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仆人的人们都很早起。
他们几乎在破晓之刻便醒来,并且为了随时接到主人的召唤不至于失礼,必须要迅速梳洗完毕、打点好仪容。身上的服装在前晚就寝之前就要彻底抚平挂好,避免皱掉;如果发现皱起之处,则要洒些水,用熨斗好好地烫平。
尤其是身为执事,不仅要注意仪容端正,还要要求自身的品味。无时无刻都必须把自己打点得完美无缺,行为举止还要充满绅士风范。
马克·马多克虽然还只是个少年,但仍然担任起这幢洋房的执事一职。
当然,只要是执事,就不能出现例外。马克也是在破晓时分就得起床打点仪容,并且为了能够完美地回应主人的要求,而开始做起万全的准备。
洗好脸,取出衬衫、长裤以及燕尾服,确认这些衣服上头没有脏污与绉褶之后将之穿上,并仔仔细细地将爱用的圆框眼镜擦得发亮。然后前往厨房,在炉灶上点火烧水,同时利用水沸腾之前的这段时间,擦拭早餐将会用到的餐具。
「呼啊……早安。」
就在他做准备的途中,其他仆人也陆续起床。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进入厨房的人是一位头上到处都可以看到乱翘的发梢的黑发少女。少女有着褐色肌肤与琥珀色的双眸,虽然年仅十三,但还是以一名女仆的身分卖力工作着。
「艾霞,早安。」
「马克先生,您起得真早。」
看到觉得自己输了而嘟起嘴的少女,马克送出了一个微笑。
「这只是偶然罢了。别说这个了,你是不是该把头发梳理整齐一点比较好?」
女仆少女艾霞一脸不满地卷着自己的头发玩。
「为什么会这样啊?睡前明明就好好梳理过的,为什么到了早上就会这样乱成一团啊?」
看着艾霞嘟哝着往洗脸台走过去的背影,马克也只能苦笑。
擦好餐具之后,炉上的热水也正好沸腾。判断主人差不多该起床了的马克,开始准备冲泡红茶。这幢洋房的主人心胸非常宽大,就连仆人们都可以自由地享用红茶。
冲好包含主人的份在内的三杯红茶之后,梳好头发的艾霞才总算回来了。不过与其说她是梳好了头发,看起来更像是把乱翘的头发硬塞进头巾里头……
「艾霞,红茶已经冲好了。」
「哇!谢谢你,马克先生!」
看到艾霞因为一杯红茶就兴奋不已,马克竖起了一根食指,淡淡地告诫:
「多明尼克先生还在睡喔,你太大声了。」
艾霞慌张地掩住嘴,然后乖巧地喝起了红茶。马克也在她身边坐下,享用着早晨的红茶。
叮铃叮铃——
小小的铃声仿佛抓准时机似地响起。
「哎呀,似乎在传唤了。」
「咦,这么快?」
「因为昨天睡了整整一天啊。」
「虽然你说睡了,但主人还是抱着书到处乱晃啊?明明身体不适……」
这幢洋房的主人前几天明明就发高烧病倒了,然而一旦退烧之后却又马上起床在屋子里面乱晃。艾霞发现这样的主人之后,也不顾自己是仆人的立场,狠狠教训了主人一番。
马克将茶具放在托盘上面,离开了厨房。
仆人的起居区域在地下。虽说是地下,但跟地下室却不太一样,只有一半埋在地面之下。房间设有窗户,不仅采光没有问题,通风也很良好,不会过于潮湿。尤其在这个季节,这里比屋外凉爽,算是生活环境相当舒适的区域。
从地下登上石砌的台阶,便会来到宽敞的玄关大厅。这里的屋顶挑高到二楼,地上铺着精致的地毯。
主人的寝室在二楼,所以马克接着登上通往二楼的阶梯。这边的楼梯采用木头制成,有着由家俱师傅精心制作、散放着温润木头光泽、装饰华美的扶手。阶梯旁的墙壁上规则地挂着褪色的绘画,都是些风景、静物画,没有看到肖像画。
来到二楼之后,马克站在主人的寝室前面,轻轻地敲了两下房门。门上虽然雕着小小的新月型花纹,但仔细一看,就可以看出那是只有单边的翅膀。
「小姐,您叫我吗?」
马克当然不会犯下贸然开门的初级错误。过了一会儿,传来同意他入内的回应之后,他才转动上头雕有树叶花纹的黄铜制门把。
开门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带有顶盖的大床,让人联想到月夜的圆形透光花纹的淡紫色垂帘从顶上垂下,帘幕的另一端有个小小的影子晃动着。
「……是执事吗?」
「是,我端了红茶来。」
淡紫色的垂帘自内侧缓缓敞开。
由帘幕内现身的,是一位以一家之主来说,显得年轻了点的少女。翠绿的眼眸中带着些许阴霾,肌肤光滑雪白如瓷,面容则仿佛精雕细琢的玻璃工艺品。细丝般的头发虽是艳丽的金色,但很可惜地却修剪到还未及肩的短发长度。
少女名叫耶露蜜娜,这座在城镇中占有宽广腹地的洋房的主人便是她。她在睡衣外头套上单薄的衬衫,是一位虽然不至于艳光四射到让人不知该把眼光往哪儿摆,但还是会让来到她身边的人不禁叹息的美丽少女。
「……准备真周到。」
尽管她的声音犹如银啼鸟那样地清脆缭绕,但本人却仿佛是对这音色很反感似地极度沉默寡言。
马克打算将茶具摆放好的时候,发现小边桌上头放了一盏熄灭了的提灯。
「话说小姐……」
「……什么事?」
「您昨晚有好好地休息吗?」
「……………………我有好好地躺在床上。」
看样子又通宵看书了。要是给艾霞撞见,肯定又会狠狠地训她一顿。马克想像着那种景象,露出苦笑。
