来做吧,但我做得不怎么样。”豌豆笑着说。
“太谦虚了,豌豆君的厨艺是很棒的。”
和明怯生生地看着俩人:“我会做荞麦面,或者面条,或者盖饭。”
豌豆刚想起来似地高兴地说:“对啦!和明君家是开荞麦面馆的。”
最后决定由豌豆做咖喱饭。和明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对不起,我想用一下电话,给家里打个电话。”
面对和明非常客气的请求,豌豆表现出一副非常遗憾的样子:“对不起,今天电话不能用,因为房子太旧,屋里的配线出了问题,我也觉得很不方便,找人来修,但是,NTT的服务实在太差,他们要到明后天才能来。”
栗桥浩美问:“你没有告诉家里人要去哪儿吗?”多么直白的问话。如果和明给家里人留话说“去冰川高原和浩美见面”,就完全可以放心了。警察要是问起来,他就可以这样说:
是的,高井君来过,11月4日的夜里,就是这个山庄。我和豌豆从10月底就一直住在这儿,和明打电话来,要来这住几天,非常急的电话,我们吃了一惊。
现在再想一想,那个时候他可能已经把木村的尸体放进车子的行李箱里。啊,是的,让木村下落不明的地方一定离别墅不远……
和明一定发疯了,发疯最厉害的是在自杀前。我觉得他杀木村,是要给自己找个伴。他突然来见我们,可能是要和我们告别吧,我们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我所认识的和明,是一个很重友情的优秀男人。不相信?
“我没有告诉他们我要去哪儿。”和明的这句话让栗桥浩美清醒了。“这样的话,他们是会担心的。”豌豆皱了皱眉,“再晚也要回去吗?一定是浩美强迫和明来的,过去,浩美也总是强迫和明做事。”
“一个人来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是的,”和明说,“我有时也想到外面转转,只是今天父亲身体不好,店里休息。”
趁和明给炉子加炭的时候,豌豆和浩美交换了一下眼神,会意地笑了。但豌豆很快就把目光转向了和明。
“一会儿,把炉子弄成小火。”
这几乎就是一种关爱的眼神:“还是和明能干,幸亏有你,我们才能吃上好吃的咖喱饭,明天再收拾吧,大家都去休息了。”
晚饭吃得很热闹,但不自然。豌豆不停地说值得怀念、值得怀念,讲着中学时代的故事;和明也围绕这个话题在说。浩美自己也觉得确实令人难忘,想起过去的许多事情,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在演戏。
不一会儿,话题转到了三人各自的未来。
豌豆一边吃着咖喱饭,一边高谈阔论。“继承家业,挺不错的。我不是父母所希望的那种孩子,以前一直想做一个和父亲一样的职员,而如今却是个自由职业者。”
和明偷偷地看了看豌豆,怯生生地问:“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豌豆笑了,“你认为我在做什么?”
和明看着浩美,浩美尽可能冷淡地说:“他暂时在一家学校当老师,一个星期上三天班,挺悠闲的,这家伙有钱。”
“还有这么漂亮的别墅。”和明接过了话。
“你们可不要把我看成不劳而获者,我可是劳动者。”
和明又问:“你没在公司上过班吗?浩美可说过你是一个高收入者。”
栗桥浩美好像被咖喱饭堵住了喉咙。因为怀疑好朋友是连环杀人案的罪犯,和明问这话是为了搞清情况。我,说过这样的话吗?
一个人说谎很容易,难的是记住自己说过的谎话。
但是,豌豆却若无其事地接过话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已经辞去公司的工作了。”
“我没有上班族的经验,也没有那么高的觉悟,第一次在公司上班就辞职了。”
“不是这么回事,只要有能力,你可以再另找一份工作。”
不一会儿,栗桥浩美吃完了咖喱饭,因为大家没有太多的话可说,他赶紧去端杯子里的水。
和明一边收拾吃完的盘子,一边说:“我同意浩美的说法,只要有能力,不愁找不到工作。”
栗桥浩美大笑起来:“今天我们是来给豌豆帮忙的,这家伙猫在这儿干活时,我们可以打扫打扫卫生或者去买东西。”
和明赶紧问:“豌豆在这做什么工作?这个问题是不是太直接了?”
豌豆摇了摇头,站起身向厨房走去:“还要不要啤酒?”
他打开冰箱,拿着啤酒瓶笑着走了回来。
“事实上,我在这里是为了写剧本。”
栗桥浩美听到这话吓了一跳,差点儿把水撒到地上。豌豆确实在写剧本,把和明作为故事中的一个人物来写。这样说,会不会暴露事情真相?
“什么样的剧本?”和明问。
“大学时代的朋友组织了一个小剧团,我是剧团的专职作家,但几乎是没有钱的。”
豌豆边倒着啤酒边接着说:“但是,在演艺界还挺受关注的,我用的都是笔名,所以你们可能不太了解。”
和明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我没有艺术细胞,连电影都很少去看。”
“现在,大家差不多都是这样。”
“说不定豌豆也会成为有名的作家。”
听着这充满羡慕之情的赞赏,豌豆好像很高兴。他绘声绘色地讲着过去曾经写过的作品、正在创作作品的内容、剧团演员以及发行的烦恼。和明完全听进去了,栗桥浩美暗暗地佩服着豌豆。
全都是谎话!豌豆和小剧团没有任何关系,至于剧本,除了正在写的“剧本”以外,他连一个字都没有写过,更不认识什么演员、女演员。全部都是谎话!他的口才真不错。
吃完饭后,豌豆问他们累不累,要不要洗澡。栗桥浩美向和明使了个眼色,两人都谢绝了。豌豆说他要去洗个澡。
豌豆走了,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和明并不觉得很兴奋,嘴里嘟囔着:“真奇怪!”
“什么真奇怪?”浩美不假思索地问。
和明不吭声,看着厨房。
“应该把盘子泡在水里面。”
“和明!”
“我们要检查的地方只有储藏室吗?”
“嗯……”浩美觉得有点紧张,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和明比较难对付。为什么呢?
“等到豌豆睡着了,我们去检查储藏室,还可以去别的空着的房间。”
“知道了。”
和明开始洗盘子,栗桥浩美说他又要上洗手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理由,他来到浴室。豌豆舒舒服服地躺在浴缸里,用鼻子在哼着歌。
“车的事,和明没有处理好,很麻烦。”
“给车加油后,要把作案用的轿车和自杀的人一起烧掉吗?如果全都烧掉的话,警察就很难查清楚了。”
豌豆发出一种沉闷的笑声。
“但是,要让和明活着开车去凶谷还比较麻烦,必须花时间想出好办法,看来只能用安眠药了。”
栗桥浩美回答:“知道了。”停了一会儿,他又说:“豌豆?”
“嗯?”
“什么时候处理木村?”
“什么时候都行。”
“让我来吧,持续的紧张让我有点兴奋,我特别想去做。”
“好的,好的。”
“我睡着的时候,你们还去检查储藏室吗?”
“当然要去,这是故事的一个情节。”
“木村的钱包已经藏好了,一定要让和明在上面留下指纹,千万别忘了。”
然后他又用鼻子哼起了歌,一首很古老的感叹爱人之死的歌。
豌豆已经在一楼客厅旁边准备了一间卧室让栗桥浩美和和明过夜,然后他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休息去了。
快到午夜零时了。为了装得更像,栗桥浩美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然后才按照事先的安排,把和明带到了一楼的储藏室。
事先,储藏室已进行了非常自然的整理,装着木村名片的钱包就放在最里面墙边架子上的高尔夫球包里,藏得很是地方。
“我就是在那儿发现古川鞠子的手提包的,哎呀,现在又有两个提包!那儿!”
浩美压低了声音,弯着腰,手里拿着手电筒,有点神经质似地回过头来。用手电筒是他自己的主意。他说,万一豌豆上厕所或干别的事,从储藏室的门缝里发现有光的话,就糟了。
这间装满乱七八糟行李的储藏室对身材硕大、笨重的和明来说,显得有点太小。他稍稍一动,就会碰到什么东西。落了一鼻子灰的他总想打喷嚏。他每次想打喷嚏的时候,栗桥浩美总是飞快地站起来装出一副很紧张的样子。
“小心点!别让豌豆听见!”
即使是再蹩脚的演技,无论如何,也要让和明碰到木村的钱包,必须要留下指纹。从这个意义上讲,栗桥浩美一定会拼命完成自己在这个故事中所扮演的角色。
从晚饭时,他就觉得和明很难处理,这并不是他的错觉。即使在检查储藏室时,和明的反应也不是栗桥浩美所希望的那样,既不是不按指示做,也不是开玩笑。看上去非常认真,只是有点害怕。和明现在的表现,和栗桥浩美想象中的有点不一样。
他感到烦躁。要是豌豆,一定会从容地引导着和明;要是豌豆,一定会把戏演得很完美,一定会把和明拉拢住。不会像我这样。栗桥浩美的言语和行动中带有了对这个胆小鬼的不耐烦。
“哎呀,万一这里就是杀人现场怎么办?”栗桥浩美装着一边找东西,一边对和明说。
“豌豆也许就是在这儿把女孩们杀死的。”
和明正在检查放在墙边的衣柜,听了这话,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回头看着栗桥浩美。
“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一定不会,不要这样想。”
栗桥浩美越发烦躁,和明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和明就应该做他该做的事。过去的和明如果听我这么说,一定会害怕的,成倍的害怕。
“怎么办,浩美,我们赶快报告警察吧。”
他一定会哭着跟我说,而我则会冷静地劝他:“等等,再等等,再认真查一查,也许还有别的证据,光凭我们说的话,警察是不会相信的。”
应该是这样的,我希望的应该是这样的。但现在好像有些不同了。
栗桥浩美拿着手电筒到处乱照,很快靠近了藏有木村钱包的架子。得赶快让和明发现钱包,然后离开储藏室,烦死人了。总觉得是我一个人在瞎忙活,可能是我神经过敏了吧,不知为什么,我可不想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这个地方,不会藏着什么东西吧?”
浩美一边嘟囔着,一边把头伸到架子旁边。正在这时,从后边传来和明的声音。
“简直就像少年侦察团。”
浩美不由得回头看了看和明,他说这话的口气好像在开玩笑。
“什么?”浩美边说边把手电筒指向和明说话的方向。
和明站在储藏室门的旁边,什么也没做,两手无力地耷拉着,歪着个大圆脑袋,看着栗桥浩美这一边。和明手中的电筒光照着地板,当栗桥浩美用手电筒照他脸的时候,因为晃眼,他把脸转了过去。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像少年侦探团。”和明又说了一遍。这一次可是开玩笑,声音无力。就像……对了,就像陪孩子做游戏的疲劳而又狼狈的大人,心安理得地催孩子们回家。
“你说什么呢?认真点!这可是杀人案!”
栗桥浩美伸出手,把藏着的木村的钱包拿了出来。让自己发现钱包,这和当初的计划完全不同,但没有办法。总之,要让和明碰到它。
“快来看!钱包!男人的钱包!还装着名片!”
浩美把名片伸到和明的眼前,和明用右手接住,把手电筒靠近了仔细地看。
“在哪儿发现的?”他问。
“里面的架子上。”
“是吗?”他打开两层的钱包,仔细地看里面。因为左手拿着手电筒,所以他只用右手的指尖检查钱包里的东西。这样的话,他很难在钱包上留下指纹,浩美又烦躁起来。
“真的,装着名片。”
“木村——庄司,还有公司的名字,日本林业住宅。”
“和明!”栗桥浩美低声、兴奋、使劲地喊。
“电视台特别节目的女评论员曾因连续诱拐杀人案的罪犯只杀妇女而称他是个懦夫,这个罪犯很是生气,说下一次要杀一名中年男子,是不是?”
和明什么也没说,只是摆弄着那只钱包。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和明的指尖在发抖。浩美看见了,心里很痛快。到底还是害怕了!我精心地导演这出戏,你就应该害怕。
“这个钱包的主人木村肯定被杀死了,豌豆到底还是罪犯,这个就是证据。看来不是我的多虑,也不是判断错误。”
和明默默地把钱包折成两层,发出啪的一声。
“别弄那么大的声音。”浩美低声说。
“我们该怎么办呢?把这个证据带走吗?”
“这样吧,你把这个钱包带走,可别让豌豆发现。”
终于可以离开储藏室了,两个人悄悄地回到厨房,把手电筒放回到厨具柜下面的抽屉里,然后回自己的房间。
“已经找到确切的证据了,不用再检查其他的房间了。”浩美总算解放了,“我们和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了,和明,你真是好样的,我们会得到警察的表扬,而且会出现在新闻媒体上,也可以查清连续诱拐杀人案了。”
如今,木村的钱包在和明手中,他摆弄钱包,一定会在上面留下许多指纹。刚才栗桥浩美拿过的指纹一定已经看不清了。在这一瞬间,栗桥浩美又觉得他是个值得感谢的笨蛋。事情是挺麻烦的,但还是做成了,豌豆。
躺在专为客人准备的床上,和明再次从钱包里拿出名片,在房间的灯下仔细地看。而栗桥浩美则是从上往下看。“挺新的名片,我看过这家公司在电视上做的广告,是一家很大的公司。”
“我们可以按名片上的号码打个电话试试。”和明说。
“什么?有这个必要吗?”
“我们可以调查一下这个叫木村的人现在在哪儿,是不是下落不明?”
栗桥浩美有点惊慌失措,像和明这样的人是不应该说出这种话的,这可是事先没想到的。
“这样的调查怎么进行?要做什么?”
“非常重要的事情。如果搞不清这个钱包主人的身份,就无法搞清这个钱包出现在这儿的原因,也许只是豌豆的熟人忘在这里的。”
栗桥浩美有一种凶残的冲动,他想跳起来揍和明一顿,胳膊都举了起来。你怎么会想起这些事?你不是一个什么都不会想的笨蛋吗?你不是一个我们用简单几句话就可以骗到手的笨蛋吗?
这样的话,计划也无法照常进行。豌豆,现在是一点都没按计划进行,该怎么办呢?
“我去打个电话试试。”和明说着要从床上起来。栗桥浩美冲动地按住他,和明又躺到了床上。
“现在什么时间?公司里会有人吗?”
和明抬头看着浩美,他的眼光里开始有一点反抗的意思。栗桥浩美有点怀疑自己的眼光,这是真正的和明吗?以前的他是一叫就把钱拿出来、像只狗似地摇着尾巴的家伙。他就是那样的人。
“那么大的公司,一定会有值班的保安员。”和明接着说。为了保持冷静,他圆圆的喉节上下蠕动着,“也许他能告诉我们这位公司职员在哪儿。我们也可以把事情告诉他们,说是非常紧急的事情。”
和明的喉节还在蠕动,头也在摇,说话也出人意料地快,他突然握紧钱包,继续往下说。
“不,那样不行。这样的事情还要慎重,不能说。我们应该尽快去找警察,我,拿着这个去找警察。浩美君也一起去吧。我们去把警察叫到别墅来。那时,也可以讲古川鞠子钱包的事了。警察,一定会认真处理这件事的。”
栗桥浩美那种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他以前的结论错了——判断失误,他错看了和明。和明根本就不是想象中的笨蛋。
“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浩美感觉到自己的声音都变了,头上冒出了冷汗,他让和明搞得不知所措。
不应该这样的,怎么会搞成这样?过去,我们的计划搞得多好,警察、被杀女演员的家人、新闻媒体,全日本都是我们的玩物。谁也没有发现我们的真实身份,他们都是一些只会制造混乱的笨蛋,没有谁能比得上我们——豌豆和我!
但是,他为什么就操纵不了和明呢?
浩美把全部计划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检查储藏室、发现木村的钱包、让和明留下指纹;然后,今天晚上住在这里,明天看豌豆的情况再谨慎行动——和明到这里就停下了。如果睡不着就叫他起来喝点酒,在威士忌里放入安眠药。和明睡死过去后,我再去处理木村,把他的尸体放进和明的车里面。然后再找时机把遗书从邮局寄出。最后只剩下处理和明,准备工作就算完成,这时他还没有睡醒。这就是计划的全部过程。
但是,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都进行不下去呢?为什么这家伙就不能听话地在这里住下呢?为什么要给木村的公司打电话?还要去警察局!这家伙不应该有这些想法的。
“浩美,能一起去警察局吗?”和明——高井和明一个劲地问浩美。
“浩美君以前说过的话是真的吧,这样的话,我们一起去警察局吧,不要再磨蹭了。”
过去的话是真的吗?怎么会从和明嘴里问出这样的话。
“快点吧,我开车来真是对了。”
和明推开栗桥浩美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这时候的栗桥浩美完全忘了事情经过,忘了计划,忘了故事情节,忘了自己的态度,他使劲地喊:“等一下,等一下,那样不好!”
高井和明打开门,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栗桥浩美的脸。这种情形还第一次出现,和明居然盯着我的眼睛!和我这样面对面地认真对视!这个像垃圾一样的家伙!
“有什么不好?浩美君。”和明问,“为什么不好,浩美,告诉我,为什么?”
“我想把它变成一个片断。”外面传来豌豆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豌豆站在和明打开的门的对面,满面含笑,手里握着击倒木村的金属球棒。
“我想让它变成一个片断,但是……”
他边说边举起了球棒,在发出沉闷的声音的同时,栗桥浩美闭上了眼睛,但是,他还是看见了红红的鲜血。
一直到最后被处理的时候,木村庄司都无法理解。之前,他被紧紧地绑在床上,动弹不得,用不着担心他会反抗。豌豆还端了把折叠椅坐在他的枕头边,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给他讲发生在木村身上的故事以及发生的原因。这些对豌豆和木村都非常重要,豌豆还说他们两人十分高兴碰见木村。这简直就像一位医生在温和地给一位耳朵不好的老人讲述今后的治疗方案。
但是,就算是这样,木村仍是不理解。他认为要杀他,就应该早点杀,到现在才要杀他是不合情理的。他骂豌豆像孩子一样狗屁不懂。豌豆非常有耐心地解释,我们的计划就必须要让木村活到现在,但是他的死期已到,这次必须要让他死。
“你们,把别人的生命当成什么呢?”
因为一直到肩膀的上面,都被绳子捆住了,所以木村就像一个受了重伤的人被绷带缠住一样,只有头能在枕头上上下左右地晃动。他使劲地伸了伸头,对豌豆嚷着。
“别人的生命?我们不考虑别人的生命。“豌豆微笑着说。
“我们原则上是不杀熟人和朋友的,他们的死会让我们很难过,但如果是其他人就无所谓了。”
“其他人!其他人也有家人、熟人和朋友!他们的死也会让这些人难过的。”
“是吗?但这些都和我们没有关系!”
“你们做这些事情,觉得有什么乐趣吗?”
“当然有乐趣。你要是做了这些事情也会明白的。只是,无能的人是做不了的,这种事情不是任何人都能做的。”
“我们会把你的遗体完整地送回家的,放心吧!”豌豆说。
“我们不会把根本不美的中年男人的尸体留在手里的。警察发现你以后,会进行尸检调查,然后送还给你的夫人。这样一来,你的夫人就会知道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了。当你的尸体被送回去的时候,你的夫人所受到的打击一定不会像死亡这样难受。这一晚上的时间,难道你还没有想明白?”
“过去,我从不会不告诉夫人就在外过夜,她一定会担心的!想明白,不是那么容易的。”
木村把到现在所发生的事情看成是“在外过夜”,这让豌豆很满意。
“你有过纸鹤吗?”
“纸鹤?”
“我们把你刚关到这里的时候,是不是让你讲和你夫人恋爱初期的故事?后来,我们给你夫人打了电话,劝她给你折些纸鹤。所以,她一定能猜到你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我们这样做,就想让你讲一讲和你夫人之间最重要的情节。”豌豆仍旧微笑着说。
“你是为了让我夫人担心?”
“是的,让你在这儿受苦,就是为了让你夫人难受。这样做,是不是有点戏剧性?我并不是特别要伤害别人,我不是变态狂。作为大导演,我只追求最好的效果和最激动人心的剧情,所以,我会非常注意一些细微的地方的。”
说到这儿,豌豆一下子站了起来,打开门,把栗桥浩美叫了进来。栗桥浩美拿着一只羽绒枕头走进木村的房间,这只枕头必须用两只手才能抱得住。
“你!——是他的同伙吗?你知道这家伙是连续诱拐杀人案的罪犯,快帮帮我吧!”木村面如土色,冒着冷汗,迫不及待地叫着。
而栗桥浩美则抱着枕头对豌豆说:“我们可以好好研究一下,在这种状态下,还会轻易相信谎话的人的心理过程。”
“是的。”豌豆高兴地说。
“木村君,窒息而死不会太痛苦。为了慎重起见,我还要再用绳子捆一遍,不过放心,到那个时候,你已经处于假死状态,不会有任何感觉的。我保证!”
只见,浩美用枕头捂住了他的脸,开始还能听到木村的叫声。这可不太像是一个聪明人干的事情。
浩美和豌豆动作非常麻利地忙碌着。他们把木村的尸体拖到浴室,把脱下的脏衣服仍旧放到储藏室,然后打扫关木村的房间的卫生,而床垫和毛毯则准备以后再晒干。
他们给沾满灰尘的木村的尸体换上新的衣服,说是新的,其实也不是最近刚买的,而是这座山庄的整理柜里放着的备用品。他们根本不担心在这儿会留下痕迹。换完衣服后,他们两人把尸体放进和明车子的行李箱里,并把木村拿的公文包也放了进去,包里装着他的所有东西,除了手机。他们留下手机,是为了做个纪念。
以前,他们在杀女演员的时候也留下各种各样的纪念品,但都是一些女用的小物件,像衣服上的饰品或手包等等,留下手机可是第一次。
“我对他们的手表和结婚戒指没有兴趣。”豌豆笑着说。
工作告一段落后,天也快亮了。两人觉得有点累了,于是决定小睡一会儿。但是,他们怎么也睡不着,太兴奋了。也没有商量,两人在九点前都醒了,一点都不觉得累了,决心要把今天最后的大事做完。
“先吃早饭吧!”豌豆说,“但是,今天早上我不想做饭,去路边的餐馆吃吧。今天很忙,一定要好好吃。”
出发前,他们去看了看被关在储藏室的和明。
为了不在和明的身体上留下痕迹,他们用很薄的床单包着,外面用绳子捆住。和明太胖,就像一只大芋虫。看到这个样子,栗桥浩美不由得咯咯地笑出声来。
和明已经从昏迷中清醒,听到栗桥浩美的笑声,他睁开了眼睛。他滚到身体右侧的地面,但就是在这儿,仍无法看清栗桥浩美的脸。
“喂!睡醒了?”栗桥浩美说,他笑得很开心,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快意。
豌豆的工夫确实具有职业性,虽然用的是金属球棒,但根本没有杀死他。只是头上起了一个非常大的包,当血从这个包里飞溅出来,人还会出鼻血,人会在几个小时内失去知觉。但这几个小时实在太宝贵了。他们完全可以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给他的嘴里塞上东西,关在储藏室里。
“你留下看门吧,我们要去吃早饭了。”
下山后,在附近国道的三岔路口有一家餐馆。因为让别人看到豌豆和浩美在一起是很危险的事情,所以,他们平时很少光临这家餐馆。但今天,他们两个觉得自己像是饿狼一样,商量一下,两人就把车开进了专门的停车场。
只要离开山庄,就不能谈论这件事和整个计划。两人一直严格地遵守这条规矩,因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会被什么人听见。两个人非常饿,吃得很尽兴。
计划已基本结束,以后的路也很清楚。他们为这种喜悦和成功感而兴高采烈。栗桥浩美的嘴不停地动着,总想早一点把以后的事情说一说。也不知道豌豆是不是把“高井和明的遗书”写完了。
刚回到车里,还没离开停车场,浩美就忍不住地问:“哎,在哪儿处理和明?和明的遗书写好了没有?”
这时候的豌豆正在给驶进停车场的一辆红色跑车让车位,他在用手势和眼光和对方的司机交流着。栗桥浩美一看,红色跑车的司机是一位年轻的、有点像男孩子的漂亮女孩。旁边坐的好像是她的朋友,圆圆的脸,梳着有点土气的长发,但也是个年轻女孩。可能是来看红叶的吧,非常优雅。
因为豌豆让给她们离店门口非常近的方便的车位,两个女孩向他微笑以表示感谢。
告别红色跑车来到公路上,豌豆兴奋地说:“真是想不通!为什么两个女孩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一个是美人,另一个是丑人?”
“难道不能和美人成为朋友吗?”
“但是,成为朋友后,美人和丑人在相处过程中,丑人不是可以向美人学习吗?像化妆的方法呀,时尚呀,或者减肥等。如果我是一个土气的女孩,我一定会向被亲友夸奖、漂亮时髦的女孩学习,寻求一些建议。”
“嗯,要是豌豆一定会这样做的,看来,你还挺好学习的。”浩美耸了耸肩说。
“但是,世界上像这样的人并不是很多,别说好学习、连学习的能力都没有,天生就没有,刚才的那个丑女孩就是一个典型。”
豌豆笑着大声地说:“所以,那样的人自己根本不会想到刚才我们所想到的问题。”
“就是这么回事。”
浩美高兴地点着头,但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和明。这说的也是和明的事,到现在为止,和明没有从我们这儿学到一点东西。
和明和那个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土气的丑女孩一样。虽然他坐在豌豆和我这样的“美人”身边,知道自己很悲惨,但决不会想到要离开。正因如此,他即使跟我们学,也不会成为我们这样的人。和明愚蠢、迟钝、无能,只能永远地坐在“副驾驶座”上。
如果和明是那样的人,他一定会从我们的言谈举止怀疑自己什么时候被骗了。答案非常简单,美人和丑人是关系亲密的组合。栗桥浩美知道的事情,和明未必知道。他根本没有探索人生的能力,仅此而已。
和明在我们身边,他和那些丑人一样,会终生不变地信奉着友情。周围的人会想到可能和朋友分手,或者向朋友学点什么以提高自己的水平,但是没有人会自己想到这些事情。总之,就是因为他没有这个能力。就好像有一条鱼,无论怎么向兔子解释,它能在岸上进行呼吸,但它毕竟没有肺呼吸的本领。和这个例子一样,缺的是能力和功能。
是的。豌豆说。和明曾经问过我们为什么总是欺骗利用他,我告诉他你就是这样的人。这种回答就是这个意思。
回到山庄后,他们把和明从储藏室里拖了出来。因为完全被床单包住了,所以就一直拖到客厅。把他靠在壁炉旁边的墙上,面对着面,浩美第一次对和明说:“谢谢!”“说实在的,你一直为了我们而待在我们身边,对你的友情,我深表感谢!”
栗桥浩美差点被自己的话感动地流下眼泪,如果说是为了和明而流泪可能有点过分,但这确实是因为自己拥有像和明这样的朋友而感动的泪。
高井和明像一只没有知觉的动物看着浩美,他的左眼充血,右眼没什么事。这不是因为眼泪的缘故,而是被球棒击打的后遗症。或者是被击打倒在地板上后,左眼碰着什么东西了。
和明低声说,他的声音不太清楚:“原来是这么回事。”
豌豆突然吹起了口哨,显得非常有兴致地睁开眼,他回头看着浩美:“哎,浩美,是这样的吗?”
栗桥浩美走近和明蹲了下来,四目相对。豌豆坐在沙发里点着了烟。这可是少见,豌豆平时很少抽烟的。从自动售货机里买的烟,经常半年后还有一半剩在桌子的抽屉里。
“是这么回事,是怎么回事?”栗桥浩美问,“难道你一直在怀疑我的事情?”
难道和明不相信我说的罪犯是另有他人?
“是的。”和明一边转动着眼睛一边回答。他的头一动,好像很痛苦,头向前一倾就能靠着下巴,活像一只乌龟。
“你不相信我的话?”
“是的。”
“为什么不相信?有什么不对吗?”
“那种话就不可能是真的,”和明淡淡的,口气一点都没变,“简直就像拙劣的电视剧,这种话,不会有人相信的。”
栗桥浩美觉得自己心中有一股久违了的怒气要发作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自从开始诱杀“女演员”以来,他几乎不再发火。在这两三年中,与其说是担心自己发火,倒不如说是担心豌豆那敏感和冷酷的性格,他简直都忘了发火是怎么回事了。
这就像握着方向盘突然失去控制一样,以时速一百二十公里的速度在平整的风光明媚的观光公路上飞驰,什么也不想,孤独而惬意地兜风,心中一片空白,天地一色。但是突然间方向盘停住了——就像方向盘中满含自己的情感而双手无法控制一样,虽然没踩油门,但速度仍在加快。车仍在飞驰,一边破坏着眼前的障碍物,一边以更快的速度行进。车体受到破坏性冲击发出刺耳的声音,但速度仍在加快,无法赶超这个速度的栗桥浩美的精神随着速度的加快而不能忍受,他被从驾驶座上赶到了后面,最后被挤在后面的座位上。在那儿,他陶醉地远远看着发动机罩及眼前所有被破坏的东西……
“停下来,浩美,停下来!”
栗桥浩美再次回到了现实,在这一瞬间,他才发现自己从背后伸出双手,掐住了豌豆的脖子。和明像只大芋虫似地呆在脚边,地板上有好多血块。栗桥浩美握紧了拳头,拳头上也有血迹。
栗桥浩美感觉到自己在喘粗气,喉咙也在咕咕作响。这并不只是久违的发怒,而且他第一次体会到了解放的自由。
“够了!如果警察在解剖和明尸体的时候,发现他的身体生前有殴打和踢踹的痕迹,我们的计划就全落空了。”豌豆说。他从背后抱住栗桥浩美的手脖子很细,不仅如此,他浑身的感觉会让人联想到过去没有想到的东西。
日高千秋的身体,古川鞠子的身体,不幸的女孩子的身体。她们的身体都很柔弱,很容易就会被杀死。在日高千秋的头上拴根绳子,当她要往下落的时候,栗桥浩美似乎是在用手把她的纤细的背骨折弯,这种感觉现在还留在他的手掌中,舔一下就能品尝到日高千秋的味道。
在监禁古川鞠子的时候,只要他高兴,他就要殴打她,随后进行强奸。因为古川鞠子是他喜欢的那种女孩,所以那是他非常快乐的一段时间。但是因为多次强奸,她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不会哭,不会生气,也不会叫。浩美也乏味了,但在决定勒死她之前,他还边强奸,边用手勒住她的脖子。她的脸变得通红,白眼球像煮熟的鸡蛋白,当里面出现血丝时,浩美再把手放开。古川鞠子吐得到处都是,包括浩美的衣服上。他生气地又打了她一顿。但是,和打她的感觉相比,用手勒住女孩子的脖子,那纤细的颈骨在他的手里就像嫩竹子被折弯了一样鲜嫩。他还想勒女孩子的脖子,但因豌豆的训斥而罢手。
还有到现在都记不住名字的不幸的女孩,为了保住性命,把自己当成他的对手。那个时候,他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但他会提出一些问题让她们回答,诸如从这里出去最想做什么、如果活命会不会改变人生道路等。她们就使劲地想,有的说想当美容师,有的想当保姆,有的说喜欢孩子,还有的说想见一见一直没有来往的亲戚。还有的说,虽然父亲很严厉,但自己也有不好的地方,以后要尽一点孝心。他还嘀咕,在这些回答中谁要是能触动他的灵魂,他相信会让她重获自由。
但是她们的思维好像枯竭了,开始重复相同的回答,他突然抬起手向她们打去,倒地后再骑在她们身上,用手勒她们的脖子。这是一种很惬意的感觉。女孩子的头骨、背骨和肋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他的耳朵,还有他的身体都听到了。她们的骨头一响,他的骨头也能感觉到。
“女演员”们都是如此,连岸田明美也是这样。栗桥浩美把她勒死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而且是最好的方法。
“女演员”的身体,多么柔嫩的骨头!在栗桥浩美面前显得如此软弱,简单地一弄,简单地一拧。
今天,从豌豆身上再一次找到了相同的感觉。小时候,他们是“用脑派”,经常吵架,但没有在一起玩过,栗桥浩美还是第一次如此亲近豌豆的身体。
豌豆的身体让栗桥浩美想到了“女演员”,但错了,他不是“女演员”!不是豌豆的“女演员”。而豌豆是栗桥浩美的“女人”,是他的女人!
他转过身来,想掐死豌豆。就在这一瞬间,一阵风吹过来,这阵风好像把栗桥浩美心里紧闭的窗户全都吹开了。在所有窗户的外面,他看到了豌豆的脸,还有瘦弱的身体。非常简单,殴打然后掐死。这一次不是失去了对车的控制,而是可以完全地控制方向盘踩向油门……
“……你一定会被抓住的。”和明在栗桥浩美的脚边说。芋虫说话了!
“什么……”
栗桥浩美一下子清醒过来。开着的窗户咣的一声关上了。
“无论你想得多周到,只要你做了这样的事情,总有一天会被抓住的。”
和明躺在地上喊着。他的鼻子破了,不停地往外流着血,两只眼睛也睁不开。和明边说边抬起头,他的嘴里流着血液和唾液的混合物。
栗桥浩美感到自己又要发作,他把掐住豌豆脖子的手松开了。他身体的感觉一消失,刚才的冲动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扫帚星一样,消失的时候一点痕迹都没有。栗桥浩美已经想不起来在刚才的一瞬间他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们是抓不到的。”豌豆说。他走到栗桥浩美的面前,蹲在和明的旁边,他把摔倒的和明抱了起来让他像原来一样坐着。
“我们不会被抓住的,我们的计划是周密的,是一个让人着迷的故事。和明,最重要的是,社会上所有的人都喜欢我们编的故事,他们一直在等待,接下去的是精彩的高潮和回味无穷的结尾。只是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你要和我们一起演戏。”
和平常一样,豌豆的语气里充满了煽动力,但和明根本就没有看他。只有栗桥浩美注意到他的两眼和悲惨的脸上都表明了死期将至。
“浩美,明白了吗?我刚才说的话,你明白了吗?”和明说,他的嘴里仍旧流着血液和唾液的混合物。
“千万不要相信豌豆说的话,不是那样的。和你相比,我虽然很笨,但我没有被骗。我从来没有相信过浩美君编的故事,我一直在想,浩美是罪犯,是浩美杀死了那个女孩子的。”
“然后……”浩美的两只手一下子垂了下去,“后来,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是要劝阻你。”
血从打坏的鼻子里流到嘴唇上,他边吐着血边使劲地挺起身,接着说:“我要劝阻这样的事情,要尽快劝阻。我要说服浩美一起去警察局,我从来没有被那样的谎话欺骗过。用不了多长时间,你们就会被抓住的。”
豌豆两手叉着腰,用主人对一只犯了错误的宠物说:
“你不要自以为是,这不是浩美一个人的事,我和他一起的,指挥的人是我。所以,你没有占上风,你在过去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过占上风的时候,连一秒钟都没有。”
“浩美,去警察局吧!”和明无视豌豆的存在,接着说,“不能再做这样的事了,你不是这种人,你是有什么苦衷,才把人生的道路走歪的。”
“我的人生道路走歪了?”栗桥浩美大声说,“你凭什么这么说?”
“难道没有走歪吗?”栗桥浩美又抬起手想殴打和明,和明咚的一声把头靠在了墙上,但是,嘴里仍在不停地说着。
“浩美难道不是走了一条错误的人生之路吗?像我这种无能的人只要能继承父亲的商店就很满足了,我自己对这事有着正确的认识。但你和我不一样,从小时候起就非常优秀,什么都能做,从事什么工作都能行。可是,现在你在做什么?有没有一份正经的工作?有没有收入?有朋友吗?有恋人吗?”
“胡说八道!”栗桥浩美笑了。他看了看豌豆,像是要得到认可。豌豆没有笑,只是摇着头。
“栗桥浩美原来可以做得更出色,如果在一色证券的话,现在一定会成为一名高级职员,而如今却只能失业在家。”
“高级职员?不要用这种漂亮的词语。”
和明没有泄气,眼睛仍盯着浩美。
“你是想错了,浩美那当然不是做这种事情的人,这一点,我非常清楚,所以才赶到这里来劝阻你。”
“所以,你说的没有任何道理。”豌豆严厉地指责道,“和明决不可能让我们的计划落空。”
和明使劲地喊道:“不要相信豌豆骗人的鬼话,浩美,不要让他骗了你。我们从小就在一起长大,互相很了解的,所以我才要说。我知道,浩美一直为过着幽灵般的生活而苦恼,所以拜托了,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快回到正道上吧!浩美!”
豌豆放下抱着的双手,坐在沙发里,开玩笑似地说:“真让我吃惊。我是第一次看见和明说这么多的话,我也算是和和明在一起待过许多年的。”
一直无视豌豆的存在,死盯着浩美的高井和明,在这个时候第一次把头转过去,看着豌豆;“当然,我也会长大。你们现在有多大?二十九岁?不是十九岁,不是个孩子了。”
豌豆张开大嘴笑了:“是的,我们是真正的大人了,但是大人之间也是有能力差别的,你就是一个愚蠢的人,和明。”
“不是,不是大人。”和明并没有服输,勇敢地回击着,“豌豆和浩美根本不是大人。你们刚才说的话就像是小孩子的自吹自擂,完全是个孩子。孩子都认为自己是世界的全部。”
和明的话越发尖刻:“你们两人都是小孩子,编谎话都不考虑先后顺序,信口开河,还想用这样的谎话去骗大人,只有孩子才会做这样的事情。”
“胡说八道!”豌豆脸色一变,大声吼叫。栗桥浩美还是第一次看见豌豆这么大声说话,他有点陶醉了。正在这时,豌豆把矛头指向了他。
“你害怕什么!浩美!和明说的话有什么好害怕的!不要装出可怜样!”
是的。浩美在想。我是有一点害怕,但我最害怕的是你豌豆。
真是不可思议。以前,也被“女演员”骂过,蔑视过。但和明竭尽全力、全身心地在指责我,难道我是一个人做不了任何事情的懦夫?难道我是一个只能杀女人的胆小鬼?
但是,豌豆听了这些话,丝毫不觉得害怕。在豌豆的心里,他早就预料到“女演员”们的轻微反抗,任何时候都显得从容不迫。
尽管如此,豌豆今天还是被和明并不高明的话所激怒,和明究竟用什么办法刺激了豌豆?为了搞清自己心中的疑惑,栗桥浩美盯着豌豆的脸。
豌豆仍在愤怒之中:“干什么?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栗桥浩美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又把目光转向了和明。和明也抬起了头,盯着浩美说:“浩美,这种事情该结束了,别干了,应该结束了。浩美,你需要帮助。”
“帮助?”浩美又重复了一遍,“帮助?”
“是的。”
和明使尽全力,使被捆住的身体往前移了移,他拼命地抬起头来。
“浩美就这样结束的话,一定会有幽灵一直追着你,是不是?浩美要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被这个幽灵所困扰,是小女孩的幽灵。你杀死素不相识的女孩,她们都变成了幽灵。浩美真正要杀死的,是困扰你的女孩子们的幽灵。”
“这家伙真是让人吃惊,高井和明就像在讲授犯罪心理学。”豌豆拍着手望着天花板。
和明根本没有理睬豌豆,只是看着栗桥浩美,接着往下说:
“我知道。困扰浩美,让你发狂的是不是女孩子的幽灵?她们是不是追着你、让你还命?还有小时候就死去的、浩美姐姐的幽灵。浩美,你还记得你那在世上没活多长时间的姐姐的名字吗?”
豌豆仍在喋喋不休。“哎,和明,你在哪儿学的这些话?栗桥浩美要杀死缠着他的幽灵,就要杀死幽灵的化身——活着的女孩子。谁曾经说过一句话——要用自己不聪明的脑袋想出办法来。”
栗桥浩美看着豌豆,他的脸色都变了,说话时非常认真,而且把浩美当成同伴,这已经无法回避。
高井和明低下头,恳求浩美:“浩美,拜托了,想想我说过的话吧,不要再上豌豆的当了,他不是在帮助你,而是在利用你。他用花言巧语欺骗你,让你杀了几个女孩子,是不是总有女孩子的幽灵在缠着你?”
“根本没有,没有!”栗桥浩美在撒谎。
“浩美,我们不要成为敌人!不要听那个家伙的话!这种笨蛋能明白什么?”
“明白什么?”
“是的,和明什么也不会明白。”
和明又摇了摇头,一针见血地说:“说这种话的人才是个孩子,浩美,这是孩子说的话。”
“我不是个孩子!”
“是吗?但是你说的话可是和孩子差不多,好好想想看。”
和明充血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因为泪水迷了眼睛,所以他使劲地眨眼,但他仍用一双小眼睛死盯着栗桥浩美。
“浩美,确实,我是个笨蛋,和小时候比起来,许多地方都没有变,变的只是一小部分。我的能力不够,但是,我拼命干活,为了让我家的荞麦面得到更多人的喜欢,我拼命地干活。这就是我的——我的生活、我的人生!”
说完,他吐了一口带有血丝的唾沫,抿了抿嘴唇,接着往下说:
“浩美,你是知道的,荞麦店是一个简易、不太好做的买卖,我肯定不会成为有钱人,更不受女孩子的欢迎,但我仍要努力,越是不聪明,越要努力,努力成为大人。你明白吗?”
这时,只听豌豆在旁边不屑一顾地说:“是吗?这种笨蛋还要长大成人,生的孩子一定也是笨孩子。”
“什么时候我都很羡慕浩美,你什么都行,成绩好,跑得还快,大家都非常喜欢你。我没有的东西,你都有。我的妹妹,就是由美子,在她小时候就说过,我什么也不行,要是栗桥君是她的哥哥就好了。我也这么想。浩美君要是能重新做人就好了。”
“你说什么?”栗桥浩美问。
问完这话,自己都吃了一惊,怎么会问这种话?我不是和他站在一边了吗?
“我是说浩美从小就是一个很好的人,一个特别的人,长大以后,也会成为我可望不可及的有着美好人生的人。但是,现在是什么样?”高井和明扯着嗓门喊。
“如今的浩美成了什么样子?一个失业者,整日游戏人生,毫无目标,而且还杀人,杀了好几个女孩子,然后给死者的家人和电视台打电话,想成为名人。可结果是什么呢?没有人会认为浩美很伟大。说你不会回到过去的栗桥浩美,纯属假话。浩美,决不能再干这样的事了。”
“你……有什么理由这样说?”
“当然有。因为我一直羡慕你,我不希望看到我所羡慕的人成为冷酷的只会杀人的人。但是,浩美杀人,完全是受豌豆蒙蔽,决不是浩美的本意,你到现在都很痛苦,被女孩子的幽灵所缠,被幽灵所困扰。在梦中逃出来的时候,一定知道自己的人生之路走错了。因此,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摆脱女孩子幽灵的困扰。”
“没有幽灵,我开始杀死她们的时候,幽灵就消失了。”
高井和明仍不放弃:“这不是被杀的女孩子成为幽灵的证据!浩美并不是要杀人,而是要摆脱幽灵的困扰。不要指望永远不被抓住再继续杀人了。如果不再杀人了,她们的幽灵会回来,会追到监狱为止。这样的话,不就有意义了吗?”
“胡说八道!”豌豆大叫着从沙发里站起来,他看都没看像要决斗似的高井和明和栗桥浩美,快步离开了客厅。
豌豆一离开,浩美顿时感到很失落和无助。他“咕咚”一声,跪在和明的旁边。
“不要再说什么幽灵了。”他小声地说,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请求高井和明,“我不想再听幽灵的事情了。”
“拜托了……”和明的眼泪流了下来。豌豆一消失,浩美觉得支柱没有了。和明也有同感,他放声痛哭。
“拜托了,别再干这样的事情了,不要再杀人了,不要!”
但是已经无法回头了。
“我不想被抓住。”
高井和明边流泪边说:“如果不被抓住,这样的事情就不会结束。要想回到过去的生活,必须要结束这种事情,必须要进行清算。”
栗桥浩美为了解释,毫不隐讳地把整个过程讲了出来。“我开始时是不喜欢,你说我是被豌豆利用了,其实你错了。豌豆救了我。我杀了明美后,不知道如何是好,是豌豆帮助了我。这才是我的开始。”
“明美?”和明红肿的、小小的眼睛睁大了,“明美?就是以前和浩美关系很不一般的女孩子?”
“你不认识她。”
“认识,还见过几次面。栗桥药房有一个漂亮女孩出入,在附近很有名气。由美子也说过这个事。我们家装修开店时,你们不是还送了一盆花,那个时候你们还在一起呢。”
装修开店?盆花?栗桥浩美已经记不清楚了,他不知道。
“浩美……你把她杀了?那是第一次?”和明有点紧张地问,“你不是只杀素不相识的女孩子吗?那个明美是第一个?是吗?”
栗桥浩美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逃呢?警察一定会找到浩美的住处的,无论想什么办法也没有用……”
和明的话还没有说完,客厅的门开了,豌豆又出现了。他微笑着走到和明的身边,左手抓住他的头,右手拿着注射器向和明的脖子扎去。
和明“哇”地大叫起来,折腾了几下,不一会儿,他就昏倒在地。豌豆拔出注射器,喘了口气,仍是笑眯眯地看着浩美:“像这样胡说八道,只好让他保持安静。”
栗桥浩美觉得背上一凉:“这个,是什么?”
“兽医用的麻醉药,就算是大型的狗,一下子也能解决了。”
“从哪儿搞的这个东西?”
“托人搞的。药力一过就化验不出来了……对了,需要四个小时,我们不能浪费这段时间,没办法。”豌豆用脚尖踢了踢和明的头,高兴地说。
“他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我们可以用对付岸田明美的办法。”
“啊?”
“岸田明美,和明认识的那个女孩,刚才听他说过的。”
“……”
“和明是不是留意过那个女孩?你少年时代的恋人,好比一朵盛开在山顶的永远摘不到的鲜花。高井和明居然会这么没数地喜欢上她,但是明美不会相中他的。明美喜欢像栗桥浩美这样优秀的男人。”
豌豆微微一笑,他的牙和注射器的针头一起闪着光。
“因为得不到岸田明美,所以和明杀了她。这也激起了他心中涌动着的残酷性。高井和明开始了他人生中对女性的毫无顾忌的复仇——他到处寻找女性。怎么样?这是不是一个很棒的故事?一定是大家都喜欢的故事情节。”
“豌豆,到现在,你还记得那件事呀?”
“当然,记得很清楚。”
他想起了和明说过的话——孩子撒谎时总是不考虑顺序,然后再去欺骗大人。
豌豆又用脚踢了一下和明的头,高兴地说:“社会需要的不是真实心理那样的不值钱的东西,而是精彩的故事。只有精彩的故事情节才会有真正的力量。这家伙永远也不会理解的。”
“啪”的一声,豌豆打了个指响,他对浩美说:“我已经想好了和明死的地方——他自杀的地方,和岸田明美一样,去赤井山中的凶谷。”
他们把已经昏迷的和明放进他自己车子的后座上,栗桥浩美坐进驾驶座,从山庄出发前往赤井山。这时是下午两点以后。
当然,这是第一次从山庄前往赤井山。看着地图,加上有车,出人意料地在很短的时间就到了。和从东京到赤井山、从东京到山庄相比,这一路上感觉很舒服。关东北部的山区都铺有非常狭窄的公路。
豌豆又和浩美商量下一步计划,他把新编的故事情节讲给浩美听,并让他明白。他将比浩美晚半个小时离开山庄,他要回一次东京,去高井和明家看看情况。然后,搜集到需要的东西后,等晚上再回到赤井山的凶谷和浩美会合。
开车前,栗桥浩美把自己的夹克盖在和明身上,自己则穿着和明的夹克。为了不让别人通过车窗发现和明,他还在和明的身上盖上了毛毯和座垫。他设想了车子离开山庄后被人发现的情况,为了保险起见,对一些细微的地方一定不能马虎。要不要戴上墨镜呢?其实他平时开车时没有戴墨镜的习惯,怕影响视线,而且感觉压抑,所以,他就没有戴。万一要出车祸,可就麻烦了。想到这里,浩美戴上了和明放在夹克口袋里的毛线帽。这是一顶手工编织的,不太好看的灰色的帽子。帽子把眉毛以上部分全都盖住,人看上去,模样都变了。
车发动起来后,冒着白烟,豌豆走到驾驶座旁边的车窗前。浩美刚把车窗摇下来,他就把脸贴近了,对浩美说:“好了吧?如果和明要逃跑,或是说一些无聊的话,如一起去警察局、你被豌豆骗了……”
豌豆特别强调“无聊”两个字。
“我要去东京,才这么说的。我在东京的时候,和明家人的命运掌握在我的手中,如果不老实的话,我会让他的父母和妹妹替和明难受的。”
“知道了。”
浩美的回答很简短,随后他便把车窗关上了。豌豆皱着眉站起身,急忙离开了车子,嘴里还说着“什么事情”。看上去,他也有点紧张害怕。
但是,浩美装着什么也没有听见,等车子发动好了,他就准备开车走人。
就在这时,豌豆用手拍打着车窗,发出很响的声音。栗桥浩美吃惊地回头一看,豌豆那张歪歪扭扭的脸满满地贴在车窗上。
“哎!你听到了没有?”他大声喊着,“把车窗开开,开开!”
就在这短暂的两三秒时间里,栗桥浩美都想不听他的命令就这样把车开走。隔着一层玻璃,和豌豆面对面,简直太滑稽了。但是栗桥浩美实在太累了,在这个下午,他看见什么滑稽的事情也笑不出来。因为到赤井山还有一个半小时到两个小时的路程,还有先前的计划,所以决不会是轻松的劳动。
栗桥浩美在心里给从小到大这么长时间里的事情排了排位置,结果出来了。豌豆是第一位的。无论何时,第一位的总是豌豆。栗桥浩美把车窗摇了下来。和明的轿车引擎发出嘈杂的声音。
豌豆那张严肃的脸露了出来,在车窗慢慢摇下来的时候,他的心情似乎平静了一些,他没有马上说话。他斜着眼看着浩美。
“什么事情?我,忘了问什么事情吗?”栗桥浩美问。
豌豆收回了他的眼光,眨眨眼,换了另一副表情。我确实生气了,但我可以原谅你。
豌豆说:“不要被和明所迷惑。那家伙说的话没有任何意义,像他那种无能的人是不会理解我们的想法和目标的。”
“嗯。”栗桥浩美的回答仍很简单。可能是毛线帽子的缘故,他觉得太阳穴和额头很痒,于是他用手指挠了挠。
豌豆的手放在车身上,在引擎盖反射的下午的阳光里,他眯缝着眼。
“真正的友情,不是学校的同学,说明白点,是等级。只有相同等级的人们之间才会有友情。是不是这样的?要理解优秀的人,就要有优秀的灵魂。无论和明多少次地说他和你之间有友情,那也不过是他一个人的想法。和明是没有能力理解浩美的。”
百万分之一秒——甚至比这还要短的时间里,栗桥浩美的脑子里有一个反对的声音。怎么来判断和明有没有能力?把和明叫到山庄来,但并没有如我们所愿控制他,还把我们自己搞得非常苦恼。这样的和明,真的是“无能”吗?
但是,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如果怀疑和明“无能”的话,那么,他们对自己的能力也会产生怀疑。要是和明真的“无能”的话,他真诚的劝说里居然有值得听的东西;听了话,让豌豆和浩美重要的世界里出现了一个缺口。
——你们两个人都是孩子。
我们两人是长大的孩子,不仅仅是长大的孩子,而且是伟大的孩子。
豌豆还在说着什么,浩美好不容易才听明白。
——“明美很重要,是吧?”
明美?岸田明美?
“遗书我已经准备好了,放在以前用过的课本里,我写了很多,他喜欢岸田明美。从整体看,这是一篇水平很高的文章,只是要让人感觉到这是和明写的,所以只有降低一个档次,实在是遗憾!”
说到这儿,豌豆好像很是满足,他把手从车上拿开。栗桥浩美也没有想制止他,所以还是把车窗开着。
“那,晚上见!”浩美平静地说,他把脚踩向油门。
他从后视镜里看到豌豆的身影越来越小。与此同时,在后座上昏睡的和明,则发出了越来越大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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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开往国道时,和明像是要睡醒似地发出细微的声音。大约三十分钟后,他睁开了眼睛。栗桥浩美则严格按地图指示的图线开着车,这时候,车子已开出有一半的路程了。
恢复意识的和明,就像是电影里面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吸血鬼一样,突然挺起了上半身,毯子和座垫从他肥胖的身上掉了下去。当栗桥浩美从车视镜里看到这个情景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从豌豆说和明必死无疑、和明的话勾起他对儿时的回忆时起,栗桥浩美就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骑手还是马。无论是骑手还是马,都应该比对手站得高。如果是骑手,就是骑着马的骑手;如果是马,就是让骑手骑的马。但他既不是骑着马到处跑的骑手,也不是被骑手骑着到处跑的马。无论是哪种情况,凭今天的心情,他都觉得自己一个人什么也干不了。
——一个人什么也干不了!
要是在很久以前,有人说这句话,一定会遭到他的指责。这是谁——谁会有对女孩子的记忆?——为什么还要说是一个人什么也干不了的懦夫!
“浩美!”和明叫道,“我的头很疼。”
他用一只大手摸着脖子,那是豌豆打针的地方。
“这是要去哪儿?”和明问。他一点儿也不害怕,一点儿也不迷惑。可能是药力还没过去吧,他还算平静。
“你不要害怕。”栗桥浩美望着前面说,“你不要担心自己将来会成什么样子。”
和明摇了摇大脑袋,眼睛睁开又闭上。他边晃着脑袋边说:“浩美的事情,并不可怕。”
“对不起,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好人。”
他还想加上一句——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但忍了忍,没有说出来。
“你现在还无法理解,我杀了很多女孩。对我而言,杀人只是一件小事。像你这样正经的人,应该觉得我很可怕,像死一样,应该想到逃跑。”
“晕乎乎的。”和明小声说,他把两只手伸到了眼前,“呀,手指在抖。”
“那是因为药的缘故,给你打的是狗用的麻醉药。”
他又把身体挪了挪,坐起来小声说:“豌豆要做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栗桥浩美没有说话。这时,有两个年轻男女开着一辆敞篷车从后面飞驰而过,女孩子的头发在空中飞舞,隐约地,还能听到音乐声,摇摆舞的音乐。
“现在你打算去哪儿?”
栗桥浩美更正了和明的问话:“不是我要去哪儿,而是要带你去哪儿。”
和明一点也不害怕,点了点头:“是的。好吧,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岸田明美死的地方。”
和明从车视镜里看了看栗桥浩美的脸,这种眼光,深深触动了浩美。
“她的死,是没有办法的。我不想杀她,也没有打算杀死她。”
“嗯。”和明又点了点头,“我相信。但是为什么要把我带到她死的地方去?”
栗桥浩美抬起头,看到车视镜里小得像象眼一样的和明的眼睛仍在盯着自己,他叹了口气。
接下来,他就开始讲述,他过去的全部和将来的一切。他讲了很多,和明没有听懂的时候,他会让浩美再解释一下;听懂了,就点点头让浩美接着往下讲。
栗桥浩美在讲述连续杀人案的经过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很久以前,他曾向和明讲过很多很多心里话,就像现在一样。过去一直把这件事忘了,但现在想一想,确实有过。
“是的,是有过。”
不知什么时候,他很想把心中的疑惑讲出来。和明点了点头。
“只有一次,那时浩美向我讲了自己的心里话。被要还命的女孩子的幽灵所困扰。”
是这样的……
“什么时候的事情?”
“中学二年级,也是现在这个季节。全校马拉松比赛的第二天,补休,我们在车站前的书店里碰面了。”
正说着话,汽车开到了通往赤井山的美丽的收费公路“赤井山绿色公路”的入口处。那个凶谷就在穿过赤井山的这条公路的八合目附近。
“在这个路上,可不要被人看见。”栗桥浩美低声咕哝着。
“什么?”和明马上就问。
“什么也不是。”
栗桥浩美看见左边不远处的加油站了,他转了下方向盘靠了过去。豌豆曾再三叮嘱过,虽然和明已完全在他们的控制之中,但也要小心不要让别人发现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如今,豌豆的警告好像越来越远,连危机感也越来越淡。通过长时间的倾诉,他已经把自己肩上的重担交给了和明。
“欢迎光临!”
一个女孩子热情的声音。她好像还是个高中生,秋天的阳光毫不怜惜地照着超短裙下露出的健壮的双腿。
停车的时候,栗桥浩美突然想起来了,他和明美一起来过这个加油站。但她已经死了,就在那个夜晚。
“满的。”
一位年轻的男店员走近了低头看了看说,栗桥浩美马上从车上下来。
“浩美,”和明叫道,“让我自杀绝对不合适,这都是豌豆的主意,在那儿说这些话,什么都能做。但在现实中不是很容易做到的,你冷静地想一想。如果让人看到我和你这样在一起,浩美一定会被怀疑的。”
这是个很正经的理由。栗桥浩美把手搭在车门上,瞪着和明,但什么话也没说。和明说的是对的。
当豌豆开始给他讲整个计划的时候,栗桥浩美就有相同的疑问,可是,豌豆没有听。——当然,如果不小心让别人看见他和和明在一起,就麻烦了。
最聪明的办法是在山庄里待到晚上。今天的表演是不是有点不够充分?
——要让自杀前的和明看到他站在杀死岸田明美的地方,这是所有事情的引子。所以,必须要在天黑前把和明带到赤井山的凶谷。不要紧,浩美。只要离开的时候小心一点,谁也不会想到你和和明在一起。只有和明一个人看到了,这样更好。他的身体那么好,一定会很好的。
作为目击者,就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无论离和明多远,他毕竟是与和明同乘一辆车出发的。和明“自杀”后,要查同在凶谷的还有谁,这个加油站的人或者是在“绿色公路”上开车的司机,一定会说:“这个高井和明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和他差不多大的男人!”
也许会有这样的证言!
如果有人出来这样做证的话,那么警察局和新闻媒体一定会把这件事当成大事,也许罪犯是两个人。给特别节目组打电话,实在是个愚蠢的错误。
就算让和明顺利“自杀”,警察也许也不会放弃追捕“另外一个人”,那么,他被抓获的可能性也不会变小。
从外表看,从小就和高井和明很熟的栗桥浩美是在以和明为中心的任何一个同心圆上。直到现在,栗桥浩美自己都认为他是站在离中心很远的圆的边上。但真的是这样吗?向和明要钱,去和明家玩,被和明的妹妹痛骂,不让他缠着和明。在第三者看来,无职业的儿时伙伴,栗桥浩美在离和明最近的地方转悠。
说到和明,就会想到浩美。
和高井和明在一起的家伙?啊,是栗桥浩美。
教唆高井和明做坏事的家伙?只有栗桥浩美吧。
大家都会这样想,非常自然。
栗桥浩美从车上下来,像逃似地离开了,但是头脑中的这些想法仍在追着他。
把和明培养成罪犯让他去杀人,情况也不会有任何改善,而危险则会越来越大——至少对栗桥浩美是这样的。
“我难道逃不掉吗?”他不由得说出声来。
正在这时,加油站里又来了一辆红色的切诺基,车上是一对年轻的夫妻,男的开车。
店员刚走过去,男的就开始搭话,女的则打开副驾驶的门,非常轻便地下了车。超短裙下穿的是一双高跟的长统靴,恐怕这是这个女人最值得骄傲的地方吧。浩美出神地盯着这双漂亮的脚。
“我去买咖啡,你要热的,还是冰的?”女的问。
“冰的。”男的回答。
“好的,我顺便去趟洗手间。”
女人一走动,剪得短短的栗色的头发就一下子散开了。当她从栗桥浩美身边走过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柑橘的香味,可能是香波留下的味道吧。
留下来的男人拿出地图和店员头挨着头在说着什么,好像那个男的在问路。那个店员很热情,两人不时发出毫无顾忌的笑声。只听那个店员说,很多人都会在三岔路口迷路,不过不要紧,从这儿往回走,马上就到。原来这对夫妇迷了路,在“绿色公路”上迷了路。
女的回来了。她对自己漂亮的脚有着充分的认识,走路对她而言,可以让别人看到她一双美丽的脚。——栗桥浩美在想她的走路的样子。如果抓住那个女的捆住她的脚脖子,然后绑在床上,一定非常有意思。用绳子拴住细细的脖子,蒙住双眼,让她走到楼梯处——让她好好地表现、走得更漂亮,然后笑着使劲按住她的背从楼梯上倒挂下来。
这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想着想着,他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正往这边走的女人摇摇晃晃地撞到了栗桥身上。端着两杯咖啡的她的右肘轻轻地碰到了栗桥浩美的腹部。
“啊!对不起!”
女人急忙把胳膊缩了回去,向栗桥浩美道歉。此时此刻,他们四目相对。女人的眼睛抓住了栗桥浩美的目光,而且越变越大。
“对不起!”她又一次道歉,并快步向切诺基走去。只见她打开车门,坐了进去。那个男人正在把手伸出车窗给店员付钱,被女的一碰便回过头来。那个女人把咖啡递给了他并缩着脖子低声说着什么。
那个男人通过挡风玻璃看了看栗桥浩美,女的也看了他一眼。男的在说着什么,女的摇了摇头。这对栗桥浩美而言,是一个非常容易想象的场面。那个女的在说被一个让人讨厌的男人盯着看,男的问他说了什么没有。没有,不要紧。他碰到你了吗?没有,当然没有。不过,咱们还是赶快走吧。
栗桥浩美下意识地移动了脚步,向切诺基走去。他几乎是在跑,但凡是他看到东西都成了慢镜头,那个女的表情在慢慢扭曲,在对男的说着什么;那个男人则急忙把车发动起来,回头看了看后面,车猛地向后退了几步,吓得正在引导车辆的加油站的店员大叫起来……
走过去要做些什么、要说些什么,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是想抓住女人的头发把她从车上拉下来然后骑在身上拧她的脖子吗?还是想用手指插进那个男人的双眼让那张平和明快无忧无虑的得意的笑脸消失吗?也许只是想大喊一声,我不是令人讨厌的男人、我是和你们一样的年轻人、我也可以穿着漂亮衣服灵巧地开着车不用奔波也能挣到钱、并能把世上所有烦人的事都让别人去做的上等人。
在这一瞬间,即使让栗桥浩美残缺的人生全都变过来,他还是想和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换一下位置。今天的这个想法在加油站的洗车机前就已决定了,他想和长着一双漂亮的脚、有一头栗色短发的女人一起从这个地方离去。
切诺基和栗桥浩美擦身而过,来到“绿色公路”上。戴着帽子的店员招呼着:“谢谢光临。”
切诺基发出一声轰鸣消失了,那儿孤零零地站着一个女孩子。
好像是真的,下午西斜的阳光映照着女孩子的头发,在微风中裙摆随风摇摆。栗桥浩美认为这就是女孩子的“实体”。这可能是来加油站的一个客人吧。
但是,这个女孩子直勾勾地盯着栗桥浩美,她的脚底下没有影子,她撇着嘴对栗桥浩美说:“还我的身体。”
栗桥浩美什么也不明白,只是眨着眼睛。不一会儿,女孩消失了,不知谁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栗桥浩美跳了起来,也许是声音太大,加油站里的人都把目光转向了这里。栗桥浩美冷静下来,脑子一下子也清醒了,就好像电路被切断电流不通了一样。他在想——我这么做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大家都能记住我的模样——都记得有一个奇怪的家伙……
他想起来了。他们会向新闻媒体提供微型胶卷,向警方提供笔记本。是的,他们会这样做的。脸色灰白,发出很大的声音,一直跑到公路上去追一辆年轻夫妇开着的车。
不可能逃掉的!
“浩美,不要紧吧?”
是和明!不知什么时候,和明从车里出来站在栗桥浩美的背后,一边很是担心地眨着眼睛,一边偷偷地看着他。
栗桥浩美回头看着和明的脸,发现他脖子被打针的地方已经淤血了,变成十日元硬币大小的黑痣。和明“自杀”后,检尸官一定会注意到这块黑痣的。死者不可能自己往自己脖子的这个地方打针的,这肯定是第三者打的针。
我是逃不掉了。豌豆的计划正如和明所说,稍稍看一下,就会发现全是漏洞,也许从过去到现在都是如此。再紧一点,还不知道我们两个人能不能躲起来,躲到只有我们自己的世界里。之所以到现在还未被抓住,是因为时间还不到。因为警察要从豌豆满是漏洞的计划里收集证据并进行分析,他们还需要一些时间,仅此而已。
“幽灵回来了。”栗桥浩美小声说。
“我跟你说过的,女孩子的幽灵。我杀死她们的时候,不知道都消失到哪里去了?”
