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周刊杂志发行五天后,武上拿到了有关饭田桥旅馆里由高井由美子引起的风波的报告和调查记录。
那个时候,电视台的新闻节目及其他节目已经停止对这一风波的报道,晚报和体育报纸也不再报道这件事了。就在这起事件被报道出来的两天后,东京都又发生了一起持枪抢劫杀人案,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到这起案件上了。这起抢劫案的罪犯还没有查清楚,他持枪在逃,大家担心他会再次作案,所以多一些关心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在这起案件中,店长、会计和一名勤工俭学的学生共三人被杀,在案件发生的十二小时后,八王子中央署成立了特别搜查本部,开始了大规模的调查工作。其中负责编辑工作的名叫生田的候补警部是武上的老熟人,在开始组建编辑组的时候,两人还通过电话就利用计算机管理调查资料数据方面的问题进行过交流。
在谈话过程中,生田曾冷不丁地问过武上,你们在调查案件时,是否通过互联网收集情报。
“收集情报是什么意思?”
“武上君从不上网吗?”
“我的女儿有时上网,但我不太了解。”
武上和他女儿一人出一半的钱买了一台台式电脑,放在女儿房间。作为出了一半钱购买电脑的父亲对女儿的做法有点不满,他觉得应该把电脑放在客厅等家庭公共场所,但是因为和女儿相比,他在家的时间要少得多,而且在操作方面有许多地方还要请教女儿,所以虽然自己是长辈,也无法理直气壮地说出自己的不满。
“你女儿是个热心的网迷吗?”
“可能吧。听她妈妈说,最近电脑键盘上都落了一层灰。”
去年年底,大女儿好像有男朋友了,关系很密切。她妈妈几天前曾在电话里告诉过他,而且有点不高兴,觉得她还在靠父母养活,就自吹知道什么是恋人了。
“她有男朋友了,现在好像都着迷了。”
“是吗?你不太了解就没有办法了。”
互联网中有各种各样的网页和论坛,其中生田经常光顾一家就现实生活中发生的刑事案件发表意见的网站。
“一个名叫剑崎的周刊杂志作家创办了一个网站,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剑崎这个名字,噢,对了,你记不记得五六年前,足立区发生过一起女子短期大学学生被一名司炉工杀死的案件?曾经有本书是写这起案件的,剑崎就是写这本书的硬派作家。”
“那个剑崎为什么要自己创办一个网站?他就是为了收集关于现实犯罪的意见吗?”
“是这样的,另外还有许多评论。开始的时候,看到有这么多的人急于对实际生活中发生的案件发表意见,我都大吃一惊。”
“评论犯罪,这倒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但相比较而言,想成为刑事警察的人数却没有太大增长。”
“最近大家都想成为犯罪心理学家,我不知道真正的犯罪心理学家是如何搞研究的,所以我也只是从表面现象来考虑的。”
根据生田的调查结果,还有许多有着相同宗旨的网站,它们的讨论也都很热烈。
“但我参考最多的还是剑崎的网站,他的总结很不错。”
“但是从他的网站上能发现什么吗?有没有对警方所遗漏的观点的推测?”
“这种情况几乎没有,要是有这种情况的话,我们就都该失业了。但他总结的内容可以作为了解社会对一起案件有何反应的材料。”
“和我们相比,他更有社会学家的意味。”
生田笑了:“不错,但是武上君,以后的警察如果不进行社会学方面知识的训练,可能会很麻烦的。”
武上嗯了一声。他一直都不喜欢学者。生田咳嗽了一声止住笑接着说。
“我之所以要和你讲这件事,是因为在剑崎的网站上,有关于你们正在办理的案件的情况,而且还很多。”
“现在你们办理的案件是社会上最关注的。”
“其实他的网站上,有许多犯罪未遂的报告。”
武上又重新拿了拿话筒:“未遂指的是……”
“有人写文章说自己曾被像栗桥和高井这样的男人带上车,有些文章一看就知道是一些爱起哄的人写的,也有一些是过后几天再坦白说自己写的文章都是假的。但据我的统计,除了上面两种情况外,还有十二件。”
要说这种被害报告,搜查本部收到了好多,现在做成调查记录和讯问报告的就有五十五件,其中有二十二件成为特搜本部秘密调查的对象。武上介绍完这些情况后,生田又问。
“那二十二件的范围有多大?都在首都范围内吗?”
武上拖着电话机的电线把文件拿了过来。第一页就是地区索引,他边翻边说。
“这个……二十件是首都范围内的,几乎全是首都范围内的,剩下的两件分别是静冈市和名古屋的,名古屋这一件还属保留案件。就在调查这起案件时,我们这里还发生了五起连续强奸妇女案,罪犯还没有查清,所以我就把它们都做成文件,我想会不会是另外一起案件呢?”
“在那二十件中,具体有多少是在首都里面发生的?”
“十六件。”
“剩下的四件呢?”
“两件是首都近郊的福生和东村山市,一件是横滨郊区,另外一件是习志野市的。”
果真如此。生田说。
“我在剑崎网站上看到的统计情况是十二件是地方城市的,伊豆下田、福岛、岐阜、奈良、小樽……”
武上不由得叫了出来:“这不是推理小说吧?”
“最初我也觉得很可笑,”生田认真地说,“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开始觉得这不是什么可笑的事情。她们——写文章的全是女性——她们为什么要在互联网的网站上写这些东西呢?如果真的遭遇不幸、又能在危险关头逃离困境的话,她们应该告诉警察的。但她们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武上说出了首先出现在脑海里的话:“她们自己也不能肯定所遭受的不幸到底是不是栗桥和高井干的?”
“是的,相对于首都范围内的二十二件而言,有十二个人缺乏自信,也不奇怪。”
“这可能是因为距离太远的缘故吧。多少是有点缺乏自信心,但如果在首都里面,离搜查本部很近的话,应该很容易进行联络的。因为她们知道,要想讲出这种事情,只要打个电话,而不用写成文章。但因为太远,她们不愿意过来报告也是很正常的。”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们把自己的经历写成文章发表在剑崎的网站上。如果没有如此便利的互联网的话,即使遇到同样的情况,大家也不过是告诉身边的朋友和熟人,仅此而已。现在幸亏有了互联网这种手段,让我们能看到她们的反应。”
想了一会儿,武上又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觉得研究一下这些情况还是有意义的。”
“那十二件?”
“是的。”
“在那种地方发表文章是不是不用署真名?”
“是的,笔名就可以。”
“也不清楚是男是女?”
“是的。”“有时是错觉,有时是真相,有时甚至会是假话。”
“确实如此。”
“如果要想搞清楚是谁写的,会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是的。但搜查本部可以呼吁她们把更详细的情况写上去,看看反应后再行动。”
武上又嗯了一声。
“在遍布全国的十二件未结案报告中,如果能查实一件,是不是也算得上是很大的收获?这是我的想法,如果已经判断出栗桥和高井的活动范围很大,就应该改变查找他们藏身之处的策略。而且……”
“为什么……”生田有点支支吾吾的。
“你说吧,我不会在意的。”
“如果要能确定发生在远处的未遂案件,也许就能从中找到栗桥和高井的藏身之处?特别是高井,目前还没有他不在现场的确切证据,但也不能断言就绝对没有,只是还不够确定。”
武上也明白生田的意思。如果栗桥和高井在小樽干过未遂案件,和在首都发生同样的事情相比,因为有距离,所以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因此容易引起他们周围人的记忆。另外,像飞机的搭乘记录、特快指定席位的车票和住宿登记,增加了成为秘密调查对象的可能性。
在目前已查明身份的被害人中,只有群马县涩谷市山中的伊藤敦子是在最远的地方失踪后被杀害的,群马县和小樽及岐阜的情况确实有很大不同。
武上知道虽然生田很客气,但他能感觉出一点不舒服。所以他问:“生田君,你是不是对栗桥和高井的案子还有疑问?”
生田又咳嗽了一声。他是从一个非常安静的地方打来的电话。
“对栗桥,我没有任何疑问。”他不紧不慢地回答,“但对高井,我有疑问。”
“是吗?”
“武上君是怎么看的?”
“我是编辑,不能对调查内容发表看法。”
“确实如此,我对我们这里的案件也从不说任何话。”
“但是——在搜查本部,关于高井的案子,大家的意见还是有分歧的。”
武上说,事实上下午一直在开会。“会议议题当然是这起案件,上面希望尽快把两个人的犯罪查实,但是会上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见。”
生田叹了口气:“不会把这种怀疑传到外面去吧?”
“不会,我们不会制造恐怖的。”
“因为有人会去模仿犯罪的,武上君,其实网站上也有这种说法。”
生田说,有自称是系列连环杀人案的真凶的人向剑崎的网站寄送文章。“当然都是假话。如果剑崎追问的话,开始都是前言不搭后语或者是莫名其妙的解释,很快就会真相大白。但是,以后还会有这样的人出现。”
“是的……”“还有人说一些更泄气的话吗?上周,高井的妹妹是不是又引起了一场风波?”
“我在接你电话的时候,刚把这次风波的调查记录整理成文件。”
“在剑崎的网站上,有许多人猜测她是不是和这系列连环杀人案有关系,说事实上栗桥和高井组合中的高井不是和明而是由美子。”
“这是毫无根据的。”
“美国就曾发生过这种事情,有一个女的帮助她的丈夫强奸杀人。也就是说高井由美子非常迷恋栗桥浩美,两人是恋人关系。”
“真是什么样的故事都能编的出来。”
一定要看看这个网站。武上想把网址记下来。
“可是,你不懂互联网呀。”
“我不懂网络,用不着太详细。”
“开头是什么?”生田边读边说。
“纵火犯会去自己所引起的火灾的救火现场,杀人犯会回到作案现场,会出席被害人的葬礼,还会接受电视台的采访。”
“嗯,这倒是经常听说。”
“犯罪心理学家解释说,这是罪犯下意识的举动,他有一种欲望,希望自己被抓住,也希望自己受到惩罚。这也许是真的,但是我还觉得他们有时是不是有一种冲动,希望别人知道是他们作的案,希望能得到肯定。”
武上冲着有点脏的电话机点了点头:“还有呢?”
“我是从去年2月前后开始看剑崎的网站的,正好那个时候有一个这样的例子。在一家便利店发生了一起抢劫伤人案,等抓到罪犯才知道,那家伙给网站写了好多篇文章,虽然这是一件连报纸都没有连续报道的小案子,但还是有许多人发表了正确的看法。标题是关于在都市生活中引发犯罪的条件与人的暴力性的理由。”
武上揉了揉眼睛。他的眼睛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年轻男人深夜独自坐在电脑前的样子。在武上的想象中,这个年轻男人的眼光既不狂暴,也不困倦和暗淡,只是特别喜欢表现自己,心里为此而感到兴奋。
“如果——我始终说的是如果,”生田的声音不大,“如果除了栗桥和高井还有另外一个男人存在,那这个男人就和那个抢劫犯属于一种人了。他应该会想说说这起案子,早晚他会说出来的,就像是案件发生过程中,他们给HBS特别节目打电话一样。这一次和那个时候一样,他也不会半途而废的,只要他说了第一次,他就不会停下来的。这一回他一定会说得自己心满意足。”
“怎么样才会心满意足?”
就像是商量好了似的,生田说出了武上心里想的话。
“他一定会再去杀人。”
打完电话后,武上想了一会儿,他走出办公室来到一楼。他在那里用公用电话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是妻子接的。他让她给女儿带个话,而且还告诉他自己没有裤子换了,然后就把电话挂了。打电话只用了十日元。
一会儿还有个会,武上准备坐电梯上去。就在这时,刚从外面回来的条崎也从便门走了过来。穿着一件外套,外面紧紧围着一条围巾。1月的天气很冷,他像个上学的孩子似地冻得脸通红。当他看到武上时,脸上有点发抖。
条崎肯定是从墨东区公所回来的,因为他夹着一个画图用的纸筒,这是已经修改完毕的最新的大川公园的地图。武上先走进了电梯间,按下了按扭,条崎缩着头也走了进来,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自从武上在条崎的袖珍对讲机上发送“混蛋”两字以后,两人再没有说过话。工作很忙,根本没有时间说话。但现在也没有说话的意思,因为他还在生气。
当负责高井案子的刑警向他诉苦的时候,武上非常诚恳地表示道歉。最后是他们反过来同情武上,说不用道歉。有人劝他辞退条崎,还有人认为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就是上司,哪怕是负责编辑工作的上司都不喜欢对调查对象带有个人感情色彩的刑警,所以劝他要避开条崎。武上表示所有问题都是自己监督不力,自己负有责任,希望他们能原谅自己,并表示以后会让条崎只在搜查本部内工作。幸运的是,高井由美子自杀未遂和被条崎发现这件事没有让媒体知道。因为武上的道歉和上述原因,条崎还在搜查本部内做自己原来的工作。
但是,作为个人,武上对条崎是恨得咬牙切齿。
就在墨东警察署这座破旧电梯在吱呀吱呀往上走的时候,条崎和他说了好几次话,虽然条崎是冲着他的背说的,但武上还是能感觉出来。但是,他没有回头,只是哎哎地应付着。
电梯停下来,门开了。武上赶紧走了出来,跟在后面的条崎像个女孩子似地说。
“这个……”
武上停下来回头看了看他,但还是哎哎地应付着。
条崎的喉咙在上下蠕动着。
“不,没什么事。”他的声音比刚才的还要小。
武上不高兴地向会议室走去,现在他还不想原谅条崎。
搜查会议开了三个小时。
从栗桥浩美公寓里发现的照片上“推定被害人”的剩余四人的身份还是个谜。年轻女性失踪的事实应该会引起这些女性周围人的关注的。如果和这四个人有关系的人中的一个人关心一下,和他们联络就好了,但是这个工作实在太难做了。
当然也不是日本全国对这四个人一点都不关心,也有人不断地打电话来询问,但这些关系都不大。武上看到正在辛辛苦苦写着报告的“推定被害人组”的刑警们,他想起了生田的意见。
——日本全国都很关心这件事。他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查明身份的询问,并不是来自全国的,不是整个日本范围内的,而是以首都圈为中心的一个范围。
武上不由得笑了,他想起了自己和生田说过的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如果有像恐怖小说里的那种行动能力的话,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剩余四人是在北海道或九州被绑架和杀害的呢?
全国的报纸都刊登了这些女性的模拟画像,电视节目也都做了报道,所以应该引起全国民众的关心。如果身边有失踪女性的家庭或单位一定能看得到的,他们不会视而不见的。
——但是。
这确实和情报没有距离,但人是有距离的,活着的人还依然被距离所分开,那个下落不明的女孩会不会是被东京的栗桥浩美收藏的女孩中的一个呢?在北海道或四国的某个街道上,一定会有这种忐忑不安的父母或恋人。他们站起来来到首都,到墨东警察署去了解情况——为此而付出的勇气或能量会是多大呢?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么在相反的想象力中会有非常强的反向力。
武上有过这种经验。在一起十岁女孩被杀抛尸案中,被害人的身份还不能肯定,警方把掌握到的能反映身体特征的遗物向社会公开以收集情报。没用多长时间,就有许多人来询问,其中就有那位被害少女的父母。但后来听她母亲讲,就为了要不要去警察局,他们夫妻两人还大吵了一架。
——我的丈夫一想到女儿可能会卷进这起案件就不高兴,我说要去警察局,他却大骂我是希望自己亲生女儿死了。
事实上,这位离家出走已经一年多的少女,她的父母都没有提出寻找申请,这是因为她的父亲反对。
——如果不想不好的事情,也没有看见的话,他会觉得不会发生不幸的事情。即使事情已经在眼前发生了,我的丈夫还是不愿意看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结果,在领回女儿尸体并举行完葬礼之后不久,这对夫妻就开始分居了,很快就离了婚。半年之后罪犯被逮捕。武上去通知他们的时候,这个女孩的母亲在放有女儿牌位的佛坛前小声地说她的丈夫到目前为止还认为女儿仍然活着。
这对夫妻的情况并不极端,人都有这种心理。确实,下落不明比死亡通知还要让人难受,而且时间越长越难受。但是,这种不愿直面恐怖事件的正常心态也会对人的行为产生很大的影响。
但是,这中间还是有“距离”这个障碍。对生活在日本国土上的普通人而言,这个距离决不会太短。
相反,如果是越早得知情报的话,就会出现一个问题,既在这种速度中,不能有活着的生活感觉了。有谁会再去重读三天前的报纸?如果要买一周前的周刊杂志,哪家书店、哪家便利店都能买到。
在“推定被害人组”之后,“藏身之处搜索组”的报告又来了。他们也面临同样的难题,也还没有任何成果。
对搜查本部而言,栗桥浩美初台公寓里的手机通话记录无疑是宝贵的情报来源,他的信用卡使用记录也一样。但是,这些东西中间却没有关于租借别墅的不动产商、汽车租赁公司、家具店和家电商店等除初台公寓以外的地方有关的任何情报。
要说收获嘛,像栗桥浩美经常光顾的小酒馆、办理小额借款的放债人、电话酒吧——有很多像这样寻找外界不太明白的交友关系的线索。至少从这些内容可以判断出,在栗桥浩美留有通话记录的这一年内,他既没有固定的恋人,也没有女朋友。另外,他还频繁地给高井和明打电话,平均一个星期或十天一次。但是,严格地说,目前还不能肯定这些都是打给高井和明个人的电话。因为高井和明本人并没有专用的电话,他用的都是“长寿庵荞麦店”的电话。例如,这里面不排除栗桥浩美要求送外卖的电话。社会上传说的栗桥和高井组合里的高井是高井由美子的说法可能就是来源于此吧。武上突然苦笑了一下。
“藏身之处搜索组”的报告称他们将以冰川高原为中心进行地毯式搜查,如果还是没有结果的话,他们还将扩大搜查范围;后来负责高井案子的刑警也送来了报告,主要是说高井由美子那件事。武上离开座位又回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有四位同事,他们都在忙自己的工作。大家好像都知道了条崎被武上训斥的事情,所以这段时间以来,气氛总是有点沉重。武上拍了拍手让大家注意一下,告诉他们下午五点开会。坐在电脑前的条崎只是把椅子转了过来,但没有看着武上。
当武上回到自己座位上时,发现了一张留言条。这是外出办事没有看见他的那位同事写的,字写得很工整——你女儿来过电话了。武上又离开办公室来到一楼大厅。
他刚拨通家里的电话,就听到女儿的声音。你辛苦了——她的声音很温柔,就像是在对送外卖的大哥哥说话。
“你没事了吗?”
“我早就回家了。”
“下午不上课。”
“没去勤工俭学吗?”
“今天没事。您有什么事吗?我刚想去买东西。”
武上本来是想问问她男朋友的事情的,但没有时间。他也了解自己的女儿,如果特意要说的话也没什么意思。武上让她准备好纸和笔,记下剑崎龙介网站的网址,并讲了要她做的事情。
“嗯……这很有意思。”她的兴致很高。
“你现在还会用电脑吗?”
“对不起,我肯定不会用。”
“好啦,你先看看这个网站,然后打印出来送给我。”
“爸爸!”女儿很郑重地说。
“什么事?”
“我们家没有打印机。”
“当时没买吗?”
听到武上责备的语气,女儿反驳说:“是你说不需要的,你说只是处理一下电子邮件,没必要要那种占地方的东西。”
武上挠了挠头。
“那好,你去买吧。”
“谢谢爸爸。”
“为什么要谢我?”
“因为你会让妈妈掏钱的,所以我要谢谢你。”
武上咕哝了一句,这简直就像在荒野中被机关枪逼着往前走一样,而敌人则已挖好洞藏在里面。
“爸爸,你稍等一下,我看看你说的这个网址是不是正确的,我首先要登录这个网站进行确认。”
电话没有挂断,武上以为会等很长时间,所以就从口袋里掏出烟来,还没等点着火,他的女儿就回来了。
“喂,爸爸,有你的电子邮件。”
“什么?”
“是一位‘建筑家’寄给爸爸的邮件。”
“都写了些什么?”
“想和你见面。”女儿咯咯地笑了,“这人是谁?是爸爸的秘密情人吗?”
“不要胡说八道。”
武上想马上打电话过去,为什么要寄电子邮件呢?可能是因为武上不在办公室,才往家里联系的。
不到五分钟就回来的女儿报告说她已经登录了剑崎的网站,最后,武上答应等事情办完后给她劳务费后才把电话挂断了。
2
塚田真一决定从前烟家的公寓里搬出来,他和昭二及滋子都认真谈过了,他们夫妇两人还是劝真一留下来,但真一的决心已下。
从那期摄影杂志周刊发行到现在,真一就一直做好了准备,他在等待有一天通口惠的大嗓门会出现在黎明前寂静的街道上,出现在悠闲的午休中,出现在深夜舒畅的睡眠中。无论什么时候她来拜访前烟家的公寓,他都不会觉得不可思议。与其说是他已经意识到了,还不如说他是一种自暴自弃的心情,他希望能早一点解决这件事。
但是一直到今天,通口惠都没有出现。尽管这样,真一还是决定搬走。
虽然是做好了准备,但就像是在等通口惠的到来一样,对目前这种被动状态,真一对自己都有点不满意了。如果见到通口惠,自己还会惊慌失措,会和过去一样混乱和胆怯。
每次逃脱之后,他都想要放弃,不,是决定放弃。又是胆怯,又是惊慌失措,还要留在这个地方,也许会有什么变化,也许还能发现什么。每次都能逃脱,并不是因为他的敏捷和聪明,而只是因为他的惰性。虽然他找不到别的办法,但因为他除了从那种环境中逃出来之外别无他法,所以他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只能机械地逃跑。
因为《日本文献》的缘故,他见到了有马义男,还把自己的心里话告诉了这位老人,也许这会成为一种契机。那个人就没有逃,虽然他也受到了伤害,也很疲惫,但他没有像自己一样想尽一切办法逃跑。
——你想到我这里来吗?
真一一直在想有马义男说的这句话。和诚恳的忠告及坚决的鼓励相比,这句话从心灵深处打动了真一。今后自己的人生不能再躲在这么善良的人背后,不能在温情中逃避。
1月19日的下午,真一收拾了自己简单的行李,把衣服装到一个纸箱里,然后放进来接他的石井夫妇汽车的后备箱里。就在这时,天上开始飘起了雪花。真一惊奇地看着天空,灰蒙蒙的天空中满是云彩,这可能就是下小雪的云彩吧。
今天非常冷,就这么站一会儿,耳朵就冻疼了。这在东京可真是少见——真一边想边把后备箱关上了,然后像个孩子似地伸出两手去接雪花。不时打到脸上的雪花冰凉冰凉的,而且还虚无缥缈,像是天使的幽灵。
石井夫妇一直在屋里和滋子夫妇说话,真一不想掺和进去。他把行李整理完之后,又把房间打扫了一下。剩下的时间该如何打发呢?就这么一直看雪吗?但愿雪下得时间不要太长,如果北风能把雪花吹走的话,雪就该停了吧。
真一靠在石井夫妇汽车的门上,在仍旧下着的雪花中,他闭上了眼睛。这样一来,他似乎听到了雪花飞舞的声音,还有说话的声音,听不清楚说话的内容,但用心一听,他觉得心里非常悠闲,真是不可思议。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享受过这种悠闲了。这种感觉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可能是真一上小学二三年级时候的事情吧。家里组织了一次去芦之根的旅行。教职员的疗养院坐落在芦之根湖畔。喜欢开车的父亲说不想坐火车来回,而是要开车旅行。去的时候没什么问题,回来的时候因为绕道,他们迷了路,结果比计划多用了很多时间。
父母坐在前排驾驶座上,母亲抱着年幼的妹妹,真一一个人坐在后面的座位上。因为刚刚吃饱饭,他觉得很困,平常的这个时间也是睡午觉的时间。
他把座垫当成枕头躺下了,车子的晃动很舒服,就好像是摇篮似的。父母在说话,好像是在看地图。真一很快就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当他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的身上盖着父亲那厚厚的外套,非常暖和。因为他是躺在后面的座位上,所以几乎看不到父母的身体,只能看见他们的头顶。也许是真一太困了,也许是父母压低了声音,他们说话的声音特别小。但真一知道他们俩都在,汽车还在继续行驶,他们在往家赶。
在这个时候,他什么也不怕;在这个时候,也不会发生任何事情。父母在保护着自己和年幼的妹妹。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无论在哪里都会在一起。他根本不用担心自己独自一人会是什么样。他被一种像平静的波涛一样的安全感包围着,真一又睡着了……
在不远的地方传来汽车喇叭的声音,有辆车想停在石井夫妇的汽车后面。纲川浩一和高井由美子并排坐在驾驶座上。这种情景在一刹那间好像和刚才做的梦重复了,但很快就消失了。
“天气这么冷,你在这里干什么?”
刚把车停好,纲川就从车上下来走近真一。由美子的表情不像他那样轻松,这也没办法。
在真一印象中,自从摄影周刊事件后,今天应该是由美子第一次正式和滋子见面。真一不太清楚最近的事情,饭田桥旅馆风波后的事情,好像都和真一没有任何关系。
“塚田君,你怎么了?”由美子躲在纲川的后面说,“今天不用上班吗?”
“我在搬家。”真一简单说了一句,“我想回监护人石井夫妇那里去。”
纲川和由美子对视了一下。
“你不要紧吧?”纲川担心地问,“你回到石井夫妇那里,会不会还有人去逼你?”
虽然真一从来没有告诉过纲川浩一任何事情,但在很短的时间里,他就知道了真一的情况和真一所遇到的所有事情。滋子也不会告诉他,所以可能其中还有他想象的内容,尽管如此,他还是一个脑子反应极快的人。
“我不会再逃了。”真一说,“而且,杂志都报道出来了,如果我再打扰前烟的话,滋子的处境会越来越困难。”
高井由美子缩着身子,碰了碰纲川的胳膊,小声说:“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真一没有说话。他想说和由美子心里想的完全不同的话——不是因为你的缘故,但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
但纲川却急忙说:“你说什么呢?这是不对的,由美子。说到底是我不应该说,我没有考虑到由美子的心情,无意中说出了被害人家属在饭田桥聚会的事情。”
由美子还低着头,她有点瘦了,但精心化了妆,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的。和在三乡市的汽车站第一次见她的时候相比,显得平静多了,而且还有点——(时髦)甚至有点这种印象。(这个纲川也一直在她身边)
从一开始,高井由美子和纲川浩一就是一起出现在滋子和真一面前。纲川几乎就是一个保护者,一步也不离开由美子,而由美子也好像完全依赖纲川。真一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在案件发生后纲川出现之前由美子独自一人的样子,估计滋子也会有同样的感受。
我根本不知道这两人的事情——真一想。从最初我就没有站在由美子这一边,今后也不会。不,即使我能做,我也决不会去做。
“但这样的话,我们来这里就不太合适了,以后再说吧。”纲川看着公寓说,“因为时间太紧了,我们没有打电话就过来了。”
“我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要紧。”
“是吗?这样的话,由美子就打扰了。”
在纲川的催促下,由美子走了过来,但又马上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真一。“塚田君,你就这样走了吗?”
真一默默地点了点头。
拉着纲川胳膊的由美子突然变得非常生气。“你就不再帮滋子了吗?”
“不知道。”真一的回答十分简短,再说自己确实不知道。
“真的马上就要走吗?”由美子的眼光很是困惑,“这样的话,我……我有件事必须告诉塚田君。”
她说完这话就抬起头看了看纲川,好像是要得到他的许可,而他则好像已经明白了由美子要说的内容。
“由美子,就在这里说吗?”
由美子低着头有点犹豫。
“什么事情?”真一问。他想早一点把他俩打发走。
“我,这个,”由美子的话说得含含糊糊,“我见过那个整天追着你的叫通口惠的女孩。”
听完这句话,真一也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由美子见过通口惠。”纲川插话说,“好像是去年10月份的事情,对不对?”
由美子缩着肩膀,显得人更瘦小了:“是的,确实如此,极其偶然的一件事,我确实见过通口惠。”
“在哪里?”
由美子欲言又止,她看了看纲川,又瞧了瞧真一的表情,最后她终于小声说了一句“大川公园”。
云散了,雪停了,天气反而更冷了。在蓝天下,在寒风中,真一在听由美子讲述着过去的事情。她跟踪和明去了大川公园,在那里有一个脏兮兮的女孩的手包被人偷了,那当然是通口惠,她的样子很不正常,正在这个时候石井良江正好路过,她和石井一起把已经晕倒的通口惠带回了石井的家里,联系了派出所也没什么结果,最后决定由由美子把通口惠送回家,但路上让她给溜走了。
“塚田君,你听石井的夫人讲过这件事吗?”纲川问。
“根本没听过。”真一呆呆地回答,“我什么也没听说过。”
“我是怕你担心才一直没有说,如果你听说了这样的事情,一定会更难回石井家了。”
阿姨让通口惠到家里去——这件事首先是让真一大吃一惊,就算是路过,没有别的办法可想,这也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决定。
“我以为阿姨恨不得杀了通口惠。”真一咕哝着。
“是的,我见她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但最可恨的是对由美子她们非常冷淡的巡警们。”
“所以,也只能那样了。”由美子说。
真一终于明白了高井由美子满脸愧疚的意思了。
“高井,这件事你肯定没有和滋子或警察讲过吧?是不是?”
由美子一下子不说话了,她又抓住了纲川的胳膊。纲川也好像是要保护她而靠近了她。
“你没有说,是不是?”
在北风中,真一没有听见由美子的回答,但只看见她的下巴在上下动着。
“不能说。”纲川出来帮她说话。
“是吗?”真一突然非常生气——他无法压制住自己的气愤与反感,用非常强硬的语气说,“要是说了这件事,由美子就必须说清楚去大川公园的原因;如果这样的话,还要说清楚在案件发生过程中高井和明去大川公园的原因。这样做很不妙,非常不妙,所以你就保持沉默。是不是?”
由美子躲到了纲川的背后。
“纲川君,你也都知道了这件事,”真一十分生气,“你为什么要保护这样的人?”
纲川抱着由美子的肩膀,由美子把脸靠在他的胸口,小声地哭了起来。纲川也生气得绷起了脸,看着真一。
“对不起。”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关于这件事,我也是在饭田桥风波后第一次听说,这么重要的事情,由美子一直瞒着不说。”
由美子没有抬起头。
“塚田君,你生气是应该的,但是我能理解由美子的心情,她没有勇气说出对哥哥不利的事情,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你说得倒是不错。”
“我是她的朋友。”纲川非常干脆地说,“虽然她隐瞒了这件事,但最终还是下决心告诉你,我觉得这就很不简单。当然,她也会告诉前烟和警察的,我保证会把这件事办好。其实,她今天来找前烟,就是因为自从饭田桥风波以来,由美子想了很多问题,经过反省,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她就是来讲给前烟听的。”
“你想和滋子谈什么?”
纲川看了看由美子,叹了口气。“她是来和前烟绝交的。”他很严肃地说。
“你是说今后不再利用滋子来证明高井和明不是罪犯?”
“她从来就没有利用过前烟。”
“撒谎,她打电话给滋子,让滋子把她的看法写进文章里。”
“前烟作为一名撰稿人,她愿意听我们的解释。”
“这难道不是一回事吗?”
“不是,完全不是一回事。”纲川的眼睛死死盯着真一,“我不想和你争论这件事,因为你不是这件事的当事者,虽然你是第一个发现的,这是事实,但也仅此而已。也许你确实是残酷犯罪的牺牲品,但在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的问题上,你没有权利指手画脚。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用被害人的感情论来责备由美子。”
真一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纲川的脸变得很奇怪。
“纲川,”由美子把手放在他的手腕上哭着说,“别再说了。塚田君没有什么恶意,隐瞒事实是我的不对。”
“不,你说错了。”纲川抬起头,表情很坚决,“塚田君没有错,由美子也没有错,谁都没有错,但大家都很痛苦,在互相伤害着,我希望不要再发生这种事了,不能再发生这种事情了。”
真一眨了眨眼睛,他眨了好几次,还是看不清纲川的脸,这可能是因为看不清纲川的心里的缘故吧。
“对不起。”由美子的脸很苍白。
“我想改变自己过去做过的所有事情,为了证明哥哥是无实之罪,我必须坚持下去,必须坚强起来。”
由美子边说边整理好掉在脸上的头发,当她抬起胳膊时,真一看见她的左手腕上缠着绷带。
“这是怎么回事?”真一问,他的声音不同于平常,甚至有点发颤。
“你的手腕是怎么回事?”
由美子急忙把袖子放下来,盖住了绷带。
“你是想自杀吗?”
由美子默默地点了点头。纲川替她说话,“是的,当她知道摄影杂志报道了饭田桥风波后,觉得自己走投无路了……”
“所以就割腕了?”
“是的,用的是剃刀。”
真一没有看纲川,而是对着由美子问:“你真的想自杀吗?”
“塚田君!”纲川生气了,“你在说什么……”
“我问的是由美子,不是问你。”真一仍盯着由美子。她好像还是要藏在纲川的背后。
“难道她不是真的吗?”纲川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气愤,“有谁会拿割腕开玩笑?像你这种人真是什么也不懂。好了,由美子,我们走吧,和他没什么好说的。”
纲川扶着由美子的肩膀转过身去。真一冲着躲在纲川背后的瘦瘦的由美子大声喊叫。“由美子,你简直和通口惠一模一样!”
由美子的脚步乱了,差点踩空了,纲川就那么扶着她,慢慢地远去了。
“在大川公园碰见通口惠时,你是怎么想的?你在逃避现实,你只考虑对自己有利的事情。那个时候的你还不是通口惠的同类,但现在不同了,你和她一样,是一丘之貉。”
纲川和由美子好不容易走到滋子家公寓的大门口,纲川推开重重的大门,催促着由美子走了进去。
“你只看见自己喜欢的东西,只知道自己希望的东西,而且还为此歪曲事实。你把周围人都牵扯进去,让他们很狼狈,即便是这样了,你为了让别人认可你的想法,你都不择手段。是不是这样的?”
纲川猛地回过头看了看真一,使劲关上了门。
真一生气地大叫着,他的声音似乎把北风都刮了过来。
前烟滋子走向公寓门口准备送石井夫妇。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一打开门,她看到了纲川浩一,低着头的高井由美子被他扶着靠在旁边。
“这是怎么回事?”滋子不由得大叫起来。正在客厅里穿衣服的石井夫妇也吃惊地看着这边。
“对不起。”纲川很生气,他看了看滋子后面的石井夫妇,态度非常生硬地解释说,“由美子的情绪有点混乱,所以我就把她带过来了。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突然之间,滋子觉得非常反感,她似乎忘记了前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最近一个星期的进展、对现在还想哭的由美子的担心和打电话联系由美子和纲川想和他们谈一次等。你要干什么?你们演戏的目的是什么?虽然这只是一瞬间的感受,但这种反感非常明显和强烈,让滋子自己都大吃一惊。“我们打扰了。”石井夫人的声音很平静,她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丈夫,说,“你走吗?”
“塚田君还在汽车旁边等着你们。”纲川说,他的态度很强硬,好像在和别人吵架,“如果你们不赶快过去的话,说不定他会感冒的。”
石井夫妇觉得很是奇怪:“真一怎么了?”石井问纲川。
“对不起,你过去之后就会知道的。”
石井夫妇互相对视了一下,和滋子打了个招呼就下去了。取而代之的纲川和由美子走进了客厅,他们既没有脱下外套,也没有解下围巾,更没有坐下的意思。滋子虽然不再惊奇了,但刚才那种强烈的反感却依然存在,脑子一下子还转不过来。
“你们先坐一会儿吧?”和他们打完招呼之后,滋子就穿过客厅来到可以看见下面情况的窗户跟前。因为她是站在上面,所以无法看清石井夫妇和真一的脸。
道路虽然很窄,但石井夫妇的车还是非常灵活地调了头,渐渐地远去了。滋子一边目送着他们,一边在想,自己应该下去和真一打个招呼才对。
回头一看,纲川和由美子虽然坐下了,但表情仍很严肃。
“你们和塚田君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滋子站在窗边问。
“只是说了几句话。”纲川皱着眉头回答,“他对由美子说了很过分的话。”
“都是我的不好。”
“不是你的不好。”
滋子叹了口气。真一必须离开这座公寓的原因是因为由美子引起的风波。自己被迫暂停纪实文学的写作,必须按手屿社长交待的那样,专门写一篇连载向读者解释一下饭田桥风波的原因也是因为由美子。而由美子之所以做了这样的事情,是因为纲川不小心把被害人家属在饭田桥聚会的事情告诉了由美子。这两人的所作所为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但现在他们在做什么?
“和真一吵架了?”
“没有吵架。”纲川认真的说。
“他可能对你们有点误会,他还是个孩子,没有办法。”
由美子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纲川,而不是看着滋子。
没办法。大家的情况都不太好,所以事情没有丝毫进展:“好了,这件事以后再说吧。你们今天来得正好,我也想和你们见一面……”
滋子把桌子上收拾了一下,为由美子他们端来了新的咖啡。他俩的表情很奇怪地在听滋子说话,当滋子的话刚停下,纲川就非常郑重地抬起了头。
“前烟,报告文学里的故事,是前烟自由创作的。”
滋子笑了笑:“有点像在刀口上。”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非常冷漠。不,也许从纲川和由美子走进这间屋子的那一瞬间起就是这样的。只是因为惰性,滋子一直没有感觉到而已。
“在这次风波中,你有搞清楚的事情吗?”纲川问。
“你说什么?”
纲川看了看低着头的由美子,他从正面看着斜着身子坐的滋子。
“前烟,你一点也不怀疑自己对高井和明是栗桥浩美的同伙的推测,是不是?”还没等滋子回答,纲川又继续说,“如果是这样的话,由美子当然不会再指望前烟任何事情了,虽然由美子为你的报告文学提供了许多材料,但对证明高井和明是无实之罪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确实如此。滋子说。由美子好像被这话击中了一样缩着头。
“还有什么?”滋子催促着纲川,“结论是什么?”
“今后,由美子不会再帮助你了,而且她还拒绝你使用她以前和你说过的事情。”纲川好像下了决心似地看了看由美子,“是不是这样,由美子?”
滋子看着低下头的高井由美子,想起了去年年底她第一次给她打电话的情形,想起了在三乡市的汽车站把她丢了的情形,想起了当时的由美子走投无路的情形。
虽然滋子没有想好该说什么,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叫了声:“由美子——”
“你欺骗了由美子。”没等由美子说话,纲川又抢着说。
“欺骗?”
“是的。现在用不着想更多的事情,从你开始和由美子接触的时候起,我就和她在一起,你听由美子讲述,装着一副同情的样子,你只是想听她亲自讲述,然后把她所讲述的内容变成你的文章的绝好的材料。”
纲川猛地动了动身子,用嘲笑的口吻接着说:“这也并不奇怪,日本所有的记者为采访栗桥和高井的家人都争红了眼,比你有能力、有经验和有成绩的人想尽了办法,但都没有成功。而你只是利用了由美子孤独无助的心情就把她给抓住了。你如此幸运,决不是偶然的。我可以站在你的角度上去想。虽然你从来都没有考虑过和明可能不是罪犯这个问题,但你还是把它藏在心底,为了笼络由美子,你装着相信她的说法。”
滋子觉得身体在颤抖:“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是吗?”纲川撇了撇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只是你没有意识到而已,你的这种想法已经渗入到骨子里面,你的这种打算也非常精明。”
“你太过分了。”滋子生气了,现在她就像是被人从后面猛地一击,变得束手无策。
“你自己都不明白。”纲川抬起头接着说,“你对由美子做了许多过分的事情,你可能感觉到由美子也许是在欺骗并利用你,但为了证明和明的无实之罪,你是一个必要的窗口,她装着不明白你的真实想法。这种演戏应该结束了。”
滋子抱起了胳膊,她觉得如果不抱紧胳膊,自己可能会去砸烂什么东西。
“由美子引发了饭田桥旅馆风波,并被如此报道,你作为写报告文学的作家必须要保护自己,所以要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你不相信高井由美子的解释,认为高井和明和栗桥浩美一起作案,这些想法在你的脑子里不会有任何改变。所以,对由美子而言,她已经没有必要继续忍受并和你交往下去了。”
“这也就是说,你们今天是来宣布和我断交的?”滋子猛地抬起了头,“是不是?由美子。”
由美子的两只手捂着脸,纲川马上说:“我希望你不要再威胁由美子了。”
“我没有威胁她,我不要听你的解释,只是想听一听由美子的看法。”
“对以这种方式断交,由美子也很难过,所以,我请你不要再难为她。”
“对不起。”由美子从捂着脸的手指缝里小声地说。这是一个只会道歉的女孩——滋子很是生气。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滋子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是的,她想知道,由美子有什么打算?
“为了证明和明的无实之罪,你是不是还要寻找别的方法?你有目标了吗?”
由美子放下了手,但她没有看滋子,而是盯着纲川。她一直都是盯着纲川。
纲川再一次肯定地看了看由美子后点点头,转过头对滋子说:“我要写报告文学。”
3
这一天是星期三。
为了准备晚饭,足立好子比丈夫及两名职工提前一个小时离开工厂回到家里,她捂着时常还很疼痛的左腿膝盖走进了厨房。工厂是十年前改建的混凝土结构,但家里却还是三十五年前的木式建筑,每到这个季节,屋里的风都很大。没有生炉子的厨房冰凉冰凉的,好子边走边打着大喷嚏。
她急忙打开风扇取暖器的开关,因为有了火苗,屋里显得暖和多了。她坐下来歇了一会儿,回家后变成家庭主妇的好子可没有这样享福的命。她打开冰箱和食品柜,取出做晚饭的材料。今天天气太冷,她准备做酱汤吃,这是中午就定好的菜单,她要做三个人的饭。
去年9月初,好子在买东西的途中遇上车祸,左腿膝盖严重骨折,住了将近两个月的医院,治疗过程很痛苦和难受,但恢复过程更加难以忍受。
但是,丈夫突然独自生活确实很麻烦,离开了好子,他的吃饭问题都很难解决。
思想老化的丈夫不喜欢一个人做饭吃。丈夫从父母那里继承下来的印刷厂虽然现在不盈利,但过去也曾有过辉煌的历史。在好子嫁过来之前,厂里还曾多次组织职工去夏威夷旅行。当然,厂里雇的工人也很多,跟现在无法相比。就算不是周末和节假日,工人也要加班,所以工人早晚都在厂里吃饭。丈夫就是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从来没有一个人做过饭吃。
好子住院的时候,每当独自一人吃饭,或独自一人待在单人病房里的时候也非常寂寞。两个女儿都出嫁了,离得很远,而且她们的孩子都很小,根本指望不上。好子趴在医院的病床上看着丈夫。
但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丈夫还是想出了解决办法。两名职工中的一人是有家室的,另一位是在上定时高中的二十岁的年轻人。他叫增本君,是现在少有的认真的年轻人。丈夫就是和那个叫增本君的年轻人一起吃饭的。增本君也是一个人生活,每个月的工资也不多,这样做可以帮助他节省饭费,所以他非常高兴地接受了这个建议。
当然,因为这是两个男人都很陌生的自炊生活,所以两人做的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尽管如此,比起一个人味同嚼蜡的生活,两个人一起做饭还是很高兴的。
10月20日,好子终于出院了,这时候的增本君已经非常熟悉足立家的厨房了。当出院的时候,好子非常感激他帮她做家务。等好子的身体完全恢复时,他们还是习惯把增本君叫来一起吃饭。
厨房里渐渐暖和起来了。好子按自己的习惯忙碌着,她把菜洗好后就把锅放在炉子上。客厅里的老式座钟响了七下,七点了。好子把炉子上的火放到最小,回到客厅里打开了电视。丈夫和增本君也快回来了。
电视上出现了那位平常总在夜里十点的新闻节目的主持人时,好子以为自己记错了时间,再一细看,噢,原来是特别节目,报道从去年9月到11月初发生的连环诱拐杀人案的节目。
原来如此……
好子坐在饭桌前看着电视,电视上有两个年轻男人的照片,现在整个日本,恐怕不会有人不认识这两个人了。
右边这位长脸的是栗桥浩美,左边这位胖胖的小眼睛眉毛下垂的是高井和明。据说,已经知道的是这两个人杀了三四个人——可能还有更多的人被杀。
好子认识高井和明,不认识栗桥浩美,但认识他的母亲栗桥寿美子。她在住院期间曾和寿美子在一个病房待过一阵。寿美子因从家里的楼梯上摔下来受伤而住院,因情绪不好,发生了抢其他患者的孩子的事件,所以医院就把她换了病房。后来,好子看到高井和明去她的单人病房去看望她。
不仅如此,好子还和高井和明说过话。虽然只在电梯前说了两三句话,但好子觉得他是一个心地很善良的孩子,病房的护士长也这么说。护士长告诉好子,高井和明和栗桥寿美子的儿子是小时候的朋友,他是代对母亲极为冷淡的儿子来看望寿美子的。事实上,在好子没有听到的时候,高井和明还亲热地叫栗桥寿美子“阿姨、阿姨”,对她非常关心。
所以,当好子出院回家没多长时间,看到11月5日的临时新闻后,她大吃一惊,毫不夸张,好像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开始,她是惊奇于高井和明和栗桥浩美一起死于车祸,但后来的情况让她更为吃惊。这个高井和明和栗桥浩美一起诱拐了好几名年轻女孩并把她们关押起来进行敲诈,最后把尸体扔掉,给女孩的家人打电话,或者是给电视台打电话吹嘘自己的所作作为,他们是罪魁祸首。
开始,好子还怀疑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先不说栗桥浩美,单说自己认识的高井和明,那个胖胖的脸上总是带着不好意思的笑容的大哥哥,决不会做如此残忍的事情的。一定是搞错了。
但是后来节目报道的内容否定了好子的看法。在发生车祸的高井和明的私家车的行李箱里装有一个名叫木地庄司的川崎的公司职员的尸体。加油站的服务员亲眼看到在车祸发生前,他们在称为“绿色道路”的收费公路的加油站加油时,两个人显得非常亲热。而且在前一天夜里,他们还在冰川高原餐厅的停车场密谈,这是餐厅的服务员亲眼所见。不管从哪个方面看,只能让人相信两个人是商量好了采取行动的……
在栗桥浩美初台的公寓里还发现了许多令人恶心的照片,在照片上的七名女孩中,已经有三个查明了身份,她们都是失踪的女孩子。虽然那座公寓是栗桥浩美的住处,但有邻居证实高井和明曾在附近出现过。而且,在栗桥浩美的手机通话记录上,记满了打给高井和明的电话。
同伙……无论是新闻,还是电视或报纸,都用这个词还描述他俩的关系。
医院护士长讲得没错,他俩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但是,两人并不是平等关系,栗桥浩美像是长辈,而高井和明则是晚辈,整天跟着栗桥浩美。栗桥浩美成绩优秀,在班里很有人缘,而高井和明则是差等生,是个受人欺负的孩子。
所以,如此残忍的事情一定是栗桥浩美挑起的,高井和明跟着他,被他同化,慢慢地越陷越深。
好子想不明白,真的会有这样的事情吗?
人是会变的。有的人小时候是个成绩不错的优等生,但长大后变成了软硬不吃的家伙。有的人小时候不太好,但长大后却成了当地非常有名气的人。小时候,高井和明就是栗桥浩美的影子,但到了二十岁以后不应该再那样了吧。人是要长大的,很难有人一直都不变。
不管是谁,小时候都会逃离整天欺负自己的人,而接近一位特定的朋友。相反,当他遇上比自己还要弱的人时,他也会欺负更弱的人。即使长大成人,这种力量关系也会对他产生很大的影响,但不会经常发生。至少好子是这么想的。
好子家没有男孩,全是女孩。但她有着照顾像增本君这样年轻职工的丰富的经验。经营着一家小工厂的父亲和母亲比年轻职工的父母更关心他们的朋友关系、消费情况和恋爱情况。从这个经验分析,高井和明到了二十岁还无法反抗栗桥浩美,所以才屡次杀人。如果这个说法正确的话,无论是哪位有名的评论家或播音员或记者说出来,好子都会觉得他们说的是假话,是谎话。
11月5日以后,在好子住院的医院里来了许多警察,还有许多媒体也蜂拥而至。因为每隔十天好子都要去医院复查一次,所以在住院时关系不错的护士长和护士们,不止一次地发牢骚说她们都没法工作了。但另一方面,大家又都非常兴奋,她们可以和平时无缘相见的名人谈话,她们也都很乐于面对摄影机和话筒。事实上,和好子相比,护士们知道许多关于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事情,有许多谈话的内容。
曾和好子同住一个病房的病人中还有没出院的,仍住在原来的病房里。好子顺便去看望她们时,她们也很兴奋,病房里十分热闹。
听她们讲,警察最感兴趣的是高井和明和栗桥寿美子谈了些什么,他是什么态度。另外还有他是何年何月什么时候来的。还有就是栗桥浩美自己是不是没有来过医院——这些问题好像都从栗桥寿美子那里得到确认。
开始的时候,媒体关心的焦点问题和警方一样,但是当一名病人不小心把诱拐事件告诉了寿美子之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事实上,这是因为医院管理不善,虽然警方要求医院不能把诱拐事件泄露出去,但医院还是未能保守住这个秘密。
寿美子引起的那件事——其实也不是太过分——好子觉得不应该把它当做一件大事来对待。但现实毕竟是现实,电视台做了将近一个星期的报道,好像要用寿美子情绪不太正常时做的事情来证实栗桥浩美所做的残忍的犯罪。
不久前住在同一病房的病友都说好子的想法太天真。其中有一个住在好子前面一张病床上的女中学生,好子觉得她很善良和聪明。但她用什么心理学深奥的词汇说了许多,什么遗传呀、什么小时候不正常长大就会成为罪犯呀。正在照顾她的母亲很自豪似地听她在说。好子看到这种情形觉得很是失望。
好子所听到的她们的谈话中既有事实也有空想,既有自己编造的也有听别人说的。甚至有一位扭了腰躺在床上不能动的老奶奶说她在上厕所回来的时候和高井和明擦肩而过,听到这话,好子觉得她太可怜了。这个时候,还没有警察或媒体去过好子的家里。她们还说迟早会有人去了解情况的,好子心情沉重地回了家。
几天后,真的有两名警察来到她家。好像和栗桥寿美子一个病房的人都要问一遍。两人穿着笔挺的西服,打着领带,但没有穿那种叭嗒叭嗒响的鞋子,而是穿着非常舒适的上好的皮鞋。电视里的警匪片都是瞎编的,好子想。
刑警说话非常有礼貌而且通俗易懂,好子一点也不紧张,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刑警们好像事先都做了调查,他们对好子说的话一点都不惊奇,但随着谈话的深入,当好子说在她出院的那一天,在医院的大厅里第三次看到高井和明的时候,他显得心神不宁,脸色苍白的时候,刑警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了。
“他的样子确实很奇怪,就像是有什么人在后面追他,他在拼命地逃一样。”
刑警把好子说的话记到了笔记本上,因为他们写得非常认真,所以好子也非常认真。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你们可以去问一问栗桥寿美子,你们见过寿美子吗?”
新闻上介绍说栗桥夫妇已经离开家,去向不明,但警察肯定知道他们的去处。
年纪比较大的那位刑警简单地回答说,他们也向寿美子了解情况了,但她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说话不够清楚。对栗桥寿美子的悲惨境地,好子很是心疼。
谈话大约持续了两个小时,刑警们走了,再没有来过第二次,也没有任何联系。好子感到有点后悔,自己应该态度再坚决一些,再讲得多一些——高井和明看起来不像是坏人,胖胖的,是个善良的大哥哥。好不容易有次机会,自己却没有利用好。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丈夫和增本君出现在客厅门口。
“今天的工作完成了,哎,晚饭吃什么?”丈夫问。
虽然丈夫已经是有孙子的人了,但有时候还像个孩子,每天晚上都要这么问。今天晚上吃什么菜?有没有我喜欢吃的?
听好子说晚上吃酱汤,丈夫高兴地去洗手间洗手和洗脸去了。跟在后面的增本君瞥了一眼电视,问好子:“夫人,这个是关于那起案件的特集吗?”
“好像是。”好子边往厨房走边回答,“吃饭的时候不想听这些不高兴的事情,快换个频道吧。”
增本君没有回答,只是站在那里非常有兴致地看着电视。好子在厨房里忙碌着,她把凉拌青菜放在小盘子里,又切了点咸菜,还从冰箱里拿出了啤酒。
“夫人,”增本君的眼睛仍盯着电视对好子说,“这个有点奇怪。”
“奇怪?我不喜欢听杀人的事情,换个频道吧。”
“不,不是这个问题。”增本君走到厨房跟前说,“这个节目和别的节目不太一样。”
“电视上讲的东西都差不多。”
“不一样,这个主持人说真正的罪犯是另有其人。”
增本君用手指了指电视:“夫人,你快看。”
好子把目光转向了电视,就在这时,大特写的主持人在说。
“目前警方的看法真的没有错误吗?真的没有遗漏吗?根据我们HBS自己收集到的材料,我们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沉思了一下之后,画面变了。整个画面上打出了几个大字。
“连环杀人案的主犯仍然活着!”
这天晚上,好子没有心情吃饭。虽然是坐在饭桌上,但她一直在看着电视。她机械地侍候着丈夫和增本君,但眼睛仍盯着电视。
“电视台正在做同样的特别节目时,罪犯打进电话,那是哪个频道?”
“确实如此,那个好像也是HBS。”
两个人正说着话,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1.在这一系列的案件背后,隐藏着一位至今还未列入搜查范围的第三者,我们把这个人称为X。
2.案件的真正罪犯是这位X和栗桥浩美,主犯是X。
3.高井和明根本没有参与这一系列的活动,但因为他发现了栗桥浩美和犯罪有关,所以有可能他是被X和栗桥浩美所胁迫。
HBS的分析分成三大部分,其根据为:
1.关于高井和明,能证明他和犯罪有关的物证非常少。
2.在被罪犯诱拐并杀害的被害人中已经能确定身份的五个人的失踪时间与地点如下:
古川鞠子1996年6月8日凌晨一时东京都内东中野车站附近
日高千秋1996年9月23日晚上?东京都内新宿车站附近
木村庄司1996年11月3日下午?群马县冰山高原或湖畔地区
伊藤敦子1994年3月15日下午?群马县涩谷市山中
三宅碧1993年6月1日下午?东京都田无市
从现在掌握的情况看,在所有案件发生时,栗桥浩美都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据,目前已经能肯定地说没有。而高井和明则无法肯定不在现场——也就是说,既可能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也可能没有。
3.高井和明的家人坚决主张他和犯罪没有关系。
4.根据HBS自己的调查,因同一罪犯实施的未遂案件的被害人证实,作案的两名罪犯中的另一人的长相和高井和明完全不同,所以不能认为他们是同一个人。
在这并列的四个依据中,最有说服力的是第三和第四,主持人虽说是要按顺序对这四项进行说明,但很自然地要把第三和第四项放在最后,因为这是吸引观众的一种方法。
即使栗桥浩美是罪犯,高井和明不是罪犯,但罪犯是两个人这一事实已由案件发生过程中打给HBS特别节目的电话的声音鉴定得到证实,从这里也可以发现有第三者X的存在。说到这里,好子觉得都很容易理解。事实上,好子虽然很高兴但也没有办法。确实如此,正像他们所说的,高井和明不是罪犯,那么善良的一个年轻人怎么会去做杀人这样残忍的事情呢?
HBS接下去又分析了这位谜一般的X把栗桥浩美推到主犯位置上的原因。通常人们会认为,既然从栗桥的初台公寓里发现了大量照片和被害人的尸体,就可以得出栗桥就是主犯的结论。但是,HBS却把打给特别节目的电话联系起来了。
那个时候,正是广告播出时间,通过声音鉴定已经能够确定在广告中断前的对话和后来罪犯生气挂断电话的人就是栗桥浩美。这样的话,就可以推定后来又打进来的电话是X的声音。所以,如果是高井和明的话,因为他没有留下过录音,无法进行声音的比较鉴定,故在这方面缺少一个重要的物证。
假定为X后来打的那个电话对先前挂断电话表示遗憾,他想和HBS进行更深的对话。如果栗桥是主犯,X只是跟随着他的从犯,那么X很难会有这种态度的。因为栗桥是自己挂断电话的。
另外还有一个一直被遗漏但应该被重视的事实,那就是在HBS特别节目播出不久,使用男孩变声打给古川鞠子爷爷的电话。因为这个电话没有被录下来,所以通话的内容只能依靠有马义男的记忆。但搜查本部已基本肯定这个电话是栗桥浩美打的。
根据有马义男对搜查本部所作的证明,打这个电话的人也就是栗桥浩美,而且非常生气,据说和挂断HBS电话时的态度差不多。
因为有马义男看过HBS的特别节目,所以他了解事情的经过。另外他还是一位非常有眼力的老人,在声音鉴定结果出来之前,他就知道前后这两个电话是两个不同的人打来的。因为当时就连罪犯不是一个人的假设都不太肯定,所以我们应该说有马义男有着非常敏锐的洞察力。
有马义男曾对打电话的人说,你们是不是两个人?你一个人是做不了所有事情的,只是看你用谁了?这个被假定为栗桥浩美的人听完,骂了有马义男以后就把电话挂断了。
搜查本部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一事实,或者根本就无视这一事实。其中的原因是他们的搜查活动是按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是同伙的假设进行的,而这一事实会成为一个很大的障碍。在搜查本部想要完成的这一拼图游戏中,他们根本就没有使用这块图块。
搜查本部急于完成“栗桥主犯高井从犯”的结论,但有马义男的这一情节虽然不大,却足以从根本上推翻他们的假设,所以对搜查本部而言,这是决不能存在的事实。
如果按搜查本部假设的那样,栗桥是主犯,高井对他言听计从,那么栗桥生气挂断电话之后就不应该再有打给节目组的电话了。退一万步讲,如果这个时候的高井和明自己决定给HBS打电话继续交涉,在这种情况下,栗桥一定不会沉默的。
罪犯通常使用移动电话,而且他们会特别小心,改变每次通话的地点。我们不知道在给HBS以及有马义男等被害人家属打电话的时候,罪犯是不是两个人在一起的。在特殊情况下,也许会有人自己决定给被害人家属打电话。
但是至少可以从HBS的特别节目时,同伙在栗桥生气挂断电话之后的快速反应看,两个人一定在一起,而且这个同伙一直在看着栗桥打电话的情况。这种可能性非常大。这样一来,如果同伙是高井和明的话,他蛮横地又打电话的时候,为什么栗桥浩美就能一声不吭地看着呢?
好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主持人所讲的情况,她是一句也没有错过。她也不在意丈夫有点呆呆的表情,谁让我见过高井和明,还和他说过话,而且一直认为那个孩子不可能杀人,只是警察和媒体没有这么想罢了,到我家里来,也是认为他是同伙。好子握紧了拳头。
“夫人,你不要紧吧?”