「您要起床了吗?」
「……要。」
「要我请艾霞过来吗?」
少女的翠绿眼眸闪烁片刻,最后摇了摇头。
「……等喝完红茶再说。」
「明白了。」
在主人说「可以退下了」之前,执事都必须在一旁伺候。
倾着茶杯,呼出满足气息的耶露蜜娜是一位如外表所见的十六岁少女。从了解她身上所背负的某些事物的马克看来,那种理所当然的模样令人松了一口气。
马克伫立在啜饮着红茶的主人身旁,估量着何时该添加第二杯红茶时,耶露蜜娜忽地抬起了头,视线朝向窗外的远处——
马克虽无法看见那儿有些什么,但很快他便得知有人影从门口窜了进来。
耶露蜜娜以平稳的声音低声说道:
「……有客人。」
「这么早吗?」
「……似乎是邮差。」
「明白了,我去收件。」
马克退出寝室时抬了抬头,看到耶露蜜娜眼中闪过一丝阴影。
马克打开玄关的门,门口站了一位略显吃惊的中年男子。男子头戴邮差帽子,肩头挂着一个大大的肩包。
邮差看见马克,露出亲切的笑容。
「您是这幢洋房的人?」
「是的。」
「啊啊,太好了。我正在犹豫该不该在这么大清早的时间敲门环呢。」
「辛苦您了,请问有邮件是吗?」
「是的,有·货·送·到。」
邮差带着亲切的笑容,仿佛忍不住要跟对方好好打个交道似地伸出右手。然而那只右手上握的,却是一把手枪。
事情发生在转瞬之间——
马克轻轻握住弹膛转轮,就这样如扭开水龙头似地顺时钟旋了过去。手枪没有击发子弹,反而似剥橘子皮般从邮差手中溜了出来。
邮差虽然动了动食指,但原本应该在他手上的「货」已经在马克手里了。
马克滑开转轮,开始检查手枪。
「林布兰公司制造的双扳机结构式左轮手枪,俗称葛雷亚姆,装弹数六发,保养得很好,至于口径则是点三七吧。这是一把稳定、很少误击的枪,并且是以保安官为首,颇受大众爱用的枪。不过,你没有关上保险呢。」
邮差的笑脸愈来愈僵,不过他的判断还是既迅速又确实。就在马克检视手枪的同时,他已经从肩包里头掏出另一把枪。
这把就不是左轮手枪了。马克像是要感谢好友一般伸出手,如同跟邮差握手似地握住了枪。他的拇指伸进了击鎚之间,食指则插进扳机的后方以阻止手枪击发,然后像转门把般上下一扭。
第二把枪也轻易地从邮差手上抽了过来。
「史提姆拉达公司制的装饰枪,俗称伟·邦。虽然不敌左轮手枪的通用性而遭到停产,但却因为可以使用自行调配的高火力特制弹药,所以是把到现在都还没有退役的名枪。就算当古董收藏也是价值不菲。」
邮差的脸色转为苍白。但尽管如此,他毕竟是个职业级人物,抱着赌上最后一把的心情伸手到肩包里头之后,顺着抽出物品的动作一口气挥出——他手上拿的是一把大型小刀。
双手被两把枪塞满的马克,有如撤走料理般往后退了一步,小刀连燕尾服的边也没沾上,就这么挥空了。
邮差虽然马上重新摆好架式,但这时马克的一只脚已经弹了起来,皮制鞋尖直接命中邮差握着小刀的手,让小刀从他手中脱落。
当小刀飞舞在空中的时候,马克用单手拿妥两把枪,接着像是庄家发牌似地食指和拇指夹住掉落下来的小刀。动作流畅得足以比拟小丑的杂耍。
「喔……这玩意儿我个人很有兴趣。锻刀鬼才莫德雷特兄弟所打造的单点精雕小刀。他们的作品基本上没有失败作,但这把刀还是在那之中足以称之为杰作的第四十号名刀呢。」
刻在小刀刀锷上的流水号是『XLIII』,这可不是花了大把钞票就有办法人手的玩意儿。马克发出感叹的声音时,邮差已经战战兢兢地举起了双手。
「哎唷?这些就是全部了吗?」
「……正是。」
「那么需要签收吗?」
「……不用。」
「请问寄件人是哪一位?」
「帝诺帮的阿尔巴·帝诺先生。」
「啊啊,是那一位啊,他还真热心。」
邮差——本名泰德·隆夫特。原本是一位「杀手」的他在这一天,连同所有的吃饭工具一起,丧失了在黑社会的信用。这之后的他因为无处可去,所以就继续着邮差的工作;然而却因为拥有丰富的黑帮相关知识,被当作一个博学的邮差而小有名气。
闲话休提,现在的邮差只能吓得勉强挤出颤抖的声音说:
「您、您真清楚呢。」
「唉……我也曾经投身于黑社会当中啊……」
——不过因为前几天反被目标击败而金盆洗手了……
然后,马克回想起了前几天发生的事情。
☆
当夕阳开始西下,天空从群青色开始转变为红莲色。那颜色因为烟尘而显得朦胧,看起来就像某种物体正在燃烧似地格外不祥。展开双翼的巨大影子,交错飞舞在暗沉的红莲色天空中。
影子应该是赫鹫吧?是大陆原住民将之视为神的使者而敬畏着的灵鸟,同时也是开拓民无比忌惮的凶鸟。因为开拓民认为只要凶鸟一开始鸣叫,就会有死者出现。确实,以鸟类而言,没有其他品种的鸟类拥有如此巨大的身躯;而无论是灵鸟还是凶鸟,这种鸟都充分具备了令人类感到敬畏的条件。
虽然听说在开拓民的滥捕之下,赫鹫的数量减少了许多,但每到了这样的黄昏时分,这种鸟就会像这样现身;有如到了现在,仍在守护着这个伟尔德伯恩大陆一般……
黄昏的天空下,巨大的铁制列车在将道路拦腰斩断般延伸出去的铁路上飞奔而过。列车喷发着燃烧煤炭所造成的黑烟,附近的木造民房无不轧轧作响。尽管开拓时代已经宣告结束,但列车仍然带来许多想要一探大陆深处奥秘的猎人们。