栗桥浩美在发抖,他突然感受到一股寒意,手脚像是麻木了一样。
“回车里去吧。”和明平静地说,“回东京去。”
栗桥浩美拼命地摇头,“必须去凶谷。”
“为什么?”
“在那儿等着,我和豌豆约好了,计划也是这样的。”
我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呢?必须按豌豆说的去做吗?豌豆的计划满是漏洞,今天不是刚刚发现了吗?
和明没有坚持:“那好吧,我们还是去凶谷,你来开车吧!”
栗桥浩美开着车,和明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如果要执行豌豆的计划和指示的话,栗桥浩美是不会允许这么做的,和明应该被塞到后面的座位里。
但是,事情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无法改变豌豆计划的大部分内容的话,就只好前往凶谷。但小地方是可以改变的。对栗桥浩美而言,如果没有豌豆的计划,自己是决不可能写完下面的情节的。所以,就像是无法拒绝已经接受的工作,但业主提出的严格条件又不清楚,所以只能给转包的人带来许多矛盾。
汽车刚刚离开加油站,栗桥浩美就开始不停地嘟囔,什么和明要死在凶谷啦,豌豆的计划是完美的啦,好像在说胡话。
知道了。明白了。但心里却根本不是这样想的。豌豆的计划不是完美的,要是面对现实的话,和明的话确实说中了要害。所以,浩美的话就是虚的,在空中飘着,那口气就像自己在劝自己,充满了信徒的狂热,但一点都不真实。说出这么狂热的话,只能让自己更加疲惫,迷失方向,只剩下非常残酷和露骨的一面。
在栗桥浩美的自言自语告一段落之前,和明一直在静静地听着。不一会儿,当栗桥浩美像断了电的玩具机器人一样闭上嘴巴时,和明慢慢抬起头,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说:“我们回东京吧,浩美。”
栗桥浩美开着车,只是望着前面。
“要是现在走的话还来得及,我知道浩美一直有心病。浩美以前做的事情一半是因为心病,一半是为了豌豆。所以,不能再干那样的事了。”
“不要说这种混账话!”栗桥浩美说。他的双眼闪着光,冒着汗的手紧紧握着方向盘。
“只有你会说这种好听话,谁会原谅我做过的事情?女孩子们的幽灵,一定也会笑话我的。”
“不会的,我相信。譬如一位给我治好眼病的大学老师,他一定会相信的。”
和明说着,用两手按住自己的眼睛。
“我的眼睛看东西一直是模模糊糊的。”
我的眼睛——和明用两只手按着两只眼睛,接着说。
“左眼和右眼要一起动的,通常,只有两只眼睛协调起来,才能看见东西——先生说这叫“成像”。但是无论我的右眼怎么动,左眼就是不动,所以,我通常是看不见东西的。”
栗桥浩美一下子想起来了,那是中学时代的事情了。是一个暑假,也许更早些。和明所在的游泳部的顾问老师——叫什么名字,因为不喜欢他,所以记不住——叫浩美去教员室。游泳部和浩美没有一点关系,而且他还不喜欢那位老师,所以无论他叫上多少回,开始的时候他都没去。后来他和豌豆说了,豌豆认为老师叫了不去不太好,劝他还是去一趟。就这样,他非常不情愿地去了——那是老师第四次叫他去的时候。
在教员室里,他坐在在老师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其他的老师在旁边吵吵闹闹的。我心里在想,这家伙把我叫到这种热闹的地方批评我!当我听到他说的都是关于和明的事情时,心里一下子轻松多了。那是和明的事情,和明的眼睛……
“那个老师叫什么名字?就是游泳部的那个。”栗桥浩美小声说。
和明高兴地抢着回答:“柿崎老师!”
“——你,现在还和他有来往吗?”
“每年寄一张贺年片,他现在是出色的柿崎校长。”
这时,和明第一次转过身子看着栗桥浩美。
“浩美还能记住柿崎老师,真是不可思议。”
栗桥浩美没有解释,只是默默地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
柿崎老师把栗桥浩美叫来,并没有其他事情,只是因为他的家离高井和明的家很近,而且从小学时就是好朋友。柿崎老师说:
——高井的眼睛不太好,想请专门的医生检查,你从小就和高井很熟,有没有注意到一些事情?具体地说,比如你会读的字而高井却不会读,或者说高井没有方向感。要想正确地下诊断结论,光靠患者本人的感觉是不够的,还需要周围的人所认识的情况,所以我要问一问过去就和高井很熟的朋友。
柿崎老师的热心让栗桥浩美倍加尊重,他始终表示“希望能帮助高井”。而在栗桥浩美的内心,则是一直在利用和明。老师一点都没有发现,真是个笨蛋。但是,老师对和明的热心还是让浩美很羡慕——是的,羡慕。这种感情好像又回来了。
他想起来了。正是因为羡慕,所以从柿崎老师那儿回来之后,他更加欺负和明。
一直以来,他从来不去理会如此多的回忆,他把它们藏在一个永远不会去碰的抽屉里面。可是,这个抽屉没有锁,一旦打开,所有的回忆都飞奔出来。这么清晰的回忆几乎让栗桥浩美晕过去。
那年夏天——是的,那是中学二年级的初夏。我和柿崎老师的见面是在暑假前,梅雨刚刚过去的一天放学以后。天空晴朗,没有一丝云彩,夏日火辣辣的阳光照耀着整个校园,篮球架上篮圈的影子清晰地落在校园的沙地上。
夏天终于到了,心很浮躁,无法平静下来,这是只有那个年纪的孩子才能感觉到的,不可思议的昂扬感。现在可以非常清楚地想起这些事情来。
是的,我是和柿崎老师谈了话,听说了和明的眼病。我还记得在夏天过后的秋天的马拉松比赛后,我突然碰见了和明,和你讲了自己见到的幽灵。说不定,这个幽灵也得了眼病。
我记得是这样的,我能想起来。在那次马拉松比赛的前后,不知什么原因,豌豆好长时间不到学校上课了。有两个星期,或许更长时间。老师知道事情的原因,但没有告诉我们。豌豆本人,也什么都不说。
很长时间过后,豌豆回到学校了,但他心情低落,人也瘦了,也不爱笑了。之所以说他瘦了,只是觉得他的个子长高了。当我问他,这么长时间不上学,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他也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家里有事,和浩美没有关系。
但是,一两天过后,豌豆又变成了原来的豌豆,所以也没有留心。豌豆和浩美的组合又复活了,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稳定状态。
稳定。是的,和豌豆两个人组成的“稳定”。所以,当豌豆不在的时候,栗桥浩美感到非常孤独,寂寞,而且会频繁遭遇女孩子的幽灵。每天晚上做梦时看到,睡醒了仍然能看到。仔细想想,女孩子的幽灵自由地从黑夜来到白天的时候,正是豌豆因为不可告知的原因离开的时候。
我非常寂寞。栗桥浩美想起来了。寂寞得难以忍受,当碰见和明时,不由得倾诉了一番。你见过奇怪的东西吗?那是什么心情?现在是不是开始治病了?我见到奇怪的东西,是不是去看医生就能治好?
是的,确实有过这样的事情。过去为什么会把这些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汽车在“绿色公路”上飞快地行驶着,爬上了赤井山一个非常陡的斜坡,一个、两个拐弯,再拐过一个弯,前面出现了凶谷的轮廓。这一瞬间,握着方向盘的栗桥浩美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怕!我怕!我怕去那儿!为什么要去那儿——那儿……
(因为那儿有岸田明美。)
明美在那儿,她在等着栗桥浩美。
自从把她埋了以后,栗桥浩美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以前,不仅是明美,他从没有怕过被杀死的女孩子们的魂。
这是当然。这是因为豌豆和浩美完全控制了她们的肉体和灵魂。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自从她们落到豌豆和浩美的手中之后,她们完全成了被支配者,是奴隶,是玩偶。因此,他们不可能被她们的魂灵所威胁。
但是,如今这种信念开始动摇了。岸田明美在那里。她的幽灵,在凶谷背面的洞里,她准备把栗桥浩美拉进去,带他去她所待的那个黑暗的世界。
“真烦!”浩美突然说了一句,“真烦!我不想去凶谷。”
栗桥浩美猛地踩了一下刹车,车子往前一扑停了下来。高井和明没有系安全带,他也猛地往前一冲,差点撞上了挡风玻璃。
还好,后面没有车。但这儿正好是拐弯的地方,稍不留神就会出车祸。高井和明伸出手,与其说他是抓住方向盘,还不如说他握着栗桥浩美的手,他摇着浩美的手说:“浩美,坚持一下,赶快把车发动起来吧!”
栗桥浩美睁大了双眼,喘着粗气,仰望着前面的凶谷。他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好像根本没有听见高井和明的话。
高井和明一边摇着认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栗桥浩美,一边回头看着后面。从弯道反视镜里,他看到一辆车——两辆车开过来了。
“浩美,快开车!”
栗桥浩美仍然一动不动。
“浩美!”
“啪!”高井和明使劲打了栗桥浩美一巴掌。打完之后,栗桥浩美的头像玩具木偶似地“咕咚”一声倒了下去。这样可不行——高井和明很是恐慌。不行!栗桥浩美变得完全不正常。我必须要把车开走,但是怎样才能把浩美从驾驶座上弄下来呢?
“浩美!”
他再一次绝望地叫着。就在这时,栗桥浩美的眼睛睁开了。他也看见了从弯道拐弯、越来越近的汽车,紧接着他踩了下油门把车开走了。以极快速度开起来的车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地行驶在“绿色公路”上。
高井和明觉得冷汗还在慢慢地往下淌,同时,他还在盯着离他们不远的后面的汽车。那是一辆出租车,看不清乘客的脸,好像是两个人。司机是一个稍胖的男人,他似乎根本没有留意高井和明的目光,开着车,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
“浩美,不要紧吧!”
但栗桥浩美根本没往高井和明这边看,身体僵硬,缩着脖子,眼盯着前方。过了一会儿,他用生硬的声音说:“不去凶谷了!”
高井和明当然不会反对。
“好的,不去了,在哪儿可以把车掉头?”
拐过下一个弯道,就到了“绿色公路”的比较缓一些的直行的上坡路,中间设计了一个紧急停车区。栗桥浩美直接把车开进了紧急停车区,歇了火,趴在方向盘上。
高井和明放心地喘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觉得自己的手都在发抖。
高井和明想,在这儿得换人了,我要把汽车和浩美带回东京。
和明把手放在栗桥浩美的肩膀上,温和地说:“浩美,换一下吧,我来开,你好好休息一下。”
但是,栗桥浩美摇了摇头说:“我开车。”
“但是……”
“你开车,是不是打算把我带到凶谷去?这可不行。还是我来开车。”
高井和明感到不可理解。栗桥浩美的眼睛里好像有黑色的旋涡在转,里面充满了混乱和恐惧。这种状态怎么能开车,真让人不放心。
但是,如果强行不让他开车,那么事情可能就不会按想象那样发展,反而会越弄越困难。高井和明真切希望的是让栗桥浩美摆脱豌豆的影响,让烦恼、迷茫、失去控制的他以后不再受到伤害,并把他带回东京。回到东京后,他不会去栗桥药房,而是把浩美带回自己家,让他休息、吃饭、换换衣服,然后再带他去警察局。在那儿他可以讲出所有的事情。
要想实现这个目的,他就不能刺激栗桥浩美,防止他逃走。他想开车,让他开,也许不会有问题。
“知道了,那就拜托了。”
高井和明边点着头,边微笑着说,他的声音既缓慢又平静。
“但是,要当心。浩美和我可都不喜欢发生事故。”
“当然。”
说完,栗桥浩美用双手摸了摸脸,他的手在发抖。
“和明,有烟吗?”
高井和明从夹克里的口袋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递给了他。栗桥浩美很急,把烟盒里的烟全掉到膝盖上,他总算捡起一根点着了火,像一个饥饿的人见到饭一样,使劲地吸着。
5
高井和明把掉在栗桥浩美膝盖上的烟捡起来放回烟盒里,他的眼泪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很久很久以前,栗桥浩美是高井和明最好的朋友,连幼儿园的事情都知道。一起爬攀爬架,一起滑滑梯。东京下大雪的时候,两人一起滚雪球做了一个非常大的雪人,雪人的眼睛是用商店街上燃料店大叔给的木炭做成的。因为眼睛是方形的,雪人好像在发怒。由美子吓得哭了起来。没办法,他们只好把雪人的眼睛抠掉了,由美子又说是个怪物太可怕。妹妹如此任性,高井和明很是生气,但栗桥浩美却一点儿都不生气。他说,我们把雪人转个方向,不让小孩子看到它的脸。他让高井和明帮忙,把雪人移动了位置。
栗桥君真好!母亲说。为了由美子,为了不让由美子哭,就因为这个,他拼命地把重重的雪人移动了位置,脸冻得通红,手也冻得冰凉。是的,他真棒。年幼的高井和明点着头。他真是羡慕被母亲表扬的栗桥浩美,而且有些后悔。但无论怎么想,他仍为栗桥浩美的善良而感动。
是的,幼年时候的栗桥浩美,无论什么时候都比和明优秀。有些事情现在都无法想象,他保护和明,帮助和明,弥补和明的不足。在业余棒球比赛中,在关键时候和明三击不中,同伴们想要欺负他,就在这时,浩美一个又高又远的本垒打,让这帮人瞪大了眼睛。和明的汉字听写考试不及格,放学后被老师留在教室,浩美偷偷地告诉他。有点比较难的汉字,和明怎么也写不出来,浩美就替他写。
回忆就像星星一样数不清,每一个回忆都像星星一样闪着光芒。在高井和明回忆的小宇宙里,形成了许多由回忆组合在一起的星座,这儿,那儿。
可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从最初发现变化的苗头,到浩美简直变成另外一个人,也就是短短的几个月时间,直到今天,高井和明才知道发生这种变化的时间。
尽管和明无法搞清楚浩美变化开始的时间,但他知道变化的原因。
豌豆。
豌豆是转校生,他是小学四年级的春天转到和明和浩美所在的学校。他瘦高个子,很开朗,满脸带笑,看上去是个很老实的男孩子。
转校生,看上去都是优等生,看上去学习都很好。但是,豌豆不是看上去的好,而是真正的优等生。和明第一次见到他,就认为他比浩美好,比浩美成绩好,比浩美跑得快,本垒球比浩美打得高,比浩美更受女孩子的欢迎。
——但是我是个笨蛋!是个笨孩子!我居然从没注意和考虑过浩美对豌豆的态度。
凭本能的直觉,豌豆和浩美认为他们将是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所以,刚开始的时候,他俩互探虚实,保持一段距离,在对方的周围徘徊。至少,和明是这么看的。虽然是对手,但他俩却很亲近,这让人永远想不通。
现实就是这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和明突然发现豌豆和浩美已结合成非常巩固的联盟,别说和明,其他任何人也插不进去。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俩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能成为“密友”,这个问题连老师也想不明白。
浩美与和明从小到大的友情到此结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于栗桥浩美而言,高井和明就像路边的蝉的尸体,没有任何价值了。
豌豆和浩美开始不公开地、狡猾地欺负和明。他们两个人就像是电的正负两极,组合到一起后就变成一种未知的电流。而和明的目标也许就是释放出与生俱来的能量,仅此而已。
不仅如此,高井和明苦涩的少年时代开始了。小学四年级以后,和明学习能力上的差距已明显表现出来了。这个时候还因为不被任何人理解、没有发现的眼病,高井和明被认为是一个差学生,学校也是这么认为。无论高井和明自己如何认真学习,但老师的话——为什么学习这么差、为什么总是最后一名,让他开始感到绝望。
闪耀在儿时回忆的夜空里的这个星座笼罩在漆黑的乌云里,一点希望都看不到。而耀眼的浩美已不是和明的朋友了,老师也放弃了和明,和明成了藏在地底下的鼹鼠。
但是,和明既不恨浩美,也不讨厌他。浩美为什么要改变?为什么要变得那么疏远?过去你是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温暖的一个朋友。我不可能忘记这些。为了度过到处都是刻薄话的学校生活,我至少不能丢掉这些回忆,我要牢牢地守住它们。
所以,无论是被欺负,还是被嘲弄,或者是遇上倒霉事,我认为这些都是可以忍受的事情。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
中学二年级的夏天,高井和明得到了柿崎老师的帮助。当他开始接受眼病的治疗时,他的人生音符发生了变化。
如果一直像这样往下走的话,他也许会和栗桥浩美断交,作为一个被欺负的孩子,他的记忆会战胜对儿时友谊的美好回忆,高井和明也许会走上一条和栗桥浩美没有任何关系的人生之路。如果逞强反击,淘气包浩美也许会拒绝他。
但现实却不是这么回事。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让我偶然在书店门口遇上他,他的眼里满是苦恼的泪水。栗桥浩美问,我看见幽灵是不是因为眼睛不好?我要是去治眼睛的话是不是就不会被幽灵缠身了?
那个时候的浩美充满恐惧,束手无策,精疲力竭。这深深震撼了和明的心。
但是,在那次唐突的告白之后一个星期,浩美又变成了原来的冷漠的浩美了,他又和豌豆一起捉弄起和明来。和明也想了许多,但为了浩美,他也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尽管只有一次秘密告白,但和明已无法和过去一样了,他实在无法忘记浩美那张被恐怖笼罩的脸。他无法忘记,尽管浩美装模作样,事实上,他的每一分每秒都在对幽灵的恐惧中生活。
——无论他怎么欺负我,捉弄我,做任何事情,我都能忍受。我要极力忍耐,我要笑。也许只有这样,到某个时候,浩美还会和我说心里话。到那个时候,只有到那个时候,我才能死死地抓住他,和他一起解决。在浩美真正需要朋友的时候,我一定会去帮他。
从少年时代起,和明就下定了决心。
尽管他想做得很完美,但如果他一直欺负弱者,偷东西和骗人,总有一天别人会清醒的。就因为他做的坏事太多了,就连和明的父母看他的眼光都变了。不久,他们劝和明不要再和浩美来往了。就连一直非常尊重浩美的由美子从那个时候起也开始讨厌他了。
学校和周围的人也一样。什么都不了解的人认为豌豆和浩美是天使般的二人组合,而开始了解他们的人则认为他们是表里不一的不快乐的少年。他们就在这种评价中升入了高中,一段时间,他们远离了和明的生活。
但是,和明仍忘不了浩美。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浩美需要,我一定会去的。到那种时候,我一定会像小时候浩美保护我一样去保护浩美。
到栗桥浩美上大学的时候,周围的人对他的评价更差了。花钱大手大脚,乱搞男女关系。一个大学生,怎么能如此游戏人生呢?
就是因为这种坏名声,浩美从工作的一色证券辞了职,之后,他越发地游手好闲,一直持续下去。
细想一下,如果栗桥浩美在名声很坏的时候回到和明身边,他一定会明目张胆地敲诈他,欺骗他。和少年时代相比,现在人们的警惕性越来越高,越来越不容易受骗,所以,他们的计划经常落空,浩美的心情一定不好。所以,他应该回到家乡来,回到可以无条件欺骗的让人喜爱的笨蛋和明待着的地方来。要是这样就好了,因为和明不会丢下他不管。
和明也想和豌豆继续交往下去,但豌豆本人并没有出现在高井和明面前,浩美也不提他的事情。这正是高井和明所希望的。和明只想帮助儿时的朋友浩美,才不会管豌豆什么样子。
想起来了。长寿庵重新装修开业的时候,浩美送来了一盆很大的兰花,表示祝贺。母亲很客气地接受了,但并没有摆在店里面。就连由美子都想追出去跟浩美说,不要再接近我哥哥了,不要再骗他的钱了。高井和明非常清楚由美子心中的想法。
那个时候,浩美坐在一辆非常豪华的汽车的副驾驶座上,车子绝对豪华,里面还有一位比汽车还要华丽的女人。那个女人在栗桥药店周围传得沸沸扬扬,用母亲的话说是“水卖风之女”,但不知道她的名字。高井和明也很容易地记住了那个女人的容貌,但不知道她的名字。
从昨天夜里到今天,一直在听浩美和豌豆的告白——不对,如果站在他们的角度应该是“值得骄傲的故事”。
栗桥浩美眯缝着眼坐在驾驶座上抽着烟,手指在发抖,细细的烟灰落到了膝盖上。高井和明眨眨眼睛忍住了泪水,坐在副驾驶座上,他把烟盒放到了减震器上。
浩美开始讲述岸田明美被杀死的整个过程。他把她杀了以后,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去找豌豆商量。豌豆说,为了掩盖一个死亡,要制定一个连环杀人的计划。
于是,浩美和豌豆开始实施下一步行动。
高井和明非常清楚自己不是很聪明,他很容易就会忘记普通人很容易学会的知识,要想学会,必须花费比别人多得多的时间。虽然他认真学习,但升学很困难,他很清楚这件事。
有人说,不光是要在学校学习,还要在社会上学习。但是,就算是社会知识,对和明而言,也是很怪异。高井和明非常明白这一点。他的人生就是帮助父母做生意,在父母的庇护下生活。他没有信心能像父亲一样一个人打理一家商店。
他不会成为社会油子,到现在,连恋爱都没有谈过,从来没有和女孩子单独接触过。这件事,他的母亲和妹妹非常清楚,如果再这样下去,也许他会独身一辈子。
自己是不是生来就这么笨呢?还是因为眼睛的原因,让自己成为一个非常怯懦的人?实在搞不清楚。高井和明在想,就算现在搞清楚了,又能怎么样呢。自己就是这么一种人生,只能这样活着,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
但是,就算像我这种不聪明、性格也不出色、没有社会经验、不懂经济艺术哲学的人都能发现豌豆的计划非常愚蠢、危险和满是漏洞。豌豆一直自认为自己是个天才,可回头一看,他不过是患了自尊心狂妄症。
——杀了我,给我写好遗书,让我成为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高井和明是个胆小的人,但是他听了这个计划后,一点都不害怕。太愚蠢了,简直就是个孩子,警察和社会上的人怎么会按豌豆想的那样去做?
很长时间,他都想让浩美解开心结走近自己,可是,高井和明知道,这种想法是大错特错了,应该更早一些把浩美从豌豆的身边拉回来。
在高井和明看来,现在的浩美就是一个喜欢玩弄诡计的孩子,心里有病、被幽灵困扰的他和豌豆一起干坏事是很自然的事情。
“浩美,不要紧吧?”
他望着浩美。浩美抽完了烟,手放在方向盘上,低垂着头。
“我们走吧?”
浩美在哭。
这一下子把高井和明的意识带回到过去的时光里。
稍稍有点暗的书店的里面,四周围着摆满书的高高的书架,脚下是从门外刮进来的落叶,有淡淡的尘土味,儿时伙伴的灰白的脸。
——我看见幽灵是不是因为我的眼不好?那个时候的浩美在问完这句话以后也哭了,他转过身去,不让和明看见他在哭。但是,和明还是清楚地看到了他的双眼满含着泪水。
和明和那个时候一样地心痛,而且,因为岁月流逝,这种心痛更剧烈,一定不能放弃浩美。我应该更早地向他伸出双手,无论他怎么讥笑和欺负和明,我都应该坚持住。把和明当成笨蛋的浩美,表面很坚强的浩美,但真正的浩美应该是在微暗的书店里满含泪水等待和明的那个浩美。
“没关系。”
高井和明伸出手,拍了拍栗桥浩美的肩膀。
“不要害怕,只要如实地把事情全部讲出来,警察一定会明白的,不能再过这种躲躲藏藏的生活了。”
高井和明接着说,我会跟着你的,无论你去找谁,我都会在你旁边,不要担心。这是和明生来第一次说这种话。
就好像突然之间雾散了,眼睛亮了。和明知道,过去,自己是一个不被任何人依靠的人,所以就不会想到向别人伸出双手。但是,我错了,大错特错了。
在他说无论你去找谁、我都会跟着你、和你在一起的一瞬间,他明白了人都是因为值得依靠而存在的,最初人都不是能依靠的人,最初也不是有力量的人。无论是谁,在他决心帮助对方的时候,他也就成了可以帮助的人了。
栗桥浩美一边流着泪,一边用小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在说:“这辆车的行李箱里装着一具尸体。”
高井和明情不自禁地往后看,透过车后窗盯着行李箱。
“把尸体放在里面,是为了让你有一个罪名。”
栗桥浩美又讲述了他们杀一个叫木村的男人的全部过程。高井和明感到恐惧,感到从头到脚的一股寒气,但他还是努力不让这种感觉流露出来。
“发现这个行李箱里的尸体后,还可以在我的公寓里找到女人的尸体……说是尸体,恐怕已经变成白骨了。”
“以前女孩子的尸体都藏在哪里?”
“都埋在那个山庄的院子里。”
栗桥浩美回答,用手指甲摸了摸鼻子。
“那个院子里还埋着其他的许多尸体。”
高井和明做了一个深呼吸,努力保持平静。杀人,埋尸体,这些都不是浩美干的事情,浩美只是被利用而已,都是豌豆策划的。
“这样的话,我们就必须赶快告诉警察,让他们挖出来。”
和明又把手放到了浩美的肩膀上,这一次是紧紧地抓住,边说边摇着他。
“快结束了,如果这样结束的话,幽灵也会消失的。”
栗桥浩美抽了抽鼻子:“我不想那样的,现在,幽灵越来越多。”
“嗯?”
“已经不只是那个女孩子了,我还看见了明美的幽灵,被杀死的女孩子的幽灵全都出来了。”
“那是你想得太多了。”
栗桥浩美终于抬起头看着高井和明。
“你想得太多了。”和明又重复一遍。
“浩美已经有犯罪感了,所以才能看见幽灵,现在能意识到过去没有意识到的东西,这决不是什么坏事,浩美要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来了。”
栗桥浩美盯着和明,就像一个久卧病床的患者终于看到了他的主治医生。
“那好吧,发动汽车,我们走吧。”
和明催促着,浩美总算把车发动起来了。
和明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他说不要紧的。
汽车从“绿色公路”返回,往赤井山下开。栗桥浩美的脑子里总是重复这句话。
和明要帮我,和明要帮我。
出现幽灵,不是我的原因。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和明,觉得身体内有一股热浪,可能是因为和明太胖的缘故吧。以前,有许多女人在这儿坐过,豌豆一定也坐过。但是,他们坐在旁边,一定不会像我这样感觉出身体里面的热浪。
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感觉过身体里面的热浪了。
我已经逃不掉了,我不要再管豌豆的计划了,我要和明帮助我。但是警察会怎么处理我呢?警察会相信有幽灵吗?我杀死女孩子,只是为了摆脱幽灵。这样的理由能让人相信吗?
下面的路上车辆很少,司机们很轻松。虽然浩美的手在发抖,但他死死抓住方向盘。和坐车相比,还是开车好。
道路弯曲,前面有一个非常急的弯道,栗桥浩美死死地把住车。每过一次弯道,山都会时远时近。不知什么时候,他觉得这就像栗桥浩美心中的理智与疯狂在斗争。山近一些,浩美就害怕;山远一些,浩美……
——把全部事情都告诉和明,我能逃出来吗?
栗桥浩美又回到现实中来。
行李箱里的尸体,一个叫木村的男人,一个喜欢折千纸鹤的男人。
不是我杀的,杀他的是豌豆。不,杀他的是和明。
“是和明。”
他不由得说出声来。旁边的和明把头转了过来。
“什么?”
盯着正前方的栗桥浩美把眼睛转向副驾驶座。但他没有看和明,只是看旁边的后视镜。就在此时,他发现有一双眼睛在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他大吃一惊,手差一点离开方向盘了。不可能从镜子上改变视线的。
“浩美?”
和明的喊声短促而带有警告的口气,栗桥浩美使劲地眨着眼睛,看着车视镜。
镜子里面什么也没有。
“你最好开慢一点。”和明说,“浩美,不要着急,慢慢开,路上空得很。”
栗桥浩美放慢了速度,汽车来到一个比较平缓的下坡。很远的前面,能看见一辆小轿车的影子。跟着它走吧,这样要好一些。
在自己视线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双眼睛。
栗桥浩美猛地转过身去,汽车摇摇晃晃,和明急忙按住浩美的手,控制住方向盘。
“没事吧?浩美。”
对和明的问话,浩美用一种控制不住的发抖的声音——后面有人,有人在盯着我。
我是逃不出死者的眼睛的。
“没有人,浩美。”
“没有幽灵,幽灵不会再让浩美痛苦了,只要向警察自首,就不会再有让浩美痛苦的幽灵了。“
栗桥浩美还试着集中精力开车,又是一个U字形弯道。怎么还有山路?为什么不能直着开车?
山越来越近了,但拐了个弯又远去了。
“浩美,慢点开!“
和明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放在浩美握着方向盘的手上。浩美在体会这种感觉的同时,在后视镜里又看到了一双眼睛。
这一次,浩美没有回头看,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后视镜。这是错觉,这是妄想,只要一直盯着它,它就会消失。
但是两只眼睛并没有消失,只是眨眨眼而已,它们在那儿死盯着栗桥浩美。
栗桥浩美紧张地闭上眼睛,汽车剧烈地摇晃起来。
他的眼睛睁开了,后视镜里的眼睛也消失了。
“我要去警察局。”浩美大声说,“这种生活要结束了。”
和明看着栗桥浩美的侧影。他的表情非常紧张,为什么会有这种表情呢?和明?我已经表示要去警察局了。我清楚地听到了后面的幽灵,所以,我不要它们再来打扰了。
“浩美,我来开车吧。”
和明边解安全带,边看着栗桥浩美和已经走了一半的道路。
“浩美已经很累了,再开下去有点受不了。”
“没关系。”浩美摇了摇头。
“但是……”
“没关系,我不会输给幽灵的。”
浩美笑了,笑声就像打嗝一样。
“我已经和幽灵交锋了很长时间,今天不会输给它们。”
“女孩子的幽灵,”和明小声说。为什么会突然难过得低下了头?
“是的,小时候就死去的姐姐的幽灵。”
栗桥浩美发出爽朗的笑声。可以吗?我这么使劲地笑。可以,当然可以。
“只是有点奇怪。姐姐生下来不到一个月就死了,但是,为什么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小女孩的模样?难道是她生出来的幽灵?”
把我身体还给我!
“要是孩子模样出来,我还能知道理由。但是,人死了以后是不可能再变大的。我所见到的女孩子的幽灵也许都不是姐姐。所以今天从开始就想到姐姐,也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心逐渐变得昂扬起来,迷惑、烦恼和恐怖好像被一阵大风吹散。是的,是这样的。
但是,要是这样的话,那他为什么还像要逃脱后面追赶而来的什么东西似地加速前进呢?
“和明,给支烟。”
高井和明像拆解炸弹似地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支烟放到他的嘴上,用打火机点着了火。
深深吸了一口,浩美流泪了。快点、快点、更快点。他踩着油门。这次一定要摆脱他。
“浩美,你的母亲没有给你讲过你死去的姐姐的一些事情吗?”和明好像要得到证实似地小声说。
“什么?什么?”
“姐姐……小时候就死去的,当时的情况能讲一讲吗?”
“还是个婴儿时,突然死去的。”
栗桥浩美叼着烟,缩了缩肩膀。
“睡觉时候死去的,不知道什么原因,所以母亲不死心,让我用了姐姐的名字。”
女孩子的名字——栗桥浩美吐出一口烟。
“我,”和明有点犹豫,“我听你母亲说起过。”
“什么?”
“你母亲上个月生病住院。”
“啊,是吗?”
“你母亲病得不厉害,只是心情比较压抑。”
栗桥浩美大声笑了起来,烟从嘴上掉了下来,但本人没有察觉,和明也没有看到,他在向窗外望。
“你母亲非常想把你姐姐从那个世界里叫回来,她很激动。”
和明虽然是笑着说的,但栗桥浩美还是发现自己又流泪了。母亲还是不能忘记姐姐,还是想让姐姐回来。我什么也不是,她要的是姐姐。
“要是姐姐那么好,我应该去那个世界和姐姐一起生活,我说过这话。”
栗桥浩美有点像在发泄,但和明非常平静地摇了摇头。
“你母亲忘不了你姐姐,不是因为爱她。”
和明用两只手掌擦了擦脸,然后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掌,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他接着说:
“你母亲很怕你姐姐,非常害怕。浩美看到姐姐的幽灵,也许和你母亲有关系。浩美从小就感觉到了母亲心中的恐惧,才会形成幽灵。”
和明两手紧握,抬起头。
“你不要吃惊。浩美的姐姐不是突然死去的,而是你母亲杀死的。你母亲用自己的手杀死了婴儿。这是她自己说的,我亲耳听到的。”
栗桥浩美眼中的山越来越大,这座山把他压倒了,像要把他压碎。
他还感觉方向盘在他的手中跳舞。
“浩美,小心!”
和明从旁边伸出胳膊,使劲按住方向盘。汽车摇摇晃晃,像要被山吸进去似的。和明抓住方向盘后转过头来对浩美说:“没事吧?”
虽然他的一只手死死抓住方向盘,但和明还是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浩美。在狭小的车里面,两个人都抓住方向盘,就像相扑比赛一样。
“啊……没事。”栗桥浩美小声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睛里含着泪。
“对不起,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说这些事情,我说走嘴了。”
和明小心地观察着浩美的表情,他把手从方向盘上拿开了,脸色不太好看。
“要是回东京后再说就好了。”
“好的。”
栗桥浩美在驾驶座上坐好。好的,我可以继续开车,没关系,我对自己说,我很理智。
“你再说说吧。你怎么会知道我母亲杀死我姐姐的事情?这和我母亲住院有什么关系吗?”
但是,和明摇了摇头:“我是想说,还是以后再说吧,等回家后再说吧。”
“那可不行,有心事的话,开车容易出事,你还是讲给我听吧。”
“浩美……”
栗桥浩美又舔了舔嘴唇,为什么会这么干呢?
“绿色公路”两边的山不见了,汽车左边的视线很开阔,不远处能看见赤井市的街道了,像是用许多玩具积木搭起来的,非常漂亮。
在这种景色下,栗桥浩美放心了,他不会再被山挤压了,也不会再有被挤碎的感觉了。
“快说吧,和明,我非常想听。”
浩美催促着,高井和明又用手擦了擦脸。用两只手擦脸然后再仔细地盯着手看,这好像是他的习惯。但是,他小时候可没有这个习惯。这是在从孩子到大人的成长过程中养成这个习惯的。什么是浩美不了解的地方呢?浩美不可能完全了解和明,是的,许多事情他都不知道。正因为如此,豌豆这次策划的计划才会落空。
“那是上个月的一天。”
和明去看望栗桥寿美子,她正在床上睡觉,头放在枕头上,仰着脸,嘴半张着。
“因为她睡得很香,所以我想马上回去,当我刚想从床边离开的时候,你母亲说话了,好像在叫我。所以我就停下脚,和你母亲搭话。”
栗桥寿美子仍是仰着脸躺在床上,突然她把两只眼睛睁开了。高井和明吓了一跳,差一点逃出病房。
“你母亲两眼发红,她突然伸出手抓住我的两只胳膊,大叫起来——救救我,有人要杀我!”
和明急出了一身汗,不知道如何让栗桥寿美子安静下来,寿美子死死抓住和明,几乎把他按倒在床上。
“我说,你妈妈一定是做噩梦了,住院后环境变了,会做一些奇怪的梦的。”
寿美子像是在发泄似地自言自语。浩美在追我,浩美非常恨我,浩美要杀了我。
“我笑了笑说,浩美不可能杀他妈妈的,他不是独生子吗?也是我小时候的朋友,浩美不可能杀他妈妈的。”
像是第一次见面,寿美子仔细地看着和明,放开了被她抓住的手,抱着自己的头。然后呻吟般地重复——你什么都不知道,谁都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我被魔鬼折磨着。
她转过身去,对束手无措的和明讲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现在浩美的姐姐、还是个婴儿的浩美,根本不是突然死去的,而是我杀死的,用枕头捂死的。
坐在驾驶座上的栗桥浩美感到一丝冰凉的寒意,他缩紧了肩膀,好像是反射作用,他的两个膝盖也在咚咚地跳。穿着运动鞋的脚踢飞了无意中掉下来的烟,烟没有了。
“我母亲为什么要杀我姐姐?”
栗桥浩美小声地问,高井和明也小声地回答。
“现在看来,是育儿神经官能症。”
“这种病?快三十年了,一直有吗?”
“有,只不过没有起过名字而已。”高井和明说,两只眼睛显得很悲伤。
“我一直也不承认自己的视觉障碍。”他像是要批评别人似地用坚定、短促的口气说。
“现在还有好多人因为不承认自己的病而苦恼。”
生病——育儿神经官能症?但是浩美却不这么认为。他想起了母亲的祖母和一个男人为情而死的故事,而且,父亲不止一次地奚落这件已经过去的事情。
他也曾听到过熟睡中的父亲在叫,你欺骗了我,我要压住你。
说不定,父亲是在怀疑母亲?刚刚出生的长女浩美、婴儿浩美到底是不是我的孩子?他是不是责问过母亲?
或者,也许是父亲放弃了不要孩子。随便生下来,就随便养大吧。我不想要有着你的血统的孩子,有着和你一样淫荡血统的孩子。何况又是个女孩子,长大后,一定会和你一样的。
于是她变得愤怒、绝望、自暴自弃——母亲在婴儿身上为这种没有寄托的感情找到了突破口,婴儿的命。
于是用枕头让婴儿窒息而死。三十年前,一般人还不会认可母亲故意杀死自己的孩子这种事情,所以医生也认为婴儿是突然死亡。
寿美子没有说话,她没有如实交待是自己杀死婴儿的。
后来,她没受任何惩罚又生了第二个孩子,出生后,她用被杀死的婴儿的名字给这个孩子起了名字。
浩美。
浩美留在了这个世界上,就这样养育着。所以浩美没有死,她从来没有杀死过浩美。
从过去到现在,父母从没有说过要去出席给死去的姐姐做的法事。他还以为父母是一定要在家做的。但是,真实的情况是他们根本不会想到要做法事。
“浩美……”和明发疯似的叫起来。
汽车从“绿色公路”上开下来,来到赤井山的二合目附近。下面全是悬崖和有点急的弯道,然后就只剩下比较平缓的下坡路了。
“和明,给我支烟。”浩美说。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脸色一定像死人一样,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都是冰凉的。
和明拿出烟,放到他的嘴上,并点着了火。栗桥浩美深深地吸了口烟,然后一边咳嗽着一边向外吐。
就在这时,后视镜里,又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的眼睛。
栗桥浩美的身体僵硬了,视线离开了前面的弯道,而被吸引到了后视镜里。他不由得再次用力踩向了加速器,汽车的速度加快了。吓得和明回头看着浩美。
后视镜里又有什么东西了。
——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是那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睁着两只眼睛,从后视镜里盯着栗桥浩美。
栗桥浩美热泪盈眶,手在发抖,身上很凉,脑袋也在发热。他从心底里喊出了一句话,这句话他从来没有说过,连想都没有想过。
——姐姐!
栗桥浩美喊着,两眼盯着后视镜里的两只眼睛。
——姐姐!我的姐姐!
母亲亲手杀死的可怜的婴儿。
但姐姐又是幸运的,姐姐的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我则是二十多年来,一点点,一点点被杀死的。
后视镜里的眼睛消失了。但是,远得几乎都快看不到了的凶谷的轮廓在这一瞬间又清楚地浮现出来。
栗桥浩美猛地跳了起来,着着火的烟也从嘴里掉了下来,掉到了膝盖上。
“怎么回事?”和明问。汽车来到最后一个弯道。浩美在突然一动的时候又踩了一下加速器,汽车的速度更快了。
“危险,浩美,慢点!”和明说着,又把手伸向了方向盘。
就在这时,栗桥浩美盯着的后视镜里又出现了一双眼睛,不是姐姐的眼睛,也不是岸田明美和古川鞠子的眼睛。在这迷惑的一刹那间,栗桥浩美死死盯着那双眼睛,他知道了。
接下来,栗桥浩美尖叫起来。
出现在后视镜里的是栗桥寿美子的眼睛。她盯着栗桥浩美,她把浩美当成目标。现在已经知道母亲秘密的浩美的存在,对母亲而言是一个巨大的危险。
浩美感到了一种实实在在的绝望。他的人生是应该被诅咒的,从开始到最后。诅咒的不是那些女孩子的幽灵,而是母亲本人。和我一样,女孩子的幽灵也是受害者,也是牺牲品。
浩美觉得膝盖上很烫,有一股烧焦的味道,然后就听见和明的叫嚷声。
但是,栗桥浩美仍像死人一般盯着后视镜里面的两只眼睛,好像眼睛一动就会被杀死。我也会像姐姐一样被杀死。栗桥浩美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存在,而且谁也不会听到他们的悲鸣,事实上,是父母亲手为他们挖好了坟墓。
杀死年轻女孩子是错误的,真正该杀的是自己的母亲。我不应该害怕女孩子的幽灵。我应该在更早一些时候,拉着那个女孩子的手一起逃走的。逃啊逃啊,逃到一个父母根本不会杀死他们的地方。
“浩美,烟!衬衫着火了!”
就在和明把他唤回现实世界的瞬间,栗桥浩美穿的化纤衬衫已经着起了火,并把他包围在里面。他觉得火已经烧到后脖梗了,头发也烧着了。
汽车完全失去了控制。
发生事故了。和明紧紧抓住方向盘,虽然被挡风玻璃压住了,但他还是在喊。而被火包围的栗桥浩美仍盯着后视镜。在镜子里,他能清楚地看见母亲寿美子的脸,母亲在笑,她在为栗桥浩美和幽灵一起被埋葬而高兴。
汽车撞破公路护栏,呈一条优雅的弧线从悬崖上飞了出去。
从挡风玻璃能看到的天空越来越大,那种颜色和包围着栗桥浩美的火的颜色重合在一起。
浩美听到了和明的尖叫声,也看到了放在挡风玻璃上的两只大手。
后视镜里母亲的脸,随着火焰消失了。
车子落下来了,非常平缓、更加舒适的轨道。他感到自己是和后视镜里的母亲一起去死,姐姐一定会高兴的——我报了仇。
当汽车从上面掉下来落到悬崖下面的地面时,后视镜被砸得粉碎,就在最后的一刹那间,他看见了后视镜里最后的东西。
那里面,有一双新的、笑眯眯的眼睛,那不是栗桥寿美子的眼睛。
豌豆的眼睛。
——我不会看错吧?栗桥浩美心里在叫。砸破挡风玻璃的悬崖下的岩石也把他的头砸破了。
无论任何人在临死前,都会把自己这一辈子所经历的所有事情像走马灯似地在头脑里清清楚楚地过一遍。
栗桥浩美想起来了。十三岁的夏天,炎热夏天的游泳池边,和明掉到水里面,他的头一会儿浮出水面,一会儿又沉了下去,他想爬上来。豌豆说把他救上来吧,但遭到同学们的讥笑。但是,在和明时浮时沉、快要死的一瞬间,喧闹的同学听到和明悲哀的求救声,一下子都安静下来了。有人说了一句,别闹了,还是别闹了,他快要死了。
但是栗桥浩美不想停下来,也不能停下来。无论和明会不会被淹死,他都没有办法感到兴奋、狂喜和高兴。
就在栗桥浩美摇摇晃晃的时候,有人从背后走出来跳进游泳池,把和明救了上来。和明脸色很难看,直喘粗气,手紧抓着游泳池的边,好像很紧张。栗桥浩美很是扫兴,突然转身向淋浴间走去。他消失在同学们的视线中,但豌豆注意到了浩美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等浩美洗完澡从更衣室出来时,豌豆靠在门口等着他。他们又像平常一样,笑了起来。
——大家都在的时候这样做不好,这是战略失败。
豌豆说着,露出白白的牙齿。
栗桥浩美的脑海里又出现了别的情景。他很小的时候,抱着膝盖坐在一个漆黑的地方。哭得眼睛热乎乎的,脸也是湿的。即使他想小便,也只能忍着。这是因为如果他从这个黑暗的地方出去的话,他的母亲一定会责骂他的。
是的,小时候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生了气的寿美子经常把他关在储藏室里,储藏室的空间很小,只有半个草垫子左右,而且里面还塞满了东西。为了能待在里面,栗桥浩美只能抱着腿,缩着头,像一只圆圆的大虫子。因为空间太狭窄,呼吸很困难,所以待上三十分钟后头就会很疼。但是,只要母亲不说可以了,他是不能出来的。
为什么要被责罚?母亲为什么生气?头很疼,小便也憋不住了。可是,如果要在这儿小便的话,会招致母亲更严厉的责罚。这个时候父亲好像也在家。
记忆又飞到别的地方去了。栗桥浩美还被寿美子责罚过。坐在厨房的椅子上,低着头,脚在晃来晃去。寿美子突然说了什么,但是栗桥浩美根本没听进去。他根本不想听这些责骂的话,他想出去玩。
再长大一些——想起来了。个子长高了,力量也大了,一点儿也不害怕母亲生气了。太唠叨,简直想揍她。栗桥浩美如果能在这个家成为最强大的人,那么他就可以不听任何人的命令。没有一件能忍受的事情。
母亲还在生气地叫着。啊!太烦了,太烦了。就在这时,坐在栗桥浩美旁边正在抽烟的父亲和浩美一样生气,他突然抬起头,大声叫道,吵死了!你不要再唠叨了。
就这样,同样的事情在重复着,她从没有对孩子说过一次合适的话。父亲也在大声吼着,母亲就不说话了。你这是教育孩子吗?父亲的脸通红,他抓起浩美细小的胳膊,猛地拧过来,用正在吸着的烟头按在内侧嫩嫩的红红的皮肤上。怎么样?要这样教育孩子!好好学着点!
栗桥浩美想起来了。手腕上的那块火烫过的痕迹怎么也消不下去。因为痛恨他们,浩美要在和明的身上也留下同样的痕迹,他拿着烟的时候被长寿庵的女主人发现了,挨了一顿训。
回忆、回忆、回忆。人就是回忆,它会突然在脑海闪过。许多回忆被一层叫做皮肤的东西包着,便变成了人。由孩子长成大人,人长大了,之所以个子也长高了,只是因为其中的内容增加了。
现在,叫栗桥浩美的人的皮肤破了,包藏在里面的回忆一下子涌了出来,开始是缓缓的,后来气势汹涌。回忆全部流出来之后,栗桥浩美也就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横躺在地上。
变成这样以后,再重新做是没有用的。变成空气球的栗桥浩美,必须装入新的回忆,撑起来,才能变成新的栗桥浩美。栗桥浩美脱胎换骨了。
一定能,今天就能。因为我有一直和我在一起的、真正的亲人和朋友和明,我不用知道和明的任何事情。
和明、和明,和明还活着吗?
希望他能活着,我也想活着,重新活一次,决不会再让豌豆欺骗了。
因为有了坚强的决心,浩美的身体慢慢地有了热量,但是,这只不过是在神经中枢停止功能前最后的一个动作。
我要是死了,谁来揭穿豌豆的谎话——这是浩美最后的想法,最后涌出的回忆。栗桥浩美死了。
在汽车冲破护栏坠入悬崖的过程中,高井和明一直睁着眼睛,他看见了事情的部分经过。在一瞬间被无限拉长,就好像是精彩的慢镜头,他体会到了事故的全部过程。
和明没有系安全带,他被从挡风玻璃中摔了出去,在那一刹那,他的身体感觉到了户外的空气。眼前的天空,由蓝色变成了薄暮色,他的头慢慢地向下坠。他自己意识到了自己在往下坠。
我不会死的,和明想。我不会死在这儿,我还要带浩美回去。以后我们有许多事情需要一起解决,一起重新开始,一起重新考虑,还有需要对证的东西。
我不觉得可怕。这是因为有坚强的意志力在支持着他。我怎么会在这样的事故中死去?浩美、浩美没事吧?
在高井和明坠下的地方,有被尾气熏黑的、干枯的树枝,它们像不满足的孩子似地肩并肩站在一起组成杂树林。这些树枝缺乏力量,而且树枝都是尖尖的。
沿着一条优美的弧线,高井和明落了下来。树枝伸向天空像是在欢迎他的到来,他落到一群早熟的树枝中间。不一会儿,硬硬的树枝戳进他软软的头部肌肉里,一直戳到颈动脉。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和明还担心浩美的身体。
6
很久、很久以前的回忆。为什么今天会想起来呢?
就在栗桥浩美开车面临死亡前的瞬间,豌豆也睁开眼睛,好像在叫着谁的名字,他回头看了看客厅墙上的钟。下午四点十八分。就在这一时刻,好像约好似的,突然从记忆深处涌了上来,让人怀念的诗。
这首诗是小学六年级时写的。上国语课的时候,授课老师让学生们写的,要求在下一节课之前,写一首自己喜欢的诗,什么内容都可以。
豌豆属于那种学习很轻松的孩子。他知道,母亲经常为此而赞不绝口。
他的记忆力很好,对文章的理解力也不错。即使不听老师的讲课,他只要把书上内容看一遍就能理解。当别的孩子都在为两位数乘法和分数计算而辛苦的时候,他却不用去做这些简单的练习题,以便和同学的学习进度保持一致。
因为豌豆很会看大人的眼色,所以他一般都能马上感觉出老师现在要求做什么。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能调整自己,让自己在一群人中脱颖而出,而且分寸把握得极好,非常到位。
老师也很想看一看像豌豆这样的聪明孩子会写什么样的诗。豌豆能看透这种充满老师脑海的殷切希望。他不仅聪明,而且悟性也很好。教师是这么评价他的。这个孩子写的读后感非常棒!可以在学校里巡回展览!这样的孩子一定会写出优美的诗歌。
豌豆当然不会辜负老师的期望,他会让老师赞扬他,并让老师高兴。不仅如此,他也非常喜欢写文章。
聪明的他非常清楚写什么样的文章能让老师高兴和同学感动。写作文需要的词汇,往周围一看,到处都是,有时还飘在天空中。把好的词汇放在一起,就成了一篇文章。有时,他看到同学们连这点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为写作文而苦恼的样子,觉得不可思议。
但写诗是第一次,它和作文不一样,写得要短,反而有点难。他想,这是第一次。
尽管如此,他拿出作文纸,想了三十分钟,就想出好词来了,豌豆一口气写了出来。
就是这首诗。
写完之后,他仔细看着诗中的用词,心里在想,我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东西,这不是一部好作品。也许老师看了以后会表扬他,但在优等生豌豆的心中还是抱有这样的担心。他本能地觉察出这种危险,于是,急忙又拿出作文纸,想再写一首新的诗。
但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心里想的还是刚才写好的那首诗的一段。
豌豆放下笔,拿起写好的诗,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慢慢地撕,撕得粉碎,扔进纸篓里。
但是,这首诗的每一段每一节都无法从他的脑子里消失。
最后,他以初春小雨为题写了一首新诗。老师看了以后仍表扬了他,但是豌豆明白,这不是他希望得到的东西。
从此以后,豌豆开始讨厌诗歌,因为他知道诗是危险的东西。他也几乎都把这首诗给忘了。
为什么在长成优秀的大人之后,在这种特别时刻,突然想起它来了呢?豌豆苦笑着。
豌豆都是口头告诉浩美计划的内容的,下午,他一直在这里休息。自己要去东京,去东京,去看“长寿庵”的高井和明的家人。如果和明出卖了他们向警察报案,他会马上把和明的家人全部杀死——虽然他是这样威胁和明的,但却不想真的去做这些非常麻烦的事情。和明是个胆小鬼,不会反抗的。按浩美的说法,带着他到处乱转,一直到晚上,然后就可以顺利地在凶谷把他杀掉。所以,豌豆和浩美约好今天夜里零时前在凶谷会合。
在豌豆的心里面,他并没有在意高井和明。自从和明参与了这个计划后,故事情节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但对豌豆而言则是无关痛痒。他根本没有考虑过栗桥浩美会被和明的言行打动的可能性,或者是栗桥浩美不稳定情绪崩溃的危险性。
另一方面,他也深知和明的危险性,也理解计划的落空。这就像是一艘迎风在航道上徐徐行驶的船只。因为有和明的存在,豌豆对浩美的影响力正渐渐变弱。
但是,那又能怎么样?豌豆嘿嘿一笑。不是很有意思吗?只有在刚发生变故时,才能看出指挥者的领导能力。所以只有在计划被打乱的时候,我才能发挥自己的本事。过去一点意思都没有,从今以后才会真正地有意思……
在他一分为二的精神世界里,时间在慢慢流逝。和明会怎么做呢?浩美会怎么做呢?今天夜里的结局会是什么?在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那首诗。
啊,我现在明白了。自己小时候为什么要写那样的诗。那些都是发自内心的话。作文只是把心里的话堆砌在一起而写成,而写诗则像是在自己的心里放一面内视镜,并从中取出一部分做成标本,放在眼前。
所以写诗是危险的。
太阳落山了,天黑了,钟在转。豌豆半睡半醒,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忽然,电视里嘈杂的声音把他惊醒了。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条最新新闻,画面是赤井山和“绿色公路”。转播的记者正在解说。
这是一起交通事故,车里的两名年轻男子都已死亡,行李箱里还发现一具尸体……
他们也许就是连续诱拐杀人案的两名罪犯。记者报道称。
报道仅此而已,这个节目是HBS的新闻节目。他们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对给节目组打来的电话做了声音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
“根据声音鉴定,给特别报道节目打电话的应该是两个人,他们的声音测试图明显不同。这是HBS独家报道。连续诱拐杀人案的罪犯应该是两人以上,但目前还不能肯定在‘绿色公路’上因车祸死亡的两名男性就是打电话的两个人,目前还不能肯定。但是……”
他们好像非常兴奋,记者和播音员的脸都变得通红。
是的,故事到这儿又要变化了。
就像结成块的油在慢慢地溶化,豌豆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不久,他放声大笑,越笑声音越大。听到这笑声,就连埋在院子里的不会说话的死尸好像也被吵醒了,浑身发抖。
7
腊月到了,寒风刮起来了。
门口的自动门一会儿开,一会儿关,发出挺大的声音,每次开关,都会有夹着枯叶的寒风刮进来。
“请问,有昨天发行的《日本文献》的临时增刊号吗?”
进来的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客人,他走到柜台边问。半天了,这是第八个客人。在我住院的时候会有多少客人呢,也许会更多。塚田真一停下了正在擦地板的手,把拖把靠在墙上,伸直了腰,盯着柜台看。
“对不起!”店长道歉说。
“我们店里不卖《日本文献》杂志,有杂志的便利店大概是COUNTSHOP吧。”
“是吗?”年轻男人有点遗憾地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从中午就开始找,可是书店和其他地方都卖完了。”
“是吗?你没去报亭看看吗?”
“不会有,报亭不会有的。”
“杂志发行的数量不是很少吧,平常这种杂志不是这么好卖的。”店长说,“这个是增刊号,又不是创刊号,不应该这么快就卖完吧。”
“是的。”年轻的男人说了声谢谢,什么也没买就走了。他也许还要去书店或便利店看看吧,他快步穿过了店门前的人行横道。
在商店最里面的冰柜前有一对年轻男女正一边说着话一边看冷冻食品和冰淇淋,他们好像也听到了刚才柜台边的对话,只听他们说:“《日本文献》是什么?”真一很吃惊,居然还有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是电视节目吧?”女的说。
“电视节目?”男的边看着冰柜里的东西边说。
“没说便利店里会怎么样?”
“是的,那是杂志。”
“那么好卖的东西,不买可不行,我也想要。”
“去书店看看吧?”
“去书店多麻烦,在这儿不能买吗?”
真一又拿起拖把开始干活了。刚才有一位带着孩子来买牛奶的妇女,把三瓶清凉饮料全都掉到地上了,弄得到处都是,这增加了许多额外的工作。
真一想,对别人的话道听途说,只要是流行的东西不买就不行,其实他们什么也不明白,根本没有听清谈话的内容。这样的年轻男女,与其做《日本文献》的读者,倒不如做文章选材的对象。对了,就叫“现代无忧男人和浮躁女人的最新恋爱故事”。这样的话,就连自称是报告文学专门杂志的《日本文献》也只能用一个不起眼的标题了。
自动门又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一位扎着围裙的妇女,她也是来买《日本文献》增刊号的。店长再次表示歉意,她不高兴地走了。刚才的那两个年轻男女终于离开了冰柜,走到日用品的货架前,开着玩笑,笑个不停。真一也终于擦完地板了,他小心翼翼地拎着拖把向办公室的门口走去。
“辛苦了。”店长边说边隔着眼镜温柔地看着他。
“收拾一下吧,马上收银员就来换你了,店长,你还没有午休吧?”
大概是下午二点半吧,真一提前把午饭做完了,所以他不并在意工作时间忙着干活。
来换店长的收银员刚进门,又来了一位要买《日本文献》临时增刊号的客人,店长的回答和刚才的一样。这位客人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叔,他在附近的工厂上班,穿着一件满是油污的衣服,浑身散发出一股机油的臭味。他的烟抽完了,顺便来买。听说没有增刊号,他连说真遗憾。回工厂后听收音机吧,那里面好像也有这种节目。这位大叔说,《日本文献》临时增刊号很有意思,把那起案件罪犯的情况写得像小说一样通俗易懂。因为这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大叔,所以,真一忍不住地告诉他,这是他的一位熟人在增刊号上写的文章。这位大叔听了以后非常高兴,噢,是吗?是你哥哥的一位熟人写的,真是了不起。
前烟滋子决定把报告文学在《日本文献》上连载是在那起案件正在发生的时候。但是,就在滋子刚刚完成第一部手稿后,两名罪犯死于一起交通事故,使案件很快就结束了。编辑部召开编辑会议,决定12月1日发行一期特别报道这起连续绑架杀人案的临时增刊号。计划在《日本文献》上连载的滋子的报告文学也决定由临时增刊向媒体转移。
罪犯死了有一个多月时间了,不分昼夜地赶制特别节目的电视台很快也没有素材了。在这一个星期内,电视台不仅有白天的继续报道节目,还有晚上新闻节目中的十分钟左右的特别报道。一段时间过后,它们也趋于平静了。电视台又开始追踪报道别的最新新闻和丑闻事件,差不多快把那起案件忘记了。
而报纸和杂志等新闻媒体在时效性上不如电视台,为弥补这一不足,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它们详细报道了案件的整个经过,吸引了众多的读者。他们并没有对这起事件罢手。但是,报纸和周刊杂志受纸张的限制,无法把他们所掌握的所有材料都报道出来。
因此,《日本文献》选择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版临时增刊号。电视台已经不再报道这起事件,报纸杂志还没有报道完成,著名的撰稿人和报告文学作家还没有完成单行本——《日本文献》就是要利用这个空隙,满足那些还想了解案件、想让人告诉他们真相的读者的要求。
增刊号发行情况比想象的要好,这决不让人意外。社会上的所有人都希望了解两名罪犯所做的事情、他们的想法和在交通事故中死亡等准确的消息。把了解的情况加以整理,是希望别人能放心。
“《日本文献》是周刊杂志,肯定会有续集的。”
“是吗?”
“是的,听说他们要对那起案件一直追踪报道下去,是一名女记者一直在调查。”
“那可真不错,希望她能继续努力。我特别想了解他们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会做那样的事情?”
那位大叔接过烟和找的零钱向外面走去,身上散发出一股机油味。真一对着他的背影大声说:“谢谢光临。”
——滋子,初出茅庐。真一在想。
这个时候的滋子很忙,连在一起吃饭都很难。从过去到现在,滋子一直在照顾着昭二和真一两人,她经常去超市买来肉菜和豆腐及葱花酱汁,然后在一起吃晚饭。但是,自从发表了第一篇连载后,这个星期只有一次,前烟夫妻两人一起在厨房吃饭。这也许是为了庆祝第一篇连载的顺利发表吧。
吃饭的时候,真一对前烟夫妇过去对他的照顾表示感谢,他决定离开这座公寓。为此,他已经悄悄地找了好几家可以安排住处的工作地点。
也许他们会挽留吧,滋子可能会挽留,但昭二绝对不会挽留的。
杂志决定连载后,文章就需要进行校对,滋子躲在工作间里忙着干活,昭二和真一说起了悄悄话。
——嗳,塚田君,你不烦吗?
因为滋子也这么直接地问过真一,但昭二这样问,倒是让真一觉得很惊讶。
——不烦,有什么事情吗?真一反问了一句。昭二用他那粗大的手摸了摸脑袋,好像难以启齿似地说。
——滋子写犯罪的事情,这虽然不是塚田家的事,但毕竟是残酷和不人道的。她是一个局外人,既不是警官,也不是研究犯罪心理学的学者,也不是报纸杂志的记者,她只是个自由撰稿人,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她还是要到处调查写文章,对罪犯的情况进行各种推测。当然,我也不认为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情。除了滋子,今后会有许多人针对这起案件写很多的东西,这是很有必要的。这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思考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以后应该如何预防不再发生类似事情。
——是这样的。
——但是,结果……许多人读了滋子写的文章,她很有成绩,功劳也很大,也许还会有钱。这些,塚田君不烦吗?让一个既未受过伤也不烦恼的人做这样的事情不让人烦吗?随便把别人的不幸当作素材,你没有想过吗?
就像当初滋子问他时候的回答一样,真一说。
——是的,我想过。
下了决心的昭二还是一副痛苦的表情。虽说下了决心,但还不想说得如此明白。
——是的,是这样的。
——对。所以,自从滋子的文章在杂志上连载后,我就想不能在这儿住下去了。
啊,还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昭二点着头用手摸着脸。
——你因为滋子的事情生气了?
——没有,一点都没有生气,我真的很感谢她。
——但是,滋子让你住在这儿,就是因为你是第一个发现这起案件的?你是作为素材来源而被使用的。
——但也仅此而已。在我困难的时候,滋子和昭二都给了我帮助,我真应该好好谢谢你们。
真一使劲的找话说。尽管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没有一点儿犹豫,但要把自己想明白的事情解释给别人听,还是很困难的。
——就像昭二刚才说的,为了搞清楚为发生这样事情的原因和如何才能避免第二次发生相同的事情,必须要调查犯罪、研究罪犯和进行分析。所以,滋子做的事情有着很深远的意义。不仅仅是滋子,女性来做这样的事情有着更为深远的意义。因为残酷犯罪的牺牲品多数是女性。但是,过去评论或写文章的女性多是新闻工作者,那个领域的人是不是太少了?