增本君担心地看着她。两个小时的节目的上半部分已经结束了,电视开始播放广告了。好子叹了口气,站起身去厨房倒茶了。
“你不要那么激动。”丈夫有点生气了,“人是不能光看外表的,什么也看不出来的,有的人整天笑眯眯的,却是个极坏的人。”
“我当然知道这些事情。”
广告结束了,主持人又回来了。
“为了防止我们HBS所提出的新解释给社会带来不稳定,我们对这些解释不做进一步的说明。”
搜查本部把所有事情都归结到栗桥和高井身上并想尽快结案是因为处理这种非常残忍的众多受害人的案件非常麻烦,而且在许多方面都会给社会带来不良影响,担心会有人在混乱中模仿他们。如果让这些罪犯逃脱法律制裁,可能会更加刺激比模仿犯更危险的真正的罪犯的预备军。
所以,人们理解警方尽快结案的心情,但理解归理解,警方不能无视事实真相而将保证社会稳定放在首位。主持人态度非常坚决地说完这些话之后,就开始介绍节目的嘉宾。
好子原以为是个评论家或学者,但事实让她大吃一惊。坐在主持人旁边的是一位看起来像一名大学生的年轻人,他有点紧张,而且只有他一个人。
年轻人和主持人互相问好,当这位年轻人说请多关照的时候,却意外地平静。
“今天来到我们节目的嘉宾叫纲川浩一。”主持人面对摄像机说,然后他把头转向了那位年轻人。
“现在你的工作是在一家学塾当老师,是吧?”
“是的,我教小学生和中学生。”这位叫纲川的年轻人回答说。他穿着整齐的外套,但没有打领带,衬衣也很干净。头发虽然比较长,但也梳理得整整齐齐。长得也不错,是一个让人很容易产生好感的年轻人。
“纲川君和已经死去的栗桥浩美及高井和明是同班同学。”
快要睡着的好子的丈夫噢地叫了一声。
“同班同学?这个人好像经常在电视上出现。”
“小点声!别说话。”好子把电视的音量放大了。
“节目上半部分所讲述的HBS的新见解,其实也不只是我们的见解。我们HBS虽然也搜集了许多关于这一系列案件的材料,但这次这观众制作的这期节目是因为纲川君的一封信。”
电视上出现了这封信,信是横着写的,密密麻麻的。有人在解说。我对目前警察的调查活动有重大怀疑……
“刚才已经说过了,纲川君非常了解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情况。”
“是的,我和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而且最近还有来往。”纲川的回答很干脆。
纲川认为对目前的情况不能有一点疏忽。
“作为朋友,我自己也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但当我看到高井君的家人的痛苦时觉得他们真的很可怜,我越来越意识到自己不能再保持沉默了。”
好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上这位年轻人的脸,他的眉毛很直,说话的语气很坚决,看上去很聪明。好子长年观察在足立印刷厂工作的年轻人,在她看来,这个叫纲川浩一的年轻人是个非常善良而且诚实可以依靠的人。就像某个时候的那个叫田川的男人,出事后,他没有躲起来,而是堂堂正正地站了出来,虽然最后证明这个叫田川的男人和连环杀人案没有关系,但在别的地方,他做过像追小女孩这样的恶心的事情。
“高井君的父亲因为操劳过度而住进医院,他的母亲几个月以来几乎不敢外出,只能躲躲藏藏地生活。”说到这里,纲川停了一下,然后又接着往下说。
“但其中最可怜的是高井君的妹妹,她坚信哥哥和这种可怕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事实上,她对警方多次强调了这一点。高井君家经营着一家荞麦店,家人一直非常和睦地经营着。所以,和在公司工作的人不一样,家里的人非常清楚高井君的生活。警察认为,高井君是在荞麦店打烊、家里人都睡着之后悄悄离开家去作的案,在每周一次的休息日里作的案。当然,这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我只希望大家能冷静地考虑一下。高井君的一日三餐都是和家人一起吃的,他的妹妹还证实他的生活很规律。到底什么样的人能做到不让在一起生活的家人发现、就像个猎人似地一次又一次地去杀人?”
纲川面对着镜头继续往下说。
“我们先不要下结论,只按一般常识去考虑。我是不能接受这个被认为是合情合理的主张的。警察已认准了高井君是罪犯,为了使情节完整,他们当然只会选一些能够证明这种主张的证据,所以他们不会考虑高井君的父母和他的妹妹所说的话。”
也许是有点激动,纲川的话越说越快,这时为了制止纲川,主持人插了进来。
“纲川君,刚才你讲了高井和明和他的家人的一些情况,但你又是怎么看栗桥浩美和他的家人的呢?”
纲川低了低头,过了不一会儿,他又抬起头,表情很坚决。
“作为他小时候的朋友,我很难受,但对于栗桥浩美,我可以肯定地说他是这一系列案件的罪犯,但他另有同伙。”
主持人又拿出了写有HBS主张的题板,他按顺序从第一项到第四项又指了一遍。
“栗桥浩美的同伙不是高井和明,而是第三者X。”
纲川向主持人点了点头接着说:“而且如果把这个X假定成整个案件的主犯的话,那么以前特别节目中‘第二次打进的电话’这一谜团就很容易解开了。整个案件的计划与准备的主犯一定另有其人,而栗桥——也许只能这么说,他只不过是一个跑腿的。正因为这样,那个主犯才会在栗桥之后给节目组打电话,栗桥就是栗桥,在节目结束后,他不给有马义男打那个生气的电话都不行。”
“但在这种情况下,高井和明却处于一个非常微妙的境地。”
主持人始终都很冷静,但只是又强调了“高井和明”这一称呼。
“刚才纲川君说高井的家人认为他的生活并没有不正常的地方,但是他在11月4日到5日之间的行动却明显有不正常的地方,栗桥浩美打电话叫他出来,他自己开车去了冰川高原,而且在那里他们还非常亲密地商量了什么事情。这是有人亲眼所见。”
“是的,正因——”
主持人没有让急于插话的纲川说话,自己继续往下说:“发生车祸的11月5日,有好几个人看到车祸发生前不久,高井和明和栗桥浩美在一起活动。根据他们的证言,栗桥浩美的情绪不太稳定,高井和明看上去是在保护他。纲川君,你是怎么看这件事情的?或者说,除了你,高井的家人是什么态度?”
好子放下筷子,握紧了拳头。确实,就是像好子这样的外行,也能发现高井和明11月5日的活动有点不正常,而且,从4日到5日的夜里,他在哪里?从目前的报道看,栗桥浩美是住在他们的藏身之处。5日发现尸体的木村庄司可能也是被关在那里,并在那里被杀害的。
纲川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抬了抬对于男人而言有点长的眉毛,慢腾腾地看着主持人。
主持人屏住呼吸盯着纲川。事实上,主持人不应该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爆炸性的发言。因为这是现场直播,所以事先应该做了准备或进行了彩排,节目的播出应该按计划进行。但因为主持人的表情极其认真,好子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胁迫。”主持人沉思了一会儿又说了一遍。
“是的,是胁迫,我按顺序解释一下。第一个问题是,在最早的时候,高井和明为什么发现了栗桥浩美是系列杀人案罪犯……”
栗桥和高井不仅小时候是好朋友,长大之后住得也很近。确实,栗桥是独自一个住在初台公寓,但他没有固定的工作,整天无所事事,所以他经常回父母家。关于这一点,他家附近的邻居都可以证明。
另外,栗桥还经常向高井借钱,事实上,与其说是借,倒不如说是敲诈更准确。对栗桥的过分做法,高井只是一味顺从,没有任何反抗。警方认为“栗桥主犯高井从犯”的根据可能也在于此吧。
“警察说他俩的关系——是一种长辈和晚辈的关系,所以高井被栗桥拖下水也不奇怪。但就算是这样,两人一直保持着这样的朋友关系,问题是和栗桥所作所为没有任何关系的高井君究竟察觉出了什么——我想这个问题应该引起我们的认真思考。”
“但是,纲川君——”主持人又插话说,“栗桥浩美做的可是极其凶残的犯罪,如此过分的事情就能轻易地让什么都不知道的朋友发现?他决不会这么笨的。”
“栗桥——”纲川欲言又止,他很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据我所知,栗桥确实非常聪明,但反过来他又是一个自命不凡的人……他有个坏毛病,觉得别人都很笨。关于这一点,他工作3个月就辞职一色证券公司的同事们在接受采访时曾说过相同的话。”
这么一说,足立好子想起了自己曾在一本周刊杂志上读过有关的报道,好像是栗桥浩美中学时代的朋友说的。
“特别是栗桥觉得高井非常笨,正像大家都知道的那样,高井君小时候眼睛不好,不是视力问题,而是左眼丧失功能的视觉障碍,因为这个原因,他的学习不好,大家都以为是他脑子有问题。直到中学二三年级才发现眼病,经过恢复训练后,他的学习也越来越好。但栗桥则一直停留在过去对高井君的印象。他抓住高井君软弱的毛病进行敲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主持人嗯了一声。
“这家伙,虽是个外行,但随便说几句也能让人信服。”好子的丈夫不满地说了一句。他喝两杯啤酒就会醉。
好子没有回答,酱汤已经全凉了。
“栗桥——”因为兴奋,纲川的声音越来越大,“在什么都不知道的高井君面前,说出轰动社会的杀人案,并夸耀这件事是自己做的,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栗桥有过这种时候。他既是一个想出人头地的人,又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人。所以,无论好坏,只要是自己做过的事情,他都不会保持沉默。但不管怎么说,这一次是非常凶残的杀人案,被害的不是一两个人。我能理解栗桥会选择对象来自吹自擂。”
“所以选了高井——”
“是的。栗桥一直以为高井君很愚蠢,没有把他当回事,觉得他不会发现什么,所以就非常放心地把自己的犯罪行为讲给高井听。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但高井君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愚蠢,他能理解栗桥所讲的意思,也能分清真假,也能明白有没有需要怀疑的地方。”
高井越来越怀疑栗桥,但他很苦恼,不知道如何是好——
“但是,这些只是纲川君的想象?”
“准确地说,是我的推测,而高井君的妹妹也这么说过。”
主持人又举起了另外一块题板,上面是最早发现右胳膊的大川公园的照片。和照片一起的还有从栗桥、高井所居住的练马街到大川公园的路线图。
在主持人的催促下,纲川又接着往下说:“10月中旬,高井君的妹妹曾跟踪过外出的哥哥。”
“是跟踪吗?”
“是的,是跟踪。但她为什么要跟踪呢?据说是因为那个时候的高井君情绪低落,好像是在为什么事情而苦恼。这个时候,他的妹妹以为哥哥是有了女朋友,也就是说是因为恋爱问题而苦恼。所以,她就在休息日跟踪了外出的哥哥,她要看一看哥哥是不是去约会的。”
但高井和明不是去约会,而是去了大川公园。”
“我们看看路线图就会明白,住在练马的人没什么要紧事,是不会坐着汽车特地去大川公园的,它也不是像日比谷公园或新宿御苑那样的约会场所。他的妹妹觉得很奇怪,但到了公园里面的时候哥哥不见了,最后只好一个人回了家。所以,她不知道这个时候的高井君在做什么或者说和谁见面了,她什么都不知道。但这个时候的高井君情绪低落,看上去很是苦恼,并且特地去了大川公园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如果他和犯罪有关系的话,他不应该做如此不谨慎的事情。”
主持人有点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有人说罪犯一定会回到作案现场的。”
纲川使劲摇了摇头:“这个罪犯不会那么笨。警方按罪犯一定会回到现场的经验进行调查,这一点我可以理解。大概他们是读过非常流行的犯罪心理分析关系这本书,但罪犯决不会随随便便就回到作案现场的。正因为高井君不是罪犯,所以他才去了大川公园。”
“他一定是去想办法的,”纲川肯定地说,“自己应该如何处理栗桥浩美所说的事情?如果他真的是系列杀人案的罪犯应该怎么办?在那个时候,在公开报道的材料中,大川公园是惟一和案件有关系的现场。高井君想去那里看一看。在那里,他一定是在想栗桥浩美说把砍下来的胳膊扔在这里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主持人皱着眉陷入了沉思,然后他慢慢地说:“结果,他越发怀疑了。”
“是的。我非常了解他。在这种情况下,高井君不会一个人去报告警察的,绝对不会。他是一个关心别人的人,所以他会和栗桥商量。如果栗桥真的干了杀人这样可怕的事情,他一定会劝栗桥和他一起去警察局的。可是,栗桥不是一个人,还有另一位主犯。结果事与愿违,他们威胁高井君,如果他把事情说出去,他们将会杀了他和他的家人。所以,大家所看到的高井君的所作所为决不是自愿的,一定是被胁迫的,高井君没有办法只能听他们的。而且他也知道那名主犯把栗桥拖下了水,他很同情栗桥,并且保护着因多次杀人情绪不太正常的栗桥浩美。”
纲川说完自己的看法之后,主持人意外地拿出了一本书。
标题是——《另一位杀人犯》,作者纲川浩一。主持人解释说,今天节目的主要内容就是根据纲川写的这本书展开的。
“另外,我们HBS今后将和纲川君保持合作关系,一定要搞清案件的真相。”
“什么呀,原来是为了这本书做宣传。”丈夫说了一句。但足立好子却在想着完全不同的一件事。
——她想见一见这位名叫纲川的年轻人。
4
武上悦郎比约好的时间晚了十分钟,“建筑家”坐在宾馆休息室的椅子上正在专心致志地看一本书。
武上小跑着穿过大厅来到他的跟前,“建筑家”合上书非常滑稽地摘下眼镜看着武上,这说明他是为了读书才戴的老花眼镜。
“武上君很少迟到的。”
武上坐在斜对面的沙发上,仔细一看,“建筑家”看的不是书,而是像小册子一样的薄薄的东西,可能是论文集什么吧。
“你在看什么?”
武上从旧书包里拿出了一本书,灰色的封皮上写着《另一位杀人犯》几个字,是铅字印刷,非常整齐,但装订比较简单,大约有两厘米厚。因为照片和图片比较多,所以读起来应该不会太费事。
“你看完了吗?”
“没有,还差一点,就因为这本书,我才坐过了站。对不起。”
“这本书,我已经看过了。”
这本书是前天发行的,在发行的前一天,书的作者纲川浩一还作客HBS特别节目录制了一期节目。这本书的出版社也不是太大,但是一家出版了报告文学系列诸多畅销书的一流出版社。
“卖得不错,这个叫纲川的年轻人很懂经销的。”
“还有没完成的吗?”
“是吗……”“建筑家”边看着纲川的照片边把头转了过来,“武上君,你看过他在电视台做的节目吗?”
“还没看,我们编辑组都已经录下来了,随时都可以看,内容和书里写的差不多吧。”
“是差不多,但看他绘声绘色的讲话还是很有意思的。”
武上拿出烟:“你怎么考虑的?对纲川的主张……”
“建筑家”嘿嘿笑了:“先不说我是怎么想的,你对刚才的问题是不是有点害怕?”
武上把烟点着了,他看了看周围。武上和“建筑家”每次见面都是在这家宾馆。无论什么时候来这里,都觉得很悠闲,大厅很宽敞,到处都是椅子和桌子,但没有多余的东西,旁边座位上也没有客人。今天还是和往常一样空荡荡的,只有服务台的服务员们在使劲地忍着呵欠。
“其实,关于高井和明和这起案件的关系,特搜本部的意见也有分歧。”
“是吗?有分歧是正常的。”“建筑家”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物证还是太少了。”
“所以说,寻找他们的藏身之处才变得非常重要……”武上揉了揉脖子。
“关于这个问题,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甚至有年轻人认为,事实上他们没有特定的藏身之处,每次作案,他们都是在作案现场附近寻找合适的废弃的房屋、夜里没有人的学校或工厂。”
“一定有藏身之处。”“建筑家”非常干脆地说,“只有一处,特定的场所,搜查本部目前寻找藏身之处的方针没有错。”
武上睁开眼看着“建筑家”。他把那本小册子放进上衣口袋里,然后从放在旁边的书包里拿出一个用报告纸订成的本。
“现在,我就讲讲我的意见。”他把那个本递给了武上,“其实这上面也没写什么重要的东西,我讲一讲也就行了,这个本是为了怕你记不下来而准备的。”
“谢谢。”武上把本放在膝盖上,打开了第一页,“建筑家”的字写得很工整。
“对不起,开始时我还得解释一下,说实话,武上君,这起案件对我而言确实挺难的。因为别说是建筑物的整体照片,就连一个房间的房间设计都不清楚。”
“这个我明白。”
“建筑家”可以作为推测结论使用的材料只有栗桥浩美收藏的照片上的零散的图像,像一堵墙、一根柱子、天花板的一部分或地板的一部分。
“尽管如此,我相信自己的推测有百分之七十的准确度,所以我就从这里给你讲……”他苦笑了一下。
“我虽然不能让罪犯特定化,我还是相信这是多数罪犯一起作的案,所以我就把罪犯称为‘他们’。”
“建筑家”身体前倾,把胳膊肘放在膝盖上,两只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
“第一,这系列照片拍照的地点——也就是他们的藏身之处不是一般的住宅,也不是共同住宅,而是一栋单独的建筑物。建筑物的结构在两层以上,房间里面一定有楼梯,楼梯上面很有可能有通风口。”
武上看了看手上的本子点了点头。
“首先我讲一讲不是一般住宅和共同住宅的推测根据,这很简单,因为房间的天花板很高。”
“建筑家”用右手的食指指了指宾馆的天花板,然后晃动着手指继续说。
“被害人坐在椅子上,她们被手链连在椅子的腿上,是不是有这样的照片?而且有好多张。我把这些照片放在一起,数数共有几把椅子。两把。也就是说,这些椅子是经常放在关押她们的房间里的。一把椅子是木框,靠背用的是布;另一把是凳子,但坐的地方形状有点奇怪。凳子就只照到腿,而且只有一张照片能清楚地看到凳子座位的边。”
在他的本子里,他简单画了画这两把椅子的图片,而且还有推算出来的尺寸。
“这个推算出来的尺寸是我把普通椅子的尺寸和由照片中被害人身高推测出的有问题的椅子的高宽进行比较后得出来的,以它为基准,然后把每张有椅子的照片的拍摄高度和角度的数据输入计算机进行模拟试验……”
“建筑家”伸出手翻了翻武上膝盖上的本子。
“共有五十八张照片上有椅子,如果我们把这个房间看成是标准的……也就是说把它假设为在建筑基准法范围内设计的天花板高度的房屋,在这五十八张照片中,最少也应该有二十二张照片把天花板的一部分拍进去,但事实上,在这五十八张照片中只有九张拍有天花板。而且这九张,也是把照相机放在地板上仰着拍摄的。”
武上点了点头。大概有什么样的照片,他记得很清楚。罪犯让被害人趴着,从下面拍她们的脸部。
“所以,这座房子的天花板非常高,超出了普通的标准。首先,它决不会是分块出卖住宅,也决不会是公寓,所以这座房子应该是个人所有的单独结构的订购住宅。这是我得出的第一个结论。”
接着——“建筑家”催着武上翻到下一页,武上按他说的去做了。
“这座单独结构的订购住宅是建在冬季室外温度会降到零度以下、降雪可能性非常大、而且海拔比较高的地方。我之所以这么说,首先是因为它的窗户。总共有六十三张照片上有这座房子的窗框和窗玻璃,虽然只是一部分。其中,共有四十七张照片是把窗框和窗玻璃同时拍进去了。我用放大镜仔细地看,发现了把原来的双层窗框改造成单层窗框的痕迹。改造的时间离现在也不太远,大概四五年前吧。恐怕是主人嫌收拾和打扫麻烦才进行改造的吧。而这座房子使用的都是遮音性和防湿性及气密性都很不错的玻璃。另外,在和窗户改造差不多的时间,还把装在这座房子墙里的嵌入式取暖器卸掉了。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墙壁上还是留下了痕迹。可能是怕费事或是怕花钱,取暖器卸掉之后,也没有重新贴墙布。”
“建筑家”揉了揉鼻子像是要打喷嚏。
“罪犯们——他们连续杀人的第一个受害人是谁?”
“这个问题目前还没有搞清楚。”武上说,“也许是在初台发现的照片中的某个人,或者是另有他人。”
“建筑家”点点头:“现在搞清楚的只有最后一个被害人是木村庄司。”
“是这样的。”
“我觉得这栋建筑物房间的改造时间和罪犯开始杀人的时间应该是同一个时间。当然,这也会有一些细小的时间差。第一次杀人是临时找的目标,这很有意思,罪犯需要一个关押被害人并进行敲诈的场所,可能他们就选定了这座房子。或者,罪犯都是恶魔般的同伙,他们早就准备好了这座房子,然后再去寻找目标。”
“建筑家”的脸都扭曲了,他好像对自己所说的话都深恶痛绝。
“但是有一点是不会错的,那就是罪犯从连续杀人的初期就开始使用了这座房子。因为是连续使用,所以就不可能是租借的房子,他们在内装修上都下了工夫并花了许多钱。如果是租借的房子,是不允许进行改造的。所以,从这些情况可以推测出这座房子属于某个特定的人所有。这是我的第二个结论。”
还没等武上说话,“建筑家”又接着说:“通过对照片的仔细检查,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情况。这座房子的壁纸已经很旧了,而且地板也有脱落的部分,天花板上还装着一个长期不用的照明用插座。这些意味着什么?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这座房子不是平常有人居住的房子。另一种可能是虽然这座房子平时有人住,但人数很少,但房间却很多,所以主人不可能收拾所有的房间。”
“别墅?——住在又大又宽敞的房子里的独居者?”
“是这样的,但我认为别墅的可能性要大些,而且最近有不少人在别墅区定居。”
“冰川高原的别墅区就有许多像你说的那样建在寒冷地区的建筑物,那是一个新兴的避暑胜地。”
“1月份和2月份的气温会降到零度以下,但不是经常下雪。如果没有取暖设备,把被害人关在房间里一两个晚上也不会被冻死。”
武上抬头看了看宾馆的天花板,已经被熏黑了,这说明它已经不再流行。
但是罪犯所使用的这座建筑物看起来也不是太漂亮,但不用怀疑这是某个人的个人财产。
“大概建了有多少年?”
“这只能根据地板的磨损进行推测,但如果地板被换过了,这种推算就是不对的。很少有人会对平常不住的房子或虽然住但不用的房间更换地板的。因此,如果在地板没有被更换的前提下,这栋建筑物最少也有十年到十五年了。”
“也许是罪犯中的某一个人买了座二手别墅。”
“有这种可能,但我更倾向于这是遗产继承或是赠送的。这栋建筑物不便宜,建的时候一定花了很多的钱,遗憾的是我无法了解它的地基部分。”
“建筑家”很懊悔地摇着头。
“但罪犯不应该是这个年纪的人,虽然只靠声音鉴定还无法肯定罪犯的年龄,但从他们说话的方式推测也就是二十多岁,再退一步说,最多也就三十多岁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样的年轻人能靠自己的力量买二手别墅……嗯,有能买得起的,像明星呀、写畅销书的作家呀,总之是年轻实业家。但是如果主人是这些人的话,那他们平常的本职工作就很忙,不会去干这种疯狂的杀人勾当。”
罪犯还得有足够的时间……没有固定工作,能较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时间。搜查本部从开始时就这么认为,武上也同意他们的看法。
“这样的话,我就会想到,会不会是有钱人的儿子或孙子,想到这些年轻人既有钱又有时间的样子。也许本人现在还不是有钱人,但至少可以维持这栋房子。”
武上又翻过了一页:“楼梯和通风口的情况呢?”
“这个问题不是靠照片分析得出的,而是通过作为参考资料的日高千秋的尸检报告搞明白的。她是窒息而死,是被勒死的,罪犯不是用手勒死的,用的是绳子。”
“是这样的,罪犯确实是把她吊起来的,像绞刑一样。”
“是吗?但现在不会再有绞首架了,罪犯大概是用绳子勒住她的脖子,然后从高处把她放下去的。”
“要是在一般的住宅中想把人吊起来的话,最简单的方法和可以做这件事的地方也只能是楼梯。但是如果楼梯上面是普通高度的天花板的话,人的体重——而且临死前人都很痛苦也不会老实——使用挂钩牢牢支撑住本身就很困难。但是如果有房梁的话则另当别论。如果是楼梯上面的天花板有梁的话,则很难想象那里会没有通风口。或者是楼梯上面有天窗,从天窗上把绳子吊下来。如果是这样的话,日高千秋的身体在下落过程中一定会碰到墙壁,所以,她的身体上应该有擦伤的痕迹。可是,尸检报告上却没有这样的记载。”
“那个楼梯没有通往地下室的线吗?”
“有。如果说楼梯上面有房梁的话,这种可能性就非常大,但是还要看建筑物的地点条件。关押被害人的房间有比较高的窗户,太阳光能从那里照进来。这么说来,这间屋不是地下室。罪犯给被害人拍照时没有放下遮光棚和窗帘,万一有人从窗户外面经过一不留神看见房间里面的情形——所以这间屋一定是在一个没有危险的位置上。这样想的话,是不是应该在二楼以上呢?另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院子很大,周围没有人家。还有一点,就是无论关押或软禁谁,在条件允许范围内,都会选择被害人难以逃跑的房间,这是罪犯的自然心理。二楼比一楼、三楼比二楼是不是要更好一些?”
“确实如此。”
“这样看来,二楼就是关押的房间,把日高千秋吊起来处死的罪犯们与其使用从一楼到地下室的楼梯,还不如使用从二楼到一楼的楼梯,这是不是一种自然心理?所以,关于是否存在地下室,只从这些材料还无法肯定。武上君,有必要纠缠着地下室吗?”
武上摇了摇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可能是图像什么的?让我想起来了。你别在意。”
“那些图像确实是很重要的东西。”“建筑家”说,他用一只手揉了揉眼睛,“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细细琢磨那些有问题的照片,当然我的目的是分析房间和建筑物,尽量不去考虑被拍照的被害人。尽管这样,我还是看见了,每天晚上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全都是被害人的脸。”
说完这些话,“建筑家”的眼光变得越发暗淡了。
“我已经说过好多次,在这个案件中,可以作为分析对象的材料太少了,所以我也做不了太多的事情。”
“哎,武上君……”“建筑家”小声地叫着,“被拍照的女孩子没有还活着的吗?”
武上没有吭声。其实现在都不用说了,考虑到被拍照的失踪女孩子的家人的心情,大家只是没有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而已。
“七个人——尸体可能藏在什么地方?”
“哪里呢?”武上说,“你有什么想法吗?”
“一定在这座房子里,武上君。”“建筑家”丝毫没有犹豫。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图像。”“建筑家”说,他又揉了揉眼睛,“我觉得这座房子就像是‘舞台’。”
“舞台?”
“嗯,武上君,你没有看过外国的戏剧吗?”
“无论是外国戏剧,还是日本戏剧,总之我和看戏无缘。中学时代,我也曾被带去看歌舞伎,但我一直在睡觉。”
“是吗?”“建筑家”笑了。
“我特别喜欢戏剧,尤其喜欢看外国的奇迹剧,故事情节很有趣,而且舞美也很好。”
“是吗?”“你最终是去看建筑了?”
“可能吧。大多数戏剧的舞美都很好,奇迹剧多为室内剧。”
“建筑家”歪着头看着天空:“在那样的戏剧中,家是为了隐藏秘密的箱子,这不是一年二年,而是能经过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隐藏了许多秘密的箱子。外国的剧作家都清楚地知道这些事情,还是有历史差异。”
“日本人喜欢用木头、竹子和纸造房子,一般是一代人就要重建一次。几乎没有房子能比主人的寿命长的。但是,在欧美,人们都是用石头和砖建房子,和住在房子里的人相比,房子的寿命要长得多。房子里能住上好几代人,它都成了居住在房子里的人的历史的目击者,它知道不为人知的爱情,它看到了犯罪的全过程,而这些秘密却在以外人不知的形式继续隐藏下去。”
“但如果只是隐藏,还不是住在这里的人的整个的社会生活,所以,在这个叫做家的箱子里,他们要制造一些可以对外公开的内容。这就是舞台。”
因此,住在这个家里的人只要从家里出来,就成为出场演员,故事也在那里进行着。
“当我在看栗桥浩美拍的所有照片时,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种在看舞台剧的感觉。我也说不好……这些照片上的女孩子们从被关进这间屋子的那一瞬间起,就成为一类出场人物,而敲诈她们给她们拍了好多照片的罪犯也是一类出场人物。为了让故事进行下去,他们扮演着做如此残忍的事情的罪犯。”“这是怎么回事?我认为拥有这些照片的栗桥浩美非常乐于做这样的事情。”
“建筑家”急忙说:“那当然,栗桥浩美非常高兴,他非常想做这样的事情,他做到了他想要做的事情,所以,他很高兴也觉得非常有意思。换句话说,栗桥浩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作为一个角色而出现的。”
武上抱起胳膊靠在沙发上,很自然地叹了口气。
“这也就是说,你认为栗桥不是主犯,还另有一人在策划,栗桥只是被他利用而已?”
“建筑家”像是读秤上的准星似地眯缝着眼看着武上:“是的,我是这么想的。栗桥不是主犯,也就是个主角吧,所以在舞台上显得很突出。但是,戏剧中最高明的地方并不是在舞台上,剧作家和导演自己是不会上舞台演出的。”
“戏剧,是创作出来让观众看的东西……”“建筑家”继续说着。
“在这种情况下,最外围、最大的观众是我们,普通的民众和媒体。作为主角的栗桥浩美当然知道这些情况,所以,他的演出具有挑斗性,言语中也充满了一位愉快犯的色彩。这理所当然,因为他是在演戏。“
“喜欢、演出、这个角色,”武上说,“当然不会是强迫。”
“是的,但是……我觉得栗桥浩美是不是真的参与了正在进行之中的杀人案,我还表示怀疑。你不要用那那种表情看我,我讲给你听。”
“建筑家”早就看到武上那惊讶的样子,他把两只手弄得咯咯地响。
“我认为,设计这个舞台的、还不知道他是谁的主犯的第一个观众只能是栗桥浩美。”
“但他不是主角吗?”
“是的,他是主角。所以,武上君,这个身为剧作家和导演的主犯从一开始就为栗桥浩美写了他最想演和最适合他演的角色,是不是?栗桥很高兴扮演主角,扮演主角的他要看看自己的演技,这些照片可能都是由此而起吧。栗桥浩美拍下这些照片就是为了以后能再次欣赏自己所扮演的做如此残忍事情的角色的样子。他就是这么想的,他并没有考虑更复杂的事情。对一个外行而言,戏剧是不是都是这样的?第一个观众不是别人,就是演员自己。这起案件一定也是这样的。”
“被害人的态度也一样——”“建筑家”难过地说。
“她们非常不幸地被选中进入到栗桥主演的舞台上来,她们是共同出演者,也是观众。所以,她们正在扮演着被害人的角色,也看到了在现场正在进行的犯罪剧。而且这个戏剧的效果很好,栗桥浩美非常高兴,而被害人则十分恐怖。因此,剧作家兼导演又在想:应该把这出戏放到更大的范围内去公演,剧团的预演已获得成功,应该把演出升级。”
然后栗桥浩美继续演着,面对更多的观众,他边演边欣赏着自己。
“武上君,这系列案件,就是一场大规模的演出。主犯就是那个写剧本的人,而不是栗桥浩美。”
“他没有这样的头脑……”
“这么说,”“建筑家”使劲摇了摇头,“武上君,听说在车祸之前,有人看见栗桥浩美很奇怪的样子,这一点,搜查本部是不是已经确认?”
有许多证据都证明了,在加油站栗桥浩美想要和一对年轻夫妇接近时的恐惧和站立不稳的样子,高井和明扶着栗桥坐进了车里。
“就是这样的。这就证明了栗桥只不过是个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演员。”
“他是演不下去了吗?”
“栗桥对自己所扮演的杀人犯的角色已是自家中毒了。演员应该演各种角色。非常严肃的石部金吉也演过调戏女孩的流氓,还演过连只虫子都不敢杀但却是个连环杀人犯的角色。当演一个角色时,演员就要变成那个角色。但无论多么投入地去演戏,当演出结束后自己还是自己,实际上,自己既不是流氓,也不是杀人犯。对方也是在演戏,只不过为了让现实中没有的事情现实化而一起演出,只是共同工作而已。”
但栗桥浩美的情况却不一样。
“他是真的杀了人,被害人也不只是演快要死的角色,而且真的死了。所以,在栗桥浩美的演出道路上是死尸累累,他能闻到尸体的腐臭,他的手渗透着死者的血迹。”
“建筑家”把自己的两只手放到眼前仔细地看。
“栗桥浩美凭自己的冲动多次诱拐并杀人,我想也属同样的自家中毒。但在这种情况下,对方的想法却不太一样。做了坏事,不能留下证据被逮捕,不能让关押的被害人逃跑,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诱拐现场。但栗桥浩美并没有意识到这些问题。虽然他的心理极不稳定,但至少还没有失败。为什么要这么说,是因为他是按第三者写的故事情节演下去,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冲动或感情而演。”
武上皱了皱眉头,他觉得头有点疼:“栗桥——他不想当主角了吗?”
“他不是不想当主角,不管怎么说,还是非常有意思的,这是很适合他的角色。但是应该说他已经没有正常人的感情了。”
“建筑家”说着,又用两手揉了揉眼睛。
“我把话扯远了,但是武上君,这是我的意见。对罪犯们来说,这间房屋所在的建筑物不只是他们的藏身之处,应该是一个有更深意义的地方,是舞台。这个舞台还有后台,演员演完自己的节目后都会回到后台,导演也是在那里控制着所有事情的。”
“所以?”武上问,没等对方回答,他自己又说,“你是说被杀的被害人的尸体都藏在这个家里?”
“建筑家”用力地点了点头。
“也许是在院子里,也许是在你说的地下室里,或者是在房顶里面,或者是有一个特别大的冰箱。总之,尸体决不会在外面,全都在这个家里。因此,如果能找到这个地方,就可以发现他们演出的舞台。这样一来,所有的问题都会不解自明。”
“如果是按你说的这样,”武上深深吸了口气,“这位剧作家兼导演一定也在这个舞台里?”
“当然在,这里是他的地方,是他的根据地。”
照片上那些被害人的模样又回到武上的脑海里。干这种事情的地方,这里是根据地,这里是舞台。这里——“也就是说,这个家伙——真正的罪犯、写剧本演戏的家伙不是高井和明,这是你的意思吗?”
“建筑家”难过地说:“是的。在这个问题上,我和《另一位杀人犯》的作者纲川浩一的看法完全一致。能做这种事情的人决不会是善良、非常有力气但对社会根本不了解的开荞麦店的高井和明,绝对不会是他。我认为,对这位剧作家兼导演而言,高井和明不过是一位来客串角色、能使舞台效果更明显的一个人。”
武上试着去想象“建筑家”所说的这种舞台剧,连续杀人这样的大型节目,观众是全国民众。确实,所有的人都在神情紧张地关注着这一案件的进展情况。被害人,还有其他出场的人——就像是被魔术师从观众席上选到了舞台上帮助自己一样,罪犯选中了她们,让她们扮演自己最适合的角色。
这样的话,那么被害人的家属也只能是作为配角出场的了,他们的悲哀、愤怒和叹息都是这场舞台剧的整场音乐中的一段。这位罪犯,也就是导演还让他特别感兴趣的被害人的家属有机会单独演唱或演戏。例如,有马义男……
武上睁开眼睛:“那原因是什么?”
“原因?”
“是的。罪犯——导演创作这种戏剧的原因,换句话说就是动机,没有动机他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吧?”
不知为什么,“建筑家”把头扭向了一边。这个问题可能是“建筑家”自己都难以解答的。
“罪犯不是想杀人,”武上不紧不慢地说,“根据你的看法,他们只是想弄出点事来,也就是创作。但他们的动机是什么?”
“建筑家”看着桌子回答:“武上君,创作活动是不需要动机的,你可以去问作家,或画家,你要问他们为什么要创作的话,他们的回答应该是一样的。”
因为他们想创作……
两人都不说话了。虽然大厅里很安静,但这种沉默还是有点太明显了。就连服务台里无聊的服务员也都注意到了武上他们这边。这种不同寻常的沉默似乎也波及到了他们。
“果真如此,这将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武上小声地说,“建筑家”默默地点点头:“如果这个家伙只是因为创作家的热情而去演出杀人剧的话,那他根本不会有丝毫的罪恶感。这样的话,他们也很少失败,很少绝望。”
武上想,作为案件调查,应该寻找罪犯所犯的错误。犯罪是困难的一件事,就算在这个社会上,犯罪也是最困难的工作之一。无论再聪明的罪犯,在犯罪过程中也不可能没有一点失误,不可能有完完全全的犯罪。而作为追查罪犯的警察应该把他们所犯的错误作为一个一个的路标,变成能打进他们立脚点的钉子,变成轮胎的一个小孔。
但是,罪犯为什么会犯这种将危及自身的错误呢?有的是因受良心谴责而导致方法错误。正如“建筑家”所言,有的罪犯是因为对自身的罪犯产生了中毒症状而自取灭亡的,最近越来越多的罪犯并没有“良心”这个概念,而是凭冲动去犯罪。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罪犯根本没有道德观和伦理观,只是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平常的事情;罪犯本能地理解这和善恶没有关系,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是和平常生活不太一样。他们反而不会刻意去隐藏自己做事的痕迹,而只是凭感性行动。结果,给追究和常识差异的人留下了许多重要的线索。
但不管怎么说,目前已经掌握了的罪犯的形象都和“建筑家”这次所提出的真正罪犯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因为这个真正的罪犯是以创造和平常不同的舞台为目的。他——大概是个男的吧——最终的目的既不是杀人,也不是关押虐待女性,他是要把这么大的一件事搬到舞台上,吸引观众并让他们疯狂。这样的话,他怎么会受良心谴责呢?因为从开始就是和平常不一样的演出,所以,为了让演出完美无缺,他会重新修改剧本,根据事态的发展及他所选定演员的个性和力量重新设定场景,重新准备台词。
舞台剧仍在进行当中,不要指望因为什么原因会不小心出现一些错误。这个真正的罪犯和其他罪犯的目的完全不同,警察必须采取和过去完全不同的方法来寻找线索。
武上突然想起了大川公园事件中的垃圾箱来。他曾经和条崎说过,这个罪犯会不会是想把无家可归的人捡到那只断臂的情形拍下来呢?
当然,也许他拍了,也许他没有拍。即使没有拍,也算不上是个失误,那只是一场不够生动的演出。但是,如果已经拍了的话,那就是精心设计的重头戏,将在舞台上大放光彩。
是的,对于这位真正的罪犯而言,就算演出落空,或是选错了演员,或是台词不够生动,但观众毕竟是在外面,还是不可能找到让这个舞台剧结束的失误。只有一个人能让演出结束,那就是这出戏的导演。
“如果观众都离开的话……”“建筑家”小声地说,“导演也只能谢幕回家了,暂时效果很明显,但当大家都看够了以后,他会再考虑大家不同的兴趣,他也会感到为难的。”
但他不会有丝毫的罪恶感。
“你刚才说全国民众都是观众。”武上说。
“是的,是这样的。”
“那么警察和媒体同时也是作为观众而出场的了?”
“建筑家”并不觉得好笑:“是的,当然是这样,他们也被搬到了舞台上,他们的行动也在导演的预料之中。不只是警察,只是想看看事态发展的普通观众在任何时候参加进去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这就是舞台剧,观众参加型的舞台剧。”
“建筑家”看了看武上夹着的那本书:“这本《另一位杀人犯》的作者纲川浩一就是一个典型。他对节目中不合情理的内容非常生气,他不由得从观众席上站了起来。在这一瞬间,他也发挥了作用。又多了一位出场的演员,今后事情的发展一定会有变化的。但是,真正的罪犯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当然希望有人对高井和明与此案有关提出异议。”
“那么……”
“你先看看这本书吧。”“建筑家”的心情似乎很不错,“然后再回过头去想,栗桥和高井死于车祸纯属偶然事件,真正的罪犯也就是导演一定非常惊讶,他决不会想到这两个人会以这种方式死去。”
“这么说来,在栗桥和高井死于车祸之前,一定还有另外的情节?”
“那是当然。遗憾的是我们无法得知那是什么样的情节,但在已经消失的故事情节里,高井一定担任着重要的角色。”
武上扬了扬眉:“你是怎么看待高井为什么要和栗桥一起行动的?”
“建筑家”看着武上的书包:“那本书,你看到第几章了?”
“第三章。”
“书上不是已经写着了吗?我同意作者的看法。”
纲川浩一是这样认为的——高井和明发现栗桥浩美和这一系列的案件都有关系,于是他想让栗桥去自首,但他的想法让那个真正的罪犯X发觉了,X对他起了戒心,于是把他置于一个非常危险的环境中——
“按纲川浩一的说法,高井有可能是受到X的胁迫?”
“建筑家”摇了摇头:“无论哪种说法都只是推测,但从已经掌握的高井和栗桥的关系及高井的性格可以看出,即使他没有受到要杀他家人这样的直接威胁的话,高井也不会向警察报案的,除非栗桥已经离开了X并和他断绝了关系。高井想保护栗桥、帮助栗桥,他想用伤害最小的方法把栗桥拉回现实中来。”
武上略微皱了皱眉头:“就好像你亲眼看到似的。”
“建筑家”哈哈大笑起来,他的声音在空荡荡在大厅里都有了回音。
“是吗,你说好像是我看见的,你是不是希望我能看见?”
“你和纲川的意见是不是太一致了?”
“建筑家”马上用他当刑警时的眼光看着武上:“我是在有自己的意见之后才读他的书和听他谈话的。从一开始,我就坚信栗桥是主要角色但不是主犯,另有一个编写剧本的家伙。如果我的想法没错的话,早晚会有人以某种方式提出高井和明无罪的意见,这也许正是罪犯所等待的。就在这个时候,纲川浩一出现了。”
武上从书包里拿出纲川的书,书名是《另一位杀人犯》,不用说,它的意思是说高井和明也是真正罪犯X的一个牺牲品。
“武上君是不是说过搜查本部也有人坚持认为主犯是另有其人?那他们又把高井和明放到什么位置上了?”
“有各种说法。有人认为高井非常不幸地在一次偶然中和栗桥一起活动,他根本不了解案件的任何情况。还有人认为高井非常清楚栗桥和真正的罪犯X的事情,他不能违背他们,是一个束手无措只能旁观的第三者。”
武上把书放到了桌子上,又重新点起了一支烟,并向“建筑家”讲述了互联网上剑崎龙介网站的情况。“建筑家”的眼睛一亮。
“武上君准备怎么办?”
“我让我女儿把这内容拷下来,准备一些线索。如果能和这些写未遂事件报告的女孩子们互通电子邮件的话,可能会好一些。”
“建筑家”点了好几下头:“这件事你向搜查本部报告了吗?”
武上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不报告?这也许能成为重要的证据。”
“搜查本部根本不会相信从互联网上了解到的情况,你只要回忆一下你当刑警时候的想法马上就会明白的。那是一个虚拟世界,什么都可能会出现,从那里掌握到的情况的可信度是很低的。”
“但在我的经验中,也有过匿名线索关系到重大案件的情况。”
“确实有,但那能有多大的可能性?一万分之一吗?和这些相比,互联网上的消息的可能性会小得多。如果真的要进行调查的话,稍微做一做就得一两年时间吧。”
“建筑家”嗯了一声,然后笑眯眯地说:“所以你就利用自己的女儿?”
“这只是我个人的调查,我是负责编辑工作的,和本部的搜查工作没有任何关系。做我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应该不要紧吧?”
“建筑家”的笑声越来越大:“武上君,如果你和写未遂事件报告的女孩们见面,她们告诉你袭击自己的两个人中有一个长得非常像栗桥浩美,而另一个根本不像高井和明,这个时候,你会怎么办?”
“什么也做不了。”武上说,“如果只有这个证据的话,那还是什么也做不了。这是目击证言,而且是后出来的,一定会被认为是靠不住的证据。首先,把未遂事件中的两个人假设为这起案件的两名罪犯本身就有问题。而且像这种把女孩子逼进车里进行强奸的两人组合也到处都是。”
“那你为什么还在意剑崎的网站呢?那不是浪费时间吗?”“建筑家”说。
“我,这个……以前我还说不清楚,通过今天和你的谈话,我好像明白了一点。我有兴趣,所以进行调查。”
“什么兴趣?”
“这起案件对社会所产生的影响。”一口气说完之后,武上笑了,“这是不是太抽象了,你等一下。”他仰起了头。
“这么说吧,这次罪犯犯的是前所未有的罪行,他们在实况转播连环杀人案。在转播最热闹的时候,有两个人不可思议的死了,给人们留下了一个谜。如此不合情理的故事究竟会在正常生活、和案件没有直接关系的人们的心里产生什么样的感觉——我想知道答案。尤其是和被害人年纪相仿的女孩们对这些混账罪犯及他们所存在的社会是怎么想的?这起案件会产生什么样的不良影响?有什么样的负面影响会被继承下来?”
互联网的未遂报告也许根本就是个错误,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谎话,但即便是这样,去探究一下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错误或谎话也是很有意思的。也许是他们认为,尽管这是不现实的,但还是有必要让社会接受目前还未曾发生的一些事件吧,所以,他们就写出了这种报告。
武上认为,进行这种创作的力量其实不是别的,正是和让罪犯犯这种罪的动力一样的力量。
沉默了一会儿,“建筑家”说:“怎么样,武上君,在听我说之前,你是不是有一种感觉,这起案件好像就是一件仿制品?”
“好像是吧……”
“是的。所以,武上君,这就和你想知道一部成功的戏剧究竟什么地方吸引观众和它是靠什么来刺激观众是一个道理。”
“建筑家”伸出手拿起了书。他打开第一页,上面有纲川浩一的照片。
“这是新出场的人物。”他小声地说,看着武上,“武上君,真正的罪犯X迟早会和他接触的,只是我不知道他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接触,但一定会接触的。”
武上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
5
刚到农历二月,塚田真一就去拜访有马豆腐店。刮着寒风,天气很冷,从最近的车站到住处也就五分钟的路程,但真一还是冻得手指都没了知觉,耳朵也冻得很疼。
这是一家小巧玲珑的有点发旧的店面,前面的窗板已经放下来了,窗板上贴着一张手写的纸条。
“各位客人:长期以来,有马豆腐店承蒙各位关照,今年1月30日本店歇业。对曾经关照过本店的各位客人,我谨表示深深的谢意。店主敬上。”
这好像是有马义男自己写的,但字写得不算太好。
真一一回到石井夫妇家就给有马义男打了电话,是一个男服务员接的电话,真一报上名字之后,他有点吃惊,然后就去叫有马义男了。
——你好。
光听声音,老人好像很有精神。他的语气很平静,和从《日本文献》编辑部回来的路上在公园里谈话时一样。
真一告诉他自己已经从前烟家搬了出来,回到了石井家;他还说虽然通口惠可能会找来,但他已决定不再逃避;他之所以能这么做,是因为和有马义男的谈话。如
果面对面的话,真一可能会不好意思,但在电话里则不要紧,所以,他是照实说了。
——嗯,是吗?
老人的回答很简单,这让真一有点意外,他觉得有点扫兴。因为他原以为老人这次一定会说真不错、坚强一点等他这个年纪的人应该说的话。
——这样的话,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回学校上学吗?
——还没决定,这还要和叔叔阿姨商量一下。
——是吗?那你一定很闲,这样吧,你到我这里来帮我吧,勤工俭学。
老人又说,我已经决定把有马豆腐店关掉了。
——在这之前,我和你谈话时就已经决定把店关掉了,整理工作也很麻烦,所以需要人手。
真一犹豫着没有回答。老人又接着说。
——寂寞的人可以互相安慰一下,是不是?这样的勤工俭学不太好招到人的,有时还要请便利店的人帮忙,也不是什么太重的活,都是一些零碎活。
真一明白了,有马义男对他如此热情,是因为他担心自己。从这种担心中,自己也许能学到什么,这种心情很强烈。但是和他一样,真一也担心有马义男。
因为纲川浩一的《另一位杀人犯》这本书已向社会发行,所以,这个时候,连环诱拐杀人案发生了戏剧性变化。高井和明不是栗桥浩美的同伙,当然他是被牵连进
来的被害人,真正的罪犯X至今仍逍遥法外——围绕纲川所提出的新的看法,连日来,电视和杂志都进行了大规模的报道。
电视里也播放了许多记者涌到有马义男家的情形,记者问他如何看待纲川的看法?有什么意见?面对麦克风,有马义男什么也没说,只是请记者们回去。22日纲川
上了电视之后,有马豆腐店至少有两三天不能营业。因为他已决定月底关门,所以他希望能清静一点。
日高千秋的母亲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但无论大门口的门铃怎么响,她都不开门。如果说她是肇事者,她也许太可怜了,确实是她引起的。那位叫浅井佑子的假律
师及她和纲川浩一的见面,虽然没有被大肆宣传,但其后续报道也都成为最近新闻的内容。如果不是摄影周刊的报道,这件事也不会让警察知道,但这条消息也决
非空穴来风。
果然,浅井佑子和她的那位男伴都是诈骗犯,他们只是想把被害人的家属集中起来、让他们提起损害赔偿诉讼、然后骗取所谓的“开工费”。浅井佑子以涉嫌诈骗
被警方逮捕,但那位男伴虽然身份已经查明,但本人却在逃。两个人都有诈骗和伪造文书的前科。
真一曾看过一个电视节目,里面有一位嘉宾是真正的律师,他非常生气。他担心今后还会出现以恶性案件被害人家属为目标的同类诈骗案,只要有人想出了一个办
法,就会有别人重复使用,而且每次使用,其水平也越发高明和巧妙,这也是社会的一个普遍情况。
“身边的亲人成为犯罪的牺牲品,突然遇到这种不幸悲剧的人本来就很少,所以,无论是被害人本人还是他的家人,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也是很正常的,因为他们没有先例可效仿。因此,他们对表面热情其实是恶毒之人也是防不胜防。大家都很气愤,建议要帮助受害人,但最后值得信赖的还是人情。因为担心被人骗而怀疑,这样的说法是不合适的。”
这位律师生气地解释着,为了不让像这次事件中的不法之徒再害人,他建议政府和各自治体应该尽快建立援助犯罪被害人及其家属的专门机构。
“在这次事件中,当日高千秋的家人最初听到浅井佑子所说的话的时候,如果能找到一个可以信赖的地方去商量,看是不是真有这么个人,也就可以防患于未然了。”
最后,他仍是非常气愤地总结说,律师协会今后也应该讨论对这种案件的对应措施。
出现在另外的新闻节目中的三宅碧的父亲,虽然比那天殴打高井由美子的时候显得冷静多了,但人却显得憔悴多了。他说自己不愿回忆关于那位要提起损害赔偿诉讼的名叫浅井佑子的事情。当记者问他关于纲川浩一写的《另一位杀人犯》这本书时,他说自己没有看过这本书,警察也正在调查之中,外行人说的话没有什么可信度。
“但是如果真的另有一位真凶X存在,你会怎么样?”
面对这位穷追不舍的记者,三宅碧的父亲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如果?我考虑的‘如果’不是这件事,我每一天每一天,甚至在每次呼吸的时候都会考虑的‘如果’不是这件事,我考虑的只是‘如果’我这样的话、‘如果’我不这样的话,三宅碧今天是不是还会活着?全都是这样的‘如果’,我没有时间去想别的‘如果’。”
真一曾经告诉过前烟滋子,被害人家属的心情都是这样的,三宅碧的父亲所说的都是实话。
没有时间考虑其他的“如果”,毋庸置疑,这句话是真实的。但是,对于纲川浩一所提出的新的看法也不是不去考虑的东西。如果没有时间,他也不会考虑不得不考虑的问题。虽然三宅碧的父亲是那样回答那位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的记者,但他心里一定也会考虑的,当然包括纲川浩一提出的“如果”。如果真的另有真凶该怎么办?
有马义男也一样。
义男认为真一还年轻,所以才担心他。真一则是非常尊敬义男,为他的年纪大而担心。如果有自己能做的事情——也许没有,但他都希望能帮上忙。义男当然不承认,他只是让寂寞的人在一起互相安慰,其实自己是没有事的。
就这样,真一去了有马豆腐店——前有马豆腐店。
义男告诉他,他家的大门在窗户左边的窄胡同的最里面,没有铺装,只够一个人走路,说是胡同,其实就是房子与房子之间的间隔。一走进胡同,就听到了有马义男的声音,他在和人说话,好像家里有客人,是个男人的声音。
原来是厨房的拉门开着,真一偷偷往里一看,有马义男也正好往这边看。他叫了一声,老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坐在老人对面的钢管椅子上的客人也回过头来,欠了欠身子。他是一位穿着西服的大块头的男人,大概三十多岁吧。
“啊,你来了,快进来吧。”有马义男走了过来。
“你好。”真一又是向有马义男又是向客人打了声招呼。也许是觉察出来了,有马义男向客人那边轻轻摆了摆手。
“这是搜查本部的刑警。”义男解释说,“他们今天去医院看望真智子了。”
那位大块头的刑警站了起来,一点也不奇怪地对真一说:“你是塚田君吧,我叫秋津。”
因为这起案件的缘故,真一见过他,但他真正能把名字和本人对上号的只有一位叫武上的中年刑警。真一也有礼貌地问了好。他对这位叫秋津的刑警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单凭他去医院看望古川真智子,也能给他打很高的分数。
“回来的时候,他顺便把真智子换洗的衣服和其他零碎东西捎过来。”
有马义男又端出一把钢管椅子让真一坐。真一边坐边对这家店的空空荡荡表示惊讶,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周围。
“大型机器已经全都搬走了,”有马义男有点凄凉地说,“只剩下油炸锅,已经很旧了,准备扔掉了。”
确实如此,在对面的墙角,放着一台用小型传送带连着的细长型机器,机器整个都黑了,可能是让煤烟熏的吧,到处都是油渍。
“真的是要关门了。”秋津说,他关心地看着有马义男,“在很红火的时候关了门,确实有点可惜。”
“不是这样的,其实最近豆腐店的买卖已经大不如从前了。”
“和案件没有关系吧。”
“但对客人而言却有关系,也不能怪他们,我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到别的地方另开家店不行吗?”
“不行不行。”有马义男摇了摇头,“我已经七十二岁了,不可能再去别的地方从头再来。”
他的话一点都不虚伪,非常真诚。刑警秋津可能是负责有马义男的吧。仔细想想,有马义男不只是被害人的家属,他还和罪犯通过几次电话,是这起案件重要的证人。
“塚田君,你是来给有马先生帮忙的吗?”
秋津问真一。真一默默地点了点头。看上去,秋津是个豁达的男人,但不知为什么,真一有点怕他。不太舒服——他心神不定地看着四周。突然,他发现一本翻开的《另一位杀人犯》就放在旁边的办公桌上,好像还没有读完。
“塚田君,看过这本书吗?”
秋津发现真一的眼睛盯着书,于是他就问真一。他的反应有点太快了。
“没有看过书,但在电视上看过。”
“听说作者也上了电视。”
真一问有马义男:“有马先生,您都看完了吗?”
“没有,看了一半。”
“我看还是不要看的好,”秋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这么写也没有什么确实的证据,还容易引起不稳定的情绪。”
“我反对这种不负责任的做法。”秋津不屑一顾地说。
“他根本没有考虑受害人的感情。”
真一明白了。这位叫秋津的刑警去看望古川真智子,就是为了把这件事告诉有马义男。现在有人大胆提出了和搜查本部调查方针完全不同的看法,他是来看看这件事会对被害人家属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过了一会儿,秋津站了起来,说他还要回搜查本部。有马义男再三道谢并把秋津送出门去。这个时候,就剩下真一和他两个人了。有马用有点疲惫的声音说:“警察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本书?”
真一吃了一惊:“你也感觉出来了?”
“是的。但是,这位叫秋津的年轻人并不是什么坏人,他以前就去看过真智子,每次虽然都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他也会把搜查本部的进展情况告诉我。”
真一走近办公桌拿起了书。打开的这一页正好是事故现场“绿色道路”的照片,悬崖边的急转弯和碰坏了的护栏。
“你看到这里了?”
“不,我已经全部看完了。”有马义男笑了笑,“秋津不太喜欢,所以我就骗他说只看了一半。”
“——你看了之后,有什么感想?”
“还没想清楚。”
“还没……”
“我不知道他写的究竟是不是真的,这和警方的意见完全不同,虽然是全都看完了,但还不能无视它的存在。看来,只有自己进行调查了。”
真一目不转睛地盯着有马义男那瘦瘦的脸。
“有马先生?”想知道真实情况,所以想和高井由美子见面的老人。但是……
“我觉得自己很像前烟滋子,”老人干脆地说,“收集材料真的就那么难吗?见见本人听她说说就可以了吗?我想还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
真一一下子还想不明白。
“真的吗?”真一不由得问他。他总觉得有马义男在开玩笑,但老人的表情非常认真。
“真的。”
“自己进行调查——具体你是怎么考虑的?您打算先去见谁?”
老人用手揉了揉鼻子。
“第一个还是高井由美子。”
“那个人如果还是那种不正常的态度,您该怎么办?”
“不会再有那样的事情了。”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那次事情之后,她给我打过电话。”
“高井?”
“是的,还有……写这本书的纲川也在电话里和我说了几句。”
真一把书往回翻,看着作者的照片。这是一个给人印象不错的年轻人。真一觉得有点像是定做的,他自己问自己,这是为什么而定做的呢?还是为谁定做的呢?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些问题?
“她在电话里哭着向我道歉。”
“哭是高井由美子的一种武器。”
真一的口气很尖刻,有马义男又揉了揉鼻子。
“纲川浩一说了些什么?”
“他也还是向我道歉,他说是前烟告诉他我们在旅馆聚会的事情的,是他自己把这件事又告诉了高井由美子,所以他对事情的发生是有责任的。”
“如果只是道歉就可以的话,那么就不需要警察了。”
“好了,不要再生气了。”有马义男拉了拉椅子。水泥地面发出拖动椅子的吱呀吱呀声。
“我让你来勤工俭学,也许是个错误。”
真一的眼睛看着办公桌,他没有看有马义男。
“但是,我……总想和你好好地谈一次。当然,我和你都是不幸事件被害人的家人,但我们的态度却不一样,这是因为让我们难过的事情是两件根本不同的事情。
所以,即使谈了,也未必就能有什么帮助或好处,但我总觉得对你放心不下。所以只好多管闲事了。”
真一小声说:“就算是多管闲事,我也很高兴。”
“是吗?”
“因为我也要多管闲事。因为我是担心有马先生,所以才同意来这里勤工俭学的。”
老人笑了。那笑声温柔欢快,真一不由得回过头来。
“你担心我?谢谢。现在我俩就像是比赛做游戏,我们打了个平手。”
“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我真的有这种资格吗?”
有马义男连忙摇头:“不要紧,不会有这种事的,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是不是经常说这样的话?”
“说这样的话……”
“说自己没有什么什么资格。虽然自己想了很多也做了很多,但自己的心里却藏着想做事情的动机,说这是错的。”
的确是有点像。真一不由得笑了。
“你经常说这样的话,”有马义男笑着继续往下说,“我是觉得无法理解,但又没有办法。有必要这么做吗?所以,在这之前,我曾和你说过,不要去深入分析自己想做的每一件事情。担心就是担心,多管闲事就是不能不做的多管闲事,这样不就可以了吗?”
真一靠着桌子,眼睛盯着地面。灰色的水泥地面扫得很干净,但到处还是能看到污渍。三十年了、四十年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马义男就在这上面做豆腐和卖豆腐。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这些污渍就是有马义男的脚印。他年轻的时候也像现在这样吗?他像真一这么大的时候呢?他也是不去深入分析自己的乱七八糟的想法而只是干活、干活吗?他是那种认为只要认真生活就不会有什么坏事情的人吗?