有一个男人正俯视着这样的洛克渥尔街景。
男人穿着下摆足以曳地的漆黑大衣,手上套着黑色皮手套,头上戴了一顶宽檐帽,帽子压得低低的,脸上暴露在外的皮肤只有从下巴到鼻尖的些许范围。这身衣服简直如同吸血鬼抗拒着阳光般的紧密。
男人——马克,马多克轻轻将宽檐帽往上一推,接着从口袋里取出手帕。
「——还真是……热啊~~」
与其说是呻吟还不如说是已经完全脱力的声音,听起来还很年轻。
从宽檐帽下露出的脸庞,仿佛认为面带微笑是种义务一般,男人的微笑带着掺杂几分苦笑感觉,唇角也被汗水沾湿。尽管男人摘下爱用的圆眼镜,拼命擦拭滴下来的汗水,但那一条薄薄的手帕在转眼之间便湿透了。
马克灰心地打算将手帕收进口袋,身子就这么一歪——
看来是因为太热而导致意识朦胧吧?就在他差点从屋顶上摔下来的时候,才猛然惊觉地重新站稳。
这都是因为他以那样厚重的穿着,在如此酷热的天气之下走了一整天的关系。其间失去的水分想必都快足以致命了吧。虽然这是他想先了解目标的相关情报而做出的行动,没想到却完全造成了反效果。
——啊啊……对了,目标。
想到这里,马克硬是挤出了力气站起身子。位于离市区稍远的一个区域里头,有着一幢与这充满尘埃霉味的小镇极为不搭调的建筑物。
正门看起来像是搭配了植物风格精雕饰条,高雅的墙壁则有如在宣告「有胆尽管来弄脏看看啊」一般,以白色的石材搭建而成。建在足足有一整个街区那么宽广的庭园之内的石造洋房,简直要让人误会自己是不是处在国籍不同的上流世界之中。
重新确认洋房的外观,马克的嘴角扭曲了一下。
「这情况——分明是异常。」
马克不管自己这身打扮也相当诡异的问题,低声吐出这样一句话。不光是打扮,他还爬到了民房的屋顶上。虽然攀爬的模样没被别人撞见,但伫立在民房屋顶鬼鬼祟祟的模样却是异常到要是给保安官看见,肯定会被立刻带走的程度。
撇开这些,眼前这幢够资格列入观光景点的洋房,也确实是异常的存在。照理来说,从一个与朴实小镇这么格格不入的房子前面经过,想必会忍不住多看上几眼,但是过往的行人却没有一个停下脚步……
并非是无视,也不像有所避讳,就只是视而不见。
马克从大衣里面掏出几天前拿到的周刊契约者之后摊开。周刊契约者是在这块大陆上出版的简单印刷品——在大开纸的两面印上受到关注的事件与通告。其中一张刊登了招募仆人的广告,地址就是前方那幢房子。
既然在招募仆人,就表示那幢房子的住户才刚入住没多久吧。但是,在那之前住了什么人?甚至该问那幢房子是几时建造的,都没有留下相关的纪录。能够找到的,只有这张周刊契约者上面的几行记载而已。
「稍微找找看好了……去吧,(古夫·林)!」
在这声呼唤出现之后,马克的脚边开始蠢动。蠢动的是「影子」。有如大衣的延长般延伸而出的黑影,像是生物,又像是有自我意志似地蠢动——弹出。
弹出来的影子就像刚织成的天鹅绒那样细细地散开,接着又如同树枝般画出歪扭的轮廓,转瞬间便奔了出去。越过无数屋顶,为许多房子的墙壁增添色彩之后,集中到前方的洋房去。
扭曲的影子以一副要入侵洋房腹地的态势往大门延伸过去——不过,却在这边突然地中断了。与其说它是被某种东西挡住,更像是再往前就不存在了那样。
影子继续往墙面延伸过去,但也遭到同样的命运。到最后,影子如同密林一般包围洋房,但末端还是以房屋的腹地为界线被干净俐落地切开。看起来就跟丢在四散的铁沙上的磁铁没两样。
「……唔,连侵入都办不到吗?」
马克很感慨似地这么小声说罢,伸往四方的影子又集中回马克的脚边。
如果有人从空中看到这种景象,应该不会觉得在那儿的是一个人类吧?虽然集中的影子的确是从马克的两脚底下伸出,但却不是人形。
从两只脚下延伸出来的两道影子还算正常,但再过去的身体部分却短得诡异,应当是头的部位呈扁平状。一只手臂也极短,看来像是动物尾巴之类的;然后另一只手臂裂成两半之外,其中一半还伸出一道像是动物耳朵般的突起物。
那是有着山犬外型的影子——不,是依附在影子上的精灵。影子好像低吼着似地轻轻颤抖。
「(古夫·林),你在害怕吗?」
马克开玩笑般地这样对契约精灵说,影子就好像再次发抖一般打起颤来。
「呵……看来目标是个相当强力的『契约者』呢。」
有着山犬形状的影子否定似地摇了摇头。
「没错,不管对方有多么强大,都不会是你我的对手…………咦?不是这样?」
影子一副说教的样子大大地膨胀了起来。
「你说什么?嗯嗯?……太危险了,不要冲动?你在说什么啊!我都已经接受委托,无回绝了。」
马克一个人站在屋顶上持续对着影子说话,那身黑大衣的打扮在夕阳之下显得相当醒目。一个从底下小巷经过的小女孩,对着这样的马克指指点点,但马上就被看起来像是她母亲的女性慌忙带走。
「啊?你说不适合是什么意思?我到目前为止应该从来没有失败过吧?啊啊?不可以杀人?我可不觉得身为精灵的你有资格说这种话。」
马克毅然决然地说道,影子就像自暴自弃似地缩成跟水洼一样的圆形,然后仔细地形成一个犬类下颚的形状,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好样的……瞧不起我啊!