——是不是这样的?昭二好像很是为难。
——因此,我希望滋子要努力去做。但是离得太近不太舒服,会让我想起许多事情,考虑许多事情。我有时甚至会认为,新闻工作者是不是对别人事情都很不在乎。所以,我很痛苦,滋子离我太近,我很烦。
——嗯,我也这么想。昭二说,他慢慢地点着头,回头看着滋子工作的房间。
——当然,塚田君是痛苦,而且还可以远离痛苦的事情。但是,滋子却不可能逃离烦人和痛苦的事情。如果你觉得痛苦,而且已经下定决心了,塚田君,为了不让自己痛苦,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也没有资格说。但是,塚田君,你自己是没事了,但对滋子来说却不太好,那它就是错误的。既然滋子热衷于做这种事,我们就应该让她尽情地去做。
这几句话说得尖刻而又严肃,真一不由得认真地看着昭二。昭二仍盯着滋子工作间那扇关着的门,好像根本没有感觉到真一的眼光,但他似乎能看穿他的内心世界。
刚才昭二说过,大家都在考虑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以及应该如何避免再次发生类似的事情,所以,滋子的工作是必要的。对于犯罪报道,你问一百个人,一百个人会这么回答。但昭二并没有从心里真正理解这种精彩的回答。你这样想,只是为了安慰自己,但还是有许多无法理解的问题。如果把这些问题解决了,你就会比真一想得更深刻。莫名其妙的不得要领的不舒服感一消失,如果真一觉得在滋子身边照顾她的工作很痛苦,也许就很麻烦。
滋子曾经讲过,以前,她并没有发表的想法,也不会依靠什么,在她开始写有关失踪女性的报告文学的时候,昭二给了她最大的鼓励。昭二说,你能行,只有你才能写好,加油。
那个时候他的鼓励是真实的,现在变得犹豫是因为胆小的缘故吧。失踪和连环杀人是深度和程度都不同的两个词汇,是不可能通用的。
但是,以前勇敢地鼓励滋子的昭二和现在总感不安的昭二,哪一个是真正的昭二呢?哪一个也不是假的,哪一个也不是真的。两个而不是一个,他很苦恼。
突然,他想出来了。
——这两个人,都不要紧吧。
多余的担心。真一不再琢磨自己的想法了。如果要让心情极好的昭二评价一下滋子的报告文学的话,他一定很高兴,一定都是赞美之词。就算不能忘记刚才所说的事情,他也会把它藏在自己的心里。
这么长时间,真一从来没有和昭二谈过这件事。真一想过了,如果要对《日本文献》上的第一篇连载进行评论的话,昭二一定非常高兴,他会去书店买许多本书,发给工厂的工人。他是真的高兴,即使在真一面前也不会掩饰。很严肃地断言不能由着滋子去的他,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离开这里——这个决心越来越强烈,自己已经不应该再和前烟夫妻住在一起了。
真一把手放在收银员的柜台上,透过玻璃往外看,不知为什么,他叹了口气。自己的将来——必须考虑一下以后的事情。
门开了,真一条件反射似地说了一声“欢迎光临”,同时把眼光转向了刚进门的客人身上。
他的眼前,站的是通口惠。
8
从石井夫妇家搬到这家公寓已经有十几天了,这段时间里,真一经常梦见通口惠。睡觉时梦见,白天也会梦见,也就是所谓的白日梦。
夜里做梦的时候,无论什么情况,都是真一在逃跑,通口惠在后面追赶,没有一点变化。它真实反映了现实的残酷性,真一咬紧牙关、一身冷汗、浑身发抖地从她那里逃出来。梦醒的时候,他会猛的一下子跳起来,好像使用了紧急逃跑装置。睡醒后还觉得自己在逃跑,盖着毛毯的两只脚仍在前后摆动着。
和夜晚相比,白日梦的时间更短一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比如,在汽车站等车,汽车没有按时到站,真一后面排起了长队。真一下意识地往后一看,他居然看见通口惠站在队伍的最后面。或者,前烟滋子让他去买晚饭用的东西,他来到超市。进入宽敞的超市,一手拿着纸条,一手推着车,在超市里转。突然在一个拐角处,通口惠挡住了前面的路。
在做白日梦的时候,通口惠并不追赶真一,甚至有时她发现不了真一的存在。一定要在她只感觉到了真一存在但还没有发现的时候逃走——否则将会遭遇危险。但是,真一吸口气、眨眨眼的瞬间之后,通口惠就从汽车站队伍的最后面消失了,也不在超市的通道上。只是看错的、根本不存在的她能在真一的心中留下印象,只是幻觉而已。
不久,真一的心情变得很难过。为什么我会如此提心吊胆?为什么我要这样胆小、看到一些存在或不存在的东西?
所以,当真一发现通口惠站在便利店的柜台的前面时,他还以为这是幻觉,是一种新的白日梦,眨眨眼就会消失。
而实际上,真一停住了呼吸、像个傻子似地盯着通口惠。和记忆中的她——经常出现在真一梦中和幻觉中的她相比,今天站在眼前的少女有点胖,头发也剪短了。穿着一件白色毛衣和蓝色的牛仔裤,衣服都是新的,在店内灯光的照射下,毛衣闪闪发光。
“你好!”通口惠打着招呼,她抹的是淡红色的口红,“你去哪里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真一觉得胸口堵得慌,所以他的呼吸很不通畅,但他有一种想大叫的冲动。大叫一声,穿过柜台,打开自动门,逃到外面去,再也不要回到这里。
就在这时,刚才那两位年轻男女走近了柜台,他们把通口惠推到了一边,柜台上发出很响的一声,他们把篮筐放了上去,也许本来就是这么做的。真一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立刻清醒过来了。
那个男人有点心急似地皱着眉头看着真一,女的挽着他的胳膊也盯着真一。通口惠看了看那两个年轻人,马上退到了旁边。
真一取出篮筐里的东西,收银员开始打单。因为手指发抖,为了避免操作失误,真一慢慢地干着活。那个男人不耐烦地摇晃着身子。女孩仍抓着他,撒娇似地说,一会儿我们去那边的旅馆吧。
无论在什么样的噩梦和幻觉里,作为便利店的服务员,真一从来没有想过通口惠一动不动地观察自己。因此,今天的真一还是觉得自己在做梦。因为是梦,所以身体不能随意乱动;因为是梦,所以他的腿在发抖。
拿着买好的东西,两位年轻人说了声“谢谢”就走出了店门。他们一走,真一又要直面噩梦了。
“好久不见了。”
通口惠说,她又回到了柜台前面。她说话的口气很轻松,就好像是一个暑假没有见面的同学在新学期的第一天见面时打招呼一样。她甚至还满面带笑。
真一低下了头,把视线固定在柜台上,他感到了一股寒意。
“我不想说话。”真一没来得及细想,话就脱口而出了。
“但是,你必须要和我说话。”还是刚才的口气,通口惠笑着回答。
“我不想说话,我不想和你说话。”说到这里,真一不再恐惧,他生气地抬起了头,“我和你的律师说过,请你不要再追着我了。律师也说过,你这样做并不能帮助你父亲。所以,你还是回去吧,回去是为了你好。”
但令他吃惊的是,通口惠笑得声音更大了。真一第一次觉得她长得真是很漂亮。
以前,她可能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但现在的情况只能降低她的魅力,让她坐吃山空。过去一定是个漂亮女孩子。这和真一一样,只有在这种状况下,他才不是一个要逃离一个和她同龄的女孩子的胆小鬼。
但是,今天的通口惠看上去确实很漂亮,很平静。这和过去总是追着真一的她截然不同;和一边歇斯底里地哭一边追着他的女孩有着根本的不同。
对这种不同,真一有着本能的心理准备。对方的做法变了,一定要小心。
“律师没有和你说过吗?追着我是没有用的,我不会接受你的请求,不会去见你的父亲。被害人的家属不可能去和被告人见面的,连律师都这么说。”
“不是不可能的。”通口惠的口气就像是严厉的国语老师,她扬起眉训斥着真一,“你要是想去的话,一定可以见面的。”
“我不想去见面。”
通往里面办公室的门开了,店长走了出来。“你好。”通口惠打着招呼。真一看着店长,好像她是从远处来的救命的人。
店长走到柜台边,用眼神在问,发生什么事了?但是我该如何解释呢?
就在真一还没有想明白如何解释的时候,还没有尽兴的通口惠用欢快的声音问:“对不起,您就是店长吗?”
“是的,我是店长。”
“谢谢你对真一的照顾,我是他的堂妹。”
通口惠低头行礼,店长笑了。
“什么,是吗?”
她冷冷地看了看有点难为情的真一,真一的喉咙里好像塞了东西,说不出话来。
店长是前烟昭二的朋友,但是她并不知道发生在真一身上的事情,要解释的话,还必须从头说起。
“店长,其实真一是个很麻烦的孩子,”通口惠的话好像说不清楚,“他因为和父母吵架而离家出走的,我是来把他带回去的。”
“真的吗?”
店长惊讶地回头看了看真一,而真一却在看着通口惠。信口开河的她看上去很轻松,无所顾忌。
但是,她的眼睛没有变,稍离近一些看,她的眼睛没有变化。只是她没有大声地哭,大声地叫,但她的本质没有变。通口惠转过头一笑,在灯光映衬下,她的眼睛里闪着光。看到这些,真一不需要做任何解释了。
如果要在这里强行让她离开的话,不知道她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他不想让店长卷到这件事情中来。
“塚田君,真是这样的吗?”
真一转过脸看了看很是担心的店长,然后迅速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今天还不能说,很复杂。对不起,现在我能回去吗?”
店长看了看大获全胜的通口惠,又看了看板着面孔的真一。
“啊……没有问题,你堂妹来接你了,回去吧。你明天还能来吗?”
“当然,明天我一定来。”
真一离开柜台回到办公室,急忙脱下便利店的制服,因为太急了,胳膊有点火辣辣地疼。通口惠站在柜台前,不知和店长在说着什么,一边说还一边笑。
真一背着小型旅行包,大步走回店里。拉着通口惠的胳膊,向自动门口走去。
“对不起了,店长。”
“实在对不起了。”通口惠还在假装可爱地演着戏,“多谢你们对真一的照顾。”
真一拽着她穿过马路拐了个弯,向和前烟钢铁工厂相反的方向走去。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有一个公园,真一想把她带到那儿去。
“轻一点,弄疼我了。”通口惠在叫。但是旁边路过的人听起来,这分明是在撒娇。娇滴滴的,在闹着玩,但真一却非常怕这样的事情。
“你不要拽着我,我跟你走,是我在找真一君,所以要拽应该是我拽着你。”
“不要叫我的名字。”
“为什么?”
“不要你叫,你就不要叫!”
快到要去的公园了,真一还是一个劲地往前走。通口惠忽然看到公园旁边有一个小的茶馆,她指着茶馆说:“哎,那个茶馆挺漂亮的,咱们去那里吧。”
真一想,让他和通口惠进那个茶馆,两人面对面坐在一起喝咖啡,那还不如死了好。于是,他拒绝了这一要求。
好在公园里的人并不多,而且学校也在上课,今天没有孩子在公园里玩。真一把通口惠拽到公园里面的一个树丛旁,才把手放开。
“疼死我了。”通口惠摸了摸手腕,翻着眼看着真一,像是在发脾气似地说,“你是不是太野蛮了?”
真一的脑子嗡地一下,喉咙发干,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那里。你发疯了——不正常。脑子变糊涂了,不能接受现实了。在他坚持把头转向一边的时候,他脑子里的那根弦松了。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最后,他只说出了这几个字。
“什么打算?什么呢?”通口惠在装糊涂,“我一直在找真一君,最后我一定要找到你。”
“我说过多少回了,我没打算去见你的父亲,永远不。我不会原谅你父亲做过的事情,绝对不会原谅,你就等着你父亲被判死刑吧。”
刚一听到死刑两个字,通口惠装出来的少女形象一下子被打碎了,又变回到过去的她了。这里既没有便利店里的灯光,天又阴着,她两只眼睛里的光芒不见了,带着笑的脸在痉挛,甚至牙也露在外面。
“爸爸不会被判死刑,他是无实之罪。”
“不是无实之罪。”真一大叫着回答她,“你父亲是个杀人犯,他杀了我的全家。我说过一百回一千回了,你父亲为了要钱像个强盗似地进了我家,他杀了三个人!”
通口惠像是有点害怕似地眨了眨眼睛,但很快就恢复原状了。
“是的,他是杀了人,他杀了你那愚蠢的妹妹、自以为是的妈妈和无能的爸爸,他是杀了人!”
然后,她就像抓捕猎手的野兽一样猛地站了起来,尖叫着:“但是,怂恿我爸爸的是你!都是因为你的怂恿!”
真一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一动也不动。通口惠太清楚如何有效地攻击我。她的脸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花朵。
“我没有怂恿他。”
正在兴奋中的通口惠为了放低声音,用手按住嘴唇。
“是你,是你到处宣扬你家很有钱,父亲才会动那种念头的,你是有责任的,你必须向我父亲道歉。”
肩上的包一下子掉到了脚边,真一的头很晕。“对不起,不要那么大声音。”
通口惠也意识到形势开始朝对她绝对有利的方向发展,于是她也低下头看着真一。
“我也不想说这种话的,真的,我不想说。只是我想无论如何也要让真一君去见我父亲,所以才把话说过头了。”
她碰了碰真一的胳膊,像是在撒娇。
“去见见我父亲吧。你去见的话,一定会原谅我父亲的,那样的话,你一定会变得很快乐。其实我们都是同一悲剧的牺牲品。”
真一闭上了眼睛,眼睛里又是鲜血的颜色,这血色在搅动着他的心。
——我要杀了这家伙。
杀了她,现在就杀,不能犹豫,空手杀了她。
真一的手突然一动。他低着头盯着路面,身体一动也不动,肩膀不用动,连脚都不用往前迈一步,手,只需要动一动手指头。这就像正在睡觉的野兽突然闻见的猎物的气味,把眼睁开了。为了找到目标,用五个手指的指尖到处摸索。只要有一根手指摸到了通口惠,其余的手指就会一起向她发起攻击……
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公园前面的道路上叫他。
“塚田君!”
真一睁开了眼睛,他知道是谁在叫他。这个声音让真一从梦魇中惊醒,让他重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
顺着声音回头一看,只见水野久美挥着手向这边走来。她笑得很开心,脚步也很轻快。她好像只看见了真一一个人,根本没有在意她应该能看到的通口惠。事情很清楚,她在那里等着来帮他!真一默默地鼓励着自己。
通口惠嘟着嘴笑着说:“嗨,你女朋友来了。”
水野久美刚走到公园的栅栏边,就一口气跑到真一身边,边拍手边说:“怎么回事?我去便利店找你,店长说你提前走了。”
“嗯。”真一说。他知道自己的脸还在痉挛,身体也在发抖。他也知道水野久美感觉到了这些。所以,他没有说更多的话。
“今天没什么事情的话,我们去看电影吧,怎么样?”水野久美边说边挽着真一的胳膊,连一眼都没看通口惠。
“哎,这个人,对不起了。”通口惠笑眯眯地对真一说,“你为什么不和我打招呼?我,我正在和塚田君说话,请你不要插进来。”
还没等真一反应过来,水野久美就有了回答。她一副吃惊的样子,根本不看通口惠,而是歪着脑袋对真一说:“我刚才说什么了?怎么样?走吧。你刚才一个人就一直待在这里,冷不冷?”
水野久美在演戏,她的戏里只有真一,根本没有注意到通口惠的存在。果然,她拽着真一的胳膊,向车站方向走去。
“走吧!”
“不要开玩笑!”通口惠跳起来叫着,像是要把真一拉回去。真一也躲了一下,但和他相比,水野久美的反应更快。她让真一站在后面,她挡在通口惠的前面,然后举起手,用一点都不犹豫的准确的动作,猛地向通口惠的脸上打去。
一点声音都没有了。通口惠止住呼吸,睁着两眼,呆呆地站着。苍白的脸上清楚地印着水野久美红红的手指印。
真一第一次听到水野久美用威严干脆的声音在说:“不要再缠着塚田君了,你这个愚蠢的女人。我不知道重复过多少遍了?你没有脑子吗?是不是要往里面放一些臭豆腐呀?”
真一也是第一次看见通口惠无话可说。她只是嘴唇在动,但说不出话来。脸上的手指印就像奇特的化妆一样,让她脸上的色彩更加鲜艳。
水野久美接着说:“我是塚田君的女朋友,但是在事情发生时还不是,所以,我不知道事情的详细经过。但是,我知道你的父亲杀了塚田君的全家,目前案件正在审理之中。停止你的不合时宜的恶作剧吧。无论你用坏想法怎么去大吵大闹,事实是不会改变的。你不应该为你的父亲做这样的事情而高兴,你应该去问他。你谈话的对象不是塚田君,而是你的父亲。”
一口气说完后,水野久美又抓着真一的胳膊靠着他决然地走了出去。真一有种冲动,想回头看一下通口惠,但他告诉自己不能这样做。于是,他和水野久美一起往前走。
“我不会放弃的。”通口惠在叫,她的声音很弱而且还在颤抖,但真一和久美根本就没有在意她。
“我不会放弃的。你绝对有责任的,向父亲谢罪的应该是你,你的家搞得乱七八糟全是你的错。”
那些话从背后直刺真一的心,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也许他是想向水野久美解释一下刚才通口惠骂他的话。但是,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有些话以后再说吧。”她温柔地说,而且走得更快了。
后面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通口惠追了上来。“不要回头。”水野久美说。真一点了点头。他们已经走到公园的出口了。
通口惠的脚步声渐渐小了,不一会儿就听不见了,但还是听到了她扔过来的话:“我,正在卖身。”
真一旁边的水野久美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真一的步伐也乱了。但他俩像是商量好了,谁也没有停下脚步,仍然一直往前走。
“你们听到了没有?我在卖身,我已经和大叔订好了合同。如果不这样,我就无法生活,因为爸爸不在了。我已经成了大叔的玩物了。”
通口惠的声音越来越高,但说话的内容没有变化。
“你们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吗?每天每天,我要被肮脏的老头脱光了衣服折磨;从白天到晚上,我要把头放进他的胯裆。你们知道吗?”
真一出了一身的冷汗,水野久美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转过头悄悄地说:“真是不幸!”
通口惠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听不见了,但真一似乎还想听下去。
两个人还在往前走,公园里外的人都在围观哭闹不止的通口惠,有的笑,有的皱起了眉头。真一觉得很内疚,好像自己在做一件很残酷的事情。他突然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真一小声说。水野久美伸出手紧紧抓住他的手,笑着说:“好了,塚田君不要道歉。”
两人从公园一直往前走,拼命地走,好像要摆脱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差不多走了一站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快餐店。他们是第一次来这家店,人很少,可能是饭菜不太好吃吧。但是,所幸的是两人所坐的桌子周围没有一位客人。
“红茶,不好喝。”水野久美端着杯子,皱着眉头说,“你想要热的吗?”
“太凉了。——没想到我们走了这么远。”
水野久美喝了一口红茶,她缩了缩脖子。
“我要向塚田君道歉,刚才那样训斥你,你一定很吃惊吧?”
真一微微一笑:“那样的水野我可是第一次见,但是——”
“但是?”
“算了,不说了。”
“不行,你说吧。”她把嘴噘了起来,“我知道,你的母亲不在了,但是不要紧,你要坚强起来,你身上流的是她们的血。”
水野久美有一个姐姐和妹妹,她们是关系很好的三姐妹,经常换穿西服、鞋子和使用其他装饰品。
“我的母亲和姐姐都会对态度不好的女服务员或公共汽车上的醉汉严加训斥,而妹妹则会对企图逃跑的流氓踢上几脚。”
妹妹是中学三年级学生,从小学的时候就在附近的武术馆练习柔道。所以,水野久美向刚刚开始学习护身术的妹妹学过一点。
“我不知道水野要是不来的话,事情会是什么样?”真一认真地说。但是水野久美好像不愿意谈严肃的话题,只是咯咯地笑。
“你不觉得我们是真正的朋友,拆不开的朋友?”
真一微笑着摇了摇头。
“要是原来的情况,我会杀了那个家伙。”
水野久美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对不起,我说出这种讨厌的话,但这是真的,我知道发火杀人是怎么回事?”
“她,今天是不是说了什么?”
和平时不同,水野久美的问话看上去很认真,并有些恐惧。真一知道,她一定听见了通口惠大叫着说的那些话。是你怂恿的,我要去告发。
“噢,对不起,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就别说了。”
“不,没关系,我曾想过把所有的事情都讲出来,但没有勇气。”
其实水野久美已经知道了通口惠缠着真一和一连串的故事。但是……
“水野,刚才你看到我对通口惠那样做确实很厉害,但是,你不觉得我因为怕她而逃跑很不像话吗?”
虽然真一很认真地在问,但水野久美直眨巴眼睛,一副很难认真起来的表情。
“不会有这种事情的。”
“是这样的。我是一个对自己的事情非常怯懦的家伙。”
“有一点点吧。但是,你不是向对方的律师抗议了吗,不是在努力执行行为禁止命令吗?”
“但是,我自己却从未有过一点反击,像今天你那样去做。那样的事情,我连一次都没有做过。”
不知为什么,真一发现这个时候的水野久美的表情突然缓和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为什么会这样?真一看着她的脸明白了。噢,是这样的,今天我第一次称呼她为“你”,而不是“水野君”。
“我从未像你一样去斗争,”真一继续重复着,“我很内疚,我所内疚的就是她说的是我怂恿她父亲的。”
“怎么回事?塚田君会怂恿罪犯去自己家里抢劫吗?”
“结果是这样的。”
通口惠的父亲通口秀幸的目标从来就是钱,为挽救自己快要倒闭的公司所需要的钱。
因此,他向检查官供述——当初他和他的部下两个人曾经计划抢劫银行的现钞运输车。而一般的民宅,即使进去了,也不知道家里是否有钱。
但是,现实问题是,抢劫现钞运输车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万一被抓住了,家和孩子都没有了,所以,通口他们放弃了这个计划。就在那个时候,通口的一个部下对他说,在他们住处附近的一个游戏中心,他在和一个无忧无虑的高中生一起玩游戏时,听说他父亲继承了远房叔叔的遗产,一下子成了富翁。
“不用说,那个无忧无虑的高中生一定是塚田真一了。”水野久美目不转睛地看着真一。
“是我,是我说的。”真一摇着头,“我说的遗产当然是真的,我父亲从一个已很长时间不来往的远房亲戚那里继承了除税金以外高达一千万日元的遗产。我父亲和母亲都提醒我不要在别的地方讲这件事情,我当然也会很小心。但就在那个时候,我和一个从小学时关系就很好的朋友在游戏中心玩,以为那种地方很吵,别人不会听见的,我大意了。我告诉他我父亲得到了一千万日元的遗产,准备买一辆大型的野营车,所以我和朋友、还有你暑假可以一起去旅游了。”
水野久美像是要躲避似地把眼光落到了手上,真一以前也见过她的这种表情。两人相处的一天,就是在大川公园的垃圾箱里发现女人右胳膊的那一天,当时的情形很恶心,也很残忍。但作为发现者的她——不知为什么,我并不怎么害怕。
尽管她这么说,但她仍是默默地看着真一,那眼光和今天的一样。这是她心虚的表现,也说明了她的正直和善良。真一想,要让我再找一次的话,我可能还会喜欢这个女孩。
“通口惠的理由,”真一接着说,“因为我说的那些夸口的话有可能被她那被钱所困的父亲听到,所以,塚田真一才是万恶之源。如果她父亲没有听到什么富翁的话,他也不会成为抢劫杀人犯。因此,与其说他是加害者,倒不如说他是受害人。”
真一喘了口气,毫不害怕地把事情一口气说完。
“我认为她说的话有点正确,只是一点点,确实正确。那种话让谁听到都不是好事,所以,我的父亲和母亲再三提醒我不要到外面去说家里有钱的事,但是我没有听从他们的忠告。其结果就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确实有责任。因此,每次通口惠找我的时候,我都觉得不应该逃避。”
水野久美端起了杯子,那红茶已经凉了,看上去很不好喝。但是,这红色的液体映衬着她神圣的表情和认真的眼神。
不知是什么运气,今天店里只有真一和她两个人,别说是其他客人,就连服务员都不见了,都到柜台里面去了。店里也没有播放音乐,所以店里显得很安静。坐在对面的水野久美感觉到自己都不再呼吸了。因此,真一在这种寂静中,可以讲一讲自己的想法。
胆小怕事的是塚田真一,这个胆小鬼。我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讲给水野久美听,我真正的意思究竟是什么。
我只是希望她能给予否定,希望她能安慰和鼓励他,说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杀人犯通口秀幸他们、通口惠的理由只是说说而已。把她当成朋友,让她觉得自己很可怜。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和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进行联系和沟通。塚田真一,你的心里也就还剩下只能通过同情和鼓励这种频率和外界保持联系的无线电发射机了。
“我……”
水野久美小声说,眼睛仍盯着红茶。真一吃了一惊。
“什么?”
她抬起了头,把端着的红茶杯子放了下来,然后看着真一的眼睛。
“我今天没和你约好就急急忙忙地赶来,但是……”
真有点扫兴,她大概是要回去吧。
“我想赶快见到你,有话要跟你说。我看了《日本文献》。”
“是吗……那本杂志卖得很好。”
“我父亲的公司有人买了,他把它借回来了,我也非常想看。”
对于女儿发现死尸这件事,水野家非常关心。他们并没有让她不要再考虑它或是隐瞒什么,而是要让她把发现女尸的经历放到应该放的地方。
“滋子的材料很多,听说她访问了好多人,甚至还写了警方的情况,简直像个新闻记者。”
因为水野久美也认识前烟夫妇二人,所以和真一一样,她称前烟滋子为“滋子”。真一这么叫只是为了不把昭二和滋子搞混,而水野久美则认为如果称呼凭自己本事工作的女性为“前烟君的夫人”是不太礼貌的事情。
“滋子以前没有写过这么严肃的报告文学,这是她的第一次,所以还有许多不太清楚的东西,但这一次是个非常好的机会,她一定要更加努力。现在她的睡眠时间已经少多了。”
“要连载几回?”
“把原稿连载完。”
听滋子说,《日本文献》杂志社的社长决心要把那两个罪犯——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十年来的情况调查清楚并进行报道。
“那么说,现在连载的只是最初的一部分。”
“是的。滋子开始写的是他们死之前的事情和被害人的情况,但是,当罪犯被查明是那两个人时,文章的整个构成都有了变化。”
临时增刊号的第一期连载写的是滋子采访赤井山中被通称为“凶谷”的废墟的情况。那个地方原计划是要建一座大型医院的,后来因资金不足等原因停止施工了,剩下的地基和铁架被风吹雨淋,当地人都称为“心灵之场”,非常有名。
“绿色公路”上发生车祸的时候,他们正从赤井山下来,车行驶在前往东京方向的道路上。在发生车祸前不到一个小时,他们曾在“绿色公路”东京方向出口附近的一个加油站加油,然后驶往赤井山方向。所以,那一天的某个时候,他们曾在“绿色公路”上往返一个多小时,在回来的路上发生了车祸。
而且,他们就是在那个时间把尸体装进汽车的行李箱里的。大家都认为,汽车从“绿色公路”开往凶谷是为了寻找弃尸的地点,连警察和新闻媒体也都这么认为。但是现实情况是,他们并没有弃尸赤井山,而是放在行李箱里摔下了山。这只是采访凶谷的一种预测,但他们的真实想法是不是打算弃尸呢?
“滋子的报告文学写道,行李箱里的尸体——一位川崎的名叫木村的职员,这个人之所以被杀,是因为罪犯给电视台的特别节目打电话时,一位女评论员说他们是只会杀死女人的胆小鬼。事实也是如此。”
“准确地说,现在是无法搞清楚真实情况是什么,罪犯到底在想什么,因为他们已经死了。”
真一慎重地选择用词。因为他就这件事询问滋子时,她也是这么回答的。
“但是事实是,他们过去只杀女人,被女评论员讽刺后,才选择去杀男人,这只是推测而已。”
这位名叫木村庄司的最后一名受害人坐公司的车去冰川高原的别墅区出差,在回来的路上不幸与罪犯相遇。警察正在调查木村的脚印,但还是无法准确地判断出他是在哪儿失踪的。他的钱包和手机都没有找到,也许被扔了,也许被罪犯藏在什么地方了。
说起电话,罪犯绑架木村后还给他的夫人打过电话。这是在木村的尸体被发现后,他的夫人对警察说的。罪犯亲切地对她说:“给你的丈夫折千纸鹤吧”,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他的夫人说,木村的手很巧,纸鹤折得更棒,两个人谈恋爱就和折纸鹤有关系。罪犯就是因为了解这些情况才说“折千纸鹤”的。
对被害人家属的态度以及了解被害人的个人情况后并加以利用的手法,和日高千秋的母亲发现女儿尸体时的遭遇一样;而抢走木村身上的东西,则让人联想到古川鞠子的家属收到她的手表一事。如果没有发生车祸,罪犯还活着,说不定木村夫人也会收到亡夫的领带、手绢或手表。
和其他受害人一样,打给木村夫人的电话声音也是男孩子的变声。她正在收看HBS特别节目的女评论员挑衅罪犯的现场直播,她不会担心这种事情会和经常因工作出差的丈夫有什么关系。全日本的职员大概都是这样的,妻子也会是这样的。谁也不会想到灾难会降临到自己身上,也不愿去想。所以,在男孩子用变声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都忘记了按下电话机上的录音键,以便给对话录音。因为这实在太意外了,当电话被挂断后,她才想起应该给电话录音。因此,现在就无法将打给木村夫人的电话和打给电视台的电话进行声音比对。
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在他们死于“绿色公路”的车祸时,全日本都在呐喊,告诉我们吧,他们真的是罪犯吗?告诉我们吧!
在这起案件中,规模的大小只是模仿犯的附属品。开始时,他们要慎重准备以避开警察的眼睛。事实上,在发生车祸的一两天内,到处都在传说着,正是因为行李箱里放有“成熟男人”木村的尸体,所以不能肯定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就是杀害古川鞠子的罪犯。以杀人为乐的变态罪犯,不会随意改变对被害人的选择。无论电视台如何挑衅,以绑架杀害女性为乐的他们也很难突然改变自己爱好。因此,他们两个人很可能是看了HBS的节目后,想借着连环绑架杀人案的机会去干蠢事的得意洋洋的杀人犯。
文章接着写道,在栗桥浩美公寓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具少了右胳膊的、已成了一堆白骨的女尸,模仿犯的可能性没有了。光是尸体倒不让人激动,还找出了许多住在这个房间的人和连环案有牵连的确实证据。公寓里有许多照片。
今天,日本所有人都不会怀疑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两个年轻人是罪犯,但是,他们死了。不会再发生类似事件了,年轻女孩子也不用提心吊胆了,噩梦再也不会出现了。
前烟滋子的报告文学在两人都是罪犯的事实上又搭起了“台子”,并把大幕拉开。首先出场的是“凶谷”,然后被指责为“只会杀害女人的懦夫”,于是他们计划杀害“成熟男人”。而在按计划抛弃“成熟男人”木村庄司的尸体这一节上,滋子下了很大功夫,并考虑了舞台效果。他们出发去“凶谷”也是预先安排好的,滋子打算找个外景。在那儿他们准备搭一个合适的舞台,把木村庄司的尸体展示给大家看,他们是去现场调查了。
前烟滋子站在凶谷的废墟上开始写的,文章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那里不是一个被放弃的地方,从开始那里就是一个有准备的地方。
因为是一场舞台剧,所以有一套舞台布景,一套完整的废墟的布景,非常好。随后脚本出来了,演员们准备用命来演这个用文字写成的故事情节。
剧本完成了,在这儿开始演戏。虽然这是一场阴郁消沉的戏,但却是一件欢快的事情,是一场虽然让人厌恶但却充满真实感的戏。
可是,戏是要结束的。戏结束后,完成的舞台布景就没有用了,这是非常漂亮的废墟,不忍心破坏它。有没有人在这个废墟上写出合适的剧本?有没有人能再让这套布景活起来?
废墟在继续等待,等待合适故事情节的出现。所以,废墟决不会放弃,废墟在耐心等待。
终于,和第一部剧本一样精彩的剧本完成了,他们再一次把命放进了这片废墟。
这片废墟是为剧本而建,最初的剧本是贪婪与幻灭的故事,后一个是支配与绝望的故事。前一个讲的是儿时在此建成的设施和与之有关的钱的故事,后一个讲的是两个年轻人在这里向人们展示尸体并向人们说明现代社会不存在杀人戒律的故事。
前烟滋子来到凶谷,她抬头看看被雨淋得都变了色的铁架,走在肮脏的路上,坐在满是尘土的水泥地基上。11月5日的下午,在黄色的夕阳下,她在想象那两个年轻人的样子,他们在用舞台艺术家的眼光严格考察这里是不是公开木村尸体的好地方。但是,他们两个人也不会想到不到一个小时之后,会因车祸死去。
“真难受!”水野久美忽然说,“与其说难受,倒不如说是悲痛。”
读完前烟滋子的第一篇连载,真一也有同样的感触。通过第一篇连载,前烟滋子感叹说,为什么这是支配与绝望的故事?
“我也觉得很难受。”
水野久美把眼睛从真一身上移到了窗户外面:“为什么难过?”
“为什么……”
“滋子对什么感到难受?”
“啊!是这个意思。”真一使劲靠在椅背上,“当然是对受害人。”
停了一下,水野久美又反问:“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的。”真一本能地重复了一遍,他看到水野久美的表情很僵硬,好像还有点生气。
“我觉得滋子是在为发生这样的事情而难受,是为发生这样事情的人而难受。”
“这个……”
真一无话可说。原来是这样,这只是个开头,再这么接着说下去,他一定会和她对立起来。
“是这样的。做这种事情的人毕竟是少数。”水野久美说,“这是一件非常难受的事情,但事实就是这样,也没有办法。这种犯罪今天也不是第一次,过去也不全是。战争也是因人的邪恶而起。所以,我觉得应该是为人们做了这种事情而难受。但是……”
说完,水野久美咬住了嘴唇。刚才真一的话没有说完,她就接下去了,会不会和他吵架,真一会不会受到伤害。她看上去很是迷茫。
“但是什么?”真一轻轻地问,没有任何责备,只是在催促着她。
水野久美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才看着真一,露出一丝笑意。
“有这种感觉可能还是因为我是个女的,你听了可不要生气。”
“嗯。”
“我希望滋子更难受,不光是对人,还要对被害人,还有罪犯,让他们生气发怒。不是写一个人多次犯罪,而是希望他们披头散发,举着拳头,生气地大叫。”
真一睁开了眼睛,他从来没有这种想法。确实,滋子的文章压抑而冷静,但是文章还是充分表现了对受害人的哀悼。
“对事件进行调查后写报告文学,用这种充满感情的写作方法是不是不行?”水野久美像是在安慰自己似地露出了笑容,“写如此充满感情的报告文学,是不是像个新闻工作者?我曾经和父亲母亲谈过这个问题,但是——因为是比我多读了许多书的人——两个人说。至于充满感情的报告文学,怎么说也是迎合时尚的,确实,有许多东西是迎合时尚的。两个都赞扬滋子的文章写得好,还想看下期连载。”
但是你无法理解……这句话真一没有说出来,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说。
她刚才说的,有这种感觉还是因为我自己是个女的。和真一相比,对日高千秋和古川鞠子的事情,水野久美的感受更真切些。所以,对于发生在她们身上的灾难,她才会非常生气,对罪犯无比憎恨。而同为女性的前烟滋子能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从大处把握整个事件,显得非常大气。
“我想——”
水野久美的话还是有个开头,真一以为她的话已告一段落,正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听了她的话,他睁开了眼睛。
“想什么?”
“对于犯罪,文章是不是都这样写的——犯罪发生以后才进行分析解释?”
“分解因数。”
“嗯,差不多。”
久美又不说话了。真一看着她长着汗毛的脸知道过一会儿她还会说些什么的。我们再说什么,不是通口惠的事情吧。
她像是下了决心一样使劲地眨了下眼睛,接着往下说:“谁——是不是可以把塚田君家的事也进行一下因数分解?”
“嗯?”
“那还是按刚才那种写法?并不是要生气责难罪犯,也不是为死去的塚田君的家人哭泣,从开始到最后,那是写那种人的愚蠢和悲哀。”
“……”
“在这一个因数分解中,通口惠是不是一个可怜的被害者?她本身并没有做坏事。他的父亲犯了罪,把家毁了,确实她的生活乱了,非常可怜。但是,她今天对塚田君所做的事情,却是十分邪恶。但无论如何,在这个因数分解中,她都是一个可怜的因子。”
水野久美说。因为她是突然来见真一的,刚才还把话题突然转移到滋子和《日本文献》上了。
“我想说的是,如果刚才是正确分析的话,那一定是一种谬论。罪恶的东西已经全部消灭,只剩下可怜的被害者。邪恶的东西也不会只从他们的心中蒙混过关。但是,这很奇怪。所以,塚田君,你不能输给通口惠所说的那些话,她的话只是她说的,她是想让塚田君承担责任。”
——是的,我要承担的不是通口惠说的那些话,我要承担起自己的悔意。
“我想,如果塚田君读了滋子的报告文学,一定会生气的,但决不会为被害人呐喊的。所以,塚田君,你站到一边去吧。”
我为什么不会生气?难道是因为我不是像水野久美一样的女性?只因为我是个男人吗?从性别角度,和多数被害者相比,人们比较容易将感情转移到罪犯一边。
不是这样的,决不是这样的。与其说愤怒、感叹人的愚蠢,真一感叹的是一种强烈的悲哀。被杀的古川鞠子、日高千秋的家人,目前还在强烈地自责,被罪恶感所困扰,被痛苦所折磨。
真一在研究失去家人这件事的原因。无论谁怎么安慰他,真一都会说,如果不是自己无意中说的话让像疯子一样找钱的通口秀吉他们听到的话,那他的父母和妹妹到现在一定还好好地活着。所以,他在责备自己。责备自己应该受到的责备,惩罚自己应该受到的惩罚。
但是真一又在想,鞠子的爷爷和母亲、日高千秋的父母会怎么想?他们不会想到会犯和真一同样的错误。鞠子的爷爷、千秋的母亲曾在不经意中说过一些不经意的话,他们说的话并没有招惹残忍的罪犯。
但是,他们现在一定会责备自己。如果这样就好了、如果那样就好了。面对已经无法挽回的局面,他们会编出一百个、一千个故事,想象可以获救的最佳时机。
这只是想想而已,但真一无法忍受。
自己确实犯了一个轻率的错误,确实应该承担一部分责任,但鞠子和千秋的遗属不可能和她一起承担。真一不只是在读滋子的报告文学时会这么想,而是在考虑事件的整个过程中都是这样想。在这一瞬间、这一时候,那个倔强的豆腐房的大叔和在葬礼上痛哭的小个子的母亲一定在责备自己如何如何鞠子就会活着、自己如何如何千秋就不会被杀害。
无论如何调查、如何报道、如何分析,都不会揭示出这些东西。
我走过去,伸出手,想说点什么。你们并没有错,而正是我的粗心大意使家人卷入了一起凶残的犯罪之中,这是我说的。和我相比,你们没有错,没有罪过,你们不用责备自己。其他任何人都不能断言的事情,我可以干脆地说出来。
滋子写的报告文学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工作,但是,真一却是在从开始就无法实现这一意义的地方。因为这是别人的事情,他们才和滋子一起愤怒,一起呐喊。水野久美不理解,她希望愤怒和呐喊,其实她根本不明白。
大家都在想,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如何才能避免第二次发生类似事件?
真一在发抖,他知道“大家”包括水野久美,但是,真一、鞠子和千秋的遗属不包括在里面。
他知道,现在是久美送来的手的温暖,但过后却更加寂寞了。久美没有发现他们之间有一条很深的鸿沟,所以,她很简单地一迈,拉住了真一的手。而已经发现紧拉着手之间鸿沟的真一却再也动弹不了了。
“塚田君……”
水野久美抬起头看着真一,那眼光好像是在安慰病人。
“错了。”她说。
“啊?”
“塚田君刚才的想法是错误的。”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真一气势汹汹地说。
“我知道。”水野久美一点也不害怕地点了点头,“知道,不就是刚才我们讨论的事情吗?”
“讨论?”真一气汹汹地说,他现在已经没有刚才的感觉了,“讨论?我们?”
水野久美眨了眨眼。她的样子有点模糊了。
“我们没有讨论过,你是你,我是我。如何处理通口惠是我的问题,和你没有关系。什么事情需要和你商量?你根本无法理解我所想的问题,因为你不可能被逼到我这种境地。明白吗?”
对这个带有修辞性质的问话,水野久美非常意外地干脆地回答:“是这样的。”
然后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真一似乎没有听见。周围一片寂静,他们觉得应该有人出来给他们进行裁判。
不一会儿,真一说:“我们走吧。”
“嗯。”水野久美回答。就这样,两个人谁也不说话,真一一直把她送到离家最近的汽车站。
水野久美一个人上了车,在离开真一后大约一站地的距离,她都忍着没有哭出来。可能是过于忍耐了,神经很是紧张,等车到了可以大哭大叫的地方时,她却哭不出来了。
她想起了昨天晚上吃完饭后和姐姐的谈话了。水野久美生长于一个非常和睦的家庭中,从孩子时起到长成少女,她都会把自己的事情告诉家里人。但是,关于恋爱问题,她也只告诉了十九岁的姐姐。
从久美开始和一个叫塚田真一的少年交往时,姐姐就一直担心两个人的将来。两个人会吵架、很厉害的吵架,互相伤害,生气地分手。
——如果你的那个他能接受发生在他和他的家人身上的事情,他所受到的伤害会得到治愈,你们也会好一些。但是现在是不行了,做什么也没有用。
——我也不行吗?
——只有你是不行的,谁也不行,一般的女孩子不行。只有大人、像母亲一样的大人才能接受。要不,你就变成没头脑的女孩子,二十四小时只考虑自己的事情,也许会有办法。要像母亲一样,你又太年轻了缺乏经验,但你在我们三姐妹中是最聪明的。
姐姐劝她趁还没说不好听的话,还是赶快离开他吧。久美听了,很是生气,姐姐苦笑一下,说你要是喜欢就没有办法了,然后盖上被子睡觉了。
姐姐说得对,一双干涩的眼睛和一颗破碎的心。久美呆呆地坐着。
9
武上悦郎走出三楼的小会议室,穿过走廊,快步走下了楼梯。他腋下夹着的圆筒里装的是从9月11日大川公园事件发生后的八十天里反复绘制的地图的复印件。
进入腊月以后,连环绑架杀人案的联合特别搜查本部从黑东警察署二楼的训话室搬到了二楼北端的会议室。武上他们负责编辑工作,他们把桌子搬到三楼的原是资料室的小会议室里,在那儿继续工作。因为一些烦琐的小事,他一天不知要在二楼和三楼之间往返多少趟。
联合特别搜查本部于11月7日清晨召开记者招待会,正式宣布11月5日晚上死于群马县赤井山中交通事故的两个年轻人就是他们正在寻找的罪犯。记者招待会实况在全国播放,连火车站都发了号外。但是,在记者招待会刚开始的时候,普通民众的反应并不强烈。这是因为,民众对这两个年轻人的愤慨和信息量已经达到临界点,不会再有更强烈的反应了。大家认为,你们终于承认了,终于搞清楚了,在这种情况下,你们还要花时间做这样的事情。
人们已经做好准备,接受更大的刺激。那是11月5日晚上人们正在悠闲地看着电视,突然电视画面中插入字幕的时候,字幕上写着一辆行李箱里装有尸体的汽车发生坠崖事件,车里的两个年轻人当场死亡。那是在中断播放电视剧开始进行特别节目报道的播音员在继续报道的时候,播音员说,从其中一个人的住处发现了连环绑架杀人案被害人的遗物。暴风雨般的新闻报道瞬间偃旗息鼓,完全确认了车祸中死亡的两个人就是真正的罪犯。
从5日深夜到7日的早上的记者招待会,不断有人打电话给搜查本部,责问他们为什么没有迅速公开宣布,而是允许媒体先行报道。当然,本部也不会保持沉默,关于汽车坠崖事件和装在行李箱里尸体的身份,只要有查清的事实,他们会对外宣布的。尽管如此,他们仍很难得到社会民众的理解。
公开宣布之所以有一天的耽搁,决不是特搜本部在犹豫。在根据情况判断在赤井山中死亡的两个人是连环绑架杀人案的罪犯问题上,决不能有一点错误。之所以推迟公开宣布,是因为在其中一个名叫栗桥浩美的初台公寓的一个房间里发现了物证,要对这些物证进行一次确认的话,至少也要四十个小时。
武上第一次踏进栗桥浩美的房间是在正式记者招待会前两个小时,7日的黎明前。他在那里完成了鉴定搜查和现场拍照。武上之所以要去那里,是因为他要把从公寓主人和建筑公司借来的设计图和现场的室内情况进行比对,以便做成更加正确的现场检查地图。
房间在七楼,当武上坐着电梯往上去的时候,突然想起了接到赤井山事故后条崎反复说的“好像是空气清洁机”。他还想起了神崎警部默默地握着他的手小声说的一句话——“看见白骨了”。
栗桥浩美的房间里很乱,开门后,一股垃圾的臭味扑面而来,虽然鉴定班的人已经把垃圾箱里的垃圾全都带回去了,但还是有股臭味。也许这是和在这里发现的遗骨的臭味混杂在一起的缘故吧。
“说不定我的西服也会变臭的。”一同来这里的秋津看着武上的脸,皱着眉头说。
“这所公寓垃圾箱的垃圾也要全部带回警署,我去搭把手。”
秋津想打开窗户,武上制止了他。一会儿就能习惯这臭味了,这房间还能感觉到残留在房间里的人的体温。
这个单人房间大约有十个草垫子大,里面让钢管床、电视机、音响和衣柜挤得满满的,乱得连只脚都插不进去,其中只能看见一块蜜橘箱大小的地板。
秋津指着这些东西说:“这里共发现两个纸袋,一个装着女服,一个装着已变成白骨的尸体。”
武上环视周围,他在找条崎说过的空气清洁机,但是它已经被拿走,送到音响研究所对它工作的声音进行鉴定。据见过实物的秋津讲,它性能很高,价格也很贵。只是生活在这种杂乱的房间里,却放着昂贵的空气清洁机,武上觉得很像是黑色幽默。
在漫长的警察生涯中,武上见过太多的罪犯的老窝。做制服警官时,也有很多机会亲眼去看,但自从成了专门编辑后,就只能在照片上看了。
所有的老窝都给人一个共同的印象,就是特别零乱,并有一股寒意。罪犯策划的案件越是凶残,他的房间越是零乱。
发生凶残事件后,这里是被金钱或感情困扰的人的住处,当然不会有理由把这里收拾得清洁舒适。但是,给武上留下的零乱的印象却不仅仅是物质方面的。
混乱的感情就像漂在洗澡水上的灰尘一样到处漂着,并会粘满全身。武上并不太迷信,也不太相信灵魂和幽灵的存在。但是,在罪犯作案前住过的地方,总觉得有种邪恶的东西,这只是经验而已。有一位非常亲切的不动产业主曾说过——自杀者的房间、抢劫杀人的被害人住过的房间虽然是不幸的房间,但并不危险;真正危险的是罪犯住过的房间。
“床下面有照片和录像带。”秋津边说边蹲下身,把胳膊伸到床下面。
“塑料衣箱……高约二十厘米,两个,藏在床下的最里面。打开一看吓了一跳,里面有几盘录像带和许多照片。”
“照相机呢?”“没有找到。在栗桥浩美自己的家中也还没有发现,也许藏在别的地方了,也许是在出车祸的汽车里。在汽车坠崖时掉到车外面了,可能是掉在小树林里了,因为那里是个很陡的斜坡,所以还没有发现。”
“不管怎么说,估计很难在记者招待会开始前找到。好的,开始吧。”
武一拿出了图纸和卷尺,秋津也挽起了胳膊。可能是还没有习惯那种味道,他们用嘴巴喘着气。武上一边在想有味道的不会是他的西服,一边干着活。
干了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到走廊上休息。板着面孔的秋津抽着过滤嘴的香烟,边看手表。
“开始吧,”他把香烟吐了,“我们头上的炸弹快要爆炸了。”
武上发现,他挽起袖子的两只胳膊上淡淡地有了一层鸡皮疙瘩。
就这样,秋津说的“炸弹”在记者招待会开始后的十五分钟爆炸了。
在栗桥浩美房间里发现记录被害人情况的物证的消息在正式宣布前,就让媒体知道了,新闻也进行了报道。但是那个时候对情报要巧妙地加以控制,一直到最后说得都很模糊——正在验证的被害人的记录。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栗桥浩美房间里保留的照片和录像带里不仅有古川鞠子、日高千秋和木村庄司,还有其他女人的照片。其中一个人可以被推定为身份不明的被切掉右手的尸体已成白骨的那名女性,其他七名女性的模样也可以得到确认。
召开正式记者招待会的最大目的,当然是要公布这些内容。果然,已经开始素材大战的媒体和希望事件圆满解决的普通民众都受了很大刺激,像被人抄了脚跟翻倒在地。
还有七个人被害?她们的尸体在哪里?会不会还没有死?真是天真,这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
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共抓了十个人。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除了这七名找不到尸体和无法查明被害事实的女人以外,还有没有别的受害者?这七个人被害,是在古川鞠子和日高千秋之前还是之后?
最重要的是,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为什么要留下那些记录?
对这个问题,一个感伤的作家在8日的晚报上是这样写的——毁灭他人的精神,在心灵深处孕藏着自我毁灭的要求,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无意识中希望自己也要死去,并预见了它。驱使他们的是希望毁灭自我和他人的人的本能的冲动。所以,他们死后,让证据代他们讲述应该讲述的事情。因此,证据就被保留下来了。
武上用鼻子哼了一声,也许这就是文学,可以随意地写。他们把照片和录像带保存在自己的房间,仅仅是因为高兴。见到被害人生前的最后模样,会让他们想起他们带给她们的痛苦、她们对活命的恳求和掌握她们生杀大权的绝对支配感,他们通过这些物品可以很容易地随时回味这种喜悦。这非常有意思,而且他们也不会想到会被抓住关进监狱,所以,他们把照片等物证放在身边没有任何的犹豫和不安。
他们之所以是两个人,主要原因是要利用彼此的嗜好和感情。一个人是很脆弱的,尤其是作案,一个人是没有力量的。如果有个同伙的话,感情可以共鸣,变得更为强大。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就是互相产生共振,两个人一起发疯的。
这里不需要感伤,完全没有文学的东西。难道是毁灭自我和他人的本能?武上认为这是胡说八道。
如果把人的原因套用在野兽身上,就会停留在用猴毛装饰起来的深远的哲学上。如果远离犯罪作为一个旁观者是可以的,但它和现场的警察的切身感受相差很远。
武上打开二楼狭小的特搜本部的门时,突然想起了今天早上条崎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边翻的杂志,听说《日本文献》杂志的增刊号以报告文学连载的方式开始详细报道这一案件。而且他还听说秋津接受了采访,后来又拒绝了。
听说杂志卖得很火,它到底写了些什么,到底是“文学”。武上略微有点反感,但看上去还是非常冷静的。
这篇报告文学发表时,社会上对这起案件的热情已经过去了,人们看了晚报和电视,所以买杂志看连载了解事件真相的人不会太多了。不,就算人很多,也不会进行长篇连载。
尽管社会上是这样,但武上他们却还陷在这起案件中。他们和掉进地狱血池中的死者一样,必须不时地潜入池底,搞清楚事件真相和女性的身份及她们是否还活着等问题。
因为特搜本部缩小了规模,所以人员也只有原来的一半,但还是把只有训话室三分之一大的会议室挤得满满的。电话也响个不停。武上躲开了两把椅子,但还是撞上了第三把椅子,他用眼神向正在打电话的年轻同事表示歉意,向自己的桌子走去。
鸟居也在打电话,屋里吵得厉害,他用手指堵住了耳朵。他桌子旁边摆着两把椅子,一对五十岁左右的老夫妇互相搀扶着,看着正在打电话的鸟居。武上心里不舒服,尽管干了这么多年刑侦,他还是看不惯这样的事情。
规模虽然缩小了,但特搜本部仍在紧张的工作,这当然是为了那些拍了照片的女性。把她们全部找出来——这是现在最大的目标。他们正在严密搜查留下证据但已死亡的罪犯的行踪,在他们的活动范围内,很可能会发现隐藏起来的尸体。
11月1日联合特搜本部宣布缩小规模时,媒体的反响很大,抗议的电话和信件蜂拥而至。人们责问案件还没有结束,特搜本部是不是要放慢速度。虽然这次宣布给人留下了这种印象,但也不能解释。警察自己的表现越来越差。
但是,事实上他们并没有这么悠闲,但警视厅确实不能只在这起案件上投入大量的人力。所以,在查清七名女性身份问题上,只靠警视厅的力量是不够的。
记者招待会以后,也就是特搜本部公开她们的情报后不久,一名女性的身份被查清,两天后,另一个人的身份也被查清。她们分别是前桥市和田无市的女性。大家也知道了栗桥高井杀人团伙的动机了,但剩余五人的身份和失踪地点却无法预测。因此,与其把人员留在墨东警察署的特搜本部,还不如留下部分人员在首都圈里完成必要的工作,剩下人员轻装上阵,和关东地区的县警保持联系,加紧调查工作,这样效率会更高一些。这才是缩小特搜本部的原因。
第一个确认身份的照片上的女性是群马县前桥市的伊藤敦子,三十岁,职员,1994年3月15日前后失踪,她的失踪时间比古川鞠子还要早两年。
伊藤敦子出生在前桥市,东京短大毕业后在当地一家电子产品销售公司工作,任营业助理,工作非常认真,公司对她的评价很高。父母和两个弟弟都住在市区的家中。她喜欢养狗,每天上班前,她都要领着自己养的两只柴犬散步。
出事的那一天——1994年3月15日,非常平常的一天,敦子在带薪休假。一年前,她就开始在公司附近的学校学习绘画,兴致很高。她特别喜欢画风景画,周末经常外出写生。她从不和别人一起去,总是把绘画用具和画架放进小车里,一个人出门。15日出门时,她告诉母亲她去要涩川,那里有漂亮的采石场的遗迹,她一定要去写生。母亲给她带上了三明治便当,告诉她不管什么时候回来,一定要从那儿给家里打个电话。像这样外出写生,伊藤敦子都是早早出门,所以一般不会在目的地住宿。涩川离前桥并不远,所以敦子说晚饭前一定会回来的。
那天下午两点左右,在采石场写生的敦子还和待在家里的母亲通了电话。她说,这里的景色很漂亮,写生也很愉快,只是天气不是太好,她要在下雨前回家,以后再找机会来这里。
——简直就像被我包下来的一样,就我一个人,平时去写生,经常有人走过来指手画脚的,很是烦人,但今天非常安静,我真高兴。
虽然敦子这么说,但是母亲一想到停止作业的采石场中只有女儿一个人,就十分担心。母亲问她在哪里打的电话,她说是在离采石场约两公里的一个便利店里打的。她没带手机,母亲让她尽量早一点回来,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打过电话,而且到了深夜也没有回来。母亲一直等到第二天也就是16日的早上,她还是没有回来。于是,她母亲前往前桥警察署报案。
一开始,前桥署不认为这是一桩失踪案,而是一次事故,因为采石场并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如果不小心失足摔了下去,没有被人发现,也许她是无法行动的。根据她母亲的话,他们调查了涩川方面的石材公司,马上发现了已停止营业的公司的采石场,在离上越线涩川站往北约五公里的山中。途中,有门口摆放着绿色公用电话的便利店,据店员介绍,他记得昨天下午有一位年轻女子来买饮料,她还换零钱打电话,在结账前,她在电话里高兴地说了一会儿话。
但问题是,当他们来到采石场的时候,并没有找到伊藤敦子,也没有发现她的车。为了预防万一,怕她在难以发现的地方,听不到搜索队的声音,他们还请了石材公司的人带路,并动用了警犬,天黑了以后使用探照灯,一直搜索到半夜,但是连敦子的一根头发都没有找到。
第二天,扩大了搜索范围,不仅要找伊藤敦子本人,还要找她开的车。她一定会把车停在某个地方,如果车还在,敦子就很可能出事了;如果车不在,那这种可能性就会小一些。当然,他们也考虑了连车带人被绑架的情况,但这毕竟还是相对而言的。
敦子的车也没有找到,但是有人提供了目击情况。停车场旁边的加油站的店员说,15日下午四点半左右,在涩川站附近的计时停车场,有一位年龄服装都很像敦子的女性从停着的车里出来,前往站前的小卖店。虽然记不清楚车是不是小,但是有一点很肯定——她是一个人。伊藤敦子的打扮并不花哨,但看上去还是不到三十岁,她是个身材很高的漂亮女人。这是个男店员,他被她的美貌迷住了,不禁在想她的丈夫会是什么样子。但是他不知道敦子什么时候走出小卖店开车离开停车场的。看到漂亮女人,吹个口哨就很心满意足了。这些只能说明敦子没有在采石场发生事故,但问题是离开涩川停车场以后的她去了哪里,她是在哪里失去联系的。
一个星期后,根据线索,发现了意外的事实。据和敦子关系不错的一位女同事介绍,她过去几年一直和她的上司保持不正常关系,为此,她非常苦恼。这位有问题的上司现在其他分店工作,两人的关系也在一年前结束了。但是,这位女同事说,最近,这位上司再三表示要回来,敦子为此很是苦恼。
“敦子说,她去学画画正好是两个人分手的时候,开始是为了解闷,慢慢觉得绘画很有意思——她画画,觉得自己从噩梦中醒来,她不会再犯那样的错误了。敦子,完全重新站起来了。”
伊藤敦子的父母和两个弟弟听到她和上司的不正常关系后,非常震惊。惊讶的母亲调查了敦子周围的情况,敦子把交往的过程详细地写进了日记。根据日记记载,两个人的交往是由那位上司引起的,他始终掌握着主动权。这位上司以结婚为诱饵,经常找各种借口向敦子要钱。她之所以要和他断绝关系,与其说她是无法忍受这种不正常关系的痛苦,倒不如说她发现自己被这个自私的、只为钱的男人用花言巧语欺骗了。
敦子的这位原上司引起了前桥警察署的注意。通过调查,也发现了一些不太好的情况。他借了很多钱,生活很奢华,和女孩子的关系也很乱,经常和夫人吵架,他夫人几次带着两个孩子离家出走。当掌握了这些情况后,警察认为这不是一桩失踪案件,可能是一桩潜在的杀人案件。伊藤敦子的父母也不能肯定女儿落入这位逼她恢复关系的男人的魔掌并送了命,把尸体藏在了什么地方。
但是,没有证据,这位有问题的上司15日全天都在公司上班,在认定敦子失踪的时间段里,他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公司下班后他不在现场的证据比较零碎,但这些还不足以让他做供述。伊藤敦子的失踪案成了悬案,只有时间在流逝。
当她的父母在可能落入栗桥高井之手的七名女人的照片中发现有一张特别像伊藤敦子时,大吃了一惊。
当特搜本部决定公开女孩子的这些照片时,遇到了很大的困难。在栗桥浩美房间里找到的照片都非常清楚,被拍的女孩子的模样清晰可见,但是也不能就原封不动地公开。她们都被绳子绑上,戴着手铐,被铁链锁住,没穿衣服,脸上和身上都有被施暴的痕迹。武上在整理这些照片时,就觉得她们即使没有被绑上,没有被殴打,没有半裸,只凭她们脸上的表情,也不能完全向民众公开。
她们的表情里有比绝望更悲惨的东西,那就是栗桥浩美的恶魔般的做法。
照片中的她们,除了发出不能忍受的悲鸣以外,有的人还在微笑。当然,这不是发自内心的微笑,而是被逼着装出笑脸的。多数情况下,她们都是歪着嘴在笑,虽然嘴在笑,但眼睛却像死人一样没有任何表情,脸上还能看见泪光。
她们之所以不得不睁开被打得淤血的眼睛、忍受无法忍受的痛苦、露出和恋人肩并肩拍照留念时的笑容,是因为她们相信只有这样做才能活命。如果按罪犯说的那样去做,说不定能获救。是栗桥和高井把她们引诱到这希望的边缘。
把被害人控制在手中,露出真面目后,他们之所以能从被害人的嘴里问出他们的个人情况,也是同样的原因。如果这些人让我说自己的事情,想了解我,也许还有办法;说了自己的事情,自己还能活着,还有自己的家人、恋人和朋友,他们会想办法来救她们的,不会让罪犯把她们像扔垃圾似地杀死扔掉——因为想到了这些,所以这些被害者就讲了自己的情况。
这种虚假的希望比绝望更可怕,这只不过是耍了点伎俩让绝望的效果更大一些。
最后,特搜本部采取了折中的办法,他们公开了根据照片精心绘制的肖像画。根据肖像画和推测出来的身高、体重和身体的特征,让认为她们可能是自己失踪亲人的、报名的、认为可以承受精神打击的人看真正的照片加以确认。
伊藤敦子的父母非常肯定地去看了照片,在接触栗桥和高井的个人记录前,他们已经知道那一个人就是敦子。
伊藤敦子的身份被确认以后,武上就让前桥警署负责敦子案件的刑警石田写了份报告送来,在归档前他把报告通读了一遍。他当时属于风纪课,文件还是按失踪案件完成的。对于有不正常关系的上司,报告称要另外再谈,因为还是缺少必要的证据。
他打电话和石田谈了,但他似乎不想再做什么了。他对伊藤敦子案件就这么处理感到很惊讶,但电话已经挂断了。前桥警署以不当侵害个人私生活为由对那位上司提起民事诉讼,他发牢骚说非常愚蠢。现在,伊藤敦子被栗桥和高井所杀,自己也被牵连进来弄得很难受。她的那位原上司要是能一起死的话,总比让他这么费事要好得多。
为了看照片,伊藤敦子的父母来到特搜本部,现在,他们和在鸟居桌子旁边手拉着手的中年男女一样,一点儿都不害怕。在女儿失踪的两年时间里,也许因为害怕,他们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完了。
在等待失踪者回家的过程中,绝望和希望就像邪恶的两人三足似地经常光临。一天头上都是绝望,脑子里又全是那些不吉利的照片;一天又全是希望,希望张开翅膀飞奔而来,他们好像看到女儿坐在厨房里煮咖啡。这几乎就是想象力的自家中毒。
当鸟居申请特搜本部里的被害者对策班的位置时,很多人都感到意外,武上也吃了一惊。
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后,看他自己的表现就可以理解了。自从大川公园事件发生后,动作迟缓的古川鞠子的母亲陷入了错乱状态,这让鸟居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他想把借的钱还了。秋津不怀好意地眯缝着眼睛,说鸟居后悔要还钱是因为他想消除影响他出名的污点。但武上则认为能想到这儿就很不简单。
武上看见鸟居终于把电话打完了,他一边和站在旁边的那对男女说了声对不起,一边把地图拿了出来。
“这是你要的地图,只要大川公园的就行了吗?”
鸟居道了谢,接过地图。
“这两位是……”武上指着那两位中年男女。
“来看看是不是半年前离开家的女儿,他们的女儿经常出入大川公园,失踪那一天就去过大川公园,所以很是担心。”
武上点了点头。总之,要让他们鼓起勇气来看照片也许还需要一段时间,但和大川公园有关的情报都很重要。武上为自己打断鸟居的电话而道歉,他离开了鸟居的桌子。自己特地到这里看是因为担心鸟居的情况,看来他还在努力,自己也就放了心。
武上往三楼的小会议室走去,正好看见条崎从对面的走廊走过来。可能是上厕所吧,他正在用手绢擦湿乎乎的手,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脸色灰灰的。
最近几天条崎看上去没有精神,这也让武上担心。他原来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看上去很老实,走路有点内八字。他被心眼不错但说话刻薄的秋津起外号叫“女孩”。但是,说他没有精神也不是太明显。负责编辑的其他同事,谁都没有发现。自从这件案子在武上的领导下开始工作以来,对同一指示和命令从不用说两遍的、善于领会的条崎居然重复犯同样的错误。让他拿四份复印件,他只拿一份;让他装订文件他却把文件放进文件夹里。这些虽然都是一些小事,但以前的条崎决不会这样的。
大家都一样,确实太累了。在地基的时候,就不能说士气很高。罪犯都死了,只剩下未被发现的被害人。剩余五人,该确认身份的没有确认,该发现尸体的还没有发现,在受伤的程度上没有变化。当然,这对遗属而言也是个很严重的错误,即使在确认事实上,意义也是很大的。但是如果说刑警的头上没有乌云那是撒谎。
“条崎,不要紧吧?”
武上和他打了个招呼,条崎一下子跳了起来,并神经质地推了推眼镜,说了声:“啊,对不起。”这很像最近年轻人的做法,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说一句“对不起”。
“是不是拉肚子了?”武上边开小会议室的门,边开门见山地问,“是不是该换一家送外卖的便利店了?”