所以,就算到了今天、什么都没有了的今天,虽然他认真生活但还是遇到了如此不幸、自己清楚意识到非常讨厌这种事情的今天,他还能如此坚强。因为他原来就是这种坚强的人。
“为了降临到自己身上的不幸而恶战苦斗,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有马义男换了一种口气,平静地说。真一总算抬起头看着老人了。看着真一的脸,有马义男点点头。
“大家都在这么做,我也在做,三宅碧的父亲、日高都在这么做。虽然我们被那位假律师欺骗了,但我们还是应该从那种困境中重新站起来。”
真一想起了那天三宅碧的父亲边打高井由美子边说的话了。滚开、我要为三宅碧报仇……
“我去向别人了解情况,也许什么也做不了,而且警察可能还会不高兴,但我已经讨厌这么什么也不做地待着。我花时间去见许多人,了解情况,也许结论还是像警方所说,怀疑高井和明,我会更加生气,而且这样一来,我这老头做的事情,完全是浪费时间走弯路。但就算是这样,我也无所谓,就算是我的垂死挣扎吧。从
开始我就明白,我自己所做的一切全都是垂死挣扎。这样做既不能让鞠子活过来,也不能让真智子恢复正常,什么事情也不会回到从前。是不是这样的?如果想得到什么的话,那这一切都将是徒劳。”
徒劳……但是……“尽管这样,但我还是想垂死挣扎,我就是想做点什么。鞠子、真智子和我从来没有想过会遇上过去只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伤害和痛苦的事情,至少没有想过会受如此严重的惩罚。而现实就是鞠子被罪犯残忍地杀死了,真智子的精神也失常了,我的店也没有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我不想呆呆地坐在这里,考虑自己该如何了却残生、只有一点点时间的残生。”
“可是,无论您做什么,结果可能都是一样的。”真一说,“有马先生,你刚才是不是这么说的?”
“是的,我是这么说的。但现在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结果。结果是没有道理的,是很难理解的。对这一点,我已经想得非常清楚,但是得出结果的过程很重要。我不能再如此被动了。”
义男靠近了真一。
“你是不是有一段时间在帮前烟滋子?你不是也说过你想知道为什么会发生如此残忍的事情?”
真一使劲地摇着头。“我只是说说而已。”
“好啦,因为在想要帮助前烟的时候,你确实想做什么事情。”
“不是这样的!”真一大声地回答,“我不会有那种积极的态度的,我待在前烟那里,确实是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她那里也很方便。所以,在她写报告文学的时候,我非常讨厌看到或听到有关犯罪的事情,因此我才出去勤工俭学的!后来我就打算搬出去住!”
“但是,你为什么又留了下来?为什么那个时候你没有马上搬出来呢?”
“高井由美子出现了——她和滋子说了好多——所以我。”
真一的舌头不听使唤,他说不出话,咽了口唾沫。
“我担心,担心滋子会全听了她的话,担心滋子写文章的时候会完全不考虑被害人家属的心情,所以我留了下来。虽然大家都没有说,但被害人家属一定都很难过,案件还没有调查清楚,一定都会责备自己所做的事情而苦恼。在这种情况下我留了下来,是想监督她,让她不要写那些没用而且非常愚蠢的文章。”
“这么说来,你不是想要做点什么吗?我觉得你当时想的一点都没有错。”
“但是,我真的是没有下决心回到石井家,所以就把由美子的事情当作借口……”
“瞧瞧,又来了。”义男摇了摇头。“又开始了,‘真的’,‘真的’就是这样的。好了,你别说了。你那个时候的想法是真的,那个时候那个地方的你才是真的你。”
真一沉默了。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嘴巴在发抖。“你在任何时候都想着要做什么。你一直在寻找能让自己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中重新站起来的方法。在每一个瞬间,在任何时候,你都觉得自己的方向是对的,但稍往前走,就变得很艰难,你马上就觉得这是一条错误的路,也会开始说它不是真实的。就好像是如果你每次不说‘这不是真的’就会被人训斥似的,但谁也没有训斥你。所以,你的人生就是你自己的。只有过去的灾难不是你的,以后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不要去问任何人,为了自己应该自己好好想一想。”
“但我的情况和有马先生不一样!”真一叫了起来,“我是因为我自己……”
“你们家发生的事情根本就不是因为你才发生的。”
他的话斩钉截铁,决不是大叫也不是生气,但它有一种力量让真一沉默。有马义男说:
“确实,是你不小心说出去的,但你好好想一想,这是和朋友的谈话。也许你没有听父母的话,把他们不让说的事情说了出去。但是,这件事情就坏到你要受到如此严重的惩罚吗?你可以换个角度想一想,如果是我处在你的位置上,你会责备我吗?和杀了家里人的罪犯相比,我不过是多说了几句话,虽然不是太好,但你会责备我吗?”
“不会责备。”——义男说。
“你刚才说过,我们这些活下来的被害人的家属都在责备自己,是的,我也是这样,日高和三宅碧的父亲也会是这样的。如果这样就好了,如果那样就好了,我们光是考虑这些。你之所以会首先想到这个问题,就是因为你在自己家人这件事情上在责备自己。而且你还觉得你有理由责备自己,而我们则不是这样的。但是,你错了。在我看来,你没有理由责备自己,一点都没有,我们也都一样。”
义男边数着自己的手指头边继续往下说。
“和你一样,自从案件发生以来,我也一直在责备自己,想了许多问题。在古川离家出走的时候,如果我劝说真智子和鞠子到这里来和我一起生活,可能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了;在鞠子下落不明的时候,我应该大声说出来,在电视上播寻人启事,也许在鞠子还活着的时候,罪犯就会和我联系;在罪犯打来第一个电话的时候,我应该按罪犯所说的去做,不要自作主张,向警察报案,也许能救出鞠子——”
“有马先生,”真一打断了义男的话,“你错了,那个时候鞠子已经……”
“我知道,这种话就不用再说了,但我不能不想,也没有什么理由。我心里在想,因为我没有这样做,鞠子才会死去;如果我不这样做的话,鞠子也许就不会被杀死。我每天只能想这些。是不是?一样吧?如果你要是责备自己因和朋友谈话而使家人被害的话,那我是不是应该责备自己没有按罪犯的要求去做而导致鞠子的被害呢?”
义男歇了口气,然后深深吸了口气又接着往下说:“但是这都错了。为什么是错的,这是因为真正杀死鞠子的不是我,杀死你家人的也不是你,是别人,是罪犯。我们不能忘记了这个,绝对不能忘记。”
真一的腿在发抖,他蹲在地板上,两只手抱着头。有马义男也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真一的身边。然后也蹲在真一的旁边。
“杀人之所以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不仅是因为罪犯杀了被害人,而且还因为像你、我、日高和三宅这样活着的亲人也会被慢慢地杀死。杀死我们的不是杀人犯本人,而是活着的人自己把自己杀死了。我已经厌倦了。我之所以只会责备自己、慢慢被杀死,就是因为自己不是一个能忍耐的坚强的人。我是个懦夫,我无法忍受自己所遇到的不幸。”
义男轻轻地把手放在真一的头上:“这一次你来帮我,你离我近一些,只要看看我这个老头的垂死挣扎就可以了。不光是你,所有面临这种情况的人都在折磨着自己。如果你明白了这道理,也许你就会原谅自己了。”
老人用手轻轻地摸着真一的头。
“最让你难受的人不是通口惠,而是你自己。她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才追着你。看到你因为责备自己而痛苦,她也许就能被救了。”
真一抬起头看着老人。老人的脸有点模糊:“被救?……”
“是的,她也许会觉得这个不幸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不是自己的不好。”
“我们彼此都是牺牲品。通口惠曾经这么说过。”
“你已经决定不再逃避,”有马义男说,“这很好,这是一个非常英明的决定,但如果是讨厌被人欺负而决定不再逃避,仅仅是因为欺负的缘故还是不行的。如果继续被人欺负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事情的。所以,如果只停留在不再逃避的想法上,也不能说她就不再欺负你。是的,我自己责备自己,认为自己负有责任。也有人不是这么想的,还是认为自己是有责任的,这也没办法。因此,自己是在使劲地伤害自己。所以,从今以后我们不能再这样了。我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伤害自己了。现在我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但我一定会拼命地去想。”
真一小声地说:“如果我这么说的话,那家伙一定会要求我去见她那混蛋父亲的。我自己觉得不好,见到通口惠以后不会同意的。”
“你可以这么说,我自己知道该如何解决自己的心灵创伤和罪恶感,所以不会接受你们的命令,你们也应该自己考虑如何治愈自己的心灵创伤,不要把我当做救你父亲的工具。”
不要把我当作救你父亲的工具——真一欲言又止,只是像在发抖似地叹了口气。但是,真一很久以来的这场病快要治好了,他觉得已经找到了最初的病因了。如今,和所叹的这口气一起,自己心灵深处的阴暗的东西也都一扫而去了——当然,病还没有治愈,伤口还没有愈合。但是病因已经找出来了。
过去一直是被这些阴暗的东西所占据的心灵空间一下子空了,这种空洞开始颤抖,这种颤抖震撼了真一的整个身体。真一哭了。
好长时间没有哭了,好多事情没有哭了。真一的心里充满了这种畅快痛苦的快感,今天的眼泪和以前的不一样,它既没有让真一的脸发烧,也没有让真一的心痛苦。
有马义男还蹲在地上,他就这样默默地抱着真一。
真一原是个性格外向、早早就离开父母的孩子。从上幼儿园到上学,从来没有休息过,假期时一个人去亲戚家也无所谓,作为长男,他有很强的独立意识,这让当老师的父母非常高兴。
因此,他已经记不清楚父母最后一次抱他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也许是三岁,也许是四岁?真的是他很小时候的事情了。
但今天被老人这么抱着,他觉得和已经远去的父母的拥抱是一样的,一样的温情,一样地有力量。但他既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只是大人的胳膊。
这是在困难的道路上一起前进的同志的胳膊。
最后,两个人把店里和家里都打扫了一遍,傍晚,义男去医院看望住院的真智子。真一也和他一起走着,两人边走边商量着今后的安排。
“去见高井由美子的事情一定不能让警察知道。”老人说,“也不能让前烟知道。”
“我肯定不会说的,但是有马先生家里会不会再像今天这样,有刑警光临呢?”
“倒不如我去长寿庵,白天不行,晚上去。”
“由美子拿着钥匙,一定没问题的。”
真一觉得他的想法确实大胆。
“最好是能让我看看高井和明的房间,”义男摇摇头,“当然,即使去看,也不会发现任何东西的。”
“不要泄气,刚才的气势哪儿去了?”
是的。老人笑了。
在回石井家的路上,真一觉得如果通口惠要是在门口等着他就好了,按他现在的心情,他很想早点把想说的话告诉她,这样,他才会更坚决。
但是,回到家一看,门口一个人也没有。太阳西沉,只有一抹橘黄色的阳光。他从门口的信箱里拿出晚报,还歪着嘴笑话自己。没办法,心情确实很好,一定不能让这种变魔法似的好心情再变回去。
他打开门,说了声“我回来了”。从房间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会儿,就看见石井良江出来了。
“真一,你去哪里了?有客人来找你,一直在等着。”
“客人?”
也许是前烟吧?真一首先想到的就是她。她可能是来看自己的。滋子有滋子今后的计划,但它还和真一有关系吗?即使是这样,今后真一也不会再和滋子一起行动了。
“你好,打扰了。”
很欢快的声音。真一虽然一下子听出了是谁的声音,但他根本不敢相信。真一鞋子还没脱完,就那么呆呆地站着。
“我是来和你和好的,可以吗?”
水野久美把两手放在身后,仍然是那种羞答答的笑。
6
自从1月22日夜里,纲川浩一第一次在HBS的特别节目中出现以后,在接连几天中,他一直出现在各个电视台的节目中。他态度真诚,能言善辩,外表利落,笑容平和,给观众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也有的电视台请来了对他所提出的“真凶X说”持怀疑态度的嘉宾,他们所提的问题极具挑衅性,但纲川给人的感觉是非常冷静,充满了热情,丝毫没有偏离自己的感情,对所提的问题给予理性的回答。对方也非常有礼貌,也没有太出格的地方。
有他出场的电视节目取得了非常高的收视率。和收视率提高一样,他的书也卖得很火。发行后一个星期,这本书就名列畅销书排行榜的第一名。因为他在电视节目中还以这本书为话题,所以这本书卖得更火了。出版社都来不及增印,首都的大书店甚至已经在门口打出了“等待进货”的通知。
对于因提出自己主张而引起社会如此关注的纲川浩一,搜查本部仍保持沉默。《另一位杀人犯》一书发行后,在每月一次的记者招待会上,当有记者问及有关纲川提出的新主张时,搜查本部的回答仍和以前一样……“我们正在调查之中,无可奉告。”
1月30日,HBS再次在黄金时间播出了一期特别节目,纲川浩一也参加了。在这期节目中,他和去年底的前烟滋子一样,也是站在赤井山中的凶谷,边走边说。主持节目的是HBS主要负责新闻节目的男主持人,他俩的对话好像是在进行细致的意见应对,这让边吃饭或边聊天边看电视的观众难以理解。
尽管这样,也许有敏感的观众能感觉出来,这位男主持人的言语中总好像有一点无法掩饰的对纲川浩一的不信任感。因为他说出来的话没有什么理论性,所以他本人也想加以掩饰,但明白的人还是能感觉出来的。虽然这位男主持人坐在电视前,但他反对策划这期特别节目,可是策划还是通过了,自己还必须主持节目,在自己身边的同事中,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位面对面的叫纲川浩一的所谓的“好青年”总是有一点怀疑。即使大家对此一无所知,但从他和纲川之间无法掩饰的紧张感中,应该有观众能感觉出来的。
但是结果是什么呢?这位刚刚出现在公众面前的纲川浩一还有新鲜劲,让大家耳目一新,对大家充满了吸引力。但无论这位男主持人的经验如何丰富,大家已经看惯了他的脸,听惯了他的声音。但纲川却有着未知的魅力,他能吸引众多人的注意。
在播音室主持节目的是去年11月1日的特别节目的主持人向坂,电视台也让他出现在当天晚上的节目中,就好像重现了和罪犯通电话那天晚上的情形。
“最早打电话的是栗桥浩美,但后来打电话的人绝对不是高井和明,和明不会那样说话的,我了解他俩。这个情况我在书里也是按着顺序写了下来,但并不是有什么理由,只是凭直觉。不,这个人绝对不会是高井和明。”
在他的身后,凶谷在转播用的照明灯照射下,就好像是一具骷髅在闪闪发光。
同一天夜里……
赤井山南麓的新兴住宅区的一角,“绿色道路”的照明灯也照耀着眼前,就好像是珍珠项链的碎片。
一座有着绿色外墙、铺着蓝色西洋瓦的漂亮的别墅,在这家别墅的二楼,一位年轻主妇正坐在孩子床边,她的大儿子上小学二年级,因扁桃腺肿大而发高烧,今天他已经躺了三天了。
因为这个孩子经常得扁桃腺炎,所以即使他烧到四十摄氏度左右,他的母亲也不会太紧张。平时,这孩子一般是一个晚上、最长也就是两个晚上,他的体温就会降下去,即使持续三天高烧,她也不会太担心。当然也有让她担心的时候,半夜孩子体温又上来了,幸亏当地一位口碑极好的医生在这紧急关头前来应诊。医生说不要紧,孩子发烧是常事,连续高烧几天的情况也并不少见。因为医生来看过了,所以母亲也就放了心。让孩子多喝水,卧床休息,明天一定会退烧的,他已经闯过这一关了。
但是这一次,母亲对这位经常因扁桃腺炎而发高烧的大儿子却莫名其妙地有点不放心。要是平时的话,在这种时候孩子会想要吃许多冰淇淋的,但这一回他却没有要。和他说等你病好了之后,给他买喜欢的东西或带他去动物园,他也没有反应。丈夫说这是因为孩子觉得自己这次比以前病得重,觉得不放心,应该想办法消除他的这种担心。
所以,今天一个晚上她都待在孩子身边,握着他的手,摸着他的头。告诉孩子,和妈妈在一起用不着害怕,等天亮太阳出来后,他的烧也就会退了。
年幼的孩子迷迷糊糊的,有时会突然睁开眼睛看看妈妈,然后又放心地睡着了,过一会儿再睁开眼看看妈妈。就这样,到了下半夜的时候,在孩子床边睡着了的母亲被孩子的小手拉着袖子弄醒了。
“啊?怎么呢?要上厕所吗?”
“嗯。”
母亲把孩子抱到了厕所,孩子的身体还是很烫,尿都有一股药味,睡衣也全汗湿了,母亲让他换了睡衣再睡。她还给孩子测了体温,还是三十九点八摄氏度。
“出了一身的汗,一定渴了吧?要不要喝点果汁?或是吃个苹果?”
孩子没有马上回答,他的眼睛红红的,湿湿的。可能是发烧的缘故吧。看着看着,孩子的眼睛充满了泪水,他哭了。
“哎,你是怎么了?”
母亲赶紧抱起孩子并哄着,但孩子还在哭。他边抽噎着边说自己不会退烧的。
“是不是因为得了扁桃腺炎才不高兴的,不要紧的,快要好了,医生不也是这么说的吗?”
“我会不会死?”
“当然不会死。”
嗨,这个孩子。
“我会不会像直的爸爸那样还要住院?直的爸爸进了医院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样说来,直真是可怜,但是那个孩子的爸爸得的不是扁桃腺炎,他得的是已经很严重的大人的病,你跟他不一样,你马上就要好了。”
“妈妈。”
“什么事?”
“偷东西会不会遭到报应?”
他说的是什么话?是不是烧糊涂了?
“怎么想起问这种话?”
“我是遭到报应才发烧的,因为我做了坏事,所以不会退烧了。”孩子边哭边说,“对不起。”
母亲呆住了。他们的家教确实很严格。因为她看到自己的表姐的孩子上中学后就开始堕落,义务教育还没有结束就被警察叫过好几次,所以她下决心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变成那个样子。她也曾告诉过孩子,做了坏事一定会遭到报应的。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母亲边替孩子擦着眼泪边和蔼地问,“你做了什么坏事吗?”
可能是和朋友吵架了?或者是欺负别人了?
“我偷别人东西了。”
“偷东西?”她吓了一跳,“偷什么东西?”
“是我捡的别人丢掉的东西,但是我没有把它交给警察,因为我自己想要,虽然看上去是被弄坏了,但它的样子很好看,所以我自己想要。”
“你捡到了什么东西?”
“电话,移动电话。这是我在上个星期日去南赤井的运动场时,在停车场旁边的空地上捡到的。”
这个孩子参加了当地的足球俱乐部,星期天有时会去运动场和其他俱乐部进行交流比赛。因为他的年纪太小,所以还不能上场参加比赛,他们只能在看台上给比自己大的运动员加油。因为全家人都去了,所以是开车去的。
“那边的空地上是不是有条小河,你是在那里捡到的?”
母亲说的小河,其实是一个像垃圾场的小水塘。赤井山中确实有几条小河,虽然也有的是流往大河中去的,但到山脚附近河流就变得很细,被沙土一埋就变成水塘了,那里面堆满了垃圾。
“你就是在那种地方捡到的手机?”
母亲首先想到的是在那种不干净的地方捡东西会把危险的细菌带回来,也许这才是他得扁桃腺炎的真正原因。
“你把那个手机放在哪里了?”
“书包里。”
“一直放在书包里?”
“是的。”
母亲急忙翻看他的黑色书包。她每天都要和孩子一起检查是否带齐了上学的课本,教育他不能丢三落四。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她居然没有发现书包里的手机。孩子像天使一般可爱,但当他们想隐瞒什么的时候也会变得像恶魔一样狡猾。
“真的在里面。”
正如孩子所说,她从书包底下找出了一个手机,带点淡蓝色的银色机身,还有天线,一点都不脏。一定是孩子捡到之后把它擦干净了。但按键后手机没有反应,液晶画面也没有亮灯。
“这个手机已经坏了。”
“是的。”
“一定是谁扔掉的,因为它已经坏了,所以它是垃圾。”母亲微笑着说,“捡垃圾并把它藏起来虽然不太好,但这不是偷东西。”
孩子眨了眨眼睛:“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所以你不会有报应的,安心休息吧。等你睡着后,药发挥作用了,你就会退烧了。”
可能是说出了藏在心里的事情,孩子觉得轻松了,他一会儿就睡着了。他始终不退烧,可能就是因为自己有这样的顾虑吧。
母亲把这部有问题的手机放进围裙的口袋里,坐在孩子的床边,觉得自己的家教可能是太严格了,对现在的孩子不应该说干了坏事要遭到报应这样的话。尽管这样,他还是要去捡手机,对了,也许这不是随便乱放的东西,因为这是他比较好奇的东西。虽然已经坏了不能用,他可能还是想让朋友看一看吧。
把这么贵重的东西丢了,这对它的主人而言可是大的损失——只是因为坏了就把它扔了吗?太奢侈了,世界上还真有这样的人。
她迷迷糊糊的,但还在胡乱猜想。手机——最近电视上说过,有人用假名字签合同,但在第一份缴费通知单来到之前就把手机扔了——不交费使用——东京湾里有好多这样的手机——但不是一开始就把手机扔了……
突然想到了什么,母亲吃惊地抬起头,儿子的脸红红的,已经睡熟了。
最近,有没有因为手机的问题而引起轰动的事情呢?对了,有一件。死于赤井山“绿色道路”的那两个人——那两个混蛋家伙。
是不是没有找到他们的手机?在事故现场从汽车中掉了出来,因为附近有水沟,而且事故之后还下过雨雪,但警察好像一直在调查。最近是不是有了点结果,市报上是不是登有确切的消息?传阅板上是不是写着如果有人捡到手机请把它交给警察?很像是广告,好像是这么说的。
难道这会是真的?
虽然她这一夜睡觉时间很短,但她一直无法忘记这件事。第二天早上,她在孩子的床边醒来,用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已经退烧了。她站起来,伸着懒腰下楼进了厨房。她把水烧上后,便去存放广告的架子上去找,果然,她找到了那张赤井警察署发给市民的通知单。
是的,警察是在寻找手机,是一名叫栗桥浩美的男子的手机。
她从围裙口袋里拿出手机,这不是在做梦,手机确实在这里。
孩子说这个手机是在运动场附近捡的,那里离赤井山“绿色道路”也就五公里的路程。是的,完全可能的,这么轻的东西,从斜坡上滚下来,被雨水一冲,随着小河水一起……
丈夫起床了,脑袋乱七八糟的,正在打着大呵欠。
“你,”她说,“我有件东西要给你看。”
7
武上悦郎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回家了,他决定2月10下午回家,他的女儿在家等着他。
“爸爸回来了。”女儿高兴地说。
“我做的中午饭,你想吃吗?是爸爸爱吃的五目饭。”
今天早上,武上告诉妻子自己准备下午回家,可能是女儿听到以后做的饭吧。妻子上班去了,这个时间她不会在家。但是,女儿平时下午都是要上课的。
“怎么大学里也放假吗?”
“是的,今天不上课。”武上法子干脆地说,在父亲训她之前,她又急忙补充说,“我想向爸爸报告一下你说的那个网站的情况,打电话说不清楚,最好是当面和你说。”
父女俩坐在厨房里的小桌子上。虽然很冷,但天气很不错,温暖的阳光从天窗里照了进来。从时节上看已经是春天了,虽然气温不是太高,但已经不是太冷了,比较暖和。
自“绿色公路”车祸以来已经有一百多天了,大川公园事件至今也已经有五个月了。那是三伏天发生的事情,但过了秋天,又过了冬天,到了春天,事情仍然没有搞清楚,连死者的准确数字都还不能肯定。就算到了今天,武上个人的心里也不完全清楚整个案件的情况。
在安静的厨房里沐浴着明媚的阳光,武上觉得有点疲劳又有点烦躁。一回到家,就有这种颓丧的感觉,在这种时候,武上自己都讨厌自己。
法子像个年轻女孩,边吃边不停地说,就好像长着两张嘴巴。她这种大大咧咧的样子让武上非常惊讶,但和这一样,她所说的内容也让武上吃了一惊。
“你要去见见她?”
“是的,已经约好了,明天两点。”
自从武上告诉她之后,武上法子就非常热心地浏览剑崎龙介的网站。根据她掌握的情况看,共有三十三篇关于被栗桥和高井两人绑架未遂的文章,但其中称是自己本人受害的只有八篇。其他的文章都是受被害未遂报告的影响而杜撰出来的故事或是道听途说。和生田最早让武上注意该网站时相比,关于未遂案件文章的可信程度已经大大下降了。说可信程度可能有点过分了,是不是可以换成热情?
“最近,大家谈论的话题是《另一位杀人犯》,大家都在讨论那个叫纲川的人提出的新主张的可信程度,甚至有人说想通过出版社给纲川发电子邮件直接听听他本人的意见。”
但法子并不在意这些热闹的活动,她在和未遂事件文章的作者互发电子邮件,并使用聊天室这一大家能在一起谈话的形式交换信息,并探究文章内容的真假。
“如果是不可信的文章,接触一段时间后就会发现的,也许爸爸会大吃一惊,但是因为他们把绑架的过程说得很详细很具体,所以看了以后浑身都会起鸡皮疙瘩的,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于是我给他们发电子邮件,当然别人也会给我发电子邮件。他们说什么呢?他们忠告我,说NONO——噢,NONO是我在网上的名字——不要管那么多事情了,和你互发邮件的人其实是个男性。他以前曾经骗过我,这个人是个喜欢恶作剧的人。”
这么说,未遂事件的文章都是编造出来的。
“这并不少见,在网上,别说是假名字,有时他的性别可能都会是假的。”
在搜集情报阶段,法子也就是NONO当然不会公开自己是刑警女儿的身份,因为即使说了,别人也不会认真的。
“我一直在这么交流着,在后来的文章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很亲切的人,其中的一个人是……”
一个叫角田真弓的二十岁的专门学校的学生。她住在小樽,前年她在小樽市内差点被绑架,事发地点离当时她的家步行只需五分钟的地方。
“角田其实是东京人,因为她父亲工作的原因,她在高中一年级时搬到了小樽。对了,小樽的玻璃工艺不是很发达吗?她对这个非常感兴趣,她在那里的玻璃工艺学校学习。但因为父亲工作又调回了东京,所以全家于去年又都回到了东京,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留在了小樽。”
“前年?这个女孩是个高中生吗?”
“是的,好像是暑假。她在国道旁边的一家快餐店勤工俭学,如果是上晚班,要到半夜才下班,所以她特别小心……”
她是骑小型机动脚踏车去上班的。出事的那天夜里……
“时间非常清楚,因为她有认真写日记的习惯。8月7日,具体时间嘛,她回家时看表是十点五分,所以估计是在十点前出的事。”
当时的角田家位于小樽市郊外的新兴住宅区,这是父亲所在公司租借的住宅,因为是新盖的房子,所以周围的房子还在出售之中,因为没有买主,所以都还没有人住。一到太阳落山,周围便不再有行人来往,路灯也不多,所以到处都是漆黑一片,只有马路两边的树木和草地,居住环境非常清静。
“她的家位于从国道开始的第二个街区,所以她一直是骑机动脚踏车来回的。”
当她快要走到第一街区东面拐角一座红砖两层小楼的门口时,发现那里停着一辆深蓝色的、车牌号是三位数的汽车。角田真弓不久前还和母亲说过,这座红砖小楼非常漂亮,但可能还没有卖出去。
“所以,她觉得可能是有买家了,但她又觉得在这种时候有人来还是有点奇怪,当她放慢速度准备从汽车旁边通过时,突然有一位年轻男人出现在汽车前面……”
他边挥动着两只手边堵在了角田真弓车子的前面,因为角田骑得很慢,所以根本不用刹闸,她吃惊地停下了车。
“他是挥着手堵在那里的?”
“是的,他让人感觉像是出了什么事在向人求援。”
真弓生气了,因为在她车子靠近前,这个男人好像是在把身体藏在汽车前面。她没有摘下头盔,手放在脚踏车的发动机上,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的脸。
“那个年轻男人说,对不起,我们遇到了点麻烦,想向你打听一下道路。”
他还说,他们是开车旅行,但迷了路,不知道现在自己在什么地方,而且朋友肚子疼很厉害,想问一下附近有没有医院。
“那个男人穿着牛仔裤,白色的T恤衫,衣服领口处挂着一副太阳镜,二十多岁,像个大学生。”
男人的身高约有一米八,汽车的前灯也没亮,所以看不清对方的脸,模模糊糊的。
“在女孩子中,角田也算是个子很高的,她身高一米七三,中学时是个排球运动员,所以身体很棒。她想如果这个男人做出什么不礼貌的事情,她一定可以对付的。她非常爽快地告诉他们,这里是住宅区,从这里往右拐就是国道了,如果沿着前往小樽市区的路标一直往前走,大概两公里的地方有一家急救外科医院。”
那个男人又说他的朋友很难受,想叫救护车。你,带手机了吗?
角田真弓确实带着手机,但当时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撒了个谎,说自己没有带手机。
“于是她说,你与其还要等救护车,还不如去比医院还要近的消防署,如果你的朋友很难受不能开车,你不是可以开车吗?”
那个年轻男人一边挠着头,一边若无其事地走近角田的脚踏车。慢慢地,她看清楚了那个男人的长相。
“那个男的长什么样?”武上问。
法子停顿了一下,然后一个字一个字斩钉截铁地说:“栗-桥-浩-美。”
“前年的事情?她不应该记得如此清楚。”
法子叹了口气:“我是您的女儿,当然也想到这个问题了,在这之前我已经问过她了。”在这个过程中,她没有看到有人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所以,真弓认为他说有朋友坐在车上完全是撒谎。她再看了看汽车的车牌号,是札幌的车牌,好像是出租车。
看到真弓坚持不下车,好像马上就要骑走的样子,这个男人笑眯眯地说自己是个不辨方向的人,想请她带他去急救医院。但真弓拒绝了他的要求,说只要回到国道上就不会再走错路。
“尽管这样,其实她的心里还是很害怕的,她的眼睛看着还亮着灯的自己的家,她想赶快走,赶快回家去。”
那个年轻男人好像也看到了她的眼神,于是就问——你们家就住在附近吗?
真弓没有回答,她不知道是回答自己家就住在附近安全呢?还是不说出自己家的地址安全呢?
但就算不说,对方也能从她的态度上看出来。她犯了一个错误,不应该回头看自己家的方向。角弓家的门灯和窗户里都还亮着灯。——要是住在附近就好了,我可是个很热心的人。
听她这么一说,那个年轻男人突然抓住真弓的右胳膊。因为是夏天,她穿着一件短袖衬衣,她马上感觉出那是一只男人的手,手心全是汗,但非常有力气,被他抓住的胳膊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声音。
真弓大叫一声,突然抬脚向那个男人踢去,那个男人赶快往后退了半步以便能避开她,所以,他站立不稳。就在这一刹那间,真弓挣开胳膊,赶紧骑上脚踏车。她一边拼命地往前骑,一边回头看那个男人是不是追过来了。那个年轻男人追了两三步,汽车的门开了,有另外一个男人从车上下来了。因为除了已经走远的脚踏车和那辆深蓝色汽车以外,没有任何光线,所以她也只能看到两个男人的影子,但能听见他们两人的说话的声音,一副嘲弄人的口吻。
真弓拼命地骑着车,从自己家门前经过,横穿住宅区,从另一个出口骑到国道上,她向市区的方向骑着。她不时地回过头,看看是不是有人在跟着她。好在没有人跟着她。走了大约五分钟,她的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她飞快地骑进了一家加油站里,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是母亲接的电话,她把事情告诉了母亲,然后让母亲悄悄地从窗户往外看。母亲看了之后告诉她没有发现任何人。直到这个时候,角田真弓才发现被那个年轻男人抓过的胳膊上清晰地留着红红的指印。
“最后,她在加油站待了三十分钟,等她再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她的爸爸回家了,她让爸爸来接她回去。尽管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但她还是有一个星期的时间睡不好觉,总怀疑周围是不是有可疑的男人,也不敢开窗户。”
“她没有去报告警察吗?”
“因为她没有出什么事情。”
法子一副责备的表情:“爸爸虽然这么说,但是如果去找警察,一定会有警察说这种事情算不了什么,他们太忙了。”
武上把剩下的五目饭全都吃了。
“她已经把这件事给忘了,”法子认真地说,“如果是可以忘记的事情,一定不是希望长期记住的事情。但是,当‘绿色公路’发生车祸、栗桥浩美的画像被电视公开后……”
就在看电视的那一瞬间,她的记忆又复苏了,她惊讶地差一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但是,她的这个回忆?”
“你是说不可靠?我当然明白,但是角田不仅想起了他的样子,还记起了他的名字。”
“名字?”
“是的,刚才我不是说了嘛,她在逃出后不久,便听到从车上下来的另一个人的说话了,他说的是……”
“——栗桥。”
“她身高一米七三,”法子说,“从车上下来的那个人体形和栗桥浩美差不多,而不是像高井和明那样的矮胖子。因为她看到了影子,所以她相信自己的记忆是准确的。”
武上皱了皱眉头。整个都是危言耸听。在拼命逃跑时无意中听到的话是不是听得很准确,值得怀疑,还有什么体形等亲眼看到的东西也都一样值得怀疑。
但是——说实在的,武上自己也有点着急了。在和“建筑家”讨论之后,武上开始倾向于“真凶X存在说”了。
“你说要和她见面?”武上说完就把筷子放下了,然后站起身去倒水喝。“刚才说了那些话,好像是在赌博。但是,我把事情告诉她了,当然只告诉她一个人,没有对其他的人说。”
法子告诉她,自己是东京一名刑警的女儿,受父亲委托正在调查外地的未遂报告的详细情况。角田真弓当然会大吃一惊,但是她急忙修改和补充自己所说过的话,丝毫没有责怪法子对她的欺骗。
“但是,她还是在怀疑我所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可能到现在还在怀疑,因为她问过我是不是记者什么的。”
为了证实自己的身份,法子提出如果真弓愿意的话,她想和她见一面。真弓没有马上回答——好像是和什么人商量去了——几天后,她给法子发了一封电子邮件,说自己最近要回家一趟,想在那时见上一面。
“你见面之后该怎么办呢?”
“不知道,我当然要听爸爸的命令了,是让我说服角田,并把她带到墨东警察署做正式的调查记录?还是只听她谈话?”
武上嗯了一声。“对于剑崎龙介的网站,怎么说呢,我只是想大概地看一下在这个看似公开其实还是比较隐秘的地方究竟有些什么样的未遂情况报告,说实话,我还没有觉得有和证人个人见面的必要。”
“什么?”法子也把筷子放下了,“这样的话,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没想到你会如此热心,对不起。”
法子呆住了,因为爸爸几乎没有认真地向她道过歉。
“好了,好了,谁让你是我的爸爸呢。”法子呆呆地笑着。她转变得如此之快不太像武上,倒更像她的妈妈,“真是麻烦,这样说来,我和角田见面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并不是没有意义,如果她想把自己的证词提供给警方的话,你可以带她去墨东警察署。”
“她应该不太清楚那个地方……即使我说了这些话,她会去找警察吗?但我是不是还要认真地去做?”
“当然。”
“但警察会不会改变搜查方案呢?如果这样的话,她会不会失望呢?单说《另一位杀人犯》这本书吧,从表面看,搜查本部是不是没有改变栗桥和高井是同伙的看法?我不知道内部是什么情况。”
武上说,其实在《另一位杀人犯》这本书上市前,搜查本部内部的意见就已经有分歧,所以现在看上去好像并没什么变化。搜查本部对外界的态度是,关于《另一位杀人犯》这本书中的内容是不是真的,大家只要看一看就会明白。但事实上,本部对此已经默认。
社会普通民众也许会认为警察看了那本书之后一定会惊慌和生气,但作为警察这个集体还不会如此软弱和小气。
但是作为个人情况却是不同。和武上一样,有人从开始就对高井共犯说持怀疑态度;但也有人根本不相信纲川浩一所说的话;也有人认为纲川是为了出名和挣钱才改写事实,并对此非常生气与愤怒。秋津就曾经这么说过。——纲川是不是认为在这起案件中最悲惨的受害人应该是高井和明及其家人,好像其他人没有受到巨大伤害一样?我决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你说的秋津,是不是那个从小看过刑匪片并被感动,于是下决心长大之后要当一名刑警,后来真的成了一名刑警的同事?”法子嘿嘿地笑着,“他什么时候就说过这样的话。”
“你知道他说的这些话?”
“是的,过年时他来家里,喝得醉醺醺的时候曾经说过。他头脑简单,简直就是个阿米巴。”
武上忍不住笑了起来。事实上,秋津是这样的人。
“我觉得很好笑。”
“但是,爸爸,”法子又认真起来了,“说真的,你们内部到底哪种意见占上风?是栗桥高井共犯说?还是真凶X存在说?”
武上用鼻子嗯了一声。
“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那爸爸你是怎么想的?”
“无可奉告。”武上说完马上又反问了一句,“你是怎么想的?”
“我?”法子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嗯……”
她抱着胳膊在思考,非常认真的样子。
“说实话,我不知道。警方是不是把在调查过程中得到的情报全部公开了呢?在纲川说的那些事情中,如果混有搜查本部已经调查过的、无法否定高井和明共犯说的材料的话,也无法判断。他所提出的假设虽然很有说服力,但是我无法判断那些基本事实是不是真的。在基本事实部分,也许他的预测和对事实的确认也不够高明,所以,我也不会完全相信他的话。”
武上在心里赞许自己的女儿,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但是,如果案件真相正如他所说,确实有一个真凶X还逍遥法外的话……”
还是个女子大学学生的法子盯着有点疲惫的当刑警的父亲的脸。
“这位真凶X不会就这么放过纲川的,他一定会采取什么行动的。”
这和前天自己与“建筑家”讨论后得出的结论完全一样。X一定会和纲川接触的。
“我觉得,对纲川受到如此关注一事,X不会认为很有意思的,他会感到很不高兴。纲川已经抢占了他这位主角的位置。”
“但是,如果鲁莽行事的话,会让我们相信他的存在。”武上突然说,“如果继续隐藏下去的话,就会让愚蠢的警察永远相信栗桥高井共犯说,永远过不了这座危险的桥。”
“危险,”法子像念台词似地对着厨房的天花板大声说,“那又能怎么样?他——也就是真凶X——他不会认为这是在犯罪,爸爸。”
是的,舞台剧。武上心里一惊。法子的说法和自己以及“建筑家”的说法一模一样。
“这是你个人的意见?还是别人也这么说过?”
“大家都说这是剧场型犯罪,电视和杂志也这么说的。”法子吐了吐舌头,“但是,我认为,这种犯罪的罪犯——这种情况下,罪犯也许是栗桥也许是高井也许是真凶X也许是其他人——我觉得很难搞清楚。这只是我个人的感想。”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不知不觉中,武上认真地问。
法子好像是在认真思考,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厨房的桌子,然后小声地说道,“我们女孩子在任何情况下都会站在被害人这一边的。”
武上吃了一惊。
“所以,在考虑犯罪或案件的时候,我们总会有一些和男人不一样的想法,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据我所知,在这起案件中,除了木村庄司,其余受害人是不是都是女性?我不认为这是别人的事情。”
是这么回事。一种是认为如果运气不好的话,自己也可能会落到罪犯的手里——边看新闻边觉得胆战心惊的,而另一种是边看新闻边认为自己的心里也藏着那种暴力心理。这两种想法当然不一样。而实际问题是,搜查本部之所以不能轻易否定栗桥和高井的共犯说,是因为如果他们鲁莽行事的话,就有可能使已经平息的这一案件再次引起社会的高度关注。人们越发关注此事,随之而来的就可能会出现类似的犯罪,因为像这种同样的犯罪萌芽到处都有。
“我一直认为罪犯很高兴,没办法。”法子显得非常痛苦。“这也不是因为犯罪而高兴,也不是因为干坏事让别人害怕而觉得有意思,和这些完全不同,他们好像在进行一场大型演出。”
舞台剧。武上又一次想到了这个词。观众参加型戏剧。
“他们是让社会上观看的人感到高兴,不仅是这些,我还感觉出这些罪犯甚至认为被杀的那些人也都很高兴,因为这些被害人也是演出的参加者嘛。”
武上突然好像说不出话来了:“你说甚至被害人……”
法子使劲地摇了摇头:“当然,现实中不会有这样的事情,都是我的想象。这个罪犯在杀死她们之前,会不会想起过去、家人什么的?就像美国经常出现的变态杀人犯,他们不是把对方作为对手来处理的。他们是要把很多时间和精力用来反复确认对方也是一个有着健全人格的人之后才去杀他们的。是不是?”
武上默默地点了点头。
“下面都是我的想象——在要杀死被害人的时候,罪犯会对她们这么说——虽然你们求我别杀了你们,但是你们是不是一直都这么微不足道地活着?落到我的手里之后,以连环杀人案的身份参加到我所创作的演出中之后,你们会名扬全日本,所有人都会知道你们的事情,所有人也都会记住你们的名字和长相,所有人都会哀悼你们,你们不觉得这样很好吗?”
法子好像在朗诵一样说到这里,突然清醒了过来。
“我这样想,简直太可怕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罪犯根本不会意识到他们对被害人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对被害人的家人也是一样。你们本来都是平淡无奇的,没想到我让你们出了名——不管是参加者还是普通民众,大家都会高兴的,没有损害到任何人,我没有做坏事,我做的事情有什么不好吗?有人能解释一下吗?”
法子简直就像是变成了罪犯,她看着武上等着他的回答。父亲本来就很严肃的脸更加可怕了。
“现代文明社会不会允许牺牲他人性命来进行纯粹的娱乐,但反过来说,为了建立这样的社会规则,用了几百年的时间。如果现在允许这么做的话,那人类历史就会倒退。”
“是不是倒退?”法子挑衅地问。
武上觉得身上有一股寒意,脑子突然变得很热。在女儿的心里,还隐藏着自己根本不知道的另外的人生观……
“你不要用那种吓人的眼光看着我。”
法子嘿嘿一笑。武上记得很清楚,以前帮她换尿布,带她洗澡,教她数数,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讨厌她在自己的房间里转来转去:“你,在大学里演戏吗?”
武上想擦去冷汗。法子哈哈大笑。
“从来没演过,但我今天说的是不是有点说服力呀。”
“太有说服力了。”
“这一定是代沟。”法子边收拾碗筷边说,“当然,我也不会认可今天所讲的这些道理,而且绝对不会允许。但是,如果有人这么想的话,你不要觉得奇怪,因为在我们这代人中有这种思潮。”
“你们是不是已经不是很在意像生命是最重要或必须维护社会安全这样的问题?”
法子摇了摇头:“和这些相比,最重要的是不能无聊。”
她稍加思考又补充说:“嗯,是这样的。我们最害怕的是人生中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要是让我们在不被任何人关注、没有任何刺激的状况下生活,那还不如死了,就是这种思潮。”
武上回到墨东警察署之后,还无法忘记法子那种看透一切的淡淡的口吻。想想法子精辟的分析,案件真凶的独白还回荡在耳边,武上开始动摇了。
——让大家都高兴,也不是什么特别不好的事情。
——在你们平淡无奇的人生中意外地被选中了。
法子并没有使用一些晦涩的词汇,更没有谈论哲学和社会学的问题。对武上而言,法子是一个很自信的女孩子,但并不是说她就是一个远远超过社会上普通女孩子的优秀女孩,也没有这么想的理由。和父亲一样,法子也是一个勤勉的普通人。
这起连环杀人案就是这个普通人能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进行解释的那种犯罪。这种说法确实很残酷,但产生这种现象的动力却来自于这个时代她们的同龄人非常容易理解的思想。
这样说来,这个罪犯也一定是个普通人了。
也就是从那一天的下午,武上指示由编辑组的两个人负责将到目前为止收集到的未遂报告案件整理成文件。当然,在编辑组整理的未遂报告案件中,上报给搜查本部,经过秘密调查之后认为有保留价值的情况并不是很多。但武上自己决定,在本部认为和案件没有关系的不需要记录的案件中,将未遂事件中的袭击者是两个人的案件全部留下来,并将它们整理成文件。
负责编辑工作的人数也从原来的两人增加到四个人,并分成两组。第一组负责整理未遂事件中的被害人能明确肯定加害人就是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的案件;第二组负责的是关于加害人的证言还不明确,没有看到两个加害人中的一个人但只听见了声音,或是认为罪犯的身体特征和栗桥浩美或高井和明有不同之处的案件。
他们把这些文件和案件的调查记录、侦察员的现场调查报告及在此基础上忠实再现未遂案件发生经过的精致的现场地图放在一起,成为一份综合性材料。所以,只要看一看他们整理的材料就可以完全了解未遂案件的经过了。另外,当两个组完成各自的材料后还可以进行比对,找出相同点或不同之处,也许能发现过去所遗漏的细节。这样可能还会发现认为是栗桥高井共犯说的案件中罪犯的动作及杀害被害人的方法与另一种情况中有什么不同之处。
武上安排完各自工作分工后,大家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开始工作了,他把条崎叫了过来。条崎缩着个脑袋。
“你过来一下。“
武上来到走廊上,条崎犹豫了一下,也跟了出来。还没等他把办公室的门关好,武上就问他。
“你想去保护一位女子大学的学生吗?”
“——虽然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应该听从你的安排。”
条崎边擦汗边解释,武上法子非常高兴,大声地笑着。
“条崎君,没想到你被上司看中了,也不是这样的,你可以选择上司的,而我则不能选择父母。”
因为是假期,下午羽田机场的国内航班大厅里非常拥挤,他俩站在出站口,被拥挤的人群挤来挤去。
条崎曾去过武上家好几次,吃过武上夫人亲手做的菜,在他们家洗过澡,喝醉之后还在那里住过,所以他当然认识法子。但是,因为她的大学生活非常繁忙,条崎去武上家的时候,两人还没有相处过一次。今天他俩是第一次交谈,条崎可能也是第一次看清法子的长相。
这是一个非常泼辣的女孩子,很漂亮,浑身洋溢着青春活力,动作麻利,说话干脆,走路也很快,姿势很漂亮。说话声音比较大,表情很坚强,这一点很像她的父亲。虽然算不上是个美女,但她表情丰富、聪明伶俐的模样还是很有魅力的。
正因如此,条崎对两个问题感到紧张。在过去的二十八年中,和如此有活力的女孩子一起活动无疑也是第一次,而且她还是上司的女儿,他比较紧张……
看着条崎这个模样,武上法子也在捉弄着他。
“条崎君,你是不是有点紧张?”
“啊?啊。”
“刚才你一直是顺拐走路的,我就那么可怕吗?”
“不,不,我是因为别的……”
“这么说,不是我可怕,而是你害怕我爸爸了,他对下属是不是很厉害?但是在家里,他却怕我妈妈。”
“啊,是吗?”
“好了,不要太在意了,条崎君,今天你可要差不多呀。以前你在我们家住的时候,半夜还大声说过梦话。”
条崎的头发都竖了起来。“我、我吗?”
“是的。”
“我、我都说了些什么?”
法子笑了:“那种话,我可不能说。”
也许是贫血,也许是窒息,也许是兼而有之,条崎只是知道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对、对不起!”
他向法子深深地鞠了一躬,法子拍着他的背说。
“好了,别这样了,这样一来,好像我在欺负条崎君。”
“不是的,但是……”
“角田马上就要到了,我们得好好看着出站口,惟一的记号就是我穿着的这件红色粗呢大衣!”
法子和角田真弓约好了,让她出站后找穿着漂亮红色粗呢大衣的年轻女孩,万一有好多女孩都穿着红色大衣,她就可以上前闻一闻,如果有浓浓的樟脑丸味道的一定就是武上法子,她的母亲因为不知道无味的防虫剂是不是有效,所以从来都不用。
确实,这味道很好闻。
“真烦人,在这里站着也没用,人太多了。”
条崎慢慢清醒过来,他想起了武上交待给他的工作任务。武上说,他和法子一起去羽田机场接角田真弓,并和她一起听角田的谈话,如果角田同意的话,他可以把她带到墨东警察署。
在那个时候和那个场合,武上向他简单介绍了角田真弓的情况,今天,在和武上法子一起等她的时候,法子又进行了详细的说明。
对武上私自进行调查,条崎的第一感觉是非常惊讶,但很有兴趣。自高井由美子自杀未遂事件发生以来,武上已完全疏远了他,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但其实条崎自己一直在通过互联网收集和案件有关的情报。虽然他并不是精通电脑,但他已经可以没有任何问题地使用了。自从调到编辑组之后,每次他回公寓时,在睡觉前或用老式洗衣机洗衣服时或是吃方便面的空闲,他都会上网看一看,了解一下网上的各种看法及有关情报。
但是条崎并不知道剑崎龙介的网站,和法子一聊,才发现自己的检索方法有一点偏差。因为回宿舍的机会很少,所以也难免会有遗漏的地方。
“条崎君在网上都看些什么内容?”
法子问他,条崎挠了挠头。
“看看过去有没有发生过类似案件……”
法子的眼睛瞪圆了:“啊,这么说来,警方的资料调查也不是太早啊?”
“不是的,我所调查的不是现实生活中发生的案件,而是看在推理小说中,是不是有类似的案件……”
所以,他上的都是一些电影、推理小说和电视剧的论坛或是会议室等。
“哎……”法子好像很佩服他,“你确实有办法,怎么样?找到了吗?”
这些内容要定义为“类似案件”。
“关于团伙作案的快乐杀人和连环杀人的情况,我看到了好多。在美国的推理小说中,采用这种方法的案例实在是太多了。”
法子歪着个脑袋:“现实生活中也很多的。”
有很多小说都在虚构一种模式,即男性快乐杀人犯一般是绑架女性、关押一段时间后,罪犯进行单方面的交流,如果不顺利的话——当然不会顺利——最终他们都会杀死被害人并进行抛尸。事实上,在寻求这些原因的过程中,条崎觉得做这样的事情并没有什么意义。小说中虚构出来的这种故事非常多。
“条崎君,你没有找到现实生活中的快乐杀人犯吗?”
“我找了,但是是有条件的。围绕这个快乐杀人犯,无论是搜查当局、本人、作家或作者,无论是谁都仅限于发表出来的文章及内容,而且还有翻译过来的。这些只能局限于有名气的人,像杰弗利·达玛、埃德·盖因等等,到了这个级别之后,小说也就会被拍成电影或电视剧。是的,是这样的。所以,反过来说,虽然没有发表小说,但也有的电影或电视剧被翻译成日语版本的。”
法子换了换脚站着并抱着两只胳膊:“是吗?如果小说和电视剧都能情报化的话,那么报告文学也和虚构的差不多了,从作者的角度看,是为了要故事化。这也就是说,条崎君一直在寻找既有故事、情节又很完整的案例了。”
条崎非常佩服她那敏捷的反应,确实没有白当她父亲的女儿。条崎很高兴。
“是的,是这样的。因为我认为,这次案件的一个最明显的特征就是罪犯是要编一个故事。”
但是,这个故事真的就是他所独创的吗?就没有模仿的案件吗?条崎关心的是这些问题。
“你的结论呢?”
条崎摇了摇头:“我还没有在故事中找到能让我把所掌握的情况进行联想的内容,也许我的检索方法有问题,本来这些犯罪小说和电影就不是太详细,所以,我就不能相信一定会得出结论来。”
“嗯。”法子咬着红红的嘴唇点了点头,“这些罪犯可能真的是在模仿什么人,只是太少了……我们还不知道。”
就在这时,出站口前出现了一群年轻女孩子,她们好像在接人,吵吵嚷嚷的。她们就站在法子和条崎的前面,但他们也无法一下子搞清楚她们到底是在看什么。条崎和法子对视了一下。
“是不是有什么明星要下飞机?”就在这时,只见一位戴着墨镜的时髦女人领着一位穿着一件单色外套、体形很不错的男人正快步向大厅方向走来。看上去是一位很洋气的女人,非常有精神。如果条崎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女人就是每个周末主持从夜里十点到凌晨一点新闻节目的主持人。
“是主持人。”他把头转了过去。
但是,法子却使劲拉着条崎的袖子,让他赶快看。顺着她的视线,条崎看到了另外一个人——正紧跟在女主持人后面的年轻男人。他的旁边还有一位非常麻利的男随员。走在前面的女主持人回过头和那两个男人说了些什么,那位男随员露出白白的牙齿,而那位年轻的男人则是认真的点了点头。
“他——他是纲川浩一。”
好像是要把法子的声音淹没了似的,门口的那一群女孩们大叫着:“纲川君,我看了你的书了!”“请你继续努力!”纲川微笑着看着她们,女主持人也微笑着。不一会儿,大厅又响起了一阵尖叫声。
“这家伙……”
越过人群,条崎目不转睛地盯着纲川浩一。
“他一定又是去录电视节目了。”法子笑着说,“真是受人欢迎,他是这起案件在目前所产生的一位英雄。”
女主持人和纲川浩一就在这群女孩子的欢呼声中走了,条崎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法子正在看着他那恶狠狠的表情。法子使劲敲打着他的胳膊肘,条崎往下一看,只见法子略带微笑地看着他。
“你的表情好可怕,”她不再笑了,“条崎君,你好像不太喜欢纲川。这只是因为他和搜查本部唱反调吗?还是因为你通过他正义的表面发现了他真正的真实心理?”
条崎吃惊地反问了一句:“真实心理?”
法子耸了耸自己瘦小的肩膀:“金钱或是出名?”
“我发现了?”
“不是吗?”法子噘着嘴,“我的想法很特别吗?”
想了想,条崎说:“上电视是不是可以挣钱?”
法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条崎却像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啊,对不起,法子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条崎发现自己一不小心居然叫她法子,顿时他又出了一身的冷汗。
“条崎君,你看过剑崎龙介的网站吗?”
条崎摇了摇头,他用手绢擦了擦汗:“我没有看,最近有什么新的情况吗?”
下飞机的乘客都走了,周围又清静多了。如果不晚点的话,角田真弓乘坐的飞机也该到了,她马上该出来了吧,因为她是一个高个子的年轻姑娘,应该非常容易辨认。
“目前剑崎网站最热闹的话题就是纲川演戏说。”
“这是什么意思?”
纲川浩一是警察为吸引真凶X而故意安排的一个角色,他是警方的合作者,他之所以提出和搜查本部不同的意见,也不过是在完成这一剧本的创作。搜查本部这样做是为了让大家把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让他成为暂时的英雄,以便能引出对此决不会抱任何好感的真凶X。
“这种说法太没有根据了。”
“但我觉得也没有什么想不通的。”法子说,“日本警察受到的约束是不是很多?不允许搞诱饵侦查,无论在什么样的重要的紧急情况下,都不能搞窃听。所以,他们只能到复杂的情况中去调查。”
太轻率了。条崎笑了。
“这可不是可笑的事情。”法子斜着眼看他,“在这起案件中,媒体是不是狠狠批评了你们?说日本警察的调查方法太落后,无法适应大范围的犯罪活动,对连环杀人案缺乏应对能力等。虽然批评了警察,但媒体还是希望能改变对警察的限制,让警察可以进行更自由的调查活动。”
这可能是作为女儿看到父亲长年的辛苦而产生的真实的想法吧。虽然有些偏激,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可是,如果我们安排纲川演戏的话,能够在秘密情况实施这一计划的话,那么搜查本部内部的意见也就统一起来了,无论是高井和明的作用,还是有关真凶还逍遥法外的情况。”
“是的。”法子用商量的眼光看着他。
“这样的话会怎么样?”
“武上君怎么说?”
“不知道。”法子皱起了眉头。
“我父亲是不是负责编辑工作的?因为是负责后方支援的,所以对搜查本部的做法是绝不能发表意见的,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要问到个人的看法,那只能是无可奉告。”
“是吗?”条崎小声地说。他自己没有和武上讨论过这个问题。自从高井由美子自杀未遂以来,两人几乎没有说过话,所以没有办法进行交流。
“啊,好像来了。”
法子伸着头看着出站口,突然她用力地挥动着右手。条崎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了一个非常健康的高个子年轻女孩。
“你是角田真弓吗?”
法子走上前问。这位高个子女孩一边小心谨慎地看着法子和条崎的脸,一边点了点头。
“我是武上法子,这位是……”
在法子的催促之下,条崎看着笔记本进行了自我介绍。角田真弓细长的眼睛瞪大了。
“真的是警察啊……”
“对不起,是我带他来的。”法子坦诚地表示道歉。
“但是,条崎君不仅仅只是我父亲的下属,他还是我的朋友。所以,今天他不是以搜查本部的一员的身份来这里的,他只是作为一位朋友过来的。如果角田还是不愿意向警方提供材料的话,条崎君和我都会把你以前说过的话忘得干干净净的,决不会向外界透露的。”
条崎的心里觉得很狼狈,本来自己是应该说点什么的,但却想不起来该说什么。法子很聪明,居然说自己是她的朋友——当然这是为了获得角田真弓的信任并让她的情绪稳定下来,但她的这些话还是让条崎大吃一惊。
“角田君,你不要紧吧?”听条崎这么一问,法子把头转了过来。确实,远远看去,角田真弓是个温柔健康的女孩。但走近再看,她的身体好像不是太好,情绪也很低沉,这也不像是因为紧张的缘故。
“你是不是晕机了?”
“我们去坐一会儿吧?”
走出出站口,三个人来到了机场的候机楼,走进里面比较安静的茶室。角田真弓心神不宁地看着手表。
“我的父母过一会儿会来接我的。”
“什么时候?”
“大约一个半小时以后吧。我告诉他们的是下一班的飞机……对不起,我没有把和你们见面的事情及其他事情告诉家里人,朋友、老师和他都不知道。”
角田眼睛看着地面,赶快解释。她好像很困惑,又好像很疲惫,又好像很害怕。在等咖啡的时候,法子边和她聊着天,边担心地观察着她。她悄悄看了看条崎,条崎好像明白似地点了点头。
在这种时候,也许应该做一些事务性的工作。服务员走了之后,周围又安静下来了。条崎拿出笔记本对角田说,他想再确认一下以前角田真弓告诉法子的一些情况。
“因为我都是从法子那里听来的,所以,怕有什么错误。”
角田真弓没说“不行”或“我不能再合作了”,但身体一动也不动,只是脸更苍白了。和她面对面坐着,条崎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病了。事实上,在接触过程中,她一直低着头,现在好像要说话了。
“角田,你没事吧?”法子又问了一遍,“你的心情不太好,今天就算了吧,我们回去了。”但角田真弓突然用手捂住了脸。这个动作太突然了,法子和条崎惊讶地坐直了身体。
“我该怎么办?”她呻吟着,头仍埋在两只手掌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角田,”法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坐到了她的旁边,“你不要想不开,对不起,都是我太草率了,出了这个让你痛苦的主意。其实,今天我和爸爸讲了和你见面的事,他还训了我一顿……”
角田真弓抬起头,好像要抓住什么似地用力地摇着头。
“不,你搞错了,不是这件事。”
“角田……”
“我,”角田抱着两支长长的胳膊,“我计划和他见面的,从昨天晚上起就一直待在札幌,今天是从千岁机场坐飞机过来的。直到上飞机前,我还打算见了武上以后什么也不说,也不会去警察局作证,还想让你把我说过的话全都忘掉。”
条崎看着法子,法子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角田真弓的脸。
“这是……和他见面后……如果不小心被卷进了这件事,他一定会担心的,也会给他带来麻烦的……他,是个公务员,所以有许多事情不能公开,而且他的父母都是学校的老师。”
法子温和地说:“你是准备结婚了。”
角田真弓像其他少女一样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准备今年秋天举办婚礼,我和他已经商量好了。其实这次回东京也是为了和父母讲明这件事的。所以,如果我真的听警察安排的话就麻烦了。在剑崎网站上写的那些东西,因为在网上,谁也不认识我,所以我很放心……”
条崎心里在想,这个女孩回答法子的问题但没有想过和她这样见面?还是对自己死里逃生的经历难以保持沉默?虽然她的证言不多,但她是不是希望自己能够解决目前这种混乱的状态?是为了那些无法逃离困境的女孩子,她希望事情能有个结果?希望真凶——如果真有此人的话——能受到应有的惩罚吗?