马克正想教训教训不听话的契约精灵——
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突然遭到怪鸟袭击。
「——嘎啊啊啊啊啊?是、是鸟?为什么——好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开始啄马克脑袋的是一种拥有巨大双翼的怪鸟。光身体就有人类小孩那样大,再加上翅膀的话,就有如一片小小的墙壁了。
那是赫鹫,应该就是方才在黄昏天空看到的那群吧。这种鸟属于肉食性,喜食琉璃猫或山犬这类中型动物。可能是看到山犬的影子之后误以为马克是食物吧,居然已经饿到连猎物是不是可以吃的这点都无法分辨。
此时的马克自然无暇顾及这些。
「咿嘎啊——喂、喂喂,我说(古夫·林)啊!你在干嘛啊,(古夫·林)!」
看样子影子还在记恨刚刚的口角,依然维持圆形,完全没有反应。当怪鸟叼住马克的帽子,真的要将之抽走的时候,影子才慢吞吞地打了个呵欠,一口咬住怪鸟的影子。
赫鹫张着双翅僵住,马克才总算从鸟喙之下逃脱。
「……真是,玩笑开过头了。」
马克一边叹气一边整理帽子和衣服,他的背后则是那只仍旧僵在半空中的赫鹫。马克将视线转过去,保持戒心地对赫鹫说:
「听好了。我马上会放开你,但要是你还做出跟刚才一样的事情,我可要把你烤来吃喔?」
尽管马克认为对着鸟说人话的自己好像哪里怪怪的,但还是轻轻地解除了影子的束缚。
在解除拘束的瞬间,赫鹫「咚」地从屋顶上掉了下来。它拍了拍翅膀,顺势猛冲到天空,在马克头上的位置盘旋两圈之后,便消失在暮色天空中。
周遭行人无不对这宛如驯兽师般的举动鼓掌叫好,看样子不知不觉间引起注目了。马克为了躲避路上行人的眼光,在屋顶上抱膝蹲了下去。行人知道马克不会再做出任何表演之后,便三三两两地散去。
过没多久,行人也都销声匿迹,马克这才重新打起精神站了起来。
从怀中取出黄铜制的折叠式望远镜,往洋房的方向看去。要在广大的庭园之中找到房子,还真的花了一点时间。
洋房里有着目标对象的一名契约者,两个仆人。目前已确认其中一名仆人外出,现在留在洋房里头的除了目标之外,还有一个仆人。那个仆人也是契约者的可能性很高。
「——不好处理啊……」
但是呢,只要目标愈难对付,打倒之后也就愈能提高名声。
——契约者——
支付代价给精灵,以得到特殊能力的存在。所谓的代价则是从生命的价值之中付出。如果在以前,契约者应该会被称为魔法师;他们就是拥有这种力量的人。
马克是将自己的影子献给精灵(古夫·林),并得到力量的契约者。得到力量的同时,也成了在大白天如果不像这样裹着厚重的大衣,就会被日光烧伤的体质……
马克一直以来利用精灵的力量所完成的委托,说穿了就是黑帮份子们的保镖工作。虽然偶尔也有机会和像自己一样的契约者交手,但他从来没有输过。
因此,马克得到「黑衣」这个称号,有着不错的名声……
——你不敢杀人吗?——
这次的雇主对他这么说道。理性上,他也很明白这只是低级的挑衅话语。虽然了解,但这句话直接命中了马克的痛处。
如果是担任保镖,那只要击退对方、或者抓到对方就算赢了。因此马克虽然投身于黑社会的行列之中,却从没有面临过非杀人不可的场面。
当然,他身边还是有人死去。有时候是伙伴死去,有时则是雇主杀人。然而马克虽身为一名契约者,却没有随时随地都能杀人的想法。
没有杀过人的话,在感觉到自己将要夺去他人生命的瞬间的确会犹豫。而这一点,不管对自己、或者对雇主来说,都是攸关生命的空档。杀过人的契约者、以及没杀过人的契约者,人们究竟比较需要哪一种?结论自然不在话下。
在这样的前提之下找上马克的,是一份「杀掉住在这幢洋房内的契约者」的委托工作。
契约者——跟自己一样拥有特异能力的存在——与自己对等、有可能杀害自己的存在。一旦失败就是死,但愈危险的工作就愈能提高名气。
因此马克想事先做好调查的工作,但也因此差点力尽而亡。总觉得意识好像又要远离而去的他,勉强挤出仅剩的气力,将精神集中在望远镜上头。
——没错,为了提高名声,我什么都愿意做。
马克从接近地面的窗户确认到疑似仆人的少女身影。那里应该是厨房,可以看到里头正冒着热气。她的头部露出窗户,由那高度来看,那里八成是类似地下室,是向下挖掘地面建成的房间。
那边应该是仆人的区域吧。那么,主人又会在哪儿呢?发现二楼有高贵的阳台的马克,将望远镜往那儿转去——
「——哇!」
他差点叫出声音。虽然现在才压低声音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但大概是偷窥带来的不道德感致使他那么做了吧。
望远镜的镜头捕捉到一名有着闪耀金发的少女。她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应该正在吹风。
「多…………………………………………………………………………………………………………………………………………………………………………多么娇弱啊……!」
马克就这么窥视着望远镜,整个人傻住了;然后很没形象地放松了整张表情。
「那位少女究竟是谁呢?」
现在这幢洋房里头,除了目标对象之外,应该只有一个仆人才是。而马克才刚在厨房发现疑似仆人的身影,他完全没有获知有这样一名美少女在房子里的情报。
「不,等一下,既然不是仆人,难道说那个少女就是目标对象吗?」
镜片另一端的少女有着如同玻璃工艺品般的光滑肌肤,翠玉色的眼眸。飘逸的金发在夕阳照耀下,每当轻风拂过,就会散发出有如奇迹一般的光泽。唯一让人扼腕的,就是那头金发被剪得短短的,甚至不到肩膀。如果留长起来,应该会更飘逸……
目标——也就是说,马克必须杀了这个少女。
他直直地看着少女,接着一副死心的样子叹了口气:
「不,这我办不到。」
少女的美貌已经达到了神迹的境界。若损伤了她的美丽,对这座城镇——不,对这块大陆——不,对所有人类来说,都是一种损失吧!