“不,不要紧的。”
条崎说。武上也走了进去。和楼下的特搜本部的喧闹不同,这里非常安静,是极普通的机关办公室的气氛,连电话机的铃声听上去都很温柔。只有黑东警察署配备的一台老式复印机正一边吐着纸,一边发出奄奄一息的声音,这是惟一的噪声。
条崎目前正在整理集中到特搜本部的和失踪女性有关的资料。从被拍照的女性的直接线索资料到电话及寄信人不明的准确度不高的资料,都要在这里整理到一起,在此基础上,按武上的安排分门别类,输进电脑做成数据库。好在条崎用惯了电脑,他打字的水平也很高。
如果查清了剩余五名女性的身份,就没有必要再做这样的工作了。但是,现在整理收集到的情报,随时能提供帮助,也许等到别的失踪案件或杀人案件时,它会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因此,他们向神崎警部申请,购置了一台专用电脑。在社会上还是非常关心这件的时候,在消息消失的无数男女的周围的人像今天这样回忆的时候,要尽可能多地收集情报,所以安排一个保管的地方还是不错的。
自从那次具有爆炸性效果的正式记者招待会以后,条崎一直很忙,每天不断的失踪者的名单,他们做过的事情,发生在她们身上的怪事和寻找他们的家人的声音。武上在想,这每一个情况都要认真考虑,没有精神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但是如果那样的话,很快就会没有干劲了。其实,在最初的一个星期,条崎刚来的时候,武上就准备了另一名替换人员。只是条崎没有一点泄气的表现,仍在积极工作,所以,武上也就随他去了。可是,也就是从几天前,就像气球泄了气,他一下子变得意志消沉起来。武上难以理解,这很难用能量枯竭来解释。
继前桥的伊藤敦子之后查清身份的是住在东京都田无市的家政服务员三宅碧,她十七岁,和父母及两个姐姐住在一起。她于1993年6月1日离开自己的家。她的父母说,准确地讲,最后一次见到女儿是在6月1日的中午。她到离家不远、步行只要五分钟的父母经营的茶室要零花钱,母亲给了她两万日元,她把钱装进钱包就离开了茶室。她的父母不知道她是外出呢还是回自己家了,他们从来都不问女儿会去哪里。他们就是这样的生活,
三宅碧是个家人无法管教的孩子,能讲清楚的是她的姐姐。她从小学高年级起就对学校的功课极不认真,到中学时更是出格,染着头发化了妆戴着耳饰去学校,父母不知被多少次地请到学校。参加高中升学考试时,没有考上理想的学校,怕考不上多报几所学校也不是她的意思,结果入学后三个月就退了学,以后就在家无所事事。这就是家政服务员的真实情况。
上学时的生活习惯完全被打乱了,三宅碧的生活很快变得乱七八糟。用她大姐的话说,三宅碧每天和朋友都是玩通宵,早上才回家,太阳高高的时候开始睡觉,和父母及姐姐几乎没有话说。只是对钱特别感兴趣,整夜地打电话,吵得要死,实在没有办法。后来父亲给她买了一部手机,这样一来,她和家里人更没有话说了。即使偶尔和家里人一起吃饭,三宅碧也是不高兴,非常不高兴。但是如果在那个时候,手机一响,她马上就高高兴兴地和对方通话。和眼前的家人相比,能用藏在手掌中的小型机械进行通讯联系的对方一定离她很近。
三宅碧在外过夜是家常便饭,父母也不责怪她。她经常两三天都不回家,等到钱用完了她就会回来,父亲就费尽口舌地教育她不要浪费钱。母亲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到以前的那种母女关系。从枯燥的案卷中可以充分想象到她母亲那无奈的口气。从案卷中发现,惟一还有点亲人感情的就是她的姐姐毫不隐讳地说出对妹妹的不满。
就在这种情况下,6月1日的中午,三宅碧从茶室拿了钱离开后,家人也没有担心。但是她走了五天后,家人开始担心,觉得她应该回来了。可是,即便如此,她的父母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当然,他们也没有去找警察。
就这样,三宅碧离开家一个星期后,母亲感到了不安。她并不完全掌握三宅碧的交友情况。据三宅碧的朋友和熟人说,昨天晚上还在新宿的剧场前看到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但那个男人的真名和住址都不知道,知道的只是他的模样和常用名字,可是这样的人太多了。
母亲很苦恼,和大女儿商量后,就去了当地警察署的少年课。那里有一位刑警,一年前三宅碧在深夜的路上卷进了一场吵架伤害纠纷时,这位刑警很是照顾她。
听完她们的介绍,这位刑警劝她们写一份失踪者的搜索申请表。事实上,像三宅碧这样的情况,警察也会马上进行搜查的。但是,一个星期没有回家还是一个很危险的情况,他们会和当地及附近街道的派出所交换文书,以增加他们在巡查时发现本人的可能性。从过去她和家里的关系推断,三宅碧卷进什么案件的可能性不太大,可能她离开家后就住在朋友那里了,或者是在新宿或涩谷附近开心地玩,没有什么不好的情况而忘了回家。所以他建议目前还是不要把事情搞得太大。
“那位刑警温和亲切,他说三宅碧确实不是一个坏孩子。”
“她发现没有自己待的地方,觉得很寂寞,但是她又不知道该如何表现这种寂寞,所以就开始了荒唐的生活。等到三宅碧回来之后,爸爸妈妈和姐姐要让她本人知道,你们去警察局了,很担心她的事情。而且等她回来后还要告诉她,这次有点过分了。”
接受建议的母亲和大女儿回家以后,仍没有写搜查申请,这是因为大女儿不同意。
“从过去到现在,让那孩子搞得乱七八糟,她总是做乱七八糟的事情,所以父母也总考虑她的事情,把我扔在一边。你们说三宅碧是个麻烦的孩子、麻烦的孩子,还是总考虑她的事情。她要是任性,你们也都听她的,而我却总是一个人。她像这样离开家,你们还是担心,等她满不在乎地回来了,难道还要用很温柔的语气告诉她你们很担心她吗?这可不是在开玩笑,过去一直是我在管她、担心她。像三宅碧这样离开家再回来,大家都说她的事情?我觉得只要大家对她冷淡一些,她才会明白。不这样做,她不会明白的。所以,我可告诉你们,如果你们写搜索申请,我就离开这个家。”
结果,他们没有写搜索申请。又过了一个月,三宅碧没有回来。半年过去了,她还是音信全无。但是因为大女儿的坚决反对而碰了钉子的父母,只能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心里担忧,不好提出搜索申请。没有证据也没有线索,家里人都希望她离开家以后,在市中心和朋友一起生活。
另一方面,当地少年课的刑警也知道三宅碧失踪好长时间了,他们通过曾因打架伤害事件一起被辅导的少男少女们寻找线索和三宅碧的消息,并进行了查找,但也没有太大的进展。有一个女孩子说,三宅碧在失踪前后曾多次卖淫,主要是在新宿地区,在卖淫期间,她好像和一个像总经理的男人联系挺多,但她也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具体情况。线索又断了。
如果不是从栗桥浩美的公寓里发现三宅碧的照片,家人还以为她只是永远离开家了。这样的话,他们也还能保持一种平稳的心态。
三宅碧的照片是很有魅力的,在她们七个人中,她的照片最多。中间还有她穿着衣服的照片,拢着头发,坐在椅子里正对着镜头拍的。所以,当看了绘画像后,她的父母和姐姐来到特搜本部时,刑警把这张照片拿给他们看了。她的父母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并问负责的刑警,她是否还活着。因为留下了这么完整的照片,所以说三宅碧一定和罪犯有关系,但是看起来又像是犯罪团伙的普通成员,不太像绑架杀人案的被害人。
当负责的刑警把三宅碧其他的照片拿给他们看后,他们知道这种可能性几乎不会存在。刑警用尽可能婉转的态度向他们做了解释,但这太难了。其中有一张照片是他们的女儿的下身穿着衣服,脖子上挂着狗圈,跪在地上,对着镜头的脸上全是被殴打过的痕迹。如果要是他们的成员,他们怎么可能会这样对她?
父母两人伤心地低下头哭了起来,但她的姐姐还是不相信,坚持还要看看其他的照片,这样的照片太不可信了。能让那么残忍的罪犯拍这么普通的照片,妹妹就可能是他们的同伙。这话让负责的刑警也大吃一惊。他问,你是说你的妹妹是绑架女性的罪犯的帮凶?大姐还在坚持,脸色苍白。是的,他们要想容易地绑架这么多的女人,如果同伙中有个女的,是不是就放心多了?我妹妹就是做这个工作的人。
最后,因为她的大姐的坚持,刑警把三宅碧所有的照片都让她看了,她用了三十分钟看完了照相馆制作的五本薄薄的影集。
看完之后,她就跑进警署的厕所吐了起来。
那个时间,武上正好在特搜本部里,他看见一位女警官扶着她从厕所里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后来听说了这件事,他很佩服大姐的聪明,但这种聪明并没有给她带来幸运。
不管怎么说,现在可以立起两块墓碑了,伊藤敦子和三宅碧。武上摘下老花镜,用手摸着眼镜,嘴里念叨着两个人的名字和失踪时间。
如果说三宅碧是在1993年6月失踪的话,那她要比伊藤敦子早,伊藤敦子是在1994年3月15日失踪的。根据这个情况,也无法判断剩下的五名被拍照的女性到底是什么时候失踪的。武上的脑子里突然有个念头一闪,剩余的五个人会不会都在古川鞠子之前被绑架杀害的呢?
这只是推测,缺少有力的证据。但是,武上也在想,消息不明的五个人和当时情况已经查明的伊藤敦子和三宅碧共七个人,会不会是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在策划大川公园事件之前作为“练习者”的牺牲品呢?那么,所有的绑架杀人案都是在古川鞠子事件之前发生的。
理由之一,在收集来的照片和录像带里没有古川鞠子和日高千秋。这对于利用大川公园事件首次向社会展示的栗桥和高井而言,与其说是有个人记录意义,倒不如说他们对有趣的事情感兴趣。“有趣”当然是说他们通过绑架杀人向社会传递信息,给电视台打电话,引起对事件关心的人的兴趣,让警察生气。
这两个人有一种欲望,特别想把自己做的事情向社会公开,特别想看一下社会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反应。但是,要达到这个目标,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完成自己的“作品”,花费工夫,弥补不足,反复试验。对完成的“作品”要进行检验,两个人互相评价,有满意的,也有需要反省的,然后再开始下一部“作品”。就这样不断的重复,他们掌握了完成“作品”所必须的情报和技术,熟练以后就会觉得无聊,他们会有再来一次的欲望。
有兴趣写小说或画漫画和自己拍电影的人,多少都有点不自信,开始时,不太有勇气把完成的“作品”向社会公开。最初只是自我满足,只有朋友和自己能看,把这种自我满足作为动力去完成下一部“作品”。等积累了一定经验和有了自信之后,他们才会把自己创作的“作品”展示给别人。栗桥和高井的心理可能和这个差不多吧。
他们没有给伊藤敦子和三宅碧的家里打电话,也没有送过遗物,更没有向媒体透露杀害她们的消息。这些情况足可以说明,她们对栗桥和高井而言还只是“练习”。如果用“练习”这个词比较残酷的话,那可以这样说——他们把她们抓去、虐待、杀害,用这种方式保持绝对的支配力,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得到满足。
武上认为,引起人的灾难的根源只有一个,那就是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但把这种关系如此露骨地表现出来的事情却很少。追踪调查栗桥和高井的所作所为,就像在露天挖掘人类的邪恶,到处都能看到散发着腐臭味的乌黑的矿脉。他们的野心非常简单,就是要从自我满足发展为获得社会的喝彩,他们用最简单和最具破坏性的办法实现着每个正常人都应该有的正常欲望。
无论是谁,都戴着王冠坐在自我幻想这个小王国的宝座上。这个想法本身既不邪恶,也不罪恶深重。要在这个勾心斗角的现实社会中生存下去,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是坐在宝座上的国王却向往着成为专制君主,这也是任何人都会有的很自然的想法。无论是他,还是她,每天都放眼外面的世界,希望扩张领土,让住在自己建立起来的城堡都市里的臣民越来越多。以重复某种程度的“练习”之后,在自己的力量得到确认的时候,国王就会决定出手了。
但是目标是千差万别的。他和她到底要做到什么样?怎样才能满足?要建立什么规模的王国?是实行善政还是实施专制?武上认为最后的结局也许就是人生。一个女人,作为一名顺从、心地善良、性格温和的妻子,她也许就是一个男人的女王,有着幸福的人生。一个男人,如果能成为一名企业家,被作为当地人物传中的名人流传,他也许会因为成了几百个职员的国王而满足。一个女人成为一名演员,也许她会建立一个成为某个时代女人们的偶像、获得男人的向往与欲望的自我王国。一个男人,成为一名学者,潜心于研究,即使没有很多的钱,但在为世人所不知的领域里取得重要成绩,也许这就是他的王国。
人都是这么活着的。武上作为一名警察局报告书的责任编辑,也获得了周围人的好评,他也在建立自己小的王国,至少他的妻子就是他的臣民,同时,他也是妻子的臣民。人们知道这是一种危险的关系,互相压制,如果无法忍受就会移民走人。但是有一点是不会错的,那就是大家都是臣民。我们只能在幻想中存在并生活,夺取领土,联合与分裂,共同开拓,互为臣民。武上想,说人是脆弱的,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
有些国王有时不需要进行谈判、交战、达成协议,也不需要进行意气相投地商量而扩大王国,留住要移民的人,强行增加臣民的数量。在实际生活中,这种国王有时会触犯法律,有时又不会触犯法律。但无论哪一种情况,他们都是具有破坏性的人。
具有破坏性的人决不会成为别人的臣民,他只想做国王,因此他很孤独。正是因为孤独,所以他们希望有绝对忠诚和绝对服从的永世臣民,有的人在生理上、有的人在精神上允许杀人。生理上的例子如北极地区的连环杀人犯,栗桥和高井不过是孤独的国王中的一员,他们身后留下了尸山和血河。
于是,他们制造了大川公园事件,以便让社会上都认可自己是那种国王。如果不在车祸中死亡,他们还会继续,这只不过是国王刚刚开始的进攻,他们得意之极。武上想,拍了照片和录像带的女人是他们过去的成绩,栗桥浩美把收有这些照片和录像带的箱子藏在自己睡觉的床下面,是不是可以说明他们已经完全忘了呢?
多数情况下,连环杀人犯都是单独作案,很少有两人一起做的。这样的例子美国很多,但是,在日本,本来这种连环杀人案就很少,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这种组合会不会是第一次呢?武上认为之所以对他们感兴趣,也就在于此。在这一点上,特搜本部全体人员的意见也非常一致。
为什么会是两个人呢?少年恶性犯罪中的多数团伙犯,虽然犯罪情节恶劣,但说到底是因为有近似暴徒的集团心理在作怪。但栗桥和高井的情况却迥然不同。“二”这个数字,是不是还隐藏着别的意思?
谁是指挥者?两个人不可能边平等地商量边进攻的,就算是迈出半步,也还有谁先迈的问题。
这两人真是奇妙的组合。从照片上看,栗桥浩美是个灵巧英俊的年轻人,与之相反,高井和明则长得又矮又胖,周围没有人说他聪明。听秋津说,不管在哪里,栗桥都是一个很引人注目的青年,也很讨女人喜欢,刚搞清楚他是罪犯的时候,看完新闻的他的女同学居然在大家面前痛哭流涕。
两人从小学时关系就很好,栗桥浩美经常是主角,高井和明则像影子似地跟着他。据他们的中学老师讲,高井和明有一段时间被栗桥浩美和他的朋友组成的团伙欺负。因为担心,他特地把高井和明叫出来,问问他的心里话,但和明的回答却让他很意外。
——浩美其实是个很寂寞的人,这一点只有我知道。现在我这样做,就是想能像原来一样和他做朋友,只有我才真正了解他。
这位任课老师认为高井和明纯朴善良但有些愚笨,听了他令人惊讶的回答后,这位老师再三劝他,说他这是非常任性的想法。但无论怎么说,高井和明都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聪明与愚笨,进攻与挨打,栗桥和高井的关系就给人留下了这种印象。这样的话,要想解开谁是指挥者这个谜团就显而易见了。
为深入调查两个人少年时代的情况,神崎警部成立了特别行动组,从上个星期以来,秋津一直在那里工作。武上不仅可以看到他交上来的报告,而且还可以听他讲。秋津说,还会有许多新的情况出现,但无法马上得出结论,只从过去两个人的关系可以推断出,主犯是栗桥、从犯是高井。
神崎警部成立特别行动小组的时候,武上还不能马上理解警部的意图。对查明事情真相而言,这种方法有点太委婉了。也许神崎警部在怀疑两个人的共犯关系。
事实上,经过细致的调查,高井和明身上的疑点很多。和栗桥浩美不同,警方几乎没有找到与高井和明有关的任何物证。
首先,从案件的全过程来看,他的所作所为就站不住脚。唯一清楚的就是“银河”咖啡屋女服务员的证词。11月4日晚上八点以后,一个像栗桥浩美和一个像高井和明的男人在咖啡店会面,这家咖啡屋位于从上越新干线开车约十五分钟的高级别墅区附近。
下午六点左右,栗桥浩美先来了,坐在靠窗户的座位上。他在选座位的时候说他在等人,过一会儿还有一个人要来。在不到三十分钟的时间里,他显得很着急。女服务员若无其事地观察着他。八点过后,高井和明终于来了。
在这之前的11月3日的夜里,5日在高井和明家轿车的行李箱里发现尸体的川崎公司职员木村庄司在冰川高原别墅区的某个地方失去了音信。用变声给待在家里的木村夫人打电话让她折千纸鹤是在那一天的夜里十一点左右,所以,木村应该是在打电话之前被绑架的。简单归纳一下,栗桥和高井是在3日十一点之前绑架了木村,把他关在什么地方,然后两个人去“银河”咖啡屋商量下一步的计划。
但是可以确定的是3日和明还在东京,他离开东京的时间应该是第二天即11月4日下午五点左右,约三个小时后,他在“银河”咖啡屋和栗桥会面。
这天早上,高井的父亲头晕昏倒,和明开车送父亲去了医院,然后又回家取换洗的衣服。父亲看完病之后,医生同意他回家,高井家人回到家已经是中午了。高井和明家经营着一家名叫“长寿庵”的日本荞麦店,他一直帮父亲打理生意。这天因为家里出了点事,店里临时休息。高井家有一栋看上去很舒适的三层小楼,一楼是店铺,二楼和三楼是卧室。
高井和明有一个比他小三岁的妹妹,叫由美子。下面是她的证言。傍晚五点半左右,她和母亲在厨房商量晚饭的菜单,待在店里的和明走进厨房,说要出去一趟。和明没有自己专用的电话,所以找他的电话都是打到店里。由美子知道有人从外面打电话给他,可能是栗桥浩美。
高井家的人也知道栗桥和高井之间主人和仆人一样的关系。由美子对此极为不满,不止一次地让哥哥断绝和栗桥的交往。栗桥向高井借了很多的钱。
高井和明突然说要出去,看上去很慌张。所以,由美子才猜想打电话的一定是栗桥浩美。但和明没有说出去见谁,只是急急忙忙地开着自己的车走了。之后,就一直到死于赤井山中的“绿色公路”。家里人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做了什么,没有任何消息。他母亲说,高井和明从来没有像这样离开家,5日早上,她想去警察署报案。但是他的父亲不同意,让再等一天。就在这时,“绿色公路”上发生了车祸。
11月3日,高井和明一天都在家里,所以他不可能参与在冰川高原别墅区发生的木村庄司绑架案。他的家人这样说——从东京到冰川高原开车走一趟需要三小时,夜里要快一些。事实上,11月4日,高井和明是按这个时间从家到“银河”咖啡店的。但有人提出会不会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即11月3日夜里,高井和明瞒着家里人开车出去,直到第二天早上再悄悄地回来。
但是如果要在木村夫人接到罪犯电话的3日晚上十一点前赶到冰川高原参与绑架木村庄司,高井和明至少要在晚上八点前从东京出发。“长寿庵”的营业时间是晚上八点,除了家里人以外,店里的客人也可以证明这一天和明一直工作在荞麦店打烊,所以这种猜想也是不可能的。
这样一来,至少可以肯定一点,木村庄司绑架案是栗桥浩美一个人做的。他给木村夫人打电话,一个晚上都和木村在一起,直到第二天下午很晚的时候,他才把同伙高井和明叫出来。
这是不是非常奇特的共犯关系?
另外还有一个非常大的疑点。什么都不知道的高井和明在东京照顾父亲的时候,栗桥浩美和木村庄司到底在哪里?
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除了东京的初台公寓,栗桥浩美还有一个关押被害人和杀人的藏身之处。包括拍照等活动都是在那里进行的。
这是在目前情况下特搜本部的正式意见,发现栗桥高井的藏身之处是特搜本部目前的一个任务。在仔细搜查两个人周围地区、查清他们的社会关系和事实关系、重现案件整个过程等命令中,这个任务显得十分重要。
那么,这个藏身之处到底在哪里呢?线索有两个。
一个就是木村被绑架的地方,即冰川高原的别墅区,11月3日星期天,木村庄司告诉他夫人要去参观的地方。说不定这里就是他被罪犯绑架的地方。
那一天,木村庄司本人是下午一点左右给家里的妻子打电话的,那个时间他还没有到冰川高原的别墅区。出了离那里约六公里的收费公路的出口后,木村连吃饭带休息进了一家快餐店,并在那里给他夫人打了电话,告诉她当天的安排,这些情况,木村夫人记得特别清楚。这家快餐店公用电话的记录本上,也清楚地记着木村庄司家里的电话号码。
木村庄司有自己用的手机,但不是公司配发的,而是属于自己的私人物品。可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用的是快餐店的公用电话呢?他的妻子做了解释。
“手机的性能不是太好。”她说,“好像是电池没电了,这种地方几乎是无法充电的。”
到目前为止,警察还没有发现木村的手机。所以还无法搞清楚手机状态不好的原因,但本人没有必要为这种事撒谎。木村夫人还说,过去木村拿着手机出门的时候,也有几回因为手机没电而很不方便。所以,木村夫人劝他换一部待机时间长一些的新型手机,可是因为忙,他一直没有去买。
那天夜里十一点,罪犯给位于川崎的木村的家中打电话时,是木村的妻子接的。在对话过程中,罪犯也没有讲清楚在哪里绑架木村的。从下午一点木村本人打电话以来,他的夫人再也没有和他联系过。所以还搞不清楚他在被绑架时,究竟是不是在事先告诉她的冰川高原的别墅区。
但是,在栗桥高井死去车祸的两天后,也就是11月7日,在冰川高原别墅区以北两公里处前往新泻的一片树林里发现了木村庄司的车。这样的话,有些事实就可以查清楚了。他的车里装有一些设备,发现时,它的电源已经被切断,按下开关出现的是冰川高原东北部的地图,但车里没有发现木村庄司的手机。
这个东北部是冰川高原别墅区中海拔最高的地方,因此,作为别墅地区的开发建设比较晚。听木村夫人和他的同事介绍,木村庄司是一位非常勤勉敬业的经理,他去尚未开发的地区参观学习,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天黑以后虽然不能参观了,但木村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他也许会认为柏油路是通往回家的道路。
搜查本部认为,这一天的下午,为了新建自家住宅而去别墅区参观考察的木村,天黑后开车往回赶,他会不会在冰川高原北部的某个地方迷了路?那里没有人家,即使有,也是人烟稀少的别墅区。他的手机性能不好,无法联系,只能靠卡纳比装置开车。就在这时,他遇上了栗桥浩美。
那个时候,时间还不太晚。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栗桥浩美把木村带到自己的藏身之处后,到夜里十一点给木村夫人打电话前的这段时间里,还让木村讲了许多自己的事情。那不是一般的话,甚至包括他们恋爱的情况,然后再居心不良地给木村夫人打电话。掌握这些情况是需要一定时间的。而且要让木村讲出这些事情也是要做一些准备的。不是在行驶的车里,也不是在可能被别人发现的地方,他们到了对他们自己最安全的藏身之处。然后要让木村庄司真正明白自己的处境——换言之,必须让木村明白栗桥他们已掌握了他的生杀大权,必须要回答他们的提问——否则,木村不会轻易讲出他的事情的。
另外,在给木村夫人打电话前或后,栗桥浩美必须把木村的车开出别墅区扔到山林里。虽然那是没人的地方,但如果放一整天的话,也可能被森林巡逻队发现。他们可能是3日夜里干的。这一天,长寿庵晚上打烊后,如果高井不是有特异功能往返于东京和冰川高原的话,栗桥不可能独自完成这么多工作的。综合两个方面可知,他们的藏身之处可能就在离冰川高原北部不远的地方。
另一方面,手机的记录也可以证明这一推论。
栗桥和高井还留下了因手机被探测到的痕迹。和有线电话一样,手机也无法在瞬间查明电话号码。但是,如果在某个地方拨打的特定电话,通过调查使用的中继站,则可确定电波发射区域。如果没有这套系统,电信公司就无法向用户收取费用。
9月12日,栗桥浩美打给HBS的电话用的是练马的中继站。23日,栗桥浩美打给有马义男的电话用的是新宿西部的中继站。而新宿中继站的天线覆盖范围中包括栗桥浩美的初台公寓。而栗桥浩美家的栗桥药店和高井和明家的长寿庵则在练马中继站的范围之内。10月4日,咳嗽得很厉害的栗桥浩美也是通过这个中继站给有马义男打的电话。
10月11日,也就是古川鞠子的尸体被发现的当天下午,有马义男去辨认尸体不在家,栗桥浩美给有马豆腐店打电话。这个电话是服务员木田孝夫接的。这个电话不在东京市区内,用的是位于群马县中部的中原地区中继站。中原地区中继站的覆盖范围包括冰川高原别墅区及其周围十公里左右的森林地区。
11月1日打给HBS特别节目报道组和节目结束后打给有马义男的电话,使用的都是同一个中原地区中继站。
他们的藏身之处,可能就在这个地区。
但最麻烦的是如果开车的话,电话可以在从冰川高原到市区的三个小时内移动,而东京市区里手机的机站非常多,它们是按几公里为一个地区进行管辖的,非常复杂。而人口稀少的森林地区则不同,一部天线可以覆盖很大的地区,所以,中原地区中继站的管辖范围相当大。根据这种情况,特搜本部决定以木村庄司车载装置上地图所显示的地点为圆心,半径五十公里的范围为重点搜查范围。其中,冰川高原别墅区是重中之重。对一系列的犯罪行为而言,别墅或租用的别墅都是极好的舞台。在警方进行一间一间地毯式调查的时候,加上以登记簿为原始资料做成冰川高原别墅区建筑物的一览表,但对于这些不动产,仅靠看登记簿还是不太明白,所以还需要群马县警方协助补充更详细的资料。
只有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才能真正搞清楚栗桥和高井的共犯关系。反过来说,对于完全查清他们两人在哪里开始犯罪的、经过什么样的过程和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等问题,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至关重要。
栗桥浩美的初台公寓里隐藏着栗桥浩美灰暗的梦,就像沉入海底的水上飞机,但这里没有高井和明的踪迹。即使在进行彻底的搜查当中,也没有目击者证明高井和明来过初台的公寓。只有一位报纸配送员一份不确定的证言。他说,今年10月初,有一个年龄和体形象高井和明的男人站在栗桥的公寓前,仰着头看公寓的窗户和其他比较高的地方,这个人比较奇怪的站姿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关于高井和明,还有人证实,10月中旬,有个很像他的男人在大川公园里走来走去。他在塚田真一和水野久美发现右胳膊的垃圾箱周围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在这种大的案件中,一旦确定了嫌疑人,警方就会收集各种目击证词,必须有足够的可靠性。人的记忆容易发生变化,和谎话不同,回忆和错觉不带有内疚和罪恶感,所以很难判断其真假。搜查人员就要像老练的古董商,对顾客拿出来的物品“证言”要冷静地分辨其真假。在这种情况下,“证言”无法反映对方如何诚实和如何热心的。
武上想,初台公寓前和大川公园的目击证词都要通过严格的鉴定才能保证其可靠性。特搜本部负责高井和明的刑警还注意到了除此之外许多可信度很高的证言。这些证言都说明了表面非常老实的年轻人高井和明的心里隐藏着兽性,具有很强的刺激性。但武上个人却不这样认为。虽然他把搜查记录等装订成整齐的报告书,但武上却在想,如果他不是责任编辑,而是现场的指挥官,他一定会让打报告的人对这些证言的疑点进行重新调查的。
栗桥和高井,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他们两人越发疯狂的呢?这就是他最想弄清楚的。武上想,如果把这些问题搞清楚了,整个案件就会水落石出了。
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会谈些什么?他们是不是经常活动?他们在哪里进行联络的呢?
高井和明的家人说,高井没有专用的电话,以前栗桥经常打电话来,他也到过长寿庵,但最近好像少多了。特别是大川公园事件后,11月4日,高井和明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后就出去了。如果那个电话是栗桥浩美打来的,那可是好久才打来的一个电话。另外,他的家人惟一知道的高井和明打给栗桥的电话是,10月13日栗桥的母亲寿美子从楼梯上摔下来受伤住院的时候,高井打的一个慰问电话。这个电话好像打了很长的时间。
人们很难记住家里人什么时候在哪里打的电话。但可以肯定的是,高井没有专用的电话,即使店里不开门,他用的也是店里的电话,长寿庵的电话放在很显眼的地方。高井和明如果是栗桥浩美手下的共犯,在商量事情的时候,要想不让家里人知道,是很难做到的。
栗桥浩美这边又是什么样呢?
当初,从他的尸体、出车祸的汽车里和“绿色公路”的事故现场都没有发现他的手机。特搜本部在对现场周围进行搜查的同时,也搜查了栗桥药房和栗桥在初台的公寓。
警察很快找到了一部手机,手机和专用的充电器一起放在初台的公寓里,合同书和费用申请书放在小厨房的抽屉里。
但是,无论怎么调查这部手机的通话记录,都没有发现有打给HBS、有马家、日高家和木村家的电话,但有许多电话是打给高井和明的,还有打给其他熟人的。没有发现打给关键地点的电话,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可能还有别的手机。
这就是说,栗桥用了两部手机,但是搜查本部没有找到和另一部手机有关的申请书、户头转账通知单和购货发票等。也许是栗桥随身带着,在出车祸时掉到车子外面去了。后来警察也进行了搜索,那么小的东西,真的能找到吗?
把栗桥浩美的姓名住址和全日本的移动电话通信公司的顾客登记表进行比对,警察只发现了他在初台公寓的电话号码。另一部电话的号码会不会是已经不用了,他们很可能是多次换用新号码了,每用一次再换一个新的。那么知道为这起案件购买的电话号码的人只有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了。
今后这种方法可能会改变,现在,购买这种手机不需要任何身份证明,非常容易买到。用假名字和假地址都可以购买,不可能查出栗桥浩美在哪里买的这种手机。但如果手机在的话,则可以通过检查手机本身,就可以查出保存在里面的通话记录了。
手机的信号无法查明,应该得意的栗桥为什么要在作案时用这种新式手机呢?在调查会议上大家谈了好多看法。有人说,如果自己被怀疑了,应尽快把电话处理了,更关键的是要减少能作为物证的通话记录。而武上却没有想到这么多。关键是在不小心把手机丢了或忘在什么地方的时候,要特别小心。
实际生活中经常有人把手机丢了。武上的女儿平时也不是丢三落四的人,但好像手机例外,她一年就丢了两部。他还在车站的站台上捡到过手机。在这种时候,捡到手机的人为了寻找失主的线索,就会查看保存在内置存储器上的号码和信息——这是善意的,没有丝毫侵犯别人隐私的意思。如果和自己使用的手机种类不同,不明白其操作方法,有时也会查机主登记的号码,这样也可以看到拨打和接听电话的记录。
会不会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现了像HBS的电话号码了呢?
有百万分之一的危险,但栗桥浩美不会不做好准备的……
关于这起案件,还有许多令人费解的地方,搞清楚的地方并不多。武上在阅读搜查资料并进行整理的时候,有两个问题想不明白。其中之一就是在这起案件中,精心安排和随意行动交织在一起。使用新式手机,说明他们在精心安排;但给有马义男打电话炫耀却是临时性行动。
高井和明和栗桥浩美,究竟谁负责精心安排的行动?谁又负责临时性的行动呢?他们俩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关系?好像都能想明白一样,但总有像谜一样的问题从各种想象和假设中跳出来,每一次都不一样。
高井和明在这起案件中起什么样的作用?随着案件的一步步发展,他的作用有没有变化?
——或者,栗桥的同伙不是高井?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时常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但武上总摇摇头又否定了。从两人死于车祸的情况推断,高井和明不会不知道这件事。他所起的作用是个谜,但他在这起案件中起一定的作用却是不争的事实。
在发生车祸前不久,他们在“绿色公路”出口处的加油站给车加油。这一点已经从加油站的服务员和在场的客人那里得到了证实,他们的证言十分可信。其中,引起特搜本部注意的是坐在恋人开的车上、和栗桥高井他们先后进入加油站的一位二十三岁女孩提供的证词。
她不仅见过他的模样,还记得曾和他搭过话。在他男朋友向加油站的服务员问路的时候,她去了洗手间,后来又在自动售货机上买了听装咖啡,回来的途中撞上了栗桥浩美。于是她说了声“对不起”,表示道歉。那个时候,她注意到他在看她。
当刑警问她有什么印象的时候,她说:
——看上去像是药品中毒。
因为有点讨厌他,她马上回到车里,并讲给自己的男朋友听,两人立即开车出发。
——总觉得那个人在追着我们。
她看见栗桥浩美向他们的车跑过来,她边说边掉眼泪,显得很害怕。
——都快看不到加油站了,我回头一看,那个人半蹲着站在路边,有人过来的话,他就抱着胳膊,好像在安慰别人,但她不太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加油站的店长也描述了同样的场面。他看到栗桥浩美追赶一辆年轻男女乘坐的红色吉普车(确切地说,他们开的是切诺基),一直追到公路上。但是过后,他好像特别吃惊地向后退,像是要从吉普车开走的方向逃开似地转过身,高井和明挡住了他,两个人搂着走到车旁边。
——因为当时不知道两个人是这起案件的罪犯,所以也没有特别注意,但还是听到他们在说太危险了。是栗桥浩美吗?是不太胖的男人,他摇摇晃晃。另一个人的脸色不太好看,但是记得不太清楚了。
这两个人的证言都说到了“好像是药品中毒了”,这一点应引起注意。当问他们是否有“接触具体药物中毒的患者的经验”时,他们都说没有,所以他们的体会只是从电影、电视剧中看到的药物中毒者类推出来的。但是,至少在加油站时候的栗桥浩美在第三者看来,精神不太正常,这一点非常重要。而且,也许高井和明是因为这个原因去安慰保护他的。
连环杀人犯因杀人而中毒、然后精神崩溃的例子并不少见。警方也非常清楚这个规律,即超越一定阶段后,杀人犯会有很强烈的自杀倾向。从这个意义上讲,栗桥浩美是不是也处于这种危险的境地呢?在“绿色公路”上发生的车祸说不定就是他在这种精神状态下进行的自杀行为。
要想把这些谜团解开,关键是高井和明。特搜本部也这么认为,武上也坚信不疑。他采用的是什么方法呢?他是怎么和栗桥浩美一起疯狂的呢?
如果能找到藏身之处,一定会有答案的。其实在其他地方找不到任何东西,他们的藏身之处一定会告诉人们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关系及分工,会有许多关于案件的证据。
自11月4日被叫到冰川高原站以后的一两天里,高井和明一直和栗桥浩美一起行动并支撑着栗桥。即使单独看这一起案件,也很难发现有第三者,也不是被威胁没有办法,他知道这件事,并积极地和栗桥浩美共同行动,并成为精神已经变得脆弱的栗桥浩美的支柱。
那么,高井和明自己的目标又是什么呢?在这之前,他是什么时候和栗桥浩美一起行动的呢?是什么时间开始的呢?
武上想,无论再早,也应该在古川鞠子被绑架关押之后吧,也许还要晚一些。以前的杀人案可能都是栗桥浩美一个人干的。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有许多的照片。在那段时间,杀人并留下记录只是栗桥浩美个人的爱好。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高井和明参加进来,唤起他对挑战社会的决心,让以前只是嗜虐的兴趣向带有声明性的剧场型犯罪发展的呢?这就是武上说的“二人狂”。这种“二人狂”是像栗桥浩美这样轻薄的人的简单的脑子就可以建立起来的,实在没有办法。
如果没有对社会极深的自卑感、仇恨和排斥,他们也不会做那样的事情。只有栗桥浩美一个人,他是跨越不过去的,所以高井和明才在一起的,让他在是为了在超过吃水线以后保持平衡。
从来都没有被社会认可过,在和不在都一样,同学们轻视他,老师疏远他,少年时代就是这么过来的;后来的情况也没有好转,日常生活要靠父母照顾,像个呆子一样生活的青年。这样的他看到沉溺于杀人这种非正常生活的儿时朋友的另一种生活。那里描写了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无论如何要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轰炸的中心地区已经全部燃烧起来了。
“武上君,你的电话。”
有人喊他,武上猛地抬起头。正在抽着的烟的烟灰落了下来。武上边拍着像蚯蚓尸体一样长长的烟灰一边拿起了话筒。
“喂,是武上君吗?”听起来声音很熟,“好久没联系了,对不起,我是‘建筑家’。”
转椅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武上坐了起来,把烟掐灭了,他紧紧抓住了话筒。正在对面桌上打电脑的条崎也停下手看了看武上。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武上说,对方在笑。
“还好没说不接电话,实在是忙晕了。”
“——没办法。”
“我有兴趣,但是如果再搞成胃穿孔就太可怕了,老婆坚决反对。”
“那是当然。”
略微咳嗽了一声,“建筑师”接着说:
“就算你不同意,我也想和你见一下,把这样的事情委托给我,当然?”
“是的。”
“可以把照片也带来吗?”
“按计划已经做成了准备文件。”
“武上君,差不多就自愿退休吧,过去默默无闻做出的成绩是你全部的价值,你打算去警备公司工作吗?”
“像我这样的人,可能过不了悠闲自在的生活。”
对方笑了,有些晦涩。
“一个小时后,老地方见。”
“没问题。”
“把文件带来。”
“……”
“我想看一下资料,看看它是不是对我有用。”
“知道了。”
“你不要担心,我想了解的只是建筑物,这样可以吗?”
说完,“建筑家”把电话挂了。武上也把电话放了回去。
突然,他看到条崎用怀疑的眼光盯着他。看到武上也在看他,条崎把头低下了。
“条崎,走,一起去散步吧。”武上拉开椅子,站了起来。
说是去散步,其实大家都知道,武上是要把现场调查案卷中的地图和图片和实物融合在一起。其实,条崎也打算这样做,只是还需要计算几个数据。武上说,准备好了拿过来。
“只是说确实想去散步,但有你想听的情况。”
条崎眨了眨眼睛。武上的妻子曾见过几次条崎,她对他的评价是“长着一副孩子刚刚睡醒的脸,这样的人很受年长的女人喜欢”。他会让人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保护欲,这可不是当刑警的好性格。
条崎去拿来散步用的东西,武上在等他。走出墨东警察署的正门,武上点着了烟。就在这时,他想起来了,在大川公园垃圾箱里发现右胳膊的那天,他和塚田就坐在这里说话。那个时候,透过烟雾看到的是一张略显疲惫的少年的脸。
那个孩子现在怎么样呢?罪犯死了,案件基本结束了,那个孩子会安心了吗?
一想起这些,武上又记起了当时和那个少年谈话的时候,原想和他说、但最后也没有说的话。
因为当时无论武上怎么跟他说“你没有责任,在你家人死亡这件事上,你没有任何罪过”,他也不会听进去。武上并不直接负责这位少年家人遇害的案件,但他还是知道详细情况的。抢劫犯之所以去抢劫这位少年的家,是因为他和朋友在说家里得到了许多钱的话被罪犯听到了。正因为如此,武上才要说,“你没有责任”。在这之前,他还有一句话想说。
——你将来想当刑警吗?
与其心怀罪恶感、惧怕世界上的邪恶,还不如积极地同他们斗争。这样的话,也许会有另一种人生。武上也是早早失去了父母,孩提时决心做一名医生,他想把这种悲壮的崇高的豪气送给塚田真一。
但是,在当时情况下,他没有说出来,因为那个少年看起来非常绝望和疲惫。
“让你久等了。”
条崎跑了过来,这里还有一个很疲惫的少年。武上的内心在苦笑。
10
“刚才有一个找我的电话。”他们刚走出墨东警察署的大楼,在第一个拐弯处,武上就开始说话了。
条崎像个腼腆的恋人一样在他后边跟着。武上打算到大川公园去,在公园里转一圈再回来。这样的话时间也够了,话也能说完。
“其实,我是有事找他。”
“你还要盖房子吗?”条崎有些机械地问。
“是。”
“是吗?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以前的一位同事。”
他们来到大川公园门前的马路上,武上向公园入口处走去。
“十年前,他和我都在本厅工作,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刑警,但是他因为胃穿孔病倒了。”
“是胃穿孔吗?”
“是的。赶快住院做手术,而且这已经是他的第三次了,他的胃壁已经很薄了。他的夫人又是哭又是生气,说他这些都是因为当警察才得的,后来他就辞职了。”
“十年前……那他现在有四十岁了?”
“是的。他首先不用担心生活,夫妻两人生活,他的夫人是学校的老师,有很稳定的工作,而且他们两人也不用赡养老人。”
“这可是悠闲自在的生活。”条崎说。
“他出租房屋,基本上不太忙。”武上继续说。十字路口的绿灯亮了,他大步走了过去,条崎在后面小跑跟着。
“身体恢复以后,他变得很无聊,开始学习他以前感兴趣的东西。他喜欢建筑,小时候就想成为一名建筑家。”
“那他为什么又去当警察呢?”
“不知道,也许职业训练学校的目录里,既有警察学校又有建筑学校吧。”
条崎没有笑,只是认真地问:“是吗?”他在认真听武上说话,又好像在看头上的天空。武上有点迷惑了,他带他出来散步不是还有一个目的吗?条崎,你有什么苦恼吗?没有精神,怎么回事?
走进大川公园的大门,他们来到了公园里面。虽然这起案件的影响已经完全不存在了,但因为是冬天,人还是很少,只有风刮在身上。
武上从口袋里掏出烟,在室外抽烟感觉很好。
“经过三年的刻苦学习,他成了一级建筑师。”武上一边吐着烟,一边接着说,“但是他既没有开家事务所,也没有去别的地方找个工作。这是因为他夫人不同意,她怕他如果再卖力工作,胃又会穿孔。敢训斥丈夫‘不许上班’的老婆,我见过的也就他夫人一个。”
条崎边走边打喷嚏。
“因为他对建筑感兴趣,所以他首先为自己家重新设计了一所住宅。去庆祝乔迁新居的许多朋友都认为他很不简单,就请他为自己设计住宅。这样一来,他就有工作了,不会为生活所烦,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过得很愉快。真是让人羡慕的生活。”
“确实如此。”条崎说,态度有点冷淡。
“但是,他是个有点怪的人。”
“怪人?”
“是的。从他当刑警的时候,他就比别人更喜欢建筑。我不是和他一起出过现场吗?到了现场,与向有关人员问话和查看尸体相比,他却更仔细地观察现场和周围的建筑物。他说,和撒谎的人说的话相比,这些情报更有可信度。”
公园里一座喷泉正有气无力地喷着水,武上在喷泉旁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例如,我和他在本厅一起上班的时候,市区发生一起一家主妇被杀案件,案件发生在周末星期六凌晨两点左右。他的丈夫加班和应酬结束后,非常疲惫地回到家里,他发现妻子在一楼的厨房里被人用毛巾勒死。他完全慌了神,在打报警电话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二楼睡觉的、上小学的儿子却平安无事,他没有听见东西的响声和母亲的叫声。罪犯是从洗澡间旁边的杂用房里进来并逃走的,他从外面割开玻璃拉掉窗栓的。遗憾的是,屋子周围没有留下罪犯的脚印,但在屋里面,却留下了两个约二十厘米的橡胶底的脚印。
主人回家的时候,只看见厨房亮着灯。因为厨房没有窗户,从外面是看不见灯光的。主人也是打开大门后才知道妻子还没有睡觉,所以,当他看见尸体时,大吃一惊。他的妻子穿着睡衣,外面套着一件薄羊毛衫,光着脚穿着一双拖鞋。因为当时是4月底,天气还不是太凉。被害人的床上也没有躺过的痕迹。
厨房和客厅的抽屉全被打开了,书报架也倒在地上,但屋里还不是太乱。放在餐柜抽屉里的五万日元现金不见了。被当做凶器的手巾原来是放在洗脸间的。
当接到报案的警察赶到时,被害人的身体还是热的,这说明是在一两个小时前作的案。尸体也没有从厨房移动的痕迹,好像曾经打斗过,地上铺的垫子乱了,调味品和餐具掉在地上。被害人好像是要向和罪犯相反的方向逃走,她是在被打倒后用毛巾从后面勒死的。喂,条崎,你是怎么看这桩案子的?
听他一问,条崎马上回答:“盗窃犯入室盗窃时被女主人发现,然后把她杀死。”
“开始他没有打算把家里人杀死吗?”
“要是这样的话,他应该准备好凶器,就不会用洗脸间的毛巾了。罪犯以为家里人都睡觉了,但是女主人却还没睡,她在等还没有回家的丈夫。是要慰劳他呢,还是要批评他呢,不得而知。罪犯看到她后就开始紧张了,最后把她杀了。罪犯只拿走了容易找到的餐柜里的现金。他没有上楼,所以孩子没有发现他。”
“那书报架呢?”
“可能是罪犯和被害人打斗时碰倒的?不对,错了,打斗的地方是厨房,那是罪犯着急逃走时碰倒的。”
“遗憾的是,到杂物间的窗户跟前,不用经过客厅。”
条崎摘下眼镜像个孩子似地瞪大了眼睛。
“我们暂时不考虑书报架倒地的这个问题,当时,我的想法和现在你的想法一样,这是一起入室盗窃案。正好在那段时间,有同一个犯罪团伙经常在这一地区盗窃作案,这个地区被指定为重点巡查范围。”
条崎又把眼镜戴上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武上笑着继续往下讲:“当然,我们也没有忘了一个原则,即在已婚女性被杀的情况下,首先要怀疑她的丈夫。而且这起案件是她丈夫第一个发现的。因此我们进行了深入调查,看他们的夫妻感情如何,有没有经济问题,案发当晚丈夫有没有可疑举动。但是,我们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他们是一对非常幸福、形影不离的夫妻,这在附近都是出了名的。就我的观察而言,那天晚上她丈夫的慌乱也没有撒谎和做作的感觉,那确实是发自内心的慌乱。所以,我们最后下了一个结论,这是经常在该地区入室盗窃的罪犯所犯的抢劫杀人案。
“但是,在我们中间,只有他、那个建筑师一直没有说话。后来他说,这是她丈夫作的案。
“我问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论,他说,你看看这房子就会明白了。
“为什么要建这样的房子,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的人就会把女主人杀掉。
“他说,这对夫妇是有钱人,但房子不是新建待售的而是定购的。大家都在苦笑,但我却对这位古怪的建筑师的意见非常有兴趣,所以我和他一起去给这对夫妇建房的建筑事务所进行调查。果然,我们发现了意外情况。在建这栋房子时,都是丈夫一个人提出意见并交订金的。作为被害人的妻子只是一味地赞成丈夫的意见,没有提出自己的要求和希望。而且,和建筑师也只是开始时打了招呼,后来就再也没有说过话。”
“这就是意外的情况吗?”
“太意外了,好好想想,至少有点不正常。等你将来成了家要建自己的房子时就会明白了。”
不知道为什么,条崎低下了头。
“家不是丈夫一个人的,它也是女主人的。所以,一般来讲,无论怎么老实的女人在建房的时候都不会保持沉默的。更何况这对夫妇还是远近闻名的恩爱夫妻。丈夫不征求妻子的意见,怎么想都不对头。用建筑师的话说,她一直默默地坐在丈夫旁边,丈夫每说一句,她都像一个木偶似地点着头。”
武上用小指头夹住烟,抬起胳膊在空中画了一间房子的形状,一个三角形的屋顶。
“我决定和建筑师一起再去一次现场。在去之前,我们到公司拜访了那家主人,告诉他很抱歉,还要去家里检查一下。他一点都不烦,发自内心地笑着,然后把钥匙交给了我们。建筑师说,这家主人挺自信,好像没有人知道他是凶手一样。建筑师往屋门口一站就说,首先这家房屋太低。他接着说,这虽说是豪华的定购房屋,但它的一楼和二楼却只有便宜的新建出售房的高度,如果是不太担心费用的人建房的话,一般会把房子建得尽量地高。如果不喜欢高房子的话,完全可以建平房。但是这家房子尽管是二层建筑,但房子却是出奇地矮。建筑师说,这很能说明这家主人的心态,他要把妻子和孩子关在这座屋里,就像小鸟一样掌握在自己手中,然后再让他们窒息,慢慢地死去。”
“走进屋门,这种情况就更加清楚了。因为房子低,所以楼梯很陡,楼梯下面的客厅是那种只有房支柱的建筑风格。上了楼梯,二楼就是夫妇两人的卧室,旁边是主人的书房,在书房里对厨房的情况可以一览无遗。主人站在二楼的平台上,也可以从上面观察到在厨房里干活的女主人的情况,这就像是监狱里看守监视犯人一样。采用这种建筑方式的人家并不多见。厨房就像是舞台上的后台。比如有客人来的时候,带着客人从客厅到厨房的建筑方式有点奇怪。
“我们又进了主人的书房,书桌的正前方有一扇窗户,从那往下看,能看见杂物间的天窗。建筑师让我坐在那里,他下楼去了杂物间。我坐在书房里可以看到他的头顶。不用说,这也是监视窗。
“建筑师回来后接着说,这家的窗户都很小,这是为了不让外面的人看见里面的情况。之所以把窗户开得这么小,就是为了不让外面的任何人看见女主人的样子。后来,我们又来到主人位于一楼的车库。车库里有一扇小窗,从车库里主人放车的位置可以观察到客厅的情况。这个小窗很别致,像船上的小圆窗,看上去像是装饰窗。但是,当想到隐藏在这扇小窗里的其他意思时,我就不寒而栗。建筑师又在说。”
“——快看,这个家里所有的房间里都装有电话,洗脸间、厨房和厕所都有,甚至连楼梯的平台上也有。这决不只是为了方便才安装的电话,这些不仅仅是电话机,这是一种远距离监视器。每天,主人也许会从外面打回几个电话,也许不会打。但是,即使不打,他也要让女主人知道,我一打电话,你马上就得接,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武上又在空中画了一下房子的形状。
“我们回到房子里,环顾四周,并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和墙壁。用了两种墙纸并画了墙线,还有房间的隔墙,这些设计看上去都不错,但我突然之间想到了它的意图。建筑师介绍说,这个家到处用的都是锐角,这是一种穷追不舍的角度。这是一栋被人监视、压制的房屋,如果它是按主人的意思修建的,那这位主人会是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个太容易回答的问题了。”
——这是一个嫉妒心极强的暴君。杀人犯就是这家主人,不会是别人。
“建筑师说,只要看一看房子,就会知道住在里面的人的心态,一个人的住处能反映他的心态。杀人犯的家是一个样,而骗子的家又是另一种样子。他非常明白其中的道理。”
条崎扶了扶眼镜腿,看着武上。武上笑了。
“当然,这并不是说知道从哪儿到哪儿。他也是通过观察人作为生活空间的建筑物才能明白的,但他还慎重地说这只是一个方面。可是,这些和珍贵的搜查材料有没有不同呢?他酷爱建筑,见过许多建筑物。比如和他一起散步的时候,一看见造型独特的房子,即使是根本不认识的人家,他也会按响门铃前去拜访。如果能进去观察他就进去,如果不能进去,他一定会秘密调查住在这所房子里的人。之所以说他是怪人,就是因为这些事情。”
武上用右手摸了摸太阳穴:“他的脑子里一直藏着许多东西,我们是不是要把他利用起来?”
“武上君——”条崎叫着,咳嗽着。因为一直沉默不语,所以听起来嗓音有点嘶哑。
“你是不是打算把栗桥浩美留下来的照片拿给那位建筑师看?让他找出关于他们藏身之处的线索?”
武上点了点头。
“但是,他是一位民间人士,虽然以前是你的同事,但他现在已经辞职了。”
“是的。”
“这样的话,你为什么不正式请求,而是由武上君个人请求他协助调查呢?”
武上又点了点头。
“尽管如此,你是不是还要把不能向一般人公开的照片拿给他看?还为此特地做了文件?”
条崎说完急忙低下了头,好像是怕看到武上又要点头。
“你和我讲这件事情合适吗?你就不怕我向上司报告?”
“你的上司是我。”
“除了你之外,我还有上司。”
“你想去报告吗?”武上又点着了一支烟。
“我想我有这个义务。”“混蛋!有义务,当然有义务。”
武上一边吐着烟一边干脆地说。条崎抬起头看着他。
“但是,你想去报告吗?你不想去。”
条崎的脸色很难看,好像被烟呛着了。
“你决不会去报告的,也许是你尊重我,也许是你想成为我这样的人,但这都不是理由。因为你有兴趣。你是不是想知道?你想知道建筑师要是真有独特的鉴别能力,看了照片之后,也许真能为我们一直找不到线索的栗桥浩美的藏身之处提出一些建议?所以,你不会去报告。”
“武上君,你好像能看透我的心思。”
“不好吧。”
条崎嘿嘿地笑着,好像从自行车上摔下来的孩子在笑。
“但是,你有必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吗?藏在武上一个人心里就可以了。”
“不是这么回事。要是十年前,我不会让别人知道的,但现在不行了,我已经五十多岁了。”
“为什么会这么说?”
“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突然不在了,到了我这个年龄,谁都不应该再有什么秘密了,有的话,结果一定不好,还是应该告诉年轻人。”武上又说,“正如你所说,建筑师是一个民间人士,他不会有退休年龄了。等我到那个时候也会退休。但是,如果你和建筑师脾气相投的话,在他去世之前,他是可以成为情报的一个来源的。这是不是个好主意?”
“确实如此。”条崎点了点头,“武上君,怎么样才能从那些照片上判断出他们的藏身之处呢?我虽然没有看过所有的照片,但仅从我看过的照片来说,几乎没有一张照片有可以证明拍摄地点的背景。”
关于这一点,武上也知道。栗桥浩美只是个人收藏,对于摄影,他始终是个业余爱好者,他只拍她们的特写。当然,这是因为他的目的就是给女人拍照。
尽管如此,但还是有许多照片上有作为女性背景的壁纸,她们坐的椅子的靠背向着阳面,她们被铁链锁在床架子上,在床架子旁边能看到门框,这也不是一点情报都没有。武上希望建筑师能从这些地方发现一些线索。
以前,在一起完全不同的案件中,建筑师在作为现场的一座房子的基础上,发现了让武上都大吃一惊的情况。首先,他从房间的亮度和映在地上的家具的影子推算出窗户的位置、房间的高度和窗框的大小,然后再计算出房间的大小。他还像一位魔术师一样,列举了这所房子的一些情况——它不是一套单独住宅而是一所公寓,楼高不会超过五层,从屋里能看到的支柱分析这所房子建于昭和六十二年前,至少已转卖或租赁过两回,有人家连续居住超过一年以上,其中还有一家有两名学龄前儿童。这些情况后来被证实是准确的。
“我想他会像我希望的那样,建筑师一定会从那些照片中找到线索的。”
“看了那些照片,他不会再胃穿孔吧。”条崎喘着气说,“还没有查到冲洗那些照片的照相馆吗?”
通过对以前情况的调查,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对照相都没有什么兴趣,应该不会自己冲印照片和洗相的。他们一定是拿着胶卷去照相馆花钱冲印的。
一般的照相馆注意到拿来的全是女孩子的胶卷的年轻男顾客后,会怎么处理呢?首先想到的是拒绝冲洗这种胶卷。无论给多少钱,照相馆一定会把胶卷退回去的。
从这时起,事情就会有不同的发展了。有的照相馆在发现胶卷上的内容后会向警察报告;为防止万一,有的照相馆会记下顾客的姓名和电话号码。也有的会同附近的同行联系,问他们看没看到这位男顾客,或者警告他们这名男顾客可能会去,或者会互相商量。
无论如何,如果栗桥浩美去了一般的照相馆,那么,在通过记者招待会向社会公开照片后,冲洗过照片的照相馆一定会向警察报告的——他们不会只去一家照相馆,一定会去好几家照相馆。
但是,直到现在都没有这方面的消息。还有那几本装有照片的简单的影集,都是照相馆赠送给客人的,警方也顺着这条线索进行了调查。可是,一是因为太多了,二是不知道栗桥浩美是不是在冲洗照片时得到的——说句到家的话,也许是利用自家的东西做成的,所以也没有发现线索。
现在,特搜本部考虑栗桥浩美的这么多的照片利用的是一家冲洗特殊的“危险”的照片、收费较高的照相馆,即使是外行人,也不难找到这种处理危险照片的照相馆。翻开一些花哨的杂志,你会发现上面有许多广告。当然广告上不可能写有“本店处理普通照相馆不能冲洗的照片”内容的,但你只要有心,我也会有意。
和一般照相馆不同,这种照相馆有什么问题也决不会和警方联系的,它是什么也不会说的。但是,在自己的圈子里可能会谈到这件事的,特搜本部只能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负责照片线索的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刑警,经常和武上一起喝酒,他决心在半年之内一定查出栗桥浩美去过的照相馆。
“很快就会找到的。”武上下了决心似地站了起来,“走吧,我们回去吧。”
条崎也站了起来,拍着两只手跑了起来,武上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他边走边想,等给建筑师送胶卷时,一定把条崎带上。
“这样,你就成了我的同伙了。”
“越发不能去报告了。”
“是的。”条崎摸着后脑勺。武上突然问他:“你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是为女孩子的事吗?”
武上知道,最近,条崎一直埋头于和这件大案有关的工作,连打个盹也会被梦惊醒,存在电脑里的被害女孩子凄惨的形象经常像幻觉一样浮现在脑海里。困扰着条崎的是这起案件的残酷性。今天之所以敢问他女孩子的事,是因为现在的环境不一样,他想制造一种轻松的气氛。
但是,条崎却停下来,脸唰的地一下变白了。武上也惊得停了下来,因为用力过猛,右脚踩到了左脚上。
“你怎么了?”
武上很是惊慌,条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不正常了,他急忙扶好眼镜,嘟嚷了一声没什么,急急忙忙走开了。
“哎,你等一下。”武上拉住他的胳膊,“不是环境不一样嘛,我不是要过问你的私生活,只是不忍心看你的样子,所以才问的。你到底有什么烦恼?作为上司,我在认真地问你。”
条崎又停住了脚步,一动也不动,就像一个小学生坐在教室里,害怕自己一动就会被别人看穿心思。武上笑了,但是没有说话,这种时候,他既不能表现出生气也不能表现出可怜的心情。
“其实……我去见过面。”条崎小声地说,“不,没去过,正确地说,是我吃了亏。”
难道他真地是为恋爱问题而苦恼?武上边想边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条崎的喉节在上下蠕动。在他想说什么之前,武上着急地坐了下来:“是最近的事吗?我大概在半个月前发现你的样子有点不正常,你是在这个时候见面的吗?是你喜欢人家而人家不喜欢你吗?结果见面的时候和女朋友吵架了?”
“什么女朋友,我没有女朋友。”条崎冷冷地说,“我刚被拒绝了,根本不行了。所以决定一个人独身一辈子,但是有位亲戚要我去见面,是我的大伯母。”
“哈哈!就这样结束了,太不像话了。”
条崎的脸更白了,武上还没有发现事情的关键,但已经感觉到被人讨厌。
“你们什么时候见的面?”武上又问了一遍。
“9月12日。”条崎回答。
武上觉得他的话里有话,9月12日?
“大川公园发现右胳膊的那一天。”条崎说,回头朝那个垃圾箱的方向看去,“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话,那一天是我休息,和别人换的,为了见面才休息的。”
“但是,因为发现了右胳膊,使你的见面落了空?”
“是的。”
这有什么问题吗?会让他的脸色都变了?“因为我并不是特别想见面,所以也没有看对方的简历和照片,太忙了。我知道,即使见了面,自己态度冷淡,也不会有好结果的。所以,当案件发生后把我们召集起来时,我挺高兴的。可以说是因为工作,所有的事情都要放下。我给大伯母去电话,说把见面的事忘得干干净净的,去警察署了。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姓名、模样和家庭情况,整个就是白纸一张。”
他歇了口气接着说:“那是一个星期前,大伯母打来电话,还是见面的事。这次是为上次的事道歉,上回做了很不好的事情,希望不要再想了。这一次认真调查了对方的家里人。我问是怎么回事,结果……”
武上感到背上凉嗖嗖的,像是得了感冒。
“是的。”条崎看着武上的脸低下了头。“我也不敢相信,我要见的女孩子叫高井由美子,练马荞麦店的女儿。”
高井和明的妹妹。
“是吗……你……但是,你去见面了吗?有必要再见面吗?”非常恐怖的偶然事件,如果不见的话,也就没有必要关心了。但是条崎摘下眼镜揉了揉了眼睛,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要是那样的话就好了……”
“大伯母说,这次是对方想见面。”
“怎么回事?”
“见面的时候,对方只知道我是地方公务员,但是出了那样的事情以后,也许大伯母不小心说漏了嘴,告诉她我是墨东警察署的刑警,正在特搜本部处理大川公园案件。”
武上想,条崎的大伯母不会是在这种情况下能管住嘴巴的人,她会向高井家说一些挖苦的话。
“高井和明一死,她也很混乱,没有时间考虑我的事情,这一阵子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了。说是这么说,但是荞麦店现已停业,他的父亲病倒住院,母亲和妹妹为了躲避新闻媒体东躲西藏。”
无论什么样的政府报告和新闻报道从来不会提及恶性案件的罪犯的家人的第二次被害,但它却确实存在着。像这次的案件,案犯都死了,但留给家人的却是很多额外的苦恼。本来应该由罪犯自己承担的重负现在全都转移到了家人身上。
“栗桥浩美家的药店呢?”
“药店在高井和明家荞麦店附近,他们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药店也关门了。”
“现在栗桥父母下落不明,从调查报告和住宅搜查记录看,母亲在听到儿子死讯后就精神错乱了。”
武上又看了看条崎。
“高井的妹妹——由美子,她的情况也不好,但是,她这次为什么想见你呢?”
条崎仰起头看着天空。
“大伯母说,由美子不认为她哥哥是罪犯。”
武上不吭声,拿出了烟,并把打火机拿在手上玩。“她说,哥哥是无实之罪,至于发生车祸时和栗桥浩美在一起,一定是有别的原因,他肯定和杀人没有关系。他也绝不知道自己汽车的行李箱里装着木村庄司的尸体。”
“哥哥不是那样的人。”武上嘀咕着,把打火机点着了。
“所以想和我见面,因为我是刑警。如果我是报纸或电视台的记者,她也会见面的。无论警察还是新闻媒体都可以,要让她说,找一个突破口。”
“所以,她才打算和你见面。”
这次是条崎不说话了。
“你想去见吗?如果不去的话会失去勇气,去的话又该说些什么呢,该如何处理呢?你在为这些问题苦恼。是不是?”
条崎低着头,看着武上手里的烟:“不行吗?”
“不行,不能去见她,这是命令。”
“但是……”
“你要是去见的话,打算怎么办?你会让高井由美子做些什么?”
“她也许会把事情说出来求得我的理解。”
“理解?理解什么?”武上吐出一口烟。“无论怎么说,别人也不会理解。只有高井由美子相信他的哥哥是无实之罪,别人不会相信。就是这么回事,很可恶。”
“但是,如果她不从事实和正面看待这件事,那对她今后的人生会有不好的影响。”
“尽说一些表面的好听话。”武上有点生气,他把夹在手指中的烟扔了。
“你记好了,任何人都不会从事实和正面看待问题的,当然事实只有一个,它是客观存在的。但对事实的解释却因和它的关系而不同。所以,事实既没有正面的,也没有侧面的。人们只看见他想看到的东西,人们只相信他愿意相信的事情。”
天气虽然寒冷,但他的热情却很高,条崎有点发抖。
“高井由美子愿意相信什么,那是她的自由。她要是认为她哥哥是无实之罪,随她的心愿。如果不和现实妥协的话,她的想法也会有变化。不久,她会认为哥哥不是无实之罪,而是被栗桥浩美利用的牺牲品。或者,她还会认为哥哥是为了阻止栗桥浩美所作所为而未能成功的软弱的朋友。或者,她的想法还会有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认为哥哥是一个懦弱狡猾阴险的罪犯,她会因为自己为这些事苦恼而愤怒。想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这些都只是高井由美子自己的理解。”
“要是她坚持自己的哥哥是无实之罪,并通过提起诉讼表达自己的主张,这会让人受到肉体的伤害和精神上的苦恼,你要建议并忠告她放弃这种想法,你可能会成为诉讼的另一方。但是,你只能做这么多,千万不要走进她的心里。那样的话,无论你是如何的善意,你都会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
“我知道,如果见了面,你会把她当成将来可能结婚的对象,这对我们的工作是很必要的。但是,条崎,你和高井由美子见面,也只有这点好处。她会被伤得更深,会更加相信自己所相信的‘事实’。这样的话,是不是真正影响她的人生?对吗?”