“所以,我想见了武上之后就说这些话,然后就赶快逃走的。可是……”
法子什么也没说伸出手摸了摸角田的背,其实她的情绪仍然不好。
“在千岁机场我还没有发现,”角田低着头接着往下说,“飞机起飞后,当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带的信号灯灭了之后,我听到了一个人的说话声——非常热闹的声音,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因为这是在电视上经常出现的新闻主持人的声音。”
法子睁大眼看了看条崎。条崎说。
“是个女主持人吗?”
“是的。”角田真弓点了点头,她的眼睛湿润了,“她好像是在札幌录制什么节目了,和她一起的,还有……还有另外一个人和她在一起。”
法子脱口而出:“是纲川浩一,他们一起出来的,可能是去录制节目的。”
“这么说,你和他们坐的是同一班飞机?”
“是的。”角田抱着胳膊继续说,“我……个子不是很高吗?坐在狭窄的座位上很不舒服,要是再占用半个座位又太奢侈了,所以每次坐飞机的时候我都订加宽座位。纲川他们就坐在我前面两排的座位上。”
为什么,角田好像有准备似的?她和纲川坐在一起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我……以前在电视上听过他说话。”角田真弓的脖子仍很僵硬,“因为我知道他提出了高井和明不是罪犯的新主张,所以我对他有特别的兴趣,当然也读了他的书,看了他的照片,但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发现。”
角田真弓用手摸着额头,抬起头看着法子和条崎。
“在飞机上,纲川还是滔滔不绝地说着,看上去心情不错。在他的谈话内容中出现了浩美这个名字。”
这一次轮到法子一动不动了。条崎觉得角田可能是想说些什么。
“他在谈话中说到了浩美的名字,如果记得没错的话,他是说,太严重了,浩美君。”
就像一个孩子闭着眼睛从一只被拴住的大狗前跑过去一样,角田真弓握着拳头鼓起了勇气。
“听到这句话,我一下子想起来了,非常清楚地想起来了。当我死里逃生时,从车上下来的那个人就是用这个声音叫栗桥浩美的,就是他,就是这个声音,决不会错的。我听他亲口一说就知道了。那个时候,和栗桥浩美一起袭击我的就是这个纲川浩一。”
8
纲川浩一正在接受这位著名主持人的采访。采访地点不是直播间,而是北海道非常有名的滑雪避暑旅馆,房间都是原木做成的,烧着大大的壁炉,从窗户往外看是满眼的雪景。女主持人穿着一件鲜艳的花毛衣,大大的耳环不时地闪着光芒。纲川浩一则上穿一件十分简洁的青灰色的毛衣,配上一条牛仔裤,交叉着两条腿,非常悠闲地靠在椅子上。
壁炉里的火苗摇晃着,在相对而坐的两个人的脸上留下了奇妙的影子。桌子上放着一只没有把手的鸡尾酒酒杯。有时候两个人放低了声音,好像是在窃窃私语。非常亲热和过分的悠闲,周围的环境很安静。一个半小时的采访节目,时间足够用了。
“胡说八道。”前烟滋子冲着电视说了一句。
滋子是在赤井市“绿色公路”附近的一家商业旅馆的一个房间里看的电视,事先她也没有看报纸上的电视节目预报,简单吃了点饭,从外面回来之后,打开电视后偶然看到的。那里离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临死前所在的地方不到两公里,看着纲川浩一一副忧郁的表情,在接受电视采访的情形,滋子觉得很滑稽。最近,纲川浩一不放过任何机会出现在电视和杂志上,所以,说他有特别意思决不是偶然的。
这期节目和以前纲川录制的新闻节目的宗旨完全不同,它是以他的人物形象为焦点而制作的。所以,那位女主持人所提问题完全偏离了这起案件,像什么纲川少年时代的回忆啦,人生的目标啦,甚至是他喜欢的女孩的类型。纲川的回答始终都非常坦诚,不时还会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为了洗刷小时候的不白之冤而出现的这位默默无闻的好青年在很短的时间里已经完全成为一位明星了。
滋子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啤酒,打开之后就坐在了地板上。就像是要和滋子保持一致似地,电视上的纲川浩一也拿起了酒杯,那是透明的绿色的、非常漂亮的鸡尾酒。这是什么?女主持人问。这是兼烈。他回答。我一直都很喜欢喝这种酒,你看我像不像冷酷文学中的私家侦探?
“胡说八道。”滋子又骂了一句,“这个装得一本正经的家伙。”
墙上的镜子映出了自己骂人的模样,滋子突然觉得不好意思,但她仍是控制不住自己愤怒的心情,她用另一只手抓了抓头发。
在《日本文献》的连载暂时遇到了麻烦。高井由美子引起的风波发生后,滋子把事情经过写成文章进行连载后,滋子就没有继续写文章,她不能再写了。
这是因为纲川浩一和他那本令人讨厌的书——《另一位杀人犯》。
那是1月22日,正好是一个月前的事情,当看到纲川浩一在电视上介绍那本第二天就要发行的书的时候,滋子呆住了,她甚至都忘记了呼吸,而且像是缺氧一样感到头晕。
这个男人——在不知不觉中就把书写完了。
纲川浩一带着高井由美子到她家里宣布和她绝交,并说为了洗清高井和明的罪名,纲川会自己写书的。这不过是在他上电视前几天的事情。《另一位杀人犯》这本书虽然不是太厚,但四百字一页的稿纸也用了大约三百五十张,但这决不是三四天就能写成的。而且光有原稿也是成不了书的。校样出来后要进行校对,然后是装订和发售。不管多么急,至少也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这么说来,纲川浩一在向滋子做绝交宣言前很长时间就把原稿写完了,到滋子家的时候,很可能书的校样已经出来了。
他可真是个假装正经的人。
去年底,大概也就是12月初的时候吧,高井由美子第一次给滋子打电话,决定在三乡市的汽车站见面。从那个时候起,由美子就一直和纲川在一起。那一天,他说自己是偶然碰到由美子的,再说由美子在那种混乱情绪下也不可能演戏,大概那个时候的情况是真的。
但如果冷静想一下的话,很有可能他在那个时候就开始写文章了,完成一半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的。然后他就开始寻找把书推向社会的机会。
难道就是因为这个,他才接近由美子的吗?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是要把自己的书非常有效果地推向社会,因此,他需要由美子的合作——不,打着由美子的旗号是最起效果的办法。于是,他就开始打听她的情况,然后找机会接近她的吗?
不光是这些,还有年初发生在饭田桥旅馆的事情。把有马义男他们那天在旅馆聚会的事情告诉他的确实是滋子,滋子还记得在这之前也和真一说过,一定不会记错的。
可是,如果再认真想一想,真一为什么会把这样的事情透露给纲川呢?滋子实在是想不明白。可能是事情透露后的第二天?也许是再以后的某一天吧?滋子见到了由美子,纲川也跟着来了,但在那种时候滋子肯定不会说的,因为在当时的情况下决不能把这件事告诉由美子的。大概是后来打电话时说的。那个时候的纲川可能是担心由美子想了解她的情况,经常打电话给滋子。因为打电话的是纲川,所以滋子可能就不小心给说漏嘴了。
想想当时的情景,滋子更加怀疑了。纲川从开始就没有什么动机吗?例如,他曾经说过。
——这起案件的被害人家属特别多,他们会不会搞一次家属聚会呢?
——滋子,你不去找他们收集材料吗?是没有机会吗?
这不是在引诱滋子吗?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自己也不会如此大意地说出那么重要的事情。自己确实太轻率了,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谁也不会有戒心的。
那段时候,滋子非常相信纲川,她只是担心恐惧之极的由美子,觉得有他在一起会好多了,自己太大意了。那次风波之后,纲川向滋子坦白是自己把这件事告诉由美子的,并向滋子表示歉意,他的道歉非常诚恳,的确是从内心感到后悔了,因此,滋子既没有往下追究更没有责备他。
但是,现在再回头想一想,这可能全是预先安排好的。
最重要的问题是,由美子引发那场风波后,如果记者没有进行报道的话,也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报道这件事情的是当时在现场的摄影杂志的摄影师。是的,当时他正好在现场。
当时滋子认为这是偶然的巧合,东京太小了,摄影师又很多,不仅是摄影杂志有,其他杂志也都有摄影师。因此,她只是觉得那天的运气太不好了。
但不是这么回事,现在再回头看看就很清楚了,那也是事先安排好的。是纲川把消息透露给了摄影杂志,所以摄影师才会混在人群中。可能纲川已经想到了,如果让由美子知道家属聚会这件事,她一定会有所行动的。或者是那个时候纲川对她有什么企图,说了一些挑动她的话?但他一定不会让由美子感觉出来他是在挑唆她。而且事情发生后,纲川还把因自己做了蠢事而情绪低沉的由美子送回了家,还不忘了去保护她。这样一来,由美子根本不会去想是谁让自己做出了如此草率的事情,而是越来越感谢他,越来越依赖他——多么狡猾的家伙。
不,事情尽管这样——滋子还是强迫自己要冷静下来。即使纲川浩一是个恶魔一样的人,但如果他在书里写的电视上说的、自己所主张的“高井和明是无实之罪”和“真凶X一定还逍遥法外”有足够的说服力的话,如果他利用周围的人只是为了提出这一主张的话,那么,滋子还有让步的可能。所以,《另一位杀人犯》这本书一出版,滋子马上就看了。
第一遍滋子把这本书快速通读了,到第二遍的时候,滋子把主张“真凶X生存说”那部分内容摘录下来,逐字逐句地看。其中包括说高井和明可能有不在现场的证据,没有高井和明与案件有关的物证,高井和明的家人认为他是无实之罪,在报案的几件未遂案件中有一名罪犯像是栗桥浩美而另一位根本不是高井等。另外,还有通过打给HBS特别节目的电话可以推测出来的两个人的关系——滋子认为他的任何一个主张都站不住脚,即使是死里逃生的女孩的证言也不能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人的记忆和录像带不一样。而不在现场的证据和物证,如果经过警方调查,哪怕只找到一个,这也属于可以确认的证据。罪犯给电视台打电话,如果只通过这一件事就断言后来给电视台打电话的人就是主犯,未免有点太牵强了一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会因情况、局面甚至此与当时的心情不同而不同的。也许就在那一天,高井和明偶然动了心思,他谴责了栗桥浩美所犯的错误,非常完美地给他解决了麻烦。平常总是对高井耍威风的栗桥浩美觉得丢了面子,所以就非常生气地给有马义男打了个电话——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可能发生吧?
于是,滋子开始写反驳的文章。写完之后,她把文章拿给手屿社长看。但是,手屿社长看了之后,把稿子扔给了滋子,嫌滋子文章的反驳不够有力。
——以这种心情进行反驳肯定不行。
——为什么?哪里反驳得不够有力?纲川浩一所提出的主张并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也不过是凭自己的想象来写的。
——他这样写是完全可以的。
手屿社长冷冷地看着滋子。
——要说为什么,就因为他是栗桥和高井小时候的朋友,就因为他非常了解活着时候的栗桥和高井。凭自己的感觉来写,读者也会接受的。我所认识的任何人都不是做这种可怕事情的人,瞒着父母去喂野狗,在学校里养小鸡,正是这些事情,成为了他的“论据”。
但是滋子却不同,你完全是个局外人,你甚至没有亲耳听过栗桥或高井说话。
——他的主张有足够的道理,你是无法反驳的,读者不会认为你的文章是他的对手。仔细想一想,你写的文章是不是都是自己的猜测?因为你不了解罪犯,所以写的是不是都是一些想象的东西?
——那我该怎么办呢?
——你问我吗?
手屿社长一副瞧不起人的表情,滋子觉得背上出了冷汗。
——你是不是像个小女孩?真像个小女孩。
手屿说着又笑了。
——你是凭什么认为栗桥和高井是共犯的?这里面就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吗?你所描述的情况并不是再现他们的现实生活,而是从一开始你就认为他们是共犯,你不过是把自己的想法写成文章了,是不是?所以当你写出看似非常有道理的文章之后,你是不是也失去了反驳的可能?
——但是,警察……从开始就认为他们是共犯……
——警察不是为了你的文章才去调查的,再说他们给你看的资料也并不是调查资料的全部,好像他们自己内部的意见就有分歧。在纲川浩一出现之前,搜查本部内部就有一部分人对高井是否参与犯罪持怀疑态度。
——可是我并不了解这些情况,警察也没有给我这方面的材料。
——这就是你的理由。你在说什么?夫人!
滋子逃也似地离开了编辑部回到家里,当然她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手屿社长也没有催她,他让一个办事员打电话告诉滋子,如果写不出来就暂时不再连载了。
从纲川浩一开始引起社会关注的时候起,滋子的公婆就指责纲川是个狂妄的年轻人而且说他这么做都是为了挣钱,他们反而护着滋子。昭二也一样,他说纲川像是刚睡醒一样才说高井和明是无实之罪,为了正义,滋子还应该继续努力。
但是纲川浩一却频繁地出现在各种场合,而且他还擅长自己演出。最近,自己的养父母也都成了他的“信徒”。他们认为,因为这是小时候朋友说的话,所以应该是有根据的吧,而且人已经死了,所以就不要过分地去指责了。最后,他们还让滋子改变想法,认可纲川的主张。对他们而言,他们只是知道这是社会上流行的问题,滋子感到非常吃惊。难道这都是理所应当的吗?社会上的人对于案件的关心都只局限在这种程度上吗?
昭二虽然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想法的改变,但他的动摇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了。他非常担心地说滋子该怎么办啦、滋子的形势是不是不太好啦。滋子是不是亲警察派而纲川那家伙是反警察派?因为他给他们进行了明确的分类,滋子大叫着回答他,我并没有去讨好警察。就因为这些事情,昨天他们大吵了一架。从上一次吵架以来,滋子一直非常小心,尽量避免吵架的发生,但这一切的努力都泡了汤。
这一天的早上,昭二沉着个脸吃完早饭,连声招呼也没打就去上班了。等他一出门,滋子也急忙收拾行李,她根本没有想好要去哪里,只不过觉得应该离开前烟家。她给昭二留了张字条,上面只写了“去收集材料了”几个字,然后就飞也似地离开了家。
滋子来到东京车站,她在八重洲的地下街道边走边考虑去处。就在这时,她突然想起了赤井市的凶谷,心里觉得很难过。那里是滋子报告文学开始的地方,滋子的文章虽然没有纲川这本书这样轰动,但她也是在沉静中获得了好评,她也曾录制过电视新闻节目,那个时候也是在凶谷进行直播的。应该再去一次凶谷,为了重找当时的心情,应该再去那里感受一下。
就这样,滋子下午就到了赤井市,定好旅馆后,滋子就租了一辆车直奔凶谷。虽然是冬天,但天气很不错,天空湛蓝湛蓝的,片片云彩在天空闲庭信步。但在这种天空之间的凶谷并没有滋子所期望的那种冲击力。经过开发受到损害的不幸的土地上还略显贫乏,但周围的山上树木林立,多少给人一种回归自然的感觉。但这决不是不好的景色,至少它能让人心情沉静。山是能容忍错误的——自然就是这样任何时候都在等待回归。
但是这也是一个证据,滋子在文章开头所描写的情景和气氛被这洁净的天地一洗而净的证据。这里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吗?滋子第一次来收集素材是去年的11月中旬——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情。那时候滋子所看到的“准备好的犯罪舞台”的情景难道只是自己的妄想?
——从开始就是在虚构故事吗?
滋子情绪低沉地回到了旅馆,她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外。一个下午,她就是这么无聊地打发了。
电视上,那位女主持人因为纲川浩一的话而笑得前仰后合。这位从不主持其他节目的女主持人的笑容都是非常有理性的。不知道纲川讲了什么样的笑话?如果想想他出现在媒体前的目的,在那起连环杀人案得到全面解决之前,他是不应该随便在电视上大讲笑话的——这难道只有滋子会这么想吗?
滋子把空啤酒瓶扔进垃圾箱,站起身把电视关了。这个电视节目也该结束了,因为已经快到十一点了。
突然滋子想去凶谷看一看,滋子当然知道凶谷这个名字的来历。虽然在没有阳光的黑夜里,会有各种各样的幽灵在那里游荡,不管它们有什么恶意,但对于如今空空如也的滋子的心而言,它们不会造成任何伤害,谁也无法伤害一颗空虚的心灵。如果这个地方留有把栗桥和高井吸引来的东西,哪怕只有一点点,滋子也希望能感受到。要说有什么吸引力的话,是不是只有在黑夜才能看到他们的表情?好在滋子租了一辆车,她抓起一件外套就走出了房间。
虽然这条路白天走过一遍,但到了晚上感觉好像还是有点不一样,滋子差一点就迷了路,所以,她在这条路上丝毫不敢大意。
走到半路,滋子决定到路边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一只大型手电筒。前往凶谷的道路虽然已经铺好了,但还是非常陡。特别是到了晚上,人们会觉得比白天还要陡。滋子好像是被人逼着走进了一个未知的世界,她不禁拉了拉衣服领子。
凶谷没有任何照明设备,和白天一样,晚上也只能看着像人骨似地铁架子而无法靠近,人只能沿着道路往前走。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滋子心里有点不踏实。想一想,确实这个时候到这种地方还真是第一次,一直以来,她从没有想到还有到这里来看看的必要。
在车前灯的照射下,前面出现了曾经见过的路标牌,上面写着“前方是凶谷”。估计这是这里变成心灵之场的时候,当地的年轻人制作的。虽然白天没有注意到这块牌子,但现在在这块不熟悉的土地上,好像是看到了老朋友,滋子松了口气。
滋子下车后,靠着手电筒的光往前走,在前面的阴影中,她好像看到了有另外的手电筒在亮着,还能听到吉他的声音。滋子停下脚步仔细一听,好像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在她之前,好像还有人来这里。再靠近一点,就会很容易地辨认这边的亮光,所以滋子晃动着胳膊大步向前走去。在夜空的背景下,当走到能隐约看着铁架子的地方,滋子停了下来。在混凝土的地基上,坐在三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们穿着牛仔裤的腿在晃来晃去。
“你们好。”滋子打了声招呼。
走近了一看,这三个人并不是那种接近之后会感到后悔的人,所以滋子就放了心。他们中间一个是男孩子,另外两人都是女孩子。抱着吉他的是那个男孩子。
“你好。”女孩子们回答说。又细又长、非常流行的可爱的声音。在冰冷的寒夜里,都能看见嘴里的呼气。
“这么冷的天,你们在这种地方干什么?”滋子一边小心地看着脚下,一边走到他们跟前。其中一个女孩子——长长的头发从额头中间分开,一边呼着气一边笑着回答。
“不是那种地方,阿姨,你来这里干什么?”
阿姨?滋子苦笑了一下,她好像怕寒气溜到衣服里似地掖紧了领口。
“我来看看夜晚的凶谷,想看看它是什么样子的。”
“你对心灵现象感兴趣吗?”
长发女孩的眼睛一亮。这也许是手电筒的缘故,也许是月光,或者是她自身的好奇心在心里发着光吧。
“怎么说呢……如果真有幽灵,而且有人能够和它进行自由联络,那么所有事情就都可以拜托给它了。”
长发女孩扑通一声从水泥台子上跳了下来,然后抱着两支瘦瘦的胳膊,看了看自已的同伴,对滋子说。
“我就可以,我是个巫女。”
滋子确实想笑,但她还是忍住了。刚才这位姑娘眼睛里的光芒真的和这个凶谷的名字很相符吗?
“我们正在开降灵会。”这位长发姑娘用胳膊捅了捅旁边穿着短外套的那个女孩,“是不是这样的?”
穿短外套的女孩没有看她的朋友,而是盯着滋子,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观察。然后她也从水泥台上跳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走到滋子的旁边说。
“你——前一阵子是不是上过电视?”
滋子肯定地点了点头。就是在这里拍的外景,在这里碰到什么人也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是不是新闻节目?我看过——就是在这里接受采访的?”
这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用句流行的话说,属于那种“小脸”型的女孩子。虽然这里没有灯光看不清楚,但还是能看出来她没有化妆。穿着牛仔裤的两条腿很长,十分好看,风度也不错。
再仔细一看这个女孩的脸,滋子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也许是记错了——最近,这样的女孩子到处都是。
这个穿短外套的女孩子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拍着自己的胸口,急忙说:“那次采访,是不是关于那起连环杀人案的?那些家伙死于‘绿色公路’,临死前曾到过这里,你是来这里收集素材的,是不是?”
“是的,是这样的。”滋子点点头又走近了她,她一下子想起来了,不由得大声说:“你就是加油站的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瞪着圆圆的大眼睛:“是的!”然后,她也大声地说,“我是芦原君惠,在那次拍摄过程中,我还和你说过几句话,你还记得吗?”
和抱着吉他的小伙子及自称是巫女的女孩分手之后,滋子只带着芦原君惠开车下了山。君惠说,他们两个人也是开车来的,所以不用担心他们的回去问题。
尽管如此,那个自称是巫女的女孩子对她们的离开还是非常地不满意。
“这样的话,就让你取消了和朋友的聚会,可以吗?”
滋子有点担心地问,但君惠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和他们的关系也不是太亲密。”
和关系并不算太亲密的朋友深夜到凶谷这种地方来,这种事情对滋子这个年龄的大人来说,简直是太奇怪了。
芦原君惠是当地的高中二年级学生,同行的长发女孩是她的同学。之所以带着她一起活动,是因为作为这起案件的目击者,警察找君惠了解情况,一时间君惠成了媒体所关注的对象。
“她叫上总步,是个很怪的人。”她说。
“还自称是巫女。”
君惠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咯咯地笑。“她说自己能清楚地看到别人根本看不见的幽灵,还不许别人笑,她暂时给了我很大的安慰。”
下山之后,滋子用手机给君惠家打了个电话。滋子讲明了自己的身份,并说明了和他们的女儿在凶谷相遇的情况。说到这里,君惠的母亲叹了口气,说了句:“是吗?”。
“母亲知道我夜里散步的事情,她当然很生气,但医生告诉她勉强地劝阻我反而不好。”
最后,两人进了滋子投宿的那家旅馆对面的一家家庭餐馆。这是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馆,但人却很少,滋子不知道这家餐馆是不是能赚钱?
“医生?”
“是的,自从那件事之后,我的身体情况就不是太好,”君惠耸了耸肩膀,“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人也变得越来越瘦。”
听她这么一说,滋子倒真的觉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真的比现在要胖一些,要健康一些。
“可能是一种PTSD吧。”
君惠一下子就明白了滋子的话,可能医生也说过。
“我不仅目睹了罪犯的那次车祸,而且在这之前还见过他们,你听过这些话吧?”
当然听过。这是栗桥和高井在去凶谷前在“绿色公路”入口处加油站加油时的事情。
君惠用带着戒指的手指挠着头发,另一只手握着装有牛奶咖啡的大杯子的把手。
“如此可怕的杀人案件就在自己的身边发生了,如果没有发生那起车祸的话会怎么样,也许自己也会遇到不幸的,罪犯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他们大概是在估算我有多大的价值——一想到这些事,我就非常痛苦。”
滋子默默地点了点头:“听医生的话是非常明智的,因为你受到了严重的心理刺激。”
君惠一个劲地眨着眼睛。
“但是,我觉得在这种时候最好还是不要去凶谷那样的地方,而且还结交那么怪异的朋友。”
君惠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用两只手捂住嘴巴。滋子也笑了。
“步说,她能清楚地看见附在我身上的不好的东西,如果我什么事情都能按她说的去做,她就能把我身上不好的东西去掉。”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是不是应该早就恢复健康了?”
“是这样的。但是我还是相信了,只是暂时的。像今天晚上,拒绝也是很麻烦的,因为惰性的缘故才跟着来的。”
“你们去干什么?真的举行降灵会吗?”
“步说今天她能接触到凶谷的强有力的地缚灵,和她一起的那个男孩子是她的男朋友,平常总是他弹着吉他,步就这样——好像有神灵附体。”
滋子搅拌着咖啡,放低声音说:“芦原,你相信步,是不是还要付钱?”
君惠没有吭声,舔了舔嘴唇。不用说,滋子也能明白。
“以后最好还是不要再和她来往了。”
君惠点点头,慢慢地喝着咖啡。滋子从包里拿出烟,点着了一支。
“前烟,今天你去凶谷干什么?”
滋子笑着回答:“如果那里真有什么东西的话,那它会不会降临到我的身上?”
因为君惠皱起了漂亮的眉头,滋子摇了摇头把烟掐灭了:“对不起,我并不想说这些不太好听的话,但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君惠说她没有看过滋子的报告文学,所以她根本不知道形势的发展和由高井由美子引起的饭田桥旅馆风波。
“你听说过一个叫纲川浩一的人吗?”
君惠摇了摇头:“只要能让我想起那起案件的事情,都好像离我远远的,这是个什么人呀?”
“是个和我一样写报告文学的人。”滋子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一句就没有再往下说,因为她不知道纲川所提出的“真凶X生存说”会对正在因这起案件的后遗症而苦恼的君惠的心灵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前烟,你认为真的有巫女,或是会降灵术的人吗?”
“嗯,我想有吧。但是,所降的灵是不是真的就另当别论了,我想一定有人有这个本事和能力,做出被普通人称为降灵现象的事情。”
君惠又皱起了眉头,可能这位女撰稿人所说的话有点费解。
“当然,我也不会相信步今天所做的那些事情,但是——这些都是很流行的。”
“是这种感觉,在学校里对老师也是这样连蒙带唬的。”
“你全明白呀!”
“因为我过去也有一个朋友很像她。”
“是吗……但是我……虽然不太好说,但是有时我觉得自己有点巫女体质。”
滋子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君惠,她心神不宁地用手摆弄着头发,不看滋子,而是把目光投向了空空的服务台。
“中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个朋友失踪了,说是朋友,关系也不是特别特别好。”
那位少女——嘉浦舞衣在学校被认为是一个有问题的学生。
“说她有问题,是因为她经常逃学,染着头发,戴着耳饰,和男孩子们东游西逛,曾经因为偷东西被辅导过。”
三年前的3月初,舞衣离开家后就再也没有回去,当她的父母到处打电话打听她的下落的时候,没有人把这当成一件大事情。
“大家都认为是很平常的事情,但是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梦,在一个非常黑暗的地方,传来舞衣凄惨的叫声。
“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滋子问。君惠过于认真的表情,激发了她一种不祥的感觉。
君惠摇着头:“很像是凶谷,但是要说清楚的话……”
“确实是舞衣的声音吗?”
她的头摇得更厉害了:“既没有证据,又没有录音。”
滋子安慰她说:“这么说,这对你是一件真事?”
君惠的眼睛湿了,滋子觉得她真的很可怜。谁也不了解她,谁也不来帮助她。确实,因为这一系列的事情,她的精神受到挫折,她是一名受害者。她和栗桥及高井有过短暂的接触,而且还亲眼目睹了他们的死亡,这对君惠的心理造成了伤害,这已改变了她还不算长的人生之路。
“我……我觉得那是舞衣,那个时候,我认为舞衣一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她的声音很激动。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是感觉吧,也许这是为我开的一条路,一条能抓住这黑暗可怕东西的路,所以,前烟,我非常害怕,当然,那两个人已经死了,但是……”
“是的,他们已经死了,他们已经不在这在世界上了。”滋子非常肯定地说。
突然,君惠探过身来,好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似地两手紧紧抓住桌子。
“可是,也许他们会留下点东西?”她几乎是大叫着说出来,“灵魂……恶之源,这种东西好像还留在我的心里。”
滋子尽可能用温柔地声音问:“如果是这样,你要怎么办?”
君惠用一只手捂住了嘴:“我可能还会叫他们,可能还会遇到他们。所以,这一次……”
“这一次?”
“这一次,轮到杀我了。”
滋子默默地看着芦原,她觉得应该把这个姑娘送回家。就在这时,一个新的想法在滋子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第二天,前烟又给君惠的家里打电话,她想和她的母亲谈一谈,可是因为是上午打的电话,是君惠本人接的电话。
君惠说话的声音比较明快。
“你不是说只接自己的手机吗?”
“今天不行,步说要打电话来,我很烦,所以就把手机关机了。”
“那个自称是巫女的女孩?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没有,我只是有点烦她,又不好就这么分开,所以我在找机会,你是因为担心这件事才打电话来的?”
滋子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君惠感到非常惊讶。
“你要见我的母亲?我还必须一起去?”
“是的,我希望你能一起来,我有些事情想问问她,就是你那位朋友、嘉浦舞衣失踪时的情况,我想让你母亲把详细的情况告诉我。”
君惠的母亲芦原夫人读过滋子的报告文学,在问过好之后,她说滋子看起来没有电视上的高,滋子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芦原夫人对嘉浦舞衣离家失踪的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记忆犹新,君惠做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噩梦,她担心舞衣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她梦到的那些事情,我倒不是太清楚……”
“这是心灵感应。”女儿又补充了一句,“这是舞衣给我发信号,让我去救她。”
君惠的表情非常认真,因为有人向她求救,她却什么也做不了——她可能是真的这么想的。所以,在这起案件上,和旁观者相比,君惠的心理负担要重得多。
“我自己也不相信这种所谓的心灵感应——隔着距离、不通过任何机械性的通信手段进行的心灵沟通,”滋子不紧不慢地说,“舞衣失踪的那天夜里君惠偶然做了一个噩梦——这是个事实吧?但也只能说是偶然的。”
君惠刚想反驳她,滋子用手势制止了她。
“但是当君惠在梦里听到有女人悲惨的叫声的时候,她马上把它和舞衣联系起来了,我觉得这是有一定原因的。在朋友们看来,舞衣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会有被卷入危险事件的可能,因为她自暴自弃。是不是?”
君惠后悔地低下了头,芦原夫人则点了点头说:“是这样的,那个孩子平时表现就不太好,她在学校都出了名,经常夜不归宿,还会满不在乎地坐一些根本就不认识的男孩子的车。”
“妈妈!”君惠生气了。
“妈妈没有撒谎。”她母亲回敬说,“当然,我知道,舞衣是你最好的朋友,你是不是没有跟着舞衣干坏事而被埋怨过?有一次,她约你去偷东西,你是不是跑回来了?”
君惠慌忙看了看滋子。
“你不要再说这些事情了……”
“但这些都是事实。“
滋子一直在做着记录,她在刚刚写下的一行字下面画了一条粗线:满不在乎地上了一辆不认识的男人的车子。
“前烟,你为什么关心舞衣的事情?”听她母亲这么一问,君惠也把矛头对准了滋子:“你和她有什么关系吗?”
滋子非常平静地回答说:“我觉得嘉浦舞衣不是离家出走,而是真的被卷到案件中来了。”
芦原夫人一下子皱起了眉头,但马上就明白了:“也许那两个人——是栗桥和高井,她和这两人所犯的罪有关系?前烟曾把他俩的事情写进了报告文学,是不是?所以你对这些有兴趣?”
芦原夫人比外表看上去要聪明得多,滋子也点点头,表示同意她的看法。
“但舞衣失踪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君惠嘟哝着,“和那帮家伙能有什么关系?”
“是不是有个叫三宅碧的女孩?那个姑娘遇到的事情也是发生在三年前,这么说来,涩川这一带也有人被绑架。”芦原夫人说,“但是舞衣……”
“栗桥和高井为什么会在那一天把木村庄司的尸体运到凶谷来呢?我关心的是这个问题。”滋子接着往下说,“确实,这里作为一个心灵之地在部分地区是很有名气的,但还称不上是在全国都非常有名的地方,他们之所以特地选了这个地方,我想一定和他们自己或案件有什么关系。也许他们对这里有什么感觉?或者说以前在这里也作过案?”
君惠睁大了眼睛:“那舞衣呢?”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想了解一些详细的情况。”
芦原夫人摇了摇头:“但是前烟,案件发生后,警察找了许多人进行了深入的调查,警察也会有和你一样的想法吧。栗桥和高井以前会不会也在这里作过案呢?可是不也是什么也没有发现。新闻上都是这么说的。”
“要想搞清楚是不是他们作的案就要去找没有发现的女孩子和失踪的女孩子,是的,他们是去找了,当然,正如你如说,没有任何结果。”滋子加重了语气,说“那个时候的警察只是漠然地进行地毯式作战,他们不会去走访了解当地过去有没有失踪的女孩子,而只是查看记录,查看赤井市向警方提出的失踪人员申请表。但像舞衣这样的……”
君惠大声说道:“从她第一次离家出走,就没有提出过这种申请!”
“是的,是这样的,所以,我觉得警方的调查一定有遗漏的地方。”
芦原夫人一只手托住下巴陷入了沉思。君惠则完全兴奋起来,她离开自己的座位坐到了滋子的身边。
“前烟,从现在开始,你是不是要调查舞衣的失踪案件?”
“是的,我想这么做。”
“我来帮你!”君惠嘣的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我一定要帮你!可以吗?”
“君惠!”她母亲好像有点不高兴了,“你不要胡闹,你还要上学的。”
“不,我要休学。”
“这可不行。”
“社会实践也很重要啊。”
“学费怎么办?谁给你交学费?”
君惠发火了,她的脸通红通红的。
“你说钱?好了,等我工作之后还给你!这样行了吧?什么呀,家长作风!”
就好像是救场,就在这时,电话响了。芦原夫人还是一动不动地皱着眉头。君惠站起身穿过客厅去接电话了。
“喂!喂!”
好像是她朋友打来的电话。因为手机关机了,所以只好打这个电话了。芦原夫人看了看君惠,看到她还在打电话,就把身体转向了滋子。
“您请回吧。”
“对不起——我没想到您会和女儿吵架……”
“不,没关系,我们经常吵架。君惠是个神经非常敏感的姑娘,自从那起案件之后,情绪一直不太稳定。”
一位母亲,她难过地叹了口气。
“但是,我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掺和到前烟所调查的事情中去,因为这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滋子盯着芦原夫人的眼睛,她也一动不动地盯着滋子。
滋子压低了声音问:“关于舞衣离家出走的事情,你还知道些什么?”
芦原夫人看了看君惠。她说话的声音很大,也很热闹,对方好像不是步。
“嘉浦的家人已经不在赤井市住了。”她的回答非常简短,“从舞衣不在后的一年时间,她的家人就搬走了,到处都是风言风语,可能是觉得烦吧。”
“风言风语。”滋子重复了一遍。
夫人又关心起君惠。她完全是背对着她们,正在专心致志地打电话。看到这里,夫人一口气把话说完。
“舞衣的母亲是个品行不端的女人,舞衣离家出走的时候,和她同居的不是舞衣的亲生父亲,而是一个没有任何职业的年轻男人。那个男人对舞衣也动了手。她母亲每次和那个男人吵架时动静都很大,大喊大叫的,其实附近的人都知道她们家里发生的事情。”
说到这里,夫人又急忙看了看君惠。她还在打着电话。
“所以,我决不允许君惠去嘉浦家玩。那个时候,不光是我们家,她的女同学的家长都不允许去她家。舞衣的堕落可能也是因为这些事吧。只是这件事——舞衣的母亲知道自己的情人对自己的女儿动手动脚,作为亲生母亲,为了能让年轻男人留在自己的身边不惜利用自己女儿的身体——我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君惠,以后也不想告诉她。”
滋子看着夫人点点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正因为这些事,舞衣才离家出走的。她的母亲对女儿的失踪之所以不紧张也是因为里面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那个孩子确实离家出走了。正如前烟刚才说的那样,君惠做噩梦纯属偶然。如果你想证实我所说的话,你可以去问嘉浦家周围的邻居,他们也会告诉你这些事情的。”
说到这里,夫人突然变得很失望。
“君惠陷入了一种非常可怕的妄想之中,她总觉得自己也会遇到那样不幸的事情。”
“是的,我也听说了,她和死前的栗桥及高井接触过,这是她妄想症的根源。”
“她的生活指导老师也是这么说的,但他没有告诉我如何进行治疗。如果我要是不让她在那个加油站勤工俭学就好了,但君惠说在那里上班比在学校要快乐得多——那两个人出车祸的时候,她是上午上课,然后去加油站帮忙,她确实很高兴——但是现在却变成这个样子。”
滋子也盯着君惠的背影。她一边用手缠着电话线,一边兴奋地打着电话。虽然穿着毛衣和牛仔裤,但仍能看出她那年轻而漂亮的身材。
“这是一个年轻女孩非常不安全的时代。”滋子好像是安慰夫人似地看着她,“无论如何小心,但还是有年轻女孩被卷到案件里去。所以,因为害怕,一个人连走路都不敢。”
“是的,确实是这样。”芦原夫人说,“如果不发生引起社会轰动的残酷的案件,你们这些人不就无事可做了吗?”
滋子并没有转移自己的视线,夫人低着头接着说:“如果舞衣的失踪也和这两个人有关系,我不知道现在把它搞清楚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再往下追问,滋子就只能回答说自己也不清楚。但是,既然想到了就不能放弃,她只是希望能从过去遗漏的细节上发现新的线索,并进行调查。滋子没有让君惠发现,悄悄地离开了芦原家。夫人也没有送她出门。
滋子到嘉浦母女居住过的公寓进行调查,许多人包括当时搬来的还有商店的老板都讲了许多更详细的内容。在这里,滋子还遇到了几位曾在电视上见过她还隐约记得她的模样的人,还碰到了几位看过她的文章的人,运气还不错。
听得越多,滋子越是觉得嘉浦舞衣的离家出走完全是自愿的。公寓里的一位老人说他曾听和母亲大吵的舞衣说她不会允许让这种男人就这样待在这里。那个孩子说话很不好听,用了一些连我这岁数的老人都不会跟女人说的话。
虽然离家是自己的意思,但后来她又去了哪里呢?会不会有一些嘉浦舞衣离开这里的踪迹呢?这才是滋子关心的问题。如果对她的失踪有什么不好的原因的话,那就不会留下踪迹。虽然她说不相信什么心灵感应,但其实自己的心也已经被引入君惠所做的那个噩梦里面了。
到处走走,不知不觉已经到中午了。滋子的肚子饿了,脚也很疼。她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她看了看周围,发现国道对面有一家漂亮的具有古典风格的餐厅。
这是一家新店,还能闻到木头的气息,而且非常干净。但店里很冷清,只有滋子一位客人,可以随便坐,但滋子还是选了一个靠近炉子的座位。风很冷。这也许就是最近非常流行的人工制作的原木风格——滋子边想边坐了下来,但她突然发现眼前的墙上挂着纲川浩一正在微笑的照片。《另一位杀人犯》的封面上他就是这样笑的。
看着照片,滋子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照片的旁边。拿着菜单的女主人走近滋子,看着滋子笑了。
“你知道他是谁吗?”听见有人问她,滋子回过头来。这是一位打扮得很花哨的女主人,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毛衣,外面扎着一条红色的围裙,抹着同一种颜色的口红,年龄和滋子差不多。走到她的旁边,就能闻到一股很浓的香水味。
“是不是纲川浩一?一看他手里拿的书就能明白。”
女主人把菜谱放在桌子上,把照片从墙上摘了下来,放到滋子的面前。
“这个,就是窗户旁边的那个座位,”她用另一只手指了指对面的雅座,“上星期六,他来这里录电视节目,在我的店里吃的中午饭,这张照片就是那个时候拍的。”
她显得很得意。而且她还称纲川浩一为“他”,这不禁让滋子哑然失笑。但是,这位女主人以为滋子的笑是善意的笑,于是又抬高声音继续说:
“他现在也算是最热门的人物了,但是一点架子也没有,他和我及我的丈夫很是谈得来,他还告诉我们他下一本书的构想。”
“他还准备出下一本书?”
这件事滋子是第一次听说,她也从来没有听在《日本文献》工作的作家们谈起纲川的下一本书。
“这本书还是关于这起案件的吗?”
“当然。”这位女人越来越觉得自己了不起,因为能了解时下的红人纲川浩一的最新情况而无法抑制的高兴吧,“他说要写得再详细点,因为他太想念朋友了,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滋子的眉毛往上扬了扬,一副嘲讽的样子:“但是,他不也可以获得非常大的现实利益吗?书不是畅销书吗?他不也是受电视和杂志欢迎的红人吗?像个走红的明星。”
“他长得很帅。”她好像在说自己的恋人一样,“他出镜的时候也很好看,但是,他自己却说自己不是明星,也不想做明星那样的工作,他是很认真地说的。”
“那他一定有什么目的。”
慢慢地,这位女主人发现滋子也许和她不一样,她不是纲川浩一的支持者——至少有这种可能。她非常意外地低头看着滋子。
“什么目的?他不是一位撰稿人吗?”
“撰稿人。”滋子重复了一句,回到座位上。她拿起包,想离开这家店。在纲川浩一曾经得意洋洋地发表演讲的地方,滋子恐怕一杯咖啡也喝不下去。
但是她也知道,自己对纲川浩一的反感也没有什么确实的理由。只是人的好恶——不,最可怕的是在取得高井由美子信任的那场较量中,滋子输给他之后,又因为他的书而使滋子的报告文学受到影响,所以滋子才不愿意看到那个家伙。正因为如此,每当想起纲川浩一的事情,滋子就觉得非常恶心。
“你是不是不喜欢纲川君?”
女主人有点吃惊地问,她把“他”变成了“纲川君”,难道她还想和他成为亲戚吗?
“我不是太喜欢他。”滋子拿起了包,“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朋友,其实这个人做的事情就是为了出名和赚钱。”
“我觉得卖书挣钱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结果只能是这样的。”
女主人的话确实有道理,但滋子还是觉得很刺耳。
“他、原来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挣钱当做目的,他在写《另一位杀人犯》这本书的时候,是准备自费出版的。”
刚刚走到门口的滋子又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
“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因为有家出版社可以自费出版,他准备把书拿到那里去……”
“不对,我说的不是自费出版书的事情,而是说他是有钱人家的儿子吗?”
也许是因为让滋子又感兴趣了,也许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女主人的脸上又堆满了笑容。
“这是他亲口说的,决不会错的。他的父亲是经营着几家公司的董事长,他母亲也是娇生惯养的,他自己也有很多钱,即使一辈子不工作生活也没有问题。所以,他不是一直都在做学塾的老师吗?因为他的家世用不着他去公司上班。”
滋子又看了看女服务员手里拿着的纲川的照片。非常开心的笑容,时髦的打扮。
“这么说来,他从来没有把自己个人的情况透露给外界。”
滋子不是跟女主人说,而是在小声地自言自语。但那位女主人马上又接过话说:
“他说出这本书的时候,自己就知道从一开始就会很困难,但因为不想给父母添麻烦,所以就不想说出自己的情况。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他不想把家人和亲戚朋友卷到自己想做的事情中来,所以直到今天,他都没有透露自己的个人情况。”
“但是,他和你说了,因为你们很谈得来。”
女主人又得意起来了。
“我们聊了很多,虽然都是私下的,但别人会知道他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的,因为这不是想瞒就能瞒得住的事情,而且他又很有教养,和他一接触,马上就能明白的。”
“他来这里是为了录制什么样的节目?”
“他说是在凶谷录节目的,好像是新闻节目中的特别节目。”
这和滋子以前录制的是同一个节目。
“听说他还去事故现场献花了,然后才到我的店里来。可能也有天冷的原因,反正他的眼睛湿乎乎的,他觉得高井和明的事情太让人难过了。一看到他的样子就觉得很可怜,就想去安慰他,所以他一边吃东西一边和我聊天。然后他说我的店很不错,这种原木都是进口的。我告诉他这都是我丈夫自己建的。”
这也是人工做的吗?
“纲川君还说他也有一栋和我们一样的原木风格的房子,但比我们的房子要旧,自己非常喜欢,只是收拾起来太麻烦了。他还和我丈夫聊了很多,在他们的谈话过程中,他也说了自己家非常有钱,还有别墅。”
滋子把女主人说的每句话都记在了心里,她的心里开始有了一点好奇心。
纲川浩一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到现在为止,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这是一个掉在空中陷阱中的问题。他是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小时候的朋友,是为了站出来洗刷高井和明罪名的好青年;一个把和明的妹妹由美子当成自己的妹妹一样去关心爱护、非常有魅力、脑子反应极快、能言善辩的时髦的出色的年轻人。光看他的外在表现,和他一接近就会喜欢他,过去可没有人像这样追求过他。
既然是吃穿不愁的有钱人家的公子,为什么要和栗桥浩美及高井和明一样上公立的学校呢?
了解一下,也许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发现。但是……
“他给你留名片了吗?”
听滋子一问,女主人点了点头。
“当然有,但都是让出版社转交的。”
那么,现在他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呢?他的父母又住在什么地方呢?他的少年时代真的是像他说的那样吗?
“你这家伙的好奇心可不太好。”
电话的另一头,手屿社长说,好像是在嘲笑她。
“是的,我知道,我是一个爱挑毛病的女人。”
滋子坐在床上,拿出材料本、地址本、电话本和地图。
“他本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这是个非常重要的情况。我要去他学生时代的朋友家里,然后……”
“但是户籍本和居民证是不能随便查阅的。”
“可是如果完全履行手续不就可以了吗?”
“靠一部电话是无法把所有问题都调查清楚的,要知道我们不是警察局而是杂志社。”
“拜托了,让你操心和挂念。”
“如果他曾经离过婚或有孩子怎么办?也要把它作为材料吗?”
“请你不要浪费时间打岔了,我不是要探究纲川浩一的丑闻,我只是想了解他这个人,我不会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就相信他所提出的主张的。”
“就算是不好的人,有时也会提出正确的主张的。”
“这一点我当然明白。”
手屿社长叹了口气,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搜查本部也在纲川浩一的周围活动。”
滋子吃了一惊:“为什么?”
“他们希望真凶X能去接触纲川浩一,所以在他的周围布下了一张网。”
“这么说,搜查本部也承认真凶X存在说了。”
“虽然他们没有公开表态,但我认为这是非常明智的决定。如果确实有一位真凶X的话,那么他是不会放过把自己放在一边在社会上出尽风头的纲川浩一的。”
“纲川本人知道警方的行动吗?”
“估计警方不会正式告诉他吧。这样做的话,那警方可太丢面子了。但是我们的记者已经发现了,在支持纲川的记者和作家中也有人发现了警察的这张网,也许他们会把这个消息告诉纲川的。”
“但哪一个都不是致命的。”
“是的,也许也有危险的。”
“真凶X也不是笨蛋,如果他太过分的话,说不定会引起警方的注意,是不是?当然,这是建立在确有真凶X的前提下。”
手屿社长笑着把电话挂了。滋子的手按着电话机,眼睛看着通讯录,想着下一个电话打给谁。她盯住了自己的电话号码。首先她要检查一下自己的录音电话。
电话接通之后,只要一按电话上的键,就能阅读十条以上的信息。滋子的电话是台式录音电话,所以往回倒要花时间。滋子光着脚从床上下来,到冰箱里拿出了一听橘子汁。她一口气喝了半听,觉得非常爽快。
最初的三条信息都是联系业务的,第四条是作家朋友的留言,接下来是朋友的,然后又是联系业务的,全都是一些没用的琐事。
再下一条——没有声音。
滋子像个男人似地咂了咂嘴。这个闲着无聊的人,录音时间是昨天深夜,可能是个恶作剧的电话吧。
再往下——还是没有声音,再往下也没有声音。
滋子把铅笔放在鼻子上,缩了缩脖子。三条信息,时间间隔是五分钟。实在讨厌,真是个急性子的调皮鬼。
再往下一个,在电话响过几声之后。
“前烟,”
滋子的眼睛瞪大了。这不是高井由美子的声音吗?
“……时间太晚了,对不起,我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有人接……”
没错,就是由美子的声音。说话的声音不是太清楚。
“我有事找你,所以才给你打电话,但是……我知道自己没脸再见你……”
可能是喝醉了?但据滋子所知,由美子的酒量很小,也不喜欢喝酒。要说她喝多了,那是在和明死后最痛苦的时候,她要用酒精来麻痹自己。
也许她吃了什么药吗?
“我……不明白。”
她的声音很小,如果不仔细听根本就听不清楚。但留言到这个地方就断了,这是因为录音时间到了。然后又开始了下一条信息。
“对不起……”
很明显,她说话的方式很奇怪,也许她的精神状态不太正常。尽管这样,她还在深夜给滋子打电话,尽管知道滋子不在,她还是忍不住要和录音电话说话。她到底怎么了呢?因为太着急了,滋子碰到了电话线,电话从床边的桌子上掉了下来。
最后的几条信息都是由美子的,但无论怎么集中精力去听,滋子还是听不明白。由美子只是一个劲地道歉,反复地说一句话:“我真的不明白”。
由美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9
在《日本文献》社长手屿的安排下,有马义男终于可以和高井由美子见面了,时间是在2月20日以后。
手屿社长说和高井由美子的联系非常容易,但是现在不用通过前烟滋子,而是要通过纲川浩一。
“现在的他,简直就是高井由美子的保护人,事实上也是这样的。”
在纲川刚提出那本书中所主张的意见时,高井由美子就中断了和前烟滋子的联系。不仅如此,连滋子的报告文学也受到了影响。义男多少有点担心,他自己也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下去。但如果最后的结果是,她这位硬派的报告文学的撰稿人的写作和连载都失败了,而且也把原来从事的女性杂志的作家工作也丢掉的话,有马义男觉得有点太残酷了。
他自己都感到有点滑稽,有一段时间他感到非常沮丧。前烟滋子的工作遇到了如此严重的挫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和鞠子所遇到的不幸比起来,这又算得了什么。但是,他还是比较同情滋子的境况……自己虽然没有这种想法,但确实自己是不是已经忘了对鞠子的悔恨?是不是离鞠子越来越远呢?
当纲川浩一听说有马义男想见一见高井由美子的时候,表现得非常高兴。他说这件事值得写进书里或是拍成电视,他非常感动。
“可是,我只想见高井由美子一个人,”有马义男对手屿社长说,“社长可以在场,但我不想让那位叫纲川的年轻人在场。”
手屿社长的表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他问:“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个年轻人是个第三者,尽管是朋友,也毕竟是局外人,和案件没有直接关系,我不是为听他说话才去的。”
手屿社长同意按有马的意思去安排,他去谈了好几次,但高井由美子的答复是如果不带着纲川,她不想见任何人。
“请你告诉她,我只不过是鞠子的爷爷,去见她不是为了抓她,用不着害怕。”
手屿社长把这些话都转告了由美子,但仍然不行。浪费了很多时间,最终还是有马义男让了一步,双方约定对方由纲川和由美子参加,这一边只有有马一个人,见面的地点由由美子他们选择。过了几天,手屿社长打来电话告诉有马见面的时间,把电话挂断之后,有马义男叹了口气。
“这女孩呀,只要有了男朋友,是不是就会认为男朋友说的话是世界上最正确的?”
他问水野久美。久美用手绢包着头,卷着毛衣袖子,牛仔裤的裤脚塞在雨靴里面,正在专心致志地用抹布擦洗着水泥地板。在离她两米远的地方,塚田真一勇敢地挥舞着抹布打扫着天花板。听到这话,两人同时停住了手,对视了一下又看着有马。
“你说什么?”久美问。
“噢,没什么。”义男笑着挥了挥手,“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义男雇真一来整理已经关了门的有马豆腐店,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女朋友水野久美也来帮忙了。
开始的时候,连真一对她的到来都感到意外,有马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很快他就喜欢上了水野久美。因为他们之间有有马不了解的冲突和争吵——这对孩子来说是很严重的——而水野久美为了改变这种状况使两人的关系能有新的进展,她又回到了真一的身边。而且水野的性格开朗活泼,也很勤快。每次看到她,有马义男就会想起鞠子。久美长得并不像鞠子,但她的身上有许多让人想起鞠子的东西,如梦想、希望、善良和青春的美丽。
除了整理店铺,有马义男还毫不犹豫地把收拾东中野家里行李的事情也交给了这两个年轻人。真一还有点害怕,但水野久美却非常痛快地接受了。她问有马:“有马先生,如果你高兴的话……”
她说不仅是她自己,她还可以让姐姐和妈妈来帮忙。
“我考虑得一定不会太周到,塚田君也不太了解女孩的东西,啊,我们是不要工钱的,我可以找人来帮忙。”
看着眼睛瞪大了的真一,有马义男笑着同意了。几天后,在有马义男的不好意思中,久美的母亲和姐姐终于来了,他们一起收拾了东中野的家里,经过一天的忙碌,乱七八糟的家具和衣服都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然后她们就回去了。
义男和真一在她们的指挥下干着一些力气活,像倒垃圾和搬移家具等。
“这个房子怎么样?”真一问。
“不知道。”
“名义上还是古川的?”
“是的,所以房子即使被卖了也很正常,作为我,也就只能来收拾收拾东西和打扫打扫卫生而已。”
他剩下的只有“前有马豆腐店”,而且大的机械已经搬走或处理了,然后就是打扫房子,总有一天他也会把房子卖掉的。
两个年轻人拿着抹布在收拾义男的办公桌。真一和久美一定也知道了刚才电话的内容,但两人像是约好了一样装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什么也不问。所以,义男自己说出来了。
“后天、星期天,是23日吧,我准备和高井由美子见面。”
两人的手都停下来了,互相看了一下。
“地点是赤坂的麦奴马旅馆,你们知道这个地方吗?”
久美皱起了眉头,真一说:“没听说过。”
“可能是个小地方,也许由美子现在住在那里。”
“她一直住在旅馆里吗?”
“是的,好像是要花钱的。”
“谁付钱呢?”
“还不是那个叫纲川的人。”真一满不在乎地说,“他现在的收入很高。”
“你是说是纲川君在照顾由美子的生活?”
“这有什么奇怪的。”真一的话很干脆,他拧了拧抹布上的水,“有马先生,你是一个人去吗?”
义男解释了一下原因,久美显得很担心。
“他能起到律师的作用,有马先生就一个人去吗?”
“我并不是去讨什么说法的。”义男微微一笑。和一个人的时候相比,现在笑起来要容易得多。
“但我还是有点紧张,见面结束后,马上找你们,咱们一起去吃火锅,高兴高兴。”
很不巧的是,那一天从早上就开始下雨。云层很厚,雨夹着雪不停地下着,凉嗖嗖的。
谈话计划是从下午一点钟开始的。塚田真一上午就到了有马豆腐店,整理仓库里的旧报纸。他和老人早早地吃完午饭,十二点整送老人出门,把店铺和家里的窗户都关好,打着伞向车站走去。
他和水野久美约好,下午一点半在两国车站的入口处见面。因为不知道谈话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但两个人还是决定在麦奴马旅馆的咖啡店或大厅里等着,直到老人谈完话。要是两个人的话,根本不愁没有话题,例如,吵架分手以后发生的事情啦,久美去石井家的原因啦,总之,真一就许多事情想说和想问。
雨水从脚底往里钻,人走路的时候会觉得很冷。就这样,他们一起往车站走去,当看到水野久美撑着一把红色格纹的雨伞站在这个小小的车站前面的人行道上时,真一觉得有一股暖意涌上心头。她身上那件混色的毛衣映衬着久美健康的脸色。脚上穿着一双带毛的长统靴,就像是阴森森的森林里的精灵。
水野久美看见对面的真一后,把伞拿下来笑了。但突然之间,她的笑容僵硬了,脸色也暗淡下来。她的眼睛盯着真一的背后。
真一也猛地回过头去,伞上的水滴飞落下来,就在这跳跃着的水滴旁边,他看到了通口惠那苍白的脸。
已经褪了色的牛仔裤的裤脚因为被雨水淋湿了显得颜色更重了。和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相比,穿着廉价雨衣的身体显得瘦多了。上一次见她的时候,也就是和水野久美吵架分手的时候。
自从回到石井家以后,真一一直非常小心,但他已经有思想准备了。每次来往于有马豆腐店的时候,早上起床开窗户的时候,每次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东西的时候,每次带狗出去散步的时候——他觉得最大的快乐就是能和这只可爱的狗一起生活——真一经常这么想并做好了准备。真一每次走到拐弯的时候都会觉得能遇上通口惠;从店里交完钱出来,他也会觉得她的影子跟在自己后面;傍晚狗冲着路灯阴影大叫的时候,他也会觉得她就藏在里面。
但是直到现在,这些想象都没有变成现实。已经下定决心的真一的心在咚咚地跳着,他屏住呼吸往前走去,但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也许是她真的放弃了,真一的心里多少感到有点失望。
但是,她现在来了,她不是已经出现了吗?她真的出现了。他怀疑在这之前让他放心的这些事情都是她精心安排的。
但是,真一已经不再害怕她,至少不会像以前那样害怕。真一看着通口惠那日渐消瘦的脸庞,感到自己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勇气,这让真一自己都大吃一惊。有马义男的鼓励也决不仅限于此。
——他已经不再逃避。
是的,被人追赶的生活已经结束了。
“你有什么事情吗?”真一问。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平静,而且也充满了勇气。
“你是不是一直在跟着我?如果有事情的话,最好不要用这种方式。”
通口惠就像一只快要冻死的动物一点生气都没有,她看着真一。真一也看着她,直直地看着,这种事情对真一来说绝对是第一次。
“我今天必须出门办事。”
真一把伞换到了另一只手上。这样一来,通口惠从自己站的地方就能清楚地看见水野久美。仔细一看,水野久美还和刚才一样站在那里,只是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伞把,一动不动地站在雨里。
“我是和朋友一起去的。”真一的眼睛看着久美,“所以,我没有时间和你慢慢谈,我们另找时间吧。”
通口惠没有化妆,脸色灰灰的,嘴唇也裂了口子。眼睛里没有一点理智,这让真一不寒而栗。
“你想和我谈一谈吗?”她低声问。
“当然想,”真一回答得很简单,“在一个合适的场合,而且你是认真的。”
“我什么时候都是认真的。”
“这就要看你的态度了,但决不是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你要先和我联系。我会听你说的,但不是口头上的,而是你的心里话。”
讲完这些话,真一就向她身后的那条马路走去,水野久美也小跑着走到人行道的尽头了。
突然,通口惠就像在读一篇文章似地大声说道:“我们遇到了这么不幸的事情,你却在和女朋友约会。”
真一没有回头,他只是默默地催促着水野久美,让她走到淋不到雨的屋檐下,两人把伞收了起来。久美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看着马路对面的通口惠。真一从久美的手中拿过伞,握着她的手,向售票机走去。
“我终于明白了,她就是跟着塚田君的幽灵。”
水野久美小声地咕哝着,然后紧紧握住真一的手。
麦奴马旅馆的一楼有一间用漂亮的磨花玻璃隔开的咖啡屋,更让久美高兴的是这家咖啡店从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三点举行蛋糕自行车旅行活动。
他们两个人坐在窗边的双人座位上,咖啡屋里坐得满满的,但一点都不吵。在这种地方,随便等一个人都不是太辛苦的事情。
“我刚从有马先生那里领了工资,你随便点你喜欢吃的东西。”
“如果现在吃得太多的话,等一会儿就吃不动火锅了。”
真一边笑边随意向店里望去。就在这时,他发现在咖啡屋的门口有一位小个子的中年妇女和一位好像是她儿子的体形极好的非常严肃的年轻人,正在很不习惯地看着店里。引起真一注意的是这位妇女怀里抱着的东西。
是一本书,远远望去都能看得清楚,是《另一位杀人犯》。好像是要做什么暗号似的,把封面向外拿着。
——这是在约会吗?