如果有人说要杀害这个少女,那个人才更是罪该万死。这样才是对人类——不,对整个世界好啊!
马克下定决心,紧紧捏住颤抖的拳头时,脚下的影子开始骚动,仿佛对他说了些什么。
「啊啊,真是的,干嘛啦?你很罗唆耶。」
脚下的影子,不知何时不再假装成一滩黑水,而又恢复成了山犬的形影。
「你说什么?被发现了?被谁?……目标?是说什么的目标……啊啊,你是说那个少女吗?怎么可能隔得这么远还看得到这里……等等,这、这是?」
镜片另一端的少女,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将手肘撑在放置于阳台的桌子上,但眼睛却直直地往这边看来。
马克被这样一瞧,很难看地嘴角一撇。
「我被她盯着看了耶。感觉还不错,如果能看得更清楚就好了……等等,哎唷?她看得见这边?」
马克其实并不是在表现游刀有余的态度,而是因为看少女看得太专心,脑袋里面起码掉了七、八根螺丝。总算回过神的他,露出抽搐的微笑。
「呼……事已至此,你应该也没办法说要逃走了吧,(古夫·林)?」
反正已经完全被发现,就算想逃也逃不了了。
马克缓缓地移动脚步,往洋房前进。
☆
接近之后,才发现洋房比远看时的感觉更奇妙。
首先,建筑本身显得相当老旧。从缺角和植物生长的感觉,以及所用石材的磨损程度来看,可以推测这大约是两、三百年前的建筑物。但是如果是从这一带开始有人定居的时间点计算的话,那就有矛盾了。自开始有开拓民居住在这里的那刻起直到现在,也还不到一百年。
——简直就像是把某幢老旧的洋房直接搬过来似地。
观察包围腹地的围墙墙壁,马克得到的感想就是这个。
如果对手是契约者,那也不见得是不可能的事情。毕竟连马克的「影子」也无法入侵,这幢洋房很明显地不太寻常。
但是契约者虽然有「特异能力」,却不是万能;会因为精灵的力量以及支付的代价大小,使力量有所极限,同时还有所谓的「规则」存在。
一个人类只能与一只精灵缔结契约——每个契约者都只能获得一种能力——契约者无法打破这条规则。因此,如果契约者之间彼此产生冲突时,能够看穿这项规则的人就能胜利,也就是比谁先看破对手的能力。
——能够移动整幢房屋,还有抵抗我的影子的防御能力——是连接两个空间的能力吗?如果是这样,就有点棘手……
马克边这么思考,边慌慌张张地脱下大衣。
太阳总算下山,已经没必要穿着这件大衣了。以这身打扮前去拜访,简直跟宣告自己是可疑份子没什么两样(而且他也有自觉)。
陆续脱下大衣、手套、帽子之后,轻巧地将之藏在附近的草丛里。基本上在这种季节买不到这类装备,身边也没有带着备用品,当然得要好好爱惜着用。
把衬衫和长裤的绉褶拉平,打点好仪容之后,就成了无论谁来看都很得体的绅士模样。
没有携带枪套,就代表自己没有敌意。既然作了这种打扮,可以藏起来携带的武器种类自然不多。能够夹带进去的,只有藏在左右手袖子里面的小型投掷用小刀各一把。
但是这样就够了。马克的影子在不受到日光束缚的夜晚才能够发挥真正的能力。因此之前他才会等到太阳下山才行动,还差点因此力尽而亡。
再次检查过自己的穿着打扮之后,马克来到了连接广大腹地的正门。眼前是一道有着细致雕饰的熟铁大门,应该是出自工匠之手吧。光是把这道门板拆下来拿去镇上卖掉,就可以一个月不愁吃穿了。
门打开了。少女早已发现了自己。或许是她为了不要让马克强行闯关导致门板被破坏,而先行打开了吧。
太大意了——从这座城镇的治安层面来考量的话,一般人应该都会这么认为。但马克从一天的观察下来亲眼目睹了路上的行人对这幢洋房毫不关心的景象,想必有什么防护在。
一脚踏进去之后,突然有种周遭整个安静下来的感觉。现在是夜晚,在这么暗的情况下,虽然看不清附近的状况,但还是可以感觉到气氛突然改变。
最明显的就是气温变了。方才仿佛恶梦的热气好像假的一般,转变成了春天那样清凉舒适的气候。要说这是因为太阳下山造成的,那绝对不可能。
停下脚步应该不太自然吧?马克缓缓地往前进,并观察着四周。
腹地内果然相当宽广,庭院几乎有森林的规模了。虽然没有设置瓦斯灯,但因为石板通路直直地往前延伸,所以可以毫无障碍地向前走。前方——房屋的正门玄关点着油灯,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轮廓。
走着走着,马克忽然发现气味也变了。城镇里头因为来来往往的火车、以及从矿坑运出的煤炭等……充满了尘埃和铁锈的气味,但这里完全闻不到。空气就像走进森林那样清新无比。
——整块腹地都在力量的控制范围内吗……很大呢。
以契约者个人的能力来说,这涵盖范围可以说大得离谱。但力量大小和难对付与否是两回事。力量愈大,代表付出的代价愈大,而这很可能成为明确的弱点。
抵达正门玄关后,发现那是一扇双开门,没有门把。相对的,上头嵌了拥有精细雕工装饰的门环,形式相当古老。装饰应该是家徽一类的玩意儿,以左右对称的形式雕出看起来像缠绕着植物的新月形状……或是一对翅膀?