有个竖起衣服领子的年轻男职员急急忙忙地从武上和条崎的身边走过,他看了看武上,好像在问他们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吵架。他向条崎送去同情的目光,然后踏着落叶走了。
条崎慢慢地张开嘴,吐出一口气:“我——也许是我错了。”
“是的,你错了。”武上又重新拿出了烟,但因用力过猛,烟被捏碎了。
“但是……她……认为哥哥是无实之罪,没有办法……现在是这种情况。关于高井和明,还有很多搞不明白的地方,也没有像栗桥浩美的照片那样明显的证据。特搜本部到现在不也还搞不清楚他在这起连环绑架杀人案中究竟起了什么样的作用吗?”
武上抽着烟,生气地看着条崎。条崎并不害怕,他接着说:“听大伯母讲,高井由美子对警察没有进行严格搜查就断定她的哥哥是栗桥浩美的同伙而表示怀疑。”
“所以,她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请你不要生气。”条崎继续往下说,“高井和明和栗桥浩美一起坐在装有尸体的汽车里,这是事实。而且,从绿色公路加油站所反映的情况看,他也不是被迫跟着的,他好像是去和栗桥浩美一起作案的。”
“是的,这是无法忽略的一个事实。”
“确实如此,这很重要。而且通过对打给电视台电话的声音鉴定,特搜本部可以推断出连续绑架杀人案的罪犯是两个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就可以锁定栗桥和高井两个人。所以,她进入一种思考停滞状态,怀疑如果真的是栗桥和浩美,警察为什么不进行严密的搜查。例如,实际上,在对打给特别节目组的电话进行的声音鉴定中,认为符合的只有栗桥浩美一个人。”正如条崎所言,关于栗桥浩美,把他在初台公寓的电话录音和打给HBS特别节目组的电话进行比对,可以肯定是同一个人的声音。相符的是在节目前半部分打来的电话,也就是在因广告而中断或因生气而挂断前的电话。”
后来又打来的电话的情况又是什么样子呢?能肯定是高井和明的声音吗?不,不能肯定。警方既没有进行鉴定,也没有他的声音样本。一个人如果既不是播音员,也不是演员,又不是歌手,一般很少有机会留下自己的录音带,录音电话的电话录音是极个别现象。高井和明没有用过录音电话,他连专用的电话都没有。
武上知道,警察决不是要对声音鉴定偷懒,因为没有材料无法进行鉴定。但正是这种情况,让高井由美子有了说他哥哥是无实之罪的余地,条崎也在愚蠢地附和。
“高井由美子说,如果说打给HBS特别节目电话的前半部分是栗桥浩美,那么就可以说后半部分是高井和明。但她认为哥哥不是会说这样话的人,他决不是那种能在这种场合保持冷静在向全国转播的节目中说那些话的人,肯定是别人。大伯母大吃一惊,她不能不把这件事告诉我。”
“如果让你来当负责这起案件的刑警,听了她的解释,你会怎么想?”
“所以,我不是去听她解释的,我只是想告诉她警察正在进行调查,如果不对事实进行调查是不会下结论的。我希望她能从这个意义上去理解。”
“但我认为即使做了这样的事情也毫无意义,她一直会认为警察的调查很马虎,她会这么想的。算了吧,说这种话毫无意义。”
武上大步往前走。
条崎像一座雕像似地一动也不动,他对今天的事情没有一点儿底数,就像重量不够的船,遇上小的波浪就会左右摇摆。
武上走在前面,条崎跟在后面。武上对高井由美子现在心态的分析是对的,无论别人怎么说,她都会一直相信哥哥是无实之罪。就算找到了能证明高井和明杀人的现场录像带,她也不会承认的。
要用脑子去想。但是,尽管这样,条崎还是有点迷糊。
——三十分钟,或者一个小时就可以了,见一面听我把话说完。
大伯母在电话的另一头,用略带嘲讽的口气说。
——你不觉得自己很不干脆?说什么不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情况,把那个女孩介绍给你,都和你说对不起了,以后不能再相信你的话了,得小心一点。
三十分钟或一个小时,自以为是的大伯母的话还是让条崎对这位名叫高井由美子的女孩子感到有点内疚。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条崎从公寓的壁橱里找出扔在一边的见面的照片看了起来。
看上去很老实。他在想。照片上的她穿着长袖和服,但笑得很生硬,有点难为情的样子,单眼皮,眼睛里没有光泽。估计照这张见面照片的时候她的心情不好。
你的哥哥死了,你的哥哥是连续绑架杀人案的两名嫌犯之一,无论哪一件事都会给你带来最坏的报应,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条崎不由得问起了照片中的高井由美子。我们正确对待你们一家人了吗?在向你们调查问题和向你们说明案件的时候,这个人的做法正确吗?有没有人能倾听你心里的烦恼?
条崎不应该拒绝她的恳求,哪怕是三十分钟或一个小时,怎么也不能拒绝。
到警察署的门口了,武上上楼了,从里面走出两位特搜本部的刑警,他们好像在和武上说着什么,武上点着头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走了。
条崎跟了上来,武上生硬地说:“第三个人的身份也搞清楚了,就是刚才鸟居见的人,听说他们是来认领女儿的。”
11
这一个星期,前烟滋子只是埋头于写文章,别的什么事情都不做,吃饭是叫的外卖或是去外面吃,也不打扫卫生,屋里乱七八糟。但她洗衣服,等平常穿的衣服都穿完了,她就用全自动洗衣机洗衣服。
昭二对这种状况一点也不生气,当然,他是滋子的后援。心急的婆婆对滋子不太满意,昭二还替她开脱。
“滋子现在做的事情对社会有重要意义,大家都在关注着她。前烟家应该为有这样出色的媳妇感到自豪,家里的事由我负责。”
“事实上,父亲和母亲也为刊登在《日本文献》上的报告文学获得好评而自豪,他们复印了好多份,拿到街道聚会的地方发给大家。我都笑话他们。”
到现在还能感觉到昭二的亲切,他一点都看不出有什么天真的狂热,涨红着脸赞扬滋子的时候没有一点炫耀的意思。真是一个好人,晚上滋子一个人洗澡的时候也会高兴地笑出声来。
昭二早上要早早地去工厂,如果没有了他的口罗嗦,从谁在哪里赞美滋子到以后应该怎么写等多余的担心,滋子觉得自己解放了,至少有十个小时,只有她一个人静静地面对自己脑子里的报告文学的续集。滋子终于松了口气,那个捣乱的人终于走了。
那个时候的昭二就像个愚蠢的朋友,紧跟着从不吵架恩恩爱爱的两个年轻人,但却不知道这两位年轻人正在悄悄地疏远他。当这个迟钝的朋友终于走了以后,就像那两位年轻人相视而笑一样,滋子看着电脑里已经完成的文章,突然也笑了。啊,我们也变成两个人了。
进入腊月后的第一个星期六,昭二说他今天晚上要晚一些回家,附近的朋友邀请他去喝酒,他很高兴。
“他们让我把滋子也带上,想见见我这位才女媳妇,但我说她太忙了,拒绝他们了。”
幸亏他这么说,我有这样的丈夫真是幸福。昭二不是喜欢向好奇心极强的朋友炫耀滋子的丈夫。周末了你去吧,但不要喝多了。滋子边叮嘱边把他送出了门。
剩下她一个人了,滋子冲了一杯新买的咖啡,一股香味扑鼻而来。电话响了,这是今天早上的第一个电话。
当响到第三声时,滋子拿起了电话,是学生时代的同学。他是为了编写同学会的名录而向滋子询问电话号码的。他很兴奋,说话的声音很大。他说,前天晚上看了滋子在电视台做的节目。
那是一个从夜里十点开始的新闻节目,女主持人的年龄和滋子差不多大。滋子参加的是这个节目里的一个特集,时间约为十五分钟。形式是她在大川公园里边走边谈自己对连环绑架杀人案的看法。没有记者采访,只有一名摄像师跟在后面,也就是一个人演出。当她拿到计划书的时候,曾打算拒绝的。因为像这样让她一个人说对她这个外行来讲可能不行。但在《日本文献》杂志社社长的劝说下,她还是去做了节目。
做完节目后,她觉得效果比想象得要好,听说后来别人也都夸奖了她。这决不是奉承话,昨天她已经接受了他们的要求,以后《日本文献》每次刊登新的连载时,都要做相同形式的节目。
但是,电视台认为节目和连载同时进行没有什么特色,应该有自己的思路。昨天,负责这个节目的导演打来电话,计划让滋子去采访被害人的家属,倾听他们的心声。首先要去采访的是古川鞠子的爷爷——有马义男。
在开始写这篇报告文学时,滋子就打算去采访被害人的家属,但无论怎么努力,都未能如愿。家人当然想面对媒体说点什么,但让他们在电视镜头前做这样的事情,滋子认为还是不太妥当。她的心里还记着和坂木达夫的约定,就像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接完朋友的电话后,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坐在电脑前重读昨天之前写好的文章。滋子的报告文学比杂志的连载要快一些,现在手上拿着的是连载的第四部分。第一部分主要写滋子采访赤井山中“绿色公路”的现场、促使她要写连环绑架杀人害报告文学的经过和滋子对这一连环绑架杀人案的看法。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主要是按时间顺序介绍了从案件发生到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死于车祸的经过。而报告文学真正挖掘主题是从第四部分开始的。
从第四部分开始,滋子必须把调查得到的情况和自己的思考糅合在一起,表现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内心世界。连载这种形式,搜集素材和写作必须同时进行,非常辛苦。杂志社社长手屿说,滋子自己通过暗中摸索找到事件关键,把这个过程写出来就很有意义。把所有的内容罗列在一起,把不理解的内容统统去掉,文章就像判决书里的事实认定部分,这样的报告文学是没有用的。
第一部分连载写得非常辛苦,因为她始终找不到关于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这两个年轻人的明显的特征。但是,手屿社长说,这样就可以了。他说了好几次,滋子的报告文学这样就可以了。他还热情地说:
“对待这种大的案件,如果从第一页就写‘我已经全都搞明白了,我全知道了’,读者也许会看一遍,但看完后马上就会扔进垃圾箱里。‘不喜欢这个人的自以为是,他是利用这件事为自己呼吁’,就是这种结果。”
“但是报纸不就是向读者提供信息的吗?”滋子反驳说。手屿社长笑了笑。
“信息?那我问你,什么是信息?是你过去写的美食介绍和减肥方法吗?还是幽雅的约会地点?还是当做外景的旅馆?还是让他们读完书后喝英国进口的药茶?这些都是非常好的信息,有人喜欢并接受,这种信息处理起来比较简单,所以女性杂志的作家都比较轻松。不需要进行调查,只要把听来的东西往上一登就可以了。即使读者认为这些信息不准确,因为刊登在杂志上,他们还是会把它当做信息的。像这样的内容,即使你什么也不说,对方也打算把它当作信息,所以,就可以随便写了。”
滋子什么也不说,但觉得脸发热,太阳穴在咚咚地跳,心中的火直往上冒,但她没有说话。
“他在侮辱我,”她在发抖,但后来又想,“他刚才说的话,不是说我一个人的,他是在侮辱女性杂志的所有作家。”
社长不慌不忙地说:“我说的只不过都是实话。”
“我从来不会不经过调查就随随便便地为推销商品而向读者介绍商店的,我都是用自己的眼睛调查清楚……”
“调查清楚?怎么调查清楚?尝尝那家店里的饭菜?穿穿那种品牌的衣服?”
“条件允许的话可以这么做。”
“都像这么简单,你们就很轻松了。那减肥怎么办?也还要试试看?试了十天半月后,自己确实瘦了两公斤,是说这种方法不行没有效果,还是肯定这种减肥方法呢?如何区分真正的恋爱和假恋爱?你也去试试,深入进去获取信息?等你搞清楚后,你可能会和那个男人结婚了。”
“这是……”滋子咬着嘴唇。
《沙布琳娜》这部电影不也没做那样的计划吗,滋子想辩解几句,但她忍住了没有说出来。确实有几次是按这种计划写下去的,但那是因为工作才写的,就这样要求的。读者需要这样的东西,他们相信这样的东西。
在这种情况下,读者真的需要这样的东西吗。滋子自己问自己,但这不是她的任务了。如果真的这样就行了的话,那就不会再有工作了。
就这样说,但她知道这样说的话一定会被嘲笑的,所以她只是使劲地咬了咬嘴唇。
“有一个名叫西泽的女作家,她一直在家写东西。”社长继续说。
“您也知道?”
“我当然知道。”
半年前,她发表了一篇报告文学,详细介绍了都市里正在不断增加的虐待儿童情况,文章受到了高度评价。单行本创造了这类报告文学畅销书的销售纪录,出版界授予她青年报告文学作家奖。她比滋子年轻五岁,工作非常出色。
“她这么早就出了名。在这之前,她虽然也出版了非常朴实的报告文学,但她也不断地接近一些不被人看好的女性杂志。前些日子,一家杂志让她列举出了知识女性必读的五本书,西泽呆呆地笑,并不关心。但因为能通过介绍自己让更多的人了解自己,所以她还是找出五本书送去了。杂志发行后,偶然碰见负责这个版块的编辑,问他是否读了自己列出的五本书时,对方笑着说,当然没有读过,自己要是有时间的话,也就不会拜托西泽了。”
社长手屿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你认为这就是提供给读者的信息?你打算把这种方法用到这篇报告文学里,没有这个必要。关于罪犯的心理背景和动机,警察、著名犯罪心理学家和女权运动的女评论家的意见都不相同。你要是把这些东西写到一起,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你可以去找愿意刊登这样文章的其他杂志。”
滋子从事写作已经有十多年了,当然有许多优秀作品,但也有不少不好的作品。生性坚强的滋子从来不哭,即使后悔,也不会在别人面前哭。可是,这时候,她觉得眼睛里热乎乎的,好像都是眼泪。千万不能在手屿社长面前哭,她低下头,使劲忍住了眼泪。
到了这个年纪,应该不会再有被人说几句就会受伤的柔弱性格,但手屿社长对滋子以前的人生和工作没有一点同感和理解,简直就像是被扔掉的垃圾一样。
在决定将报告文学放在《日本文献》上连载前还有曲折的经过。在这个过程中,滋子很是苦恼,结果还是做了不合情理的事情。最早劝滋子把关于失踪女性的报告文学写成书的是《沙布利娜》的板垣元社长,但滋子完全辜负了他。他提供连载的地方是由他的学生担任社长的刚刚创刊的女性杂志,风格接近于《沙布利娜》,也随时反映社会问题。如果能够连载滋子的报告文学,对双方都有利。但考虑了一个晚上,滋子最后还是谢绝了,她想找一家更时尚一些的媒体。
——滋子,你是因为它是女性杂志而拒绝的吗?
听到这么问,滋子赶快否定,解释说是因为他们提供的版面不够连载一篇的。一般的女性杂志都有很多的广告,很难从这种杂志中找出更多的版面。
板垣元社长最后也放弃了,但他并不相信滋子说的话。《日本文献》连载第一篇的时候,他打来电话,问她是什么时候决定的。滋子说了实话,但他好像很不高兴。滋子失去了一位可以信任的、值得尊敬的、值得依靠的既是战友又是同志还是师长的社长。
尽管如此,《日本文献》开始的时候也全部否定了滋子的工作和想法。怎么会有这么严厉的话呢?
“是哭是叫,那是你的自由,但要等我不在的时候。”
手屿社长站了起来。
“一个不会用自己脑子思考的人是写不出好的报告文学的,这是从我的经历中得出的规律。对不起,我没有想歪曲你的意思。”
会议室里只剩下滋子一个人,她听到了关门的声音。
《日本文献》的出版商是飞翔出版社,其实这是一家规模很小的出版社,这里虽然是他们自己的大楼,但已经非常破旧了。
滋子自己为报告文学联系的出版社都是有一定关系的,因为她曾经在女性杂志社等媒体工作过。那些都是很大的出版社,发行多种杂志。但是,最后,在没有和这些出版社谈具体问题的时候,听说滋子写报告文学的手屿社长找来了,谈了关于报告文学的连载问题。
她当时真的很高兴,怎么说,这也是一家很有实力的报纸。她和昭二手牵着手很是高兴。但是,当她一个人待在这间又暗又脏的会议室的时候,她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是不是错了。她觉得十分孤独。你,你到底要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在有这些想法之前写的东西真的是你自己的吗?
尽管这样,滋子还是开始写了。既然来了,只有写了。滋子的文章中坚决不增加手屿社长的意见,破坏连载的计划,她很高兴。但是,连第一部分连载都没有破坏的意思。我到底在做什么?即使写了这样的文章,也不会让事情再回头,也不会让死者复活,所以,不能糊里糊涂地写文章,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搞不清楚。
——现在,我知道一点了。
滋子想,她冲着电脑显示器里的自己笑了起来。
手屿社长想说的是“把经过真实地写出来”,要征求专家和有识之士的意见,但不能把听来的内容不加思考地罗列在一起,而是要滋子自己去思考和理解,这个过程就是一篇报告文学。
连载的第四部分写起来很辛苦。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两个人的主题是什么?应该从哪里写起呢?从目前手头掌握的材料看,栗桥浩美属于成绩优异、擅长体育的优等生,而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高井和明则属于落后生。他们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在二十几年的短暂人生中,他们没有大的背叛,一直相伴在一起,最后两人一起走上了犯罪道路。这是在哪里、怎么引起的呢?在哪里受到了什么样的影响?从哪里写才是正确的呢?
好多报纸和电视台都曾报道过,少年时代的高井和明曾因患有视觉障碍而苦恼。这种病,眼的功能都完全正常,只是左眼基本不会动,只能用右眼认识外面的世界,感觉容易产生偏差。这种病导致他不能准确地读书写字,和其他孩子相比,他的学习能力明显低下。乍一听,似乎不会有人相信,但这种功能障碍病在日本还没有被完全认识,美国也在深入研究,他们成立了旨在恢复视觉功能的专门训练机构。
把高井和明从这种痛苦中解脱出来的是他中学二年级的游泳部顾问柿崎老师,滋子多次联系想去采访,但都未能如愿。滋子也知道柿崎老师的住处和工作的学校,好几次也都闯了进去,但柿崎老师都躲开了。滋子相信高井和明的视觉障碍一定会影响他以后的人生,并和他与栗桥浩美的关系有很大联系,但她终究未能从柿崎老师那里搜集到素材,实在太遗憾了。
但是,滋子去采访了另一位女教师,她是高井和栗桥小学二年级和三年级的老师。现在她已经五十岁,当年担任他们老师的时候也就三十多岁,是学校的骨干。但是,她说当时根本没有发现高井和明的视觉障碍,她对自己工作的失职而羞愧。
根据她的介绍,当年的高井和明是一个很老实但有点迟钝的孩子;而栗桥浩美的脑子反应极快,是个非常聪明的可爱的少年,在班里,他也最有人缘。当时她并没有发现他们两人的关系特别地好。
——栗桥浩美经常欺负和捉弄高井和明。
高井和明是一个孤独的少年,他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当时,学校规定每年要对学生做一次问卷调查。调查的问题有“你最尊敬的人是谁”、“你爱爸爸妈妈吗”、“你最好的朋友是谁?请写出他的名字”,被调查者必须写清自己的姓名。班主任和年级主任要对收上来的问卷进行分析研究,并将结果作为家访和个人谈话的重要资料。
但是,二年级和三年级两次调查,“在最好的朋友”这一栏中没有一个同学写的是“高井和明”。而高井和明两次写的都是“栗桥浩美”,栗桥浩美却从没有写过高井和明的名字。她记得自己还把这件事告诉了年级主任。
——高井和明最尊敬的人是爸爸妈妈,理由是“他们是劳动者”。大家都知道,他们家是开荞麦店的。我觉得很有意思。但是,他写的字又乱又脏,看不清楚。于是,我把他本人叫来训了一顿,还让他的妈妈来学校,把特别制作的听写本给了他,让他好好练习……
和高井和明患有同样的视觉障碍的人可以非常容易地写出极其复杂的镜文字。事实上,对他们而言,这种镜文字是一种在一般情况下他们可以看到的文字,是不用费力就能写的文字。也许是得益于这种特殊的美术才能,有的人长大以后在设计方面有所成就。但就是这样的人,很多人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患有奇怪的视觉障碍症。
这种视觉障碍不是眼睛的问题而是脑子的问题。如果左眼不能看东西了,就等于控制左眼的右脑失去了部分功能,右眼的情况正好相反。所以,要是能进行适当的功能恢复训练,让脑子失去的功能得到恢复,那样就会好多了。特别是孩子,只要周围人能发现,就决不是难以恢复的功能障碍。
所以,“周围人能发现”就成了问题。在中学二年级柿崎老师发现前,高井和明一直被看做一个迟钝的孩子。这一段时间,一定会在他幼小的心灵中留下很多伤害。滋子想,这种伤害会不会像一根扭曲的绳索把高井和明和如日中天的栗桥浩美联系在一起呢?
想到这儿,滋子有点害怕。所有人自己看到的东西应该和别人看到的一样。但是,人们意识到、想到并认准之后,就不会再重新思考了。如果在这里写一个“朝”字,你会认为这就是一个汉字“朝”。自己认出这是一个“朝”字后,坐在旁边一起听课的同学有谁会说这个“朝”不是“朝”字,应该换一种形式看?
通过不能把“朝”字认作“朝”字可以得出同样的道理。大家都觉得这种奇怪的方式很有意思。做梦都不会想到只有自己看上去比较奇怪,他觉得大家多好啊,自己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在现实社会中,就是被称为笨人并被周围的人耻笑。
当柿崎老师把他解救出来以后,高井和明再看看自己曾长时间待过的透明的牢狱,不寒而栗。自己看到的东西和别人看到的完全不同,这不是因为自己不好,而是因为从开始他就看到了不同的东西,所以反应当然不一样了。当想到高井有这种认识时的理所当然,滋子感到心痛。在心安理得的同时,过去的时光已无法重来,在敏感的幼年和少年时代,因为是一个不好的孩子而被轻视、冷笑、嘲弄和怜悯。不难想象,这在高井和明的心里一定会留下无法愈合的创伤。经过视觉障碍的功能训练可以消除一些影响,但永远不可能回到过去,因为那里留有伤疤。
他之所以围绕在儿时伙伴栗桥浩美的身边,是不是因为这种伤害呢?栗桥浩美也有着如高井和明一般无法再来的黄金般的幼年和少年时代。所以他无法离开。
在滋子看来,青年时期的栗桥浩美就像一只患了自尊心狂妄症的狗。也许能进入一所好的大学,但在大学里什么也没有学到。满不在乎地进了一色证券这样的一流公司。在社会中,只有过去打胜仗经验的他,知道要向比自己职务高的人行礼,知道必须做像佣人似的杂活才能领到薪水,知道在公司里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不过是没有实力的零部件,谁也不会尊敬他,谁也不会特别对待他,最后他骄傲地认为“自己不是应该在这种地方做这种事情的人”,并离开了公司。像他这种情况在现代社会中决不少见。他认为自己生来就不是做这种无聊事情的人,所以还是离开这种无聊的日常生活为好,结果,他无事可做,每日游手好闲,这个“优秀”的年轻人被社会所唾弃。
但高井和明没有栗桥浩美这种毁灭的感觉,虽然栗桥浩美是一个没有职业的青年,但对高井和明而言仍是一个英雄。所以,高井和明还是跟随着他,并帮助他。如果高井和明的意志稍微坚强一点的话,事情的发展可能就不会是这样。高井和明也许会从什么地方逃离这个危险的暴力游戏,并向警察报告。
不管是哪篇报道,还是哪份材料,栗桥浩美周围的物证很多,但和高井和明有关的物证却出奇地少。这让特搜本部非常头疼。
在木村庄司失踪、给在家等他的妻子打电话的那天晚上,高井和明在东京的家里。这样的话,这件事就应该是栗桥浩美一个人干的。直到第二天,高井和明才离开家,没有告诉家人他的去处,不知在哪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也就是11月5日和栗桥浩美一起死于赤井山的“绿色公路”。在车祸发生前他们去过的加油站里,有人看见高井和明好像在保护着不太正常的栗桥浩美。
滋子想,什么时候他们两人的合作关系又变成这个样子的呢?栗桥浩美失控了,而高井和明为了保护他而在后面拼命地跟着。
最初,是不是栗桥浩美一个人开始的呢?留在他房间里照片和录像带上的女性。栗桥浩美绑架她们并对她们实施监禁、拷打、侮辱、杀害和弃尸。他反复地做这些事情以求得自尊心的满足,这是一种既肮脏又卑劣的做法。至少他的理性会这么认识,但比理性更为强烈的“愤怒的自尊心”却无法让他放弃这些犯罪行为。
社会接受他但没有给他所希望的地位,他不是努力争取,而是要建立一个小的独立王国,他要成为王国的国王。因为国王可以掌握王国里所有人的生杀大权,所以可以随心所欲。那个时候之所以牺牲品都是女性,那只是因为栗桥浩美的性目标就是同龄的女性。如果他是一个幼儿性爱者,他会去杀孩子。如果他是一个同性恋者,他会去杀年轻的男人。因为这起案件,在部分女性中间掀起一股风潮,说“女性作为消费品的男性优先的社会”,滋子对这种说法并不赞成。不能否认,日本是一个男性社会,在男人的心里,确实有强把女性当做玩具的念头,这为暴力性犯罪提供了土壤。但仅以此作为理由来评判这起案件,似乎有只见一木不见森林的感觉。
影响栗桥浩美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他对无法如他所愿接受自己的现实的愤怒。滋子想,高井和明除了盲目地跟着他、保护他和帮助他以外,找不出化解愤怒的其他办法。所以两个人都无法停下来。也许这种想法错了,但现在不能再想了,就这么写吧。
正当她开始敲打键盘时,电话铃响了。滋子随意地伸手拿起话筒,说了一句:“喂!”
“请问……”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好像很年轻,《日本文献》编辑部里可没有这样年轻的女人。
“请问你是哪位?”滋子的态度很生硬,对方屏住了呼吸,然后非常快地问:
“您是前烟滋子吗?”
“是的,我是前烟滋子。”
“是写报告文学的那位作家吗?”
“是的。”
“我——”对方犹豫了一下,然后有略微有些发抖的声音说,“我叫高井由美子,高井和明的妹妹。”
滋子不由自主地把话筒拿开了,一动不动地盯着。话筒就是话筒,它当然不会在滋子的手中笑着说“这是开玩笑”。这是现实,不是奇怪的梦。
“喂,喂,前烟,你在听吗?喂!”
这个年轻女人拼命地叫着,滋子又急忙把话筒拿到耳朵边。
“对不起,我吓了一跳。”她实话实说,“电话没有问题,我在听。”
电话里传来有点颤抖的喘息声。
“……突然给你打电话,实在对不起。我有话想和你说,对不起。”
“没关系,我不在意。只是,我的电话号码——”
“啊,我是先给《日本文献》编辑部打的电话——杂志后面都登有电话号码,是社长接的电话,他让我直接给你打电话,你的电话是他告诉我的。”
滋子苦笑了一下,这像是手屿社长做的事情。也就是他,无论高井由美子什么时候给编辑部打电话,他都不会提前把这件事告诉她。
“这不是恶作剧的电话,我真的是高井由美子,我想和前烟说的是……”
滋子委婉地打断了她的话:“高井,电话里说不清楚,我们可以见个面吗?”
对方的声音很高兴:“你要见面吗?当然可以,我也有机会去拜访你或你的父母。”
为续写这篇报告文学而进行的素材搜集中,和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家人见面无疑是最困难的事情。说句实在话,只能说滋子运气真是太好了。
当然,在这种幸运中必须注意的一点是高井由美子的目的是什么?她为什么要给《日本文献》打电话?
今天去了一定要问问她,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案件的调查以后再说。滋子干脆地说:“高井,你想在哪里见面?你找一个方便的地方吧,我去哪里都可以。”
“地方嘛,哪里好呢?”“要不就在你现在待的地方吧。”
“不行,这里不行。嗯……这件事我母亲还不知道。”“你母亲也和你在一起吗?”“是的……我们借住在母亲一个老朋友的家里。”
“是在东京市区吗?”“不,东京市区太危险了,我们在崎玉县。你知道三乡市吗?”
“我知道,我住在葛饰,离得不是很远。你父母呢?”
“我父亲的高血压很厉害,住在以前曾去看过病的医院里,虽然离家很近,但是我和母亲都不能去照顾他。媒体的人紧追不放,吵得很。父亲住的医院的医生非常厉害,绝对不许他们去见我父亲,但好像还是有电视台的人去那里。”
“真可怜,你们还算可以,但是一定很担心你父亲的情况。”
高井由美子哭出声来,她好像还在说着什么,但滋子听不清楚。
“这样吧,我开车去接你,你周围的地方有没有明显的建筑物,或是公园?你可以在那里等我。”
“明显的建筑物……”“车站和旅馆不行,你一定不喜欢在那种地方等人?”
“绿色公路”上发生车祸后几天,警方让高井和明的家人领回了尸体,他的葬礼只有家人参加,但是,一家喜欢刊登丑闻的日报报道了葬礼的整个过程。更有甚者,住在举行葬礼的殡仪馆附近的一名学生用摄像机拍下了葬礼的情况,并把录像带卖给了和这起案件有很深渊源的HBS。从放大了录像带上看不清楚高井夫妇和由美子的正面,但从背影还是能分辨出来的。日刊杂志并不是好心才没有露出高井一家的正面图像的。这是一张拍得相当不错的照片,后来一家摄影周刊杂志又转载了这张放大后的照片。高井夫妇和由美子又面向社会了。
但现实问题是,虽然这个报道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他们已经成为受人关注的对象,但在街上行走的人们并不会立即认出高井由美子。这种危险性很小,可是,高井由美子的心理负担并没有好转。如果她遇到的十个人、五十个人、一百人中的一个人说一句“你们看”,这种瞬间的结果也是要命的。
两人最后商量决定,在由美子借住的地方乘出租车约五分钟的地方有一个公共汽车站,由美子在那里等滋子。平时那里的人不太多,滋子开车过去可以马上把由美子接上。因为高井由美子没有手机,所以滋子让她到了车站以后,用那里的公用电话给滋子的手机打电话。滋子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了她。
“你尽量在公用电话的旁边等我,有什么事情的话,我可以通过公用电话和你保持联系。”
“我知道了。”
“你戴墨镜吗?”“那都是很便宜的东西……”
“好的,你戴上吧,我可以把它作为见面的暗号。我嘛……穿一件黄色的毛衣,戴黄色的围脖,胸口绣着一只大大的玩具熊。那是去年圣诞节时丈夫送我的礼物,非常可爱,但它不是我们这个岁数的女人穿的衣服,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
滋子笑着说,但对方没有说话。滋子又接着说:“不要紧的,我一定会去接你的,而且我也会把你安全送回去的。如果今天晚上太晚的话,你可以住在我家,你放心吧。你还是告诉你母亲说是去朋友家的好,等以后再告诉她实情,我想她不会担心的。”
滋子喘了一口气,真诚地说:“以后经常给我打电话吧。谢谢。”
高井由美子还在说着什么,但已经听不清楚了。滋子再次确认了见面的地点,就把电话挂断了。
心跳得很快,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位特讯记者,她拍拍自己的额头笑了。我可不是记者,更不是什么特讯记者。
直到现在,能和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家人直接谈话的只有警察,特搜本部的刑警。但无论是对社会上,还是媒体和电视台,他们从不透露罪犯的家人对他们两人所作所为所持的看法。滋子一个人说不定能找到突破口。她当然十分激动。
12
放下电话,高井由美子看了看周围。走廊里就她一个人,没有别人。再仔细听一听,也没有听见任何动静。胜木阿姨去买东西了,母亲还在楼上睡觉。
这座位于崎玉县三乡市郊外的老式木制住宅的主人是胜木阿姨,用胜木的话说,这是“虽然很旧,但还有可取之处的白蚁的家”。在这一个多月中,对高井文子母女二人而言,这里是惟一安全的避难所,一个隐蔽的家。
被由美子称为胜木阿姨的胜木宏枝是母亲文子小时候的好朋友,两人有着近半个世纪的交情。胜木夫妇没有孩子,所以从小时候,他们就非常喜欢由美子。宏枝的丈夫是一位出色的木工,但五年前因心脏病去世了。自从丈夫去世后,宏枝就一个人住在丈夫留给她的宽大的房子里,在回忆中寂寞地度日。现在,她把文子和由美子藏在了这里。
自从和明死于车祸以后,高井家平静的生活被彻底打破。只有家里三个人参加的高井和明的葬礼被公开后,父亲的病情急剧恶化。母亲抱着和明的骨灰盒,整天呆呆地坐着,不吃饭,不洗澡,不换衣服,也不睡觉,就像一个有点脏的人体的活标本。母女俩人从白天就得关紧窗户,长寿庵的招牌也放了下来,但就是这样,还是有人从外面打电话来,按门铃,向窗户上扔石块和鸡蛋,还经常有人在外面叫骂。特别是从栗桥浩美初台公寓发现七名女性的照片和录像带以后的几天里,由美子觉得再也无法在家中生活下去了。会不会有愤怒的人群踹开门冲进来,把文子和由美子拉出去,然后用私刑弄死她们,并用电线捆住倒挂示众?
但是,她们之所以没有离开家,不只是因为没有去处,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她无法忘记葬礼结束后父亲住院时,紧紧拉着由美子的手说:“荞麦店交给你了,荞麦店交给你了。”幸运的是,在她们无法出门的日子里,无法见面的邻居半夜悄悄给她们送来食品,并赶走起哄的人,她们感动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她们也是从邻居那里得知栗桥夫妇关了药店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栗桥浩美行为不端,这在当地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所以,邻居在和文子和由美子聊起来的时候,都说栗桥浩美如何如何不好,说“和明这孩子挺好,都是被栗桥拉下水的”。他们暗示,最坏的栗桥浩美的父母都走了,你们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呢?但他们都躲开了由美子她们的眼光。由美子慢慢地明白了,他们真正的意思是,我们是因为不能见死不救才帮助你们的,但你们在这里会给我们增加很多的麻烦,所以还是尽快搬走吧。
虽然有人说和明这孩子是被拉下水的,但没有人说和明什么也没做,我们相信你们。这个事实割开了由美子心里最柔弱的部分,被割开的心灵的碎片沉到了身体的最深处,就像玻璃碎片从水面直往下沉一样。由美子经常在梦中踏进这座由碎片组成的山里,非常冷,非常痛苦,她哭着惊醒了,满脸都是泪水。
那是11月份已过了一半的时候,胜木宏枝突然半夜来访。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冰冷的夜晚,外面没有一个记者和起哄的人。也许胜木阿姨是专门等这样的天气的。
“由美子,由美子,我是胜木阿姨,快把门开开。”
听到敲窗户和叫她的声音,无法入睡呆呆坐着的由美子飞也似地跑下楼来。打开门,宏枝穿着一件带有帽子的外套,非常冷似地站在那里。当确认她真的是胜木阿姨时,由美子一下子哭出声来。听到声音的文子也下了楼,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边喊边和宏枝抱在了一起,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放声大哭。看到这些,由美子也在抽泣。
好不容易平静了下来,宏枝麻利地指挥着她们,把换洗衣服等随身物品装进包里。“我们还是现在就离开这里吧,去我家,谁也不会想到你们在我家里。对不起,我想早点来接你们,但不太容易接近你们家了,我都来好几回了,每次都围了很多人。”由美子自告奋勇收拾东西,但出人意料的是过去一直半死不活没有思维的母亲却在这时表示反对。她说,你父亲什么也不说把店留下来,我们不能就这么走了。由美子又是着急,又是生气,她尖着嗓门训斥着母亲。现在不是我们不能去医院照顾父亲,也不是我们两个人看着店混乱一片,现在重要的是要保护好我们自己。
就是这样,到最后母亲也不想离开家。经过她们劝说,母亲才不得已跟着她们走的。由美子再次感受到了这个家和这个店是父母一辈子的心血。
不到一个小时,由美子两手提着旅行包,宏枝背着一个鼓鼓的旅行袋走出家门。洁白的小雨在路灯的亮光里跳着舞。文子紧紧抱着和明的骨灰盒,生怕被冰冷的雨水淋湿。
“好,我们走吧。”
宏枝边说边走了起来。母亲没有回头,但由美子还得回头看看,因为她要肯定确实没有人在后面跟着她们。
和想的一样,汽车站的休息室一个人也没有,站台本身就没有营业。
冷静下来一想,也应该是这样。因为这是开往东北和上越方向的夜班高速汽车的休息室,平常白天没有车经过这里,当然就不需要把所有的设施都开放。收费处和候车室所在的大楼的门也都锁上了,怎么晃它都纹丝不动。从脏兮兮的窗玻璃往里看,里面摆着三排长凳,还有一部绿色的公用电话。
由美子用右手扶了扶眼镜,回头看了看周围。车站里也一个人都没有,落叶和垃圾被风刮起来,在人行道的缝里发出声响。
休息室的入口处、人行道的最前头有一个电话亭。没办法,去那里等着吧。由美子小心地走了过去。因为没有戴惯墨镜,由美子不仅觉得视线暗,而且觉得路也很窄,所以她只能小心翼翼地走。
由美子好不容易走到了电话亭旁边,这时有一辆车开到了休息室的入口处。由美子盯着看是不是前烟滋子,那是一辆老式的灰色小汽车,通过车窗,她看清了车里坐着一对青年男女。她非常失望。
车开到入口处旁边停了下来,那个男人从车里跳了下来,进了旁边的公用厕所。他穿着一件漂亮的毛衣和一条皱皱巴巴的牛仔裤。
由美子走进电话亭拿起了话筒,把卡片插了进去,但听不到声音。她又试了几次,结果还是一样。她很是纳闷,看了看电话亭的周围。忽然,她看见脚底下有一张用黑笔写着的“故障中”的纸板掉在地上,纸板很脏,好像被踩了许多次。这个电话可能早就坏了,不用再试了。由美子突然生气地敲起了电话机。
由美子走出电话亭靠在关着的门上,正在这时,那个男人从厕所出来回到了车里,他转动方向盘把车往出口处开去。由美子低下头,转过身,让车从身过开过去。当车从她身边开过的时候,由美子听到了车载收音机的声音。
左转向灯不停地闪着,汽车在由美子的旁边停了下来。就在这时,从副驾驶的半开着的车窗伸出一支雪白的胳膊,飞快地向由美子这边扔过来什么东西。
由美子赶快抬起右手护住自己的脸,但还是被砸着了。她感到一种被人咬了一口似的疼痛。她再一看掉在脚边上的东西,那是根二十厘米长的还着着火的烟头,是那个女的扔的。
灰色的汽车往左一拐驶出了汽车站,好像没有注意到由美子,当然也没有笑声,好像不是故意扔的,他们只是把抽完的烟头扔出窗外,他们没有看到由美子,没有注意到她。
车开走了。由美子摘下墨镜看看指甲是不是被烧伤了。虽然觉得有点疼,但从外表看,也没什么事。这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由美子叹了口气,左手摸着右手的指甲,用脚使劲地踩着留在人行道上还着着火的烟头。
就在这时,她发现离电话亭一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能看见穿着旅游鞋的四只女人的脚。她抬头一看,有两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正在往这边看。
由美子马上低下了头,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她突然想起了自己手里拿着墨镜,背上一阵发凉。她想赶快走开,但刚才那两个女人还在注视着她。两个人互相示意了一下就往由美子这边走来。
由美子往回向候车室的大楼走去,后面好像有人在叫她,她当然不会回头。当她跑到挂着锁的有两扇门的大楼前,看到玻璃里还映着两个中年妇女的影子,她们还在向这边走来。由美子加快了脚步,向汽车站的门口跑去。出来了,可以离开这里了,待在这里真是讨厌。
不知从哪里传来发动汽车的声音,又有谁来了?又有人在追由美子吗?
当她从公用厕所前面跑过的时候,撞上了一位刚从里面出来的男人,由美子差点摔倒了。对方惊叫了一声,生气地抬起手,看着由美子远去。后来,他大声地喊道:“哎,你等一下!”
由美子换了换姿势不让自己摔倒,她使劲地忍着,赶快往前走。发现了,他发现我是高井由美子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倒霉,逃不掉的,我是逃不掉的。
“哎,小姑娘,你的墨镜掉了。”
从公用厕所里出来的那个男人捡起由美子的墨镜大声地喊。但是,由美子什么也没有听到,她不知道那个男人在说什么。她只知道一个事实,那就是那个男人在大声地喊,这已经足够了。
“嗨,怎么回事,我好心好意地帮她捡起来。”
现在的年轻女孩经常碰了人连声对不起都不说,而且也不爱惜东西。刚上完厕所的那个男人捡到了由美子的墨镜,但什么也没做就扔进了厕所旁边的垃圾箱,离开了那里。那个女孩到底怎么回事。他看见两个中年妇女肩并肩地向站台的出口走去,看上去两人的关系很不错。那个女孩究竟为什么那样慌张呢?
由美子离开站台,穿过一条马路,但她仍在不停地跑着。她对这个地方根本不熟悉,跑的时候她根本不辨方向,一个劲地拐弯,她怕红灯亮的时候必须停下来,所以就向亮着绿灯的路上跑去,不时地撞到过路行人,但她仍然在使劲地跑。
由美子在跑的时候才发现墨镜丢了,但她仍没有放慢速度。不加掩饰地在大街上跑来跑去,对由美子而言简直就是一场噩梦。擦肩而过的行人也都吃惊地看着由美子。事实上,他们只是惊讶这个年轻女孩头发乱糟糟地好像有人在后面追似地跑着。可是失去冷静判断力的由美子看到的却不是这些。大家都在责骂我,都在追我,我不能让他们追上,我一定要逃走。
她的脚被人行道的裂缝绊了一下,左脚上的鞋也掉了,疼得她脚脖子都像要掉下来了。就是这样,她都没有停下来,因为跑得太慢,她索性把右脚上的鞋也脱了下来。结果,由美子成了一道异样的风景,过路的行人都停下脚步看着她。
旁边一对象是公司职员的年轻人看着由美子,其中那个女的问:“哎,怎么回事?”男的转过头,一位正在路边待客的出租车的司机也吃惊地把头伸出车窗看着由美子。正要骑车的学生把脚踩在脚蹬上目瞪口呆地看着由美子。停车装货的送货上门的配送员也把目光转移到正在使劲跑着的苍白的由美子身上。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样的坏小子在后面追着这位姑娘?
但是,什么人也没有,没有发现一个人,没有任何人追她。从目瞪口呆的配送员的身后驶过来一辆大型货车,货车向由美子的方向开去。
由美子又跑到了一个新的十字路口。绿灯亮了,她不想停下来,她想跑过去。由美子光着脚从人行道上跑了过去。就在这时,一辆正在拐弯的轻型货车驶到了她的眼前。
一阵急刹车的声音。虽然没有撞上,但突然而至的卡车挡住了由美子的视线,她无法保持身体的平衡,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卡车的门开了,司机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这是一个粗壮的但很严厉的男人。
“你要干什么?混蛋!”
听到他的叫骂声,由美子喘不上气,说不出话来,腿上也没有力气,她只是睁着眼两手抱着身体,就像一个痉挛的孩子浑身发抖。她没有了眼泪和感情,听到的只有自己呼吸的声音。
红灯又亮了,也许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站在人行道上的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勇敢地跑了过来,扶起了由美子。
“不要紧吧?信号灯又变了,太危险了。”
那位卡车司机使劲地关上车门,从由美子和那位妇女的身边绕了个大弯开走了。卡车后面冒出一股黑烟,那位妇女被呛得咳嗽起来了。
由美子睁开了眼睛,但她精疲力竭。虽然离人行道只有一米远,但只有那位妇女一个人实在扶不动她。周围并不是没有男人,只是因为不认识,谁也不肯帮忙。
正在这时,一辆货车停在了刚才差点撞上卡车的地方。一个男人从车上下来,毫不犹豫地走到由美子和那位妇女跟前。
“谢谢!”那位妇女向他表示感谢,两个人架着由美子的胳膊把她扶到了人行道上。由美子还是坐在地上,她一个人根本站不起来。
“叫救护车吧?”
那位妇女问这位素不相识热心的年轻人。这位年轻人长着一双聪明的细长眼睛,说话很干脆,头发比较长,但梳得很整齐,给人一种非常洁净的感觉。
“不用了。”他回答,“她是我的一个熟人,情绪不太好……我带她去医院。”
“噢,是吗?”
那位妇女又仔细地看了看由美子,她一点都没有认出她是高井由美子,只是觉得这个女孩太可怜了。现在的由美子就像电影里的僵尸,因为疯跑用尽了力气,听不到任何声音,也看不到任何东西,真是可怜。
信号灯又变了,正在等待的人们又继续过马路。
“多谢你的帮助。”
年轻人向那位妇女表示感谢,他让由美子靠在他的肩膀上向货车走过去。这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女人,她一边过马路一边回头看,只见那位年轻人正轻声和女孩说着什么边把她扶上了车。那个女孩还是毫无反应,连安全带都是那个年轻人给系上的。他们俩人是什么关系?那位妇女一边猜测着,一边摇摇头笑了。这样可好了。她突然想起自己约会的时间已经晚了,这一次是她小跑了起来。
“由美子。”
坐到驾驶座上以后,那位年轻人叫道。
“不要紧吧?脚还疼吗?你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由美子终于放心了,她呆呆地盯着挡风玻璃。那位年轻人继续说:“我在车站前就看到由美子在拼命地跑,于是我就急忙地追你。但后来看不到你,我还以为找不到你了。出了什么事?谁这么过分?”
高井由美子慢慢地眨着眼睛。
“车站。”她小声地说。
“是的,是车站。”那位年轻人把手放到由美子搁在膝盖上的手上面,温柔地晃着:“你是在等人?还是要坐车?”
她又眨了眨眼睛,她的脑子清楚了。
“车站!”她大声地重复着。我到底怎么呢?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坐在这辆车上?还有和前烟滋子的约会?
“糟了,我必须回去!”
“哎,你到底怎么呢?”年轻人吃惊地用手扶着她的肩膀:“由美子,不要紧的——”
由美子转过头看着他,小声地抽泣。她猛地打开车门,想要跳下车,但因为有安全带,她没有成功。年轻人使劲抓住她的肩膀没有让她下车。
“等一下,你不要跑。我,我是纲川,你哥哥的朋友!”
听到“哥哥”和“朋友”两个词,由美子呆住了,她的手抓着车门,慢慢地回过头来。
“纲川君——”
“是的,纲川浩一,你还记得吗?我到你家店里玩过。”
为了让由美子放心,他笑着说。男人很少有这样笑的。
“你可能还记得我的外号吧?”
纲川浩一害羞似地摸了摸鼻子。
“你的哥哥和其他的朋友一直叫我豌豆。”
13
就在高井由美子在十字路口摔倒在地、一位妇女把她扶起来的时候,前烟滋子也到了约好的汽车站休息室。但大楼锁着门,她看了看周围,也没有发现像高井由美子的年轻女性。滋子后悔得真跺脚。
“我到附近找找吧。”塚田真一为难地看着四周。
“滋子,你留在这里,我到周围转一圈。”
“真一,你知道她长什么样吗?”
“知道,在报纸上见过。”看着真一远去的背影,滋子生气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这么不凑巧……
真是计算失误。首先,在出门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滋子找不着那件约好要穿的有玩具熊图案的漂亮的毛衣。她记得放在壁柜里专门放羊毛衫的箱子里,但翻遍了所有的箱子也没有找到。没有办法,她只能换一件别的衣服,但当她打开衣柜的时候,她发现昭二送她的那件毛衣连着包装袋都在里面。
换完衣服,为了节省时间,滋子连鞋带都没系就跑到了停车场。可是,这次是昭二开的那辆车的发动机出了问题。插了好几次的钥匙,都没有点着火。这辆车是昭二和滋子结婚纪念日的时候,一位朋友把自己开了五年的车免费送给他们作礼物的。当时,滋子就不太高兴,她想要送就应该送辆新的车。这车好像也能明白司机的心事,昭二开车的时候就没有问题,但要是滋子开车,经常会像今天这样发动不起来。
“快发动起来吧,混蛋,快发动起来吧。”滋子大声地骂着车,“我有重要的约会,请你发动起来吧。”
但是车仍是不动,滋子跳下车向昭二工作的工厂跑去。
“哎,借我辆车!”
滋子喘着粗气跑进事务所,正在打电话的昭二吃惊地回过头来:“什么?嗯?啊,对不起,我这里有点事。”
穿着制服的婆婆越过桌子斜眼看着滋子,不满地说:“什么事情?这么大叫大嚷!”
“对不起,有没有闲着的车?借我一下,我有急事必须要出去一趟。”
“我们的车呢?”“有点问题,发动不起来。”
“但是工厂的车都要用,不能随便动……”
婆婆小声说。滋子斜着眼看了看她,走近墙上的计划表。前烟钢铁厂有两辆工作用车,一辆其实是昭二父母专用的面包车,另一辆是小货车,车身上写着“前烟钢铁工厂”几个字。不巧的是,今天闲着的是面包车。这辆车,公公连去银行都会开着它,何况冬天。
但实在没有办法了,滋子抓起面包车的钥匙,冲着还在打电话的昭二的背影说了句“我走了”,就飞也似地离开了事务所。
“滋子,你要去哪里?不要太任性了。”
婆婆也在生气,但滋子已经听不到她的训斥声,她听到的只有高井由美子快要不行的求救声。
因为太仓促了,在家的时候滋子没有看地图。昭二非常喜欢开车,所以滋子的驾驶技术不是太好。她根本没有想过要大概地看一下三乡市的地图,然后选一条合理的路线。
真是上天助我也,当车开到饭塚桥的十字路口时,滋子发现塚田真一正走在前面不远的人行道上。可能是干完活回家的吧。他走路一点精神也没有,脸色很灰暗。虽然说这个孩子的脸色一直不好看,但这次是因为什么呢?滋子边想边把车停到了马路边上,并按响了喇叭。
“真一、真一!”
她挥着手大声地喊。好不容易真一才发现了滋子,滋子挪到副驾驶座位上把门打开。
“快上来!”
真一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啊?”
“先上来!一会儿再跟你解释!”
真一上了车,赶快把门关上把车开走了。后面的出租车在不停地按着喇叭。
“滋子,你是在上班吗?”可能是看到滋子开的是面包车的缘故吧,真一认真地问。
“当然不是。来,看下地图,从这里去三乡市怎么走?是往水元公园方向吗?还是走高速公路的六号线?”
“地图在哪里?”“你就坐在地图上。”
真一从屁股底下拿出一本破旧的地图册,翻了起来。
“三乡市太大了,你去哪里?”
滋子讲了汽车站的事情,真一点了点头:“要是这样的话,那是在六号线附近。”
“你知道吗?”“以前我去过一次,但是如果从这里走六号线的话就会绕远路,从这里一直往前走一定会早一些到。”
“明白了,我请你当向导吧。哎,是不是手机响了,又响了,我回个电话。”
“谁打来的电话?”
于是滋子把整个事情都告诉了真一。
在真一回来之前,滋子已经抽了两支烟。她又是生气又是难过,而且还担心,所以她来回地走总也安静不下来。但她还不能离开这里,没有办法只好在这里来回地转圈。
真一来到站台的入口处,到处寻找。滋子也向他打着手势,在他能听得见的时候,滋子就说:“谢谢,对不起”。
“是不是我们来晚了,所以只能在这里等啊?”
“不知道,也许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打算来。”
真一也担心起来。滋子抱着胳膊又叹了口气,这时她突然意识到了在刚才急急忙忙的过程中没有来得及考虑的问题,她吃了一惊。
“嗳,真一。”
“嗯。”真一还在往四周看。
“刚才在马路上看到真一,我觉得是上天派你来帮我的,但是……”
“没关系,正好今天我也没有什么安排。”他苦笑着,“我也总是没有安排。”
“但是真一,那个——我不知道那个叫高井由美子的女孩想跟我说什么,但是,她,她是高井和明的妹妹。”
“是吗?这是真的吗?”“真一,你不讨厌吗?”“讨厌?”
“可是……她是罪犯的家人,我是因为工作——今天我是因为工作来听她讲心里话的,我很高兴,也没有什么负担,但是,真一却不是这样的。我为了要见她,随便让真一来帮我。”
滋子有点讨厌自己了。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在这么重要的时候,怎么也不考虑轻重就采取行动?
“说起来,是不可思议。”真一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以前,我也没有发现。”
“真一,你读过我的报告文学吗?”“读过。”
“你不生气吗?我没有主要写罪犯,我把这起案件写成了悲剧,被害人及其家人会不会认为是不合情理?”
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问这种事情?如果要问,早就应该问。不问的话,就永远不要问。也许滋子就没有问的权利。也许只有塚田真一才有资格回答滋子的问题。他只能接受滋子的问题。
真一没有说话。寒风吹起来,他前面的头发落到的额头上,非常可爱。滋子忽然意识到这种想法太不合时宜了。总之,真一还是披着头发好一点。
如果自己十五六岁结婚生子的话,那现在有像真一这么大的孩子也不奇怪。可是,现实中滋子选择了如今的道路,以这种形式和这个叫真一的少年有了联系,简直就像一个保护人似地照顾他,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她却一点都不了解他的心情。
“水野。”真一急忙说,并看了看滋子。
“你认识她吗?”“认识,是不是真一的女朋友?”
“我们吵架了。”他低着头。
“是吗?”
“她有点生气了。看了滋子的报告文学,理由和你刚才说的一样。”
“……”
“她问我为什么不生气?”
“……是吗?”
“其实我早就在想,过去你一直在照顾我,但我不应该再住在那座公寓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滋子反问了一句。
不是“不应该住”,而是“不能住”。真一说:
“从开始我就想过不能一直借住在你家,但真正下决心还是在滋子完成报告文学并准备连载的时候。”
“是吗?”
“我还是觉得不好。”真一摇着头,“不是那样的,不好,或者不是那样的事情,我不希望和滋子的报告文学发生关系,很讨厌。”
当然是这样。滋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对不起,我不打算在这种混乱的时候说的。”
“没关系,是我在混乱的时候把真一拉上车的,对不起。”
滋子表示了歉意。
“以后的事情我一个人来做吧,真一,你还是先回去吧。实在对不起。我已经认识路了,谢谢。真一当然不会想见高井和明的妹妹,我真是个没数的人。”“这个……”
“但是,我有个请求,我们不在的时候,请你不要悄悄地离开公寓。如果你走了,我们将无脸去见石井夫妇。”
“我当然不会那样做,而且我也不会先回去。我想见一见这位自称是高井由美子的人,然后和你一起回去。”真一用灰暗但坚强的目光看着滋子:“我虽然怀疑打电话的那个女人是不是真的,但无论她是真是假,我都想知道她接近滋子的目的。虽然不知道她来了以后会说些什么,也许我听了以后会生气,但如果不听还是会生气,我太关心这件事了。”滋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我对滋子也有一个请求。”真一调整一下呼吸,喘了口气,低着头看自己的脚。
“吵架的时候,我也和水野说过……”
真一非常干脆地说,好像害怕说出来的话会刺激了她。在家人所遭遇的事情中,他有疏忽的地方。
滋子什么也不说,只是睁大眼睛在听。
“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也要责备自己,通口惠追着我说什么都是因为我的缘故,也是没有办法的。”
“不是这样的!”滋子情不自禁地抓住真一的胳膊,使劲地晃着,“不是这样的,真一,你不要认为这是没有办法的!”
但真一却摇着头说:“是的,是这样的。”
“我不仅不想和滋子,也不想和任何人谈论这件事,我不想说我是有责任的。”
滋子把手抽了回来,像是要训他。
“但是……”
“但是什么?”滋子小声地反问了一句。
“我想被那两个罪犯杀害的女性的家人现在和我一样,都在责怪自己。但责怪自己的原因不一定和我一样,但一定会责怪自己。没有根据的理由,所有的事情混在一起,就会觉得是自己的责任,也许这样的人比我还要难受。”寒风又刮了起来,滋子一下子觉得从头凉到脚。
“我想让滋子在报告文学中写一点有关遗属的心情,有愤怒,有悲伤,也有被罪恶感所困扰的苦恼,我只想让你写一点这个方面的内容。”
“嗯。”滋子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如果这位名叫高井由美子的人是真的话,我也想对她说同样的话。无论她向你提什么要求,通过滋子想说点什么,但在此之前,我想把被害人家属的心情告诉她。所以,我要见见那个人,听听她是什么目的。”
“我明白了。”
滋子的话很干脆,她又把手放到了真一的肩膀上。他闭上眼睛,低下头然后又抬起来。
“这个车站不会错吧?”
“不会错的,是这个地方。”
就在这时,滋子看到一辆大货车闪着方向灯停在一边,准备开进站台,是奥佩尔。昭二特别喜欢德国车,他说如果换车的话一定要买奥佩尔,他还经常看一些汽车说明书。所以,就连对车不太内行的滋子一眼也能认出来。
一个年轻男人开着车,旁边坐着一位年轻的女孩,看上去脸色很苍白。
奥佩尔开进了站台,并靠近了滋子的车。坐在旁边的女孩盯着滋子的车,然后看到了滋子身上的毛衣——一件有着玩具熊图案的毛衣。
奥佩尔一个紧急刹车,车门开了,那个女孩好像连安全带都来不及解开似地从车下跳下来。她好像受伤了,拖着一条腿。
“你是前烟滋子吗?”
这个声音就是打电话的声音,那个向她求救的声音。
14
刚从医院回来在店里看门的木田,接完古川的电话后就大声向有马义男汇报。
“钱已经存上了,他要我们表示感谢,我很生气地训了他几句,他说过一会儿要给大叔打电话说说这件事。”
有马义男不由得摆了摆手,似乎已经明白了,他累得连话都不想说,而且今天他根本不想谈古川茂的事情。但是,木田还是一副极为不满的表情,所以,他觉得这样也不行。
“对不起。”他两手放在膝盖上低着头,把工作间的一张凳子搬到正烧得通红的石油炉子旁边坐了下来,“让你做这样讨厌的事情,实在对不起。”
听到这话,还在不高兴的木田赶快离开陈列柜来到义男的跟前。
“这不是大叔需要道歉的事情,对不起,是我发了许多牢骚。”
“茂确实是一个让人不快的家伙。”
义男很少说出指责古川茂的话,特别是对木田,这是他第一次埋怨自己这位薄情寡义的女婿。木田等这个机会也等了好长时间,他蹲在义男的身边,皱着眉头。
“大叔,我知道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但是茂是不是做了许多让人不高兴的事?你应该更严厉地训斥他,为他夫人拿回应有的东西。”
义男还是不想谈古川茂的事情,所以他呆呆地看着店门口和陈列柜。如果有客人来的话,还可以招呼一下。
但是,店门口一个人也没有,也听不到自行车的声音,更听不到要买豆腐的声音。没办法,义男只好嗯了一声。
从把鞠子的遗体运回家,到守灵和葬礼,最后那两个罪犯死于车祸。在这一系列事情发生之后,有马豆腐店成了全日本最有名的豆腐店,但客人却越来越少了。每天虽然营业,但只有来慰问的过去的老客户,这样是无法做生意的。
只有小生意,最要命的是没有大宗的订货。料理店、便当店,还有四年前在当地新开的一家大型超市,里面有二十多年历史的老店铺。现在,他们都不再订货了。大家都向他表示歉意,当然也有人说这样做都是为了义男着想。
——有马,这个时候你还是把店关了吧,这件事的影响太大了。在倒闭之前,还是把店关了吧。真智子不是一直在住院吗?不是只有你有马一个人照顾吗?每天又要去医院又要开店,真够你受的。你的积蓄不是足以让你悠闲度日了吗?要不,就把店卖了,你去隐居吧。
大型超市负责采购的人当初希望当地豆腐及其他熟食业都能进入超市,并且特意到有马豆腐店拜访,但他现在已经调到别的分店工作了。新来的采购员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好像有马豆腐店发生了中毒事件。他通知有马说,不能再订购因这件不幸的事情而闻名全国的豆腐店的产品了。木田气得满脸通红,但有马义男一句话也没说。
在这之前,以前的采购员特地带着他的妻子来给鞠子吊唁。在他来店里商谈业务的时候,正在上学的鞠子还给他倒过茶,他夸奖这个孩子很漂亮。临走前,他对义男表示了歉意。他说,有马,公司可能要取消和你之间的业务,实在是对不起。所以,当通知真的来了的时候,义男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
木田一直在店里帮忙,所以他也很闲。在洗澡的时候,或者是起床后边等烧水边抽烟的时候,他有时会突然想到把店让给木田。如果生意实在做不下去了,把店让给木田是最合适不过了。这是只要说一声就可以决定的事情。木田开始的时候可能会客气一下,但最后一定会愉快地接受。呀,还是不行,这个想法太过分了,木田会不会不想在这里做生意呢?这里是不是已经不行了?
“大叔!”
木田在叫他,在这一刹那,义男的脑子有点乱了。木田是不是又要谈怎么对待古川茂的事。这也是人的老化现象,可能也是太累了吧。看来,正像大家所说的那样,我是该过隐居生活了。
“茂的事情只能放一放了,只要他把钱出了就行了。”
义男边说边把烟又点上了。炉子上的水壶开始往外冒水了:“你喝茶吗?”义男回过头问木田。
“我来吧。”木田站了起来,好像这个话题已经谈完了。他一边准备着茶具一边气愤地说。
“一个男人像那样就完了,他还和那个女的住在一起吗?”
“是的,只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义男说。他不是在装,自己确实不知道。现在需要考虑的重要的事情太多了,他没有时间去多想和古川茂保持不正当关系的那个女人的名字。
“听说他们还打算结婚。”
古川茂当然会有这种打算,而且他一直在和真智子在“商量”这个计划。只是因为鞠子出了事,真智子精神不太正常,无法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盖章,古川茂才没有办法的,不离婚就没法再结婚。那个女人也在催他,但目前这种状况,他也没有办法。
鞠子的手提包在大川公园被发现的那一天,真智子被一辆卡车撞伤,大腿骨骨折。她的伤已经治愈,但身体并没有恢复健康。义男不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估计负责治疗的医生也不一定知道。
真智子不说话,也不动,什么也不看,对什么都没有反应。自住院以来,她已经瘦了二十公斤,看上去也老了二十岁。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会认为真智子不是义男的女儿而是他的妹妹,不,也许是姐姐,或者是年老的妻子。
幸运的是,医院里负责治疗的医生是一个和蔼可亲而且责任心很强的人,当真智子的外科治疗结束后,他亲自和义男商量应该把真智子送到哪家医疗机构。真智子现在住的保田诊所是一家规模不大的医疗机构,这也是他去找并搭上关系的。现在照顾真智子的只有义男一个人。目前距离既不能太远,治疗费又要在义男所能承受的范围内的医院也不是太多,只有两三家。
尽管如此,保田诊所的住院费对有马义男来说还是一笔相当大的负担。特别是对如今快要倒闭的有马豆腐店而言,两周一次的医院账单就是很头疼的事情。而且,这种账单会源源不断地寄来。他不知道真智子什么时候能治好,不,也许她永远都好不了了。
如果是有马义男一个人的话,他不会想到让古川茂出钱。他已经完全是个外人了,不会再对他有所指望。义男死也不会去求他拿钱出来,他是抛弃真智子的男人。
但是,义男亲戚中的几个女人都笑话他的决定,认为这是一个无聊的决定。于是她们抓住了回来参加鞠子葬礼的古川茂,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逼着他同意支付真智子五百万日元的治疗费。古川茂是可以承担的,他的脸变白了,葬礼一结束,他早早地回到那个女人那里了。
古川茂是个理智的男人,他认为鞠子所遇到的事情和真智子因此精神失常和在出事之前他要离婚三件事之间没有任何的因果关系,应该把三件事分开处理。其实,他的看法并没有错。即使茂留在家里,即使他和真智子关系和睦计划旅游,也无助于解决鞠子被两名罪犯绑架和所处的悲惨境地。
义男想,他是这样想的了吗?他是父亲吗?他曾和茂谈过这件事,但得到的理由只是——岳父、岳父太伤心了,想找一个人,把责任全算到他一个人的头上,你在找一个坏人,万恶之源的两名罪犯死了以后,你要找一个人来代替他们。
听到这样的回答,义男知道已经没有必要再和这样的男人谈话了。从此以后,他再没有和茂联系过。他答应支付的五百万日元也指望不上了。
“真是闲啊。”义男喝着木田冲的粗茶,小声地说,“今天可真清静。”
“过不了多久大家都会回来的。”木田装得很坚强,笑着说,“我们的豆腐和别人家的豆腐是不一样的,吃了大叔的豆腐能成为超级帕克——好了,我们不说了。”
木田的话断断续续,义男抬头一看,他已经热泪盈眶。还没有等他问怎么回事,木田自己又说了。
“对不起,”他揉了揉鼻子,“刚才我一个人在店里看门的时候,有一个高中女孩从店门前走过,我听见了她的笑声,那笑声特别像鞠子的声音,真的,太像了。后来接到古川打来的电话,听了他说的那些话,我突然觉得鞠子太可怜了——如果是我一个人就没事了——对不起。”
义男知道自己刚才想得太简单了,把这个店让给木田决不是个好主意。木田是看着鞠子长大的,他把鞠子当做自己的妹妹。平时,无论是好还是坏,他都不是轻易会流泪的男人。
义男考虑,等把这个店处理之后,给木田一笔退职金,他要是想单干的话,还可以把机器都送给他。也许这样一来,他就能把这里忘得干干净净。这栋房子值不了多少钱,但土地还能卖些钱,可以用来支付真智子的治疗费。自己也要工作,在豆腐店也行,或者清洁公司,还可以做超市的保安。是的,就这么定了。
电话响了。因为木田还在不停地说着,义男只好站起来拿起话筒。是古川茂的电话。
“啊,岳父,你回来了。”他的声音非常轻松,“我有话想对你说,现在可以吗?”