这是把纲川浩一的书作为暗号和别人约会吗?如果现在这个时候,这位纲川就在这家旅馆的某个房间里,这倒是很有意思的偶遇。但会有这种事情吗?
咖啡屋的最里面,一位穿着西服的三十多岁的男子站了起来,他急急忙忙地向那两个人走去。这个男人刚和那位抱着书的妇女说话,就连忙鞠躬,那位妇女也回着礼。而那位年轻男人却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周围很安静,所以仔细听的话,还是能听到他们对话的部分内容。那位穿西服的男人正在起劲地说着。
——您辛苦了。
——摄影师马上就来了。
——只有两个人。
——不是已经说好了嘛。
这三个人一起往咖啡屋的里面走去,他们来到了那位穿西服的男人事先占好的座位上。
“你看到那几个人了吗?”真一指着那张桌子对久美说。久美回过头去看。
“我听他们在说摄影师什么的,估计又是杂志社来收集材料的,也许在和有马先生谈完之后,纲川浩一要接受新闻媒体的采访吧。”
忽然,久美皱起了眉头:“有马先生和高井由美子会面的事情和新闻媒体收集材料是两件根本不同的事情,他却把这两件事情放在一起,怎么会这样做?”
“你不要那么生气,这只是你的猜想而已。”
但这确实挺让人担心的。杂志社的记者或者编辑和摄影师都集中在这里,而有马义男和高井由美子却正在楼上的某个房间里谈话,纲川浩一也在那个地方……
真一通的一声站了起来,他让正吃惊地看着自己的久美在这里等他一会儿,然后就离开咖啡屋向服务台走去。
上午出发前,有马义男对他说过:“他们让我到服务台问一下纲川的房间号,然后直接过去。”也就是说,到服务台问一下的话就能知道他们在哪个房间,服务员决不会隐瞒的。
正如他所料,服务员马上就把房间号告诉了他,是一一零一号房间。他急忙坐电梯到了十一楼,这个地方的走廊很长,容易让人迷路,他边跑边看门牌号。让他大吃一惊的是,一一零一号房间的门前的地板上放着一个大大的摄影包和摄影器材,一位穿着牛仔裤和夹克的女摄影师很无聊地站在门口。
“请问……”真一和这位女摄影师打了声招呼。
“请问你是到这间房间采访的吗?”
这位女摄影师大约有三十多岁,长得很端庄,看上去比较温柔和健康。听真一问她,她呆呆的表情有点缓和了。
“是的,但是已经过了约好的时间了,谁也没有来,难道是我走错地方了吗?”
“纲川浩一的房间是这一间吗?”
“是的,好像是这一间。”
“那我进去问一问吧。”
真一也没有敲门就悄悄地把门开开了。这位女摄影师可能以为真一是报社或杂志社的记者或电视台的人了,她没有多想就让真一过去了。
门口有一道屏风,里面很安静。真一慢慢地把门关上,在这过程中也没有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他从屏风后面探出头去一看,纲川、高井由美子和有马义男坐在浅色的漂亮沙发上,面对着面,有马义男的背对着他。
纲川是第一个发现真一的,他长得非常端正的脸上出现了有点滑稽的惊讶的表情,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是你啊!”
有马义男也回过了头,他惊讶地要站起来。
“怎么回事?”
真一进去站到了有马义男的旁边:“对不起,打搅一下,有马先生。”
在有马义男还没来得及说话,真一盯着纲川接着说:“有摄影师在走廊里等着采访,这是怎么回事?”
房间里一下子没有声音了。有马义男先是看了看真一,然后又看着纲川浩一,高井由美子也看着纲川浩一。
“这是怎么回事?纲川君。”
纲川一时语塞。让真一感到吃惊的是他的脸上马上呈现出悔意,让人觉得恶心。
“请等一下,这是有原因的。”纲川对有马义男说,他又回到了以前的那个好青年。“你们在这里稍等一会儿。”
“但是你们……”
“请等一下!”纲川抬高了声音。高井由美子就像一只受到威胁的小猫一样呆呆的。“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满意的解释,这里面一定有误会,你和我一起去。”
真一不知道纲川所说的“你”指的就是他,一直到纲川拉着他的胳膊往外走的时候他才明白。
纲川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走到门口,抓住门把手把门打开。门口的那位女摄影师和刚才在咖啡店看到的两个人以及那位穿西服的男人都大吃一惊,呆呆地站在那里。那位穿西服的男人伸出手像是要和真一握手,但真一的手正好抓着门把手。
“初次见面,我叫足立好子。”
刚才在咖啡店的那位略微有点胖的中年妇女拘谨地介绍着自己,可能是太紧张的缘故吧,她那化了妆的脸上满是汗水。跟他一起来的那个年轻人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她家开的印刷厂的一名职员。他看着这边说自己叫增本,他的声音比想象的要冷静得多。
直到这个时候,真一才发现这个房间还有一个套间。所以,虽然现在人多了,但也感觉不到拥挤,椅子也够坐的了。
麦奴马旅馆看上去不是太大,但它的内装修、家具及所形成的气氛却是高级宾馆的感觉,这里的住宿费一定很贵。不管纲川浩一现在多么有钱,但三个人的见面根本不需要什么套间。四下看一看,这也不像是生活的地方,所以高井由美子可能也不会住在这里。这么说来,准备这个套间是为了采访用的,也就是说这些都是安排好了的,现在事情的发展都是按计划进行的。
“真是对不起。”
纲川浩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旁边的高井由美子都快要哭了。第一次在汽车站见她的时候,她也是这种表情。但真一觉得那种表情是她自己发自内心的,一种拼命的感觉。而现在的高井由美子简直就是纲川浩一的附属品。
“他们是足立和增本,他们知道高井和明活着时候的一些事情,而且他们还同意我的意见,相信高井和明不是杀人犯,想来见见我。”
足立好子好像有点害怕,她耸了耸肩膀。
“这两位是《日本周刊》的记者,是来报道我和足立的见面情况的,但我们约的是今天下午……”
“我们早到了一会儿。”那位穿西服的男人非常聪明地接过了话。他确实很会应酬。他递过来的名片上写着“《日本周刊》编辑城下胜”。
“我们决没有打扰有马先生和由美子会面的意思,碰到一起,一定是个误会。”
真一特别想质问一句。说什么早到了一会儿,在咖啡屋里不是还说摄影师来晚了吗?你们是为了足立好子和纲川浩一的见面安排的这个套间,如果有马义男和这件事没有关系的话,那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这间屋子来?有马义男没有离开过这间房,纲川浩一也没有进行联络,但他们为什么都会集中到这间房子来了呢?
“我不希望媒体报道我和高井在这里见面的事情。”
一直没有说话的有马义男把手里拿着的城下的名片放到了桌子上,非常冷静地说:“如果要把我们的事情进行报道的话,那我从一开始就不会来的。”
城下偷偷地看了一眼纲川,纲川是个绝好的演员,他根本没有理会他,而是向有马义男再次鞠了一躬。
“如果这件事伤害了你的感情,我再次表示道歉,我也根本不想把由美子和有马先生的会面向媒体公开,这纯属是误会。只是……”
他像演戏似地突然抬起了头。
“我希望有马先生也能听一听这位足立好子所讲的话,我希望你能亲耳听一听。正是因为有这个愿望,我才把会面的地点安排在这里。你能理解吗?”
义男皱起了眉头没有说话。真一在想,刚才和高井由美子见面的时候,他会是什么态度呢?有马义男生气了吗?失望了吗?还只是疲惫了呢?
“拜托了,请你一定听听足立的话。”纲川浩一探过身子来,“当然,一定不会报道出去的。可以吗?城下先生。”
城下满口答应了。
“也不许拍照。”纲川用手指了指那位女摄影师。她扬起眉,好像很无所谓似地抱着胳膊。
在真一看来,这些所有的动作都像是非常拙劣的表演。
“足立,拜托了。”
虽然有马义男没有表态,但纲川已经在催促足立好子了。她边搓着她那劳动者的粗糙的手,边开始说了。但是她说的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当然她还不习惯这样说话,而且在这种环境中,她因为紧张而语无伦次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她根本不清楚自己想说什么或正在说什么。每次都是纲川从旁边插话。
但是让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夫人,你休息一下吧。”那位叫增本的年轻人出来解围了,“我来说吧,我就从夫人和她的丈夫还有我一起看电视上的特别节目那天说起吧。”
这位叫增本的年轻人话虽不多,但比足立好子要干脆利落得多。每次说到重要的地方,他都要问一下足立好子以得到认可。真一觉得他的话非常容易理解。这个人和栗桥浩美的母亲寿美子住院时是在一个病房吗……他和来看望寿美子的高井和明说过话吗……
在他谈话过程中,有马义男也提出了几个问题,足立好子回答,而增本则进行补充。纲川浩一板着脸看着这一切,高井由美子低下了头,记者城下和那位女摄影师则显得心神不宁。
“罪犯使用了变声,”这位叫增本的年轻人说,“所以把夫人所听到的高井和明的声音和罪犯的电话录音进行比对,没有任何意义。”
“确实如此。”有马义男点点头。
“可是,声音虽然可以变,但说话的方法是不是不太容易改变?夫人觉得在医院里见到的高井和明的说话方式和给HBS打电话的那个男人——不是栗桥浩美的那个男人的电话的说话方式不太一样。是不是这样的?夫人。”
足立好子使劲点了点头,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我也学不上来,也说不好,但就是增本君说的那样。”
有马义男把目光转向了足立好子,开始仔细地观察她。虽然有马的年龄比她大,但还是属于同年龄层的人,都是在战前出生,在战争中度过了悲惨的童年生活,战后要靠自己的辛苦工作维持生活。真一认为那个时代可能有独特的对人进行判断的方法。义男现在也是在用这种判别法来评判足立好子。可能是她也知道这种判别的方法,所以她马上和义男对视着。
“夫人,你说的话我都听明白了。”
听义男这么一说,足立好子又鞠了一躬,但马上用手捂住了嘴巴,她突然哭了。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夫人。”增本在安慰她。
“我知道你可爱的孙女被害是多么痛苦的事情,我知道,但是……我说这些话。”
义男默默地摇了摇头。足立好子从手袋中翻出一条手绢,捂住了脸。
“我刚才还听高井由美子说过,我也在想。”有马义男说,“但是光凭嘴上说是不行的。”
由美子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纲川也一下子闭上了嘴巴。
“你相信自己的哥哥不是杀人犯,作为亲人之间的一种感情,这无可厚非。你认为对病人如此和善的年轻人不会去绑架杀害妇女也在情理之中。但是,足立,我也可以用语言让别人同意自己的想法。但是因为没有把握,所以还是不能同意——不,与其用同意这个词,倒不如用放心这个词更好一些。这个家伙确实是罪犯,我们放心;杀死鞠子的罪犯肯定就是这个家伙,我希望能把这个包袱卸下来。但所有这些都需要有证据,确凿的证据。”
增本点点头,像是安慰足立好子似地拍了拍她的背。
“栗桥浩美的声音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所以他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但高井和明的声音没有鉴定出来,所以现在有许多说法。如果能找到一盘他声音的录音带,一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房间里再一次陷入了寂静之中。大家都低着头,只有增本向有马义男点了点头。
“如果这些有用的物证都能找到的话,”纲川撇着嘴说,“我们也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确实像纲川君说的这样。”城下搓着手说。但是,有马义男根本没有理会他,而是对高井由美子说。
“警察是不是一直在找你哥哥的录音带或录像带?”
听到有马义男这么问她,由美子有点吃惊,她又看了看纲川。纲川也在看着她。为了不让他俩之间说什么话,有马义男探出身继续往下说。
“像我们这个岁数的人,既不是政治家也不是艺术家,只是一名普通人,听自己的录音也不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像录音电话,我也会用,它最多也就像个收音机。对了,收音机里下午的节目中是不是有个电话猜谜活动?不就是那样的东西嘛。所以,你可以认真回想一下,你哥哥留下来的录音带,这件事只能靠你去做了。警察虽然问了很多,但我还是请你再仔细想一想,还有没有什么东西?”
高井由美子看上去很是害怕,看到她这个样子,真一的心像是被针刺痛了,这是非常不好的感觉。但也就在这个时候,真一忽然明白他之所以讨厌由美子这个样子,是因为她的这种恐惧和自己当时从通口惠那里逃出来的感觉是一个样子。想到这里,真一的身上出了一身的汗。
“有马先生,这是一个过分的要求。”纲川说,“我能充分理解有马先生难过的心情,因为没有物证,所以我们已经下决心要收集能证明和明君无实之罪的状况证据和心证,也只能这样了。请你能理解……”
有马义男打断了纲川的话:“你们下了决心那是你们的事情,但让我陪着就没有意义了,他的妹妹是一样的。”
表面看上去非常平静的气氛被完全破坏了,虽然只是一瞬间,但纲川还是生气了。有马义男冷冷地看着他。这种场合是纲川浩一过去所录制的电视节目或接受采访时所不曾遇到过的。
真一突然之间觉得非常痛快。当然,在这种场合,没有一个坏人,大家意见虽然不同但都是为了追求正义,有这种想法确实不太妥当。可是,他就是觉得非常痛快。
“收音机——”增本小声说。大家的眼光都盯着他,他的脸红了,用手挠着头,“噢,对不起。”
“没有关系,你说吧。”有马义男催着他。
“是这样的,这个……”
增本看了看足立好子。
“夫人,你还记得吗?就是有马先生刚才说的,不是有电台到我们家附近来公开录制节目吗?那已经有五六年了。”
足立好子想了想,圆圆的脸有了笑意:“啊,好像是有过。”
“好像是有过?我没有从印刷厂出来,但街上的人都出来了,他们和采访记者进行了接触,后来,到处都能听到这样的节目。”
很明显,纲川急了:“唉?你想说什么?”
“啊,是这样的。高井家不是开荞麦店的吗?而且在当地也经营了很长时间,他们去没去看电台的公开录音呢?如果去的话,因为他是经营荞麦店的,也许有机会接受采访。”
“如果是公开录音或直播的话,和明一定不会在这种时候出风头的。”纲川使劲地摇着头,坚决不同意这个说法,“就算你逼着他,他也不会接受采访的,因为你们不了解他,所以才会这样瞎猜的。”
增本君像是有点泄气了,足立好子也有点害怕,城下也摇着头。
就在这时,只听见一个非常弱的声音在说。
“我觉得收音机……不行。”
是高井由美子。自从走进这个房间,这是真一第一次听到由美子自愿地说话。
“不行吗?”与其说有马义男是在反问她,倒不如说是在帮她。
“是的,因为我哥哥很腼腆。”
“关于电台公开录音的事情,你和警察说过吗?”
“没有,我没说过。”由美子抬起头看着增本,“今天是我第一次说起这件事。”
有马义男笑着对增本说:“由此可见,有些情况可能是警察想不到的,而我们却想到了。”
“但这是没有用的,”纲川说,“光凭想象是没有用的。”
就在这时,真一的脑海里有一个想法一闪而过。为了搞明白这个想法到底是什么,必须在很短的时间内集中精神去想。
“纲川君,由美子,”真一叫道,“你们是不是一直认为高井和明已经发现了栗桥浩美所做的事情并为此而感到苦恼吗?”
“是的,这也不是随便说的,这个想法当然是有一定道理的。”
这种时候,该怎么说呢?真一问由美子:“当和明君遇到一个人解决不了的烦恼时,他会去找谁商量?”
由美子好像很为难,她又看了看纲川。真一还在追问她:“我是在问你,由美子。你不是他的亲人吗?你们在一起生活,和这里的所有人相比,你是最了解你哥哥的。”
这个时候,城下晃着脑袋插话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你不要这么逼问由美子,你有这样的权力吗?”
看到有人替她解围,由美子悄悄地站起来走进里屋。只听见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可能是洗手间吧。真一希望由美子能用房间里豪华的大镜子好好看一看自己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太可怜、太软弱了?
在她之后,纲川也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急忙站起身走进由美子去的房间。剩下的人都很难为情,没有一个人说话。在大家说话之前,纲川又回来了,他连坐都没有坐就突然对真一说。
“你说话最好能注意些,”他叫起来,“你只是为了起哄,才说了自己想说的话,但可怜的由美子都快动摇了。如果你不能老老实实待着的话,那么就请你出去。”
“这个孩子就像是我的家里人,”有马义男说,“他没有瞎起哄,我倒是想听听塚田君的想法。”
“这样的话,你们就回家说去吧!”
纲川的声音很强硬,大家吃惊得面面相觑。可能是感觉到自己的话说得太过分了,纲川赶紧低下头用一只手摸着额头,叹了口气。
“对不起……”
城下终于不再摇头了,他装出一副笑脸说:“纲川君,你还要在这里接受采访,晚上也没有睡好,一定很累了吧。我看就到这吧。”
由美子又从洗手间回来了。可能是感觉出了这里的气氛吧,她就站在沙发的后面。好像是重新化了妆,她口红的颜色很鲜艳。这一次,真一更是有点反感了。
“塚田君,我们回去吧。”有马义男站了起来,“我看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真一点点头,没有说话。足立好子有点不知所措,但增本君却很冷静。他看着有马义男说。
“夫人,我们也回去吧,纲川君想听的事情我们已经全部说完了,夫人也该放心了。”
他轻轻地拉着足立好子那胖胖的胳膊,这位夫人在像是自己儿子的职员的催促下,也好像一下子放了心。她说了句“好吧”,就想站起来,但因为不太灵活,膝盖还碰到了桌子上。
城下赶紧挽留她:“但是,足立,你和我们约好了,要报道你们和纲川君的谈话情况,所以我们还带了一名摄影师来。”
增本回答说:“是这样的吗?但是夫人和我却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夫人根本不想上杂志什么的。”
“好了,城下先生。”纲川虽然低着头,但说话还很尖刻,“你不要再说了。”
城下勉勉强强地不再说话了。
“由美子,”纲川的手仍放在额头上,这次他叫的是站在沙发后面的由美子。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听到他在叫,由美子的身体在发抖。
“你应该把大家送到大厅去。”
这次轮到由美子心神不宁地看着有马义男和真一他们了。她自己已经不能决定任何一件事了。“你用不着去送我们。”有马义男平静地说。
“不,你还是去送一下吧。”纲川抬起头笑着对由美子说,“我一直跟在旁边,你们没有机会和由美子单独说话——我也没有什么想说的了。你们一起到大厅里,对了,你们可以到咖啡屋说说话。这样安排,有马先生不会反对吧。对不起,因为我想在这里休息一下。可以吗,城下君?”
“啊,当然可以,你还是休息一下的好。”
最后,这间豪华套间里只剩下纲川、城下和那位女摄影师三个人了,其余的人一起来到了走廊上。高井由美子是最后一个离开房间的,她在关门的时候,还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房间里面。只有她一个人觉得是被自己最亲密的人关在了门外。
谁也没有说话,大家一起走进电梯。到了大厅里,真一就直接向咖啡屋走去。由美子跟在他的后面,真一回过头面无表情地对她说:“我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按纲川说的那样去做,我去咖啡屋,是因为我的朋友在里面等着我。”
真一走了之后,水野久美一直在这里耐心地等待着。她正在呆呆地看着窗外,但是当她看到他们过来时,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
真一说完,就赶快向她介绍足立好子和增本君,并讲了讲事情经过。和我们一样,足立也是和纲川约好今天见面的,他们还要接受记者采访……
水野久美的眼睛盯着真一惟一没有介绍的、没有和大家站在一起的那个人。有马义男说:“这位是高井由美子。”
水野久美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个时候,她的呼吸好像都快停止了。
真一一直认为久美斜着眼看人的样子非常可爱,同时,它还有一点神秘感。她的视线和别人之间还形成一个小小的角度,所以,在别人眼里,她是时隐时现的。
“你是不是有点害怕?”久美小声问。由美子抬起头看着她。
“你害怕吗?”久美用更小的声音重复了一遍,“确实,这里的人太多了。”
由美子松了口气:“不,不要紧的。要是在旅馆里的话……”她紧张地缩着脖子看着真一。
“刚才,塚田君的话是不是还没有说完?我想继续听下去。你是问我哥哥有烦恼的时候会去找谁商量?”
大家决定再在咖啡屋里坐一会儿。还是水野久美想得周到,她选择了离窗户比较远、最里面的座位。在饮料送来之前,大家都没有说话,好像都很累了。
真一第一个说话:“我有一个想法,可能也是瞎说的。我在想和明会不会利用像电话聊天室这样的地方。”
真一想起一件事情来,那就是在对滋子的文章进行评论的时候,演员川野铃子曾在杂志的访谈中说过的话。
“在没有看到这起案件的罪犯的画像的时候,有许多人给电话聊天室打电话,都说自己就是罪犯,或者说自己知道谁是罪犯,或者是怀疑自己身边的人就是罪犯,这该怎么办呢?”
啊!增本君发出赞许的声音。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啊!”
“和明君是个性格内向的人,事实上,他不会和家里人说任何事情的。在苦闷的时候,他会不会去和不用报出姓名和住址的媒体说呢。会是什么情况呢?”
由美子的手放在嘴边,也陷入了沉思。正在这时,坐在旁边的水野久美拉了拉真一的衣服袖子。
“照相机,”她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很急促,“有人正在拍照片。”
真一猛地回过头,他的眼睛有点花,虽然能看见周围很多东西,但却看不清楚。
“在哪里呢?”真一又问了一句。久美拉着他的袖子小声告诉他。
“从你这里看过去,对面左边柱子的后面,看到有盆塑料盆景没有,就在它的旁边。”
真一这个时候看清楚了,确实是在那里,是刚才那位女摄影师。对方可能也看到了真一,她把照相机放下了,人也缩了回去。
“怎么了?”
没等有马义男的话问完,真一腾的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冲到那位女摄影师的藏身之处。她一定是想逃走,但可能是太意外了,她站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手里面还拿着照相机。
“胶卷!”真一停下来突然说道。
“把胶卷交出来。”
真一的右手直接向她伸了过去。大厅里来往的人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在往这边看。这位女摄影师只是看着自己的手,还没停止摆弄照相机。
“把胶卷交出来。”真一大声说道,“这是偷拍的胶卷,我们没有同意你给我们拍照。”
“这是有社会价值的消息。”她抬起头斜着眼看着真一,“我有报道的权力。”
“什么价值?你是不是把它卖给摄影周刊就可以挣到钱?而且你还可以出名?”
“不是这样的。这是纲川君努力的结果,就连被害人的家属有马义男也来倾听高井和明的无实之罪,我们应该向全社会呼吁。”
真一激动地摇着头说:“有马先生根本不是来听高井和明无罪说的,刚才说的话你不是已经听到了吗?”
“但是,他不是在和高井由美子像好朋友似地在喝茶嘛,这就是有价值的消息。”
“你如果把照片公开的话,一定会给人留下错误的印象。这是纲川的目的。”真一又一次伸出手,“把胶卷给我。”
女摄影师撇着嘴:“我可决定不了是不是把胶卷给你。”
“为什么?难道拍照的人不是你吗?”真一已经难于控制自己的愤怒了,“你们好好想一想,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是不是负责任?”
这位女摄影师好像也生气了。
“这件事必须要问浩一君!”
真一的旁边,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真一吃惊的回头一看,原来是高井由美子站在那里。她的脸色灰灰的,两只手抱在胸前。
“什么?”女摄影师问高井由美子。“什么?你想说什么?”
由美子用颤抖的声音说:“把胶卷交出来。”
女摄影师皱起了眉头:“你在说什么?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
大家都没有说话,由美子用更强硬的语气说:“把胶卷交出来。”
然后她又急忙放低声音看着女摄影师说:“浩一君那里,我会去说的。”
女摄影师斜着眼看着由美子,而由美子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但真一还是能感觉到两个人之间有比眼神更强烈的东西。
突然,女摄影师从拿着的照相机里取出胶卷,扔给了真一。真一急忙接住。女摄影师趁机逃了出去,向电梯跑去。
当她消失在电梯中时,由美子的眼光落在了真一手里的胶卷上。她小声说:“对不起。”
啊,这个人还要道歉。
“浩一君让我和你们一起到大厅里,把你们留到能拍下照片为止。”
真一没有说话。一方面是因为生气,另一方面是他有了一个以前没有想到的问题,但他没有马上说出来。他的心脏在咚咚地跳着,这样的情况以前也有过,以前也有过……
“我必须要回那间房间去。”由美子没有看真一,只是小声地说,而且转过了身。
真一赶紧说:“由美子,你还记得在饭田桥旅馆被拍照的事情吗?”
由美子停下脚,看着真一:“你说的是摄影周刊的事吗?”
“是的,那次你去见有马先生他们,引起了一场风波。”
由美子抬起她那瘦瘦的胳膊,用手按住了额头说:“对不起,那个时候你还受了伤。”
“伤已经好了,你再好好想一想。那个时候,是谁把有马先生他们聚会的事情告诉你的?”
由美子把手放了下来,非常诧异地歪着头。
“是纲川君告诉你的,滋子怕你情绪太激动,所以没有说。是不是这样的?”
由美子没有回答,她那苍白的脸对着真一。也许是生气或者是惊讶,真一看不懂她的表情。
“我突然想起来了,那个时候的情况是不是和现在一样?”真一下了决心要把话说出来,“纲川把旅馆聚会的事情告诉你,让你抱有一线希望——如果去了那里可以和有马先生他们直接接触,你直接和他们说,他们也许会理解。纲川是在挑唆你。你不顾一切地去旅馆,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事情。然后……”
因为有点太激动了,真一停了下来:“然后他再把这些消息卖给要抢到独家新闻的摄影周刊杂志社。”
由美子的脸更加苍白了,从正面看她的眼睛已经没有什么光泽了,就好像被谁吸干了一样。
“从你当时的精神状态看,你是知道发生了一场风波,所以照片拍得很漂亮,当然要进行大肆报道了。这是不是他的目的?后来我还听滋子说,他是为了你才跑去旅馆的,是为了去帮助你。再往后,你自杀未遂的时候,他又去帮你。就这样,他得到了你的信任,接着就出版了那本书,还和滋子断交。最后,他是牢牢地抓住你,开始扮演一个心地善良充满正义感的媒体宠儿的角色。”
由美子愣住了,一动也不动。
“你也许是被他利用了,从开始就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啪!真一听到脸上响了一声,因为没有感觉到疼痛,所以也不知道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他只听到水野久美大叫“塚田君”,向他跑过来。
由美子正在低头看自己的手,似乎是在责备自己这只手不听使唤而去打真一一巴掌。她把手握成拳头,低下头哭出声来。
“这太残忍了。”
水野久美拉住真一胳膊像是在保护他,“残忍的是你,”她回敬由美子:“你为什么要打塚田君?”
“好了,”真一拍着久美的肩膀说,“因为是我惹由美子生气了。”
有马义男站在咖啡屋的门口看着这边,表情很是担心,真一向他点了点头,然后又把目光转向了由美子。
“你可以回房间了,因为没有偷拍成功,纲川君一定会生气的。你好好听听他会对你说什么,对你是什么态度。而且你可以把我今天和你说的那个想法告诉他,看他会怎么样?听听他会说些什么?”
由美子用手捂住脸跑走了。看到她没有摔跤消失到电梯方向,真一低下了头。
“你怎么啦?”水野久美看着他。他发现有马义男已经站在他的身边了。“好了,咱们也离开这里吧。”老人非常平静地说,“足立和增本已经走了,他们还留下了地址和电话号码,以便今后联系。”
真一点点头,没有说话。
“增本说你的想法很不错,去调查一下那个重要的电话或苦恼聊天室也是很好的想法。是不是告诉警方?但问题是那些地方会不会有电话录音呢?”
“好吧。”真一说完,三个人就走了。
“你们还有精神吃火锅吗?”
“有,当然有。”
“他一下子就来精神了。”水野久美忍不住笑出声来。
有马义男带他们去的这家火锅店不是专门的火锅店而是一家酒馆,每天天一黑,客人就坐满了。义男和这家店的老板关系很熟,所以老板给他们找了一张最靠里面的能坐四个人的座位,他们融入到无忧无虑快乐的客人及其喧闹声中,再加上火锅的热气,他们觉得暖和起来了,而且只有他们三个人在一起说话。
真一把在咖啡屋外面的大厅里和高井由美子说的话又告诉了义男和久美。义男没有说一句责备他的话,而久美则只是在听,没有说话,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我觉得你的想法有一定道理,”有马义男边夹鸡肉边说,“你们一定会被说成搬弄是非的人……但现在这个词已经成为死语了。”
“从由美子被逼得自杀未遂开始出来帮助她,也许这样就能完全抓住她的心。”久美放下筷子说,“但是他费这么多工夫是要干什么?目的何在?”
真一马上接过话:“是为了让自己的书卖得更好。”
“就光是为了这个?嗯……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对了,《另一位杀人犯》这本书会不会是他在帮由美子之前就写好了?他只是为了出书,要把书的内容作为话题。”
有马义男看着真一和久美,陷入了沉思。但真一摇了摇头。
“我不这么想,在纲川浩一出现之前,社会上几乎没有怀疑过栗桥和高井两个人是同伙。警察对外宣布,他们还不能肯定这几起案件都是他俩所为,尤其是高井,几乎没有关于他的物证。但是,大家都认为这些案件是这两人所为。”
“嗯,是这样的。”有马义男点了点头。
“就是在这种气氛中,他出版了《另一位杀人犯》这本书。读者中也许会有人赞成他的说法,认为正如书的作者所言,高井和明也许是被牵连进去的。但尽管如此,事情也不应该发展到今天这种状况。”
“但‘真凶X生存说’不是很有刺激性吗?这是一个很好的话题。”
“但它太有刺激性了,是为了迎合某些读者口味的东西。它是不能单独存在的。又没有证据,高井和明的做法,在普通人的普通感觉中,无论怎么往好处想,都是不太正常的。因为他自愿和栗桥一起行动,用自己的车运木村庄司的尸体,和栗桥一起开车。”
久美咬着筷子,嗯了一声。
“首先,他让由美子去旅馆和被害人家属直接谈判引起风波,把这作为新闻,并报道由美子当时的心理状态,让大家都知道。这是第一个阶段。接下来,他要找一个做这些事情的理由,那就是报道正在以‘栗桥’高井阴暗的朋友关系和犯罪道路’为题创作报告文学的撰稿人前烟滋子,这又让社会上大吃一惊。这是第二个阶段。接下来是第三个阶段,他倾听被逼得自杀未遂的朋友的妹妹的哭诉,向不理解的社会和以此为题材的作家——以正在出名之中的前烟滋子为代表——大喝一声‘我不能再沉默了’挥舞着正义之创的纲川浩一登场了。”
“嗯,”义男咕哝着,“确实如此,你说得真好。”
水野久美看着正在沸腾的火锅,透过火锅的热气,她对真一笑了一下:“塚田君,你真像一名大侦探。”
“是嘛,我可是受宠若惊。”真一向她鞠了一躬。
“你说的话确实有道理,纲川这个讨厌的家伙,其实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
久美拿起公用筷子在锅里搅了搅,义男又加了点蔬菜。
“好了……我们吃着这么好吃的火锅,就不能宽容一点吗?塚田君,正像你说的那样,纲川也许就是为了自己出名才利用的高井由美子。但如果这样的话,那还有必要听他所提出的主张吗?《另一位杀人犯》这本书里所写的内容,我也是认可的。高井和明没有参与绑架杀人案,他是被牵连进去的。他性格懦弱,这一点已经得到确认,所以自己很难从这中间解脱出来。”
“这么说,你还是认为杀害鞠子她们的真凶X一定还逍遥法外?”
“是的。”
说完,真一和久美同时看着有马义男。老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在舀着汤水,锅里的汤已经很清了。他说:
“如果真的有真凶存在的话,这家伙会不会是纲川浩一呢?”
10
自己没必要采取什么行动,在麦奴马旅馆那次不得已的会见的第二天的早上,纲川浩一就打来了电话。开始是石井良江接的电话,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把电话递给了真一。
“纲川,就是写那本书的人吧?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我们早就认识了。”
真一简单地回答了一句,抬头看了看客厅里的钟,还不到八点。今天也不用去有马义男那里上班了,可以睡个懒觉。但是因为诺基要去散步,所以他还是起床了。但是,他根本不想对着电话说早上好。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的电话号码?”真一上来就问他。
“让你受惊了,对不起。”纲川低声说,“我想向你道歉,所以才打的电话。昨天的事情,实在对不起。”
他是有意识地压抑着高兴的口气,还是真的感到不愉快了?真一很难进行判断:“你应该向有马先生和足立阿姨道歉,因为我是个多余的人。”
“我已经给他俩打过电话了,和足立说了,但有马先生不在家,这么早,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家里不是做买卖的吗?”
“他的豆腐店已经关门了,他把机器和家具等所有的东西都送给了原来的职员,但是他多年养成了一个习惯,所以有马先生早起是很可能的。”
“是吗……他的店已经关了?”
他的口气听起来好像很是伤心。良江抱着装满了要洗的衣服的筐子站在旁边看着他,真一向她点了点头,表示没什么事。她很无奈地走了。
“你没有必要向我道歉,我的阿姨很担心,这样的电话反而会给我添麻烦。”
“请你等一下,不要挂电话,”纲川急忙说,“我还有别的话要说。”
因为真一没有说话,所以他继续往下说:“昨天……你们走了之后,由美子的样子很奇怪,也不和我说话,一个人坐在那里瞎想。”
真一对着墙壁皱起了眉头说:“我一直觉得她的样子很奇怪,被媒体包围着,但又不能只待在旅馆里。她的家人现在怎么样了?”
“她的母亲已经离开东京了,在一个温泉町的朋友家借住。她一直在住院的父亲好像和她母亲在一起,只留下了她一个人。”
“不是她母亲把她留下来的,而是你为了自己的需要才把她留下的。我觉得现在的由美子最好是离开东京回到父母身边。”
“让她们母女俩互相伤害吗?如果这样下去,最后两人都会自杀的。”
他不想让真一回答什么。
“这种话在电话里谈也不会有什么结论,今后我们还能见面吗?”
“你见我干什么?我可没有有马先生和由美子见面的照片的价值大。”
“我们大人之间就不要再说什么讽刺的话了。”纲川冷静地说,而真一则因为自己说的话想起了昨天对他的讨厌之情,他有点生气了,“你,是在不幸事件中家人被害的受害人,是个勇敢的幸存者。”
在石井善之的推荐下,真一看了几本关于PTSD的通俗读物,里面也出现了“幸存者”这个词。他在这里使用了这个新词,让真一仿佛看到了纲川骗人的伎俩,真一有种不快的感觉。所以,他没有说话。我会这么容易地被你哄骗吗?
纲川也不再说话了,他希望真一能说点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往下说:“从这个角度看,你和由美子是一样的,她也是受害人。你能明白我说的意思吗?为了帮助她,你的建议是很重要的,因为只有你才是最能理解她的心灵创伤的人。”
在纲川喋喋不休的过程中,真一明白了他是假惺惺地把由美子当成借口寻找和自己见面的理由,而且真一还突然想起了昨天在咖啡屋门口的事情来。那位女摄影师——第一次见她的时候,真一还觉得她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还有和她的接触,要求她交出胶卷以及她的犹豫。
——你好好想一想,你对自己所做的事情负不负责任?
——这件事必须要去问浩一君!
真一一下子把眼睁大了。是的,就是这么回事。
浩一君,女摄影师是这么叫他的,是不是太亲热了?正常情况下应该叫他纲川君,但她叫的却是浩一君。这可能是被真一责备之后,没来得及多想就脱口而出的。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旁边的由美子听了这话之后,也是吓了一跳。虽然时间很短,但那位女摄影师也觉得不好意思了。通过她的表情,作为女性,由美子可能会怀疑他俩之间的关系,所以她的情绪就很不正常。事情会不会是这样的呢?
不用说,纲川肯定不知道咖啡屋门口发生的事情,但他发现由美子的情绪变了,他想知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他才来向真一打听的。
对现在的纲川浩一而言,死死抓住高井和明惟一疼爱的妹妹、相信他们无实之罪的悲剧性女人高井由美子,其重要的战略性意义可能比想象的要大得多。事实上,与其说是由美子依赖纲川,倒不如说是用她来提高他的知名度。因为现在还没有高井和明没有参与此案的确凿证据,所以他就利用感情问题非常容易地改变了舆论导向。
因为饭田桥旅馆的那次风波,由美子变成了一个神经有点问题的女孩子,她不可能自己进行反省。但是,通过纲川的精心编排,她成了虽然自己没有办法证明亡兄的无实之罪,但为了哥哥,她是要孤军奋战的一位勇敢的妹妹。在如今的四面楚歌中,为了强调由美子为了哥哥而拼命的心情,而且为了让社会知道纲川也是为了她而战斗,当然他认为在旅馆制造一次风波是最好不过的办法了。
真一的心里又有了一种好奇心。他让纲川如此重要的招牌生了气,而且还让他惊慌了,去看一下这种嘴脸也没什么不好。
“可以,因为我有时间。”真一干脆地说,既然纲川君这么说了,那就见一次吧,但是这一次一定不能有人采访。”
“那当然,我不会再犯第二次错误。”纲川的态度也很坚决,“我去你家附近吧,你选个地方,你看什么地方合适呢?”
真一一下子没想出来,但最后他选了大川公园。这里就是所谓的“震源”,但今天不会再有许多人去采访,也不会再有人围观。
约好的时间是十点钟,真一提前半小时从家里出发,他还带上了诺基。他告诉良江只是早上带它散步是不够的,把这作为外出的理由还是不错的,而且不知为什么,带着它总比一个人去的胆子要大一些。
他牵着拴着狗的绳子,诺基的步伐也很有力,真一的心离开了现实世界,脑海里满是各种各样的想法、推测和疑惑。
动物有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在他来石井家时间不长,也就是他整天只想着自己所遭遇的不幸的时候,只有和诺基一起散步,他才觉得自己的心灵创伤有所缓解。摸着它那柔软的皮毛,把冰凉的脸贴着它的身体,诺基坐在真一的脚面上,真一觉得有一股温暖的新鲜血液流入自己的心田,它好像是把自己的活力分给了真一。当他看到一摇一摆的诺基抬着头高兴地看着自己的时候,真一的脑子一下子冷静下来了,回到了现实中来。
正像纲川所言,真一是个幸存者。但他不仅仅是一个幸存者,而是一个有责任的幸存者。正是因为真一说话的不小心,才给全家招来了杀身之祸,这是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实,真一也无法进行解释。
现在大家都不再说了,但当通口他们刚被逮捕事情还没有搞清楚的时候,真一的讲述是大家惟一的消息来源,当时还有人怀疑真一也参与了这起案件。这个人不是别人,也不是警察,正是自己家的亲戚。确实,真一经常和父母吵架,妹妹也因为话多而招致他的反感,他也曾因为吵架而打过妹妹。这是有青春期的孩子的家庭普遍存在的现象,但这却成了怀疑真一的理由。
周围人的眼光就是这样的。当人遇到事情时,只是想着逃避,而不是去面对现实。对自己而言,最好的解释就是“真实”。对于怀疑自己的人,也会有因为说漏了嘴而招致惨祸的可能。所以,真一认为他们和自己是同一类人。对这位少年来说,经过这件事之后,他更容易理解人生了。但仅此而已。
可是,这个“仅此而已”也是有问题的。面对纲川浩一,今天的真一是不是又在做同样的事情?说实话,真一是不喜欢他,非常非常讨厌他,无法忍受他那装得一本正经、想引起注意的所谓的正义。但是否定他的、自己认为很好的理由里是不是也有不公平的成分。
纲川真的是那种同情由美子、因高井和明被玷污名声挺身而出的男人吗?还只是为了自己出名等待机会成为一名作家的自私的男人呢?
还有一种可能是,至少开始时他是处于义愤而站出来的,但突然之间成了名人,受到大家的高度评价,而变成这样了。人都是脆弱的,而且在全国出名,这种事情不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纲川的心理失去了平衡,虽然他没有忘记当初的目的,但他把位置搞错了。尽管这样,他也不会遭到更多的责备。
只有他一个人是由美子的朋友,他让她把自己当成白马王子,但同时却背着由美子和别的女孩交往,当然这在由美子看来是一种极不诚实的表现,可是,从一开始,纲川并不是以由美子的恋人的角色出现的,所以,在这个问题上,由美子也没有权利指责他的背叛。
但只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由美子应该自己站起来。无论心情多么痛苦,现实多么残酷,她都不应该逃避,而是要勇敢地面对现实。即使纲川是好心,或者他不是有马义男所讨厌的那种人,由美子也不能总依靠他。即使需要他的帮助,由美子也不能随便地逃避。这一点是决不可以的。
如果纲川真的是同情由美子,并为了思念小时候就认识的她的哥哥而站出来的话,他对她没有产生个人的恋爱感情的话,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这个而指责纲川是不公平的。确实他是在帮助由美子,由美子也非常需要这种帮助。但作为接受帮助的由美子,当然也不会想到被他利用,她只是想得到他的帮助,关键就在于由美子是如何把握的。
当真一来到大川公园,坐在约好的小亭子里的长凳上的时候,他已经打定主意了,他要非常坦诚地问纲川几个问题。你是怎么想由美子的?而且为了不伤害由美子,你作为她想象中的白马王子,因为你已经得到了她的完全信任,所以你首先要劝她自立。这就是“幸存者”真一的最真诚的建议。
坐在真一腿旁边的诺基突然抬起了头,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原来是纲川正沿着公园里散步的小道向这边走来。
今天他的打扮也很帅气,身穿一件皮夹克,戴着墨镜,微微仰着头,非常轻快地走着。因为采访,他来过这里,所以他说知道真一所选的小亭子。他没有到处寻找,但他还没有看到真一。真一想举起手招呼他一声……
但是,他的眼睛盯着纲川,手却在不知不觉中紧紧地抓住了狗链子。
他的心在咚咚地跳。这是怎么呢?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一条纸蛇正向自己的脖子爬过来。怎么会莫名其妙地产生这种反感?
纲川还在走着,像个模特似地走着。啊,我还是不能相信这个家伙。这种强烈的第六感觉让真一清醒了,什么理由、冷静的推测和反省都烟消云散。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讨厌的感觉?
突然,诺基汪汪地叫了起来。纲川停下来往这边看,他把墨镜架到了额头上,好像是很晃眼,他看见了真一。接着,他就快步走了过来。
真一摸了摸诺基的脑袋,这是一只非常老实的狗,平常很少听到它这种叫声。它瞪着黑黑的眼睛看着真一,好像是在询问什么。
“让你久等了,对不起。”
纲川说着,非常灵巧地坐到了真一的身边。真一没有说话,他又看着诺基。
“这只狗不错,这是你的宠物?”
在自己镇静下来之前,真一不想看纲川的眼睛。纲川伸出手想摸一摸诺基,但真一条件反射似地挥动着胳膊挡住了他的手。这是一个意外的粗鲁的动作。
纲川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真一,然后又看了看自己被挡回来的那只手。
“这只狗认生。”真一的话很简短,他拉了拉诺基的项圈,让它回到自己身边,“为了不让阿姨知道,我只能说带狗出来散步。”
他的心脏还在咚咚地跳,甚至还有点恶心。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这种疑问就像粘在窗户上的小飞虫直往真一脑袋里面撞。
纲川微微一笑,就像是在寻找准备拍电视的摄像机一样,无懈可击,一种职业化的微笑。
“小时候我也养过狗,是一只叫阿撒的德国牧羊犬,特别聪明,也很可靠。”
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和阿撒在一起,我就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它是我最亲的亲人,最好的朋友。”
真一顺口追问了一句:“比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还要好?”
就在这一刹那间,纲川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就像是按了一下什么也不能表示的键,一片空白。这让真一吃了一惊。虽然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情,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纲川这种无防备的表情。
“是的,因为狗是很特别的,尤其是对孩子而言。”他又恢复了刚才的笑容,并想尽力改正自己所犯的错误,“但是,栗桥和高井都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是吗?那是当然。”这一次真一有意识地讽刺了他一句,真一还使劲地点着头。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刚才的效果了。刚才那是一个非常幸运的效果。
“谢谢你能出来见我。”纲川认真地说,“你还是不太相信我,我能理解,所以,我认为我们还是应该再见一见。”
“我又不是你的女朋友,所以你不用跟我说这些话。”
纲川忍不住笑了:“我可不是想拉拢你,可以吗?”
“由美子今天怎么样了?”
“怎么说呢……待在旅馆里,说头有点疼,正躺在床上休息。”纲川耸了耸肩。
“从昨天晚上一直就是这样。”
“你是怀疑我和有马先生挑唆她什么了?”
“用挑唆这个词不太恰当。”
真一有点晕了,他在刚才的客观思考和现在的几乎本能的厌恶感中摇晃。虽然有很多话想说出来,还想听很多话,但他根本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这就像是和一个实力远远高于自己的对手在下象棋,无论把第一个棋子放在什么位置上,对方都会进行无懈可击的反击。
最后,他出其不意地问了一句:“纲川君,你有恋人吗?”
纲川也有点吃惊,他眨着眼睛:“你为什么会提这样的问题?”
“由美子是你的恋人吗?”
纲川紧闭着嘴巴,低下了头。
“我希望你不要演戏,我只想知道事实。”
纲川苦笑了一下:“你很年轻,噢,不,你还小。你有没有女朋友?”
“我不是在说我的事情。”
纲川用食指揉了揉鼻子,并把手放在脸上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说:“喜欢一个人可以有很多种形式,恋爱也有各种各样的色彩,很浓,或很淡,形式也不同。虽然自己认为那是恋爱,其实这里面既有友情,也有亲情。两个人要有相同的恋爱感受,是不是这样的?”
真一的脑海里浮现出纲川和学校的学生坐在一起的情形,很可惜,真一已经不是孩子了,他不会轻易就被这几句话所打动。
“你的演讲真不错。”真一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凭直觉才这么问的,你和由美子在旅馆里生活,在别人看来,这就是恋人。这是常识。”
“我们没有住在一个房间里。”
真一笑了:“这不是恋人吗?有什么不对吗?除了由美子,你是不是还有很亲密的女人?”
“你为什么要提这种问题?”
“由美子之所以躲着你想问题,那是因为她想知道你是不是已经背叛她了。”
真一把那位女摄影师的事情告诉了他。纲川面无表情,但当他听到由美子听到女摄影师叫自己为浩一君时而大吃一惊的时候,他略微皱了皱眉头,但马上又恢复了原来的笑容。他叹着气说,“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由美子已经完全依赖你了,如果你把她抛弃了,她就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所以她黏着你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还有别人叫我浩一君。”
“但是,可能以前由美子从来都没有亲眼看到过,或者是她早就怀疑你和那位女摄影师的关系了。因为这个怀疑已经得到证实,所以她才受了打击。”
“我和她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纲川又回到了刚才的从容,他盘着两条长腿,靠在长椅上。
“我知道由美子很依赖我,”他仰着头,说话的声音不太大,“我也希望能不辜负她的信任,这是我的真实想法。但是……”
真一抢着说:“就没有恋爱的感情?”
纲川看着真一,然后喘了口气说:“是的,这不是恋爱,但由美子本人不明白,她把我和她自己的感情都搞错了,其实从不久前开始,这件事已经成为我们之间的问题了。”
“由美子认为你和她之间是恋人关系?”
纲川低下了头说:“是的。”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你一直想让她产生误解。”
纲川摇着头说:“你这话才是误解,我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你撒谎。”真一斩钉截铁地说。他觉得血液直往头上冲。
纲川歪着脑袋,难过地盯着真一。看着他那有点同情的眼光,真一觉得自己快要发抖了。
“你是在失去家人的事件中受到了伤害,”纲川用很圆滑的声音说,“你和由美子一样。你好好想一想,如果换了你,为了治好你的心灵创伤,有一位尽职尽责的医生来到你的身边,她是一位漂亮的女医生,你会怎么办?你会不会喜欢上她?而对方,她是为了帮助你解脱痛苦,但她能保证你不会对她的关心产生误解吗?”
真一从正面迎接着纲川的眼光:“你不是医生,也不是治疗心灵创伤的专家,你也太能吹牛了。”
为了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这几句话是真一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如果不这样做,他可能会因愤怒而失控。刚才的客观想法已经彻底消失了。他也知道心底里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这样不好,应该退回来,但他已经无法后退了。这种本能,这种感情太强烈了。
纲川盯着真一,然后用怜惜的口气说:“真是可怜,你也应该得到帮助,你简直就像一只刺猬在发起攻击——”
真一握紧了拳头。他的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个镜头,那就是他用拳头击打了纲川。但现实中,他的拳头一动也没动。
诺基哼了一声。它坐在真一的旁边,低着头,背上的肌肉和脖子好像都攒足了劲,准备向纲川扑过去。
主人的思想能传递给狗,狗也能明白主人的心思。诺基可能已经察觉对面这个男人就是真一的敌人。
真一慢慢地松开了拳头,他摸了摸狗的脖子。纲川看到这种情形,非常聪明地一动也不动,连一根手指都没动。诺基的威吓已经有了充分的效果。
真一看了看纲川的表情。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狗的身上了,真一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他低着头。就像刚才纲川在公园里可以单方面观察一样,真一在这几秒钟的时间里,也看到了纲川的异样之处。
而且,从这里,真一还感觉到了让他大吃一惊的东西。
纲川的眼睛里有一种决不应该在这种场合产生的感情,这是一种不应该存在的东西。所以,它是那么露骨,那么显眼,就像是婴儿床上的水果刀和花束里的碎冰锥。
就像是能用手摸到了一样,真一已经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种东西的存在了。他的愉悦,他的高兴,他的快乐。
这家伙是把我的愤怒、我的混乱和我所说的话当做玩具在玩。
这家伙从开始就希望这种状况的发生。
“这确实是只不错的狗。”纲川和蔼地说,像是在安慰诺基,“塚田君,你至少不是孤独的,你有一位如此坚强的朋友。我可以放心了。”
真一觉得从头凉到脚。
这家伙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到了。
真一睁开眼睛:“是这样的,这是你故意做的,我没有多想吧。”
纲川非常惊讶:“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特意安排的,饭田桥旅馆的风波。是你,特意把有马先生他们那天在旅馆聚会的事情告诉由美子的,然后再挑唆她。你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为了引起一场风波,你特意告诉她的。”
是这样的。这件事成了许多事情的导火索,这都是纲川事先安排好了的。
在旅馆风波发生以前,纲川跟着由美子频繁地接触前烟滋子,这也是为纲川自己写书而做准备。要想收集案件的调查进展情况以及观察舆论的导向,待在正在以此为主题写报告文学的滋子身边大概是最好的办法了。滋子又是一个很直率的人,而且又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如今再回头想一想,就连外行的真一都觉得这个办法太巧妙了。纲川对此非常清楚,他把滋子当成消息来源,一旦时机成熟,他就以旅馆风波为借口,让由美子离开滋子,并把她藏起来……
就这样,今天的他已经成了媒体的宠儿。
由美子也已经被他俘虏了。
他的周围全是狂热者。
但是,这还不够,纲川太贪了,他还想让最强硬的真一和有马义男等所有人都能就范,想把前烟滋子拉到自己这边来。然后用非常高明的方法作战,最后他自己能控制所有的人。这就是这个家伙的愿望。他有点得意忘形了。今天的真一像一匹烈马,要花时间驯服他,越是强硬,他越觉得有意思。所以这个家伙很是高兴。
这就是这个家伙的真实想法。
在这种强烈的第六感觉的漩涡里,真一一时说不出话来。纲川把身体向真一这边挪了挪,想说些什么。但他突然睁大眼睛向真一的后面看去。
“你认识她吗?”他的眼睛盯着那边问真一。
真一回过了头。他看见通口惠站在亭子后面灌木丛的对面,他没有惊讶。他现在除了观察纲川之外,已经没有时间考虑别的问题了。
和平常一样,通口惠用仇恨的眼光看着他。在真一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她已经向这边走了过来,她不是走向真一,而是向纲川走去。
“你就是纲川浩一?”她问。她穿着一件短上衣,下面穿的是一条牛仔裤,脸色不太好,头发好像刚刚剪过。
“啊,是的。”纲川站起来回答,“你是塚田君的朋友?”
通口惠看都没看真一一眼。“我是这家伙的敌人。”她简单回答了一句,然后仔细打量起纲川,“哎,我想请你写本书,写一本关于我爸爸的书,可以吗?”
真一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有一种被人打了一耳光站立不稳的感觉。你爸爸?想把你爸爸的事情写成书?
“你是——塚田君的敌人?”
纲川浩一打量着真一和通口惠,虽然他表情严肃,但他的眼睛又在发光。这很有意思,这家伙又高兴了。
“也许你和塚田君家发生的事件有关系?”
“是的。”通口惠点点头,一点都不感到羞愧。她完全无视真一的存在,“我的爸爸是主犯,叫通口秀幸。但是他做这件事是有原因和理由的。说真的,我爸爸不是那种能去杀人的人。我想请你把这些事情写进书里。”
“不要开玩笑。”真一终于说了一句话,“我不会同意这种事情的,谁同意你这么做了?”
“用不着你的同意。”通口惠根本没有把真一放在眼里,“这是我们家的事,为什么必须要得到外人的同意?”
外人!真一觉得眼前一黑,胸口有股热血在往上涌,涌到了头上,到了手上,到了脚上。他握紧拳头向通口惠打去。
“你还不罢休!”
没想到纲川飞快地跑过来,挡住了真一,把通口惠推到了一边。真一一屁股坐在了长椅上,他晕晕乎乎地站起来又一次扑向通口惠,但他再次被推倒了。这次,纲川按住了他的肩膀。
“不许使用暴力,这样做一点意义也没有。”
他说话的声音很冷静,真一气喘吁吁的。通口惠的一句“外人的你”和纲川的一句“不许使用暴力”,这两句话好像是取代了氧气流进真一的肺部,像是要从里面把真一撕裂。
“你冷静一点,打她一点用处也没有,是不是?”纲川好像在教训真一,他简直就是个吵架的裁判。真一像个傻子似地在想,尽管这不是吵架,尽管这不是我的不对,尽管被杀的是我的家人,尽管被杀的是我的人生。尽管这样,他制止了吵架,他做到了他想做的事情。尽管这样,自己还被说成是没有关系的外人。
纲川把脸贴近真一,这种不合时宜的亲密就像是两个共犯的亲密。他小声说:“这个地方一直在警察的监控之中,所以最好不要在这里发生冲突,否则刑警马上就会赶来,那可就麻烦了。”
真一终于能看清纲川的脸了:“被监控?”
纲川点点头:“他们认为真凶X会和我接触,他们不是害怕,而是希望X会和我接触,我就像个诱饵。当然,这件事是不能公开的,是不是?如果警方公开承认对我进行监控,那就说明我所提出的建议的可信度是很高的。”
真一一下子觉得很疲惫。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不知道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你们在嘀咕什么?”通口惠伸过头看着这边。
“纲川君,你打算听我讲吗?”
纲川用两只手拍了拍真一的肩膀,走到通口惠的旁边。他从夹克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通口惠。
“今天晚上,你给我打电话,我们再另选时间,慢慢地聊。”
通口惠接过名片,高兴地笑了。然后她第一次把目光转向了真一。她看着真一说:“我曾经给你写过信,是让出版社转交的,但没有回信。”
“我的信太多了。”
“是的。但今天我的运气不错,前天我还看你在电视上讲这个家伙的事情呢。”她用鼻子指了指真一,“看完以后,我就想如果跟着这个家伙,一定会在某个时候遇上你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
“你可以走了。”纲川挥手赶她走,“你要替塚田君想一想,你跟踪他,塚田君会是什么感觉?你想过没有?”
通口惠没有回答纲川的话,转过身走了。听着她那轻快的脚步声,真一又想追上去打她一顿。但是,他的脚动不了,他的身体也很沉重,彻头彻尾的失败感,他只想从这个地方消失。
纲川盯着真一,过了一会儿,他稍微压低了声音说:“刚才她说的那个电视节目,你看过没有?”
没看过,他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所以他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但他忽然又觉得这样不行,所以又对他说:“你想让我看你的电视节目吗?”
因为救不了父母和妹妹而感到自责。你和前烟滋子交往,她认为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都是坏人,你去帮她,也是为了通过谴责其他罪犯,让自己减轻心灵的重负。所以,你还是不能冷静地面对现实。”
“我不想听你的说教。”
“当然,在电视上,我并没有说出你的名字,不好的是前烟滋子,因为她了解你的这种心理,并利用了你。”
“滋子不是这种人。”真一的声音有点嘶哑,他挠了挠头发,并用力拽了拽,这种疼痛让他的精神有所恢复,他看着纲川说,“你绝对不能为通口秀幸写书。”
纲川好像很同情他,但他摇了摇头:“没有人可以阻止新闻撰稿人的。”
“你是什么,你根本就不是新闻撰稿人。”
“随便你怎么说,但是我会写我自己想写的东西,可以吗?塚田君。”
纲川再一次把脸贴近了真一,真一却把头扭到了一边,他能听到纲川的呼吸。
“任何人的心里都有阴暗面,不能说只有犯了罪的人才是邪恶的,你、我也一样,都有阴暗的地方。我要写的就是这个内容。因此,如果这次能为和明洗清罪名的话,我接下来准备写关于浩美的书。虽然他干了可怕的事情,但其中一定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我想让大家都能明白这一点。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心里也都隐藏着和栗桥浩美相似的东西。因为它可怕,所以才能让人有兴趣,我想把它揭开。我一定会比前烟滋子做得更出色。”
在你这伟大的构想中,有犯罪受害人的位置吗——真一想回敬他一句。但当他抬起头想问的时候,发现纲川已经不见了。
想了好长时间,真一才想起武上的名字。他很后悔当时没有向他要张名片。那一天,真一在墨东警察署只和他说过一次话,真一没有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去见他。
但他转念一想,如果指望负责栗桥和高井一案的警察,也未必能阻止纲川浩一要写关于通口秀幸的报告文学,恐怕也阻挡不了他们的接触。但真一则无法不将这种愤怒和恐怖讲出来。理由和说话的条理性被这种强烈的感情吹得烟消云散。怎么会说这种混账话?怎么会有如此不公平的事情?听听他们的理由,难道理由都在杀人犯那一边吗?警察希望真凶X和纲川接触,还对他实行监控?他们认可纲川的主张了?搜查本部已经向纲川认输了?纲川浩一就是那么值得信赖的人吗?
我就不相信他,而且还讨厌他,总觉得这家伙有点怪怪的。这种几乎是本能的感觉,为什么别人感受不到呢?
他没有想到还要打电话联系,所以他在墨东警察署传达室旁边的长凳上等了很长时间。和他一起等的人中,大部分是因为交通违章来交罚款的,还有的人是来领被辅导的孩子,或者是杀了人来自首的。大家都很无聊,一点也不紧张。这毕竟是警察的办公场所。
“你是塚田真一吗?”