因为这图形相当稀奇,马克也不禁观察了起来,不过他马上重新振作,敲了敲门环。门环发出「铿铿」的清脆声响,没多久之后就有一道略显危险的「啪哒啪哒」脚步声接近。
接着门往内侧打开,从中出来迎接的是仆人少女。
年纪大概十二、三岁,有着明显稚嫩感的一张脸、褐色的肌肤、微微自然卷的黑发、红中带金的琥珀色眼眸。或许还是个新人吧?白色的围裙和头饰都还很新。她应该是慌忙地奔来开门的,呼吸有点喘。
马克的警戒心又往上提高一个层次。
褐色肌肤是原住民的特征,而不知为何,原住民之中的契约者比例偏多,所以这个少女是契约者的可能性就爆发性地增高了。马克压下内心的紧张,露出稳重的笑容。
「抱歉这么晚来打扰。我叫马克·马多克,是看到这个广告前来的。」
他从怀中掏出周刊契约者,并且指了指刊载在上头的招募仆人广告。
既然已经被发现,那耍小手段本身就没有太大意义,但只要这么说,仆人就一定会让自己进屋;而且,以自己确实是看到广告才来调查洋房的相关情报这点来说,也是不争的事实。即使会变成二打一的状况,也不能在见到目标之前就亮出底牌。
完全没有察觉马克内心盘算的少女,在瞧了瞧广告一会儿之后,露出开朗的表情说:
「您是来应征仆人的吧?请进。」
看到少女显得格外开心的模样,马克不禁歪了歪头。对方好像完全没有遇敌的紧张感,如果是在演戏,那这个少女肯定有成为演员的天分。
穿过玄关,来到的是天花板挑高的大厅。拉出平缓弧线的楼梯通往二楼,虽然是木制的,但连扶手上都雕有精致的装饰;地板铺着红色的地毯,豪华到让人不禁怀疑是否真的可以穿着鞋子踩上去。总之,这幢房子跟只管能不能住人就好的伟尔德伯恩式建筑物,有着根本性的差异存在。
除了楼梯以外,看上去没有可以让人躲起来的地方,也没有发现类似陷阱的东西,楼梯上头也没有这类气息。
——也就是说,我将会被带到她设好陷阱的地方了。
这座大厅大到可以让人在里头尽情奔跑,一般来说都会希望冲突能在这里解决就好了吧?然而既然对方没有在这边布下机关,那就表示还有更适合开打的地方。
左右的墙壁各有两道门,少女往那之中右后方的门走去。在带路的途中,马克心中所抱持的疑问是——这个少女到底对眼前的状况理解到什么程度?
虽然不知道她有多忠诚,但要是敌人来到主人身边,一般都会有所警戒,然而少女完全没有那种感觉。也许这个少女只是遵从指示,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领路的是什么对象。
马克仔细地观察带路的少女,就在对方一个回头时与之四目相对。
「请问怎么了吗?」
「啊啊,没有,我觉得你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觉得这里或许是个好地方。」
马克这么一回答,少女高兴地露出笑容。
「嗯,是好地方唷!耶露蜜娜……小姐也很温柔。」
虽然有点介意她在加上尊称之前停的那半拍,但马克觉得那应该是因为这名少女还是个新人的缘故。比起这个,少女说出的名字让马克更加紧张了。
——耶露蜜娜·法连舒坦因——
那是这幢洋房之主的名字,也是马克该收拾的契约者的名字。从少女加上「小姐」二字称之看来,应该就是那位在阳台上的少女吧。但是,年纪那么小的她,真的是一家之主吗?
少女完全没发现马克正在沉思,一迳开心地继续说着:
「马多克先生是第一个看到招募广告前来的人呢,如果能增加同事就太好了。」
这个时代少有愿意担任仆人的人。毕竟仆人是种连睡眠时间都受到严格限制的辛苦职业,但能赚到的钱却少得可怜。同样是重劳动工作,当矿工还比做仆人好多了。
如果头脑不错的话,也可以考虑自己发展事业。另外,这类创业公司一般不会拘泥于求职者的性别,即便是女性也应当有工作机会。
「虽然还有另外一位仆人,但对方大多负责跑外面的工作,所以这栋房子几乎都是我一个人在打扫。」
她开心地说着话的模样,看起来就是一个符合她年龄表现的少女。契约者大多因为得付出某些代价,所以都会有着不为人知的黑暗面。
如果按照这样的法则来看,这个少女应该不是契约者。尽管是原住民,但也不代表他们全部都是契约者。还好没有贸然地出手攻击,让马克松了口气。
——不,这只是因为可以避免造成无谓的骚动。
马克在心中这么辩解。话说你到底是想对谁辩解啊?
「那么请您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去请耶露蜜娜小姐过来。」
马克被带往的是会客室。确认少女离去之后,他便环顾起房间的模样。
房中央摆了一张大理石小桌,另外有三张上等的沙发围绕桌子放置。四面墙壁中有一面是一扇玻璃门,看来直接与庭院相通。到时候如果要脱逃应该可以利用这扇门,但既然对方都把自己带到这里了,最好注意对方是否设下了什么陷阱。
简单瞥了一下放在房间内的日用品、绘画等物,都不像有机关的样子。猛一看是没发现什么疑似陷阱的东西,但要是这么简单就被发现,那也没有设置陷阱的意义了。马克能够想到的,就只有这里对契约者来说是比较有利的场所。
——好啦,对方会怎么出招呢?