义男问他有什么事:“要是钱的事我就听听,你是不是已经存进去了?”
古川压低了声音说:“是这件事,钱的事。”
是不是还没交啊,要是这样就算了。
“其实我今天存进去的只有一百万日元,现在就这么多了。”
义男没有说话。
“岳父,我想和你谈谈剩下的四百万。”
义男仍然没有说话,无奈,古川只好接着说。
“剩下的钱可不可以换离婚协议书?”这次,义男不是不想说,而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知道真智子精神已经失常了,她不可能再说什么了,但你是明白她的意思的,我想让你代她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一起去办事的地方。我拿到离婚协议书后,会立即支付剩余的四百万,不,我可以支付六百万日元。”
义男刚想把电话挂断,古川又接着说:“拜托了,岳父,你知道吗,我这里也出了点事……”
“出事?”义男不由得大声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古川一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说:“由利江早就怀孕了,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她想早一点上户口,这个要求也不过分。”
义男啪地把电话挂断了,他想起来,由利江就是刚才他没有想起来的和古川在一起的那个女人的名字。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女人的说话声。“对不起,请问这是有马义男家吗?”
有马义男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无法立即回答她。只听见木田在说:“你们是谁?如果是搜集材料的,请赶快走开。”
那个女的好像一点也不示弱:“我不是记者,我是律师。”
律师?义男不由得把目光落在了刚刚挂断的电话上。难道是古川茂为离婚所请的律师?否则,不会有律师光临有马豆腐店的。
他从办公室往店门口走去,只看见在陈列柜前面,站着一位身穿绀色的有点土气的套装、右手拿着一件茶色大衣的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她的人很小,不光是个子很矮,身上的其他部分也都很小。
“你是有马义男吗?我是律师浅井佑子。”
她从正面看着有马义男,说话的声音很清脆,看上去很能干也很贤惠。义男想起了很久以前鞠子小时候特别喜欢看的一本绘图书中的一只有智慧的兔子。
“我就是有马义男,”义男的一只手扶在陈列柜上,“你有什么事情吗?”
浅井佑子转过头,看了看她的后面,也就是店前的马路上。这时,义男才发现有一位中年妇女躲在有马豆腐店的门口,弯着个腰。
“日高,请过来吧。”浅井佑子大声地说,“你就是有马义男,幸会。”
和浅井佑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位叫日高的中年妇女总是低头看自己的脚,很不好意思地走进店来。她也很瘦,个子不高。这样的女性怎么努力,也不会成为一只有智慧的兔子。看上去年龄也不太大,但已是满头白发,弓着的背看上去很痛苦。
“日高?”坐在义男旁边的木田不停地重复着,“日高,会不会是……”
中年妇女终于抬起了头,她看了看木田,又看了看义男。眼睛红红的,而且全都是眼泪。
终于,义男也想起来了:“你是日高千秋的……”
“母亲。”这位中年妇女哭着说。
“她叫日高道子。”浅井佑子扶着她的肩膀说,“她说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有马先生。”浅井佑子和日高道子首先提出要给鞠子上炷香,但义男婉言谢绝了。义男解释说,家里没有鞠子的骨灰,我是她的祖父,没有资格领取她的骨灰。
“只是挂了一张照片,供上鲜花和线香,但这只限于家里人,不想让外人看的,请原谅。”
“我明白了。但是,这样的话,鞠子现在在哪里呢?”浅井皱着眉头,担心地说,“不好意思,在鞠子事件发生前,我就知道她的父母已经分居,现在她的母亲一直住在医院里,所以我们才来拜访有马先生……”
在收骨灰前,鞠子的遗体一直保存在义男的表姐家,这也是妥协的产物。古川茂不想把鞠子的骨灰盒拿回和那个女人一起居住的公寓里,他央求有马义男代为保管。大家商量之后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苦肉计。这位表姐也是强迫古川茂答应拿出五百万的急先锋之一,她非常同情义男,认为鞠子的骨灰应该由义男保管,不需要得到古川的许可就可以拿回去,但义男拒绝了。如果义男保管骨灰盒的话,为保全自己做父亲的脸面的古川茂一定会像争夺宝箱一样和他一直争下去。他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情。鞠子活着的时候就和这位表姐及她的孩子们关系很好。义男请求他的表姐说,与其让她和我这个老头两个人在有马豆腐店里孤零零的,还不如让她在一个快乐热闹的家庭里生活。表姐哭着把骨灰盒抱回了家。
“我们突然造访,实在对不起。”到里面的房间里坐下后,浅井佑子再一次郑重地道歉。
“本来是应该提前联系的,但我担心打电话不一定能联系上,所以今天过来看看有马豆腐店是不是还营业?”
“豆腐店一直在营业。”义男摆好了客人用的茶碗,“电话也没有换,有一段时间非常乱,没有办法。”
“都是搜集材料的?”
“要是这样的话就好了,还有好多起哄的电话。”
用手绢擦了擦鼻子的日高道子小声说。
“你家也是这样吗?”义男问。
“特别严重,”因为有手绢,道子的回答不是太清楚,“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搞到电话号码的,都是一些不认识的人打电话来,用一些不好听的话说千秋的事情。”
义男默默地把倒好茶的茶碗递了过去。他知道浅井佑子正在用她那聪明的眼睛看着自己和日高道子,所以他掩饰了自己不高兴的表情。
虽然古川鞠子和日高千秋都是被相同的罪犯所害,但她们两人的情况还是不一样的。社会上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义男也是这么想的。鞠子完全是个无辜的受害者,对鞠子而言,只能用牺牲品这个词。但是,日高千秋又是怎么回事呢?
确实,她也是被残忍地杀害了,也是惨不忍睹。但是,其中有一半是因为她自己引起的。
义男不能不想起罪犯打来的电话和他被牵着到处走的那天晚上的事情。身心都很疲惫的他刚一回到家,就看到邮局送来的鞠子的手表。在这场闹剧中,日高千秋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
声音鉴定结果表明,给义男打电话的是两人犯罪团伙中的栗桥浩美。但是目前还搞不清楚高井和明在带着义男在新宿到处转的这件事中到底参与了多少。总之,他家是开荞麦店的,那天他在家和母亲及妹妹一起干活。他到厨房后,除了家人就不会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了。所以,警察认为他家里人的证言并不完全可信。
所有关于高井和明的情况都是这样,无论哪天还是哪夜,他不在现场的证据都不是太清楚。惟一的例外是那位名叫木村庄司的不幸的职员在冰川高原失踪的11月3日,有一位常客可以证明高井和明确实是在厨房里。
如果撇开不在现场的证言等专业问题,义男认为这起案件的主导权一直掌握在栗桥浩美手中,而且他相信给他打电话的那个人一定就是栗桥浩美,在那天夜里的闹剧中利用日高千秋的也是栗桥浩美。当义男第一次从照片中认识栗桥浩美时,从他的目光中,义男就知道把自己当成对手的就是这个年轻人,决不会是另外一个人,那是一个笨蛋。但是这家伙错了,他是一条蛇,一条只会直着走的蛇。所以,被他列为目标的人就逃不掉。如果被列为目标的人能有勇气把在后面追赶的他的头踩个粉碎,就不会被他杀死了。
看了栗桥浩美的照片,听了刑警关于他的为人的介绍,以及新闻、报纸等介绍的情况,义男相信,如果真的是他的话,那他一定是在一个什么都不清楚的地方把日高千秋带走,并随心所欲地控制她,甚至是像呼吸这样简单事情。从外表看,栗桥浩美是一个长得很不错的年轻人,日高千秋也许非常愿意跟着他。栗桥浩美在利用她给旅馆送口信的时候,会编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告诉她呢?他会给等这个口信的人编一个什么样的理由呢?她觉得这种事情很有意思?
一定是很有意思,一定是笑了,所以就接受了。
义男至今还记得旅馆前台一位年轻的服务员斜着眼看他读那纸条,还小声地说“真是个好色的老头”。日高千秋可能也是这么想的。义男总是在想,那天夜里,栗桥浩美和日高千秋一定躲在柱子后面偷看在前台前来回走动的义男,并捂着嘴在笑。
日高千秋被杀害之后,为了能让她的母亲发现尸体,罪犯把她的尸体放在她小时候经常去玩的滑梯上,这真是个悲剧。被杀的时候,她一定也非常恐惧。
但是,她不是无辜的,她喜欢去危险的地方玩,这也许是报应。正是因为有这些事情,在她死后被人指指点点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部分媒体在谈到她的时候,都不是太严厉,而对鞠子则是不同的态度,义男对此感谢不尽。当然不能把自己可爱的外孙女和那个经常逃学和男孩子鬼混并不把卖淫当回事的女孩子相提并论。
“有马先生,你一定生千秋的气了吧?”
日高道子还是用手绢捂着半边脸,眼睛看着茶碗,小声地说。从她的态度看,这话说得太直白了,义男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求救似地看着浅井佑子。
浅井佑子也是默默地看着有马义男。义男的表情像是让她说出实话,她感觉到了义男的善意,看不到什么恶意。
“当然是,那个孩子……”日高道子猛地拿起手绢,“她是一个浅薄的孩子,被栗桥浩美骗去帮他给有马添麻烦。”
“你是专门为这件事来道歉的吗?”
日高千秋用手捂住了脸。
“我不知道她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女孩,我想尽了办法,也去和学校谈过,但都不起作用。”
“你……”
“关于千秋的情况,杂志和电视都介绍了很多,说她有一份她经常卖淫的嫖客的名单……这件事警察也问过我,在电视上,我也看过曾和千秋有过关系的男人在接受采访。”
“我也看到过这样的事情。”
“我想知道。”道子边擦眼泪边说。因为嘴在发抖,所以话都说不清楚,边说还边流泪。
“千秋的事情,我是一点都不知道,我也曾试着去了解她,但一点用都没有,直到孩子死了以后才知道。”
“她的丈夫?”义男问浅井佑子,“千秋的父亲在哪里?”
道子抢着回答:“我们已经离婚了,在千秋的葬礼上见过面。”
“那真是可怜。”
日高道子还是用手捂着脸,小声地说:“我的前夫说千秋的死都是我的错,我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让他的宝贝独生女儿被人杀死了。他很生气,也很伤心。以这种形式失去千秋,完全破坏了自己的人生,而且大家都说是我的错。但没有人知道,我是千秋的母亲,失去女儿,我也伤心难过。他们跟我要千秋。”
道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正在店里看门的木田不放心地到里面看了看,义男向他使了个眼色,他不情愿地离开了。他根本不想和日高千秋或者她的母亲说一句话。
以前,义男的想法和木田一样,只是不好意思赶走她们才坐在这里的,日高千秋的母亲找我能有什么用?
但这种不快的心情在慢慢消失。
“事实上……”浅井佑子扶着正在哭泣的道子的肩膀,冷静地说,“日高准备向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家人提起损害赔偿诉讼。”
“损害赔偿?”
“是的,进行审理是让人伤心的事情,但形式上就得这样。当然,我们的目的决不是钱。”
她说得很干脆,义男倒是迷糊了。
“不是钱,那是什么目的?”
浅井佑子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看着天花板,考虑了一下。
“时间。”她回答。
“时间?”
“是的,我们要为这件放在一边早晚会被人忘记的案件争取时间。”
义男更不明白了。
“现在,电视和杂志都在大肆报道这起案件,但是三个月以后会怎么样了,半年以后又会怎么样了。如果再发生另外一起悲惨的案件,他们又会把注意力转移到那里去,还可能会完全忘记千秋和鞠子的名字,在社会普通民众的心里,也不会再记得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名字。”
“但是,现在这么轰动,当然不会忘记。除了鞠子,不是还有另外七名女孩子吗?所以警察一定会尽力调查的。”
“现在。”浅井佑子意味深长地说。
“无论如何,我是一辈子不会忘记的。”义男说。这个女人太年轻了,自己的余生和她的人生相比差距太大了,被害人的家人和只是有关系的人在态度上的差别也是很大的。
浅井佑子用有点生气的口气接着说:“当然,事实是可以忘记的,栗桥和高井所做的残忍的事情也会被忘记的,而且非常容易被忘记。我们只是想延长一下时间,有马先生。要进行民事诉讼的话,我们必须搞清楚处理刑事案件所要求的每个细微之处,要尽量详细地调查、记录,我们希望在人们的记忆中留下一份像墓志铭一样的东西,上面详细介绍了案件的整个经过。”
“这件事能行吗?”
“我一定要做成。”浅井佑子握起拳头敲打着桌子。
“发生空难时,有许多人失去了生命,人们是不是会在现场树起一块纪念碑,每年举行纪念活动?我们认为应该用同样的方法来处理这件事,这很简单,就是不要让社会忘了这件事。但现实却很有讽刺意味,那两名罪犯全都死了,如果把这件事搁在一边,过不了多久,一定会被人们所遗忘的。这太危险了,在这种情况下,遗忘不仅不正确,而且很危险。有马先生。”义男又把烟掏了出来,但没有点火,他把烟拿在手里,看着浅井佑子非常认真的样子。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谢谢。”“但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想请有马先生和日高一起行动。”义男吃惊地看着日高道子,她也抬起头,抱歉地看着他。
“我说话颠三倒四,让人难以理解,真是不好意思。”浅井佑子继续说,“日高是在上个月的中旬、也就是千秋葬礼后不久来我们事务所的。对了,你是和你哥哥一起来的吧?”听浅井佑子这么一问,日高道子点了点头:“我的哥哥是崎玉的市议会议员,是我哥哥推荐我去浅井律师的事务所的。”
“那提起损害赔偿诉讼也是你哥哥的主意?”
“是的。”“我们对这个建议没有任何异议,我觉得自己有责任接受它。但这起案件的受害人不只是日高千秋一个人,还有古川鞠子,还有在栗桥浩美的公寓发现尸体但身份不明的那些女孩子。正如有马刚才所说,从照片和录像带判断还有七名被害的女孩子。”
“这……”
“我们认为这次损害赔偿请求诉讼是集团性质的诉讼,被害人的家属应该团结起来一起参加审理。我们把这个意思告诉了日高,她也很赞成,她坚信自己不是无助的,如果能让别的死者的家人理解这种心情并给予协助,那是最好不过了。这件事首先要把受害人的家属集中起来,组成受害人家属联络会。这是第一步。所以,今天首先来拜访有马先生。”
终于知道她们的真正来意了,浅井佑子和她的律师事务所准备呼吁并组织一个受害人家属的联络会。
“遗憾的是,在我们国家,几乎没人关心犯罪的受害人及其家属,特别是公共机关的公力救济,实在让人寒心。”
“这种事情我深有体会,所以现在我也不感到奇怪。”义男说。
“义男是战前出生的。”浅井佑子马上接过话。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这次义男把烟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浅井佑子还在等着他说。
“如果政府什么也不做的话,我们就要自己行动起来,首先被害人必须联合起来。”
透过淡淡的烟雾,义男看着日高道子红肿的眼睛,瘦瘦的下巴和瘦瘦的肩膀。
义男想,这位不幸的母亲也许也会从女儿的梦中惊醒。义男经常梦见外孙女,她在叫,在哭,他彻夜难眠躺在被窝里一动也不动。
这种生离死别的悲伤终于过去了,站在缓慢的送葬队伍中还有这种悲伤,但总算过去了,他慢慢也习惯了没有鞠子的生活。但是,无论如何还是有一些无法习惯和无法克服的东西。
这就是恐怖,发自内心的恐怖。义男不能不想,也无法从脑子里消除。他们到底对鞠子做了什么?让鞠子做了什么?在她去世前,在被他们控制的时候,他们强迫她做了什么事情?
从认领鞠子的遗体前,从罪犯死之前,义男就开始想这些可怕的问题,但是,这些问题在他脑海里真正落地生根是从发现记录七名女孩情况的照片和录像带时开始的。这些东西刺激了义男从未使用过的想象力。听到的所有消息都集中到义男那恐怖的心中,有时是梦,有时是幻觉,时常困扰着他。
在这些恐怖的幻觉中,鞠子经常是活着的,无论受到什么样的伤害都不让她死,她哭着叫着,哀求他们让她死。实际上并没有这样的事情,这是他受了伤的心所产生的一种妄想。但现在已经没有了——他不能跟任何人说,谁都不会缓解义男的恐怖,这是因为他们死了,栗桥和高井都死了。
如果这两个家伙都活着会是什么样,义男有时也会想这种事情。如果这些家伙能讲出实情的话,也许他可以从这种永劫想象的苦恼中解脱出来。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如果这些家伙能说出来的话。即使他们说的都是假话,可能也能挽救一点吧。
在没有救助的日子里,我经常从可怕的梦中惊醒,鞠子已经死了,她已经安静地躺在另一个世界了,没有人来敲诈你,没有人伤害你,想到这些,义男就安心一点了——你,千秋的母亲,有没有过这种时候?义男想问一下这位精疲力竭的日高道子。
如果问的话,她会有什么样的回答?她会把内心的苦恼讲出来吗?
组织受害人家属联络会最终的结果是不是也只能如此?真的可以互相安慰吗?
为了社会,为了不再发生类似残忍的案件,就不能忘记它吗?确实应该如此。但是,我们虽然活着,跟死了差不多。
不知什么时候,手中的烟变成了长长的烟灰,手指头很烫。义男把像虫子的僵尸一样的烟灰抖到了烟灰缸里,用了点时间把火灭了。
“我明白。”他只说了这几个字。后来又说道:
“我明白你说的意思,这种活动……是为了不要让人们彻底地忘了这件事,非常有意义。但是,我还不能马上回答你我是不是参加。”
“当然,我们也不是要你立即答复。”浅井佑子马上接过话。
“今天是来向你说明我们的目的,并问候一下。日高……”她看了看道子,“她说,目前最能理解自己心情的一定是有马先生了,所以无论如何要来见一面。”
日高道子深深地鞠了一躬,义男头都没抬就闭上了眼睛。
浅井佑子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了一本书。
“我把今天讲的事情都写在了书里,因为最近想组织联络会的第一次聚会,所以还要去联络许多人。如果有时间的话,请多多指教。”
她把书放在桌上推给了义男,义男又一次表示感谢,但他并没有伸手去拿书。
“以后我们还可以继续联络吗?”“这个……”
“谢谢。”这次是浅井佑子低下了头,“日高千秋和古川鞠子是这起案件的中心人物,到目前为止,查明身份、找到遗体并让家属认领的只有她们两个人……如果以后能找到另外几个人的尸体,情况可能会有所变化。但是最坏的情况是只有千秋和鞠子的家属作为损害赔偿诉讼的原告。”
“其他的人只有照片或录像带不行吗?”
“不行。我也不想说泄气的话,但还是有这种可能性的。”
义男又说:“我觉得这两个人这么就死了,太便宜他们了。”
“我也这样认为。”浅井佑子的眼里又充满了愤怒,“有评论说栗桥和高井死于车祸是天罚,我坚决反对这种说法。他们并没有因为自己所做过的事情受到应有的惩罚。就这样免除了他们的罪责,他们的罪行将随着时间而消失。如果真的是天罚,就不应该有这样的事情。天罚不应该是不公正的。”
浅井佑子和日高道子走了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义男一直呆呆地坐着。
他知道,天罚这种话是靠不住的,只能说是善有善报,但坏人是永远消灭不完的。
木田过来看了看他。现在是晚上的购物时间,但仍然没有一位顾客。
“孝!”他叫木田。
“什么事情?大叔。”
“把店关了吧。”
我累了——义男想说,但没有说出来,他用手捂住了脸。
15
由综合出版社、光学馆发行的面向青少年的周刊杂志《流行时报》上,有一块自创刊以来历经十年的连载版面,该杂志准备从11月的第四周到12月的第二周为期三周的时间里,刊登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连续绑架杀人案的特集。
在三周的时间里,编辑部共收到明信片四百多张。《流行时报》的读者中八成是女孩子,但在寄来的明信片中,有四成是中学的男孩子。
该出版社的广告杂志《星期周刊》也刊登了以“经过与反响”为题的关于连环绑架杀人案对社会影响的特别报道。长年负责这一版面的播音员川野铃子请年轻演员高桥健二就青少年寄给编辑部的明信片的情况做了一个访谈节目。
铃子:说实在的,编辑部最初做计划时没有想到反响这么大,在这起案件很轰动的时候,那个叫H的高中女学生……
高桥:帮助罪犯,然后又被杀死、扔在公园里的那个女孩子?
铃子:是的,关于她的情况,明信片中也谈了很多,多数人认为“进行援助交际后被杀,这是那个女孩子的失策。”
高桥:这还不能算是援助交际的错误,做了那种蠢事后被杀死是不是失策呢?
铃子:是的。但是另一方面,有人认为:“知道跟在陌生人后面是很可怕的事情”,H遇到的事情经常在我们身边发生。但是,我没有想到对整个案件会有这么多的看法。实在让我吃惊,也让我感动。
高桥:我们不能认为那件事和自己没有关系,但是,《流行时报》的读者却认为他们两名罪犯是有本事的人。
铃子:是的,但认为“我能理解他们做这些事情的心情”的男孩子毕竟不是很多。这是我的看法,今天把高桥君请来……
高桥:因为我去年在一部电影中扮演过连环强奸杀人案的罪犯。
铃子:是的。正因如此,我们才被同时请进一间办公室。
高桥:我们也经常谈论这件事,我和栗桥浩美、高井和明年龄一样大。
铃子:同一年级吗?
高桥:差不多是一个年级,只是他们出生在东京,我出生在千叶的海边,这是一个很大的差别。
铃子: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还能感觉到地区的差别?我已经快四十岁了,我们那个年代的地区差别很明显。高桥也是这样吗?
高桥:但是如果同在千叶,则不会有这种感觉。我的爷爷和父亲都是渔民。
铃子:你以前说过,他们都是渔霸。
高桥:但他们不是有钱人。滑稽的是,我在那部电影中出演主角的时候,我爷爷非常高兴,但是等他看完了电影,却生气地问我:“你为什么要演那种人”。(笑)
铃子:在那部电影中,被逮捕的连环强奸杀人案的罪犯和法官的辩论是拍得最好的吗?
高桥:是的,我演的那个人是一个外表非常老实、不会做坏事的温和的男人,但他的内心却截然不同。最后查明他是父母性虐待的牺牲品,影片以他的全部供述结束。我爷爷不喜欢这个故事情节,我没办法,做了很多解释。
铃子:那个主人公象征着人间的邪恶。
高桥:但我八十岁的爷爷无法理解这么复杂的事情。(笑)
铃子:在这部电影的创作中,你会认为“啊,这里我明白,要是我,也许也会去做的”吗?
高桥:你是说,如果有一定的条件,我也会干他们那样的事情?
铃子:是的。
高桥:有这种可能。
铃子:有吗?
高桥:但这只是从理论上讲的,从感情上讲,我是不会做的。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影片中的罪犯自身有被性虐待的背景。他之所以要杀死女人,是为了报复虐待自己的成年女人。这是一定假定的情况。但是现实的案件中,却不一定有这个动机。
铃子:确实如此。
高桥:电影当然都是虚构的,必须要有一个能让观众理解的明显的动机。但在现实的案件中,即使是犯人自己,如果被问到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的时候,也许不会有一个明确的答案。我们的导演天泽也这么说。
高桥:不过这很难。
铃子:你们的影片获得了“银河奖”,我再次向你表示祝贺。
高桥:谢谢。我只是一名演员,演戏是我的工作,我要力争演得像一名罪犯。但是,给你们投稿的人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强迫,正如你所说,有人说“理解他们的心情”,这是为什么?
铃子:大部分的明信片都是匿名的,可能自己也觉得理解罪犯的心情和与他们产生同感也不太好。
高桥:是的。
铃子:但是,理解心情,这即使是对本人,是不是也很可怕?
高桥:他们在什么地方能和两名罪犯产生共鸣呢?
铃子:有的男孩子清楚地写着“欺负女孩子”。
高桥:这说的倒是实话。
铃子:但大多数人还是认为他们是要和警察和媒体作对把全国搞得一团糟?
高桥:也许还想通过电视成为名人。
铃子:不能说是百分之百,但也差不多吧。
高桥:完全没有反体制的心情?警察和媒体的体制是乱。
铃子:没有。
高桥:铃子,你是不是为了出名才做播音员的?
铃子:这个嘛……啊,那个时候没有任何动机。
高桥:我也不是为了让女孩子喜欢才当演员的。(笑)没有出名的时候不会有人喜欢,但出了名以后呢?我有这种想法,确实有,但这不是动机。太难了。
铃子:其实,犯下滔天罪行的罪犯和认为“理解他们”的人之间的距离还是很大的。特别是青少年,是个敏感的年龄,他们对好事和坏事都容易产生共鸣。
高桥:心太软。
铃子:是的。所以,只有一部分人在明信片上写自己也可能会做那样的事情,但我认为有这种想法的年轻人一定很多。
高桥:你们搞这种邮寄明信片的活动,而不是通过互联网或传真,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
铃子:是的。传真和互联网的速度是不是很快?他们没有时间再重新看一遍自己写的东西。所以,我们让他们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寄出来,当然这些想法自己也会马上忘记,但是,写明信片或写信都是很麻烦的事情,必须要把自己经过一段时间考虑的想法写成文章,然后再出门去寄信。
高桥:也许在去寄信的过程中改变自己的想法,自己是不是说过头了?
铃子:头脑冷静下来,寄到我这里的写在明信片上的想法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高桥:说句过头的话,和通过传真和互联网写情书,他们不希望写信。说“理解他们心情”的男孩子们对罪犯的家人是怎么看的?
铃子:嗯。对罪犯家人的报道不是很多。
高桥:和栗桥和高井相比确实太少了,开始的时候一点都没有。最近好像有关于那名女高中生H的母亲,还有那位爷爷,A。
铃子:那位开豆腐店的老人,让罪犯折腾得够呛。
高桥:他收到了被害的外孙女的手表。我看过记者采访他的情景,因为经过了处理,看不清他的脸,也听不出他的声音,只觉得他的声音哽咽。那个人虽然比我爷爷年轻,但也属于同时代的人。他一定会认为罪犯都是社会的渣滓。这些社会渣滓杀死了他的宝贝孙女,如果要问这件事的话,他一定会回答的。我们这一代人是不是也很难理解爷爷他们那一代人在战争中杀人?既然讨厌被人命令去杀人、讨厌被征兵,为什么不逃走呢?
铃子:你和爷爷谈过这个问题吗?
高桥:谈过,小的时候。(笑)
铃子:你爷爷是怎么回答的?
高桥:如果A也看《流行时报》,当他得知很多人认为“理解他们的心情”、“自己也会做同样的事情”,一定会感到不可思议。如果A先生问你现在的年轻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你会如何回答?
铃子:嗯。
高桥:我只能说你即使解释了他也不会明白,这和战争的话题是一样的。
铃子:确实如此。对这起案件,高桥君和我的想法完全不同。我还是不希望“把女孩子当做玩具扔掉”的男孩子越来越多,我不是女权主义者,我这把年纪的阿姨还独自在《流行时报》上努力,就是要和那些认为女孩子就是为了成为男人的玩偶尔存在的人斗争,一直斗争下去。所以,今天《日本文献》连载中的报告文学……
高桥:那个叫前烟滋子的女撰稿人?
铃子:是的,我特别高兴那篇报告文学是一位女性写的,由一名女性来分析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罪行,是有深远意义的。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因为要保守秘密,所以只能简单地谈一下,但电话交谈室里有志愿者,为了让烦恼的人轻松起来,可以不报姓名地在那里畅所欲言。在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死了并查明他们就是罪犯的期间,一天有好几个打来电话说自己就是罪犯,当然这些都是假话。还有人说我的朋友是罪犯。更多的还是说自己是罪犯,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做的。
高桥:这可是和寄明信片的人不同的反应。
铃子:我个人认为,和说“理解他们的心情”的男孩子相比,这种说假话的人更是可怕。他们说这种假话到底想要得到什么?这种人能得到什么好处?
16
前烟滋子12月23日才得知日高千秋的母亲日高道子聘请了律师,准备向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家人提起损害赔偿诉讼。
那一天是天皇诞生的纪念日,因为到了年底,昭二去了工厂。滋子正想打开电脑准备继续写报告文学的时候,很久以前曾在一起共过事的熟人打来电话,没有过多的寒暄,他把日高道子聘请的女律师的姓名、事务所和联系地址告诉了滋子。
滋子拿出记事本记下了他说的情况,向他表示感谢,并笑着说:“这些情况如果是真的话,那将是非常好的素材,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我不做犯罪方面的工作,而且滋子正在做一件非常有意义的工作。”
“我感到非常荣幸。”
“我认识《日本文献》的手屿先生,他是业界非常有名的人物。”
“创办的杂志是不是快倒闭了?”对方无所谓地笑了,“在他所创办的杂志中,《日本文献》的寿命是不是最长?托前烟的福,杂志的发行量好像又在增加,这很难得。”
“原来的发行量不大,但现在不同了。”
“他们没有和我谈过发行量的问题。”
对方发出爽朗的笑声。
“那个名叫浅井的女律师不仅负责日高道子,还邀请了这起案件其他被害人的家属,好像要举行一个什么集会。”
“他们是要组织被害人联盟吗?”
“有这种可能,但这位女律师很年轻,不太成熟,一个人应该做不成,也许律师事务所会完全负责吧。”
滋子在“律师浅井佑子”几个字上画了个圈,打了个问号。她把电脑的显示器换了个画面,一个三维动画在跳来跳去。
如果被害人的家属真的要组织联盟的话——无论是谁组织,都会邀请媒体参加的,会召开一次正式的记者招待会。只有到那个时候,才能进行正式的评论。对滋子的报告文学而言,当然需要被害人家属的心声,但不可能通过这种方式获得,这并不会引起她太大的兴趣。
“前烟,你是不是还没有见到任何一个当事人的家属?”对方在问她,“栗桥的家人,或者是受害人的家属。”
“是的。”滋子的回答很简单,撒谎的时候不能说话太多,她想把电话挂了,现在正是她写作的最好时间。
“我想在浅井佑子的律师事务所举办被害人家属聚会前和他们接触一下,和每个被害人的家属,如果有什么消息的话,我会再告诉你。只是去看看,不知道会有什么收获?我们记者当然要去,但前烟的目标不是特讯记者,所以也不用太上心。”
滋子想起这个叫不上名字的熟人的模样了,年纪和滋子差不多大,是个工作很认真的人。他没有什么恶意,也不需要欺骗她,但他对滋子这么热情,一定有什么目的。
“是的,我不是太关心,谢谢你的关心。”滋子的话仍很简单。
“我衷心希望滋子的工作取得成绩,我相信你能写出好文章,我为自己没有看错人而感到高兴。”
他说完后,终于把电话挂断了。滋子叹了口气也把电话放下了。
她移动鼠标,电脑上又出现了她写的文章,这是从昨天就一直写了删、写了改,删了再写的那一部分。也就是连载的第六部分,刚刚写了一个开头。
她不是不喜欢这段文章,也不是写作的方法问题。这是因为以前的问题,是现在这样写行不行,这些能不能作为第六部分连载?
第四部分和第五部分主要介绍了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少年时代和他们生活过的小镇的情况,镇上的人对于滋子的写作给予了很多帮助,讲了许多有关他们两人的事情。这两个人的家人已经搬离了小镇,大家觉得很高兴。
为了搜集素材,滋子还采访了他们两个人的同学。有的人还住在当地,有的已经搬走了,有的还在东京,只是在别处生活,找到他们也没费多少工夫。十个人中有八个人知道滋子的报告文学。即使没有读过滋子的报告文学,他们也都在电视上看过滋子围绕报告文学所做的节目。大家对这起案件都非常感兴趣。所以,见面本身并不困难。
关于他们的同学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有人在滋子提问前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有的人无论怎么问都只有一句话,这并不是男女的差别。愿意说和不愿意说的人各占一半。即使是这样,滋子为什么还要找他们?
理由之一就是他们还很年轻,他们自由支配的时间比较多。有的人虽然不愿回答问题,但却想见一见滋子。他们对自己的同学做出这样的事情感到不安,他们想知道一些已经查清的事实,他们把滋子当做了信息来源。其中有一名女同学这么说。
“报纸和杂志,是越看越不明白,大家说的都有不同的地方,到底哪一个是真的呢?”
她曾经在中学二年级的第二学期和高井和明是同桌,她说高井和明留给她的印象就是一个很老实、有点迟钝的男孩子。
“暑假放完后调整座位时我和他成了同桌,他的皮肤特别黑,但不是那种进行体育锻炼被太阳晒黑的那种男孩子,整天慢吞吞的。”
滋子告诉她,据一个曾和高井和明同在游泳部的男生介绍,高井在游泳部的学习非常认真刻苦。她不相信地摇了摇头。
“他不是那种喜欢体育的男孩子,倒像是天文部和科学部的学生。”
她有点生气了。她似乎觉得和高井和明长大后连续杀人相比,少年时代他要是喜欢体育比不喜欢体育罪恶更大。
无论采访他们同学中的哪一个人,高井和明留给大家的印象都很模糊。他很老实,不怎么起眼,在和不在都一样,虽然没有人讨厌他,但也没有多少回忆。
而栗桥浩美却和他形成了鲜明对比,大多数同学对他印象都很深。不可思议的是,绝大多数女生没想到他会做这样的事情,而多数男生则认为他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
“那家伙天生就会撒谎。”他的一个同学这么说。
“对比自己厉害的人,他就特别乖巧,他总是欺负比自己弱的人,但是,这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
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这位同学讲,他因小时候得过严重的中耳炎而留下了后遗症,左耳的听力很差,就因为这个原因,栗桥浩美经常欺负他。
“比如,上课的时候,为了不让我听清楚,他在左边胡说八道。你说他,他却装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因为这个,我让老师狠狠训了一顿。”
真是可怜。但滋子更感兴趣的是,栗桥浩美从外表看很出色也很有人缘,内心却十分狡猾和恶毒。但是大家都说只有一个人和他关系很好,他是决不会欺负和捉弄、而且还积极接近他,这就是名叫纲川浩一的少年。
“纲川?啊,他就是豌豆,我记得很清楚。”
“豌豆?这么说,他和栗桥浩美关系很好?”
“豌豆?还真想他,不知他现在做什么,你没有去采访他吗?”
同学们都还记得他,一提到豌豆的名字,大家都非常高兴。
滋子听到最多的评价是“豌豆是个了不起的人”。
“纲川是在小学时转来的,”纲川浩一的中学一年级同学、一位曾担任过年级委员的男生说,“他称得上是创造了转校生的神话,学习非常出色,体育也很棒,家里非常有钱,但是他并不张扬,大家都叫他豌豆,连老师都这么叫他。”
“他总是笑眯眯的,招人喜爱,他不是圆脸有点像长脸,长得很帅。因为他的笑的样子像豌豆迈克,所以大家都给他起了这个名字,听说,他以前的同学也是这么叫他的。”
如果是班里不太起眼的同学亲切地叫他豌豆,他也是一样地答应着,非常招人喜爱。
“栗桥浩美开始接近豌豆的时候是想控制他,也就是说,不能让他比自己出色。但是,豌豆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受到了大家的欢迎,这可不是奉承他,他确实挺有人缘。而且学习也很好,所以,无论栗桥浩美如何不服气和讨厌他,栗桥都知道如果与他为敌,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如果他想排挤豌豆的话,他一定会遭到大家的反对。栗桥这家伙的脑子很灵,判断也很快,他要让大家知道他和豌豆的关系最好——栗桥一直都在这么做。”
当时,滋子之所以没有把收集到的同学的谈话写进连载的第四部分和第五部分中,是因为没有找到豌豆的地址,这总是一件遗憾的事情,但也没有办法。
但是,就在她收集完素材准备写文章的时候,高井由美子又找到了她,而且还和纲川浩一在一起。这太让人惊讶了。
所以,滋子准备把她和由美子及豌豆见面的情况写进连载的第六部分里。由美子打来电话,约好见面方式,但是滋子迟到了,由美子发生了危险,差点被卡车撞伤,就在这时,她被开车路过的豌豆发现并救起,两人一起来到了滋子待的车站……
虽然话说得有点过分,但这是事实。而且这是目前只有滋子一个人掌握的事实,她不可能不写吧。
——但是……
是不是应该在连载的时候就向社会公开滋子保护着高井由美子这位罪犯的家人呢?
但无论如何要把高井由美子向滋子讲述的内容作为连载的内容。
但这也是一个难题,即高井由美子认为她的哥哥也就是高井和明不是栗桥浩美的同伙,他是无实之罪。
——我想哥哥知道栗桥正在做的事情,知道他是那起案件的罪犯。
高井由美子那天被车撞了之后,脸上留下了一块很大的伤疤,她满含泪水靠在滋子的腿上,慢慢地讲述着……
——哥哥是很善良的人,非常好的人,他之所以没有向警察报告他小时候的朋友栗桥的事情,是因为他想去劝说他停止犯罪。所以他才来到了栗桥的身边,才会那样和他一起死去,他的运气实在太坏了。但是我知道,哥哥决不会是杀人犯,他宁可杀了自己,也不会去杀人。哥哥是无实之罪。
高井由美子拜托滋子把这些事情写进报告文学中,她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来和滋子见面的。她不想和警察谈,因为他们觉得家人的证言不太可靠,所以就会置之不理。所以,她只能拜托滋子了。
的确,和栗桥浩美比起来,和高井和明有关的物证实在太少了。说它少,指的是除了那天在赤井山“绿色公路”上装有木村庄司尸体的车是高井和明家的汽车之外,还没有发现任何其他证据。在古川鞠子和日高千秋等已查明身份的受害人失踪的那一天,高井和明不在现场的事实也不清楚,不清楚就不能说是罪犯,他也有可能是清白的。
事实上,在他们两个人都死于车祸以后,搜查本部也没有正式肯定他们两人就是连环绑架杀人案的凶手。因为还有受害人没有查清楚,所以,搜查本部仍在继续侦查中。
但是从现有情况分析,这两个人有可能就是罪犯。多数群众这么认为,滋子也是这么考虑的。按常理,大家都会这么想的。
滋子的报告文学也一直是把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当做凶手来写的。如果采纳了由美子的建议,那将推翻自己的看法。如果由美子有充分的证据和新的看法的话,也许还是可以的。但是,不能只听她说,就让她的无实之罪论超越感情的范围,这是决不可以的。
但是,如果不满足她的要求,告诉她不能像她希望的那样修改报告文学的内容,由美子一定会离开滋子。现在这件事还不好办。所以,她在的时候很难找到机会写文章。
就在滋子重新看她以前写的文章时,传来敲门的声音。她听见真一在叫她。
“请进,门开着呢。”
塚田真一缩着脖子走了进来,外面的风很大。
“哎,有你的信。”
他拿出了一个非常大的信封,是从《日本文献》编辑部寄来的。
“谢谢。”
她接过信,信很重,可能是把高井由美子的谈话录音带进行整理而成的文章吧。她已经听了由美子约十个小时的谈话了。由美子说得很动情,很兴奋,好几次都因为她痛哭不止而中断谈话,其中有些内容只有听她讲之后才能理解。滋子本来准备边听录音带边整理成文的,但没有成功。最后还是拜托手屿社长,请一位擅长整理录音带的编辑来做的。
真一在看滋子在电脑中写的文章。他并不是在寻找什么,但眼光非常可怕。
那一天,在从三乡的车站回来的车子上,由美子就打开了话匣子。她说自己的哥哥是无实之罪,就因为这个原因她才来找前烟滋子的。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真一听了这些话之后,脸色变得苍白,但一直没有说话,他根本不想和由美子说任何话。
当然,滋子在和由美子及纲川一浩说话时也不会留意真一,真一在那种情况下也不会有这种指望。这几天,他一直在冷静地思考,然后来到滋子的工作间,问滋子打算和由美子交往多长时间。
——多长时间?我还有许多问题没有问呢?
——你准备把她讲的事情写进报告文学。
——不知道。
滋子说的是实话。
——在她所讲的事情中,我会把自己听明白的写进文章中,听不明白的就不会写。但是,关于我和她接触的情况,我早晚也会写的。
——这可是独家新闻。
说完这句话,真一轻蔑地看了滋子一眼。
——我有一些想法。
——什么?
——我收回在三乡汽车站说的话,过一阵子,我想再回这里住。
也许滋子早就想到这件事了,所以她一点也不惊讶。
——我们当然欢迎,我们不想让你住在一个根本不熟悉的地方。
——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帮助滋子了。
停了一会儿,滋子不客气地回答。
——帮我?你是要监视我?让我不要照顾由美子吗?
真一没有说话,眼睛变得通红。
——是的。而且我还想在你和她谈完之后,和她谈一次。
——是关于你在车站跟我说的话吗?
——是的。
——我明白了。考虑家人的心情……相信她哥哥是无实之罪……这对由美子非常重要。其实,如今她的脑子里全是他哥哥的事情,在她表现出这种心情的时候,可能不太体谅死去的人及其家人。所以,真一当然要生气。因为这个,你跟我这个想听她解释的人生气也是没有办法的。
如果真一需要从中说和的话,我一定会帮忙的。
——帮我?监视我?你不要监视我照顾由美子。如果我那样做的话,你就毫不客气地拒绝,可以吗?你能做到吗?
——可以。
真一答应了。无论是回答的真一,还是提问的滋子,都是一副吃惊的表情。
“还继续写吗?”真一问,但他并没有走近电脑。
“当然。”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传真机的接收信号灯亮了,一张纸从传真机中打了出来。
滋子拿过来看了一下就递给了真一。因为她在问可以吗?所以真一就看了看内容。
“你是怎么考虑的?”滋子问,“如果这样去收集素材的话会怎么样?”这是刚才打电话来的那位熟人的后续消息。那位叫浅井佑子的律师组织了日高道子、有马义男以及通过栗桥浩美公寓里照片查明身份的伊藤敦子和三宅碧的家人,并找好了为举行被害人会议而召开的事前会谈的地方。时间是明年1月11日下午两点,地点是位于饭田桥的方舟旅馆。
“是手屿社长告诉你的吗?”真一问。
“不是,是别人告诉我的。”
“这样的话,告诉社长是不是不太好?”
“但是……”滋子没有继续往下说。如果什么事情都要和社长商量之后才去做,我是不是太可怜了?我可不是个孩子。
看着滋子的表情,真一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想出去了。
滋子叫住了他:“真一,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件事?”
真一站住了:“什么?”
“一定会有许多来历不明的记者去采访这次集会,我还是不要去的好?”
真一看着她,什么话也没说。滋子又使劲地摇了摇头,把椅子转到了他这一边:“对不起,我今天说的话是不是有点在找你的碴。”
真一耸了耸肩:“我们家的事情和今天的事情根本不是一回事,还有许多事情搞不清楚,还有许多被害人和家人及有关系的人。如果有需要互相帮助的事情,可以去寻找相关的消息,所以他们才要召开这样的会议,也许他们还会举行一次记者招待会。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应该是独家新闻了,他也不会告诉滋子的。”
也许会这样,也许不会这样。给她打电话和发传真的那位熟人虽然年龄和滋子差不多大,但他的社会经验很丰富,关系也很多。他有一个滋子不可能有的独自的情报网,那里也许会有许多消息。但是,以前在一起工作时,关系也不是太亲近,刚才打电话的时候,说了好长时间,她都没有想起对方的名字来。正因如此,她也不好打听这个消息是否可靠。
“滋子,为什么垂头丧气?”真一问。
“嗯,我有点害怕了。”滋子说。
“什么?”
“我在想,写这些事情好不好?”显示器上又变成了屏保格式,“我究竟有没有资格写这样的报告文学?”
“虽然大家的评价很高。”
滋子摇了摇头:“太可怕了。”
“可怕?”
“这就像是一个没有经过训练的人去诊治和人的性命攸关的疾病,还像是一个没有经过学习的人突然接受了一项非常重大的任务。”
真一想了想,认真地说:“你想放弃吗?”
“……”
“我不希望你放弃。”
“谢谢。”滋子笑了,“我知道这是很无聊的事情,但是我经常为不知如何是好而不安,我到底有什么权利写这样的文章,也许我写的文章全都是错的。”
“你不是都掌握了充足的材料了吗?”
“但我所掌握的材料都是一些小的事情,而且解释的是我自己。”滋子用手敲了敲自己的胸口,“我只是按自己的责任心,但是,我可能不了解人类和社会上的许多事情,这样的话,我就不知道自己的解释还有没有公开发表的价值了。”
“你病得可不轻。”
“是这样的。”滋子靠在椅子上,“但开始的时候我没有这样的想法。”
“你不是从罪犯开始写的吗?”
滋子吃了一惊,同时吐了吐舌头。这家伙太聪明了。
“总的来说,是这样的,”她缩了缩肩膀,“我有一种要吐的感觉,但事实上,我根本不了解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情况。”
“但我还是同意滋子的意见,他们是同伙关系。”
有人说,发生这一案件的根本原因是栗桥浩美那膨胀的未成熟的自尊心,而高井和明则是因为从小时候就有了自卑感,他一直盲目地跟随着心中的偶像——栗桥浩美。
“原来是这么想的,但真的是这样吗?”
“他们都死了……”
“没有办法去追查,所以想怎么写就可以怎么写。”
“滋子就是以这种态度来写文章的吗?手屿社长也知道这些,否则他也不会允许连载的。”
“真一是个男子汉。”
“嗯?”真一说。
“只是我永远也变不成男人了,”滋子无力地说,“简单地说,我确实不了解那些男人杀死女人的心情,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满足自尊心而把弱小的女性作为对象——这种解释也许会出现在犯罪心理学的课本中,但现实中实在难以理解。所以,我想了解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少年时代的情况,通过和他们的朋友及老师的谈话,搞清楚他们最终走上这条道路的经过,但一切都像是幻想。”
滋子喘了口气。
“这个社会上,有女的写这种不合时宜的报告文学的吗?”
她的话还没说完,真一就一路小跑离开了滋子的工作间。滋子呆呆地看着,我是不是又惹他生气了?
什么事也做不了,滋子盯着电脑。就在这时,又听见真一的脚步声,他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杂志。
“我把这个忘了,”他把杂志递给了滋子,“这里面有播音员川野铃子的期望,我在店里都看过了,给你带过来了。”
滋子接过了杂志。
“我知道滋子现在已没有了自信,我也能理解你的理由,但是有人说,正因为滋子是女的所以才希望她写这种文章,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对你的鼓励?”
真一两手插进裤子的口袋,又一次走出了滋子的工作间。走到一半,他又回过头来。
“滋子。”
“什么事?”
真一抬起头,盯着滋子的眼睛:“在高井由美子的问题上,我确实不喜欢你的态度。”
滋子也直直地盯着他。
“但我并没有全部否定滋子的工作,只是有那种想法,我只是不喜欢考虑犯罪问题,这是我的真实想法。”
“我明白。”
“但是,刚才我也说了,我们家的事情和这件事有很多不同,确实还有许多地方搞不清楚。所以,我认为对事情进行调查和思考不是没有用处的。”
但问题是写作的方法,滋子点了点头:“谢谢。”
“滋子之所以失望,是不是因为我以前的态度?”
“你错了,不是这么回事。但我要谢谢你对我的关心,我只是有点累了。”
“我知道了。”真一走了出去。屋里又剩下滋子一个人了,她开始阅读川野铃子的访谈文章。
——男人都认为女人是为了他们而存在的玩具,无论多么困难,我们也要和他们斗争下去。
川野铃子说得非常清楚。在访谈文章的第一页就刊登着她的简历介绍。作为一名播音员,她正在做什么工作呢?外国影片的配音……
滋子确实是认识不够,现代播音员的工作已不再局限于《星期日外国影片剧场》了,在简历中列举的都是电视动画片节目和电影,滋子根本不了解这些作品。
滋子打电话请教了对这方面情况比较熟悉的同事,很幸运,她得到了一些信息。对方告诉她,川野铃子是一位经验非常丰富、一直很受欢迎的播音员,她曾为许多种角色配过音。
“近五六年来,她主要是演出一些少年体裁的作品,像科幻片和冒险片,她甚至在这些片子里模仿男孩子的声音。她选材的范围非常广。”
“不是女孩子的声音?”
“她以前也不做这样的工作的,但现在做了很多。”
“很多?”
“可能是被某种潮流唤醒了吧。在动画世界里,是不是有许多以孩子模样出现的说着母语的角色?”滋子笑了。“母语也就是死语。”
“但川野铃子认为,在多数情况下,这些女孩子都是作为主人公的恋爱对象而出现的,如果没有漂亮的外貌,女孩子是无法被社会所接纳的,女人只是为了成为男人的附属品而活着,她不能接受这种价值观。”
“所以,她就拒绝为那样的角色配音。”
“是的。滋子,你怎么会对川野铃子感兴趣呢?你要把那两名罪犯放到动画里去吗?”
滋子吃了一惊,虽然是很早就认识的朋友,但现在一说起前烟滋子,就会把她和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联系在一起。
“那两个人不属于这种类型,至少除了在栗桥浩美初台公寓里发现的自己录制的录像带,还没有发现别的证据。”
“是嘛。”对方叹了口气,“他们是不是参考了现成的什么东西?暴力的色情电影等?”电视和杂志曾经为这种观点进行过激烈的讨论,有人认为应该借这个机会对暴力和色情作品进行严格限制;有人则认为应该保证创作的绝对自由;有人还认为即使因为受艺术作品影响而犯罪,这也不是艺术作品的罪过,而是受者的水平问题;有人还主张没有过分描写暴力和色情的电影与漫画才是艺术。
尽管如此,滋子还是认真地倾听这位同事的意见。他非常自然、非常肯定地用了“参考”这个词。
“哎,你认为他俩有什么模仿的对象吗?”
“模仿的对象?这一种犯罪?”
“是的,现实中的或是虚构的?”
“可能有吧。”他非常自信地下着结论。
“你能说得再清楚些吗?”
“怎么说呢?滋子,任何人都不是独创的生物,大家都在模仿着别人。”
滋子想,这可能是大多数人的人生观,无法问他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也许真的是这样的。滋子没有说话,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她又反问对方:“你也在模仿什么人吗?”
对方哈哈地大笑起来:“是的,我也在模仿。”
“模仿谁?”
“我所模仿的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个人,而是一种概念。”
“概念?”“也可以说是社会上普通的观念。一个不愿意从事体力劳动的男人非常喜欢漫画和动画片,不喜欢去公司上班,早上起不来,光是写文章,记忆力很好但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创造什么,就在漫画和动画的世界里走过了四十年。就是这么一种概念。”
“什么?”
“所以日本有许多像我这样的作家,只不过是在用不同的方式说着同样的事情。”说完,他又非常认真地接着说,“但那两个人还真挺特别的。为了把社会搞得非常混乱,绑架女孩子,玩弄以后才杀死她们,这种男人在日本还不是很多。”
真是似懂非懂的理由。滋子在笔记本上写下了“独创性”三个字,并在上面打了个叉,然后又在旁边写了两个字“特殊”,并加了一个问号,还用笔把这两个字圈了起来。
“喂,你觉得他们能意识到这些问题吗?就是他们模仿的对象。”
对方嗯了一声:“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能意识到,具体说,有一部叫《收藏家》的电影,是不是也要做相同的事情,但好像没有这样考虑过。所以,警察和精力旺盛的媒体应该特别地去收集他们所模仿的对象。”
“这样的话,你刚才所说的参考一词,就不是这个意义上的模仿,而是有更深远的意义。”
“嗯,滋子,这很难说。”
“对不起。不知道我们以前一起采访过的那家好吃的烧烤屋的人有变化了没有?”对方放声大笑:“你还记得吗?怎么样?我们一起去喝一杯?”
“好的。”对方接受了邀请,两人也没有接着往下谈,最后他也没有明确地回答滋子提出的问题。
挂断电话后,滋子仍在独自沉思。参考——参考什么呢?如果不是非常清晰的有意识的模仿,那他们又是在模仿现成的什么东西呢?
这是有深远意义的内容。
那会是什么呢?会是像川野铃子憎恨的“女人是男人玩偶”的价值观吗?
滋子站起身,用手搓了搓脸。社会不能接受的狂妄的自尊心是不是一直是他选择必须杀害别人的道路的原因呢?
那应该是动机?
栗桥浩美是不是在想所有像我这样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也会开始做同样的事情?在世纪末的今天,在世界发达国家,这种犯罪非常多。所以,他也这样做了?因为有一个破坏性的榜样,所以他才会这样做?只是因为这些吗?
栗桥浩美说,像我们这样的人都会变成这样的。高井和明点了点头,表示只能这样了没有办法,但是,会不会被抓住呢?栗桥浩美回答说可能会被抓住吧。但是不是因为会被抓住就不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呢?因为有许多的先例。于是,高井和明又点了点头,是的,是有许多先例。栗桥浩美满不在乎地说,确实如此。在发达国家虽然生活并不困难,但有很多人无法自我满足,在这些人中间就会以某种概率出现连环杀人犯,这是发达国家无法克服的一个问题。
滋子大声叫起来:“太无聊了。”
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么无聊的问题,这不是罪犯的动机,也不是让他杀人实施破坏行为的原因。这是……这是……
解释。
这是分类,这是解释。这是把已经发生的事件放入现代犯罪史和风俗史的时候,在文件的背面所贴的标签。而进行分类、做成文件和贴上标签都不是罪犯的工作。这是给即使有这种机会也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人的一个工作,经常对罪犯进行分析解释,绝对不会和他们同流合污,从开始的时候,他们就会用准确的语言描述自己内心阴暗的冲动,并给自己贴上正确的标签,所以他们不会成为连环杀人犯。但有人虽然想用语言来解释自己的内心世界,但却言不尽意,所以,他们就实施犯罪活动。
因此,滋子的任务是把长期以来沉积在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内心世界、他们无法解释的甚至没有意识到的冲动讲出来,并把这些内容写成文章昭示于天下。这不仅仅是滋子,所有关注这一案件的日本作家和撰稿人都在争先恐后地做这件事。
滋子也加入了竞赛的行列,而且骁勇善战。但是,也许是因为自己是个女性无法理解男人的心理,所以才会碰壁?是因为这样下去无法实现目标而变得怯懦了吗?
如果推翻了这个前提条件会是什么样?如果不按这个规律办事会是什么样?这种在美国经常发生的连环杀人案罪犯的手法确实已登陆日本,从这个意义上讲,这起案件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但它其实也是一件许多犯罪心理学家进行研究分析并可用研究成果进行处理的有先例的案件,它不是刚刚出现的新型的案件。
滋子忽然觉得有一股寒意,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如今在日本,究竟有多少作家和撰稿人以这起案件为题材在进行创作?几十人?不,差不多有几百人了吧?事实上,有电视台的节目和滋子的报告文学一样对此事予以关注,还有针对此事紧急出版的辩论集。
这些人分别在进行独特的选材,提出独特的看法,并进行独特的分析。
不,也许只是想想而已,实际上没有一个是能作为目标的目标。
所谓的目标就是要让自己的解释具有说服力,所以大家要在选材的范围、选材的深度、考察的深度、独创性和文章的着眼点等方面进行较量。但竞争的标准也不会有好几种,结果是大家在竞争中互相模仿,最后的情况都是差不多的。
要说这起案件真有特点的话,那也只能有一个,那就是促使罪犯作案的冲动。因为罪犯已经都死去了,所以这种冲动也随他们一起消失了,不可能再现也不可能再生。我们——不,和大家一起因做了事情而表现出卑怯的样子。这个前烟滋子做的工作就是没有经过任何人的许可,把促使他们犯罪的那种冲动的仿制品好像是很有道理似地向世人炫耀,都是一些捏造的内容。
滋子伸手把电脑的电源关掉,显示器发出扑哧一声就变黑了。这是来帮她安装电脑的朋友反复叮嘱她不能使用的不正确的关机方法,但她现在觉得头很晕,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远离写好的文章。
我到底在做什么?
和平常一样,到了年底,既有冷清的地方,也有热闹的地方;既有人烟稀少的地方,也有充满祝福的地方。和从前一样周而复始,没有什么新意。
人们都在过除夕,迎接新年的到来。大家希望能尽快忘掉有多名受害人的恐怖的连环杀人案,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想把它作为写作素材的时候和找话题聊天的时候才会想起来。这件事已经结束了,谁还会做什么呢?这是发达的文明国家正确的做法。
想一想,今年真是不幸的一年,发生了这么严重的案件,还有严重的自然灾害,赶快让这件事过去,迎接新的一年。尽管如此,这些大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幸运的是自己还活着,家人也很平安,公司运作也很正常。所以,过去的一年就要过去了,要迎接新的一年。
如果不是因为这起案件,武上悦郎平常也会这样度过除夕之夜的,当然会这样,因为他也不是什么特殊的男人。过去他还没有碰到过因为案件无法过年的情况,所以,每次过年,他总有一种特别的不满足感、不自信感和不健康感,只能看着电视节目“除夕之夜”听着新年的钟声。
负责编辑的人都在会议室加班,因为要吃除夕荞麦面,所以送外卖的人把面条送到了会议室。因为要让大家在新年第一天都能回家,所以在会议室和武上一起吃面条的只有包括条崎在内的三个人。除武上以外,他俩都是单身汉,没人在家里等着他们。
最近,武上经常发现条崎睁着失去目标束手无策的眼睛坐在文件堆中。真让人担心……他边想边吃面条。条崎也不说话,呆呆的,一开口就是问除夕夜的钟声应该从哪里开始数,一位比他年长的同事说,刚开始的几声是为了提醒人们注意不用数,难道你没有看过电视上的介绍吗?大家都把面条吃完了,有人用安慰自己的口气开着玩笑,除夕夜也不光是我们在工作,荞麦店的人一定也很忙。武上也好像突然想起来似地数起了除夕夜的钟声,他把桌上烟灰缸里的东西全都倒进了垃圾箱,准备抽新年的第一支烟。
同一个除夕夜,高井由美子和她的母亲坐在炉边取暖,胜木宏枝在厨房里忙活着。母亲好像很困,正在看电视,电视上演的是北国的一个寺庙里和尚们正在暴风雪中敲着钟。由美子叫她,妈妈,我还是第一次过这样的除夕夜,以前的这个时候总是在店里忙碌着,从来没有这么悠闲地在被炉边烤着火。
但母亲好像没有听到她说的话。由美子咬着嘴唇,想起了许多失去的东西,这些回忆像要撕碎她的心,她难过地靠近了炉子。她忍不住哭了起来。刚过午夜零时,纲川浩一打来了电话,他还问,由美子你是不是又哭了。听了他的话,由美子似乎得到了一丝安慰,她紧紧地抓住电话,谢谢你打电话来。纲川浩一温柔地说,明天我有事,但后天准备带你去寺庙参拜。由美子想起了他的充满笑意的表情,豌豆这个名字太适合他了。少年时代,他和栗桥浩美的关系非常好,但和哥哥和明的来往并不多,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热情呢?由美子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但和探究其中的原因相比,握住他伸出的温暖的手则更为重要。所以,她在和他说了一会儿话挂断电话时,由美子还依依不舍。
纲川浩一说,新的一年对由美子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一年,由美子,不要泄气。这句话成为由美子新年的目标。
前烟滋子和昭二也要去附近的神社参拜,虽然叫了公公婆婆,但他们说天气太冷没有来,于是两个人挽着胳膊一起出发了。
滋子并没有把自己工作上遇到的困难和突然之间对自己产生的不自信告诉昭二,一年都快结束了,她不想再说这些让他担心的事情了,现在她也不想考虑报告文学的事情了。
两人抽了签,滋子抽的是上签,昭二抽的是中上签。当昭二看到签上写的是“你等待的人姗姗来迟”时,显得非常高兴。滋子问他等待的人是谁,他说当然是孩子了。你的报告文学是不是还要写好几十部分?今年不努力的话,我们……昭二不意思地笑了。
有马义男在医院里,即使是元旦,真智子也不能出院,但义男可以在医院里住一个晚上。病房的护士长和营养师非常善良,他们决定让义男第二天早上在医院吃菜肉酱汤。真智子睡着了,义男在床边打起了盹,他们都在做鞠子的梦。
塚田真一暂时又搬回了石井夫妇家,他和石井夫妇一起吃了晚饭,等他们先去睡了之后,真一把灯关了待在客厅里,看着窗外。寒冷的夜空有几颗星星,窗玻璃冰凉的,他把头靠在上面,想起了水野久美。
她没有打电话来,她也许会和真一一样在想象,但想象毕竟只是想象,不打电话只能说明一点,真一觉得自己好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他把院子里的一只名叫洛基的狗悄悄地抱进屋里,他摸着狗的脑袋,在沙发上睡着了。因为洛基很暖和,所以他没有做梦。
新年就这么过去了,时光仍在不停地往前走,谁都看不见,但时间确实在流动。
17
1月11日下午两点,有马义男来到饭田桥的方舟旅馆,坐在大厅里的沙发上,他在等待浅井佑子的到来。
他想再详细地听浅井佑子讲一讲,他不太理解浅井佑子为什么不仅要见日高道子,还要见其他受害人的家属。作为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有马义男怀疑是否可以向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家人提起损害赔偿诉讼。
罪犯已经死了,猛一看,这件事好像已经结束了。要是从不会再有人受害这个角度看,确实如此。但是,就是法院也不能断言这两个人确实无疑就是罪犯,警察也正在对案件真相进行调查。
在这种情况下,就可以向栗桥和高井的家人提起诉讼吗?即使可以的话,虽说不需要像刑事审判那样对证据要求非常严密,但原告也必须要证明栗桥和高井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吧。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在这个全是外行的群体中,这些痛不欲生、勉强支撑自己生活的受害人家属能够完成这样的事情吗?
义男没有多少法律常识,但幸运的是从来没有做过民事诉讼的原告和被告。但朋友中有因为交通事故或妨碍营业等问题被卷进诉讼中的,义男听他们讲过一些情况。正因如此,他才不太相信浅井佑子说的那些话。也许对一个外行而言容易解释,但至少去年年底她对有马义男说的话有点太简单了。
有马义男在想,现在只有“从栗桥浩美公寓里发现的照片”,但尚未查明和案件关系的伊藤敦子和三宅碧又会是什么样呢?如果警察能发现更确凿的证据那当然最好,但如果没有的话,他们可能就不能成为提起损害赔偿诉讼的原告了。浅井佑子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去年底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最坏的情况是由日高和有马作为原告提起诉讼。
如果这样的话,那提起诉讼的意义是不是就要小多了?
所以,有马义男今天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像我这种外行,或稍有一点社会经验的人看来,这都是非常不安全的计划,但是律师真的没有意识到吗?