听到有人叫他,真一赶紧站了起来,抬头一看,他有点失望。站在那里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看上去有点胆小。来的人不是武上。
“我想见武上君,”真一赶快摇着头说,“如果他有事的话,我可以另外找时间再和他谈。”
“嗯,我知道,”这位年轻的警察点点头,像是在应付他,“武上今天正好有点事回本厅了,我和他联系过了,他让我代他见见你并和你谈话。”
他的语气像是在道歉。
“我叫条崎,在这里的搜查科工作。目前是在特搜本部工作,是武上的下属。这样吧,我们不在这里谈,请跟我走吧。”
真一被带到了一间小会议室,桌角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电脑还开着,旁边堆着许多文件。可能还没来得及好好收拾,乱七八糟的。
“请坐,快请坐。”这位叫条崎的警察急忙拉过来一把椅子让真一坐下,自己则坐在了电脑旁边。
“我先声明一下,我不可能完全代表武上君,但我会把你说的事情完完整整地转告武上君,如果我能解答,我会向你做出解答。这样可以吗?”
这是过于程式化的开场白,真一不会完全相信的。他笑眯眯的和蔼可亲的样子,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这个家伙不行,我得回去了。
“你的伤已经好了吧,但愿没有留下伤疤。”
听他这么一说,真一吃了一惊:“受伤……”
“是啊,在饭田桥旅馆受伤的不是你吗?”
“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们都要看周刊杂志的,这是武上君的命令,好像电视节目中也报道了。”条崎笑眯眯地说,“虽然没有说你的名字,但我听武上说过,我们很为你担心。”
“关于我的事情,武上还跟你们下属说了些什么?”
真一带着点攻击性的情绪。
“他也不会随便说的,他只是说担心你。”
条崎又给真一一种怯生生的感觉,真是太胆小了。正是因为用了这样的警察,才能让纲川浩一如此得意。
“你们对纲川浩一的周围进行监控,这是真的吗?”
条崎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这是真的吗?”
真一抬高了声音。条崎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这件事情,你是听谁说的?”
“这么说,这是真的了?”
条崎像是求救似地看着电脑。然后,他咕哝了一句:“真的。”
真一又觉得头脑一下子热了起来。他拖了下椅子,发出刺耳的声音。“我要回去了。”
“哎……”
“真是笨蛋,警察什么也做不了。”
“你稍等一下,你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我不应该发火吗?你们的调查一点进展都没有,却还给那个家伙特别的待遇。你们保护他,是不是就能说明你们已经认可了他的说法?”
“是的,是这样的。”条崎低下了头。
“他本人是春风得意,还说自己是诱饵,但他的真实想法是比你们抢先一步控制了整个事情。”
“他本人这么说了?”
“他得意得很。”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他本人说自己是个诱饵的?”
“他说过,就在刚才,我亲耳听到的。”
条崎睁开自己那细细的眼睛:“塚田君见过他?”
“他叫我出来的。”
“纲川为什么要叫你出来?”条崎眨巴着眼睛,仔细地瞧着真一,“你们以前就认识吗?你不会是他的学生吧?”
“我可不是开玩笑,”真一说,“他只是来打听情况的,因为他在由美子的问题上失算了。”
“由美子、是高井由美子吗?”条崎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她遇到了什么事情?”
这下轮到真一仔细地瞧着条崎了,因为他觉得条崎刚才的口气里夹杂了很浓的个人感情。
“警官,你知道高井由美子的事情吗?”
“当然知道,我的工作和这件事有关系。”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个人关系。”
他摸着眼镜的手停了下来,他把眼镜摘下来了。不戴眼镜的他的脸看上去像个没有戒心的孩子,他看上去和真一差不多大。
“你曾经为前烟滋子写报告文学帮过忙?”
“我没有起太大的作用。”
真一回答,他又重新坐好了。他开始对这位警察的事情感兴趣了。
“高井由美子一直接受前烟的采访,但现在在纲川那里。这些事情,我虽然知道,但又好像不知道。这个……如果你不讨厌的话,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真一叹了口气。这是非常自然的反应,并不是嫌条崎“麻烦”。但条崎还是有点紧张。
“我只希望你不要厌烦。”
真一摇了摇头,但脸上还是没有笑容,这次的叹气让他感觉到了身体的僵硬。
“我可以讲,但我不知道能不能说得清楚,我的脑子,有个警察说过——是什么来着,也许夹杂着推测和偏见。”
“不要紧。”条崎平静地说,“前天,纲川在电视上对前烟说了许多片面的话。”
真一从和前烟滋子的那次见面开始讲,说了很长时间。条崎边听边记,他除了偶尔确认时间之外,没有提别的问题。
真一极力控制自己,感情不能太激动。但当他一个人快讲完时,说到对纲川的不信任感和嫌恶感时,情绪还是有点激动。尤其是想起他同意通口惠要求时的得意洋洋的样子,真一的心里有一股怒气往上冒。
“还有许多……”
条崎放下铅笔,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平时都是在疲劳时才会有这样的动作,但现在为什么一点也看不出来呢。真一这才发现,这位警察的脸也有点发红了。
“其实我也见过纲川一次。”条崎说。
“是取证,还是了解情况?”
条崎苦笑了一下:“好了,你不要用这种态度说话。这话要说起来可能不太好,我先向你介绍一下我们的工作吧,所谓的编辑,就是负责文件工作的人。武上是这个部门的负责人,我们在他的领导下工作。”
这也就是说,他们不是负责调查的人了。
“我们一直在做着后方支援的工作。当然,因为我们要处理所有的调查资料,所以也能了解案件的大概情况并有个人意见,但除了极其特殊的情况,我们是不能在调查会议上发表意见的,也不能去调查和取证。”
真一非常失望。“武上君也是这样的吗?”
“是的,他作为一名警察,只能够支持搜查本部已经公开的意见。”
说完,他又赶快补充说。
“但武上君是名老警察,他有着和我们不同的影响力。目前对纲川浩一的周围进行监控,就是武上君向本部建议的。”
这句话起到了相反的效果。什么?自己是非常信任他才来找他的,没想到这个武上警官却是纲川浩一最忠实的信徒。
条崎默默地观察着真一脸上的失望与愤怒,然后,他不紧不慢地说。
“你是不是觉得很混乱?”
“混乱?”
“是的,看得出你很是生气。纲川在你的面前同意通口惠的请求确实是太残酷了,但你必须把这件事和纲川与目前搜查本部正在调查的连续杀人案的关系严格区分开来。”
真一看着这位警察瘦小的脸,没有说话。他看着那台电脑。
“我也不喜欢纲川,他是一个不可信赖的人。”条崎说这句话的时候丝毫没有犹豫,“这是一个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人。”
“写《另一位杀人犯》这本书和成为由美子的朋友,是不是都为了自己出名?”
条崎好像是在考虑该如何回答,他摇了摇头:“出名行为——我不这么认为。他可能没有想到会像现在这样所有的媒体都把他当成朋友,一下子把他捧了起来。当然他希望能成为大家的话题,但仅此而已。”
“他一下子成了名人。”
“嗯,”条崎又把眼镜戴上了,眼镜架发着光,“是不是出现了他没有想到的结果?他也被捧得有点飘飘然了。”
“这是什么意思?”
条崎对他微微一笑:“难道不是吗?确实,他不应该在这里伤害你并让你生气,但他甚至还说要写关于栗桥浩美的书——大概他全都要写,而且是必须写。《另一位杀人犯》的读者都在等待着,因为他也是栗桥浩美小时候的朋友。但如果这起案件调查结束后,警方能够认定栗桥和高井就是杀人犯,民众也会很快接受,这件事就会告一段落。可现在还为时太早。舆论之所以支持纲川浩一就是因为他站出来为高井和明辩解,而高井和明则还被怀疑是另一个牺牲品,并不是因为大家觉得他对整个案件的分析有意思。如果他把这件事情搞错了,那他就会在一夜之间,失去目前的名人地位。“
“那关于我们家的那本书……”
“如果他马上写这本书的话将对他产生不利影响。在这起案件没有结束之前,他做其他任何事情对他都是不利的,因为他是一个为了高井和明和由美子而战的非常正义的勇士。在战斗结束前,他是不能想其他事情的。像他那样聪明的男人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虽然条崎的眼光只在这一瞬间显得非常可怕,但这也让真一大吃一惊。这位看上去不怎么可信的警察好像突然之间有了质的变化。大概凡是选择警察职业的人看上去都比较老实,但他们可能都深藏着这种眼光吧。
“他已经飘飘然了。”条崎又重复了一遍,“我跟你说了这么多的话,但愿他在自己参加的新闻节目中也能说出同样的话来。如果他遇到了反抗,他会不会慌张?我认为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让你慌张。”
真一突然之间有了一种心慌的感觉。这是什么——搜查本部是不是正在考虑真一不知道、社会不知道、连纲川也不知道的事情?
“警官,你刚才是不是也说纲川浩一是为了出名才做这些事的?但他不希望以如此快的速度成为大家的话题?”
“是的,我是这么想的。”
“那么,他会有什么目的呢?”
条崎一个劲地眨眼睛,他亲切地看着电脑,好像那也是一个活生生的谈话对象,而且还同意他的说法。他平静地说:
“他的目的是——把事情结束,是不是只有这一个目的?”
“把事情结束?”
“是的,他想成为舞台的导演。一直以来,这一系列的事情都是以他为中心而发生的,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控制之中,他把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了全社会。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出名和金钱都是副产品。”
对真一而言,这个回答过于抽象了。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控制之中,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是不太明白。”
“你当然不会明白,就是我们也没有真正明白。正因如此,我们才要观察纲川浩一。”
条崎说完,微微一笑。
“对不起,我只能这么说,不能说得太明白。我们再回到最初的话题上,对于纲川想写关于你们家情况一书的事情,你根本不用担心,因为他不会做这种事情的。因为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
虽然很平静,但他的话非常有力度。他虽然在安慰真一,但真一反而更加不踏实了。而且条崎站了起来,好像他们的谈话已经结束。不知为什么,真一还想和他谈下去,所以他使劲地想,终于想出来了。
“条崎君,你刚才是不是说过你见过纲川一次?你是在哪里见到他的?”
条崎一下子变得很狼狈,眼镜也从鼻梁上掉了下来。这次轮到真一紧张了:“我是不是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不,不是的。”
“我以为你认识由美子,我以为你知道,因为她一直和纲川在一起。”
“是不是住在旅馆里?”
“是的,你们现在还去找由美子了解情况吗?”
“最近一直没有去过,因为还没有需要家人确认的新的事实……所以,她的父母离开东京的时候,我们也没有阻止。”
真一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说了出来:“目前由美子的情况不是太好。”
条崎不仅是狼狈,看上去好像更是担心:“情况不太好?”
“是的。现在的纲川已经是一个红人,每天非常繁忙,到处跑来跑去,他这么做也不只是为了由美子。”虽然有点讨厌,但他还是往下说,“这就是说,纲川身边会不会有女人?这也许不是他的不好,但不管怎么说,他是把由美子丢在了一边。”
“她一定会觉得很孤独。”
条崎用了言情小说里的一句话,但真一听得很清楚。
“是吗……”这位年轻的警察叹了口气。
“但是,对这件事,我们也做不了什么。如果能做什么的话,我很高兴和你一起去帮她——但是你也不能和她接触。”
他那悲伤的语气又让真一想了很多。警察是不是也掌握了有关由美子的不好的情况?虽然现在还在保密,但不久就会公开的,所以现在也在观察由美子的反应,他才会装出这种悲伤的样子?
“警官,你是不是有许多事情不能告诉我?”
面对真一的询问,条崎有气无力地笑了。
“我想武上君回来之后一定会给你打电话的。”
“他是不是也只能告诉我和你一样的内容?”
“这个我不太清楚,”条崎认真地摇着头,“但我们大家都会认真对待的,因为这是一起前所未闻的案件,是不能再发生的案件。”
过去也发生过以女性为目标的连环杀人案,也存在着草菅人命的罪犯。但这起案件确实太可怕了,但条崎为什么如此上心呢?真一的心里不由得产生了疑虑,而且像被针扎了一样。他第一次被心灵深处的寒意所震撼,这是一种他在大川公园发现残肢时都没有过的感觉。
11
前烟滋子在想,如果回到家后昭二还在生气,那自己就应该道歉。她对自己离开家的行为也进行了反省,头脑冷静之后便积极地去收集材料然后才回来的。自己应该尽快和昭二和好,然后再和高井由美子联系。应该尽快见到她,滋子还在担心录音电话里的留言。
但是,当她打开家门时,她的计划就全都乱了套。
“脸都丢尽了,你还笑眯眯地回来了。”
这是昭二的第一句话。滋子觉得脸上的血直往外涌。因为她一下子看出来了,昭二的样子都变了。
“我留了张条子才出去的,条子上写着我去采访了。”
为了不让他看出自己的胆怯,滋子猛地抬起头,尽可能地冷静地看着昭二。
“我知道吵完架离开是不好,但如果我们俩就那样面对面待着的话,结果只能是不愉快,而且我急着去采访也是事实。”
但她却在心里嘲笑着自己,这完全是撒谎,自己跑出去的时候确实没有任何目的。滋子把这种想法压到了心底。
“你能理解我目前的工作状况吗?为什么这一次你会生这么大的气?”
昭二穿着工作服,站在柜子前面。滋子怀疑他正在做什么事情。因为平常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工厂里。
“工厂那边还好吧?”
昭二什么也不说,撇着嘴,站在那里看着滋子。他脸色苍白,可能是心理作用吧,看上去很疲惫。我留张字条就走了,难道这件事给他这么大的打击?
昭二终于说话了,声音沙哑地说:“父亲病倒了。”
“什么时候?怎么回事?”
“你离开家——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吧。我说自己头疼就先回家了,但没过多久,母亲就通知我说父亲的情况很不正常,躺在床上,叫不起来,我赶快叫救护车。”
可能是太激动了,昭二哽咽了。
“是脑中风,一直也没有清醒过来,医生说治愈的可能只有百分之五十。”公公是高血压,医生让他一直服用降压药。但是像他这种老人经常忘记吃药,家里人要是说他,他反而生气,摆出许多理由,这让家里人很伤脑筋。而且,无论医生怎么严格要求,他也没有把酒戒掉。
滋子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些。因为滋子也紧张,所以她没有时间想应该说什么话。
“他还是没有吃降压药,是不是?”
就在这时,昭二的两只眼睛吊了起来,滋子在这一刹那间像是见到了鬼。
“所以他这是自作自受?”他大叫,因为太生气了,声音有点发抖,“就算病死了,那也是他自作自受,是不是?”
看到昭二的样子,滋子不由得向后退了半步:“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倒说说看,你给我说清楚。”
“你不要这样生气!昭二,你到底怎么了?”
昭二突然一脚把柜子的抽屉踢翻了:“父亲都快死了,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耸着两肩,握紧拳头,屏住呼吸。滋子的两只手抱在胸前,心都快要跳出来了。现在无论说什么还是做什么,都会被他揍一顿的——滋子在想。
与其说是难过,倒不如说是害怕,昭二完全变成了一个不认识的人了,就连早就习惯了的房间,看起来也像是别人的家了。
她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昭二,有毛巾吗?”
背后有人说话。滋子回头一看,只见婆婆站在门口往这边看。看到滋子的眼睛,她那发红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嘴巴也扭曲了。
“啊,”她惊奇地说,“原来你也在啊。”
听上去,她是故意不说“你回来了”,而是用了“你也在啊”这句话。无论情况怎么样,婆婆看上去倒很镇静。这也很自然,不管怎么讲,现在形势对她是绝对有利的。
过去她俩在一起的时候,她对滋子也不是太厉害。每当婆婆对滋子说不好听的话或是教训她的时候,昭二一定会出来保护她的。即使是他们夫妻吵架的时候,他也从来不会去告诉他母亲。如果婆婆偶尔听到滋子和昭二吵架,当她想插嘴的时候,昭二一定会休战,说这事和母亲没有关系,他们的吵架也就这样结束了。
但是今天却不一样了。而且让他感到最生气的,是滋子自己造成现在这种局面的。
“我刚刚知道公公的事情。”滋子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对婆婆说,“我因为工作不在家,而且不能马上联系上,实在对不起。我现在可以去医院了吗?要不一起……”
婆婆的眼睛看着别处,好像没有听见滋子的话,也不理睬她:“你已经用不着去了。”
滋子闭上嘴巴看着婆婆。婆婆也斜着眼看着滋子,好像很骄傲似地说:“你什么也不说就走了,在外面闲逛了好几天,你就不用回来了吧。你的脸皮简直太厚了。”
滋子拼命忍耐着,她还是用温柔的语气说:“你生气,这是应该的。但是,婆婆,如果我知道公公病倒的话,我是不会出去的。这个时机也不对。”
昭二正在从柜子里拿出衣服和毛巾,然后把它们包起来。可能是要拿到医院吧。滋子一边注意着婆婆这一边,一边对他说:“我也很担心公公的病,我想和你们一起去医院。”
昭二的手没有停下来,他突然说:“不要再说了,你可以不说了。我们不合适。”
滋子呆立不动:“你说什么?”
“我说不合适。”昭二拿着包裹站了起来,“你的工作是不是很重要?你和同事们在一起是不是很快乐?所以,你应该优先考虑他们,你可以离开家了。”
婆婆也随声附和:“是的,他已经准备和你离婚了,我们也不再是你的公公婆婆了。”
“妈妈,我们走吧。”
昭二拉着婆婆的胳膊打开了门,两个人背对着滋子,马上就要出门了。
“等一下!这太过分了。”
滋子大叫,昭二背对着她停下了脚。他把包裹交给婆婆,让她先走一步,就把她推到了走廊里。然后啪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滋子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昭二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真的要走吗?”
滋子终于问了一句。她都快要哭出来了,于是把头低下了。
昭二回过头,用非常疲惫的眼神看着滋子。事实上,他是真的很疲惫了。也许他一直是待在医院里,没有睡过觉。
“已经不合适了。”他小声说,“滋子,你刚才是不是说过时机不对这句话?”
“是的,我说过。”
“你的意思是说父亲在你不在的时候病倒是不凑巧?”
“是的,我还会有别的意思吗?”
昭二十分失望地叹了口气:“你只是想到了这个问题?”
“什么问题?”
“在你想到这个问题之前,你就没有为自己不在家的事情表示道歉吗?太过分了,你都没有想过吗?没有想过要道歉吗?”
“……所以,我才说时机不对嘛。”
滋子确实什么也不知道,家里可能是遇到麻烦了。但是,自己又不是去玩。如果有工作的话,就算不是像她这样的报告文学作家,有时也会遇到这种不凑巧的事情。为什么非得先道歉呢?尽管我没有做不好的事情。
“我有工作,我不能不负责任。”
“即使给家里人带来麻烦?”
“我不在家确实应该道歉,所以我说今后会拼命帮你们的,难道这也不对吗?”
昭二慢慢地摇着头:“这已经不行了。”
“什么不行了!”
“也许是我太古板了,但是,滋子,我还是希望自己的妻子能把家庭放在第一位。对那种自己不在家时家人生病,都不想道歉,而是说自己有工作没办法的妻子,我已经无法忍受了。”
滋子盯着昭二的脸,他把头低下了。
“但是,昭二君,这件事你是不是从开始就知道?”
结婚前我就在做这份工作,你一直都很支持我的工作。难道不是吗?
“当我的小说获得好评时,在朋友面前你不也是很自豪吗?你说我的妻子真了不起。是不是这样的?”
滋子向昭二靠近了一步。
“但是,做这种工作并不都是好事,还会有像现在所遇到的这种事情。想要得到社会好评,必须要做出牺牲。我既然是个让你骄傲的报告文学作家,那就不可能再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妻子和媳妇。”
“所以,我说我们不合适了。”
与其说是冷淡,倒不如说他的口气非常坦然。
“我们已经不可能再在一起了。”他像是要分手。滋子终于明白了,昭二是在说分手的事情。
“你——”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滋子拼命握紧手指,“离婚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决定了?只是因为这次吵架,你就得出结论了?”
“我没有把这件事只是看成吵架,我认为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
“公公病倒了,我却不在家。这件事就这么重要吗?这就是能改变人生的大事吗?”
“是的。”昭二平静地回答呆,“对我来说是这样的。”冠冕堂皇——滋子这么想,她咬着嘴唇没有说话。我有工作!但从最初我不会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滋子,你出去之后也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过,所以你才不知道父亲病倒的事情。”
像是在判决之前列举罪状——滋子想。
“对我而言,问题并不是你不在家这件事,而是你根本不关心家里人的态度。不管有多忙,是不是也应该打个电话问问家里的情况,这是不是用不了一分钟的事情?”
“刚吵完架,不好打电话。”
“这不是理由。”
昭二已经下定决心了。滋子想。
“你只考虑你自己的感受。不关心家里人,对现在的你来说,也是很正常的。外面的世界非常精彩,也非常适合你。”
滋子的眼睛睁大了:“适合?”
“是的。”昭二像个孩子似地点了点头,“我脑子笨,只上了工业高中,父母也没有太多的文化,对于你所做的事情,我们也帮不上忙,反而会拖你的后腿。”
“不是这样的。”
昭二忽然笑了:“我是不是很喜欢你的活泼?”
“是的,你不是要支持我吗?”
“我什么也不懂,只知道你很轰动,所以非常了不起,父母和工厂里的人都是这样想的。上电视,登杂志,太了不起了,是不是个名人?有没有钱?我们也就这个水平了。”
“我和你的距离太大了。”昭二小声说。
“对我来说——和一个我什么也帮不上忙、有一份出色工作的妻子比起来,我认为一个脑子不太聪明所受教育也不多、但当家里有人生病时能带着去看病的性格温柔的妻子更好一些。从这个意义上讲,我错了。没有认真考虑,我就对滋子说了许多漂亮话,还许诺要支持你。这些都错了。”
“所以这不是滋子的不好。”他又小声加上了一句。
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既然这么说了,她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不会说我放弃工作,回到家里,做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你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她终于问了一句,“不是昨天,也不是今天。”
昭二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嗯,是这样的。”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出来?”
“我……我认为是自己变了,也必须要变。但因为说过要支持你,所以我认为应该履行诺言。”
滋子的眼里充满了泪水:“谢谢。”
“不要再说客气话了。”昭二也开始流泪了,“到最后还是不行,当父亲病倒之后忙得一团糟的时候,我才深深体会到了。我不能再骗自己了,我已经无法适应滋子的生活方式了。”
滋子慢慢地点着头。虽然心情还无法平静下来,但道理她还是明白的。昭二决不是感情用事。
“滋子,你以前说过,”昭二温柔地说,“我曾经问过你为什么要写关于犯罪的报告文学,你说通过文章可以看到人心里的阴暗面,还可以去理解这些阴暗面。”
她说过许多很不错的话。滋子苦笑着点点头:“是的,我说过这句话。”
“听了你的回答,我觉得滋子真是了不起,但不适合我。”
“但是我——”他小声说。
“我想要一位这样的妻子,她最好还是不要搞清楚人心里的阴暗面,最好是想得简单一点,和我一样想着家里和自己的生活,非常温柔顾家。这是我的心里话,我终于明白了。”
滋子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点着头。对不起,昭二咕哝了一声,就打开门走了。
滋子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12
你好,这里是足立印刷。
喂,喂,请问这是足立公司吗?
是的。
你是增本君吧?
我是增本,你是……
噢,对了,我是纲川浩一。
啊,你好。
星期天让你特地跑了一趟,而且让你有了不好的感觉,实在对不起。
啊,那件事啊,我没关系的。
足立也一定生气了吧?
不要紧,夫人也不是那种人,她没有生气。
那就好。我将把足立的证词写进我的下一本书里,当然,在电视上也要说的。因为这是证明和明的为人的重要的证词。
啊,你找夫人有事吗?现在正好是午休时间,夫人去买东西了。
啊,没关系。其实我不是找夫人,而是找你有事。
啊?找我?
嗯,增本君,你现在是一个人吗?旁边有人吗?
没有,社长去银行了。
是嘛,那正好。增本君,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你想听吗?
什么事情?
电话里不能说,我能见你一面吗?哪怕是今天夜里?
呀,恐怕不行,我们今天很忙,因为公司只有我和社长两个人,晚上要忙到很晚的。
经济这么不景气,你们真不错。那明天行吗?
但是……这个……到底什么事情?电话里就不能说吗?
是的,因为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事?
所以电话里不能说。你是一名出色的社会人,是不是可以想一想?这可是不见面不能谈的事情。
但是……我……这件事确实不太好办。
真麻烦,像个孩子。
对不起。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只是想请你帮我一下。
这,不合适吧,对写书的人,我可帮不上什么忙。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让你帮我写文章,我只想请你帮点小忙。
小忙?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请你给我打个电话。因为明天我要参加白天的电视节目。
给节目组打电话?
是的。我想让你说威胁我的话,内容我已经想好了。你给电视台打电话的时候,只要照着读就行了。
威胁……
你知道吗?警察已经封杀了我的主张,无论我怎么说,他们也不会再听了。所以,为了让他们清醒过来,让真凶X真的给我打电话,一定会有明显效果的。
我不太明白。
所以,你就装成真凶X给电视台打电话。这很简单吧?因为是打电话,所以最好是到一个地方,找个公用电话打过去。最好靠近市中心,你还要准备变声设备。
这样做,不是欺骗警察和电视台吗?
是的。但是要想让警察真的去调查真凶X,也只能这么做了。这可不是欺骗,只是用了一点小手腕,演戏嘛。
但这还是欺骗。
你错了,你脑子不会不好吧,一定会明白的。
我的脑子是不好用,但我还是知道这是欺骗。
什么呀,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是不是赞成夫人的意见?你不帮我,也就是反对夫人的意见。
我不会这么想。我从中学毕业就在这里上班,非常了解社长和夫人,夫人不喜欢行为不正的人,更不用说骗人了。
但我是有目的才这么做的。
不行就是不行。
真是遗憾,我还对你抱很大的希望,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干。
我想挂电话了
我知道,但是增本君,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夫人,省得她多担心。
知道了。
电话挂断了,纲川浩一拿着手机,骂了一句:“混蛋!”
“这个笨蛋,真是脑子有问题,他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听我的话呢?”
在足立印刷有限公司里,增本看着刚刚放下的电话,陷入了沉思。
对于星期日的那次见面,虽说有许多不愉快,但他认为还是挺不错的。最主要的是夫人说出了她的心里话。夫人所认识的那位叫高井和明的年轻人决不是那种能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的人。她把自己的想法全都说了出来,说给他们听。
而且那个孩子挺聪明的,那个孩子指的是塚田真一。他提出的意见——烦恼聊天室里也许有高井和明的录音,让他很是惊讶。直到现在,电视也好,报纸也好,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件事。至少在增本君所知道的范围内是这样的。
这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建议,如果丢在一边那可太可惜了。所以,从那天回来,他就一直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和社长及夫人谈一谈,去一趟警察局。搜查本部一直在收集市民的线索。当然,商量的时候不能说是自己的想法,这完全是塚田真一的想法。如果警察能去一些聊天室调查,说不定真的能发现高井和明的声音。
但现在这里实在是太忙了。这也是因为社长一直认真地做着买卖,所以拥有了许多不受景气影响的稳定的老客户。在这种时候,他不好意思再给社长和夫人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我回来了。”
足立社长从银行回来了。
“三家工务所的汇款已经到我们的账上了。”
“啊,这可太好了,您辛苦了。”
“你吃中午饭了吗?”
“吃过了,你的饭也已做好了。”
“那我得赶快吃点饭。”
他笑着走进办公室,增本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还是不说?
还有今天这个奇怪的电话——那个叫纲川浩一的家伙,也许他不是太讨厌。如此认真地说出那种建议,以为我会乖乖地接受,简直把我当做傻瓜。
(但夫人却对他赞不绝口。)
“怎么呢?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噢,没有。”
“你真奇怪。”
社长笑了。增本君在想,说还是不说?
13
走了。
他走了。
高井由美子在旅馆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地上,眼睛盯着墙壁。她没有吃早饭,中午饭也是什么都不想吃,只是这么呆呆地坐在这里。好不容易把衣服换了,但袜子都没穿,光着脚。几天来,她一直是这个样子。今天几号了?从那天起,已经过了好几天了。
纲川浩一当然会发现由美子的反常。如今的由美子连抑制内心动摇的力量都没有了,她希望他能明白自己内心的混乱,当然她就会把这种混乱的感情表现出来,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是,他还是出去了。他说有事情要去见一个人,他说他太忙了,他说他已经和别人约好了。几天来他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把她扔在一边。
我想一个人待着,因为有许多要考虑的问题——这些话是由美子说的。因此,别人会说她就应该一个人呆在这里。可是她的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从来也没有这么想过。由美子说“想一个人待着”,但纲川应该非常担心地呆在她的身边。如果让她一个人待着,她就会胡思乱想,而纲川在她身边,还可以说好多话。他表面上应付由美子,今天这是第一次。
那个星期六的夜里,由美子无法忍受黑夜的重压,她冲动地打了好几次电话,是打给前烟滋子的。她非常冲动,想问一问她。滋子,我是不是错了?我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错了?我想和纲川浩一一起为哥哥洗清罪名的努力,外界的人也是这么看我的吗?
滋子能明白我的真实想法吗?
我喜欢纲川君,我希望他一直在我身边,我希望他把我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我想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和为哥哥洗刷罪名相比,这件事在自己的心目中的位置越来越重要了。
滋子能明白我的真心话吗?滋子能看明白的事情,社会上的人也能看得出来吗?我是不是很丢人?我是不是一个被人误会的女孩子?
前烟滋子不在家,只有录音电话在回答着她。她原想对录音电话说几句,但又觉得太可怜太丢人了,最后她就放弃了。录音电话可能只录下了由美子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吧。
听到这哭声,前烟滋子会怎么想?把她弄得那么没面子,她一定会生气吧?一定是和纲川浩一吵架了,我才不会去管她,她一定会嘲笑我吧?这太可怕了,以后不能再打电话了。
自从书发行、出了名之后,纲川就变了。与其说是他自身变了,倒不如说是他和由美子的关系变了。纲川浩一自从成了名人有了名气,被大家认为是一名撰稿人之后,他就离由美子远了一点。温柔、亲切和关心,一样也不少,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护着由美子,但他和由美子之间正在出现裂痕。
在出书前,两人是同志关系。纲川是一名坚强的战士,由美子虽然很软弱,起不了作用,但她的立场是和他一样的。他是站出来为高井和明这位不聪明又不幸的青年洗刷无实之罪的战友。
——但今天他完全不一样了。
纲川浩一出名了。他走在路上,会有女孩子向他发出欢呼声,还有许多人寄来鼓励他的信件,里面甚至还有求爱信。还有许多女孩子在信中寄来了照片,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希望他能回信,还想和他见面。
纲川浩一成了英雄。为了不幸的朋友,他鼓起勇气面向社会,去说服人们,大家开始注意他并听他讲。目前,就连警方也正在接受他的主张,只是因为面子问题不能公开而已,但这一星期以来,纲川一直受到他们的保护。这就是搜查本部认可他的意见的最确凿的证据。
而由美子则变成多余的人了。
由美子不是英雄,她不能和纲川浩一站在一起,只能在这位堂堂的英雄的影子里,悄悄地跟着他。没有人能看见由美子,也没有人在意她。
传说和神话里的英雄都是从怪物或魔鬼那里救出美女并和她结婚,然后两个人手牵着手,老百姓用欢呼声欢迎他们。这些都是约定俗成的。所以,由美子想错了。她以为当纲川浩一成功地被社会接受之后,自己也能和他站在一起。
但是,现实和传说是不一样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由美子当初就不是美女。她确实也是被英雄救了,但她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名气的乡下姑娘,乡下姑娘是不能和英雄结婚的。
英雄凯旋回朝,应该有适合他的美女在那里等着他。而乡下姑娘则只能目送着他,然后无精打采地回到地里干活。
由美子把这件事情想错了。
她以为英雄是因为喜欢乡下姑娘才来救她的。
英雄就应该救助有困难的人,仅此而已。
英雄是不会喜欢乡下姑娘的。
在已经出了名的纲川浩一周围有许多适合他的美女,她们都比由美子时髦漂亮和聪明,纲川和她们在一起一定非常快乐。每当看到他毫无怯意地同比他年长的名主持人进行平等对话,显得非常幽默的时候,由美子都感到十分自豪。但是,当她从这种虚幻的梦想中醒来时,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为纲川自豪的权利。
——浩一君。
她知道那位女摄影师和他的关系很亲密,两个人经常一起去酒吧,喝到很晚。但她认为这都是为了工作。由美子就是这样欺骗自己的。在许多童话中,英雄也是和没有名气的乡下姑娘结婚的,这并不奇怪。我和纲川君是因为高井和明的亡灵才联系在一起的。
但这都是没有用的想法。星期日的那件事,他事先根本就没有和由美子商量,纲川准备让记者采访,这让有马义男和塚田真一都生气了。这一次,他是利用由美子再次把他们给骗了。从头到尾,由美子都是他的一个棋子。和纲川商量计划并配合行动的都是那位女摄影师。在听到她叫他为“浩一君”的那一瞬间,由美子终于明白了,她不能再陷入这种暧昧的关系中并自欺欺人了。
他走了。
他把由美子扔在这里,走了。
门铃响了,由美子慢腾腾地仰起脸,回头看着门的方向。
门铃又响了,好像很不耐烦,在催促着她。在由美子从地上站起来,向门口走去的时候,门铃又响了好几下。
她把门打开,从差不多也就十厘米的缝隙中,她看到了那位女摄影师的脸。她的两只眼睛上下打量着由美子,然后伸出手,把门从外面推开了。她上身穿着一件带有许多口袋的短马甲,下面穿着一条紧身的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尖头的长统靴,正非常不礼貌地放在屋里面。她用一只手扶住门,好像很生气似地撇着嘴,斜着眼看着由美子。
“你没事吧?”她问。听她的口气,应该是没事。
由美子没有说话,她想从的胳膊下穿过去,到走廊上。但是胳膊马上就被她抓住了。
“纲川君早上出门时因为担心你的情况,让我来看看你。因为你一直闷闷不乐地待在这里。所以,我就来了。另外,我也知道你不会喜欢我的。”
由美子回过头特地问了一句:“纲川君?”
“是的,我是受浩一君的委托。”她答道。由美子的心又痛了起来。这是一场不会取胜的战斗。
这位女摄影师啪地一下把门关上了,和由美子堵在门口,然后两手叉着腰,非常快地说道。
“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无论浩一君和谁交往,你都会以为是恋人关系,你没有乱说的权利。”
由美子还是没有说话,眼睛看着脚底的地毯。
“你想装出一副可怜样,让大家都同情你,这是办不到的。就连浩一君都说你太霸道了,最近都有点厌烦你了。”
她越说越快。
“你一定会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睁大眼睛,好好面对现实吧。”
由美子抬起头看着她。对方有点害怕,这让她有点吃惊。
“啊,什么?”
“今天这些话,是纲川君对我说的?让你来转告我的?”
女摄影师闭上了嘴巴。看到由美子追问自己说过的话,还像是穷追不舍似的,她的脸一下子变白了。
由美子又重复了一句:“是让你来转告我的吗?”
“他——可不是那么迟钝,你是知道的?所以你才这么依靠他。”
由美子把门打开:“请你出去。”
“由美子,你”
“我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请你出去。”
“那好吧。”她咕哝了一句。然后,她把手伸进众多口袋里的最里面的一个口袋里,拿出了一封信。
“这个,”她把信举到由美子的鼻子底下,“这是送到服务台的,给你的信,好像是你母亲写来的。”
由美子接过信,是一封让旅馆转交给她的信,邮票也贴得歪歪扭扭的。翻过来看看寄信人是谁,只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小字“母亲寄。”
她把女摄影师赶走后,关上门落了锁,然后回到床边,把信拆开了。信封很厚,里面好像不光是信纸。
由美子把信封倒过来晃了晃,有两张照片掉在她的膝盖上。很奇怪的照片,整个都比较模糊,而且上面的内容好像是一封信。由美子把它拿近了看。
不是像信,它真的是一张从信的上面拍下来的照片。这是一张竖着写的便条,因为表面太光滑,所以看不清上面的文字。由美子皱起了眉头。这是……
越往下读,由美子觉得脚底在摇晃。她抓住床罩,勉强支撑着身体。
这是……到底……
她一把抓过信封,伸手掏出了里面的东西。只有一页,是一张复印纸,写的歪歪扭扭,是横着写的。
高井由美子:
正视现实!
这张照片是高井和明所留遗书的一部分。在遗书里面,高井已经完全承认并坦白了他和栗桥浩美一起犯下的罪行。他们在车祸中死去,至少对高井和明来说,这是一次已经觉醒的自杀。对高井而言,他只有用死,才能补偿在栗桥浩美逼迫之下所犯的罪行。
这封遗书是寄给纲川浩一的,他一直把它藏了起来。他从开始就知道这起案件是栗桥和高井两个干的,但他隐瞒下来了。我一直在纲川周围寻找机会,终于成功地拍下了这两张照片。不用说,底片在我手里,即使你把照片处理了,这个事实是无法抹杀的。我要是把真相说出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你和纲川都会恢复原样吧。把这封信给纲川看。我想和你们做笔交易,你们现在已经无法回头了。如果你们要继续演戏欺骗大家的话,将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没有写信人的姓名,也没有日期。
信从由美子的手中落了下来。她喘了口气,整个身体都跌坐在地板上。
直面现实。
她一个人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她的眼前全是信里的内容,它们分成一个又一个,然后又联成一体,都好像在竭力地嘲笑由美子。她突然想到——也许自己丧失了理智——可能是自己做了一个噩梦。
但是,当她低下头时,那封信还在那里。我和我的手正死死地抓住它。脚下面的两张照片,正面朝上掉在地上。这些确实存在着,无法丢弃,无法消失。
直面现实。
哥哥承认了犯罪事实而留下了遗书。浩一君知道这件事。
门铃又响了,但不像刚才那样急促了,门铃不紧不慢地响着,两次,三次。
由美子看了看床边的数字钟,已经半夜了。由美子呆坐在这里,时间已不知不觉过去了。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还听见有人叫她,由美子,由美子,你在吗?能把门打开吗?
是纲川,从外面回来了。
由美子觉得自己被分成了两个人。一个由美子想跑过去打开门,扑到他的怀里大哭一场。另一个由美子想藏在这死一般的沉默中,悄悄地收拾好东西,从他的身边离去。
但去哪里呢?有去处吗?在这种情况下,由美子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可去之处吗?
警察?报社?还是前烟滋子家?要是她听了这些话——她一定会很高兴的,因为这些照片和这封信就是最好的证据。前烟滋子是对的,而成为她的消息来源和判断依据的警察也是对的,高井和明真的就是杀人犯。拿着证据跑去的由美子可能会被前烟滋子赶走吧。
但由美子又能怎么办呢?
前烟滋子毕竟还是旁人,她和这起案件没有任何关系,只不过是进行采访完成报告文学的写作,这只能增加她的功劳,而不能保护由美子的人生。
“由美子,你睡了吗?”
纲川在叫她。由美子抓着床站了起来,走到门边。她拧了拧门把手,这个门为什么这么重呢?像是在说不许开门。门都有自己的想法,虽然不会有这种愚蠢的事情。
纲川睁大了两眼盯着由美子的脸,由美子也看着他。从正面看他的眼睛,就好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了。
“请进。”由美子刚说完,纲川就问她:“你不要紧吧?”没有任何不谐和的声音。
“请进,有件东西想让你看看。”由美子说完就转过身背对着他,“信——来了封信,还有照片。”
想一个人离开这里的由美子像个幽灵似地静静地、悲哀地看着屋里,她把信递给了纲川。
很长时间、很长时间的沉默。
看完这封身份不明人寄来的这封信后,纲川浩一坐在由美子房间里的沙发上,手托着腮,一直没有说话。以前他回来的时候,看上去都很疲劳,但现在已经没有这种感觉了。由美子离他远远的,坐在床上,等着看他能说些什么,是笑出声来,还是气得满脸通红。
纲川可能也在想些什么?对今天的这件事,他可能也在想些什么?数字钟在报告着时间的经过,由美子盯着钟,突然想到,如果就这么不说话消磨时间的话,那封信和照片也不会消失,更不会忘了这件恐怖的事情,社会上的人也不会都忘了,所有问题都能解决,有个明朗的明天。和事实抗争,逆潮流而动是很辛苦的。如果松口气就这么着的话,也许会有一个不错的结果。
那个数字钟又闪了一下,已经午夜一点了。
就在这时,由美子听到了一个声音,好像是有人在说话,可能是隔壁房间的人吧——她左右一看明白了。
那是低着头,用紧握的拳头捂住嘴的纲川的笑声。扑哧,扑哧,他的眼角都笑起了皱纹。这种非常温柔的笑容是让由美子喜欢他的特征之一。
她叹了口气对他说:“你觉得这很好玩吗?”
纲川还在怪怪地笑着,那封信和照片也都摊在咖啡桌上,他看着它们在笑。
由美子从床上下来,走到他的对面,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纲川可能是不想让由美子看到他的脸,他低下头弯着腰仍然在笑。
“真烦人,为什么这么奇怪?我刚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心跳都快停止了。”
纲川叹了口气啊了一声。人遇到奇怪的事情时笑得太厉害了,可能都是这个样子吧。他换了换脚坐正了,高兴地看着由美子。
“由美子,你觉得照片上的这封遗书和遗书中的内容,真的是和明写的吗?”这个问题让由美子觉得很意外。由美子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这个……”由美子拿过照片,又认真地看了一遍。但是,她看不清楚,因为字太小了,只能看断断续续的内容。所以,她非常坦率地回答纲川。
“我哥哥的字很不好看,而且是非常不好看,他在有人订外卖登记时所写的字,我和母亲都看不懂,我们对这个很不高兴。”
纲川看着照片得意地说:“这个字也非常不好看,由美子,你不要有任何怀疑,这个是和明写的。”
事实上,因为刺激太大了,由美子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那么说,这是个恶作剧了?这个、遗书可是个麻烦的东西?”
纲川没有回答,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我哥哥不会写这种遗书的,到底是谁恶作剧,把信送到这里来的了?送到旅馆的服务台,而且寄信人是我的母亲。他认为这么写的话,我一定会打开看的。”
纲川看着由美子,他只有眼睛在动,目不转睛,就像是在观察一只非常有意思的动物。然后他说:“这个、是真的。”
在他的微笑的感染下,由美子也在笑,但听了这句话,她的笑容僵住了。
“这封信的内容是真的,从头到尾都是真的。”
照片从由美子的手中落了下去,但她感觉信还在手中,她抗议似地扭着身子。
“怎么……”
她的呼吸很困难,而且像站在沙地上,越陷越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是在和明他们在‘绿色公路’上出车祸的第二天收到他的遗书的。”
纲川说,他像是说台词。他不再看由美子了,而是盯着窗户的方向,像是很刺眼似地眯起了眼睛。
“看了之后,我大吃一惊。因为新闻已经关注这件事了,所以我也知道事情的经过,这是很重要的东西。我手里拿着一份非常意外的证据。”
“但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
“没有马上去警察局?”纲川反问了一句,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因为我认为,即使我不去,那两个人也一定是连环绑架杀人案的罪犯。从开始,所有的新闻节目都下了结论。即使我不特地把这个东西送去,也已经足够了。而且,我如果送去的话,将会有媒体缠着我,警察找我了解情况,也挺麻烦的。弄得不好,那帮无能的警察说不定还会认为我和这起案件也有关系。”
由美子脑子里想的,嘴里想说的只有一个想法,只有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想把这封遗书忘了,”纲川淡淡地说,“就在我这么想这么做的时候,我通过报道得知案件的调查满是漏洞,根本没有和明的物证,也没有发现两个人作案所使用的藏身之处。因为没有进行声音鉴定的材料,也无法确定给HBS特别节目打电话的人的身份。他们想尽了所有办法。”
纲川用比较坚决的口气说:“这件事有点意思。”
由美子鹦鹉学舌似地重复了一遍。有意思?有意思?
“由美子,你知道辩论会吗?就是像讨论会那样的?”
由美子只是呆呆地看着纲川。啊?什么?
“我在大学时曾参加过几次,非常有意思,我做得很好,从来没有输过。”
“辩论会是一种专门比赛讨论技术的地方,所以在那里所提出的主张,有时会和自己的信念不同。例如,你本人反对安乐死,但在辩论会上,有时也会被安排到拥护安乐死的阵营中去。”
“我想把它应用到生活中——在整个日本,只有我一个人掌握着和明是这起案件的共犯的确凿证据,所以我提出了一个假设,说和明是被牵连进这起案件的被害人,存在着一位和栗桥浩美一伙的真凶X,我想看一看这个假设能不能被社会所接受,我想进行一次挑战。”
由美子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听不懂他所说的话。但是,纲川好像连自己为什么说这样的话都忘了。他高兴而又得意地接着往下说:
“这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像一个高高的跨栏。这是因为不仅是那些并不习惯办理连环杀人案的愚蠢的警察,就连舆论都认为他俩就是罪犯。因为大家都认为这些可怕的杀人犯已经死了,大概不要紧了吧。要想把他们扳过来,需要非常大的力量。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时候开始做。如何让大众陷入一种不安之中,时机是最重要的。”
所以,我一直在关注警察的调查工作——
“这样一来,我认为最合适的机会是那个比警察更愚蠢的叫前烟滋子的女人根据警察的调查情况写报告文学的时候。与其把搜查本部这种漠然的组织当成对手,还不如去反驳个人的意见,这样对民众的影响效果会更加显著。”
由美子想说点什么,但她的下巴都僵硬了,什么也说不出来。纲川看着由美子这个样子,好像安慰似地说:
“当然,由美子你们也是很可怜的,”他又补充说,“是和明做的坏事,既不是由美子干的,也不是你父母干的。但日本人有个不好的习惯,即是以家庭为单位进行评价的。虽然和明死了,但是要由你们来承担他应该承担的责任。我想把你从被大众愚昧的攻击中救出来。”
由美子终于说话了:“我——我——我真的不相信哥哥是杀人犯。”
纲川靠过来,轻轻地拍着由美子的胳膊:“由美子,长大成人后,无论是家人还是亲友,都不可能了解彼此的内心世界。和明的心里,一定也有你看不透的东西,这些东西,就是前烟滋子的小说也无法进行透彻的分析。因为她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女人都是这样的。”
“前烟……”
“是的,你看过她的小说吧?所有的文章都是用日语写的,基本是照搬美国犯罪报告文学,模仿得很像当然是不错,但已完全脱离了事实,最后只是把自己想写的东西搬到现实中来了。”
由美子抬起头,眼泪滴在咖啡桌上。纲川看着由美子满是泪水的脸,像是一位父亲在哄着自己不听话的孩子一样。
“我成功了。”他干脆地说。
“现在的形势已经完全转变过来了,整个日本都是我的朋友,就连警察,私下里也相信了我的看法,他们希望真凶X能和我接触。你现在是一个悲剧式女性。你一直闷在家里都不会知道,你去外面看一看,案件刚发生时,人们把你看成是魔鬼或怪物,离你远远的,但现在他们会走过来拥抱你,他们会说你的悲剧就是我们的悲剧,而且一定还会有男人希望你马上成为他们的妻子。”
由美子只能盯着纲川,她无话可说,而且她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如果是因为这位卑鄙的威胁者,你不用担心。”纲川干脆地说,他抓起了照片,“我一定会查出这个人究竟是谁,他不敢把照片送给我,而是送给你,看着似乎非常狡猾,其实也说明了他是个胆小鬼,连和我交锋的勇气都没有。你不要怕,我一定会制服这个家伙的,因为他的目的只是为了钱。”
纲川好像说出了由美子的内心想法,她已经从心里认可他的意见。所以,由美子虽然内心混乱,但她必须说几句。
“这么说,这是真的了?”
纲川就像曲艺节目中那个搞笑的主持人似地一副大吃一惊的表情。
“真的?”
“这封遗书?”
“你说呢?”
“怎么说呢——这确实是真的。”
“由美子,你还想让别人到处追逐着你吗?你的父母好不容易过上了平静的生活,你还想让他们到处流浪吗?更何况你父亲的病很严重,也许不会治愈了。”
我知道,这些事情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但是……
“你心里明白和在现实生活中接受它是两回事,”纲川确实能看透由美子的心思,“如果现在把这封遗书公布于众的话,真相就会大白于天下,这样一来,可以说由美子有小学生的正义感。但谁又会从这件事上得到好处呢?前烟滋子一定会想方设法上电视的,可是她并没有为由美子做任何事情。”
是的。不管怎么说,前烟滋子也是外人,她不可能代替由美子的人生。这也正是由美子所考虑的问题。
“不光是这样,你所遇到的情况可能会比当初还要糟糕。例如,你要反对我的看法,想到遗书公开,因为你认为必须要搞清楚真相,你会边哭边讲,但不会有人相信你的话。你说这些都是纲川浩一干的,但我却说什么也不知道,听说之后大吃一惊,你说他们会相信谁的话?大家只会这么说——做出这样不错的事情,也是个没有用的女人,纲川从开始就知道事情的整个真相却在撒谎,而她却一直和纲川待在一起,被蒙在鼓里。到了现在才把遗书公开,只是让警察找到了证明高井和明是杀人犯的确凿证据。她先说出来,至少可通过自己的解释,能让自己的处境好一些!”
由美子的脑子非常迷惑,她在琢磨纲川所说的话——对,是他说的这样子。即使现在把真相公布于众,由美子也不会有一个朋友。
“所以,由美子。”
纲川从沙发上站起来走了过来,蹲在她的旁边。
“你还是把这封信和遗书的事情都忘了吧,可以吗?权当这件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是无法分开的朋友,我们也是另一种共犯。所以,你不要背叛我,也不要离开我,请留在我的身边。我也决不会让由美子受到任何伤害。我们是同志,我们是盟友。”
由美子用手捂住脸,她不想看纲川,也不想让纲川看着她。
这个时候,在由美子的心底里浮现出哥哥那无忧无虑的笑脸。这是一张对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会有丝毫敌意的脸,这是一张值得由美子信赖的脸。
冰冷的寒夜,清澈的夜空,满天都是星星,它们就像是一块导体冰片一样。
因为这是在深夜发生的事情,所以还没有太大的动静,即使是凌晨三点钟,即使发生在市中心。麦哈马旅馆附近的路上几乎已经没有行人了,可能谁也不会马上发现。
但是,声音还是能听得见的。在后来得到详细消息之前,纲川浩一认为第一个发现的人应该是深夜开车的出租车司机。但事实上,旅馆的服务员听到扑通一声之后也非常纳闷,跑出来一看,证实了自己那不好的预感。
去房间通知纲川的服务员非常年轻,可能是去年春天刚招进来的吧,虽然有点惊慌失措,但还是比较清醒的。他的手发抖,脸色发青,这家伙可能都快要哭出来了。不按门铃,直接咚咚地敲门让客人起床,这是严重违反职工守则的,可是他好像把这些全都忘掉了。
纲川本人并不吃惊,因为他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而且事情的发展让他今后的行动将无法按计划实施了,所以他无法入睡,他要设想各种情况。他把房间里所有的为灯都关了,穿着睡衣,就一直坐在椅子上,盯着这黑黑的夜。
好在服务员打开门见到他的时候,他装成刚才一直在熟睡,灯光非常刺眼一样,他还没有完全睡醒。所以他对服务员带来的消息,不能立即做出吃惊的反应——你说什么?出了什么事?不是在做噩梦吧?没有睡醒,对他的掩饰起了很大作用。
“知、知道了,我们赶快去吧,我换下衣服——不,还是赶快下楼吧。”
因为一直是一个人,没有说话,舌头也不灵活了。年轻的服务员都快哭了。
“好、好的,我已经和警方联系了。”他断断续续地说。
“救护车呢?”
“啊,我想该叫。”
“不是想,要赶快叫!”
“啊,是的,对不起。”
年轻的服务员跑出去了,纲川慢慢地关上门,靠在门上。
这里是几楼?最高一层,十一层。这样的话,救护车来了也没有用了,但如果不叫还不好。年轻的小伙子。
他之所以选择麦奴马旅馆作为住处,是因为这里离位于市中心的出版社和电视台都很近,来往非常方便,而且比较安静,小巧玲珑的,他非常喜欢。
和现代的高层旅馆不同,这家旅馆的客房都有窗户,人可以从窗户出去,这也是他决定选择这里的原因。但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当时也没有拿定主意是不是一直住在这里。
但结果起了作用的还是这里。
高井由美子跳楼了,从十一楼的窗户跳了下去。
纲川浩一看了一眼拉着窗帘的窗户,在这里,只要拉开一扇窗帘就应该能看得见底下。如果自己也像快要掉下去似地探出身子去,也应该能搞清楚由美子落地的位置吧。
但是,他没有动,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很麻烦。虽然他知道,但觉得很麻烦。不管怎么样,今后会很麻烦,自己的行动必须更加谨慎。自己是不是需要流泪,虽然他不喜欢。
从小,他就能非常随意地表现各种感情,任何一种表情,他都能装得非常像。无论什么场合,都能做到对方所希望的那个样子。有些时候,虽然对方自己没有意识到,但纲川还是能看得出对方在无意识中所希望的内容,他也能事先装得很像。
他想,这可能是天分吧。
但是,只有哭让他很为难,他从来没有试着装哭。
他必须为高井由美子的自杀而流泪,这是一位正义的骑士失去自己所保护的姑娘的哭。可是,如果让别人看出来这是装哭,那还不如不哭。让人觉得自己是个冷酷的人,总比让别人笑话自己装哭要好得多吧。
那些照片和威胁信已经被他从由美子那里拿了回来,这种东西,怎么能让你拿着呢?今天晚上你先休息吧。说完这些话,他就离开了由美子的房间。她呆呆地坐着,一点表情也没有,看上去她连装都装不下去了,束手无措,简直就像个用手耍弄的木偶人。要是个木偶人恐怕还要好一些,即使绳子断了,还能剩下个木偶。但用手指耍弄的木偶人却不同,如果没有人耍弄的话,它就会变成一个空壳。这就是说,她连做个木偶人都是不完整的。
从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死了之后,整个11月份,纲川浩一一直在等待,等待调查的进展,等待被发现的物证,等待目击证词。如果这些东西中有任何一样是针对他的,他都必须迅速地采取恰当的行动。
但这种等待是非常辛苦的,所以,他写了很多东西,高井和明的遗书也是其中之一,这是在山庄写的。两个人既然以这种方式死了的话,则必须要有一封假的遗书。因此,他就写了这封遗书。他是为了消遣时间而写的。在冰川高原公路开放之前,而且只要在附近开车就会引起盘问,所以他必须这么不动不动地忍耐着,藏在山庄里,他有的是时间。
老天帮了纲川浩一。
当他听说在事故现场并没有发现栗桥浩美的手机时,他高兴地叫了起来。如果要调查栗桥的手机记录的话,就会发现栗桥一直在和豌豆进行着联络,这是最危险的证据,但是警方没有发现手机。手机好像被赤井山吞没了。
那座山庄也不是他的名字,那是他母亲的财产,而且名字和他的完全不同。只要警方不进行深入调查,没有人会发现这里和纲川浩一有什么关系。因为这里是绑架木村庄司的地方,警察很可能会搜查山庄附近地区,但这里有许许多多的住户和别墅。如果单靠地毯式搜查,他相信自己一定不会被发现的。
他来往山庄的时候,决不会走收费公路,所以任何一个监视探头和ORBIS(自动拍摄违章超速车辆的设备)都不会拍下他本人及他的车。而且,他一直都非常小心,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非常小心。
首先,如果从事故现场和发生车祸的汽车上找不到他和栗桥浩美有直接关系的物证的话,那他就是安全的。几天来的报道,将高井和明寂寞的个人生活和他的视觉障碍都归结为他的犯罪动机,和比他更阴暗的栗桥浩美混在一起以及在后备箱里发现木村庄司的尸体都是对他极为不利的材料。
作为纲川浩一的替罪羊,高井和明比想象的还要合适。
到了12月份,纲川相信自己是安全的了。警察虽然还在继续调查,但他们从浩美的公寓里发现了照片。他是在一年前把这些照片从山庄带到东京的吧?纲川不是太高兴,他叮嘱过浩美绝不能把女孩子的物品和衣服拿出去,但后来他也就不再说了。照片都是在山庄的暗室里冲洗的,他拿着底片,所以他也不担心。栗桥浩美性格怪僻,拿着这些照片有一种满足感。有时候,他看着栗桥的这个样子,还会想可能会有些用处吧,所以也没有想去责备他。栗桥自认为自己是个相当有头脑的人,其实他是个傻瓜。有时候生气,他也会觉得当时的想法毫无道理。而现在却帮了他很大的忙。日高千秋那起案件就是最好的证明。他认为在条件容许的前提下,有时候是可以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做的。但如果不利于控制的话,那也只能放弃。
所以,从事情刚开始扩大的时候起,纲川就一直在想,要尽快把栗桥浩美处理掉。
当栗桥和高井联系上并把他送到赤井山时,纲川就首先想到要让高井顶罪,然后让栗桥浩美自杀。到那个时候,社会上一定会从谈论关于高井和明的话题上转移到比他要坏得多的栗桥浩美身上,认为他的自杀一定和连环绑架杀人案有关系。这就是结果,不是很好吗?
但现实却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都死于车祸,两个人都被处理掉了,省了纲川费事。而且最幸运的是纲川完全置身于案件之外……
最好把这件事放一放并把它忘掉,应该这么做,一定要这么做。
可是,好像有点不够十全十美,总感觉到有些不满足。在引起社会如此关注的这起案件中,人们至少应该关注点他,他有充分的权利受到关注,因为他毕竟是案件的当事人。
就在这个时候,他在电视上发现了前烟滋子,读了她的报告文学,连载的第一部分,那个非常感伤的开头。什么“约好的一个绝望的地方”,这成为大家热烈讨论的话题,前烟滋子也受到了大家的关注。但如果让纲川浩一说的话,那只不过是一篇作文。
他生气了,非常生气,如果换成了他,他一定会做得更好。如果这种傻乎乎的女作家都能受到奉承的话,那他自己一定会受到更高的评价。
首先,这原本就是他编写的故事,是他创作的剧本,和前烟滋子没有任何关系,她没有一丁点的权利。她既不是警察也不是律师更不是犯罪心理学家,她是一个如果不用老一套的修辞比喻就写不出任何东西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却抢走了他的剧本,他怎么能保持沉默呢?
要把它夺回来——他这么想着。要把剧本抢回来。
可是很无奈,已经晚了,他不能再走和前烟滋子一样的路了,他必须走另外一条路,让这起案件有别的闪光点。
目前最有效的办法是提出高井和明是无实之罪,另有一位真凶X仍逍遥法外。这个想法非常好,一定会引起大家的注意,大家都想知道事情的后续情况。这是一个没有想到的非常棒的故事……
于是,纲川浩一创作了这个故事,像大家所希望的那样创作出来了。
因为他是有这个能力的。
真凶X,这个人正是纲川自己,但不会有人怀疑到他,这一点他根本没有担心过。是不是这样的呢?如果纲川就是真凶X的话,那他为什么还要为高井排除嫌疑呢?他应该什么也不说藏起来,让警察媒体直至整个社会都自动认为栗桥和高井是罪犯,让案件就这么结束。真凶有什么理由要和这种现实唱反调呢?