将视线移到脚边的「影子」上,它竟然很贴心地装成了人形的模样。毕竟要是维持着山犬的外型,几乎等于是直接泄底了。马克变得有点想称赞自己的契约精灵了,竟然这么懂得随机应变。
接着,石造地板发出「铿、铿」声响,干硬的声音接近了。
马克调整呼吸。契约者之间的战斗关键就是制敌机先,在敌人看穿自己的能力之前先打倒对方。马克虽然已经用过一次影子了,但对方也在进行防卫时,让马克看到她能力的一部分。
若以此处是在对手阵地之内这点来说,对马克或许比较不利。但相反的,对方亦很可能因为这里是自己的地盘而大意,让马克有机会先下一成。
也就是说,出手的第一招就可能带来最大的胜利机会;一旦错过这个机会,就会落入得仰赖自身的临机应变能力以及运气的不利状况了。
门慢慢地敞开——
法连舒坦因当家——耶露蜜娜·法连舒坦因——那是,从门中出现的少女。
她身上穿着带有黑色刺绣花纹,与她纤细的身材完全符合,并无其他多余装饰的深琉璃色礼服。金色的头发在深色礼服的映衬之下,有如月光般醒目,清澄的翠玉眼眸里带有契约者特有的阴影。
年纪大概与马克相同,或者更小一点,但却有着格外成熟的面容。尽管知道是敌人,然而像这样站在她面前,还是会不禁发出赞叹。她就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孩。
马克仿佛要甩开迷惘似地,像舞台剧演员那样夸张地弯腰鞠躬。
「我叫马克·马多克,在此拜见当家耶露蜜娜·法连舒坦因小姐。」
少女——耶露蜜娜静静地抬起一只手。这似乎是给仆人的暗号,站在后面的少女退下了一步。既然会在此要她退下,显然那名女仆并不是契约者。
少女轻轻地关上门退出后,耶露蜜娜轻巧地往前进。
「……品格方面没什么问题。」
那是如银啼鸟的呜叫声般,轻巧却清晰的声音。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
虽说这里是她的地盘,但少女面对打算杀害自己的对象,却没有露出丝毫的愤怒或恐惧之情。
「……原本像你这类客人,都是由总管来处理的。」
前进的少女与马克擦肩而过。她没有做出任何威胁的举动,就只是这样走了过去。
「……但总管现在外出办事了。」
马克抬起脸,转过头去。少女以染满夜色的庭园为背景,既没有退缩,也没有紧张,只是表现出身为当家的气势,静静地伫立着。
「……因此,今晚就由我当你的对手吧。」
少女缓缓举起右手,她的手中放着一朵花。那是一朵紫色的小花。
「……你应该……没有意见吧?」
马克战栗了。
——到底是几时,不,是怎么拿出来的!
少女手上的一朵花——马克完全无法察觉是怎样出现的。
这已经不是马克有没有接受暗杀委托之类的问题了。眼前的这个少女,跟他过去所对立过的契约者层次完全不同。在明确的危机感驱使之下,马克的影子——精灵(古夫·林)从地板上朝着少女冲了出去。
不管是怎样的存在,只要有形,就会在地面上形成影子。马克的影子瞬间解除人形,仿佛荆棘似地扭转,分成好几条。分裂成二位数以上的影子,毫不留情地吞没了少女的影子……理应是如此的——
嘎吱一声——空气发出了挤压声响。
马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接触到少女影子的一瞬间,数十道影之枪全都突然静止下来。
——被挡下了?
下一瞬间,马克知道自己错了。
啪吱——原本应该没有实体的影子上出现裂痕。
裂痕从锐利的尖端不断扩张,马克甚至没时间收回影子,裂痕就在眨眼之间扩散到马克脚边——
然后——粉碎了。
没有实体的影子粉碎了。就像玻璃那样碎片四散,又有如细雪一般消逝无踪。
紧接着,一道直接打人心脏般的冲击传来——不是来自外侧,而是直接打进体内的那股冲击,早已跳脱了「痛」的层次,是一种有如侵蚀本身存在的丧失感。马克尽管困惑,还是直觉发现了这种感觉所意味的真相。
——精灵被……直接……攻击了……?
突然间呼吸停顿、眼前一黑的他,还是做出了因应措施。
藏在袖子里的小刀——将之用食指与中指指尖捏住抽起,仅仅靠着手腕的转动抛出。在没有准备动作下射出小刀,是一种不会被对手察觉的高超技巧。
就连拔枪快击的高手都无法应对马克的这招飞刀。在无法闪躲的飞刀与马克身为契约者的能力相辅相成之下,这可谓是「必杀」的王牌。
射出的小刀随着锐利的旋转运动贯穿目标——应该是这样的,但……
啪嘎——那把小刀在碰触目标的同时被粉碎了。与影子一样,像玻璃、又有如细雪那般,四散得不见踪影。
少女以一双翠玉眼眸直直看着马克,一步也没动。她并不是全身僵硬,也不是不知道该不该踏出脚步。只是维持拿出花朵的姿势,自然地伫立着。
——原来差距这么大吗……?——
只消一个呼吸的时间,马克手上所有的底牌都被粉碎了。尽管如此,少女却连一丝杀气……不,连摆出戒备的样子都没有。
——尽管同样是契约者……?
就算想呼唤精灵,也无法得到任何回应。马克第一次遇到不是攻击自己,而是直接攻击精灵的作法。然后,精灵受到的创伤,就这样直接袭向他身上。
虽然是没有受到什么外伤,从不知道精灵存在的人来看,大概只会觉得是少年看着少女拿出的花朵看到出神了吧。但是马克的膝盖不住颤抖,老实说,别说站着了,他觉得自己还有意识,这点就可以称之为奇迹了。
干脆地倒下还比较轻松呢。精灵已经完全沉寂,就连王牌招式的袖里飞刀都无法命中,马克已经无计可施了。
既然这样,自己又为什么站着呢?是身为契约者的骨气吗?还是因为无法伤到对方一根毫毛而悔恨呢?抑或者,只是不想让眼前这个少女看到自己落魄模样的虚荣心作祟?