正当他抽第二支烟的时候,在大厅热闹的人群中发现了日高道子,还没等他站起来和她打招呼,她也看见他了。日高道子仍是一副对不起全社会的样子,弯着腰,低着头,眼睛看着地面。
“浅井律师……”
“好像还没来。”
日高道子并没有坐下,很害怕似地站在一边。没办法,有马义男也只好站着抽烟。
“听说今天能见到三宅碧的父亲。”“是吗?”
“她母亲的情绪还没有调整过来,所以来不了。”
“伊藤敦子的父母会来吗?”“他们现在变得无依无靠了,说这事和自己没有关系,连女儿的生死都不清楚,他们不想做这样的事情。”
确实如此。如果鞠子的遗体还没有被认领回家,无论浅井佑子多么热心,有马肯定也不会有心情去搞什么损害赔偿,即使她的目的不是为了钱。
有马义男看了看无精打采的日高道子,他想说事情未必会像浅井佑子说的那样容易,浅井极富正义感非常了不起,但在目前情况下提起损害赔偿有点不太现实而且没有抓住重点。他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就听见日高道子在咕哝什么,他仔细地听了听。
“你在说什么?”
“浅井是一位出色的律师。”
“噢。”
“像我这样的人不懂法律,也没有上过学,对社会上的事情根本不了解,一直待在家里……所以,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拜托给了浅井律师,她确实救了我。”
有马义男又噢了一声,又掏出一支烟来。正在点火的时候,听见日高道子还在继续说:
“——我一直想随千秋一起去死。”
“那可不行。”
“是的。”日高道子用手擦了擦眼睛,“但我觉得实在没法活下去了,你能理解吗?”
“当然理解,非常理解。但是你可不能死,即使你女儿也希望你活着。”
日高道子真的哭了起来,并用手捂住了脸:“我想千秋在那个世界一定会很寂寞的,所以,我要早点去陪陪她……”
义男突然想起了许多事情。千秋是个漂亮女孩,在那个世界也不会寂寞的,她根本没必要担心这个问题,这只不过是她母亲想自杀的一个借口。就在这时,日高道子说出来的几句话打断了他的思路。
日高道子说:“去年底,如果不是浅井律师打电话来,现在我也不可能站在这里,我可能早就死了。”
义男看着她青灰色的脸。可能是睡眠不足,她明显有了黑眼圈:“浅井律师给你打过电话吗?”
日高道子拿出手绢边擦鼻子边点头。
“什么样的电话?”“……先不要想千秋的事情,这件事不会轻易被人忘记的,首先要提起损害赔偿诉讼。”
义男目不转睛地看着日高道子,她也惊讶地看着他:“怎么啦?”
“去年底,你和浅井律师找我的时候可没说过这样的话,你说是你在崎玉市当市议员的哥哥推荐下去找的浅井律师,提起诉讼的事情也是你哥哥提出来的。”
日高道子的脸一下子变白了:“这个,这个……”
“我也没有追问,但这话是不是不对呀?”
“这个……”日高道子的头更低了,她擦着眼泪,“其实当初和有马先生说的话都是假话。”
“假话……你坐下来吧。”
日高道子坐在沙发上,为了能听见她说话,有马义男挨着她坐了下来。
“实际上,这件事是浅井律师先给你们家打的电话?”
“是的,是这样的。”
“电话里,浅井也是和在我家时一样,说了许多热情的话,然后就说起损害赔偿的事情?”
“是的……”
“但为什么要对我说假话呢?”“浅井说,只有我说是自己想提起诉讼并去请的律师,别人才容易相信。”
“噢。”
确实如此。
“但是,说你当市议员的哥哥为了这件事和你商量过,这是真的吗?”
日高道子的声音更小了:“这个……”
“事实上,我哥哥真的是崎玉市的市议员,但他和我已经断绝关系了。”
“早就这样了吗?”“不是,是从千秋出事以后……我哥哥在教育方面非常有名气,所以,他为有千秋那样的侄女而感到可耻。”
义男的心里乱得很,他开始觉得什么地方错了。
“这么说的话,你哥哥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是的……但浅井律师说,讲我哥哥的事情别人容易相信。”
“你和其他人说过这件事吗?”“没有,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是这样的……”
“你去过浅井的事务所吗?”
日高道子摇了摇头:“没有去过,都是她到我家里来的。”
“这样的话,就不会有什么事务所。”
“但是,我打过电话。”
“谁接的电话?”
“一个男的,好像是和浅井一个事务所的律师,今天我们也能见到这位律师。”日高道子看了看周围,“他们已经迟到了,可能路上堵车吧。”
有马义男想,也许他们不会来了吧?不会,既然做了这么多的准备工作,他们应该会来的。
“你是不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委托给了浅井?”“是的。”“你把钱交了吗?”“是的,交了开工费。”
“多少钱?”
“一百万日元,对这么大的损害赔偿诉讼而言,这是相当便宜的。”
“这也是浅井说的吗?”“是的。”
义男更生气了,看来今天是来对了,这可不行……这种事……
就在这时,他在大厅的人群里看见了浅井佑子。但她不是一个人,旁边跟着一位五十多岁的穿着西服的男人,他好像大病了一场,无精打采。浅井佑子正在和他说着什么。她的后面还跟着一位也是五十多岁的小个子男人,他的身体很健壮。他和浅井佑子的衣服上都戴着金黄色的徽章,这应该是律师的徽章吧。
和浅井佑子并排走的男人应该是三宅碧的父亲吧,后面的那个男人可能就是日高道子说的和浅井佑子“在同一家事务所的律师”。
三个人走了过来,有马义男尽量一动不动地站着。也许浅井佑子发现了他们,她在往这边看,并和旁边的男人解释着什么,那个男人也在看着义男。义男从他那疲惫的眼神里可以断定他是一位失去爱女的父亲。
“你好,你是三宅碧的父亲吗?”义男主动打着招呼。那个男人没有回答,只是条件反射似地点了点头。
“我叫有马义男,古川鞠子的外祖父。”
三宅碧的父亲噢了一声。在他想说话之前,义男把眼光转向了浅井佑子和她带来的那个男人。他大声地说:“浅井律师,我想提个问题,你真的是律师吗?”听他这么一问,日高道子和三宅碧的父亲都把目光投向了浅井佑子。和第一次见面一样,她还是一副自作聪明的样子,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有马义男。但她带来的那个男的好像有点不安。
“你在说什么,有马先生,你想做什么?”浅井佑子平静地问。
“对不起,你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不会对我说的话生气吧?我是一个没有教养的老头,因为担心你是不是真的律师,所以要在今天开会前,了解一下你的情况。”
这完全是一种借口,但义男还在坚持。这可能是年龄的功劳吧。
“你想了解什么情况?”她仍然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她带来的那个男人开始有点心神不安了。
“我把浅井律师提出的损害赔偿诉讼这件事告诉了我们豆腐联盟城东支部的法律顾问,他说只要查一下名录就可以了解到浅井律师出身何处和参加的律师协会,所以,我就查了一下。”
她还是一副自作聪明的样子,慢慢地说:“我既不属于你所说的东京律师协会,也不属于日本律师联盟,所以名录上不会有我的名字。”
“噢,原来是这样的。”
“有马先生,我们不要这样站着说话,我去前台拿把钥匙,进屋说吧,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儿。”
她向那个男人使了个眼色,浅井佑子想从这里溜走。义男想,她想逃走,不能让她随心所欲。就在义男想说我和你一起去的时候,有一个人从旁边跑到了他的面前。
是一个年轻的女孩。
“你是有马先生吗?”她问。然后她又像在跟别人吵架似地大声说,“我叫高井由美子,高井和明的妹妹,来听听你们的事情。”
有马义男不由得向后退了两三步,高井由美子站在他面前伸出手要和他握手,他也只好伸出了手。由美子扶着沙发,抬起头。“有马先生,拜托了。”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睛里全是眼屎。
义男一下子还没有从这个女孩说的话中理出头绪来。高井由美子——高井和明的妹妹,由美子——和明——妹妹。
妹妹?高井和明的家人?
“你,住口!”
和浅井佑子一起来的、可能是三宅碧的父亲的男人抓住高井由美子的手,把她从义男身边拉走。由美子甩开了他的手,大声叫道:“你放开我!”
“滚开!我有话和有马先生说!”那个男人生气地大叫:“我是三宅碧的父亲!”
高井由美子像是被人打了一耳光似地呆呆地站着,苍白的脸越发白了,脸上的肌肉也在不停地颤抖着。
三宅碧的父亲似乎还想说什么,他放开了抓着由美子肩膀的手。
“你太肮脏了,不要过来,不要靠近我们。”
“我只是想说……”
“我不想听你说话!”
有人放声大哭起来,是日高道子。她蹲在沙发旁边,抱着头在哭。义男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摇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大厅里的人们都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义男他们,大厅边上的服务台的服务员们也都在往这边看,还有服务员正在用旅馆里电话和什么地方联络。只有一个人绕过服务台跑了出去。
浅井佑子?她的同伴?他们要逃到哪里去?义男看了看周围,但也没有发现什么,他觉得头很晕,不得不闭上眼睛。
啊,我快要倒了。
“小心!”不知谁喊了一声,接下来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几乎就在同时,一个不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在训斥着高井由美子。
“由美子!你来这里到底要干什么?你有什么打算?”义男睁开了眼睛,自己坐在地上,有人在背后抱着他,不知道自己靠在谁的身上,但还是能抬起头。
眼前,有一位不认识的女人抓着高井由美子的胳膊,从背后抱住她,正在责备她。这是一个三十多岁、高高瘦瘦的不太洋气的女人。义男想,她可能是由美子的律师吧。这也有律师,那也有律师,但究竟哪一个是真的呢?
“你、你是谁?”三宅碧的父亲指着那个高个子的女人,“你到底是谁——等一下,我怎么觉得你很眼熟?”
那个高个子女人真诚地看着三宅碧的父亲,点了点头。
“我叫前烟滋子。”
看上去三宅碧的父亲真的认识,但同时,他的脸又因生气而越发地黑了。“啊,原来是你,就是那个写无聊报告文学的作家?”
这不是责问,而是痛骂。这个叫前烟滋子的女人没有回答,只是把头低了下来。然后就靠近由美子小声地说:“我们回去吧。”
“你就不该到这里来,这样道歉是不礼貌的,我们还是赶快回去吧。”
高井由美子的眼里全是泪水。
“我、我、我只是……”
“道歉?”由美子咬着牙说,“但是,我哥哥是无实之罪!”三宅碧的父亲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的脑子里已不再有什么理智和冷静。他忽然举起了右手连停都没停、不是用手掌而是用拳头向高井由美子打去。
高井由美子一下子飞了出去,从义男的视线中消失了。有个年轻的女人尖叫起来,不是由美子,而是大厅人群里的一个人。有一个保安员向三宅碧的父亲跑了过去,而在服务台的服务员则和前烟滋子一起,向高井由美子跑去。
“滚开!”三宅碧的父亲骂着保安员,暴跳如雷,“杀了她!杀了这个肮脏的女人!我要为三宅碧的父亲碧报仇!滚开!滚开!”
保安员按住了这位因愤怒和悲伤而失控的父亲,但他还是不顾一切地向由美子冲过去。由美子也好不容易被扶了起来,坐在地上。看到三宅碧的父亲的样子,前烟滋子惊叫一声护住了由美子。
义男觉得从背后抱着他的手松开了,那个人快速冲到前面挡住了三宅碧的父亲。这位年轻人,不,还是个少年,他死死抓住了三宅碧的父亲已经举起的胳膊。三宅碧的父亲回过头来,义男看见了他那凶狠的表情。义男知道如果不能制止住这位可怜的父亲,事情会更糟,但他却动弹不得。他只看见一位保安员过去帮那位少年按住了三宅碧的父亲。真是不可思议的场面。不可思议,鞠子,爷爷在这里要做什么,鞠子。
保安员、三宅碧的父亲和那位少年一起倒在了地上。
卡哧一声,沙发旁边桌子上的烟灰缸掉在了地上。
“真一!”前烟滋子惊叫一声。
那位少年倒在了地上,三宅碧的父亲和那位保安员也都睁开眼睛看着被压在下面的少年。少年的额头正在流血,大厅的地毯被染红了。
“啊,糟糕!”
不知是保安员还是服务台的服务员叫了一声,而且还哭了起来。
义男爬到了少年的身边,他没有呼吸了,他的太阳穴被碰破了,碰到了桌角上。义男对众人说:“这个孩子还有救,赶快叫医生,快点!”救护车到这里需要七分种,在这七分钟里,义男成了现场的指挥。他让前烟滋子照顾高井由美子,让旅馆照顾三宅碧的父亲和日高道子,他要了滋子的名片和手机号码,说他送这个孩子去医院,到了以后会给她打电话。
日高道子放声大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三宅碧的父亲发泄之后也是呆呆地坐着,看都不看义男。看到救护队员抬着担架跑过来,义男站起来,使劲地抓了一下被保安员和旅馆里的人扶起来的三宅碧的父亲的肩膀。这位可怜的父亲,身体在颤抖,他也哭了起来。
义男上了救护车,向年轻的救护队员简单介绍了少年受伤的经过。这位救护队员在测少年的脉搏,告诉义男不要碰他的伤口。同时,他也安慰义男,不要紧,不要紧,他很快就会清醒过来。
快到救护中心的时候,路上非常拥挤。少年的伤口还在流着血,眼看着纱布越变越红。义男一边看着,一边想这样流血不会有事吧。在躲让不让道的汽车的时候,救护车晃得很厉害。救护车的这种情况,在真智子住院时,义男曾经历过。为了不让少年的头晃动,义男用手扶住了他的头。
就在这时,这位少年睁开了眼睛,一双天真的眼睛,就好像上课睡觉的孩子被人叫醒了一样。
“好痛呀!”他像个孩子似地叫了起来。
救护队员和义男相视一笑,这孩子没事了。
“这个伤口很疼的。”救护队员说,“我们正在去医院的路上,你要坚持一下,头不要乱动。”
“我在救护车上?”这位少年吃惊地问。因为太阳穴受了伤,所以他只能歪着头看义男。
“你的头碰到了桌角。”
“啊,所以才这么疼。”这位少年疼得皱起了眉头。“我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对了,其他的人……”
“都没事了,你不要担心,那位叫前烟的人正在处理。”
“滋子?”他小声地说,他好像在发愁,“大家都没有受伤吧?”“嗯,你的伤最重。”
“那就好。”他放了心。“真是奇怪,我就搞不清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我怎么会受伤的。”
“你的头受了伤,记忆有点混乱。”救护队员说,“不要胡思乱想了。”
为了让救护车离开拥挤的道路,救护车拉响了警报器,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救护队员在帮着开道。
“要不要通知你的家里人?”义男问,“到了医院以后,我可以给他们打电话。”
“只有前烟滋子。”
“她是你的母亲吗?她好像很是担心你,也许你真的要住院,你没有带保险证吧。”
“啊,对了,保险证。”少年说,因为疼痛,他的脸有些扭曲,“这个也在前烟滋子那里。”
他还是个孩子——而且还像个高中生。义男想,他也许是那个叫前烟滋子的女人的助手。
义男一点也没听明白三宅碧的父亲在冲突发生过程中关于报告文学的那些话,他只听木田生气地说有一个人在一本杂志上写了一篇关于栗桥和高井的报告文学,而且这篇文章已成了大家议论的话题。对义男而言,这起案件始终就是古川鞠子的事情,而且对于鞠子,他也不想再有什么痛苦的回忆,所以他既不看有关这起案件的文章,也不看报道此事的电视节目。
但是,当他坐在正在往市中心行驶的救护车里,看着这位少年的表情,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他。在义男看来,现在年轻的男孩和女孩长得都差不多,也许只是他的心理作用吧。
“有马先生,”少年叫道,“你就是有马义男先生吧。”
义男吃了一惊:“是的,我是有马义男。”
“以前我见过你。”
救护队员换下了被血浸透的纱布,也许是看到伤口还在流血,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会不会搞错了,就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少年很为难似地不再说话了。救护车向右拐弯,义男扶住少年的肩膀不让他摇晃,这孩子很瘦。
“是在墨东警察署的前面。”少年说。
“擦肩而过,所以,与其说是见过面,还不如说是见过。”
义男也在使劲地回忆,但他还是想不起来。
“我是塚田真一。”
“你是塚田?”
“是的,就是我最早在大川公园的垃圾箱里发现那只右胳膊的。”
义男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救护队员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
“警察找我了解情况,回来的时候见到了有马先生。”
“有这样的事……”
“是的,后来,我还在电视上见过有马先生,所以我能记住您,只是有马先生不记得我了。”
他的声音很小,他还加了一句,难道不是吗?
“塚田君,你认识那位叫前烟滋子的女人吗?”“是的。”
“她曾写过关于那起案件的报告文学。”
“是的。”救护车在晃动,义男看着窗外,他看到了医院的广告牌。
“今天,前烟和我是来找高井由美子的。”
“到那家旅馆?”
“是的。前烟知道有一位叫浅井的律师把你们约到了这里,虽然有人让她来收集素材,但她并没有打算来,她认为不应该来收集素材,这样做很不礼貌。但不知怎么回事,高井由美子也听说了这件事,自己一个人出来了,我们发现之后就急忙追了过来。”
救护车到了救护通道的入口处,汽车缓缓地向后倒了倒。
“等你的伤好了之后,我还有许多话要说,今天就先这样吧。”
义男边说边第一个下了救护车。他向出来接伤员的护士们鞠躬,嘴里还说着请多关照。善良的护士看到塚田真一,错把他当成义男的孙子了。她们对义男说,爷爷,你不要担心,他不要紧的。不知为什么,义男心里一热,他觉得躺在担架上的是鞠子。这是自鞠子出事以后,第一次有人叫他爷爷。
前烟滋子来到外科诊室时,真一正在接受治疗,还不能见面。有马义男则是呆坐在“紧急处理室”门口的长凳上,弓着腰,身子向前倾,盯着自己的手。
滋子低着头不说话。如果她是一位真正的记者,现在会不会在忙许多事情?
“旅馆里的人都怎么样了?不要紧吧?”
“是的,幸运的是警察没出面内部就解决了。三宅碧的父亲和日高道子都回去了,他们说想和你保持联系。”滋子从包里拿出了笔记本,“这是他俩的联系方法。”有马义男说了声谢谢,接过便条,简单地看了一下就放进了上衣内的口袋里。这是一件衣边都已发毛的旧上衣,一面的第二个扣子都快掉了。滋子想起来了,有马义男现在是一个人生活,被害的古川鞠子的母亲、也就是他的独生女儿一直住在医院里。
这起案件影响了他的整个人生。如今坐在这里的小个子的老人的脚底下,到处都是人生的碎片,他每走一步,都会踩上这些碎片,而且还要听这些碎片破碎的声音。
要是我的话一定无法忍受——想到这里,滋子的头实在抬不起来。
有马义男也没有看滋子,他盯着紧急处理室的门问:“那个叫高井由美子的女孩现在怎么样了?”“对不起。”
“那个女孩真的是……”
“是的,她确实是高井和明的妹妹。”
“是吗?”有马义男点了点头,“是吗?”他又重复了一遍。他又把手伸进衣服里面的口袋拿出了烟,可能是他发现了走廊里某个地方写着“禁止抽烟”,他并没有抽。
“她已经回家了。”
“一个人不要紧吧。”
“有个熟人来接她的,因为我在等那个人,所以来晚了。”
“熟人?”
“是的。”滋子仍然低着头,“他是高井和明的同学,从小就认识由美子,他一直很担心她并一直照顾着她。”
“是吧。”有马义男的声音很小。
滋子有一种沉重的罪恶感,她似乎看到鞠子变成幽灵站在旁边,悲哀地看着自己。但她并没有把帮助的手伸向鞠子,而是伸向了由美子。当然,单从这件事上看,这并没有什么不公平,因为由美子并不是杀人犯。但她还是感到了不平等和不公正,可是她并不知道如何是好。
“塚田君,那个男孩……”
“是的。”
“据他讲,你和他来旅馆是为了制止高井由美子的。”
滋子又说了一遍对不起:“我觉得这样道歉不太好,你说对不对?”
“是的。”
“谁告诉你我们在那里和浅井律师——不,我现在才知道她不是个律师——见面的?”
“同事,对不起,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噢,是这样的。”
有马义男很疲惫,他开始给滋子讲事情的经过,从他来这家旅馆前的情况、浅井佑子说过的话一直到他知道浅井是个假律师。因为他不是一个很会讲话的人,所以在说的过程中,滋子好几次打断了他的话,问了一些问题。但有马义男并不觉得不耐烦,他一边讲给滋子听,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你怎么看这件事?”
他刚说完就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滋子。
“你怎么看浅井佑子?我认为她是个假律师,你对这件事了解得比较多,你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吗?”
滋子在想义男说的“这件事”指的是什么,法律?和律师的接触?还是所谓的社会经验?
但无论是哪个方面,滋子都觉得有马义男有非常正确的判断能力,其实他只是一个正直认真的劳动者,并没有多少法律常识和经验的老人,但他还是靠自己的力量识破了浅井佑子的谎话,这让滋子非常惊讶。
“我认为那个叫浅井的女人是个骗子。”
有马义男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
“日高道子被她骗了,今天浅井佑子和她的同伙把三宅和有马先生约到旅馆里,是为了向你们两人收取开工费。日高已经交了一百万日元,如果三宅和有马先生每人再交一百万的话,他们总共能骗到三百万日元,这可是非常合算的买卖。”
“她想骗了我们的钱以后就逃之夭夭。”
“也许吧。如果时间再长一些,可能还会有新的被害人的家属被骗。无论如何在目前情况下,我认为不会有律师想以栗桥和高井的家人为被告提起损害赔偿诉讼,所以,非常容易判断浅井佑子到底是不是真的律师。我这种想法对吗?”
“应该是这样的,谢谢。”有马义男认真地说,“我们都太笨了。”
“……”“带着日高道子到我家里来的那个叫浅井的女人做了一番精彩的演说,看上去是一个充满正义感的人。对日高道子而言,独生女儿死了,丈夫因为这件事而离婚,她被骗倒也不奇怪。而我居然也被她的演说所打动。”
“浅井很擅长演讲吗?”
有马义男把浅井佑子的所作所为告诉了滋子,也就是不希望社会轻易把这件事忘掉,她的目的不是钱,被害人应该团结起来……
“光说是不需要付钱的。”尽管在这种情况不应该说这种话,但滋子还是说了,“只是听的话,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但她不会和我们这些年轻人说的,有马先生是不是也这样想?”
“是的。”有马义男苦笑了一下,“可是,也不是这样的。我经营了四十年的豆腐店,一直老实地做买卖,养家糊口,不会再去想其他的事情,像你——不,从不会像浅井佑子那样挖空心思,我也讨厌算账,我店里的消费税到现在都还没交。”
滋子笑了笑,没有说话。
“上了年纪以后,不再明白社会上的事情了,而且失去了女儿和外孙女——虽然不是战争年代——这是非常痛苦的体验,这时候脑子糊里糊涂的。让装成非常正义的人欺骗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也是刚刚才发现。”
“如果你掌握了浅井佑子是个假律师的确切证据,你会向警察报案吗?”有马义男摇了摇头。
“你想放了她?”“是的。她也没有做什么事情,再说我们也没有这个心情,至少我没有这个心情。”
他抬起了头,用尖锐的眼光盯着滋子。
“高井由美子怎么会来这家旅馆的?她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家旅馆聚会的事情?是你告诉她的吗?”
滋子很紧张,觉得嗓子发干。她知道无论自己怎么解释也像是在找借口,但她还必须做出解释,所以,她拼命地想。额头上都冒汗了。
“确实,消息是从我这里漏出去的,实在对不起。”
“你什么时候认识高井由美子的?”滋子讲了自己遇见由美子的经过,包括由美子和她联系,两人见面后说的话以及通过她认识了那个叫纲川浩一的栗桥和高井的同学。
“这个叫纲川的人是不是来接由美子的那个人?”
“是的。”滋子非常佩服有马义男敏锐的观察力,“由美子和纲川君,我都见了好几次,并和他们谈过话。纲川是一个值得依赖的人,所以……”
这是把责任推给了别人,滋子觉得很不舒服。
“我和纲川说过今天有马先生和日高道子要在饭田桥的旅馆和一位律师见面,这是一位同事告诉我的,他说这是直接和被害人家属见面的好机会,劝我来看看,但是我并没有打算过来。所以,纲川知道这件事。……刚才,由美子说的话……”
有马义男的反应很快:“这就是说,是那个叫纲川的男人把今天的事告诉由美子的?”滋子觉得不好意思,她只是说了事实,但今天自己却显得非常胆怯。
“那个叫纲川的男人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高井由美子呢?”有马义男在小声地自言自语,“这样一来,高井由美子就可以见到我、三宅碧的父亲和日高道子,可以直接跟我们说高井和明是无实之罪。”
“……可能吧。”
“不是可能,你应该明白。刚才在旅馆里那个女孩是不是非常激动地说她哥哥是无实之罪?”“是的。”滋子恨不得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由美子想直接告诉你们,她现在的精神和体力都已到了极限,不会考虑突然闯进这种地方和你们说那样的话,你们会不会接受?”
滋子说完这几句话就不再吭声了。和刚见到他的时候一样,有马义男又向前弓着身子,眼睛看着两只手。
“直接和我们说,没有一点用。”
“是的,我也这么想。”
“她应该去和警察说。”
“她认为警察不会听的,警察只是为了证明她哥哥是罪犯才继续调查的。”
滋子没有想到有马义男在这种场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高井由美子说的无实之罪,仅指她哥哥一个人吗?她没有说栗桥浩美也是无实之罪吗?”
滋子立即回答:“只是她哥哥一个人,她坚信栗桥浩美是这起案件的主犯。”
“那她是如何想她哥哥的呢?”“高井和明知道栗桥浩美是这起案件的罪犯,他想制止他的犯罪行为并劝他去自首。栗桥坐在死于事故的高井的车里,这是因为高井要把栗桥带到警察局去。”
“那他们在赤井山里做什么,搜查本部在东京。”
“这个……”
“算了,”有马义男不礼貌地摆了摆手,又反问了一句,“你是怎么想的?你能接受高井由美子的说法吗?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有马义男第一次抬高了声调。
“如果高井和明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一定还有一位真正的同伙,你的报告文学准备这样写吗?”
滋子觉得非常害怕,她的心快要迸出嗓子眼了,身上在发抖。小时候,她曾和附近的朋友比赛,看谁有胆量从二楼的阳台跳下来。从那之后,一紧张,嗓子就发干。但昭二向她求婚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过。
“我,我的报告文学不是这样写的。”
有马义男眼含泪水地看着滋子的脸,非常认真地看着。说他眼里有泪水并不是说他真的哭了,可能是年龄的缘故吧。滋子想,一个辛苦工作一辈子的老人晚年遇到这种不公平的事情,一定会给他的精神和身体造成极大的伤害。
“我的报告文学从开始就认为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是两名罪犯,我想搞清楚这起案件的整个过程及让他们走上犯罪道路的真正原因。”
她边说边觉得自己很无聊,好像在讲故事梗概。
“前烟,”有马义男的语气缓和了许多,身体还向前弓着,“这么说,你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他俩就是这起案件的罪犯?”
“没有。”滋子的回答很干脆,但她觉得有一股斜风吹过,滋子马上反问了一句,“有马先生,你怀疑过吗?”有马没有说话,从上衣里面的口袋里掏了一支烟,紧紧地抓着。
“没有。”老人的声音很小,“警察全都告诉我了,虽然和报纸新闻或周刊杂志的报道有些不同,但我还是相信整个案件都是两人干的。在这个基础之上,不会有人怀疑的。”“是的,是这样的。”
两人死于车祸是个事实,虽然知道罪犯是两个人,即使不认可高井由美子说的“高井和明是善意的第三者”,但要想完全搞清楚事实也是不太现实的。谁也不会怀疑一些基本事实。警察继续进行调查,也是为了调查更多的事实真相,确认他们两人就是罪犯,另外,如果没有尸体的话也不知道她们到底怎么样,因为还有被推定为被害人的女性。
“警察现在正在寻找他们关押杀害女性的藏身之处。”滋子说,“栗桥浩美初台的公寓里没有留下关押和杀害被害人的痕迹,高井和明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也不可能在自己房间里关押被害人。所以,他们一定有一处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地方。木村庄司被杀的11月4日夜里,高井和明和栗桥浩美都是在冰川高原,所以我认为他们的藏身之处一定就在附近。”有马义男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然后就闭上了眼睛。他也许又想起了古川鞠子。
“如果找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就可以增加物证;如果找不到,还要进一步确认这起案件是他俩干的,但这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样的话,如果那个孩子还坚持哥哥是无实之罪……”
“她必须面对现实。”滋子冷静地说。
“现在的由美子已经不再考虑现实情况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理想世界里。当然,这也不奇怪。如果事情是她说的那样,高井和明是善意的第三者,他是要劝栗桥浩美去自首,那么在这个过程中一定还有一个真正的同伙在某个地方做什么事情?发生车祸对他俩来说确实不幸。如果不发生车祸的话,也许他俩会去警察局。那个默默地待在一边轻松的同伙到底在哪里呢?”
有马义男苦笑了一下:“前烟,你不要以为这是我的看法,这是那个孩子、那个叫高井由美子的孩子的说法。”
滋子的脸红了:“对、对不起。”
他把由美子的看法讲给她听,但她好像并没有听进去。真正的同伙也许不知道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行动。滋子是怎么想的呢?如果这样的话,那放在发生车祸的高井和明的车里的木村庄司的尸体是怎么回事?如何解释?木村庄司失踪的那天的傍晚,栗桥浩美把高井和明叫了出来,他开着自己的车去了冰川高原。怎么解释他的这些行动呢?是栗桥浩美一个人杀死木村的吗?杀死之后自己觉得害怕,打电话把一直劝自己自首的高井和明叫来,帮自己把木村的尸体运到警察局去?他根本没有和另一名同伙联系吗?
真蠢,这些拐弯抹角的事情中会有什么真相吗?也许栗桥浩美一个人在藏身之处附近行动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年龄合适”的男人——木村庄司,他没有错过这个好机会绑架了他并把他关押在安全的藏身之处,然后急忙和东京的高井和明联系把他叫来,准备把木村的尸体向社会公开以便向社会挑战。这样想的话倒是容易理解的现实。两个人一起把木村的尸体放在车里运到赤井山中是为了进行“公开演出”,那个凶谷一直在诱惑着他们。正像HBS特别节目说的那样,杀死一个年龄合适的男人把尸体放在凶谷腐烂的架子上,比起拙劣的电影电视剧,这样更能向全国提供一个极具戏剧性的场面。
“前烟,我,”有马义男压低了声音说,“刚才我虽然说了许多,但是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俩就是罪犯,一次都没怀疑过。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好,不是一句话就说明白的。”
“一句话说不明白……”
“不是吗?他俩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机会见他们,只是在照片上见过,根本不知道他们长的什么样、走路的姿势或做事的习惯。”
滋子也有同感。
“对我而言,他们两个人就是幽灵,是两个幽灵杀死了鞠子,确实是他们杀的,但是对我而言……”
有马义男闭上了眼睛皱起了眉头,好像在翻一本飘在空中根本看不见的字典,过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好像还是看不见。
滋子叹口气说:“有马先生,请你不要把由美子说过的话放在心上,在那样的情况下让她接近你们,实在不好意思,以后我一定好好看住她,不会让她再做那种冲动的事情了。”
有马义男使劲地盯着滋子。
“你今后准备如何和高井由美子相处呢?”
“怎么相处?”
“你赞成那个孩子说的话吗?你认为那个孩子的意见只是她的一个愿望吗?在这种情况下,你能和她相处下去吗?”
“是的,我可以和她相处下去。”滋子清楚地回答,“我不是被害人的家属,也不是警察,如果高井由美子自己想说的话,我会非常理智地听。”
“这样的话,你会把这个孩子的事情写进报告文学吗?”
当然要写,这是为了写杀人犯家属的反应,要写他们的家人的表现和杀人犯并不一样。
“是的,我会写的。”
“如果那个孩子看了你的文章,会不会觉得被你出卖了?那个孩子是不是很依赖你?”
“我已明确地告诉由美子我不赞成她的意见,所以,她不会误解的。”
“所以更不会认为你把她给出卖了,”有马义男的声音很大,好像在指责滋子,“我觉得这是非常残酷的事情,你真的要做这样的事情吗?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呢?”
“有马先生,你太善良了,由美子是杀死鞠子的那个男人的——”“这些话用不着你来说,”有马义男打断了滋子的话,“关于鞠子的事情用不着你来说。”
“我只是想……”
“你只是做你想做的事情,因为高井由美子是高井和明的妹妹,所以做任何过分的事情都不要紧,但是,并不是那个孩子杀死鞠子的,她不想让鞠子遭受厄运。前烟,我的想法是不是和你的正好相反?你为谁写文章?你的目的是什么?你根本不了解我们受害人家属的心情嘛,你也不想去了解,因为你认为没有必要。”
滋子觉得一股冷汗从背上流到心里,手上也都是汗,身体不能发抖——不能让有马义男发现自己在发抖,于是她喘了口气抬起了头。
“有马先生,你发火是在情理之中的,但是你说我没有考虑受害人及其家人的心情,确实是误解我了,根本没有这回事。”
“是吗?那你为什么要写那样的文章?”
有马义男的口气既没有恶意,也不是在攻击她,更不是在挑她的毛病。
尽管如此,滋子还是感到自己被打败了,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你写文章讲述这起案件,就是要从各个方面来写,不能偏袒任何一方。首先你要想明白什么人看你的文章?想通过看你的文章了解案件详细经过的人都是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是不是这样的?他们都是站在一边,想了解案件的详细情况。你就是为了这些人写文章的。和其他人比起来,你是一个最能起哄的人。但是,你没有权利利用高井由美子,更没有资格指责她。”
滋子突然想起了塚田真一曾经说过的话——我想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和人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有马先生,”她叫道,“有马先生,难道你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你难道不想搞清楚他们到底对鞠子做了哪些坏事?”
“这样的话,鞠子就能活过来了吗?”他的话斩钉截铁。
我不能认输。滋子继续往下说:
“确实,人死不能复生,但是这样做可以不让这种事情重复发生。”
“你是为了这个才写文章的吗?这样的话,你可以随便写。但这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现在的我只能尽可能地把自己照顾好。”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
“前烟,你犯了一个非常大的错误。”有马义男用可怜的眼光看着滋子,“我当然想知道,我想知道那帮家伙为什么要杀死鞠子,我想知道他们在那种时候想些什么,我想知道他们就没有觉得鞠子可怜吗?我还想知道他们杀人之后的感觉。但是,我不想听你去分析别人,我想听他们自己讲自己的想法,想让他们活着讲自己的事情。这肯定是做不到了,我听到的所有事情都是别人说的,都是假话。我不想听这些东西,虽然我很伤心,但还是想听他们自己讲。”
没有这个必要!滋子心里在想,没有说出来。前烟滋子不需要栗桥和高井的声音,她所需要的只是作为素材的他们,他们在文章中可以被随意安排。
“所以,我想见一见高井由美子。”有马义男说,“我想听那个孩子解释,这不会是假话。这个孩子心目中的哥哥也许真的不是杀人犯,不,我们要是积极地去想,倒希望果真如此。这样的话,高井和明就是栗桥浩美的一个运气不好的朋友,如果有一个在逃的同伙正藏在什么地方的话,是不是真的该去抓他。而不是像你这样自作聪明地分析别人,应该听一听真凶的声音。他不是幽灵,他是真的,是他杀死了鞠子。”
刚走到走廊里的护士被有马的声音吓了一跳,不由停下了脚步。她的表情很严肃像是要责备他们,但当她看到有马和滋子的紧张气氛时,她什么也没说,推开紧急处理室的门走了进去。
“有马先生,”滋子几乎是在恳求他,“你有这种想法也没办法,两名罪犯全死了确实太遗憾了。因为他们都死了,你的怨气和悲愤无处发泄,心里七上八下的,这种心情我可以想象。但是……”
但是……
“在这种心态下,你不能去见高井由美子,这太危险了。她幻想着哥哥是无实之罪,你却幻想着去抓还活着的罪犯,你们不能冷静地看待这件事。你俩会不会去找现实中根本不存在的还活着的、你们幻想中的真正的罪犯?你们会不会浪费自己以后的人生?我不希望你们这样做。”
“你根本不会理解。”有马义男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决不会让高井由美子接近有马和日高中的任何一个人,决不会让她接近你们。所以,请有马先生忘了今天说的话吧。”
滋子说完就站了起来,看上去想是要逃走,但又没逃。“我要去看看塚田。”说完,她赶快打开紧急处理室的门。但让她吃惊的是,塚田真一就站在面前。
这位年轻人的脸色很苍白,比他头上包扎的绷带还要白。
“真一,”滋子叫了一声,并舔了舔嘴唇。他是不是一直站在这里听他们说话?从什么时候开始听?听到了什么?
“医生说我可以回去了。”真一说,他也学着滋子舔了舔嘴唇。可能是人在内疚的时候都会这样做吧,或者是遗传的原因。
“那好吧,我们走吧。”
滋子说去给石井夫妇联系一下,就先离开了走廊。有马义男站起来看着真一,他的两只眼睛通红通红。
真一往前走了一步,摸着头上的绷带:“一共缝了十针。”他好像在汇报情况。有马义男痛苦地扭曲着脸,但还带有一丝微笑。
“对不起了。”滋子抓着他的胳膊。
“有马先生,给你添麻烦了,你也赶快回家吧,谢谢。”
滋子拉着真一走了出去。那位少年一边回头看着有马义男,一边被滋子拉着走了。有马义男欠着身默默地目送着他们离去。滋子就像是用光了弹药的战斗部队,又像是剑已被折断的决斗者,还像是被夺去士兵的将帅,只是一个劲地往后退。
这家旅馆的负责人和一位自称负责保安工作的穿着制服的男人在前烟滋子在的时候表现得还比较平静,但当纲川浩一来了之后、滋子去医院看望真一的时候,他们的态度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
当然,他们既没有采取暴力,也没有进行威胁,但好像是在敲竹杠似地找碴儿。他们针对的不是今天由美子在旅馆大厅里的所作所为,而是针对和这一系列的案件有关的高井和明、和明的家人由美子和朋友纲川浩一。
“你们难道就没有进行过反省吗?不需要反省吗?难道你们不认为做如此残忍的事情非常可恨吗?”
胡乱扎着制式腰带的保安主任指着由美子说。由美子讨厌他那种酸溜溜的口气,把脸转到了一边,但他也把脸转了过去。
“主任,你怎么能这样说话?”纲川叫了起来,“我们正在认真反省,你要是觉得旅馆不好写事故报告书,我们可以留在这里,但你可不可以不再说由美子刚才的所作所为?”纲川没有来得及换下制服就从单位直接赶过来,随便穿了一件衬衣、外套和工装裤,看上去像个学生,没有足够的威严。所以,在怒气冲冲的保安主任面前,他的严正抗议没有起到一点效果。
“不要跟我说那些大道理,”保安主任说,“你们要是这样想的话,我们可以把警察叫来,她的所作所为足以构成伤害行为,说不定警察会逮捕她,你们说是不是?”他又想靠近由美子,纲川上前一步挡住了他。
“我虽然不在现场,但前烟已明确地说塚田真一的受伤不怪由美子,你想用伤害行为来威胁我们,真无耻。”
“你在说什么?”
旅馆的负责人一把抓住了正在逼近纲川的保安主任的肩膀,把他拉了回来。
“不要再说了,事情确实是他说的那样。”
这位负责人的个子不高,是位四十多岁的文雅的男人,长着男人少有的细眉,嘴唇是淡红色的,让人有点不舒服。他的态度优雅但也圆滑,语气很礼貌,但看着由美子和纲川的眼光却是冷冷的。其实,对于发生在自己经营的旅馆里的事情,他可能一点都不担心。
是好奇心?还是胜利感?
还是可以自由处置无法辩解处于劣势的他们的满足感?
“实在是不可思议,”这位负责人淡红色的嘴唇在上下动着,“高井由美子,你为什么坚持认为你哥哥是无实之罪呢?”
“由美子,不要告诉他。”纲川赶快说,“你不能回答这种问题!”
“你不要随便给她出主意,”保安主任吓唬他,“你这小子怎么会在这里?你又不是她的家里人。”
“我是由美子小时候的朋友,也是高井和明的朋友。”
保安主任噢了一声斜着眼看着纲川:“所以你要保护她?真是个不要脸的家伙。”
“高井和明决不会是绑架杀人案的凶手!警察正在调查之中,不是还有许多地方没有搞清楚吗?”
保安主任把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说:“如果他俩不是凶手的话,我把自己的脖子砍掉。”
“行了吧,你。”那位负责人亲切地插进话来,“任何人都有相信自己所爱的人的自由,不管怎么说,我们毕竟还是一个民主国家。”
保安主任不客气地反问了句:“因为是自由国家,就有了杀人的自由吗?你们不感到可耻吗?不需要道歉吗?被你宝贝哥哥杀死的女孩都和你差不多大,如果是你自己遇到这种不幸会怎么想?”
纲川腾地站了起来,他像是要抓住保安主任的胸口:“不许你这么问她!”
“怎么呢?啊?不好回答这样的问题?是不是觉得很可耻?他在几年里杀了这么多人,你们住在一起的家人居然没有发觉?每天在一起生活,你们从没有觉得奇怪过?”
“你没完没了地说,你根本没有听到由美子说过的话,她说自己的哥哥什么也没做,你没听明白吗?”
“简直是厚颜无耻。”保安主任恶狠狠地说,“这么说,你也是和他们一伙的?你不是说自己是他们小时候的朋友吗,那你和栗桥及高井都是小时候的朋友,所以你也值得怀疑。”
纲川浩一的脸一下子变白了,然后就像血液倒流似地又变得通红。
“什么……”
他因为愤怒而说不出话来,最后用嘶哑的声音说出了这两个字,然后他抓住由美子的手说:“由美子,我们走,我们没有理由待在这里。”
“我会叫警察的。”那位负责人威胁道。
“请便,倒是你们今天在这里所做的事情让人觉得奇怪,既不是了解情况,也不是劝阻事情,而是一味地责骂,我倒是也想听听警察是怎么看待今天的事情的。”
“真是个狂妄的小子!”
“可以吗?我打报警电话了。”
“请吧!”
保安主任和纲川对视着,由美子的头很疼,她看了看周围,用手扶住了桌子以免自己倒下去,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似地说了一句。
“——请!”
保安主任在说着什么,纲川回应着。因为声音太大了,他们没有听到由美子的话。她又看了看四周,使劲坚持着又说了一遍。
“——把电话借我用一下。”
那位负责人和保安主任互相看了一眼,纲川赶紧跑过来扶住了由美子。“由美子,你要干什么?”
由美子又对那位负责人说:“把电话借我用一下。”
那位负责人有点害怕:“你是要叫律师来吗?”
“不是,我想叫警察。”
“你在说什么,这个傻女人。”
“说话不要没有礼貌!”
“算了,纲川,今天我确实有点傻。”由美子劝说着纲川,她看着那位负责人继续说,“墨东警察署的搜查本部有我认识的一位刑警,如果给他打电话,他一定会来的。我确实在这里给你们添了麻烦,我想让他来处理比较好。”
“这位刑警在搜查本部里做什么的?”
“是调查你们的刑警吗?”
“由美子没有接受调查!”纲川气愤地大叫。
由美子没有说话,那位负责人和保安主任都在猜测着由美子沉默的意思,然后两人对视了一下。
“怎么办?”纲川追问着。很明显,他看出了负责人和保安主任的心虚。虽然他们刚才威胁说要叫警察,但如果警察真的来了,把警车停在旅馆门前,警察轮番询问服务员,他们也害怕警察知道他们是为了“完成事故报告书”把由美子和纲川扣在这里并进行侮辱。
“好啦,我看没有那个必要了。”那位负责人好像卖人情似地叹了口气,“你们可以回去了,至于地毯的清洁费和桌子的赔偿费以后再说吧,我们可以把赔偿请求书送给那位叫做前烟滋子的人,她曾这么说过。”
应该走了。由美子抬头看了看纲川,纲川扶着她,两个人走出了房间,只有保安主任跟着他们看他们要去哪里。他俩走出了两道门,来到了服务台旁边,纲川停下来说了句“我们快走吧”,他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服务台的服务员好奇地看着他们,但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厅里非常安静,来往的客人也没有一个回头看他们的。
走出旋转门来到大街上,由美子的腿突然一软,纲川急忙扶住她,让她靠在马路边的护栏上。
“没事吧?”纲川担心地问,“你的脸色很难看。”
由美子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她只是觉得很累像是要虚脱似的,没有了愤怒和悲哀。但她对今天的事情并不后悔,虽然觉得有些蠢,但她也没有进行反省,这些好像都太遥远了。自从和明死的那天起,由美子的生活已经没有现实感了。
但是,她还是要向纲川道歉,又是他帮助了自己。
“对不起,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
他紧紧握住由美子的手,使劲地摇,像是在鼓励她。
“今天的事情,我也有责任,是我告诉你被害人的家属今天在这里聚会的,我还要向前烟表示歉意。”
由美子闭上了眼睛,刚才自己做过的事情又像放电影似地在眼前闪过。她迷迷糊糊地叫了起来。
“好啦……你不要太在意。”纲川笑着说,“旅馆里的那帮人都是愚蠢的变态狂,但是最好不要让新闻媒体——不是像前烟滋子那样有良知的新闻媒体发现。”
由美子答应着,只是为了纲川对她的安慰,但其实她根本没有想那么多。
但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18
正月里,条崎隆一除了元旦那天回公寓取了换洗衣服以外,一直待在搜查本部,因为他是一个人生活,所以也没有过新年的心情,而且过年期间,公寓附近的商店都在休息,要跑到很远的地方才能买到一份便当,因此,待在搜查本部至少不用担心吃饭的问题。
武上悦郎是在元旦下午回的家,他只在家里待了一个晚上,2日下午就回来了。他看到正在会议室工作的条崎时,抬了抬那又粗又丑的眉毛,问条崎去没去参拜神社,条崎说他还没去。武上说他也还没去,他想和条崎一起去,这让条崎很是意外。
墨东警察署的旁边有一座不太有名气的稻荷神社,两人一起去了那里。神社里感觉不到过年的气氛,武上参拜的时候使劲地拍手,而且还长时间地低头拜神。条崎第一次发现这位临时上司的后脑勺的头发非常少。
警察署长的新年训示是每年的惯例,今年除了搜查本部部长的训示外,条崎的过年也没有什么新意,他所负责的编辑工作也和去年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对照片上女性的身份查找工作陷入了僵局,他们也去调查了许多人,问这几个女孩是不是他们的女儿、姐妹、朋友或恋人,但刑警们总是在失望中结束调查。失踪的、没有人打听下落的女孩的数量会不会比想象的还要多,想到这里,条崎觉得有一股寒意。
新年的第十天,老家的母亲打来了电话,问条崎能不能参加15日的聚会,母亲的语气既有思念又有恳求。1月15日亲戚们聚在一起举行一个小型宴会是他们家族的习惯,但今年条崎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条崎出生在山梨县石和温泉附近的一个小镇上,父亲经营着镇上惟一一家汽车修理厂。但条崎从小就不喜欢汽车,对车一点儿兴趣也没有。而他的弟弟却一直跟着父亲学习。正因如此,条崎才可以早早地去了东京。作为长子,他对家里的事不管不问,条崎总有一种负疚感,所以他把每年一次的聚会当做减轻负疚的好机会。父母也为自己的儿子在东京的警视厅任职而感到自豪,所以也非常高兴能见到他。
但是今年条崎不想回去,倒不是因为心情不好,而是讨厌回去。理由非常简单,如果他回去的话,大伯母一定会把他和高井由美子相亲的事当成一个极好的谈话的话题。
大伯母倒不是什么坏人,她是一个热心肠的人。但正因如此,大伯母一定会在今年的聚会上大声说自己的眼光有问题,把那位危险的女孩介绍给家里的长子,她会说对不起。条崎不想看到这样的场面也不想听这样的话。因为条崎非常同情高井由美子。
自从被武上批评之后,条崎就下决心不去见由美子,但是他的心里总觉得对不住由美子。
他知道这是一种不合情理的感情。从私人角度而言,她只是一个没有见过面、只见过照片的女孩,称不上是一见钟情。从工作角度而言,他确实是在墨东警察署工作,但他并不是负责高井和明案件的刑警,很难接触案件的调查情况。所谓编辑,就是整理整理文件,空余时间把数据输进电脑,画画地图,他只是后方支援部队中的一员。因此,无论从哪方面看,条崎都用不着对她有负罪感。
尽管如此,条崎的心里还是很难受。
高井由美子想见条崎,她想告诉他自己的哥哥不是罪犯。虽然条崎知道这些,但他还是拒绝了。因为他不是负责此案的刑警,所以,听高井由美子解释并把她说过的话做成调查报告不是他的份内工作,所以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觉得自己很懦弱。
条崎从小就是一个心胸狭隘、胆小的人,他的父母之所以非常愿意他当警察,就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个胆小的哥哥以后会变得好一些,而且他们也觉得很意外。
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直到今天,条崎仍是一个胆小鬼,经常感到恐惧。他立志当警察并实现理想也是因为自己是个非常胆小的人。
在条崎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他家乡的小镇上发生了一起抢劫杀人案,旅馆主人和妻子被人用刀杀死,家里被抢走现金数十万日元。因为罪犯逃进了山里,所以大家开始大规模的搜山行动。条崎的父亲、叔叔和学校的老师(他是消防团成员)都参加了这次行动。最后,犯人在和邻镇相连的山坡上被人发现,此时的罪犯因饥饿和寒冷而精疲力竭,但他的手里还拿着那把作为凶器的短刀。是那位老师从罪犯的手里夺过了那把刀。
在抓到罪犯前学校都没有上课,弟弟说他也要去参加搜山行动,结果被母亲臭骂了一顿,而条崎则吓得浑身发抖,他也不担心弟弟和朋友会不会干傻事,只是躲在壁橱里盖着被子。后来听说被害的夫妻两人的手和脚都被砍断了,只有一点点皮把头和身体连在了一起,当时的情形非常凄惨。只要一想到这些,条崎就觉得血淋淋的,而且经常做噩梦。
搜山行动以后,虽然那位老师还和平常一样上课,但在条崎的心目中他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的英雄。虽然同学们都在赞美他,但这位老师还和平常一样笑眯眯的,看上去有点招人烦。作为男人,他个子不高但体格健壮,但他又是一位很少批评学生的温和的老师,因为条崎觉得他和自己一样胆小,所以才会有被人出卖的感觉。这件事情过后,条崎开始回避这位老师。
老师好像也觉察出条崎的想法,在第二学期期末的时候,他突然把条崎叫到了办公室。这位老师的口才很好,他只是简单地开导了几句,条崎就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听完条崎的话,老师笑了。他说自己就是崎想象的那种胆小鬼。条崎听了以后生气地说,你不要表现出这种让人讨厌的谦虚来,像你这种人根本不了解自己的想法。
老师说,正是因为害怕,他才去参加搜山行动;正是因为害怕,他才去夺罪犯手里的刀。
——如果让罪犯留在镇上,他会藏在什么地方,也许今天他就会闯进我自己的家,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与其这样,倒不如采取行动,这样不是更轻松吗?
——罪犯非常疲惫,不会再发疯伤人了。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精疲力竭,所以只有在他恢复元气之前夺下他的凶器才能让人放心,于是我过去让他把刀子扔过来。他没有任何反抗,所以我就拿到了刀子。
——如果你觉得害怕一个劲地躲避,那只会更加害怕。正是因为害怕,所以人们才要去面对。
——如果你觉得火灾很可怕,你就去做灭火的消防员;如果你害怕干坏事的罪犯,你就去做抓捕罪犯的刑事警察。这比起一味担心无力应对的意外和灾难,会让你安心得多。
现在想起来,这就是一种诡辩。无论对什么样的天灾人祸,远离它还是最安全的办法,但是老师所想表达的主要意思是胆小的人就要采用胆小人的办法成为英雄。在那种敏感而又有极强表现欲的年龄段,这样的说法还是能打动胆小少年的心。
一年以后,条崎告诉他自己成了一名警察,老师给他发来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你的性格温和,很适合做一名警官。”条崎至今还保存着这张明信片。
在条崎看来,以武上为代表的刑警们,他们好像生来就是要当警察的。他深知自己和这些刑警们不一样,所以和这些真正的刑警混在一起,条崎知道自己要尽到一名警察的责任,必须要做好一件事。
那就是诚实工作。
关于高井由美子,武上让他不要接近她,由美子的事情由负责高井和明案子的刑警处理。条崎觉得这样做也很有道理。但是这个由美子却点着名要和条崎见面后再谈,条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若无其事?
武上说,这样的话你也不能去,不能感情用事,也不能让她牵着鼻子走,更不能影响搜查本部有组织的行动。
虽然条崎接受了武上的忠告,但他就这么躲在后面吗,一直躲到由美子不再和他见面。这是一种懦弱,是不诚实,更重要的是缺乏关心。
如果条崎真的不关心这件事,武上肯定会生气的。但是,只是因为自己胆小才当警察的“假警察”,条崎对这位叫高井由美子的女孩惟一能做的事情不也就是这一件吗?
所以,他还是怕武上批评他,而现在武上却在讨好他。其实,武上有许多地方值得他学习,最近条崎总在想要成为像他那样的编辑专家。如果能做到的话,也许过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调到厅里工作,条崎在做着自己的美梦。
所以,他不会违背武上采取行动,武上不让他管由美子的事情,他也就放弃了。这可能也是胆小鬼的特点吧。
因此,那些内疚都是多余的。他也不想听大伯母把高井由美子当做话题,把从未有过的残酷的犯罪行为当做话题拿到宴会上去谈论,他有点害怕。
最后,他向母亲解释说,现在是一天也不能离开搜查本部。以长子的工作为荣的母亲愉快地接受了这一解释。不能见面,她虽然会感到寂寞,但她会因为有更多值得骄傲的事情而高兴。条崎能从母亲的声音中体会到她的这种心情。
13日夜里,条崎又回了趟公寓。主人来电话告诉他老家给他寄了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衣服和食品。他告诉母亲说自己很忙,住在乡下的母亲却不厌其烦地寄来在东京很容易就能买到的东西,条崎对母亲的做法无奈地笑了笑。在回去之前,他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待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七点离开了公寓。武上一直待在搜查本部,估计他15日那天会回家去。
条崎走到车站,在旁边的小卖店里买了几张报纸,收集各家报纸杂志上关于这起案件的报道也是编辑的任务之一。他站在寒冷的站台上看了看社会版。最近关于这起案件的报道也不是太多了,因为没有新发现的事实。
就在他要翻看下一张报纸的时候,本日发行的摄影周刊的广告映入他的眼帘,简单浏览了一遍,条崎呆住了。
标题的旁边有一张高井由美子的照片,标题是:“乱闯被害人集会犯罪嫌疑人高井的妹妹行动报告!”
条崎的身体里刮起了寒风。
他把这份摄影杂志藏到了外套里面,走进编辑室一看,只有一位同事在整理文件,他说武上出去吃饭了。条崎没有脱下外套,而是走到文件架旁边。按武上的要求,架子上按字母顺序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许多文件。条崎找出了和案件有关人员的住处及联系方法一览表。这份文件最重要,使用频率也最高,所以,他们一共做了五份,其中三份已经借了出去,剩下的两份是上周末刚刚更新的最新材料。这份文件是武上自己做的,他一个人管着,平常未经许可是不能看的。条崎今天的所作所为违反了武上对编辑组的内部规定。
那位同事在轻轻地敲着键盘,没有回头。条崎赶快打开文件找到了高井由美子现在的联系地址——崎玉县三乡市,武上在备注一栏里清楚地写着“朋友的家里”。因为下面还记有由美子父亲住院的医院的地址,所以,他也都记了下来。
他把文件放回原处,那位同事也停下了手,打了一个大呵欠。
“我出去一下。”
条崎冲着他的背影说,这位同事嗯了一声,没睡醒似地回过了头。因为他靠坐在椅子上,所以椅子发出吱呀的声音。
“你带袖珍对讲机了吗?”
“我带着了。”
“是这样的,刚才你不在的时候,武上君说有工作要做。”
条崎的心咚咚直跳:“是吗,我很快就会回来。”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离开了会议室。因为坐电梯可能会碰到武上,所以他从楼梯上跑了下去,也许高井由美子已经知道报纸上的这篇报道了。
这一天的早上,高井由美子一个人在看电视,她在换频道准备看天气预报,结果无意中看到了从早上八点半开始的特别节目,从节目中的“本日发行的摄影周刊的头条新闻”中知道了11日在饭田桥旅馆里由由美子引发的那场风波。
顿时,她觉得周围漆黑一片。
电视画面上出现了这家周刊发表的被放大了的照片,由美子不顾保安员的劝阻正在往有马义男逼去。生气的表情、往上吊着的眼睛和扭曲的嘴巴,她简直就像是孩子梦中出现的魔鬼。这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谁带的照相机?她根本没有听见相机快门的声音。
她是十天前听纲川浩一说被害人的家属要举行聚会,他说是从前烟滋子那里听来的,滋子并不打算去采访。这是和被害人家属接触的好机会,所以他对滋子说不去采访的说法表示怀疑。
——我要是前烟的话,一定会去的。
开始,由美子只是呆呆地听着,被害人家属的聚会离今天的自己已经太遥远了。纲川不停地在说,但当由美子听到那位叫有马义男的豆腐店老板、古川鞠子的爷爷、曾接过罪犯几个电话并和他们有过接触的老人也要去参加聚会的时候,她的心里闪过了一个念头。
她知道这位叫做有马义男的老人的事情。当她还是这起案件的局外人、和普通电视观众一样看电视的时候,她还能记住这位老人接受记者采访的情形。那个时候,他既没有因为罪犯而失去理智,也没有愤怒,只是低着头,好像被愤怒和悲伤吞噬了一样。
由美子的父亲说,这位老人实在了不起,真是一位刚强的人,如果我的女儿和孙女遇到这种不幸,还被罪犯捉弄,一定不会这样的,而他则是如此坚强,真是一位有骨气的老人。
父亲轻易不会佩服一个人。他千辛万苦地经营着荞麦店,通过自己的力量开创了人生之路,所以他很自负,对别人要求很高,很少会赞扬一个人。就是这位父亲,无论是看电视还是读报纸,都毫不掩饰自己对有马义男的敬佩之情。有马义男就是这样一个人。
而且,除了电视台的几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有马义男也是和罪犯接触最多的人。他不仅听到了罪犯的谈话,而且还和他们有过对话,没有被他们所挑拨,非常冷静地应对着。
就像沉在水底的石头望着水面,从中间看到了一缕阳光,由美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有马义男现在是怎么考虑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事情的?不是考虑,是怎么想的?他也认为他俩是罪犯吗?会不会有一些和别人不一样的想法呢?
据报道,那个用侮辱性的语言打电话给有马义男并让古川鞠子叫救命的人就是栗桥浩美,这一点已确定无疑。因为第二次以后的通话都被警察录了音并进行了声音鉴定。这也就是说,有马义男应该了解栗桥浩美和平时不一样的邪恶的一面。
这个有马义男是怎么看高井和明的?他也认为高井和明是栗桥浩美的同伙吗?
由美子还想到,对栗桥浩美邪恶一面既不是想象又不是推测而是直接接触的有马义男也许会听由美子的解释,哥哥和明是想把那个叫栗桥浩美的人从深渊里拉上来,但因为力量不够自己却也掉了下去,他是一位不幸的朋友,哥哥不是同案犯。
了解活着时候的栗桥浩美的邪恶的有马义男可能会听她解释的,因为他会比刑警和记者更了解她。他也许会对她认为另有真正的同案犯的想法感兴趣。
现在想一想,由美子的想法也不过分。那个时候,一想到这些就要去见有马义男,把事情讲给他听,还要了解这位坚强老人关于这件事的想法,她无论如何也要做这些事。所以,她就去了饭田桥的旅馆,因为怕别人知道后一定会劝阻她,于是她没有和任何人讲,一个人单独采取了行动。
其结果就是这样了,这件事所产生的影响也就是这样了。
无论怎么说她愚蠢也不过分,事到如今,由美子自己也知道这是一次非常愚蠢的行动。
那天,当她悄悄从旅馆回到家的时候,前烟滋子就打来了电话,狠狠地训了她一顿,由美子一句话也没说,她只是低着头拿着话筒。滋子说,虽然她想马上见到由美子,但因为她母亲在家,她不可能去由美子家里,以后有事一定要和她商量。滋子的口气自始至终都很严肃。
当她把电话挂断的时候,把她从旅馆送回家的纲川浩一也说了同样的话——好在没有被媒体发现,现在这是最可怕的事情。
当看到自己像个狂女似地出现在整个电视画面上的时候,由美子一下子瘫在地上。虽然没有哭,但她觉得特别特别地冷,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前烟滋子说的“最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从前天晚上,母亲和胜木阿姨就出门了。胜木阿姨的一个老朋友在浜松开了家烹饪旅馆,她们既不是去观光,也不是去散心,而是去商量借钱的事情。
长寿庵的新店铺是借钱盖起来的,如果荞麦店正常营业的话,可以支付每个月的费用。但现在荞麦店关了门,父亲的住院费又很高,母亲和由美子也是无事可做。这样坐吃山空的话,很快就会用光家里的积蓄。在胜木阿姨这里住是没有问题,但胜木阿姨也没有供养她们母女两人的经济条件。所以,她找了好几个朋友商量,浜松的朋友有了善意的回复。而且,这位朋友不只是借钱,还可以预支工资。也就是说,如果能谈成的话,母亲和由美子都可以成为那家旅馆的服务员。而且,她们还可以帮忙把父亲转到当地的医院里。
真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对方的好意和胜木阿姨的热情对高井家来说,真是个奇迹。
胜木阿姨最早听说这件事是在旅馆风波的第二天也就是12日的早晨。由美子本想在事情落实之前自己将保持沉默,但现在讲出来已经无所谓了——胜木阿姨非常高兴。
——因为你俩不能出现在客人面前,所以只是去打打下手,而且他们还为你们提供一间住房,现在最重要的是你们必须离开东京。
由美子也认为确实应该如此,她想让前天发生的事情的影响能尽快地过去。
自从那天以来,阿姨、母亲和由美子商量了许多事情,但她们特别担心的是警察。警方也许不会同意高井家的三个人都离开东京,她们当然能理解,直到今天,警方也从未说过她们不用协助调查了,她必须按警方说的那样去做。由美子她们也希望调查工作能有进展,希望能找到更多证明和明不是罪犯的证据。尽管这个希望很渺茫,但她们不会放弃。
可是,她们还得生活,如果没有钱,她们将没有住处和粮食,她们的生活将无法维持下去。她们必须得去工作。她们将尽力说服警方能理解她们。
由美子想,她们也不可能一直住在胜木阿姨家,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必须要做点什么,当然不是像乱闯被害人家属聚会那样的蠢事,而是一些积极的事情,一些脚踏实地的事情。为了证明哥哥的无实之罪,我必须要坚持住,一定要当好高井家的顶梁柱,绝不会再去做那样的事情了。
但她的决心会不会土崩瓦解呢?
那位热情的在浜松经营旅馆的朋友看了摄影周刊后还会对由美子她们很热情吗?还会有勇气把她们接到自己身边吗?
决不会有这种好事。
也许我还是一无所有。
正在住院的父亲会以什么方式得知这件事呢?会不会是同病房的病友告诉他呢?还是医生告诉他呢?他的血压仍然很高,心脏也不太好,由美子做的这件不太谨慎的事情可能会给他带来很大的负担。
母亲——母亲会怎么样呢?这是自出事以来,第一次有了维持生活的机会,现在的她有了一点希望并有了活下去的力量。胜木阿姨会觉得由美子给自己丢了人并对她感到失望,并会对自己对由美子她们所做的一切感到后悔的。
由美子摇晃着靠在了墙上,扑通一声,墙上的挂历掉了下来。由美子仍闭着眼睛,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电话响了,由美子一动不动。谁的电话?太可怕了,我不能去接。是母亲吗?还是胜木阿姨?无论是谁都不觉得奇怪,无论是谁都是一样,由美子只能表示歉意。
对不起,对不起。
电话停了,但接着又响了起来。这回又是谁?谁打的电话?对不起,我表示道歉,我做了一件不好的事情,我对自己的愚蠢行为感到后悔。
这样的话,电话就不会再响了。
由美子扶着墙站了起来,电话还在响。她好像没有听见似地从旁边走过,来到走廊上。因为房子很旧,风从各个地方刮了进来,走廊也很冷,由美子缩着脖子。
她走进了洗脸间。
她从方形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她一下子弄不清楚了。高井由美子就是这么一副模样?我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女孩?