大家都会这么想的,事实上,人们也是这么想了。纲川进入了一个盲点,这也是他从小就非常擅长的一种本事。无论谁在观察他,他都会把自己放到一个别人无法看见的地方,一个甚至没有必要隐藏的地方。
这一次他干得很漂亮。
作为和高井和明关系不错的同学,只要去栗桥家或长寿庵看一下,就能马上知道高井由美子认为哥哥是无实之罪的想法,而且她还不想隐瞒这种想法。确实,她也和高井中学时的恩师——柿崎老师商量过了。柿崎老师出席了高井和明的葬礼,也听她讲了自己的想法。纲川是直接听柿崎老师讲这件事的。他认为这位老师也许会知道一些情况,于是给他打电话联系,这位老师马上就告诉了他。纲川再一次体会到了学生时代老师对自己的好感和信任。
这时候的柿崎老师已经是另外一所学校的校长了,但他害怕和这件事扯上关系。他好像刚刚做完手术,体力非常差。
——高井由美子非常可怜,而如今的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你们这些过去的同学,遇到这种事情,有的是帮不上忙,有的是不想帮。但是,你,纲川君,如果可以的话,你帮些小忙也行,给由美子她们一点帮助。我虽然没有权力要求你这么做,可是我担心栗桥和高井家人的情况,能和我们联系的也只有你一个人了。
我明白,我会尽力而为的。纲川向老师保证说。正因如此,就在由美子和母亲一起离开家躲起来的时候,他也是通过柿崎老师知道了她们的去处。
然后,他就藏在她的附近,等待接近她的机会。他确实没想到自己的运气会那么好。那一天,他跟踪由美子,一直到了三乡市的汽车站,他还没有弄清楚她想干什么。后来,就像前面讲过的那样,他不仅得到了由美子的信任,而且意外地得到了一个接近前烟滋子的机会。
最好是一直利用由美子。至少在当初的计划中,如果警察不再寻找真凶X,把栗桥和高井作为系列案件的罪犯移交检察机关的话,他也要把由美子控制在手中。
纲川继续为高井的无实之罪而呼吁,在继续着他的表演。但是,媒体逐渐离他远了,电视台也一样。这样也好,他可以悄悄地稳稳当当地继续着自己的主张,只是媒体不想再谈这个问题了——他们认为可以不再谈栗桥和高井的问题了。
于是,纲川准备写第二本书了,内容既可以是犯罪问题,也可以是教育问题。如果想让大家都关注这个问题的话,他还是要接近媒体。如果有人问他栗桥高井的案件怎么样了,他可以回答说自己的看法不变;为了一直继续自己的主张,他将继续进行他作为一个作家所应该做的事情。
但在这个过程中,他必须逐渐和由美子脱离关系,他必须非常巧妙地让他们之间有一段距离,但还不能让由美子感觉出来。
这就是他的计划。但反过来说,在这个计划中,在纲川满意之前,想让由美子主动背叛他是比较困难的。
但是,自从星期日那次失态以来,由美子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不是怀疑,也不是责备,但在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失望的色彩。
当然,这种失望和纲川所创作的案件的整个过程没有任何关系,由美子还没有那么聪明。这个女人没有自知之明,居然认为纲川是她的。这不是事实,一旦她发现这是自己的错觉之后,她就会开始背叛自己。
这个情节不太高明。
所以,他开始行动了,他给由美子送来了那封威胁信和遗书的照片。
然后他告诉由美子,和明真的是罪犯,他从开始就知道。
她是什么样的反应呢?双方打了个平手。她能相信纲川的话,不再想被社会所关注,为了现在的生活和今后的人生,和过去一样留在他的身边,听他的命令成为他的玩偶吗?
还是选择死呢?
高井由美子选择了后者。
承蒙她的关照,不久的将来,纲川还必须背负起死者的灵魂。
终于听到警车的声音了,虽然还比较远,但还是听到它在清澈的夜空中响着,越来越近。
新的一幕又开始了。纲川慢慢地站起身来,微微一笑。
在这个时候,不能让别人看见他在笑,他必须忍耐着,还要装出一副非常痛苦的样子。在现在这个时候都不能笑,他觉得自己挺可怜的。
14
高井由美子的自杀,确实引起了非常大的震动。
早上,塚田真一被诺基吵醒了,他准备起来带它去散步。正在他穿衣服的时候,石井良江跑了进来,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真一下楼来到客厅,石井善之也一动不动地站在电视前面。
“什么时候的事?”
真一摇着好像还没有睡醒的头问。不,困意早都飞跑了,因为受了刺激,头已经不会动了。
“昨天夜里,凌晨三点左右。”
“好像是从她住的那家旅馆的窗户上跳下来的。”善之指着电视画面,“看,就是那扇窗户,一直这么掉下来,落到了旅馆前的人行横道上。”
灰色的水泥路上有一个用白粉笔画的人的轮廓,周围拉起了一条禁止进入的黄色的带子,旅馆的大门前围了许多新闻记者。
“到底怎么回事?”真一问,但良江和善之都没有回答。善之的眼睛还盯着电视,良江则不安地皱起眉头看着真一。
真一回过头冲进了洗脸间。他用冰冷的水冲着脸,不停地冲着,他低着头,水龙头全都开着,两只手抓着洗脸台的边。
可以说上个星期天是一个转折,他对由美子尽说了些难听的话。那个时候她的脸,和女摄影师对峙时由美子的表情。
真一想起了自己所做过的事情,所说过的话,不仅是上个星期天的这一件,在离开前烟滋子家的时候,他也对由美子说了很过分的话。那个时候,他真的是那么想的,根本不是因为生气才那样说的,因为他是真的那么想才会那么说的——
——你和通口惠一样。
——你是个自私的人!
是的,他一直是这么想的,他认为由美子正在逃避,他认为由美子无法自立,真一责备了由美子。虽然他也觉得由美子非常可怜,但他更想去责备她。在这种责备中,真正应该属于她的只有一小部分。大部分的责备都是真一内心的愤怒,对自己不公平命运的愤怒。但是,他是不是把这种愤怒发泄到了身边的由美子身上?
星期天以后,由美子遇到什么事了吗?她为女摄影师的事情和纲川吵架了吗?还是因为是她的事情,什么也没有说,闷闷不乐呢?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自从高井和明出了车祸以来,由美子一直是站在悬崖边上,她面对着悬崖,而且她的背后还有一股大风吹来。别说是一步,哪怕她往前半步,就会掉入悬崖之中。这股强风刮得她站立不稳,刮得她差一点就要迈出这半步了。
塚田真一的这股风当然也在这股强风之中。
大门的门铃响了,良江急忙跑了出去,电视的声音太大了。
“早上好!这么早就来打扰你们,实在不好意思。”
这是水野久美在说话。
“啊、水野。”
“看了新闻之后非常吃惊,塚田君呢?”
良江叫着真一,但真一没有回答。他仍呆呆地站在那里,下巴直往下滴水。听到一阵脚步声,洗脸间的门开了。
“塚田君!”久美闯了进来。因为天气太冷,她的脸被冻得通红,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配着一条牛仔裤。
“你已经听说了由美子的事情了?哎,你不要紧吧。”
跟在后面的良江,可能是想得比较周到吧,她又回到了客厅。
真一说了句什么,但是连他自己都听不懂,根本就不是一句话。
“啊?”久美走过来,想碰一下他的胳膊,但他一下子把手缩了回去。
久美瞪大了两只圆圆的眼睛,她像是要伸出两手似地,手指着这一边
“为什么?”真一声音沙哑地迸出几个字,这次倒是一句话了,“为什么大家都要问我是不是不要紧?”
“啊?”
真一看着久美:“为什么有人死了,你们大家要来问我是不是不要紧,这不是我的原因。”
“塚田君……”
久美倒吸了口凉气,轻轻地把手放了下来:“我们……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真一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他像是在说梦话:“真的是这样的吗?不是因为我吗?真的不是因为我吗?”
“你在说什么……”
“我的周围是不是全都是死人啊?人会不会不断地死去?”
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一个情形。从大川公园垃圾箱里掉出来的那只右胳膊,用紫红色指甲油染过的指甲笔直地指着他。
死神,死神,塚田真一,我是你的死神,只有我才是死神。即使我能欺骗活着的人,但我不能去骗死者的灵魂。你为了让自己继续活下去,你为了从自己内心的负疚中解脱出来变得快乐起来,你的周围都是死亡……
“人就这么死了,”真一小声说,“为什么我还没有死,人死了一切就解脱了,为什么只有我还活着?”
周围一片沉默,就像时间都停止了流动,连流水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冰冷的空气。
水野久美喘了口气,赶紧往前走了一步,扬起手给了真一一耳光。
非常清脆的声音,真一的眼睛里又闪过一阵火花,但他又低下了头。
久美看到真一的眼睛时,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看着那只打了真一的手。手掌都红了。久美无可奈何地盯着那只手,好像手上写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必须赶快读懂它。
然后,她握起那只手放到嘴边,哇哇地哭了起来。
“为、为、为什么?”她断断续续地边哭边说,“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为什么,会那样。”
真一什么也不能做,他都走不到久美的身边,只是垂着胳膊呆呆地站着。久美突然闭上眼睛,悔恨地跺着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向真一扑了过来。
“你为什么要随便说出那样的话!为什么不明白我的心情!为什么不明白大家对你的担心!”
她举着拳头,晃来晃去,像是要顺手去打真一似的,久美一直在大声叫着。过了一会儿,她不再打他,也不再拍他,而是用两只手抓住真一,边摇边叫。
“我在这里!你也在这里!你为什么不能往前看?为什么没有希望?我要怎么做才行?你告诉我,我怎么做才能帮助你?我想做的事情就是让你恢复勇气,而不是让你说自己还是死了的好。哎,我到底该怎么做?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的。”
久美边哭边抱紧了真一,但她的胳膊松了,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慢慢地,非常非常地慢,真一看清楚了。那是什么,藏在自己的身体里面的难以捉摸的东西,久美的喊声叫醒了,好像在真一的身体里面开始活动了。
真一蹲下来,把手放在久美的肩膀上:“对不起。”
第一声,像是叹息的声音。
“对不起。”
他又说了一遍,这一次稍微清楚了一点。
“对不起。”
久美抬起了头,泪水把她的脸都浸湿了,但看上去却非常好看。
“混蛋!”
久美边哭边大叫一声,然后抱住了真一,真一也紧紧地抱住了他。久美的眼泪把他的耳朵、脸和下巴全都弄湿了。他们就这样互相拥抱着,久美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又摇晃着真一,她似乎是要确认真一确实在这里,使劲,再使劲。
当他们两人决定去有马豆腐店的时候,电视也开始进行正式的报道了。老人坐在过去豆腐店最里面的一个小座位上看着电视,他一直在不停地抽烟,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有马先生。”
听到真一在叫他,老人好像不太愿意动弹似地回过头。
“啊,早上好。”
“你没事吧?”
“我没事,为什么要这么问?”
你俩进来吧——老人说,但老人看上去老多了。
“还有一些细节没有搞清楚,电视台的报道都不太一样,有的电视台说有遗书,有的电视台说没有遗书。”
“如果有遗书的话,说不定还能把事情搞清楚。”久美小声地说。
“还是……”
老人说着,又把一支刚抽完的烟头塞进已经装满烟头的烟灰缸里,烟没有灭,还在冒着淡淡的烟。
“我也许不该去找她,我不应该去见她。”
他的想法和自己的一样。真一摇着头:“不是这样的。”
“但是……”
“再说,去见她的又不是有马先生一个人,我也一起去了,而且在这之前,我还让由美子生过气。”
义男没有说话,看着真一。真一没有低下头,而是迎接着老人的目光。
“要说起这种事情,那就没个完了,如果要想哪件事最不好,那也会没有完的。”
“是这样的。”久美说。
老人什么也没说,把眼光从电视上转移过来,又点起了一支烟。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由美子不能再过那样的生活了,她不应该和纲川浩一在一起。”
真一讲了那个星期天的第二天,纲川把他叫到大川公园的事情。他还讲了通口惠也出现在那里,她还请纲川为自己的父亲写书,纲川那副得意的样子。因为这些事,自己被搞得很狼狈,也很害怕,然后就去了墨东警察署,但没有见到他想见的武上警官,而是和他的部下、一个叫条崎的警官谈了谈。
“时至今日,再说这些事情也无法安慰由美子了,但从那位叫条崎的警官的谈话中可以感觉到搜查本部也正在采取行动,虽然还没有公开。”
“采取行动?”
“总觉得这件事和纲川有关系。”
有马义男皱起了眉头:“会是什么呢?”
“虽然他没有具体说,但条崎警官说过最好是要让纲川惊慌。从这句话上我觉得他们是不是在担心纲川。也许他们找到了确凿证据,可以推翻纲川的看法,把这起案件确定下来。”
义男一脸的苦涩,他又看着电视,然后拿过遥控器,把电视关了。
“今天,我本来是想去长寿庵看一看的,”他说,“我想去见见附近的邻居,听一听高井和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现在也去不成了,在这种时候,什么也做不了。”
对这些话,真一和久美只能点点头。
“我不希望再有人因为这起案件而死了。”义男失望地说。
“这件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15
前烟滋子是在《日本文献》编辑部看了关于这件事的新闻报道。
她看了一天的电视,也不和编辑部的人说话,有人买来了报纸,她就一张一张地看,看完之后才去换个频道找新闻节目,她连饭都不吃了。
从第二天开始,她就根本不看电视了。她请同事们在了解到找到由美子的遗书或者纲川浩一接受调查以及召开记者招待会的消息时,一定要告诉她,然后她就坐到了自己的桌子前。她觉得很累,趴在桌上,盖着一条放在桌子底下的毛毯睡着了。
从离开家之后,滋子就一直住在这里,一直在这里生活。
《日本文献》编辑部为她准备了一张桌子,晚上她就睡在平时休息用的沙发上。当她告诉手屿社长自己已经离开家并和昭二分手,目前还没有去处,在没有找到房子前想住在编辑部的时候,手屿社长并没有显得十分惊奇,他只说了一句,睡袋之类的东西你要自己买。编辑部的作家和记者们多少有点好奇,但并没有人向滋子打听她的事情。
因此,滋子是在《日本文献》编辑部里得知由美子的死讯的,然后开始观察纲川浩一,他好像因为由美子的死而动摇了,至少看得出他在回避记者的采访。这是自他出场以后第一次拒绝媒体的采访。他在发给各电视台的传真中说,等由美子的葬礼之后他将举行记者招待会,请大家少安毋躁,自己现在正受着最严重的打击,请大家多多理解。这对他而言,是非常难得的低调声明。
无懈可击——滋子觉得很滑稽。从这件事可以看出,一个人无论多么出名,当他失去了“高井由美子的白马王子”这块招牌后,马上也会站不住脚。至少在栗桥高井一案正式结束前,纲川是想以由美子的保护人的身份而活动的。但由美子死了,他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是的,纲川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是他一个很大的失误,但滋子又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误?还是滋子过高地估计了纲川浩一的头脑?他毕竟还是个涉世不深的年轻人,要想帮助生活态度极为消极的由美子活下去,是不是有点力不从心?
——我,实在搞不明白。
由美子又能明白些什么呢?和纲川的关系?他的真心?还是相信事情的真相?还是想说自己对哥哥高井和明不是真正的罪犯的说法产生怀疑呢?
那时,自己为什么没有马上去由美子的住处找她呢?觉得没有太大的意义。滋子认为自己仍然没有原谅不相信自己的意见而跟着纲川的由美子。
是的,我一直在生气。滋子终于想明白了。由美子成了纲川的招牌,有时看上去像个悲剧女人,每想到这些,滋子就很生气。滋子在心里谴责着由美子,你根本就不是牺牲品,真正的牺牲品是古川鞠子她们那些被害的人,你不要搞错了。
因此,她也不想去帮助由美子。
因此,当她听了录音电话里由美子的留言后,虽然觉得她的情绪不稳定,但还是没有和她联系,而是把她放在了一边。当然,滋子自己也面临着离婚的危机,时机也不对,她没有时间。这是她的解释。滋子不太想管由美子,所以也就没有理睬她。
但她还是回避不了,虽然说了很多理由,但还是脱不了干系。在别人指责自己之前,她已经在自责。当这种时候到来之时,她将受到足够的惩罚。
但现在还不到那种时候,现在滋子还有应该做的事情,她要查清楚纲川浩一的过去,要查清楚他到底是什么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这项工作虽然进展不是太大,但一直还在进行之中。调查他的日常生活,虽然要费点事,但并不困难。让滋子奇怪的是,为什么到现在,从来没有人做过这件事情。
因为这是个盲点。他的主张、他的存在本身就非常引人注目,所以没有人会关心他出名之前的情况,而且他出现的时间并不长。因为这起案件的被害人比较多,案情严重,所以大家容易产生错觉,其实这起案件从发现到现在,既不到一年,更不到半年。所有的事情都是从大川公园事件开始的,那是去年的9月12日。11月5日,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因车祸死于赤井山“绿色公路”。而纲川出现在这起案件中是在今年的1月22日,他参加HBS的电视节目是一个开始,第二天,《另一位杀人犯》这本书在书店发行。
今天是3月6日,离纲川上电视,其实也就才四十天左右。他是一个刚刚出名的明星,不会在四十天里就消失的。在四十天里,还无法发现他过去的丑闻。
但警察又是怎么做的呢?也许搜查本部也在调查纲川的情况。警方的调查虽然是严密而有组织的,但他们只能悄悄地进行,也不会把调查的情况公布于众。滋子要做的事情警方可能已经全都做过了,如果继续做下去可能什么也发现不了,只不过是重复别人做过的事情,最后也许不会有任何结果。
滋子自己对此非常清楚,因此,在必须面对由美子自杀这一事实的时候,滋子不得不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只是在浪费时间。这样一来,她就失去了力量,虽然坐在桌前,虽然打着电话,但她恨不得把所有的事情都抛开,找个地方藏起来。
“你在干什么?抱着个脑袋。”
滋子抬起头。手屿社长开玩笑似地看着这边。
“我找到了你想要的旧电话本。”
他把厚厚的电话簿扔了过来,滋子没有接住,电话簿掉到了地上。滋子苦笑着捡了起来。这是一本昭和五十一年版的二十三个区的按行业划分的电话簿。太好了,有了这本电话簿,我就可以接着往下调查了。
滋子现在要找的是昭和五十一年负责管理纲川和他母亲一起居住的出租公寓的不动产公司的联系地址,那个时候的纲川还在上小学。现在这座公寓还是继续租赁中,但在八年前,现在的管理公司接替了原来的公司负责中介管理,他们根本不了解当时纲川母子在这里居住的情况,而且也没有任何记录。前任公司叫城东房地产有限公司,但现在已经找不到它了。而后一家公司也没有关于当时城东房地产公司的文件,当时都作为废品处理了,他们连公司董事长的名字也记不清楚了。“城东房地产公司确实已经关门了,所以才把自己的业务让给了其他公司,他们的董事长当时已经六十多岁了,可能是打算引退吧。你要了解什么情况?”
滋子想知道当年纲川母子入住这座公寓时,谁是他们的保证人。如果滋子的判断没错的话,那一定是一个叫天谷英雄的人。
纲川浩一于昭和四十二年四月生于千叶县市川市,是纲川启介和纲川圣美的长子,他没有兄弟姐妹。而且纲川夫妇是在他出生前仅五个月才结婚上户口的,他出生后一年,父母就离了婚。
离婚时,浩一被判给了母亲,他上了母亲的户口。圣美没有改回原来的姓,仍然姓纲川。因为她的原籍是东京,所以他们母子两人的新户口也就放在了东京。
但是,两年后,也就是纲川浩一三岁的时候,纲川圣美突然过继给了住在东京都世田谷区的一个叫天谷英雄的人,做了他的养女,而且还改姓天谷。一般情况下,纲川浩一作为圣美的亲生儿子,他应该入天谷的户口并和他的母亲一样改姓天谷,但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的纲川又回到了他的父亲也就是纲川启介的户口上。纲川启介也已经又结婚了,他和现在的妻子有了一个女儿,所以,浩一和继母及同父异母的妹妹在同一个户口簿上。
但这也只是户口上的变化,实际上,纲川浩一一直和母亲一起生活。当时圣美和浩一的户口登记和天谷英雄的居住地是一样的。圣美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年,后来他搬到了由城东房地产公司负责管理的公寓里,并把户口也迁到了那里。当然,浩一也和她一起迁了过来。这样一来,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才会遇到作为转校生的纲川浩一。
这非常有意思——我为什么要调查这些问题呢。滋子想。
天谷英雄生于昭和二年九月,从年龄上看,他都可以做圣美的父亲了。他和妻子生有三男二女,共五个孩子,这些孩子的年龄也都和圣美差不多大。因此,他把圣美收为养女的理由决不会是想找一个接班人或是老了以后有人照顾。像他这个年龄的人,有五个孩子的人也不是很多。
天谷是个资本家,新闻上介绍他的时候,最适合他的称呼应该是“房地产租赁业者”。他在东京有许多不动产,事实上,他光靠这一项的收入就足以安闲度日。
他在世田谷的住宅占地二百坪,在一座相当大的院子里有三座大小不同的住宅。从滋子了解的情况看,其中一座住的是天谷夫妇,一座住的是大儿子两口子,最小的一座住的是佣人。除了大儿子,其余几个孩子也都结婚单过了,但住在这里的父亲所有的财产,以父亲名义建造的房产,总之,谁也别想从父亲那里拿走任何东西。
但“养女”圣美却是个例外。
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出,这肯定不是单纯的养子关系,几乎可以肯定地说,圣美是天谷英雄的情人。有钱的男人为了能给不受法律保护的情人留下财产,通常使用过继这种方法。她虽然没有成为他妻子,但却要作为女儿来对待。
所以,还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纲川浩一是圣美和天谷英雄的儿子——滋子想。纲川启介和圣美之间奇怪的短暂婚姻只能让人这么想。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家庭环境,纲川浩一在成长过程中,他的母亲会告诉他亲生父亲是谁吗?
是纲川启介?还是天谷英雄?
对了,还有一个现实问题,那就是可能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如果她同时和天谷及纲川两个男人交往的话,那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不管怎么样,圣美怀孕了——这是谁的孩子?她怎么和那两个男人说?天谷是有妻子的人,他不可能马上承担起责任来。而另一个男人纲川启介会怎么办呢?如果他不知道还有一个叫天谷的男人而且又很爱圣美的话,如果把怀孕的事情告诉他,或者是他发现了圣美身体的变化,他反而会高兴的?
然后,两个人就结婚了,生下了浩一,达到了幸福的顶峰。但圣美真的和天谷彻底断绝关系了吗?天谷也想和圣美断绝来往吗?所以,浩一还有可能是天谷的孩子。
事态的发展不会不可收拾——一年后,纲川启介和圣美离了婚。从这个时候到圣美成为天谷家养女前的不到两年时间,可能也是天谷家纠纷的调整期。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这期间,天谷和浩一做了亲子鉴定。
最后圣美成了天谷的养女,浩一又回到了纲川启介的户口上。这个事实又该如何解释呢?如果浩一确实是天谷和圣美的孩子,但因为天谷夫人和孩子们的坚决反对,最后天谷做了妥协,那就是不把他们母子两人的户口都迁过来,只把圣美一个人过继为养女——不管怎么样,圣美从天谷那里继承的遗产可以给自己的孩子浩一——这是一种解释。还有一种解释就是,圣美为了能成为天谷的养女,让天谷和浩一做了亲子鉴定,但滑稽的是,浩一是启介的儿子。但天谷非要圣美不可,所以把她放到自己能够保护的地方,把不是自己儿子的浩一赶到他的亲生父亲那里去了……
那么启介一定也很困惑,因为他是一个自己曾经以为不是自己儿子的孩子。而且他现在已经又结婚了,他非常爱现在的妻子和女儿,准备开始新的人生,而浩一则会逼着他想起过去,他真的会喜欢浩一吗?他会有做父亲的感觉并去爱浩一吗?这么要求他确实有点过分了,结果浩一只能留在母亲的身边,不久,他们母子两人就从天谷家搬了出来。
但是,如果没有天谷英雄的资助,他们母子就无法生活。也许城东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和职员会知道这个情况的。因为公司本身已经不存在了,他们反而比较容易讲出过去的事情吧。
因为不是小说家,所以即使是想象力太充分了也没有办法。滋子摇着头整理着自己的思路——无论经过是什么样子,只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从幼儿期到少年期,纲川浩一很难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住处。甚至有人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谁的孩子,还有人生气,还有人希望他不存在。确实是这样的。
纲川浩一的户口本上,至今还是和父亲、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妹妹在一起。如果以前滋子只是对纲川浩一的私生活感兴趣的话,即使有调查他的家庭关系的记者,但只是看一下他的户口本,是不可能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的。噢,他的父亲再婚,现在他的母亲还和他保持着母子关系,仅此而已,而且这种事情现在也不少见。但如果再深入一步进行调查,当发现浩一的母亲其实是一个叫天谷圣美的女人时,才能开始看出这种奇怪的关系。
他是一个生下来就没有住处、去哪里都会打扰别人的孩子,这才是纲川浩一。这个总是笑眯眯的外号叫豌豆的少年其实是生活在一个极不稳定的家庭环境中,他所谓的朋友只有他那无依无靠的母亲。
纲川浩一的那种渴望被人关注、渴望引起轰动、渴望爱情是不是他的另一面呢?只靠整天笑眯眯的,这在成人社会是行不通的。要想成为有本事的人,成为一个特别的人,自己必须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住处。
滋子翻着电话簿,自言自语。不能这么容易就同情他,不能像是了解他似的。不动产业者的电话非常多,而且还有许多广告,她的眼睛都看花了。在这里面,以“城东”开头的公司共有八家,其中有两家叫“城东房地产公司”的。她把这两家公司的地址都记了下来,并按照号码打起了电话。马上就通了,这是一家目前还在经营的公司,但该公司没有滋子想了解的公寓租赁中介管理业务。电话挂断之后,滋子又打另一家公司的电话。如果她想找的公司就是它的话,但如果已经关门了,那电话肯定不会接通的——
“喂,喂!”一位老人的声音。
滋子赶紧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她边说边在脑子里想,如果不是想找的“城东房地产公司”的话,它会不会叫“城东建筑”或“城东不动产”呢。
就在这时,老人在电话里说。
“啊,我想起来了,是天谷先生。他是我的公司关门之前,接待的——最后一位客人。”
“你向天谷先生介绍租赁的公寓是不是在昭和五十一年?所以,他不应该是最后一个吧?你可是在八年前才关门的。”
老人笑了:“啊,是的是的。我说的不是中介,是他让我办的其他业务。”
滋子把电话拿到一边,看了看:“对不起,请问您是当时公司的董事长吗?”
“是的。”
“虽然公司关门了,但你还用着原来的电话吗?”
“这是我家里的电话,因为我的公司很小,是一个家庭企业。”
“是吗?天谷先生——我想问一下天谷圣美和她孩子的事情,打扰您了。”
“没关系,如果你想见天谷先生的夫人,你可以直接去找她的。”
“他们住在哪里?”
“冰川高原。”
在这一刹那间,滋子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您说什么?”
那天夜里——晚上九点五分,前烟滋子来到了冰川高原车站。
从站台上乘电梯下来,出了检票口之后,她在一家快要打烊的书报亭买了一张冰川高原一带的地图,然后向出租车场走去。城东房地产公司的江崎董事长把地址告诉她了,她说了一下这个地址,一位年龄比较大的出租车司机马上开车出发了。
“请问……这里是别墅区吗?”
司机很和善地点点头:“冰川高原最早就是作为别墅区进行开发的,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啊。”她有气无力地回答了一句。滋子一直在抖,她叹了口气。这里确实就是冰川高原,江崎董事长告诉她的别墅区和地址确确实实都存在,但她还是不敢相信,总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个美梦。
从离开东京到现在,她的心跳一直很厉害,控制不住,有时甚至连呼吸都很困难。随着汽车的晃动,现在她觉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可能是太兴奋了,她的眼睛也觉得刺得慌。
纲川浩一的母亲天谷圣美八年前就从既是她的养父又是情人的天谷英雄那里,得到了位于冰川高原北部别墅区的一座山庄。冰川高原正是木村庄司被绑架和杀害的地方,搜查本部也认为这里极有可能就是栗桥高井的藏身之处。
江崎董事长对滋子突然打电话询问并不感到奇怪,他把从天谷英雄到天谷圣美、这座山庄户主的变化情况全都告诉了滋子。
“天谷先生一直是我的老客户,但遗憾的是,我的糖尿病非常严重,他还能和我继续做生意,这让我非常感动。”
他的口气很轻松。他为什么能如此悠闲呢?他难道不知道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吗?一讲起来好像就止不住了。
“稍等一下,董事长先生,您知道天谷先生和圣美之间有个儿子吗?”
“当然知道。把山庄户主的名字改了,就是为了把财产分给这个孩子。另外像股票和债券,他都是尽量按不交遗产税的方式进行分配的,天谷先生分了很多东西。”
“那个孩子——天谷先生的孩子——现在一定是是个有出息的人了,您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吗?”
“啊,这我就不太清楚了。自从我不做生意后,和天谷先生之间也就是寄张明信片问候一下,去年我大病了一声,差点都不行了。”
“您知道圣美最近的情况吗?”
“应该还是住在冰川高原的山庄里吧,在改户主的时候,她曾经说过自己不喜欢城市生活,想在空气新鲜的冰川高原定居,但不知道后来有没有变化?”
如果天谷圣美还住在山庄的话,如果即使没有定居但有时会去暂住的话,想到这里,滋子觉得有股寒气从脚底蹿上来,一直蹿到背上。也许山庄就是他们作为藏身之处而使用的地方。天谷圣美会不会有机会知道他们这一系列的犯罪行为呢?她知道却装着不知道吗?人会变得如此邪恶吗?
不,现在她已经不再吃惊了。也许纲川浩一自己就是真凶X,如果承认天地都可能倒过来的话,那就不得不承认各种可能性,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奇怪。
滋子让电话暂停一下——江崎董事长似乎特别想说话,他对让他等着表示出不高兴。——滋子赶快写了张字条放在手屿的桌上。特急!调查天谷圣美现在的住址。看完字条,手屿社长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滋子不由得笑了。她觉得自己刚才的表情一定也是这个样子。
“江崎先生,谢谢你告诉我的这些情况。但八年前的财产分割是怎么回事啊?天谷先生在活着的时候就决定办理这些手续了吗?”
直到这时,江崎董事长好像才开始怀疑在电话里对自己提问的对方的身份:“你说你是杂志社的记者,你想了解什么?”
“这个我不好说。”
“天谷先生在银座有一座楼,在松坂屋旁边,你说的是这件事吧。”
好像资本家的天谷还另有隐情似的。滋子的回答很恰当。江崎董事长也理解了。
“对这件事情,我倒是不太清楚,那座楼和圣美没有关系。”
“是吗?但圣美不是已经过继给了天谷先生了吗?所以,在天谷家中,她当然可以和其他孩子一样继承遗产的。”
“正因为这样,所以才有所不同。”董事长予以否定,他显得很高兴,“为了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天谷先生的妻子和孩子给了他很大的压力。所以在八年前就把财产先分给了圣美,然后让圣美写下保证,她不再有其他任何要求了。”
“啊,是这样的啊。但他们两个人的孩子的那份呢?”
“这个,正是最难办的地方。”
天谷英雄说过,如果真是他儿子的话,他会把圣美和纲川浩一同时收为他的养子的。
“圣美认为对孩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天谷先生承认他,但天谷先生的妻子绝对不会同意的。无奈之下,天谷先生想到了把两个人都认为养子的办法。”
就在这时,天谷和纲川浩一去做了亲子鉴定,这好像也是天谷的妻子和孩子强烈要求他们这样做的。
“但是,滑稽的是鉴定的结果,非常让人遗憾。”
鉴定结果显示,浩一是天谷的儿子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二十不到。“圣美那时已经结婚了,所以,是她丈夫的。”
“是的,是这样的。那个孩子已经不可能成为天谷的养子了。但天谷先生非常迷恋圣美,认为浩一即使不是自己的儿子也无所谓。当然周围的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后来,圣美正式过继给了天谷,住在他家,又搬了出来;分了一点财产后又放弃继承遗产。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孩子不是天谷的儿子,但作为圣美而言,她又不可能把孩子扔掉。”
“但在户籍上,她已经把孩子抛弃了,因为孩子又回到他父亲的户口上了。”
“啊,是吗?”
“原来,圣美一直和孩子一起生活,孩子也顺利地在东京上了学,但我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
“所以,你们想打听圣美现在的住址。”
“是的。董事长先生,您还能记得天谷先生和圣美两人儿子的名字吗?”
江崎董事长想了好长时间回答说:“非常好的几个字。”滋子向他表示感谢,并说以后可能还会和他联系。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江崎表示随时都可以打电话给他,他好像很高兴。但如果全日本的媒体都去找他,他还会这样笑眯眯的吗?他的糖尿病会不会更严重呢?滋子有点担心。
手屿社长就站在她的身后:“天谷圣美在三年前把居民证迁到了冰川高原。”
滋子站了起来:“我得去一趟。”
“带上手电筒。”手屿说。关于纲川启介和他的妻子女儿,由我们来调查他们的近况。……
进入山路后,出租车摇晃得更厉害了。滋子紧紧抱着放在膝盖上的手提包,里面有大型手电筒、手机、照相机、笔记本和小型录音机。现在这个包就够重的了,但回来的时候,这个包里会装满了更重的东西,那是确凿的证据。
“按地址走吧——应该是这上面的人家吧。”
出租车只能靠前灯照明,行驶在这寒冬漆黑的森林里。司机为难地抬头看着这漆黑的夜空。
“我们也很少到这里来。”
“从最下面的两三栋别墅旁边开过去之后,几乎就不再有人家了。”
“是的。你真的要去这一带吗?”
司机担心地回过头看着滋子。就在这时,滋子正好从森林的缝隙中看到了一个三角形房顶的影子,所以她没有回答。
就是这里,就是这座山庄。
“就是这栋别墅,请你在附近停车。”滋子拿起了手电筒。
黑乎乎的,到处是漆黑一片,而且天气也特别得冷。冰川高原作为避暑胜地是非常受人欢迎的,但到了冬天,这里就非常寂静,可能这也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吧。可是,滋子想得太简单了。她虽然穿了一双便于走路的旅游鞋,但脚下还是很滑,非常危险。滋子每次摇摇晃晃快要摔跤的时候,那只大手电发出的刺眼的黄色光圈就像精神十足的幽灵在阴暗的树丛中跳来跳去。
山庄确实是在这里,越往前走,就能看到它整个的轮廓了。非常漂亮的三角形屋顶,有两根烟囱,百叶窗紧紧地关着。屋顶的顶部安装着卫星天线,这足以证明这座房子现在还是有人居住的。如果没有这个的话,那这里简直就像是在山中忽隐忽现的山庄的幽灵。
没有灯,没有一间屋子亮着灯。房子旁边的停车场上也没有一辆汽车。
树林发出沙沙的响声,寒冷的北风像是要把滋子的耳朵刮掉,虽然戴着皮手套,但她的手指也已经冻僵了。
滋子慢慢地向房子的大门口走去,突然,她好像听到有另外的脚步声。滋子一下子站住了,寒风从耳边刮过,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滋子穿着厚厚的外套的身体像是整个被一颗大大的心脏同化了,不时地跳动着。
她振作起精神又开始往前走,但没走出几步,她又感觉到好像有人。这一次她的整个身体都好像要挣开了,头发也竖了起来。可是,没有一个人。
她的呼吸很急促,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兴奋,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连接山庄的入口有四级台阶,旅游鞋的鞋底发出的声音,像是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当,当,当。滋子站在大门的门口前,这是一扇一边开的门,但很高,而且很重,也很结实。她伸手抓住了钩型的把手摇了起来,当然,门是锁着的。
门的右侧有一扇镶着磨砂玻璃的被钉死了的窗户,宽约五十厘米,高一米左右,非常漂亮的一个窗户。宽五十厘米——如果脱掉上衣,也许能爬进去。这个时候可是越瘦越好。滋子一个人吐出白色的气息笑了。虽然天气寒冷,但她的血液像是沸腾了一样在催促着滋子。
好,进去吧。滋子看了看脚下,有一个空花盆倒在台阶旁边。滋子弯下腰捡起花盆,然后站起身,用力地向那扇镶着磨砂玻璃的窗户砸去。
突然,她的胳膊被人抓住了。
16
“吓了我一跳。”
一个胖乎乎的警察在滋子的旁边说。
滋子曾经听别人讲过,警察在让嫌疑犯坐在他们的搜查车上的时候,一定会让他坐在后面的座位上,嫌疑犯坐在中间,两边是警察看着,也有的是把嫌犯挤到最里面,但不管什么情况,警车后面的门从里面是不能随意打开的,这是为了让坐在车里的嫌犯不能有可乘之机。
滋子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处于这种状态之中。那位自称叫秋津的警官不仅个子很高,而且长得很壮,像只熊。用他的身体,完全可以从对面把窗户堵得死死的。
他们的车是到处可见的白色的面包车,停在从纲川浩一母亲别墅下坡的一片树林里,好像还有一辆车,那是一辆接近于黑色的灰色面包车。
他们共有五个人,一位年龄比较大,头发也都白了,像是这里的负责人;还有一位和这位负责人年龄差不多大,干瘦的男警官;还有那位秋津和一位看起来比他年轻的同事;最后一位好像是当地警察署的警官,从他所负责的事情可以看出他在当地警署的地位。但是,就是他说话最有礼貌,说他有礼貌,倒不如说是点头哈腰。
是秋津在别墅前抓住了滋子的胳膊,滋子吓得心跳都快要停止了,但他却露出淡淡的笑意。跟在他后面的年轻警官,他大吃一惊的表情就像小时候的那样,既有趣,又很奇怪。看到他的这种表情,滋子体会到了母亲经常说的一句话——脸上就剩下眼睛和嘴巴了。
他们可能比滋子要早一些到达这里,看上去像是要撤回去了。因为滋子乘坐的出租车是从远处往这里行驶的,所以他们就关了所有的车灯,观察她的情况。当出租车停在前往别墅的坡道前时,滋子下了车,开始往前走。这时,秋津他们就一直跟着她,抓了一个滋子擅闯住宅的现行。
警察把她带到这里下车之后马上就搞清楚她的身份了,但滋子并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和到这里来干什么的。可他们一直追问她到这里来的原因和来这里到底要干什么的。警察做事总是这样,只是质问,没有回答。
大家都不吭声,冻得够呛的秋津说话了。滋子也没打算固执下去,没有意思。事实上,她对他们的行动也感到惊讶,要想让他们告诉自己,那她首先得说清楚自己到这里来的原因。
于是,他们又让滋子坐进了车里,只留一名年轻的警察看着她,别人都到另一辆车前去了,开始了激烈的争论。那两位年龄较大的警官坐在车里,秋津的一只脚踏在开着的车门上,正在着急地争吵着什么。那位像是负责人的年龄稍大一些的警官正在用无线电话进行联络。从他们嘴里吐出的哈气,遇到冷空气变得白白的。因为秋津正在抽烟,所以滋子也特别想抽一支,她问年轻警官烟灰缸在哪里,但他说这辆车里不准抽烟。
就这样,大概过了有三十分钟吧,秋津终于又回到这里了。他让年轻警官下来,他自己坐在了滋子的旁边。过了一会儿,那位白头发的像个负责人的警官也过来了,坐在副驾驶座位上,那位被赶下车的年轻警官又坐到了驾驶座上。
情况就是这样。
“这是?”滋子说,她看了看车里的目视镜。但从那里看不到任何人,也许应该调整它的角度了。
“你说什么?”秋津反问了一句。从开始到现在,他看上去是最冷静的,而且还觉得他很有意思,这可能是滋子的心理作用吧。
“我,怎么了?你们要把我作为擅闯他们住宅未遂的现行犯而逮捕吗?”
秋津用他的那双大手摸了摸脸,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小包。但里面是空的,他咂了咂嘴。
“我有烟,但那位年轻警官说这里不准抽烟。”
秋津笑了:“把窗户开开没有关系的,是不是?”他在逗那位年轻的同事,这位年轻人有点不高兴了。
“你和我现在都是非常没有面子的烟鬼。”秋津对滋子说,他说话像是在唱歌,“你要是给我支烟,我会给你点上火。”
“秋津,”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那位上司在责备他,“不要再开玩笑了。”
“好的,好的。”秋津的回答也像是唱歌,很有节奏。
这家伙是什么样的人——滋子也在想,但她马上就发现了。这些警察和她一样,都很惊讶,也很兴奋。
滋子拿出烟,秋津给她点上了火,她没有说话,就这么一口一口地抽着。
就在这时,那位上司开始和滋子说话了:“前烟,我想我们必须好好谈一谈了。”
滋子看着他,但只能看到他的脖子和后脑勺。啊,从刚才还什么也看不见的目视镜里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了,简直像是在变魔术。警察这么做,可能是为了给嫌疑人一个下马威吧。
“你说要和我谈一谈,但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是警察,但是你的级别和态度,甚至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也不会告诉我你们在这里是干什么的。”
除了秋津一个人,这些人都没有说出自己的姓名,除了知道他们的身份是警察。但就算让她看警察名单,在这种黑黑的树林里,她一次连五个也记不下来。
也许是有人说过,如果让滋子知道了他们的姓名、级别以及在搜查本部的职务,滋子可能会把他们作为消息来源写进文章中的。所以,他们对她持有戒心。“啊,这个嘛。”秋津含着烟咕哝了一句,“你当然认识我,你曾经要求采访我,但被我拒绝了。”
滋子想了想,确实她提出过申请,但搜查本部的一个人回答说时间太短,不能见她。拒绝她的那个男人的声音——虽然是在电话里,但确实就是他的声音。
“所以,我想问你,秋津先生。”滋子把头转向了那个胖警察,“你们到底要谈什么?”
他把烟掐灭了,把烟头放进了烟灰缸里,有点舍不得似地长长地吸了口气,然后把烟吐了出来。
“你知道这里是纲川浩一母亲的别墅,前来调查,是不是这样的?”
“是的,但你说的会是实话吗?”
“是的,我们确实说的是实话,所以,也请你诚实地回答我们的问题。是谁让你来调查这件事情的?”
滋子看着他:“不是别人让我来的,而是我自己要来调查的。”
“是为了写文章吗?在那本杂志上连载吗?”
“你看过吗?这可真是我的荣幸。”
“我们都没有看过,只是我们的编辑把它们做成了文件。”秋津说,“但是从上个星期,连载是不是停下来了?遇到麻烦了吗?”
滋子没有回答。
“还是你又有了新发现,你决定搞清楚之后再写?”
滋子感觉到了他那探询的口气,但她还是没有吭声。
“我们和你一样,”秋津继续说,“我们是知道纲川浩一的母亲拥有一栋她自己名字的别墅,所以才过来调查的。”
滋子的身子一抖,不是因为天气寒冷,车里的暖气非常好。
有了大收获——现在她有了这种感觉。
“我们的上司,也就是搜查本部的最高负责人是高血压,”秋津笑了笑,“当听到这个消息时,他脑袋里的血管差一点就裂开了,那个时候他还量了量血压,血压一下子就升高了。”
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那位上司也情不自禁地笑了,只有坐在驾驶座上的那位年轻人还保持着一副严肃的面孔。
“他说,马上去现场,看看别墅是不是确实在那里,看是不是只是一座废弃的房子还是被火烧过了,还真的就是这座别墅,或者看一下它不会是书中写的海市蜃楼吧。我们就来这里了,特意请冰川警察署的署长当我们的向导。”
是这样的吗?
“过了一会儿,你来了。那位高血压的领导听完报告后,差一点又要倒下了。他说如果你现在来这里,他都想把你的脖子拧断。是一位记者?而且还是一位女的?你这种人最可恨了,如果不把你的脖子拧下的话,你是不会保持沉默的。”
滋子也笑出声来,秋津也哈哈大笑。
“所以我对他说,警部,请你保持冷静。还好,我们先来了,她在我们后面,你不要再考虑如果顺序相反时的事情了。”
“然后呢?”
“他还在生气骂你是个混蛋,然后就把电话挂断了。”
滋子和秋津一起放声大笑,副驾驶座位上的那位上司已经不笑了。
笑着笑着,滋子竟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了。这个亲手调查的事实让滋子的心安静下来了。
滋子不紧不慢地说:“我不是记者。”
秋津突然眨了眨眼睛。
“我不是真正的记者,但写过报告文学,写这种文章和成为记者是完全不同的事情。我不是个真记者而是个假记者,我犯了许多真正的记者都不会犯的错误,也许我会成为真正的记者——这是我的一个梦想,当然不会有错。”
这是她想说的真正的心里话,没有一点虚伪的成分,是滋子的真心话。
“那你想写什么?今天是来调查什么情况的?”
“这个嘛,”滋子耸了耸肩膀,“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但肯定是一个非常大的失败。”
“你的话太有诗意了。”
“不,这完全不是诗意,这只是我的一种表达方式。”
滋子觉得很累,可能是放松的缘故吧。这一下,她终于明白了还有自己办不了的事情。车里的暖气太热,她甚至有点想睡觉了。
“请你放心吧,我们说好了,这件事你不能和任何人讲。”
滋子点点头,她觉得重要的是对自己确认这件事。她说。
“我从来不做干扰警察调查工作的事,原来我只想把这个地方调查清楚,在这之前,我什么事情也没做。”
“但你确实够勇敢的,你打算闯进别墅吗?”
“当然。”
“你想找出确凿的证据,”秋津像是要证实什么似地说,“你想找出纲川浩一和这一系列案件有关系的物证,像被害人的遗物啦,或者照片……”
“秋津!”那位上司又在责备他,但这一次好像是在警告他不要再说了。
“是的,就是你说的那样,我想找到那些东西。从过去的情况分析,这里很有可能会留下点什么,我想把它们找出来——”
“找出来?”
“我想不明白,你没想过去找警察吗?也没想过和电视台联系一下,搞一个直播吗?”
秋津长长出了口气,“不错,真不错。和美国比起来,日本法院对证据采信的标准还不算高。如果你在我们前面进入别墅,并找出了一些东西,当然这座别墅里的所有东西都可以作为证据被采用,但这将给警方造成极大的障碍。因为我们必须从拿到搜查这座别墅的搜查令开始。”
滋子想了想又说:“如果我这么做了,纲川浩一可能会进行反击的,他会把所有能找到的遗物或能成为证据的东西全都处理掉,然后装成一副被前烟滋子陷害的样子。”
秋津没有说话,大家都没有说话,只听到暖气机运转的声音回荡在深夜的树林里。过了一会儿,秋津小声问:“他会坚持说别墅的事是你故意安排的?”
“那个人不会说吗?就他那个水平。”
“嗯。”不知是谁回答了一句。也许是秋津,或者是那位上司。
“我和你们约好了,我一定保持沉默。”滋子说,“但是得有一个条件。”
“条件?”
“现在,请你们回答我的问题。当然,我也知道警察是不能向普通人泄露调查内容的,所以,你们也可以什么都不说,由我来说,如果我说的没有错,你们就不要说话。如果说错的话,你们只要告诉我这个错了。这样可以吗?”
谁也没有说话,大概是表示同意了吧。
滋子第三次看了看目视镜,但那里面只照出了车厢里面的一个座位。
“纲川浩一是真凶X。”
没有人回答。
“警方之所以怀疑他,是不是因为这里有她母亲的别墅?或者是有了其他怀疑的原因?”
秋津咳嗽了一声。
“那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这一次没有人出声。
“这么说来,对他的调查不是最近才开始的,只是你们不想公开这件事。”
没有人回答。
“我明白了,谢谢。”
滋子说完,闭上了眼睛。
“请逮捕他吧,但已经来不及去帮由美子了,可是真相到任何时候都会大白于天下的,请逮捕他吧。请你们赶快找出证据来,彻底揭穿他的抵赖、他冠冕堂皇的解释,然后把他抓起来。”
拜托了。滋子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弯下腰低着头,但她已经直不起腰来了。
过了一会儿,秋津用手轻轻地拍着滋子的背。
“回去吧。”
汽车发动了。
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没有说话。后来,秋津说:“那座别墅也被列入了我们寻找罪犯藏身之处的地毯式作战的计划中,但在它之前还有二十多座别墅,如果没有其他情况的话,我们早晚会查到这里的。”
“纲川浩一确实很会处理事情,对我们也一样。凭他以前做过的事情,绝对不会想到他就是真凶X。至少这不符合我们一直以来的常识,所以这也成了我们的疏漏之处。譬如,在出现其他事实让我们对他产生怀疑之前,我们根本没有想到对他进行声音鉴定。像电视台等,到现在可能都还不会想到去做这件事。大家都觉得有这个必要吗?如果为了查清真凶X,全日本的男人都要进行调查的话,那纲川浩一会被第一个排除嫌疑。大家都是这么想的,都是这么想的。这也无可厚非。因为大家都认为真正的罪犯一定会躲起来的,他决不会自己站到如此引人注目的地方。
“但纲川浩一就是一个不能用过去的常识来判断的人,这是因为他的犯罪动机可能也不是凭我们过去的感觉就能判断出来的。说实在的,到现在我还有想不明白的地方。纲川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的一位上司解释说这家伙只是想演一场规模极大的戏剧,但我还是不懂。我所明白的就是纲川在撒谎,撒了一个非常巧妙的可怕的谎。
“但是,前烟,谎言的有效期是很短的,谎言越高明时间越短。他第一次出现是在1月22日,到今天才过了几天?整整四十天,已经很长时间了,已经到头了,该结束了。”
因为滋子没有任何反应,秋津偷偷看了看她的脸。滋子已经睡着了,靠在窗户上,像个孩子似地睡着了。
17
时间过得太慢了,天亮了又黑了,然后又亮了,再黑了,简直像蜗牛在爬。
滋子晚上也睡不着觉,她在考虑什么时候新闻才会参与进来的问题。因为她不想让同事中有人看出她的不正常,所以她在编辑部附近的商业旅馆租了间房,一直待在那里。她也不打电话,就算被解雇了也无所谓,反正报告文学已经结束了,作为作家的前烟滋子也已经结束了,她不会再在意什么了。
每一天每一天,她都急着去战斗。因为太着急的缘故,她的胃烧着疼,她甚至想到了如果胃没了底,到处跳来跳去,身体里的东西会不会全都掉到她的脚底下。滋子吃不下,睡不香。
搜查本部还没有公布吗?到什么时候他们才采取行动啊。在这个过程中,也许有人会和滋子的想法一样,去调查纲川浩一身世。这个人可能不会保持沉默,也许会把这件事告诉纲川浩一。即使他是为了和纲川浩一对簿公堂,但也会像秋津说的那样,这将给调查工作带来非常大的妨碍。不能让纲川知道他已经被怀疑了,不能让他有时间去毁灭证据或订立攻守同盟。要像秘密工作者那样行动,包围纲川,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制服。否则,他一定会找机会逃跑的。
整整四天,滋子一直咬着牙坚持下来了。但到了第五天,她有点坚持不住了,就在她要给搜查本部的秋津打电话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
是手屿社长打来的。
“你现在在哪里?”他的问话非常简短。
“在旅馆里,你有什么事情吗?”
“如果你一个人想罢工的话,怎么样都无所谓,因为自由职业者的罢工就等于让他自己饿死,对我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滋子没有想回答,不,还是有想说的话。她想把所有的事情、自己所发现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手屿社长。可是,自己和警察都说好了,要保持沉默。
“电视台想请你去做节目,是HBS的特别节目,你想不想去?”
滋子愣了一下:“什么事情?”
“据他们讲,是想对以前的事情做个总结。”
“那叫我去有什么用?”
“我不知道,纲川好像也要参加这个节目,这是自高井由美子自杀以来,他第一次在电视上亮相。”
滋子重新拿了拿电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他想干什么?”
“这个嘛,我可不知道,但是我能想象得出在这种时候,他一定会把自己所考虑好的想法带到电视台的。”
“你说说看。”
“自从高井由美子自杀以来,他的处境非常不好,”手屿社长继续说,“这是当然的了,因为他应该保护的‘招牌’死了。原以为他会马上召开记者招待会的,但这个家伙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如此关注,他想让这种温度降一降。这是不是太让你称奇了?”
滋子点点头。
“因此可以说,他这次参加电视节目是为了扭转这种对他不利的形势。”
“他想怎么扭转呢?”
“他会说,没有保护好高井由美子,实在太遗憾了,但高井由美子的死不是他的原因。”
“怎么说那是他的自由,但会有人相信吗?”
“他要演得好,会有人相信的。这非常简单,找个罪魁祸首就行了。”
滋子来到窗边往下看。从早上开始,天气就阴沉沉的,关东北部已经下雪了,据天气预报说,东京可能会从傍晚开始下雪。
“罪魁祸首?”会是谁?能确定吗?那一定会是抛弃由美子的人,是不听由美子倾诉并不相信她的说法的人。
“是的。”
“那应该是我。”滋子说,“所以他也想让我参加这次的电视节目。”
“当然啦。如果我是纲川,我也会这么做的,但我并不认为这是个高明的办法。”
这句话让滋子觉得很意外。“为什么?”
“现在,纲川除了低着头对高井由美子的死表示哀悼之外,他没有更好的办法。如果能找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例如,对方真的负有责任,他就可以指责对方,并以此来逃避自己的责任。绝对是这样的。如果连这点事情都想不到,那纲川的火候也太差了点。但装模作样也只能蒙混一时。”
滋子仔细琢磨着手屿社长的话。“但是他想这么做。”
“是的,他想这么做。你没有做过什么让他能抓住把柄的事情吧,像写信指责由美子啦,或者是打电话指责她?”
“没有,至少到她自杀前没有。我们的关系一直都很疏远。”滋子说,但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她居然笑了,“社长,我觉得没有必要去,因为他又想编假话。我只做需要做的事情,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做的。”
手屿社长沉默了一会儿,他可能从滋子的话里感觉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意思:“你是不是抓住了他的什么把柄?”
滋子微微一笑,不能让手屿社长看到自己现在的表情。他是一个甚至能从电话里发现什么的人,如果要是面对面的说话,他一定会发现的。他在引诱滋子,想让她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
“什么时候?”
“节目吗?是今天晚上,七点开始,他们说最迟要在下午四点前进入直播间。”
“我如果去了,一定会被众人围攻的。”
“可能吧,是HBS让他出了名,当然和他是一伙的,纲川也很清楚这一点。”
“那如果不去呢?”
“他会说你在逃避,对你进行缺席判决。从这个意义上讲,你现在是左右为难。”
手屿说,虽然今天的直播节目再三邀请你参加,我知道你会拒绝的,但我还是要打电话告诉你。
“这么说来,我去与不去,结果都是一样的。”
“是的。”
“如果我参加了这次节目,那会不会也有很多观众看了电视之后,也会想到手屿社长刚才说的话呢?”
“这个我不知道,但是,肯定会有这样的人,大家还都不至于太愚蠢。”
滋子猛地咬住了嘴唇,回答说:“我,去,请你告诉他们我去。”
可能是太意外了吧,手屿吓了一跳。因为这是在电话里,所以这也只是滋子的感觉,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他的犹豫。
“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想为社长所说的话去赌一次。”
说是这么说,其实她是在和搜查本部赌一下。就算今天晚上滋子被人打了也无所谓,无论怎么指责她都可以,只要能查清事实,只要能证实纲川浩一欺骗了由美子,只有他才是最冷酷的“主犯”。今天晚上的节目还有一个非常明显的作用,那就是还能揭穿这位叫纲川浩一的人的真面孔,并将它公布于众。
“我知道了,我会答复他们的。”
“那拜托你了。”
“前烟。”
“什么事?”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手屿社长又有点犹豫,好像在考虑该说什么。
滋子在等着他。
“小心一点。”
“我会的,谢谢。”
打完电话之后,滋子一直在考虑问题。她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一会儿跳上床,一会儿又跳下来,照着镜子,挠着头发。
好啦,我就老老实实去挨打吧,你还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你的真面孔,所以我无所谓,你怎么做都无所谓。
但是,她还是有一种控制不住的愤怒,如果就这么下去,她一定会变得不正常的。到了这种时候,纲川还想利用由美子,还想利用由美子的遗体,她不会同意的,只有这件事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要想进行反击也非常简单,滋子可以这么问他。纲川君,你的母亲在冰川高原别墅区有一栋房子,你去过那里吗?你的名字和你母亲不一样,所以如果不调查是不会知道的,那真是你母亲名下的别墅吗?你去过吗?
但她不能这么说,因为和警方有过约定。滋子不是真正的记者,独家新闻啦,调查报道啦,这些东西都不会送到她这里来的。遵守和秋津警官之间的约定是滋子的义务。
可是,如果就这么下去的话,这种愤怒和悔恨会爆发出来的。一旦见了纲川,她的眼睛里一定会有这种感情的,也许纲川能看出点什么来。
尽管这样,但她还是想回击他,哪怕只有一下。这不是通过所有调查清楚的问题,而是自己的这双手。她想给他一巴掌,让他大眼瞪小眼。
说实在的,他确实不简单,他所做的事情是前所未有和空前绝后的。自己是个凶残的杀人犯,把罪名转嫁给别人,而且还能和认为此人是无实之罪的亲人成为朋友。做出这种事情的人,谁能想象得出来?正因如此,他才能隐藏至今。他制定了一个超出人们想象的计划,编好了故事情节,然后按计划演出。这是非常高明的手段。
他一定非常得意,因为他既是作家,又是导演,还演主角。从来不会有如此具有独创性的故事情节,但他创作出来了,不是模仿别人的,具有完全的独创性。
突然,滋子的脑海里闪过不知和谁进行的一次对话。
——人都是在模仿别人的,滋子。
滋子停了下来。
是的,是说过这句话,是和谁说的呢?那位作家同事。对,他是这么问的——栗桥和高井喜欢动画片和漫画吗?他们会不会从这些东西里面学一些干坏事的方法呢?
——不会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谁都可以找出可以模仿的作品,引起人们的紧张。
是的,就是这样的。
纲川浩一的犯罪是没有范例的,所有的内容都是他的独创,绝对是他崭新的自编自演。
啊,他的内心可能也会有觉得遗憾的地方。时至今日,所有事情的发展并不全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这是很让人着急的事情,他肯定想说出来,他所做的如此高明的事情。他的心里话当然是想把事实全都说出来,让大家都大吃一惊。
但是,所有的事情都会这样的,不久的将来会是这样的。如果他被逮捕了,大家都会惊讶的,全日本的人都会大吃一惊的。所有都是纲川浩一创作、导演并主演的戏剧。
也许他也明白这些事吧,也许他没有意识到。但在他的心里,这可能也是故事的最后结局吧。即使被逮捕了,纲川浩一也打败了所有的日本人,这个“成果”是不会改变的,他做了一件没有人能想象得到的事情。
滋子的两只手放在脸上,不知不觉中,脸上已经全是汗了。
如果这个“成果”被破坏了呢?
如果在全国的观众面前,说他的戏或他演的东西不过是模仿别人的呢?
即使是谎话也无所谓,留下的是说过的话。这是纲川干的好事,说话的人赢了。无论有多快,无论多么有说服力,能把自己相信的事情告诉给更多的人吗?这一点是最重要的,而不是事实或真相。他一直非常注意这一关键点,今天晚上也会这样做的,所以让滋子也出现在电视节目中。
如果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会是什么效果呢?