在朦胧的意识之中,不断反覆着没有答案的自问自答。
少女对这样的马克没有表示任何兴趣,迳自往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无须如此戒慎恐惧,我希望你放轻松。」
「啊……?」
马克不懂少女所言为何,发出了憨傻的声音。少女专注地看了看手中的花朵之后,嘴里碎碎念了几句话,把花瓣摘下了。
——花占卜……是吗?
从她反覆呢喃着两个词语然后一一摘下花瓣的举动看来,能够联想到的只有这个了。但是她为何会在这个状况下进行花占卜?要占卜什么?而且为什么她口中反覆的两个词竟然是「雇用」和「不雇用」?
就在马克哑口无言的时候,花瓣接二连三地被摘掉,终于剩下最后一片,而她口中说的词是「雇用」。
「…………………………」
也不知是不是不能接受,只见少女文风不动,就这样过了几秒。
然后终于死心了似地叹了口气,缓缓扔掉只剩下一枚花瓣的花朵。花朵一接触地板之后,就像方才马克的影子那样消散而去。仔细一看,被摘下的花瓣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
「……我知道了。」
到底是知道了什么?少女的语气显得非常沉重。
「……确认一下条件吧。我希望你能够住进来,并且担任仆人的工作。我打算给你准备独立的房间当寝室,用餐则跟其他仆人一起。」
「这样啊……」
「关于薪水,我会交给总管全权处理。包括详细的工作内容在内,请你跟总管交涉。请问有问题吗?」
「这个嘛……没什么特别的……」
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为什么没有给自己最后一击呢?
马克还在困惑的时候,少女就已经递出一张羊皮纸。在廉价的对开纸已经普及了的这个时代,这玩意儿还真是稀奇。马克看到上头写着契约条款。
「……如果没有问题,请在这份合约上签名。」
不知不觉间,桌上摆了一支细长的棒状物体。当下以为是笔,但那东西前端嵌了小型的锐利刀刃。原本就很困惑的马克变得更加困惑了。
也不知道少女是怎样解读马克表现出来的样子,她用手指了指笔刀。
「……请你用那个在任意地方划出一道伤口,然后以血签约。」
看样子是以人血代替墨水的钢笔。但就算说明了那玩意儿的使用方式,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少女以刺探的眼光看向已经快要站不稳,整个人摇摇晃晃的马克。
「……要反悔吗?」
马克看了看羊皮纸。
(空白契约)
(契约者发誓绝对服从耶露蜜娜,法连舒坦因。)
(因此,契约者将获得模拟的代价。)
(违反契约时,契约者将以死来偿还。)
尽管搞不清楚所谓「模拟的代价」到底是指什么,但这些条约简单来说,就是要求马克成为她的仆人,藉此换取保命的机会吧。
——还可以……活下去。
看到眼前出现一线生机,马克就像被制约了似地用手拿起笔,划开自己的左手大拇指。血液汩汩渗出,流进刻在笔杆上的沟槽。然后趁血未干时,在羊皮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契约者名——马克·马多克)
签完名后,羊皮纸就这么裂开,与方才的影子和花朵同样消散而去。
「……这下总算有两人了啊。」
马克听到这低声的呢喃后抬起头,只见少女「啪啪」地拍了拍手。
「艾霞。」
在耶露蜜娜的呼唤之下,房间的门轻轻地打开。以托盘托着两个茶杯、一个茶壶等两人用茶具的少女在那儿等着。
耶露蜜娜指了指眼前的女仆。
「……她是艾霞·克朗·卫特。艾霞,这位是马克·马多克。总之先让他担任执事,详细的分工请你们回头跟多明尼克谈。」
听了耶露蜜娜的介绍,仆人少女——艾霞露出开心的表情。
「哇,已经决定了啊。真是太好了呢,马多克先生。」
艾霞开心地奔过来。听到她强力地用「一起加油吧」鼓舞自己,让马克困惑无比。
「那个……我有点搞不清楚状况,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耶露蜜娜讶异地蹙起眉头。
「我要雇用你。你不是签字了吗?」
「是啊,你就接受吧!」
——雇用?
自己确实在刚刚的合约上发誓服从,但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说起来,为什么她对出手攻击了她的人毫无反应?连「就这样?」或「真失礼」之类的都不必说吗?
「请问,这么随便地决定好吗?」
少女真的可以如此轻易接受曾经一度威胁自己性命的对象?她的心胸这么宽大?
「原本处理录用相关事宜的人现在不在,但雇主是我,所以没有问题。」
「难道说……还没进入状况?」
到这边,马克总算发现牛头不对马嘴了。
「我可以请教一件事情吗?」
「……什么事?」
「你认为我是为什么来这里的?」
「……不是来应征仆人的吗?」
「啊啊,原来如此…………」
马克总算理解了。从刚刚开始,花朵和羊皮纸都自动地消失;如果这是耶露蜜娜的能力,那她的防卫能力应该是精灵自发性发动的吧。马克也是这种系统的契约者。
——也就是说,她连我出手攻击过她的事实……都没能……察觉到啊……
眼前的景色突然一歪,渐渐转暗。
马克藉口说自己是看到招募仆人的广告而来。不知情的艾霞直接向主人报告有人来应征,而耶露蜜娜只是单纯来面试马克,而且还是用花占卜这种随便到极点的方式……
「啊,哇哇哇哇,马、马多克先生?」
石造地板真是够硬的了。发现自己倒在地上的马克,隐约听见耶露蜜娜的沉重声音:
「……原来如此,忘记确认健康状况了。」
——我是被你打败的耶……?
原本想这样反驳,但想到对方连自己是来索命的敌人都没有发现,而且自己还是因为自爆才倒下的——难道这些事情他真的说得出口?疑问和反对声浪在脑中不停地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