她打开洗脸间的小柜子。
柜子里面摆满了化妆品、肥皂、发卡等零碎物品,由美子抬起手把这些东西弄到一边,把手伸进了柜子里面。
胜木叔叔不喜欢电动剃须刀,他都是用过去理发店里用的那种折叠式剃刀刮胡子。
——我丈夫去世之后,舍不得扔掉,所以就一直留着。
胜木阿姨说得没错,那把老式剃刀藏在阿姨喜欢的洗发水的瓶子的后面。
由美子拿出剃刀,因为是折叠式,所以她把剃刀打开。
这是一把银色的剃刀,没有一点儿锈,一定很好用。如果胜木叔叔身体没病的话,现在每天是不是还会用它。
刀刃部分映出由美子的脸,还有嘴巴和眼睛。但因为已经扭曲了,所以看上去已经不像个人样了。和刚才镜子里的模样,由美子觉得这就是自己的自画像。啊,我自己就是这个样子,确实也就是这个样子。
电话又响了,好像很急。好的、好的,我明白了,我马上就去做。但如今要把走投无路的由美子结束了。
电话停了。
由美子把剃刀放在左胳膊上,叹了一口气。
当发现电话没人接时,条崎飞快地上了电车。不管她在不在家,他都要去三乡市那位朋友的家里看看。对条崎而言,这是一个非常迅速而又果敢的决定。
条崎的地理比较好,他很熟悉首都圈的交通网。从墨东警察署到三乡市的住处,如果是早上上班的高峰时间,大概需要十七分钟。因为方向相反,所以现在车上的人很少。
坐在车上,条崎后悔出门时只带了袖珍对讲机,应该向别人借部手机带着。这样的话,就可以在车上打电话了。没有办法,他在常磐线换车的时候,抽空在站台上又打了个电话,但还是没有人接。条崎的感觉很不好,非常不好。也许高井由美子出去工作了,也许她还不知道摄影周刊的事情,就算她知道了也不会马上就采取什么行动吧,也许只是紧张得脸色发青,但不会马上采取什么行动的。他之所以把这件事往不好的地方想,是因为他知道过去不理会由美子是不对的,他必须参与进来。
虽然条崎这样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但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见到高井由美子后该说些什么。如果这件事被警察局知道后会挨训,他会诚恳地表示歉意,会表示决不会再做第二次,当他们听完自己的话之后,条崎会平静地说出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从相亲照片上看非常老实的女孩子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这次特地去拜访她,她是真的要见条崎吗?出现这种报道后她会不会对第一次见面的条崎心怀戒意呢?
因为光顾着想问题了,条崎错上了开往绫濑的电车。发现坐错车之后,条崎赶快下车跑出站台,穿过检票口,来到出租车的停车场。自己怎么会做这么糊涂的事情呢?好在出租车的司机按条崎所说的门牌号把他送到了要找的房子前。这是一座老式的二层小楼,有一个院子,门牌上写着“胜木”两个字。这和条崎记在便条上的完全一样,没错,就是这里。但他没有发现门铃电话。
周围也都是相同建筑风格的老式住宅,这是平常一个安静的早晨,寒风刺骨,但天气很晴朗。邻居家二楼的窗户上挂着洗好的衣服。
“家里有人吗?”
他大声喊着。大门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透过窗户上的毛玻璃,条崎隐隐约约看见一双红颜色的鞋子,那也许是高井由美子的鞋子吧。
“家里有人吗?”
条崎又喊了一声,但仍没有回答。他使劲弄着大门上的把手。
哗啦一声,门开了,也许是房子太旧了,门非常容易被弄开。
这是一个非常小巧的房门,门口摆放着拖鞋,左边的鞋柜上放着一盆花。条崎关上了大门,走进房间。
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电视声音,没有人说话的声音。家里一定有人。
条崎喘了口气走进屋里大声叫着:“有人吗?我是墨东警察署的警察,高井由美子在家吗?”还是没有人回答。
条崎听到了电视的声音,里面有一个人在说话,他站在那里仔细地听。
这不是早上的特别节目吗?他能听出这个节目的声音。武上认为通过电视节目搜集有关这起案件的情报也是他们编辑的任务,所以自大川公园事件以来,条崎不得不看他从来都不爱看的电视节目。
特别节目。
条崎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又小又尖充满恶意的手指抓挠着,特别节目!她怎么会看这种节目?高井母女待的这位朋友的家里为什么也能收看到以她们为素材的电视节目?
电视台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节目?
条崎赶快脱了脚跑进屋里面,当他来到走廊时,电视的声音更清楚了,有笑声和热闹的音乐声。
右边是餐厅,电视就放在这里,里面还有一个被炉,从放着被炉的被子看,刚才还有人坐在这里。
挂在墙上的挂历也掉在地上。
“高井!”条崎从被炉边站了起来并使劲地喊,“有人在家吗?高井由美子!”
电视的声音太吵,条崎把它关了,然后又叫了一遍。
“高井由美子,你在哪里?”扑咚,走廊里面发出东西落地的声音,非常响的声音,好像是什么东西碰到了瓷砖发出的声音。
条崎又离开了走廊。是洗脸间还是浴室?还是从哪里刮进来的寒风?
玻璃窗开着,里面有一个白色陶瓷的洗脸台,还有一面镜子,水正在从有点生锈的水龙头往下滴,墙上的小柜子的门也开着。
条崎跑进洗脸间,他看见一个女孩子蹲在旁边的浴室里。
他一下子止住了呼吸,说不出话来,看到这种情景,他顿时被惊呆了。时间也停止了。
这个女孩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和一条过了膝盖的牛仔裤,低垂着头,披肩长发散落在脸的周围,只能看见她瘦瘦的脖颈。两只手有气无力地垂在地板上,垂在那铺着老式瓷砖的地板上,旁边倒着一只水桶。虽然天这么冷,但她还是挽起了毛衣的袖子。但是……
映着从浴室窗户射入的阳光,条崎发现她的手边有个东西在闪闪发光。
那是一把剃刀。在发现剃刀的这一瞬间,条崎一下子清醒过来,他跑过去抓住年轻女孩的手,她的右手已没有一丝体温了,手里紧紧握着一把折叠式剃刀。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地板上流着的鲜血。条崎飞快地跑了过去,夺下了女孩手中的剃刀,抓住她的左手看看有几处正在流血的刀口,同时还在摇晃着她让她抬起头。
“高井?高井由美子?”年轻女孩的眼睛就像深不见底的洞穴一样,脑袋低垂着晃来晃去,半张着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也听不到她的呼吸。
她和照片上的那个女孩长的一样,单眼皮,坠腮脸,比照片上的她更瘦一些。就是这种长相,她就是高井由美子。
条崎把剃刀扔到洗脸台的下面,两手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抱了起来,他靠近她的脸,边摇边叫她。
“高井?由美子?”
但是由美子仍然没有回答,连眼睛都不动一下。
“你是不是知道了周刊杂志的事情了?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是不是?”好在她左手腕的伤口不是太深,不太要紧,出血也不太多。看来他急着跑来还是起了作用的。
“你不应该想不开的,好在我赶上了,我们回客厅吧,坐在这里容易感冒。”
虽然他想让由美子站起来,但她的两腿发软,根本动不了。穿着袜子的脚在地板上滑了一下,而且她也没想到由美子很重,可能也是条崎的力量不够吧,两人一起摔倒在地板上。没有办法,条崎只好把由美子从浴室里拖出来,让她靠在洗脸间的墙上。剃刀就扔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条崎像是条件反射似地把剃刀放进西服里面的口袋里。真想自杀的人会趁救她的人不注意的时候再去寻死的,这种例子,条崎以前遇到过好几次。
条崎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意识到必须要锻炼身体了。这个时候,他也有时间冷静地考虑问题了。条崎看着女孩笑着说。
“你没事了,但你不能再想不开了。你的家人在哪里?你不是和你的母亲一起住在这里的吗?”
由美子的眼睛稍稍动了一下,可能是母亲这两个字起了作用。她精疲力竭地睁开了眼,呆呆地看着条崎。看着她的眼睛,条崎放心了,不会再有事了,她只是受了刺激。
“不要碰手腕上的伤口,你能站起来吗?实在不好意思,我的力气太小,弄不动你。”
女孩第一次认真地看着条崎。
“你——是谁?”她小声地问。
“啊,我是——”条崎把脸转向了一边,虽然没有准备,但他还是说了,“你知道的,我是条崎,条崎隆一。”由美子一下子怔住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的,我就是那个要和你相亲的墨东警察署的刑警。”
听完条崎的话,由美子点了点头,她不停地点着头,忽然她放声大哭起来。
她就像是个孩子似地毫无顾忌地哭着,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听到她哭声里的悲痛,旁边的人都觉得鼻子发酸,想和她一起哭。“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条崎的手扶着她的肩膀。
“我要是早点来看你,就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了,实在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这个家的主人胜木是一位非常贤惠的家庭主妇,条崎不用费什么事就找到了准备得很齐全的医药箱,里面有足够的药品来处理由美子手腕上的伤口。
包扎完手腕上的伤口后,由美子看上去比刚才还要痛苦、柔弱、悲伤和疲惫。条崎回答着她的提问,而她则有时前言不搭后语,或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条崎终于搞清楚了发生在饭田桥旅馆里风波的详细经过和高井由美子母女的现状。
“……我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由美子羞愧地说。他俩回到了有阳光的客厅,但她还是觉得很冷,不停地在发抖。
“这件事确实不够聪明,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没有办法。”条崎实话实说,“今后不要再和被害人家属接触了。”
由美子点头表示同意。
“我想搜查本部应该也知道这件事了,今天他们可能会把你叫去,到时候,你只要如实把发生的事情讲出来就可以了。”
“我……会有罪吗?”
与其说她是害怕有罪,倒不如说她很高兴自己有罪。
“这要看那个受伤男孩的意思了,但从目前情况看你不会有事的。和你一样,他也会被叫去了解情况的,所以只有等他去了之后才能说得清楚。”
由美子看着手腕上的绷带:“这不是我的本意,我不想自杀,你也只是同情我。”
“你不要想得太多了。”
“但是,我只是一个会惹事的女孩。”
“你不要自暴自弃。”条崎边说边关上了医药箱,“我听说你认为哥哥不是罪犯。”
“……”
“我不是直接负责侦查工作的,所以不了解详细情况,但负责这起案件的刑警是不是问过你和你的父母?”
由美子低着头没有说话。
“要想让警察认真处理的话,这样说当然可以,确实现在也没有肯定和明就是罪犯。”
“是吗?”由美子说,“还没有确定我哥哥就是罪犯吗?”
“从我知道的情况看,但没有做出最后结论,不光是和明的事情,案件的所有情况都没有做最后结论。”
“警察……认为我哥哥……”
“什么?”
“不是我哥哥。”因为没有听明白她的意思,条崎看着由美子。
“不仅是警察,很多人根本不理解我对现在社会上所有报道高井和明的态度,他不是那样的人,一定是搞错了。”
掌握一个人各个方面的信息后,可以画出此人的画像。在这个方面,无论是负责侦查的刑警还是写文章的记者都在做同样的事情,但是画出画像的这个人有时候会和活着的人多少有些差别,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有时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被收集信息的这些人都有各自独特的个性,所以,收集信息要和他的个性相符合。由美子说的话可能就是这个意思。但警察又必须完整地重现罪犯的犯罪行为,必须完整重现,这是他们的工作。
条崎明白由美子的意思,但她用一种不明智的方法向外界表明这种意思,所以才造成这种混乱。他正在想用什么样的话来跟她说的时候,电话响了,由美子显得很害怕。
“可能是你的母亲,”条崎用非常平静的语气说,“还是去接吧。”
由美子摇了摇头,条崎想,她可能更不愿接母亲的电话,因为她觉得这件事很丢人。
“那我去接吧。”
“拜托了。”高井由美子点了点头,“电话在二楼的楼梯下面。”
条崎赶紧来到走廊,电话铃已响了有十遍,当他拿起话筒时,突然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
“由美子?是由美子吗?你不要紧吧?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条崎很奇怪,他尽可能礼貌地回答:“高井由美子没什么事情,你是哪一位?”
对方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对方问:“你是哪一位?”
条崎不知如何回答,因为他很难说清楚自己的角色。
“我是墨东警察署的警察。”
“什么?你们是来逮捕由美子的吗?”
“不是,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
“是为摄影周刊的事情?”
“是的。对不起,请问你是……”
“我是由美子的朋友,”对方非常认真地说,“我叫纲川浩一。”
“纲川君。”当他重复这个名字的时候,从客厅里有人伸出头来,紧接着由美子飞快地跑了过来。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一下子就从条崎的手中抢过电话。
条崎目瞪口呆。为了救正在坠入深渊的由美子,自己拿了个救命绳索跑过来,让她赶快抓住绳子,而她却抓住了后来的救命的绳索,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在意过你的存在。
由美子紧紧抓住这个叫纲川的男人打来的电话,她边哭边说,但已不再发抖。当讲到用剃刀割腕时,她又大哭了起来,但她表示决不会趁人不注意再做同样的事情了。
然后他俩的情形,就是站在旁边听也不会完全明白。因为只有纲川在电话里一个劲地说,由美子只是回答或点头,或是说了什么再哭起来,或者只是道歉。条崎觉得自己很尴尬,突然他感到了一丝寒意。
不知纲川又说了什么,由美子斜着眼看了看条崎,然后对着话筒说。
“什么?嗯,是的,也许墨东警察署会叫我去的。”
说前面的话的时候她显得很亲密,但说到“墨东警察署”这几个字的时候,语气中充满了厌恶和胆怯,然后她好像把这种情绪也带到了条崎身上。可能是她平静之后想到了条崎到底算是哪一边的人这个问题。
但这件事还是和条崎有点关系。纲川,这倒不是一个很少见的名字,但也不是一个极常见的名字,条崎总觉得在哪里听过或是见过这个名字。不会是判断错误吧?
“这个……”由美子把电话递给了条崎,“纲川君有话和你说。”
条崎接过电话,用手捂住电话问她:“这个叫纲川的人是你的朋友吗?”
由美子吃了一惊。他为什么要这么问?
“是的。”她回答的声音很小。
“不好意思,他是你的未婚夫吗?”
由美子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不是这么回事。”
是吗?条崎边说边把手从话筒上拿开。
“我们已经说完了,谢谢你照顾由美子。”纲川浩一说话非常流利。
“谢谢你在危难时候帮了她,你们是不是要把带到墨东警察署?如果是这样的话,请等一个小时,我想陪她一起去,我一会儿就过去。”
条崎又想了很多问题。这个男人一定误认为他是来这里工作的,到现在为止他也没有向高井由美子解释过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回头想一想,高井由美子并没有告诉那位叫纲川的男人他是曾要和她相亲的对象,自从案件发生以来,她想见他告诉他哥哥是无实之罪。
“喂?喂?”纲川在叫,“你为什么不说话?”
“噢,对不起,因为要在电话里说的话,会用很长时间,但总之一句话,我不是因为公务才来这里的。”
对方的声音一下子变了:“这是怎么回事?”
“关于这件事我想以后再告诉你,我为什么来这里,高井由美子会向你解释的,高井,可以吗?”听他这么一问,高井由美子狼狈地缩着脑袋,只是在不停地点着头。
条崎拿着电话对纲川说:“今天就说到这里吧。”
“好吧,我马上过去。”对方好像生气了,“刑警先生,请你看住由美子,刚自杀受伤的人是最危险的,一定不要让她一个人待着。”条崎想用不着你来教我,但这话到了嘴边都没有说出来,他只简短地说了句我知道了,就把电话挂断了。这时候的由美子就像是一位自己的律师刚离开和刑警两个待在调查室里的犯罪嫌疑人,事实上,今天的她就是这种心情。
条崎只好在这等下去了。由美子叫他回到屋里去,因为走廊太冷。就在这时,刚刚挂断的电话又响了起来。条崎条件反射似地抓起电话,当听到一位男人报出自己的名字后,他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确实无误,是搜查本部的刑警,是负责高井和明案子的一名刑警,和条崎同属墨东警察署。
对方并没有发现接电话的是条崎,只是公事公办似地说请寄居在这里的高井由美子接电话。倒不是犹豫,这种时候,也不是瞒的事情。条崎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并问对方是不是要到这里来,吃了一惊的同事说当然要去。
“你们是为了摄影杂志报道的那件事吗?”
“是的。我们要去问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上司非常生气,高井的妹妹要干什么,因为这件事,从今天早上开始我们都被叫去了,真是麻烦。哎,条崎,你怎么会在那里?你不是负责编辑的吗?你什么时候调到步兵组了?你可不要乱来。”
“待会儿见面后我再向你解释。”条崎急忙说,并把电话挂断了。他叹了口气,步兵组的人说什么倒不要紧,只是被武上训斥会很难受。早晚会让他知道,但条崎没想到会这么快。就算是说他会发现,其实也不想真的让他发现,更何况自己是个胆小的人。条崎非常清楚自己,自己是个非常非常胆小的人。
武上也许会把他调离编辑组。其实武上并不是一个不能原谅下属犯错误的人,但他是一个不能允许下属背叛他的上司。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武上既不训他也不生气,只是不搭理他。到目前为止,这才是条崎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条崎君。”由美子轻轻地叫他。
“搜查本部的人马上就来了。”条崎低着头回答,“我想他们可能会说一些不太好听的话,当然,这不是他们佩服你的所作所为的话。”
由美子也把头低下了。
“但是有那位叫纲川的人和你在一起,你就不是一个人了,你不用害怕了。”
“条崎君……”
“我会和我的同事一起回去了。”
“不是这样的,条崎君会因为这件事而被批评吗?”这个问题让条崎感到意外,他不由得回头看着由美子。她一副很是担心的样子。
“不要紧。”条崎回答。事情已经这样了,他只能这么回答。
事情已经这样了,武上会说算了吧。条崎觉得这种想法实在愚蠢。但是,即使再让他遇到同样的事情,他也许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一个人如果是好人,就是站在地狱的针山上,他也还会是个好人。
最后,两位刑警比纲川早一步到了这里,一看到他们,由美子就紧张地浑身发抖。她好像是认为这两位刑警会先把条崎带走似的。
因为是同事,所以他们的谈话没有让由美子听见,当条崎要向他们说明事情经过时,这两人狠狠地把条崎说了一顿。“你简直是晕了头。”“要是让一个女的弄得如此不自由,以后我给你介绍几个。”
“不是这么回事。”
“你真是个好人。”
“我知道。”
“这个女孩因为没人理她,就用自杀这种手段。她是不是去找被害人的家属并把人家的头弄破了,对方都被送到医院了?”
“事情不是还没有搞清楚吗?不要忙着下结论。”
“你听到了什么?”
“我也没问她,只是怕她再发生意外。”
在等两位刑警来之前,由美子告诉条崎的只是目前他们的生活状态、父亲的病情和今后的打算,由美子也没有谈到她为什么要和条崎解释哥哥是无实之罪。他想引她说,但她都岔过去了。
从由美子的言语中,条崎感觉到她对把条崎卷入这件事中而感到内疚,她想让事情到此为止。从这些地方可以看出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而不是个自私的女孩。这样的话虽然条崎能好过一些,但对她自己所希望的事情,条崎是一点作用也起不了了。也许武上已经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了,无论怎么做,条崎也不可能再去帮由美子了。
两位同事骂完条崎之后就让他赶快回去,确实,在这种情况下是应该赶紧撤出。但是,条崎总在担心那个叫纲川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并不是因为他是让由美子倾心的男人,而是条崎总觉得在哪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其实,等一会儿高井由美子的一个朋友要过来。”他对那两位刑警说,“这个人叫纲川浩一,你们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这两名刑警对视了一下,其中一个人拿出了笔记本。
“我也知道这个名字。”
“他是个年轻男人?”
“是的,是由美子的朋友。”
“现在,高井由美子的朋友和恋人都离得远远的。”正在翻看笔记本的刑警噢了一声:“我想起来了,我见过这个人。”
“他是谁?”
“栗桥浩美的同学,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在一起,也就是说,他也是高井和明的同学。”
是吗——条崎的眼前一亮,怪不得他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如果他是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同学,在毕业名单上一定有他的名字,即使是没有直接交谈过,他也一定是刑警们的线索。纲川这个名字可能是作为线索出现在以前的报告书中。
“但他对负责高井和明的刑警而言并不是太重要的人物,负责栗桥浩美的刑警可能知道得更详细些。”
“为什么?”
“纲川浩一和栗桥浩美的关系特别好,他们中学同学都这么说。”
“这么一个人怎么会和高井由美子扯上关系呢?”
“不知道,据说这个名叫纲川的男人很有人缘,所以栗桥一看到他之后就喜欢上了他。你问谁,谁都是这么评价的。”
“他是一名优等生吗?”
“好像是,当时的任课老师都能记得他的情况,他的外号叫豌豆,是个非常爱笑的可爱的男孩。我们负责高井和明案子的线索中也经常出现他的名字,我只能记住这些了,实际上,纲川还经常帮高井和明学习。”
“真让人感动。”
“栗桥浩美的学习也不错,很讨女孩子的喜欢,看上去是个不错的学生,但他经常做一些让老师很难处理的事情。但纲川不是这样的学生,确实是个好学生。你要想了解详细的情况,可以去问负责栗桥案子的同事。”
“优等生长大成人后还是优等生,他还要去关心因受哥哥杀人案牵连而陷入困境的妹妹?”
有一位同事笑了,但条崎没有笑,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现在在干什么?他的职业是什么?”
那位同事又看了看笔记本,简单地说了句“学塾讲师”,“他是个老师”。
“老师……”他用胳膊碰了碰条崎,“跟你说这些事情也没什么用,你知道以后又能做什么?还是早点回警署吧,等着武上训你吧。”
听到武上这两个字,条崎好像一下子清醒过来了,他赶紧拿起外套跑了出去。
刚跑出胜木家大门来到同事开来的汽车旁边,条崎就发现从道路的右边开来一辆车,车停下之后,车门开了,从车上下来一位高个子男人。他穿着茶色夹克和牛仔裤,留着长发。
年轻男人向胜木家走来,他的脚步一点都不犹豫且非常坚决,走近之后可以看清他的脸了。相貌很柔和,与其说他长得帅,倒不如说他看起来很儒雅。
两人擦肩而过,距离非常近,肩膀几乎都挨着肩膀了,但那个男人看都没看条崎一眼。条崎还回头看了一下,那个男人宽宽的背把胜木家的门牌都挡住了。
走到大门口,那个男人就大声喊起来:“家里有人吗?”
这个声音就是刚才打电话的那个人的声音,没错,他一定是纲川浩一。
一个很正义的同伴——条崎觉得没什么意思,但觉得有点冷。
条崎赶快往车站跑去,突然,上衣里面口袋里的袖珍对讲机响了,拿出一看,液晶显示器上用片假名写着“混蛋”。
不用说,条崎也知道写短信的人是谁,他觉得更冷了。
这一天,前烟滋子很晚才起床,她边梳理着乱乱的头发,边用惺忪的眼睛看了看表,快十一点了。因为太困了,早上都没来得及和昭二说对不起,他就起床了。
前一天晚上,《日本文献》的作家和编辑举行新年酒会,到凌晨三点才回家,所以今天早晨,她根本没有发现昭二起床上班去。因为临出门时告诉昭二她回家会很晚,所以回家时他已经睡着了,实在是不好意思。他可能会生气吧,也可能会担心。上午去工厂看看吧。从现在开始,她连做便当的时间都没有了,因此还要去买些好吃的回来。
——这还是挺麻烦的事情。
公公婆婆都在工厂里,她去了之后,他们一定会说些什么的。这还不如在家等昭二回来再向他道歉。
尽管如此,昨天晚上她还是很高兴的。大家说了很多正经的话,也说了很多无聊的话,大家毫无顾忌地谈着话,非常热闹和亲密。滋子第一次认识到了支撑《日本文献》的力量所在了。所以,尽管她觉得不能到第二天凌晨才回家,但她还是不想回来,所以回家才会这么晚。
头有点疼,滋子基本上还是能喝酒的,很少有连醉两天的。之所以是现在这样,可能是因为太兴奋了吧,所以还是应该出去走走。
脑子里想的全是报告文学的事情,但滋子平时还是要花时间做家务的,多数时间是在丈夫和公婆无聊的谈话中度过的。真正成为报告文学作家的时候也只能是她一个人面对电脑的时候,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她必须扮演前烟钢铁厂的儿媳妇的角色。连载刚开始的时候,公婆以刊登有儿媳妇写的报告文学的杂志热卖而自豪,但等他们慢慢习惯之后,他们也就不再自豪了,当然也就会指责滋子作为儿媳妇所没有做到的地方了。只有他们出门时和只知道前烟滋子是报告文学作家的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才会忘记她在生活中的不是。
正在她一个人呆呆地喝着咖啡的时候,公寓外面传来有人上楼的脚步声,可能是简易住宅的缘故吧,正当滋子想到这些的时候,脚步声来到了滋子的房间前,咚的一声,门被推开了,昭二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
“滋子,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因为天气冷,昭二的脸很红,他很兴奋。滋子的睡意一下子全没了,因为她看到昭二的眼神太不平常了。她腾地站了起来,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是不是有人病倒了。
“出什么事情了?是公公吗?是婆婆吗?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公婆两人都有高血压,只能靠降压药生活,但因为年纪大了,他们经常忘记吃药,或者是说没什么用处故意不吃药,真要是有什么事情是很麻烦的,所以,他们一直非常担心。
听了滋子的话,昭二很扫兴似地眨了眨眼睛,然后爆发似地怒吼着:“你说什么?我父亲母亲都好好的,你在想什么!”
“那……”滋子有点害怕了。昭二从来没有像这样大声吼叫过,而且是对着滋子吼叫的。
“你看这个!”
昭二的胳膊下夹着一本杂志,他把杂志拿出来使劲扔在桌子上,当的一声,滋子的咖啡杯被碰翻了。
是摄影杂志,滋子一下子无法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当她看到封面上醒目的标题时,她用了两三秒的时间就明白了昭二的意思。
“嫌疑人妹妹的粗暴狼藉!”
滋子顿时觉得血从脸上往外涌,她甚至听到了血流动的声音。虽然她拿着杂志,但因为太着急了,她根本翻不开。看到滋子动作缓慢,昭二一把抢过杂志,翻到有问题的那一页,并把它伸到滋子的眼前。
“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要和罪犯的妹妹一起去制造混乱?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滋子用颤抖的手接过杂志,她边看杂志边瘫坐在椅子上。
这是一篇关于高井由美子在饭田桥的旅馆制造混乱的报道,文章中没有点明她的真名,但文章清楚地点出了在这次风波中差点又成为受害者的有马义男和报告文学作家前烟滋子的名字。文章还称,滋子怂恿认为哥哥是无实之罪的高井由美子去参加被害人家属的聚会并把她带到了聚会的旅馆。
这些简直是在撒谎,都是在胡说八道,简直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越往下读,滋子发现这篇报道表面上是针对高井由美子的,但实际上是针对前烟滋子的,特别是报道的后半部分。文章称,前烟滋子为了独家写出报告文学而拉拢高井由美子并不让她和其他的作家接触——这将妨碍警察的调查工作。滋子还把大川公园事件的第一位发现者A少年——当然指的是真一,因为他已经没有亲人了,滋子让他住在自己家里。这位少年是几年前一起教师全家被害案件中的幸存者,滋子准备写完关于这起案件的报告文学后,再以这位少年为素材写另一篇报告文学,并希望能引起轰动。这位少年已完全被前烟滋子所收买,这次居然是作为她的助手出现在旅馆,结果因受伤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
“当然,我们不会怀疑受害人的家属因这次风波而受到的心灵伤害和不愉快,但这位标榜自己是硬派女性撰稿人的作家的真实想法也暴露无遗,而自称将记者的正义与良知放在第一位的《日本文献》编辑部怎么会有这么一位撰稿人?”
滋子生气地把杂志扔到了桌子上。
“我——”她终于说话了。“我没有做这样的事情,希望你能相信我。”
昭二没有回答,他的呼吸很急促,脸还是通红通红的。
“这些都是在撒谎,昭二君。”滋子认真地说,“他们完全是在胡说八道。”
昭二的表情很痛苦,脸色很难看。他的心里有许多话想说但说不出来,因此脸色非常难看。
他好不容易说出话了,只是声音很嘶哑:“是隔壁的田中告诉我的,他在口腔诊所的候诊室里看到了这本杂志。”
“这杂志是今天刚刚发行的。”
“从早上开始就不停地有电话打来,有工厂的同事,还有朋友。爸爸妈妈也知道了这件事,他们都很生气。”
滋子用手捂住了头。
“工厂已经来了好几次电话,问我为什么不去上班。”
“因为我不在家的时候可能会有电话,所以我把电话拔了,昨天我很晚才回来,我怕早上有电话把你吵醒,所以在睡觉前把电话拔了。”
“你这是在做什么?”昭二边说边和滋子一样瘫坐在椅子中。他的脸色不太红了,但还是很僵硬,因为生气而发光的眼睛也渐渐失去了光泽。昭二有气无力地小声说:“我不知道该和大家说什么,太丢人了。”
滋子不由得抬起头看着丈夫的脸。他非常认真的样子,但又束手无策。
丢人!
滋子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这是事实,所以她要受到责备,就像被人打了一耳光。但是,什么事情丢人呢?需要把脸伸出去让人吐唾沫。
“我怎么丢人了?”滋子问,“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昭二一看到滋子,脸色马上变得很难看。滋子话里所隐含的愤怒让他很是吃惊。而他的举动也让滋子意外。她怎么也不明白他今天所说的话,他也不明白自己的想法。
“在收集素材方面,我确实犯了一个错误。”滋子尽量控制住自己,“我的处理方法不对,但我从没有做过这篇报道中所说的事情,我只是犯了个错误,但没有做这样的蠢事,我也不可能做这样的蠢事。”
啪的一声,昭二使劲地拍着桌子。
“难道你不是报道中写的那个样子吗!”
“他们说的是假话!”
“你想让摄影杂志怎么写才是百分之百的谎话!因为你做了什么,人家才会这样写的!”
滋子瞪大了眼睛,她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所了解的昭二吗?这就是鼓励滋子继续努力的丈夫吗?
“你——”滋子的声音在颤抖,“你不问我任何事情,也不要我解释事情的详细经过,就说什么丢人,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说,你这样做才丢人。”
“你居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反而说我不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因为自己根本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情而生气。”
“自己老婆被写进这种不光彩的文章中,没有一个丈夫不生气的!”
“即使我没有做什么丢人的事情,他们说的全是谎话,你也会因为我被写进这种不光彩的文章而感到丢人的?是不是这样的?”
“你不要强词夺理!”
“我没有强词夺理!”
你自己光是看文章中写的事情,因为周围的人责备你,你就像个孩子似地跑到我这里来,对我发火并责备我,还追问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滋子大声喊着:“在说丢人之前,你为什么不问问我?问问我是怎么回事,问问我犯了什么错误才被写进这样的报道中?”
昭二有点害怕了,但马上又像个孩子似地叫了起来:“我怎么会知道滋子你在做什么?”
“你根本没有读过我写的报告文学!要不,怎么会不明白呢!”
“不是这么回事,你是不是我的丈夫?最了解我的是不是你?”
“我又不能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当然不会知道你在做什么。”昭二像是在赌气,“你不是经常出去吗?昨天晚上你到底是几点回来的?你和谁,在哪里?”
滋子觉得血一下子涌上了头。
“昭二,你不相信我。”
“我没有这么说。”
“不,你说了。当你的朋友告诉你的时候,你是怎么回答的?你是不是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么严重的事情?你没有想到滋子会做如此愚蠢的事情。你根本不会想到问问我之后才回答他们?”
“我……”
“你只是觉得太丢人了。”
昭二没有说话,他的脸在发抖。
“你……”
滋子很是激动,她想我是有名字的,不叫你。
“她为什么要和高井和明的妹妹做朋友?是不是赞成他杀人?”
滋子从来没有把和由美子见面及谈话的事情告诉昭二,因为她认为这种事情不用跟他说的,这是滋子的工作。
即使不说,他也会相信她的。但现在看来,自己的想法完全错了,这只是滋子一厢情愿。
“我确实为滋子感到骄傲。”昭二快要哭了,“尽管我为你感到骄傲,但这是怎么回事?”滋子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她想回到以前的感情去,但太难了。
“我不记得你为我而感到骄傲。”
最后说出来的是这样的话。
“感到骄傲不是你的自由,当发生让人不能感到骄傲的事情时,你就会把责任全都推给我?”
两人之间出现了一堵冰冷的墙。
滋子一下子变凉的心突然想起了十几年前自己刚当作家时交往的一位男朋友。他是位记者,有非常大的野心,脑子很聪明,也很有才气。那个时候,两人都很年轻,经常吵架。但这种吵架经常会伤害对方的感情。
但她和昭二的吵架却不同,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即使有伤害,昭二也感觉不到,当然滋子也感觉不到他对自己的伤害。所以,他们之间好像没有什么值得珍惜的东西。
有人敲门,还没等他们回答,门就开了。是塚田真一,他好像很难过。
“对不起,打扰了。”真一对昭二说。昭二背对着门。
“手屿社长把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了,因为滋子的电话一直没人接。”
听到手屿的名字,滋子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有什么事情吗?”
“他让你马上去一趟编辑部。”真一看着昭二的背影,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好像有马义男去了,他想见滋子。”
虽然有马义男想把店关了,但几十年养成的生活习惯却不是一下子能改变的,他每天仍然是四点半之前就醒了。因为客人已经减少了很多,所以豆腐的生产量也只有以前的一半。因为工作量减少了,所以,这段时间,他一直是让木田六点钟再来店里。尽管一个人这么早醒来也没有什么事情,但没办法每天还是这个时候醒来。醒来之后,一个人呆呆地抽支烟,想想以前的事情,像只蜗牛似地静静地无聊地度过每一天的早晨。
但是今天早上却不同寻常,义男起来后刚把炉子点着火,就听见有人在敲大门。他打开门一看,是木田,耳朵被寒风冻得通红地站在门口。木田说他看到报纸上的广告后去便利店里买来了杂志,他把卷起来拿在手中的薄薄的杂志递给了义男。义男边接过杂志边想,木田孝夫和我一样,虽然早上没什么事,但还是很早就起床了。
但当他看到杂志的标题时,这些想法全都飞了。
“太过分了。”木田用发抖的声音说,“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大叔为什么不离她远点?你为什么不把事情告诉我?”
确实,义男并没有把“浅井律师”一事的详细情况和发生在饭田桥旅馆的事情告诉木田。“浅井律师”的事情他是不想再提,而和高井由美子见面的事情他自己都还没有想清楚。他模模糊糊地说了句对不起。
木田有点生气了,而有马义男则想了许多问题。他觉得自从饭田桥事件以来一直埋在心里的事情应该有机会解决了,他不喜欢被人糊弄,也不喜欢被人安慰。
这个时候是早上五点,义男突然说了一句“今天休息”,他让木田回家去了。他在店门口挂上了“今日休息”的牌子,并把水里的大豆捞了上来,并把机器的电源也关了。
前烟滋子的名片和墨东警察署负责有马案子的刑警的名片放在一起,都放在名片夹的最后一页,所以很容易就找了出来。他给滋子打电话,但总是没有人接,他把电话挂了。一直到六点钟,他是每隔十五分钟给滋子打一次电话,但还是没有人接。前烟滋子是不在家呢还是睡着了呢?最后,他觉得自己就好像在机械地和对手比赛,看来今天早上是没有胜利的可能了。
他把电话放好后,拿出了和名片夹放在一起的一本《日本文献》杂志,杂志的最后一页写着编辑部的直拨电话号码。义男试着打了一下,但没有人接,看来还要再等一会儿。
义男简单地吃了点早饭,锁好门,穿上棉外套,围上围巾,去医院看望住院的真智子。医院的探视时间是下午两点,但真智子病房的护士长是个很不错的人,当她了解到真智子的病情后,允许义男随时来探望真智子。
义男到达医院时已经七点多了,真智子还在睡觉。听护士说,前一天夜里真智子很不安静,又哭又叫,非常可怕。义男看到真智子的两只手被绑在床栏杆上。年轻的护士抱歉地解释说因为怕真智子发病伤害到自己才不得已这么做的。义男向她表示感谢。他抓着真智子被绑着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的,义男握着她的手,给她焐着。
义男把自己的想法讲给正在睡觉的真智子听,因为这是一间单人病房,所以不用担心有人在旁边听。义男有条不紊地说着自己的想法,他的声音很小。
“正因为如此,真智子……”义男轻轻地摇着女儿的手,接着说,“如果高井和明真的是罪犯,我丝毫不会同情他,当然也不会再去见他的妹妹由美子,但是必须要确认这一点。所以我想去见见她听听她的想法,但这决不是去亲近鞠子的仇人。你能理解我吗?”
从真智子的呼吸中能闻到药味,义男也没有指望她睁开眼睛。突然,义男好像从比实际年龄老得多的真智子的脸上看到了死去的孙女。
“好了,我去去就回来。”
说完,义男走出了病房。他下了楼,还没有一个来看病的患者,他用大厅里的公用电话又给前烟滋子打了个电话,但还是没有人接听。义男摇了摇头,他又按记下的《日本文献》的号码打了过去,这次是电话响了五下后有一个男人接电话了。从他的口气中可以听出他很奇怪这么早会有人打电话。义男报出了自己的名字,说想去谈一下有关摄影杂志的事情,那个男人听了以后很惊讶。虽说这并不出乎自己的预料,但听到这个男人惊讶的语气,义男还是有点生气。记者就应该和我这个卖豆腐的老头不一样,他们不应该对什么事情感到惊讶。义男一边嘟嚷着一边向车站走去。
那位接电话的年轻男人在飞翔出版社的《日本文献》编辑部里等他,这位男人脸有点浮肿,头发乱糟糟的,他说社长手屿马上就过来,让义男在这里稍等一会儿。他让义男坐在房间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自己也没有闲着。屋里面乱七八糟,墙上有被烟熏过的痕迹,垃圾箱里装满了垃圾,椅子和桌子底下也堆满了书籍,角落里还放着一个睡袋。杂志社要这种东西干什么用?
刚才那位男人可能是熬夜了,显得很疲惫,他坐在离义男最远的一张桌子旁正忙着什么。时不时地偷偷看一眼义男,他的表情好像是在笑又好像很迷惑。义男感觉到他在看自己,所以,义男便和他搭话。
“你知道摄影杂志的事情吗?”
那位长头发的男人抬起头看了看四周,编辑部里没有别人,只有自己一个人。他才意识到义男是和自己说话,他很不情愿地看着义男说:
“这个……就是你刚才打电话时说的那件事吗?”
“是的。”
“我昨天晚上值班,什么也不知道。”
“是这样的。”义男低下了头。
义男当然不是责怪他,但这位年轻男人好像是要解释什么似地急忙接着说:“不光是我,我的同事中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估计现在是电话响了也吵不醒他们,大家都熬了一夜。”
“独家新闻都只能在夜里完成吗?”
长头发的男人挠了挠头,“我们不是以独家新闻为主的杂志,所以,我们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噢,是这样的。”
“但是,大家还是工作得很晚,非常忙。”
“我以为你们和普通的公司一样,八点钟应该有人上班了,所以才来打扰。”
“我们一般是下午才有人在。”长头发的男人笑着说。
“前烟也是这样吗?”
“她——我和她不是一个部门,所以不太清楚。”
长头发的男人和前烟有什么不同呢,义男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
“我从早上就一直在给前烟打电话,但总是没有人接,和她联系不上。”
“是吗,她可能在睡觉吧。”这位男人觉得有点纳闷,“听说昨天晚上特集班举行新年会了。”
“新年会?”
手屿社长还是没有来,义男看到这位长发男人正在整理熬夜所做的工作,想马上就回去。但又不能把来访的义男一个人留在这里,所以他显得有点犹豫。
义男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我所看过的这本杂志不光是写了前烟,还把连载前烟报告文学的你们的杂志社也说得一无是处。”
“是吗?不看文章我也能想象得到。”
“你不生气吗?”
“我们已经习惯了。”
“噢……”
“手屿社长来了之后可能会谈这件事,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儿。”
既然要等就无所谓等多长时间,他觉得无所谓。
“对不起,我可以再给前烟滋子打个电话吗?”
“啊?我?你可以用我们的电话打。”
“你们的电话看上去很复杂,我不知道怎么打。”
那还是七八年前的事情,自己家里的电话坏了,换了一部新的电话机,义男费了很大工夫才记住电话机的使用方法。这里的电话的按键很多,看上去操作也很复杂。
长发男人马上显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有呼叫识别系统,很简单的……”
“对不起。”
“前烟的电话号码——在哪里呢——是这个吗?”
他在周围的桌子上翻来翻去,好不容易拿出电话打了起来。他一听,马上说:“还是没有人接听。”
他好像一下子松了口气。义男谢了他之后便不再吭声了。
听木田说,《日本文献》是一家追求社会正义和真实的硬派杂志,但它的所谓社会正义和真实中并没有考虑到不知道什么是呼叫识别系统的老人,也没有考虑到早上四点就起床干活的豆腐店的主人。义男自言自语——来自己根本不熟悉的杂志社这种地方,自己本来就有点紧张,所以,有一点事情,自己也会生气,因此,一定不能生气……
但是同时他又在想,认真工作的人坐着挤满人的电车到公司来,无论前天晚上睡得多晚、工作很忙非常疲劳,但在上班时间却睡大觉不接电话,或者是因为前一天工作得太晚,必须到第二天的下午才来上班,这样的单位能知道“社会”究竟是什么吗?他们所考虑的“社会”可能都不包括长年买义男豆腐的客人们。
自饭田桥风波之后,义男特地去买了《日本文献》杂志,拜读了前烟滋子的报告文学,因为它是连载的,所以从中间开始读肯定会打折扣。尽管如此,义男还是觉得写得都是别人的事情,他没有感觉到这是在写和鞠子被害一事有关的文章。
这并不是因为这部分连载没有出现鞠子的名字,也不是因为这部分连载没有涉及到义男所体验到的事情。义男之所以想读前烟滋子的文章,是因为在和她直接接触时,滋子给他留下了非常努力、真诚面对事情的印象。事实上,她写的文章是很认真的,如果是普通人一定会有切身感受的,但义男却没有这样的感觉。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义男也想不明白,他也找不到答案。但是,今天他坐在《日本文献》的编辑部里,他好像找到了答案。
义男之所以没有被前烟滋子文章打动是因为文章“什么也不理解”。栗桥浩美的内心世界、高井和明的自卑感、没有按自己想象的那样被社会接纳的人的梦想,文章用了许多词汇来描写这些内容,前烟滋子好像也完全理解了这些词汇的意义。但它们还没有触及有马义男的内心世界。
义男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让鞠子遭受如此大的伤害的人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他们为什么要杀这么多的人让死者的家人遭受巨大痛苦?他根本不明白,也无法去想象。所以,他特别想抓到罪犯本人去问问他们。
但前烟滋子明白,《日本文献》明白,他们又明白了什么呢?
从一开始这里就不是像义男这种人应该来的地方,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在这里所讲述的故事对住在这个世界的人而言是真实的,但对义男而言,则只能是虚构的故事。是的,无论前烟滋子如何热心,她也只能按她所理解的来写,最终,她写的文章还是“虚构的故事”,这里不过是生产“虚构的故事”的工厂。
高井由美子真的相信她的哥哥是无实之罪吗?还有必要去听她的想法吗?义男还拿不定主意。但是,前烟滋子正在写“虚构的故事”,所以,高井由美子去她那里也将以失败告终。
“让你久等了,你是有马义男先生吗?”
听见有人叫他,义男抬起头,只见一位个子不高、目光敏锐的四十多岁的男人站在自己的旁边。他穿着一件外套,没有打领带,白衬衣的领子是解开的。
“我是社长手屿。”
义男急忙站了起来。
“我是有马义男,今天早上看了摄影杂志后,想尽快见到高井由美子,所以就来打扰了。”
这位叫手屿的男人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眉毛略微动了一下。
“这样的报道发表后一定会引起轰动,一定会有许多人责骂高井,我想见见她,听听她的想法。高井和前烟的关系很好,你是前烟的上司,所以我想拜托你和前烟说一下,让我见一见高井由美子。”
在等待前烟滋子的这段时间里,这位叫手屿的社长也没有和义男说些有意义的话。他只强调了一点,那就是他不是前烟滋子的上司,所以他不能向前烟滋子下达义男所要求的命令。前烟滋子是一位自由作家,如果她不喜欢手屿社长的建议,她完全可以采取别的办法,甚至可以把她的稿子投给其他的杂志社。但是,他有责任为义男和滋子提供谈话的机会,所以,他也只能把滋子叫起来,让她过来。
这位叫手屿的社长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发生在饭田桥旅馆的风波。如果像他所说,前烟滋子不是他的下属,那也是有这种可能的。他对前烟滋子的做法很是生气,但他并没有告诉义男自己生气的原因,这大概是手屿和前烟滋子之间的问题吧。
好不容易才赶到的前烟滋子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也没有化妆,两只脚穿的袜子的颜色也不一样。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和他一起来的还有那位受伤的少年,也就是塚田真一。这位少年收拾得干净利落,只是脸色有点发灰。想想当时的情况,他来这里也在情理之中。
手屿社长对前烟滋子把真一带来表示不满,在滋子想要说话之前,真一走了过来,他向在救护中心照顾他的有马义男表示感谢。他额头上的伤好像好了,贴着一块和肤色差不多的创口贴,因为有头发盖住,所以不注意看的话还真不容易发现。
“因为不知道有马先生的联络方式,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向你表示感谢。”真一好像应酬似地认真地看着义男说,“非常感谢你对我的关心。”
义男摇了摇头:“没什么,只要你的伤好了就行。”
“你满意了吧?请你到外面去。”手屿像是在赶他走,“我确实是给你打了电话,谢谢你的帮助,但仅此而已。有马先生还有话要和前烟谈。”塚田真一并没有让步的意思:“关于饭田桥旅馆风波,我也是当事人之一,我也可以进行解释。”
手屿的眉毛一动也不动:“有马先生不只是为了这件事而来,所以和你没有关系,请你出去。”
真一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考虑该怎么回答,他的表情像是要保护前烟。虽然这孩子长得很结实,但不知为什么,义男总觉得有一种很心疼的感觉。这是一个很不幸的孩子,他失去了父母,平常只能自己一个人独自承受辛苦和烦恼。在这之前,他还没来得及考虑真一寄居在前烟滋子家的原因,也许是他已经没有可以依赖的亲人的缘故吧?因此,他非常感谢滋子并要为她拼命。
真一被请到外面的接待室以后,手屿社长非常严肃地把义男来访的目的告诉了前烟滋子。滋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有马先生,关于这件事,我们不是在医院里就已谈过了吗?我认为有马先生和高井由美子见面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你们双方都会受到伤害的。社长……”她看着手屿,并辩解说。
“在高井由美子的问题上,我是犯了个错误,我也不想多解释,但是为什么有马先生也会卷入到这件事情中来了?”
“我没有卷进去,是我自己到这里来的。”义男平静地说,“我给你打电话,但总是打不通,因为我觉得手屿社长是你的上司,所以就来这里了。我只是想尽快见到高井由美子,否则,她会很麻烦的。警察也许会找她调查,像她这样的孩子,可能都不知道该往哪里逃。我不想让她变成这样,所以想尽快见到她。”
“所以——”滋子喊道,“所以我说不行,我已经说过许多次了。由美子正在做着她的哥哥是无实之罪的梦,而你则在做着要抓到杀死孙女的罪犯的梦,你们见了面,对双方没有一点好处。”
“有马先生并不是要解决问题。”手屿冷静地说,“他只是想听一听高井由美子的解释,你没有权利阻止这件事,因为你既不是刑警也不是律师。”
“社长……”
“如果不是在这次风波中见过高井由美子的话,有马先生也不会想起见她的。但既然见了面,有马先生一定是从中感觉到了什么,你只对因为不小心而引起这次风波而负有责任,但你无权阻止有马先生去见高井由美子。”
前烟滋子的脸一下子变白了,她不再说话了。从她乱糟糟的头发上,可以看出她的气愤与疲惫。
“有马先生之所以把这种事情拜托给你,只是因为你现在正在和高井由美子进行接触,他找不到别的办法去见高井由美子。另外,关于这件事,你也不是可以给有马先生特别忠告的人,你不要搞错了。”
手屿指责完前烟滋子后,又问有马义男,“如果知道你要去见高井由美子,警方会不会不高兴?这不要紧吗?”
义男点了点头:“现在警方已经不再监视我的家了,所以,可以在我家里见她。”
“但如果被发现的话,你会被他们训斥的。”
“无所谓了。”
手屿又问:“对不起,你是不是对警察的调查工作有种不信任感?”
“不,我觉得他们做得很好,最近,他们没有什么消息可以告诉我们。但是在案件的发生过程中,罪犯曾给我打过电话,所以他们经常来了解情况。我知道警察正在努力工作着。”
有马不知道手屿是不是知道因为警察的过错才导致了真智子目前的状态,但他自己决不会说的。那位叫鸟居的刑警真是个混蛋,但也不能因为他而去指责搜查本部的工作。无论事情如何发展,有马义男都还是知道其中的区别的。
在医院里前烟滋子也说过,但是目前确实还没有足够的事实来认定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两人就是这起案件的罪犯。警察的秘密调查也是按这个思路进行的。正如滋子所言,只要找到了他们犯罪的地点,即使是对目前还没有足够证据的高井和明,也许能找出确凿的证据。这不仅不过分也不是强词夺理。所以,到目前为止,义男自己从没有想过在他们两个人之外还会有其他罪犯。
所以,从这个角度看,有马义男应该没有具体的理由必须要听高井由美子的辩解。就算是见了她,他也不会做什么。
义男只是想去见她一次,只是想看一看她那疯狂的表情和听一听她对自己哥哥无实之罪的辩解。从那时起,义男开始有点怀疑,也许由美子说的是真话,也许栗桥浩美的同伙是另外一个人,他正躲在什么地方偷着乐呢。也许、也许、也许……
为了解开自己的疑惑,义男一定要见到由美子并听她解释。如果她说的话乱七八糟的话,义男反而自由了,事情就是自己想的那个样子。义男也许希望去听一听她激动的自私的辩解。
义男把自己的想法讲给手屿听,可能是自己不擅于表达的缘故,手屿只是非常严肃地在听他讲。前烟滋子则是抬着头看着他,那眼神一半是责备一半是道歉。
好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手屿轻轻地点着头。后来他挺直身体,向义男这边探过身子:“有马先生,你读过前烟滋子的报告文学吗?”
“对不起,我没有全部看过,前些日子的风波过后,我看了看本周连载的文章。”
“是吗?那你是不太了解前烟的态度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前烟滋子终于抬起了头:“我的文章一直认为栗桥和高井是同伙,我希望有马先生丝毫不要怀疑我的基本态度。”
手屿没有看滋子就对义男说:“前烟确定这一方针是有根据的,这个根据既有警察的调查情况、有关人员的证言,也有我们编辑部通过关系所掌握的情况。其中当然包括由美子接受警察调查的报告,本来这些都是不能向社会公开的情况。”
“我知道,因为媒体的人都很特别,如果不这样的话,他们就无法做报道。”
手屿可能是第一次听到像有马这样坦率的说法,他愣了一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刚才曾告诉过你,我不是前烟滋子的上司,所以,她独自调查的内容不能给有马先生看,但是我们自己收集到的情况则另当别论。这些内容是可以让有马先生看的,请你看一下高井由美子对警方所做的证词。另外,如果你想和她见面的话,我会给你们安排地方,我直接和由美子联系并说服她。这种事情不用通过前烟。但是,高井由美子一直都很依赖前烟……”
听到手屿带有讽刺意味的话,前烟滋子咬紧了嘴唇。
“也许她在和有马先生见面的时候,会希望前烟和她一起去。在这种情况进行谈话……这将是一种情况。”手屿举起了食指,“关于这次风波,前烟滋子必须详细地向我们编辑部讲清原因,虽然我们既不是上司,也不是下属,但作为和她签有连载文章合同的编辑部而言,她有义务做出解释,到目前为止一直保持沉默是一种非常失态的愚蠢的做法。”
虽然义男明白手屿的意思,但他还是有点同情滋子。无论什么样的场合,在别人面前被人训斥总不是一件高兴的事情。
“我们编辑部也将对此次风波独自进行调查,并将调查结果发表在杂志上。在此之后,前烟也将在自己的文章中对读者做出解释。这是两件必须要做的事情——现在有许多电话打到我们这里来。”
确实,和会客室相对的房间不时传来电话铃的声音,不是一部电话在响,而是好几部电话同时在响。
“这些电话中,既有要材料的,也有读者的抗议电话。事实上,对于一直以来看前烟文章的读者而言,他们有权利知道前烟究竟是怎么想的、让高井由美子接近被害人的家属。”前烟滋子很疲惫地低着头,但她的口气非常坚决:“我还是认为高井由美子不应该接近有马先生,那件事是我的错,但我不是故意的。”
“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手屿打断了她的话,“就这样吧,有马先生?”
听得出来,他是暗示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义男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低着头说:“我明白,多谢你的关照。”
“不用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谢谢你,我们应该向你道歉,给你添了许多麻烦,实在对不起。”
义男刚从会客室走出来,坐在旁边椅子上的塚田真一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看着义男,义男想起来了——在这之前,在救护车里,这个孩子曾说过他在墨东警察署前面和义男擦肩而过。当时他没有记起来,看到这个孩子现在的表情,他真的想了起来。那个时候的这个孩子也是这么一副表情,就像是从自行车上摔下来的孩子正在找妈妈寻求安慰。
“前烟在里面好像还有话要谈。”义男说,“没说不好的事情,你们今天还是回去吧,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不要参与大人的事情。和我一起去车站吧。”
他们一起走出了大楼,开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在往车站去的路上有一座长着大片森林的公园,当他们走到公园边的时候,义男郑重地对这位少年说。
“你吃午饭了吗?”
真一没有集中注意力,他愣了一下。义男又问了一遍,这一次他听明白了。这位少年有点不知所措。虽然他在想这想那,但听到义男的问话后,他的肚子还是咕咕地叫了起来。
义男笑了:“过去吃饭吧。”
公园入口的旁边有一个卖汉堡和热狗的小吃摊,这个小吃摊是放在一辆车上可以移动,因为时间已是下午两点了,所以一般的饭店都已关门了,挂在车上的广告牌也已经撤了下来。义男走过去大声地问:“还有吃的东西吗?”
扎着红围裙的摊主回答说:“汉堡已经卖完了,还有一份咖啡,还有牛奶。”
“行,那给我来点吧。”
义男买完东西后,用两手抱着回来了。真一还是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呆呆地站在那里。
“你不想吃吗?你不喜欢吃热狗吗?”
“啊,不、不是的。”他一个劲地摇着头,“对不起。”
义男先走进了公园,很幸运,向阳的椅子都空着。他刚坐下,就发现对面的长椅上躺着一位在西服外面套着外套的中年男职员,他的脸上盖着一本周刊杂志,睡得很熟。
两人开始吃东西,真一想把咖啡递给义男,但义男说老年人还是喝牛奶的好。
“有马先生,请问您高寿?”真一好像突然想起来似地问。
“七十二了。”义男边吃热狗边回答,“你多大了?”
真一想了想说:“十七岁。”
他的口气好像是很惊讶自己才十七岁。
“你知道前烟滋子多大了吗?”
“三十岁左右吧。”
“她有丈夫吗?”
“你是在问她结婚了没有?当然结婚了。”
“对方肯定也是个写文章的人,是报纸或杂志的记者吗?”
“不,不是。”真一笑了,“他是一家钢铁厂的年轻厂长。”
“是吗?”义男很惊奇,他觉得写文章的人应该和写文章的同行在一起生活。
“有孩子了吗?”
“没有,结婚了但还没有孩子,我对她也不是太了解。”
他好像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了,他又急忙拉起了一条防线。义男觉得很奇怪。
“你不要担心,我并不是想打听前烟的情况。”
“这种事情……”
“但你怎么会和前烟住在一起呢?你的父母遇到了不幸,难道你就没有别的亲戚了吗?”
真一把热狗的包装纸揉成了一团,好像不是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但也没觉得这是多余的废话。只是因为他不知道义男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所以才难于回答。
塚田真一的身上没有像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通常都会有的漫不经心,这种漫不经心有时会引发一些大的事故或事件,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没有了这种漫不经心,年轻人也就不再像年轻人了。事实上,在义男眼里,这个少年非常老成。
义男想起了几天前在电视上看到的一个镜头。在某个国家,内战结束后遗留的地雷成了严重问题,地下到处都埋有地雷,以前的农田和住宅用地都已经不能自由使用了,人们也不敢放养家畜了。人们只能在被确认安全的道路上通行,这条路只有三十五厘米宽,其余都是危险地区。
对真一而言,他目前的生活就像电视上讲的一样。为了让牛饮水,孩子们只能小心翼翼地在高高的草丛中沿着有人踩出脚印的“安全通道”往前走,电视上那些孩子的表情和真一的表情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知道什么事情不能做,但因为只靠自己的力量无法改变现状,所以他们只有忍耐。
但是,让有马义男不可思议的是真一的这条宽三十五厘米的通道是怎么通往前烟滋子这位报告文学作家那里去的呢?如果是因为犯罪的话,自己以前已经遇到过了,那已经足够了。
“我自己……也不明白。”真一突然说。他看着拿在手里的纸团,声音非常小。最初,义男没有意识到他是在回答刚才的问题。
“你不明白的是……”
“前烟的帮助。”真一说完又摇了摇头,“也不能说是帮助,我也只是寄居在那里,前烟丈夫的老家有套公寓,我租住了其中的空房,租金很便宜,和免费差不多。”
“你是怎么生活的?”
“勤工俭学。”
“自己做饭吗?”
“一半时间是自己做,其余时间都是滋子在照顾我。”
义男也把包装纸揉成了一团,他用另一只手搓了搓鼻子:“你还上学吗?”
“一直都没有去上学。”
“已经上高中了吧?”
“是的,只是办了休学。”
真一缩了缩瘦瘦的身体。
“除了前烟滋子,就没有其他的大人可以照顾你吗?”
义男小心翼翼地问,他的口气里尽量不带追根求源的意思和责备的意思。
“我的监护人是叔叔和阿姨。”真一说,但又摇了摇头,“我不能回到他们那里去。”
“是不想回去,还是不能回去?”义男自问自答,“两者兼而有之。”
“有马先生,”真一突然非常认真地看着义男问,“你真的想见高井由美子吗?”
听到真一这么问,义男愣了一下,他想知道这位少年的真实想法,所以就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虽说已是冬天了,但今天没有风,坐在洒满阳光的长椅上觉得很暖和。但真一看起来还是很冷的样子。
义男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因为刚刚理过发,所以头发显得很粗糙。
“我只是想听她谈自己的想法。”义男不紧不慢地说,“那个孩子好像有许多话要说。”
“难道你不生气吗?”真一生气了,“由美子认为她的哥哥是无实之罪。”
“当然生气。”
“那你是为什么?”
“万一那个孩子说的是真话,那该怎么办呢?”
真一没有说话,义男接着往下说:“如果真有一个还没有被抓到的罪犯藏在什么地方,那该怎么办?我很害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夜里都睡不好觉。”
一想到这件事,义男不由得激动起来。但他并没有发火,只是话说得越来越快。
“一想到可能会有这么一个讨厌的家伙存在,我就很不舒服。”
“就算这样……你去见由美子也不会有任何作用。”真一第一次像个倔强的孩子,“对一个外行而言,是无法分清她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应该让警察来判断她的话?”
“我以前一直是这么想的,但现在我的想法变了。”
“但你还是不应该见她。”
“前烟也这么说过,她说我和那个孩子都抱有各自不同的幻想。”
“我也这么认为,你应该听我的话。”
义男笑了:“是吗?这样就好了吗?这样就满意的话,我们也就不会去打扰警察了。”
就在这时,躺在对面椅子上睡着了的职员闭着眼睛大声说了一句:“混蛋!”
他把义男和真一都吓了一大跳。不知什么时候,盖在这个男人脸上的周刊杂志掉到了椅子旁边,义男和真一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睡相。
“他在说梦话。”义男笑了,“一定是在公司遇到不愉快的事情了。”
“不像话。”真一脱口而出。
“他要是睡醒的话也会觉得不好意思的,没有办法。”
义男把垃圾放到了一起,并拿过真一手上的包装纸,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他站起身,把垃圾扔到附近的垃圾箱里。这里的垃圾箱不同于大川公园的垃圾箱,它是用金属网做成的,能看见里面的东西。义男回到座位上才发现真一的眼晴里都是泪水。可能是风吹了眼睛吧,也许不是。义男拿出烟,点着了。
“你抽烟吗?”
这位少年摇了摇头,还擦了擦鼻子。义男边仔细观察还在睡觉的那位男人的表情,边吐着烟圈。
“我知道这样做没有任何用处,但我也不知道还有其他什么办法。”真一又擦了擦鼻子。他的鼻子红红的,看上去就像个孩子。
“你要是想帮前烟的话,就可以去做。”义男把烟掐灭了,“我想会有帮助的。”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中间没有变化吗?”
“什么——好像有吧。”
“你开始是怎么打算的?”真一笑了,他又用手擦了擦鼻子:“我记得自己曾说过想了解为什么会发生如此残忍的犯罪行为。”
“这是非常好的想法。”
“因为太好所以它是谎话,很可笑,只是想说一些好听的话。”
义男皱了皱眉:“是吗?”
“是的。”
“现在听上去像是谎话,但你说的时候也许是真心话。经过一段时间后,你的想法会有所变化,所以你以前说的话也不全都是假话。”
真一用手捂住了脸。
“我还是不要深究自己的想法了,怎么说呢——是分析吧?做那些事情一点用处也没有。”
义男又看了看垃圾箱。
“那个垃圾箱已经是满满的了,但是因为它是用金属网做成的,所以还能清楚地看到下面的东西。当然最好是看不到。如果能看得到下面的东西,这对于想把扔掉的东西再捡回来用的人是一种折磨。过去再有用的东西只要扔进了垃圾箱,它也就只能是垃圾了,不可能再拿出来使用。”
简直是强词夺理。真一没有说话。长椅上的那个男人还在睡觉,义男想,这样睡觉容易感冒,是不是应该叫他起来?
真一有点咳嗽,他的声音有点沙哑:“我不知道有马先生为什么对由美子如此宽容,我做不到,我也不想听她的解释。”
真一很苦恼,他的嘴唇在发抖。他开始讲发生在他家人身上的不幸,自己所犯的过错,他还讲到了通口惠以及被她所逼的生活,他还讲到了自己正在走的宽三十五厘米的道路。在他讲述的过程中,他多次摸自己的脸,好像是在担心自己漂亮的鼻子会被弄破了一样。
正当真一滔滔不绝地讲述的时候,对面长椅上的男人睡醒了,他睡眼惺忪地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斜眼看了看专心致志讲话的真一,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真一的话讲完了,他喘了口气。对面的男人也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这位少年吓了一跳看了看他。这位男人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皱褶站了起来,也不看时间就向公园的出口走去。义男和真一都很佩服地目送着他远去。
“如果那位叫通口惠的女孩如此执著的话,那家摄影周刊杂志就不应该报道你住在前烟家的事情,这样一来,她还会找去的。”
“嗯。”真一小声说。
“你有新的去处了吗?”
“不知道。”
“要不你去我那里怎么样?”刚一说完,义男都惊讶自己会想出这个并不坏的办法,真一也吃了一惊。他瞪大了的眼睛,让义男一下子清清楚楚地想起了自己记忆里的鞠子那纯洁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