滋子再一次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这一次她已经决定了应该考虑的问题了,是手段、方法和材料。想到这里,滋子开始打起了电话。打到第三个电话,她终于找到了她想找的那个人。
“喂,喂!山田君吗?好久不见了,实在不好意思,突然给你打电话。哎,真的好久没和你联系了,我有点急事想请你帮忙。你现在是不是还在收集外国的推理小说和报告文学?噢,你一直在收集还没有被翻译成日语的作品,对了对了,你是能看懂原文的,真了不起。我想向你借一本书,什么样的内容都行,大家不了解的旧的书也可以……”
18
HBS把滋子作为重要人物来接待,她刚到电视台就被带到一间单独的休息室,见到了导演。导演介绍了一下节目的流程,只说了一些座位和介绍顺序等无关紧要的事情。他还说:“根据谈话内容的深入,你可以随便谈,虽然有主持人,但他是不会作引导的。”滋子老老实实地都同意了。但她只提出一条,那就是为了
不把案件的细节搞错,她想把一份文件带进直播间。导演同意了,他也没有问文件的内容。
制片人也来了,忙完之后就勿勿忙忙走了,好像只是指示他们任何人都不要和滋子谈话,也不许和她谈话。
这种接待似乎是要把滋子隔离,也好像是为了怕她逃跑而把她关了起来。
这正是滋子所希望的,滋子的情绪也平静下来了,她在静静地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刚过五点,就有人敲休息室的门。滋子打开门一看,一位似曾相识的、长得非常端正的中年男子站在那里。他穿着笔挺的西服,打着领带。他说:
“你是前烟吧,今天的节目就拜托你了。”
一听声音,滋子想起来了,是播音员向坂。他也是11月1日那期特别节目的主持人,可能是上个月吧,他还主持了纲川浩一在凶谷的直播节目。向坂走进休息室后就轻轻地把门关上了。滋子也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但因不明白对方的来意,所以也不能表现得太热情。
“突然对你提出邀请,你能非常爽快地同意参加节目,对此我表示感谢。”
向坂非常礼貌地鞠了一躬。
“不不,你别客气。”
滋子总觉得这个人有点紧张,今天晚上的节目真的很特别吗?他们所准备的规模难道都不是滋子和手屿社长想的那样吗?
要是不来就好了。在这一瞬间,滋子有点后悔了。
“在节目开始前,作为主持人和播音员的我要说什么话恐怕不太好。”
像个播音员,话说得很圆滑,而且声音很好听。他好像有点激动,眼光停留在滋子的肩膀上。
“是这样的。”
“我,”向坂说,但他马上又换了说法,“我个人觉得事先还是有一些事情要和滋子讲一讲的。”
“什么事?”
“今天晚上的节目,除了要重新查证案件之外,还会涉及到高井由美子的自杀。”
“倒不如说,这才是今天晚上的主题。”
向坂点点头:“你说得很对。”
“我知道,还会追究我在这件事上的责任。事实上我到底有没有责任,因为我是当事人,所以我什么也不能说。但如果有人问我是不是对她不够热情,是不是没能采取措施预防她的自杀,我也不能回答说我自己什么也不能做。所以,今天我打算接受指责。你不要担心。”
向坂又鞠了一躬。然后,他终于看着滋子的眼睛了,从正面看。
“我——不管这期节目的主题是什么,我都没有围攻滋子一个人的意思。”
滋子也看着他的眼睛。
向坂说完后,好像是在等滋子说话,但滋子沉默了。
“前烟——”他的声音更加激动了,“我们电视界的想法是只要能提高收视率,怎么做都可以。不管是悲剧还是残酷的犯罪,我们都会把认为这些事情非常有意思的人集中起来的。非常遗憾,这也是现实,对我们来说,这种事情非常得多。但是……”
滋子催着问他:“但是?”
“但是我们也是追求真实的人。表面看来,我们是不考虑对与错,只是为了引起轰动才做节目的,其实不是这样的,不完全是这样的。我虽然只是一个播音员,但我想把今天晚上的事情告诉前烟。”
说完这些话,他好像一下子清醒过来似地吃了一惊。“打扰了。”向坂又鞠了一躬就想离开了。
“啊,请等一下,”滋子把他叫住了,“向坂先生,如果……”
四目相对,好像都在问着对方。双方都在想自己想知道的事情是不是和对方一样,但没有确认的办法。
“不,好啦。”滋子摇摇头,“谢谢你特地来和我说这些话。”
向坂出去了,滋子又坐在椅子上,她看着镜子。
刚才她是想这么问的。向坂先生,你是不是也认为纲川浩一有可疑之处?
但是,她并没有问,如果问了,一定会很勇敢。
想想看,向坂是这起案件有大的动作时在现场的人。11月1日,他在直播间和那个代栗桥浩美打电话的人对过话,但那个时候这个人的身份还不明。然后,他又见到了纲川浩一,并和他谈过话,还是他参加的电视节目的主持人。
播音员做的是运用语言的工作,他们应该是处理声音的高手。如果凭着自己的经验,用他那经过训练的耳朵,会不会对纲川的声音、说话的方法和语言的选择有所察觉呢?但是,如果在纲川精心设计的围攻中,如果他要是不能说会怎么样呢?没有人问他,因为没有人问,他就不能说。所以,他终于忍耐不住了,所以他
就找到了前烟滋子?
——一到电视镜头下,我就显得老多了。
滋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由得在想。
时间大概差不多了吧,虽然有点困,但她还是感觉到了那位在自己稍不留神的工夫就会做一些让人意外的事情的纲川浩一的存在,可能该去了吧。
自己马上就要在全国电视观众前被人围攻了,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根本不是什么坏事。
19
仅从开头看,这个节目也没有想的那么不好。直播室非常简朴,参加节目的人也不多。座位分成两排,一排坐的是向坂播音员和他的一位女助手,还有纲川浩一。另一排坐的是前烟滋子、HBS的一名新闻记者和负责HBS主要新闻的男主持人。这位男主持人本身也有着非常丰富的采访经验,滋子以前经常看他的节目,但确实做梦也没有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坐在一起。
节目一开始,向坂先简单说明了节目的宗旨。他说。这期特别节目是为了对这起案件过去以来的情况进行一下总结,介绍调查工作的最新进展,其中还会涉及到高井由美子的自杀,我们将围绕她为什么要选择自杀这条路以及有关自杀的可疑之处进行讨论。
这次在特设的直播间里还安装了电话和传真,那位女助手正在登记电话和传真号码。
对于案件的总结,主要是由录像带进行的,滋子几乎没有说话的机会。她只能忍受着直播间的闷热,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好在这还不是一个公开的节目,她不会直接地看到观众。虽然已经下了很大的决心,但她还是不愿意去看将向自己扔石头的那个人。滋子知道,如果真相大白,他一定会大吃一惊的,但现在还是什么也不知道。她不想当面责骂这种人。
纲川浩一则是一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抑郁的表情,不说话,即使向坂引导着他,他也说得不多。这是滋子第一次看到他这种样子。
但是,随着节目的进行,当介绍观众打给节目组的电话情况时,形势发生了变化。
尽管滋子竭力控制不让情绪表现出来,但她还是非常吃惊。让手屿社长猜对了。在收的传真中,许多人都在鼓励纲川,而且还表示虽然由美子死了,但他们仍然会支持纲川的。也有人认为既然高井由美子都自杀了,纲川就不应该再上电视,而是应该和她在一起。还有人认为,为了证明高井和明的无实之罪,纲川不应参加电视节目,而是应该协助警方进行调查。甚至还有人说,纲川如果没做一些多余的事情,由美子可能会很难过,但还不至于选择自杀。
纲川认真地听着这些措辞严厉的意见,但这些始终都是一些表面的东西。滋子很明白。
这就像是一幅骗人的画。当有人第一次告诉你说这个果盘里藏有蒙娜丽莎的脸,等你下次再看时,你好像真地能看见蒙娜丽莎了。明白纲川真面目的滋子,看到他的作为,他的做作,他的每一个表情,都觉得非常有意思。
但在突然之间,坐在旁边的那位男播音员和滋子一样感觉到了来自纲川的距离。都是一个一个的细节,说话的语气,插话的方式,回答的方法,这中间确实传达了一种感觉。
话题慢慢转移到了高井由美子的自杀。也许是忍不住了,纲川开始了他的能言善辩。由美子从窗户跳下去的时候,他正在隔壁房间里写文章;在他回到房间前还和她谈过话,那时的由美子非常消沉,他想尽办法鼓励她;看到她精神振作起来了,他就说了声明天见离开了她的房间。
“尽管如此,她开窗跳楼的时候我还是不在现场,但最关键的一点是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待在隔壁的房间里。”
说着说着,他激动得热泪盈眶,低着头,跺着脚,握紧了拳头。他指责警察对由美子的调查过于严厉,他对由美子周围的人冷酷的态度而感到愤怒,他对报道由美子闯进饭田桥旅馆被害人家属聚会所引起的风波的摄影周刊表示愤怒……
话说到这里,滋子已经做好了冲着她来的准备了。
“在被害人家属聚会这件事上,我确实有责任,但是,前烟……”
纲川浩一在叫前烟滋子。
“在那个时候,和我比起来,由美子和你的关系更近一点,她很信任你。但就是因为这件事,你不再理睬由美子,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帮助她,希望你不要抛弃由美子。今天我说这些话并不是要推卸责任,但在这件事上,我不能不恨你。”
你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滋子淡淡地回答。当时自己虽然没有接受由美子的意见,但这件事已经和她说得很清楚,在被害人聚会问题上自己也有失误,事先没有采取预防措施,确实遗憾……
滋子没有成为他的对手,也没有人公开地成为他的同伙。很明显,纲川着急了。新闻记者陈述了一般性的意见,他说,对犯罪案件进行报道非常困难,尤其要认真考虑和加害人及嫌疑犯家人的接触方法。所以,他也被人骂过作为记者只会说些好听话,很是不好意思。
在中间插播广告的时候,纲川的脸红了,那位女助手马上过去安慰他。
节目还剩下二十分钟了,又到了接听观众电话的时间了。这虽然是事先已经解释过的安排,但当向坂说话时,纲川又插进来说。
“请让我再说几句,这个很重要。”
“这个意见不是针对我,而是责备由美子的,是不是?”
“我只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
滋子也急了,节目最后肯定会给她发言的机会的,但照这个形势发展下去,留给滋子的时间可能也就十秒钟左右吧。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自己能做好吗?
向坂开始总结了,终于轮到滋子发言了。纲川是最后一个,太好了!
“前烟,现在你还在写报告文学,那现在你是怎么看这起案件的?”
听到向坂问她,滋子抬起头,面对着镜头。
“其实,也就是最近,我又发现了一些东西,非常让我吃惊。”
“你说发现?”
滋子翻开了那本她带来的文件袋,里面只有一本书,书很薄,也就三百页左右吧,封面已经破了,简单的黑底上用白红两种颜色写着书名和作者的姓名。
“这是十年前美国出版的一本报告文学,”滋子把书对着镜头,“作者原来是《纽约时报》的记者,他以现实生活中的案件为依据写了好几本报告文学,这是其中的一本,而且这还是原版书,非常遗憾,这本书没有被翻译成日语,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
滋子讲了讲已经准备好的内容。她说,这次的连环系列绑架杀人案的经过和这本书中所列举的案例的情节非常相似,因为我看不懂原文,所以只能让别人翻译给她听,确实如此……
“你说案件的过程很相似?”男主持人问,“譬如,罪犯也是两个人吗?”
“不,书里的罪犯是一个人。”
“那你是说在选择女性作为受害人和与媒体及被害人家人联系等方面是一样的吗?这些可是这起案件的最显著的特征。”
“是的,是这样的,但还不完全是这些。”滋子始终对着镜头说。虽然看不见她的姿势,但她是面对着全国观众的。
“最明显的相似之处在于,这本书中所根据的真实案件中,最初被怀疑为罪犯的人也死了……”
“嫌疑人也死了?”
“是的,在他死了之后,也有人站出来说他是无实之罪不是杀人犯,这个人是已经死去的年轻嫌疑犯的朋友。”
纲川的脸僵硬了,尽管是在直播间里,还是有人发出了嗨的一声。
滋子继续往下讲:“事实上,这个主张非常有说服力,就连媒体也进行了广泛的报道。认定已经死亡的青年是罪犯的州警察局开始了重新调查,联邦调查局也参与进来了,但最后查明的事实却实在出人意料。”
滋子停了一下,直播间里静悄悄的。
“事实上,认为已经死亡的嫌犯是无实之罪不是杀人犯、成为全美国议论的主题的那位朋友,才是那起案件真正的凶手。警方发现了许多确凿的证据,他再也逃脱不了了。当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的时候,他是这么回答的。因为这很有意思,把自己装成一个正义的朋友引起大家的关注,这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滋子拿来的这本书的书名叫JUSTCAUSE,翻译过来大概就是叫《为什么》吧。那当然,内容完全不同,这本书虽然是犯罪小说,但它的情节却完全不同。滋子正是因为觉得这本书的名字很奇怪才借来看的。
“你不要胡说八道了。”
纲川叫了起来。
不光是演员,直播间里所有的人都一齐看着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光看着他。要说为什么,这是因为他所发出的声音是大家从来都没有听过的声音。
滋子坐在椅子上把腿挪了挪,转向了纲川。
“我没有胡说八道。”滋子平静地回敬他。她的心跳加快,腿也开始发抖了,就连拿着书的手指都有点发麻,手心里全都是汗。
“我说的所有的内容都是这本书上写的,这是个事实。十年前,不,准确地说,这起案件发生在十一年前的美国马里兰州。这样的案件还在发生,我们所面对
的这起案件的罪犯也知道十一年前的这件事,但并没有太多的日本人了解这件事,这是不是在模仿呢?是模仿,真的是模仿。读完这本书后,我都觉得很惭愧。”
纲川浩一的两手握成拳头,他好像有点坐不住了。
“你不要说些敷衍了事的话。”
他又插了进来,滋子看看他,假画那部分已经没有了,现在已经能非常清楚地看到纲川浩一一直藏在果盘里的那张脸,画面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脸。但这时候的他,已经不再像蒙娜丽莎那样微笑了,永远像个谜一样的微笑已经不复存在了。
剩下的只是对伤害他自尊心的愤怒。
看见了吧,大家都能看见吗?
“请等一下,前烟。”那位新闻记者不高兴地伸出手轻轻敲了敲滋子的桌子,“你说的这些事虽然都是事实,但这次的案件不见得就是完全模仿十一年前的那起案件吧?如果这么说的话,那纲川君……”
真正的凶手就是他了。如果话要说到这个分上,滋子就打算一笑了之。是的,我也没打算说这些话,这个时候节目正好结束了。说话的人就赢了。
但是,这位记者的话被人打断了,打断他的人正是纲川浩一。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把椅子往后推了推,发出刺耳的声音。但是,他的声音比这个声音还要大,回响在整个直播间,传到了全国各地。
“你是说我在模仿吗?”
纲川浩一问滋子,他的手指着她:“我、我借用了现成的东西,并变成了自己的东西,然后再提供给社会,是不是?是我吗?这个人是我吗?”
纲川每说一句话就拍拍自己的胸口。是我吗?这个人是我吗?
石头一样的眼光。让活着的栗桥浩美觉得豌豆像个不解之谜并敬而远之的正是他的这种眼光。虽然外界没有什么压力,但纲川浩一的存在就是一个凶兆,就是通知人们以他为中心的完全自我的系统开始启动了。
现在,前烟滋子看到了这种目光,过去栗桥浩美曾看到过的目光,高井和明已经看清的目光。
纲川浩一撇着嘴在笑,然后他又大声叫起来。
“这不是开玩笑!我怎么会模仿干那种事情呢?我所做的事情都是我的独创!所有都是我的创作!我,我的。你们好好想一想,这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
没有人说话,那位半坐着的新闻记者也一下子坐到了椅子上边。
“我不会去模仿,绝对不会!”
纲川浩一还在脸红脖子粗地叫着,用任何音响效果都无法掩饰的声音叫着。
“我不是那种卑鄙的模仿犯,前烟滋子,你才是模仿犯!模仿的人是你,把我做过的事情、创作的情节全都抢去,装出一副了解栗桥浩美心里阴暗面和高井和明的自卑感而写书的人是你!你不会想到任何事情,不过是别人的跟屁虫,是不是?是不是这样的?你承认了吧,我敢说你就是这样的人!”
但是我错了!纲川浩一几乎是用绝望的声音在逼问滋子。
“我是自己想出来的!全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从头到尾!所有的都是我的独创!栗桥也不过是一个棋子,他不会想到任何事情的,但他只想杀了她们。把高井和明牵连进来的计划也全都是我想出来的,是我订的计划并实施的!没有东西让我模仿!我根本没有模仿别人!我不是一个模仿犯!”
直播应该结束了吧,电视台是不是该播广告了,我干得不错吧,和他针锋相对。脑子里全是这件事,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纲川,好像全身都瘫了似地坐在椅子上,滋子一动也动不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大家都在看吗?
“纲川君。”
是那位男主持人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滋子觉得自己都快晕过去了。
他的声音虽然没有纲川的清楚,但却要冷静得多。滋子听到他在问。
“你刚才的话是承认了你就是真正的凶手,我们可以这么理解吗?”
20
那一天,塚田真一一直是和有马义男在一起的,他们到处看房子,这是为了给老人找个新的住处。
“豆腐店既然都关了,一个人住在这么大房子里有点太浪费了,我想在真智子所住的医院附近找间房子。”
听完这话之后,虽然义男没有邀请他,但真一还是决定和老人一起去找房子,因为他不忍让义男一个人去找房子。也许他这是多管闲事了。其实,这是有马义男第一次完全一个人独自生活,情况还不太熟悉,所以,他希望真一能教教他。
“当然以前也是一个人生活,但因为开着店,还有孝在这里,早饭和午饭都是和他一起吃的。”
“是的……以后一定会很寂寞的。”
“啊,等真智子出院后就好了。”
“木田君准备在哪里开店?”
“就在附近,他正在找合适的租赁物品。”
所以,这个店还会照样被使用——真一想说这句话,但还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这是不行的,这是不能做的。
两个人转了好多地方,也看了好多物品,看到有喜欢的,就要一张广告单,义男把它们放进笔记本里。老人马甲口袋里有一个小笔记本,那是大豆批发商为顾客提供服务所用的物品。老人边用一支已经磨秃了的铅笔工工整整的写字,一边说银行和信用银行给的笔记本不好用。
到了傍晚,义男说他要顺道去医院看看真智子。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去看看她。”
义男很高兴:“这样吧,等真智子吃完晚饭,我们再一起找个地方吃饭,今天你已经陪了我大半天了,我请客。”
“可以,随你的便。”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真智子住在四人一间的病房里,她正坐在靠窗户的床上,安安静静地看着电视。一眼看上去,除了脸色不好看有点瘦之外,看不出有什么不好。虽然她受的伤已基本上都好了,但走起路来还是不太行。
真一向她问了声好,义男也温柔地和她说话,但她还是没有开口。不知道她呆呆地在看什么,时而清楚,时而迷糊,是什么原因导致这种情况的呢?光从外表看是发现不了的。义男都习惯了,他边照顾真智子吃晚饭,边高兴地把他在找房子和木田下周开店的事情讲给她听。
好啦,我明天还会来的。义男对真智子说,并对同屋的人鞠了一躬。他们一起走出病房的时候已经六点多了。下楼的时候,义男说。
“主治医生告诉我,说真智子已经好多了。”
“这个……”
“嗯,你看她像个木偶似的,不敢相信吧,但她真的在好转。其实,医生说,真智子能听见我们的谈话,也能清楚我们是谁,也能明白周围所发生的事情,只不过她没有勇气跨出这一步。”
是这样的啊。真一点了点头。
“人如果太悲伤或是太恐惧的话,都会变成那个样子的,但她并不是全都不行了,只是暂时看上去好像不行了,真智子的心里一定还有没有被破坏的东西。有马先生,我觉得现在的治疗方法不是太好。像她目前这种状态,她自己应该做康复锻炼。如果她出院了,在一段时间内她可以坐在轮椅上生活。”
“这样的话,那房子最好要大一些。”
“是的,然后再谈房租的事情。”
“古川先生——就是鞠子的父亲,是一点也指望不上了吗?”
义男摇了摇头:“他倒说过可以帮一点,但被我拒绝了,我有点太着急了。”
“他是叫古川茂吧,他对真智子还是有责任的。”
“要提起责任,那就更麻烦了。那个男人。”义男小心翼翼地下了最后一级楼梯,向大门口走去,“我对他还有点过意不去,最近经常在想,当初没有同意他的要求是有点遗憾,那是因为以前太生气了,但现在已经不再这么想了。”
“古川茂失去了宝贝女儿,这是个事实。”义男小声说。
走出医院,真一接通了手机的电源,在医院里面都要关掉手机。他一看手机,上面有水野久美的一条信息,大约在十分钟前给他打的电话。
他又打了过去,水野问他现在在哪里。
“正在路上,和有马先生在一起。”
“你俩准备去哪里?”
旁边的义男笑着接了一句:“请客。”
“你来吗?”
“想吃是想吃,但是……”久美赶快说。
“我想看电视,马上就要开始的特别节目中有前烟,和纲川一起参加这个节目。”
在这一瞬间,真一说不出话来:“还有什么?”
“不知道,是HBS,他们一定会谈到高井由美子的自杀吧?我,有点担心,所以才给你打的电话,但是……有马先生已经不再想看这种电视节目了……”
义男马上说:“你在路上买点东西,然后回家,什么都可以,最好是扔到锅里就不用管的东西。”
最后,是久美跑过来,他们三个人一起看的电视。真一想,滋子比想象得还要精神,真不错。久美也这么说:“但是,她有点瘦了。”久美皱起了眉头。
“纲川浩一已经没有精神了。”
“那是当然。”
这倒不是一个有什么新发现或新进展的节目,但是,可能是由美子的死影响太大了吧,观众发表了很多意见,其中还有人在指责纲川。这让真一既感到意外,又觉得非常新鲜……
但到了最后,这岂止是新鲜所能引起的轰动。
“我不是模仿犯!”
纲川大叫,刚出现他苍白的脸,节目组马上就换成了广告,清凉饮用水的广告。
没有人说一句话。下一个广告又开始了,这次是一辆车,一辆深蓝色的面包车在行驶着。
哗啦!听到声音,真一清醒了,马上回过头去。是久美把刚刚吃完饭的碗和盘子想送到厨房里,但她把它们摔到了地上。
“受、受伤……”
久美把话还没有说完就想跑过来的真一推到了一边,一下子跑到义男的身边:“有马先生!有马先生坚持住!坚持住!”
义男的脸色比刚才画面上出现的纲川的脸色还要苍白,灰灰的嘴唇正在不停地颤抖,坐在那里,身体都僵硬了,手握成了拳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
“喘口气!有马先生,你喘口气,你喘口气呀!”
“救、救护车。”久美像要爬到电话跟前。
“不、不要紧的。”义男颤抖着张开嘴,呻吟着,“不要紧的,不要紧。”
义男使劲地眨着眼睛,他开始哆嗦了。他慢慢地伸出手,好像是在看它还会不会动似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
“不要紧了,我不要紧的,我还不会死的。”义男看了看他俩说。
广告播完了,画面又出人意料地回到了刚才的直播间,但座位上只剩下播音员向坂和那位男主持人了,工作人员也从画面上跑过,向坂正在和画面外的什么人不停地说着话。
“又开始直播了,”真一说,“哇,这是真的,刚才的——真的是现场直播……”
那位男主持人开始讲话,看上去虽然很沉着,其实他很着急,画面的一端还是有工作人员在走动。
“怎么回事,”义男说,“啊,怎么回事,那家伙不是罪犯吗?全部的事情不全是他干的吗?”
纲川浩一跑出直播间后,滋子也被带到了休息室,他们告诉她,在有人来接她之前,希望她能待在这里。即使没有这样的要求,滋子现在一个人无论在什么地方也是什么都做不了。她的全身开始不停地颤抖,别说坐下去,就连把椅子都拉不动,最后,她就抱着膝盖蹲在那里。
外面的走廊上有人在走来走去,人声嘈杂。哪里?这里、这里!把镜头转过来!四楼!四楼!
文件袋还留在直播间里,但她还抱着那本书。谢谢,谢谢。说得真好、说得真好、说得真好。
电话响了,不停地响着,这是滋子留在休息室的手机。但是,她站起来看了看四周,她都走不到电话的旁边。电话还在响,还在响,不响了,又响了,一直不停地响着。
滋子好不容易拿到了电话,她把电话放到耳边又蹲下了。
“喂喂!”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她想可能是手屿社长吧。
“喂,喂,滋子,是滋子吗?滋子,你在听吗?”
不是手屿社长,是前烟昭二的声音。
“滋子!滋子!你说话!你回答我!”
“喂——喂!”滋子都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奇怪,和刚才的不一样,这是没有通过话筒的自己的原声。很奇怪,不过才两个小时,只是上了一回电视,自己的声音为什么听起来都不一样了。
“昭二吗?”
“滋子!”他大声说道,“啊,真不错!你没事吧?你,不要紧吧?你现在在哪里?你是不是在安全的地方?啊?”
滋子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用手捂住了嘴:“……嗯,我没事。”
“是一个人吗?你在哪里?”
“还在电视台,在休息室里。”
“你不能一个人待着!太危险了!我,马上就过去!我马上过去,你等着,滋子!”
“昭二,”滋子又哭又笑,“不要紧,我没事的。”
“你不要再说这种蠢话!纲川还在那里!电视里正在放着!不知藏到哪里去了!就在电视台里面!”
怎么会变成这样了?难道是刚才四楼上要拿摄像机的吵闹声?
“你放心吧,昭二。电视上确实是说那家伙还在电视台里面吗?”
“嗯,跑出直播间,要下楼时被堵住了——他像是要往外逃,但不是他想怎么着就能怎么着的——说是藏在哪个地方,详细情况还不清楚。”
“现在很混乱,但这家伙不在这里,我想他不会在这层楼的,周围很安静。”
“是吧。”昭二长长地松了口气,“尽管这样,我也要马上去你那里,我说是滋子的丈夫,他们会让我进去的。是吧?”
“我不知道。”滋子又笑了,眼睛满含泪水,“我想警察应该已经进来了,你还是不要进来吧。纲川浩一的周围本来就有警察。”
“是吗……”
“嗯。”
“这么说,警方也怀疑这个家伙?”
“从很早以前就开始怀疑他了,只不过没有公开,我向他们保证过不会对任何人讲的。”
“向警察保证?”
“是的。”
过了一会儿,昭二激动地说:“滋子,你,做得很对。”
“是吗?”
“是的,很伟大,很了不起。你……你让那个家伙坦白了。”
“是的。”滋子说,她哭出声了,已经说不了话了。
“是的,”昭二说,“是你让那个家伙坦白的。”
滋子还在哭。
“滋子真了不起,干得不错,坚持下去。”
“……嗯。”
“好了,在纲川被抓到之前,你一定要藏好了,听到了吗?藏好了,不要让他发现。对于那种家伙,还是不能大意的。藏好了,知道吗?在我到之前一定要藏好了。在我叫你之前,任何人叫你都不能出来!记住了!”
滋子回答:“嗯!”
纲川浩一躲在四楼的HBS的资料室里,没有人质。他是一个人跑进去的,把惟一的一扇门从里面锁上了。首先是电视台的保安,然后是监控纲川的搜查本部的警察,他们已经把房间包围了,并在对纲川喊话,但里面没有回答。
HBS变更了以后所有节目的播出计划,将从纲川藏身的四楼资料室的直播和直播间的特别节目交叉进行,适时播出现场情况。其他电视台也都停止了原定节目的播出,开始进行新闻快报。各电视台都在转播HBS的评论员的画面。各电视台除了转播纲川现在所在的HBS四楼资料室的情况之外,还用各种画面进行切换。报道的演播室,HBS大楼前的转播,特别节目刚才情况的录像带,纲川浩一的照片,过去他在其他电视台录制节目的录像带,笑着和女主持人对话的纲川,说高井和明是无实之罪的纲川。
有的电视台还播放了古川鞠子微笑的照片,以及日高千秋穿着校服非常认真的照片,在不断变换的画面中,有时竟有纲川和鞠子的照片同时出现的瞬间,也有和高井和明、栗桥浩美同时出现的瞬间。
手机响的时候,真一还是和有马义男在一起,水野久美也在他的旁边,坐在电视前,紧紧地靠着真一,抓住他的胳膊。
“谁呀?”
真一刚接电话,久美就问了一句。义男还在看电视。
“喂,喂!”
没有人回答。他看了看久美,可能打错了吧——他刚想说这句话,就听见有人说话了。
“是塚田君吗?“
真一觉得自己的胸口被人踢了一脚,受了重创的心脏好像抗议似地开始剧烈地跳动。
“是塚田君吧,能听得见吗?”
是纲川浩一。
“谁打的电话?”久美又问了一遍,她像是被真一的脸色吓住了一样,离开了他。
“谁打来的电话?”
真一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手机,然后又慢慢地放到了耳边。
“喂,喂!”
没有错,他不会听错的。
义男也惊讶地看着这边。久美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又像是不能离开真一似的,又抓住了他的胳膊。
真一轻轻地按了按她的胳膊,往后稍退了一步,不紧不慢地回答着。
“能听得见,我是塚田,你是纲川?”久美的两只手都放在脸上,她不由得往后退了退。在这一瞬间,她觉得真一简直就是那个叫纲川浩一的人,就好像是他会变魔法变成了真一出现在这里,而且非常讨厌他根本就不愿意碰他一样。
义男也坐不住了,他来到真一的旁边。他盯着真一,摸索着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
“是的,我是纲川。”纲川回答,他的口气十分平静。他又回到了那种真一虽然不愿意听,但也已经听惯了的豁达的语气。
“你现在在哪里?”
纲川发出一阵笑声:“你为什么要明知故问?你不是在看电视吗?我在HBS,我已经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了,出不去了。”
“电视上说是你自己藏起来的。”
“看上去是这样的。”
“想出来就出来呗,把门打开,太简单了。”
“我也想这么做,但现在还待在这里。”
“不管过多长时间,反正你已经跑不了了。”
“你真的这么想吗?”
他的话里好像充满了自信,真一反而犹豫了。
“警察不是已经把你包围了吗?”
“客观上讲是这样的,但也仅此而已吧。”
“你是说还有别的?”
“我只是说人心是抓不住也关不住的。”
纲川笑了,事实上,他很高兴。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这么高兴。
“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想告诉你这些事情的,估计在被送到监狱前,我可能不能再和外面通电话了。”
他似乎还很有理,也不服输。这个家伙在直播节目中,在全国观众面前,让滋子剥了他的画皮。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是想把这个失误给找回来,这个卑鄙的家伙,这个不知死到临头的家伙。
尽管这样,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不安分呢?
“我将继续写书,”纲川说,“我还要继续创作,创作出能唤醒大众的作品,我要为一定会看我书的年轻人写书,这是谁也挡不住的。而且我的话将会帮助人们了解心底的阴暗面,为他们照亮人生之路。”
这一次干得不错。纲川稍微有一点后悔,他说:“但是,高井由美子的自杀不太好,这是我的失策。从那以后,形势发生了变化,我承认这一点,我应该更为谨慎一点的。可是,我已经开始讨厌她了,不能被感情所左右,这是一个惨痛的教训。”
他简直就像一位在一场重要的战斗中打了败仗的指挥官回答记者关于失败原因时的口气。“是的,我今天是输了,但是明天我还会继续努力的。”
“你在说什么,”真一大叫起来,“杀了这么多的人,你会被判死刑的,什么教训不教训的,这些东西,对你已经不再需要了。”
“需要,即使我会被判死刑,在确定刑期前还有十年时间?十五年?不,可能会花上二十年的时间,然后到执行前还有一定的时间,我可以做很多事情。”
真一抬起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义男也把脸贴在真一的旁边,耳朵靠着手机,久美在不停地颤抖。
“审判一定也很愉快吧。”纲川继续说,“大家都想听我讲,听我讲只有我才知道的内容。为了查清案件的全部真相,他们还需要我的帮助。记者们会争先恐后地来见我,犯罪心理学家也会对我进行分析,然后把我所做过的事情都记录下来,也许会出几本书。当然我也要写书的,但还得让想写书的人去写,所以我可能会接受诸多采访,回答许多的提问,说和别人不同的话,给他想要的答案。这样写出来的书和我自己写的书,一定会有许多不同之处的,他们会成为人们的笑料。愚蠢的民众不可能理解我并对我进行分析的,他们只是承认我的存在。”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是纲川浩一,”他回答,“一个任何人都不忘记的名字。”
真一闭上了眼睛,他想挂断这样的电话……
“还有通口惠。”纲川说。
“你说什么?”
“HBS旁边的停车场,她正坐在我的车里等着,原来我是想等节目结束之后,边吃饭边听她讲。”
“听她讲——”
“你还记得我们在大川公园见面的事情吗?她请我为通口秀幸的事情写本书,我接受了她的请求。从那之后,我一直和她保持着联系,也就是最近吧,你发现她还会出现在你的身边吗?因为已经和我约好了写书的事情,她的心情平静多了。”
真一觉得身体里的血液一直在往下流,像是要从腰部流出去似的,就连呼吸,氧气也到不了肺部,更到不了心脏。
“本来我想把车停在电视台的停车场里,但我的周围都是警察,因为他们还没有发现我和她在一起,所以我就把车停在了外面,她老老实实地待在那里,等着欢迎我。大概你们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吧。她说在我回来之前,她要在车里睡一觉。”
“她不会再接近你了。”纲川说,“如果见面谈一谈的话,这还是最后一个机会。从今往后,不管你怎么跟她联系,她也不会理你了。”
“我为什么……”
“你最好还是见见她,听她讲一讲。如果你不这么做,说明你还没有醒悟过来。我要写关于通口秀幸的书,我会充分采纳他的女儿通口惠的主张。到那个时候,我不会去采访你的,你所做的事情可能是个失误,但却是一个非常大的失误。你对家人的死是有责任的。我就要这样写,我不想听你的解释,只要有事实就足够了。”
水野久美碰了碰真一的胳膊,真一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抓住。
“对你搞突然袭击是不太公平,但我只是想在你陷入被动之前,通知你一下。”纲川把停车场的位置告诉了真一,“我的车又换了,但那也不是个太大的停车场,你一辆一辆地找,很快就会找到通口惠的。要不,你求求她如何?你跟她说,请你不要让纲川君写书了。没有人会看见,不丢人的。”
他在笑。
“我只想说这些,再见。”
就在这时,有马义男从一动不动的真一手里拿过了电话。
“你还在那里呀?”
老人用强有力的声音说。
“你?”
“我是有马义男,古川鞠子的爷爷。”
“噢……你和塚田君已经是朋友了。”
义男没有理睬纲川。他紧紧地抓着电话,不再颤抖,不再害怕,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清楚楚地开始说:
“我不想和你说任何话,但我有想说的话。你听好了。”
纲川没有说话。
“你过去说了很多话,刚才也说了很多,你说了很多似乎是很了不起,其实都是在装腔作势,但是,你连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
“是吗?”纲川非常冷静地回答,“那我是什么样的人呢?有马先生。”
有马义男回答:“你不是人,你是一个没有人性的杀人犯。”
真一甚至都看不出他的愤怒,这块一直压在心里的大石头,这个一直让他痛苦的谜团终于解开了。真一甚至感觉到了老人的快乐。
“你认为人只要有意思、高兴、能被世人称道、生活得很富裕,这才不错。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也很好。错了,完全错了。你是欺骗了很多人,但最后谎言还是被揭穿了,谎言一定会被揭穿的。真的,纲川。不管人走得有多远,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的,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吧。”
真一听着,认真地听着,义男的每一句话。
“你刚才两次说到了大众这个词,愚蠢的大众,帮助大众。你所谓的大众是什么,我不知道。在你出生之前,我们为国家参加了多次战争,但就是在那种时候,也没有人用大众这个词。我们都是日本的国民,在战死、烧死或饿死的时候,我们都是一个一个的人。所以很痛苦也很恐怖。你很轻松地使用大众和年轻人这样的词,这些都是幻想,都是你头脑里的幻想。大概你头脑里大众这个词也是借用了别人说过的话吧,这是你最擅长的伎俩,你确实太会模仿了。”
纲川大叫:“前烟滋子在撒谎!我不是模仿犯……”
义男大喝一声。
“被你残忍地杀害的人都是在你所说的大众中不可替换的人。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出色的人,你把他们杀了,受伤难过的人也是这样的。大家都是一个一个的人,你自己也一样。不管你有多么伟大的理由,你也不过是一个人。不管你有多坏,在你长大成人前,你也只是个什么也得不到的人。在每一个日本人的眼里,你自己就是这个形象。时刻关注着你的人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老实的大众的替代品。”
义男重新拿了拿手机,他的声音更有力了,就像是眼前就有一扇通往纲川浩一所藏的资料室的门,他正在向里面喊话。他坚定地继续往下说:
“你刚才是不是说谁也不会忘记你的名字?是这么说的吧?你错了,大家都会忘掉的,大家也会忘掉你所做的一切,大家会忘记你的下贱胆小与谎言。我们这么做,是为了忘掉不需要的东西而继续生活下去,我们要忘记过去面向未来。就像是战争,过去了,大家就都忘记了。但是,你不会忘记,大家能忘记自己做过的事情,但你却做不到。为什么大家都会把我忘了,就好像我从来就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因为你想不明白才会苦恼。怎么也想不明白,你就会苦恼。这就是你正在承受的最大的惩罚。”
纲川说了什么,但声音太小,真一听不清楚。
“你不要再瞧不起大众,也不要再瞧不起这个社会了,没有人告诉过你吗?从小没有大人告诉你要牢牢记住这一点吧,所以你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你这个没有人性的杀人犯!我的话说完了。”
说完,义男就把手机递给了真一,真一接过电话,用手指使劲一按,电话被挂断了。
“你要去吗?”
“我得去一趟。”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雨夹雪。真一站在门口,穿好了外套。
“伞,拿把伞。”义男递给他一把伞,“还有钱,带点钱。”
“不要紧的,我带了车费。”
“但这种天气不好说,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带着吧。”义男拍着身体找钱包,他突然转身回到客厅到处翻。最后他拿来了两张已经皱巴的零钱,一张一万元,一张五千元。
水野久美向真一点点头,真一从义男的手中接过钱。
“那就算我先借你的吧。”
真一抬头看了看天空,把伞撑开了,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
“马上就回来吗?”久美问。
“嗯。”
久美点点头,像个勇敢的孩子似地笑了:“那好吧,我等着你。”
“好的。”
纲川说的那个停车场藏在赤坂街道的一个角落里,确实很小,是个投币式的停车场。
透过仍在不停下着的雨水,真一能看见HBS电视台的大楼,它就像是压在自己的头顶上,所有的窗户里都亮着灯,探照灯把天空都照亮了。
没有太费事,真一就发现了纲川的车。虽然停车场的灯光很暗,但真一还是找到了坐在汽车后排座位上的通口惠。她蜷曲着身子,盖着毯子正在睡觉。
真一敲了敲车窗,敲了好几下。她的头终于动了,脸也转向了这边。真一打着伞,弯着腰站在车窗边。通口惠看了好几次,摇摇头,又看了看周围。她第一次看了看车里仪表盘上的时间,快到午夜零时了。
真一仍不停地敲着,通口惠可能是有点紧张,她终于把车窗摇了下来。
“什么事?”她像是刚刚睡醒,声音有点沙哑,“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纲川不会来了。”真一说。
“啊?”
“具体情况还不太清楚,但他肯定不会再来了,过一会儿,你可以听听收音机。”
“怎么回事?”
真一把伞从右手换到了左手。好在这只是一场冰冷的雨,很安静,也没有风。即使不用大声,他想说的话也很说得很清楚。
“我不允许你做那种事。”
通口惠用阴险的眼光抬头看着真一。
“而且你要明白自己也是个牺牲品。”
“你刚才说什么?”
“只是我帮不了你,就像我帮不了你的父亲一样,我做不到。所以,你才会去找能帮你的其他人。”
通口惠用手揉了揉眼睛,她的表情像是在做梦。
“但你要小心,”真一继续说,“这个社会上到处都有坏人,有很多人想欺骗并利用像你我这样遇到痛苦束手无策的人。”
雨还在继续下着,雨水都变成了银白色。
“当然也有很多人不会这么做的,你应该去找这样的人,找这种能真正帮助你的人。我想说的就是这些话。”
通口惠一动不动地盯着真一:“纲川君呢?”
“那家伙不会再来了,他不会帮助你的,本来他也没有打算帮你,只是利用你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
“但是我……”
“你去找一个能真正听你说的人,找一个能帮你真正面对你父亲所做的事情的人。如果你要找的话,一定会找到的。”
“然后我要说,我要对他说,说真的是因为你的不好。”
“可以,随便你怎么说,那只是你的看法。”
“也许我会撒谎的,你也不在意吗?”
“不在意。”
真一微微一笑,那是不可能的。他又把伞换了只手,这是有马义男借给他的伞。
“如果撒了谎你能心安理得的话,那就随你的便,我无所谓。自己做过的事情,我自己最清楚。而且……”
“而且?”
“只要是真的,无论到什么时候,它都会是真的。所以,我无所谓,我要考虑的是自己以后的人生。”
通口惠的脸上慢慢浮现出真一从没有见过的表情。
“用不了多长时间,警察一定会来搜查纲川的汽车的。”
“警察?”
“乱糟糟的,你会喜欢吗?赶快去别的地方吧,你有去处吗?”
“我妈妈那里。”
“那你赶快去吧,你有钱吗?如果很远的话,你是要坐电车的。”
通口惠没有回答,真一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张皱巴巴的零钱。
“这个,也不是我的钱,这是有马先生借给我的钱。”
通口惠的嗓门变大了:“你是说我以后要还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我认为你最好还是要知道这钱是谁借给你的?”
“这可是借给你的钱,我要是拿了,不太好吧。”
“没关系,有马先生要是知道我这么做的话,他会把钱借给你的,所以,我借给你了,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通口惠接过了钱。
“赶快回家吧。”
真一说完就转身离开停车场,向车站走去。他没有回头,但他还是看见了通口惠,昏暗里的通口惠,眼睛里有一种新的感觉在燃烧。以前,他见过她好多次,恐惧,愤怒,逃避,责备和讨好。这些都像噩梦一般,他已经记不住通口惠的五官长相、声音和姿态了。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她,他都像是第一次见到她。所以,每次见到她,她都会有一个新的伤口。
但是,这次不一样了,即使是越走越远,即使是坐上了电车,即使在雨雪交加的夜晚走夜路,真一都能看见通口惠的脸。
终于,他可以和过去说再见了。
凌晨四点二十六分,纲川浩一自己打开资料室的门,向门外的警察投降,离他与前烟滋子的对质,已经过去了七个半小时。
21
纲川被逮捕后,什么也不说,一副死不开口的样子。
但是,“山庄”就是最好的证据。经过搜查,搜查本部发现了许多物证,包括被害人的遗物,头发,衣服的纤维和指纹。
然后就开始寻找遗体,山庄这么大的院子里到底埋了多少尸体呢?
山庄的秘密慢慢地全被揭开了,警察找到了已经变成白骨的遗体,但还要花时间进行确认。搜查本部对外宣布,现在还无法推断案件的规模以及第一个和最后一个被害的人是谁。
在早期进行确认的尸体中还有纲川浩一亲生母亲天谷圣美的遗体,她的手脚都被砍断了埋在院子的东北角。这个洞比其他埋尸体的洞要浅得多,所以才能最早发现。
杀害自己的亲生母亲,这是纲川浩一第一次杀人。当天谷圣美搬到山庄开始一个人生活时,纲川就杀了她并把尸体埋了起来。事实上,已经和天谷家断绝关系的圣美只有纲川一个亲人了。如果他把母亲杀了并保持沉默的话,就不会再有人关心她的安危了。
那纲川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母亲呢?是想把她的房子和钱都变成自己的吗?还是有其他的理由呢?
纲川没有回答,对他而言,现在还不到说话的时候,他还需要做一下准备,因为故事情节还没有编好。
山庄仍在不断地揭穿各种真相。在纲川开始回答之前,要搞清楚所有应该清楚的事实。与其让纲川回答,倒不如先把事实、他在这里的所作所为、在这里死去的人、被杀的人、受伤的人都调查清楚。然后再请他亲眼看一看这些事实。因为只有事实才比任何语言、任何解释和说明都有说服力。
调查工作仍在继续进行之中,因为有警察和记者的光临,这个寂静的山区又热闹起来,而且还有许多看热闹的人。警察划定了一个禁止入内的区域,但还是有年轻人差点和负责警戒的警察发生冲突。
就在这一片喧闹之中,有一对夫妇来到了11月4目夜里栗桥浩美把高井和明叫出来并在那里等他的“银河”酒吧。矮胖的夫人扶着丈夫,看他的样子,一定是病了,下巴尖尖的,面如土色,站都站不稳。
给他们领位的服务员就是把栗桥浩美误认为是年轻音乐家的那位服务员,警察也多次找她了解情况,她也接受了媒体的采访。最近好像终于告一段落了。
“两杯牛奶咖啡。”
当这位服务员拿着单子要走的时候,夫人叫住了她。
“我想问一点奇怪的问题。”
“可以。”
“那起案件——是这家店吗?11月4日夜里,栗桥和高井来过这家店吗?”
“是的,他们来过。”服务员有了戒心。这些人会不会是记者?
“他们坐的是哪张桌子?”问完之后,她看了看女服务员的表情,夫人马上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可不想凑热闹,我丈夫以前认识他俩。”
靠在椅子上的男主人慢慢抬起头看着那位女服务员,点点头。
“我的丈夫以前是老师,”夫人说,“他对高井君的情况特别熟悉,他是游泳部的顾问。”
柿崎校长虽然配合警方调查情况,但他没有上电视,也不接受任何采访。所以,女服务员什么也不知道,她更没有理由知道眼前的这位病人就是发现上中学的高井和明有眼病并给他的人生带来希望的老师。
虽然什么也不清楚,但最后会不会也是瞎起哄呢?女服务员想好了:“那两个人是来过这里,但我不记得他们坐的是哪张桌子了,我们的店长也不记得了。”
“是吗?那好吧,不好意思。”夫人有气无力地笑了,“我们只是想把那两个孩子临死前去过的地方都转一遍,我丈夫非要这么做,虽然医生劝阻他,但他还是要这么做。来过这里,我们还要去‘绿色公路’。”
直到这时,那位女服务员才发现身体很差的那位男主人正在悄悄地流泪。
女服务员突然对自己对他们的慢待而感到内疚,她赶紧说?
“高井君不是好人吗?虽然细节还没有查清楚,但他不是被牵连进去的吗?”
“是的,是这样的。”夫人说。她伸出手,掩了掩丈夫外套的领子。
“过去高井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们没有马上回答。女服务员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听到了一个低低的沙哑的声音。
“是个好孩子。”生病的丈夫说。他的声音非常小,如果不弯下腰,好像就听不清楚。
“是个好孩子。”柿崎校长重复了一遍,又像是安慰,又像是拥抱。
“确实是个好孩子,很善良,是个好孩子,真的是个好孩子。”
和案件发生之初一样,武上所领导的编辑组也在彻夜不眠地工作着。必须处理的文件,应该归总的材料和文件,还有必须录入的数据,忙了又忙,它们还是像雪片一样飞来。
条崎也在努力工作着,因为用眼过度,他的眼睛越来越近视了,需要重新配眼镜了。秋津还和以前一样嘲笑他,叫他“女孩”,但武上也没有责备秋津,而且他也不再指使他干过多的活了。
“在这种时候,希望你能记住更多的东西。”武上告诉他。
“从这起案件得到的经验可能会有助于下一次破案,但这一次的经验并不是下一个案件的经验,所以,现在要把所有该做的事情都做完。”
条崎一直在努力工作着,老家捎话来,让他回去相亲,但他果断地拒绝了,说工作太忙,走不开,这是最好的理由。
“结婚嘛,什么时候都可以。”武上说。
“如果能找到的话。”条崎回敬了一句。
“你现在还在想着高井由美子。”
“武上先生……”
“噢,对了,这是法子让我转告你的。”
“是吗?”
“我虽然很不同意,但她还是很关心你的,说你们是网友?”
“武上先生,你也知道网友这个词?”
“我现在被称为IT的武上,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那这样的话,法子是什么?”
“有空的话,可以一起去看看电影什么的。我以前曾说过,她到底是警察的女儿,特别喜欢看一些耍枪弄棒的恐怖片。”
“我也喜欢看这种电影。”
“所以,你可以随便啦,我全当不知道。但是,条崎——。”
“什么?”
“如果你住在我们家的话,只许用法子的洗发液。”
“武上君吗?”
“啊,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
“我知道你很忙。”
“不,我是想向你表示感谢,你的分析帮了大忙,谢谢。”
“建筑家”发出一阵笑声,但一点都不幽默:“不行啦,武上君,我一点忙也没帮上,也没能帮助受害人。最后还是都被杀了,我们都是比赛结束后的评论家。”
“确实如此。”
“可是,如果武上君要谢我的话,我只有一个请求。”
武上抢在他的前面说:“等调查结束后,让你去看一看纲川的山庄,是不是?”
“是的。”
“好吧,什么时候说好了,我就带你去,让你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看。”
“谢谢。”
“你呀,骨子里面还是个警察。”
“是吗?过去我当警察的时候,是不得已才辞职的,我的调查方法也要变一变了,更不要说现在的你了。”
“是这样的。”
“我想看一看纲川的山庄,也许下一次哪个混账东西再作案,我可能还会帮上忙的,希望能在人被杀之前帮上忙。是不是?”
“嗯。”
“但事实却不是这样的,我什么忙也没帮上,真是遗憾。你能理解吗?”
“当然理解。”
“使劲睁大眼睛吧,武上君。”
“我也是老眼昏花了。”
“但是?”
“你是自由人,和我们这些当差的人比起来,一定会长寿得多,如果我死了的话,我的部下就拜托你了,这一次,你把他们一起带去。”
“好的,这还比较有意思,我们就要这样继续干下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还要干下去。”
“啊,是的,”武上回答,“是的,继续干下去,做现在正在做的事情。”
前烟滋子还是没有回到前烟家,她已经决定搬家了。
但不是她一个人,而是和昭二在一起。
“妈妈还在不高兴。”
昭二一边往卡车上搬滋子电脑用的椅子,一边说。
“过一段时间,她的想法会改变的,公公的病已经好了,不要紧的。”
“这样也好。”
滋子用包头的毛巾擦了擦脸。今天天气一直很暖和,已经是阳光灿烂的春天了。
“但——昭二,你真的可以吗?”
昭二低垂着两只不知该往哪放的大手看着滋子。
“你说什么可不可以?”
“我,说了很多过分的话……”
“我也一样,不分彼此。”滋子笑着走到他身边,把包在他头上的手巾也解开了。
“所以,我很高兴你能给我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谢谢。”
“我也……”昭二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想一想,我们一直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没有过过真正的新婚生活。”
“不光是公公婆婆吧。”
“是吗?”
“是的,还有CIA。”
“中央情报局!”
“就是它。”
两人推着已经搬空的车子又回到了公寓,还有一点东西。
旁边过路的人问:“哎呀,你们要搬家啊?”
“是的,承蒙照顾。”
“你们不会搬得太远吧?前烟一走,我们会很寂寞的。”
“我会经常回来的。”
那个人走了,两个人相视而笑。
“他也是一名工作人员吗?”
“也许吧。”
他们把装着被子和衣服的包裹装在了车上。
“滋子,你还想继续当作家吗?”
“就是想继续当作家,也没有地方要我了。《日本文献》把我解雇了,原来的那家杂志社尽是些不合理的要求。”
“这样的话,你再找找看,一定会有地方要你的。”
昭二停下手中的活,看着滋子:“我觉得滋子可以写一些饮食方面的专栏文章,我很喜欢的,如果一直坚持下去,也是很不错的工作。”
“谢谢,”滋子微微一笑,“快看呀,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记了,光看着自己的事情了——你看见旁边的草地都开始变绿了吗?所以,即使没有收获,也要做一做。”
“这并不是不可以的。”
昭二好像在考虑该用什么样的词。
“所以我觉得,即使你不再写那种让社会轰动的报告文学,滋子仍然是一位优秀的作家,选取什么样的写作题材并不能决定作家的价值。”
“是这样的,我应该早一点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呀,”昭二抓住车子的扶车向前探出身子,“你在《日本文献》所做的那些事情都是应该做的,不是什么伟大呀或是硬派作家呀,只是应该做的。”
“……”
“我想不会再有纲川那样的人了,再有就麻烦了。”昭二握紧了拳头,“但也有可能会出现才能不如他的家伙。”
“嗯。”
“滋子,到那个时候,你还要去做。说这个家伙是骗子,大家都要说他在撒谎,都要用手指着他大声地说。”
滋子的心里和眼里全是纲川的脸。用手指着滋子,生气地吼着你不要再胡说八道了的那个时候的脸。
昭二摇摇头,接着往下说:“最主要的是,即使不会再有这样的人,但纲川是确实存在的,那家伙可能还会说些什么。几年之后,可能受这件事的影响,还会有人相信那个家伙所说的话。因为我们也曾一时相信了他的话,也许还会发生同样的事情。特别是年轻的孩子们,他们的免疫能力很差。所以,还需要有人不断地引导这件事。啊,纲川一定还会说这些混账道理的!不要相信他说的话,想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想一想他说的话是不是真的。需要有人这样大声地呼吁。是不是?滋子,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想过,但是,如果不是我做的话……”
“当然,这不是滋子一个人的事情,大家都要这么做。但滋子不是也可以吗?这是应该做的事情。滋子不想再做一次这样的事情吗?而且你是能做的。如果能做而不做,那你不成了一个废物了吗?”
滋子深情地看着昭二,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到时候,你可不要把我说的这些话都写进去,我只是想帮帮你。”
滋子不由得笑出声来。昭二刚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也放声大笑。公寓里的人以为有什么好笑的事情,都惊讶地从窗户里伸出头来看。这无忧无虑的、欢快的笑声。
22
有报道说,逮捕后的第十天,纲川终于承认了自己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并开始供述自己的犯罪经过。
那天晚上已经很晚了,真一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石井家的电话响了。一听,是木田孝夫。
“这么晚打电话,实在不好意思,这个号码是我查电话号码簿才找到的,请你不要介意。”
“没有关系,你有什么事情吗?”真一坐好了,“是有马先生有事情吗?”
“是的,”木田孝夫好像有点不好说,“晚上,他来店里了,来的时候就已经喝醉了,我想劝他,但他说要喝到死,就不知去了哪里。等下班后,我在附近找了好多地方,但没有找到他。我想问一问他会不会在你那里?”
“他没来过,电话也没打过。”
“是吗?”
“原来的店呢?”
义男刚刚搬完家。
“他都喝醉了,不会回原来的家吧?”
“不在,不在,我去过,他不在那里。怎么办呢?他的肝脏不好,一直在吃药。年轻的时候他也有放纵的时候……喝成那样,真的不行了。”
真一赶紧想:“你能再去一次附近的店里和公寓吗?我也去找找看。”
真一把手机号码告诉了木田,然后穿上衣服。他猜只可能有一个地方,一定不会错的。
有马义男靠在大川公园的垃圾箱上,在没有人的夜晚的公园里,他坐在地上,已经喝醉了,但手里还拿着酒瓶。
真一边跑边看,老人的头和手还能动,他放心了。于是,他放慢了脚步,慢慢地靠近他。
还没等真一叫他,老人已经发现他了。老人用醉醺醺的眼睛看着他。
“什么事,你,”声音很凄惨,“你有什么事情。”
“待在这种地方,会感冒的。”
“感冒是什么,嗯?”老人打了个嗝,话都说不清楚,“现在有什么事,啊?”
真一蹲在老人的身边,闻到了一股酒臭味。
“你喝了多少酒?”
“喝酒不好吗?”
“喝酒不是对身体不好吗?”
义男好像在说胡话。
这个夜晚很晴朗,满天都是星星,那里,这里,都在闪着光。
过了一会儿,义男像是在大骂什么,紧紧地靠在垃圾箱上。
“纲川开始交待了。”
“新闻上已经报道了。”
“说了,嗯,说了。”义男又打了个嗝,抬起头望着天空,“这样一来,这一系列的案件终于可以解决了,NHK是这么说的。”
真一没有说话。
“解决……”义男又重复了一遍,抬起了拿着酒瓶的那只手,好像是要抗议似的,把手在空中挥来挥去,“解决了,可以结束了。”
真一默默地,一动也不动。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真一以为他在说酒话,突然,听到义男大声喊道。
“这不是在开玩笑!”
老人的声音响彻在清澈的夜空里。
“什么结束!什么也没有结束!鞠子不会回来了,鞠子不会回来了。是不是?啊?是不是?”
义男把酒瓶一扔,死死揪住真一。他揪住真一的衣服,揪住他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他还在大声地喊叫。
“啊?是不是?没有结束,鞠子不会回来了。把鞠子还给我、把鞠子还给我!把我的孙女还给我!我只有一个孙女,还给我!”
真一就这么被摇着,只要他高兴,就这么摇着吧。
义男哇的大叫一声把真一推倒在地,自己用两只胳膊抱住了头。
“鞠子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她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真一好不容易站了起来,伸出手抱住了义男。不知什么时候,老人也像他一样抱住了他。默默地,就这么互相拥抱着。
然后,老人放声大哭,这是他第一次哭,是真一认识他以后第一次哭,是案件发生后第一次哭,是世界上从来都没有过的哭,他用全身心在哭。
在3月明媚的阳光里,一位年轻的母亲牵着小女孩的手去买东西。我很喜欢和妈妈一起去买东西。
年轻的母亲在街道的一个角落处停下了脚步,这是一家已经关门的商店。原来那块已经发旧的“有马豆腐店”的招牌在风雨的侵蚀下,油漆都已经脱落了。
看到已经变得空空如也的房子,她一下子变得很难过。商店也是一样的。她在想。
“这是卖豆腐的,”小姑娘说,“关门了吗?”
“这位卖豆腐的爷爷现在不卖了,这里也不是商店了。”
“嗯。”
这是一位经常带着孩子来这里买豆腐的年轻母亲。他的价格虽然有点贵,但他不收消费税,而且味道也很特别。做凉拌豆腐或烫豆腐时,如果不用这里的豆腐,丈夫会不高兴的。现在已经买不到这种豆腐了,她只能去超市买。
她还在想,这位卖豆腐的老人现在怎么样了呢?她当然知道他的孙女所遇到的不幸,新闻和报纸上都报道过。
——鞠子!
当尸体被发现时,这位年轻的母亲正好在这里买豆腐,那个时候也带着孩子。
在那种情况下,她不知道该对有马义男说什么。当他的孙女失踪时,她曾经和他说过,“大叔,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来”,但到了这个时候,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现在他过得怎么样?有马先生。如果没有这件事,虽然有这块招牌,但我们都叫你卖豆腐的老爷爷,从来不记你的名字。
“老爷爷的豆腐很好吃的。”
这位年轻的母亲看着褪了色的招牌对小姑娘说。
“你爸爸是最喜欢吃这里的豆腐了。”
“是吗?”小姑娘说,一张可爱的小脸。这位年轻的母亲突然觉得胸口一热,她要保护好惟一的一个女儿。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遇到任何不幸,她一定要保护好这个孩子。因为要保护好她,请给我力量吧。
“老爷爷的精神一定很好的。”
母亲笑着对女儿说。
“嗯。”女儿回答说。
“好了,我们去买东西吧。”
“嗯。”
两个人手拉手走远了。
带着一丝暖意的风儿像一位客气的客人轻轻地敲着那扇已经关上了的有马豆腐店的窗户,没有人回答,谁也没有回来。风,又悄悄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