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房间门被粗暴地踹开,手上握着手枪的男人们一股脑儿地涌入。男人们身上穿着看似高级的带领衬衫、直挺的裤子,从他们得体的举止看来,这帮人并不是路边的小混混,而是有原则、有品味的组织手下。
男人们一踏进房间,就全身僵硬地停下脚步。
房里只有摆在中央的一把椅子,没有任何其他东西;这时候他们应该察觉自己落入圈套了吧?但让他们全身僵硬的,是坐在椅子上的一个男子。
男子身穿长到足以曳地的黑大衣,优雅交叠的双手被黑色皮质手套包住,暴露在外的肌肤只有脸部。但这个部位也因为头上那顶压得低低的大帽子,而被遮去了一大半。男子的嘴角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笑容。
「欢迎。我是马克·马多克,负责在此指引各位。」
马克面带笑容地说,男人们则是被他的气势压得节节后退。
这群男人好歹也算是黑帮的一份子,却像身无分文却踏进高级餐厅一般露出胆怯的表情。
其中一人畏畏缩缩地上前。鞋帽等配件比其他人要高档许多,看来应该是领队的他,脖子上挂着一条硬币项链。
「……想请教一件事情。」
「尽管问。」
男子一副觉得自己提问这个动作像是犯了滔天大罪那样,戒慎恐惧地开口:
「——你…………不热吗?」
季节——正是夏天。
伟尔德伯恩(Wild Burn)大陆一如其名,是个拥有广大火红荒野的世界。然而「火红」这比喻不单指颜色,同时也形容了大陆的天气。每到夏天,气温都会高到尽管有墙壁隔绝,还是令人敬谢不敏的程度。
现下时刻虽然已到黄昏时分,天将要从火红转黑的阶段,然而温度一旦提高起来,就没有那么容易降低,这种恼人的热气会延续整个夜晚。
黑帮份子是一种注重暴力与品格的存在。在服装上,就算没有穿上西装外套,好歹也得穿着衬衫。所以说,他们当然也很热,身上的衬衫都被汗水湿透了。
而马克身上的黑大衣更是一种光看就足以让人冒汗的闷热玩意儿,为什么他可以处之泰然地穿着它?也难怪男人们会感到恐惧了。
马克用中指将因为汗水而滑落的眼镜推回原位,悠然地回答:
「我可以——忍耐。」
哗哗哗——
男人们一阵哗然。其中有人露出尊敬的表情,甚至有人拍手致敬。领队虽然表现出感动至极的模样,但还是摇了摇头,以便甩去这些情绪。
「阿尔巴·帝诺在哪里?」
此话一出,周围的男子立刻收起原本的态度,重新举起枪。能够一瞬间切换情绪,代表他们都是一流的黑帮份子。
马克露出绅士的笑容。
「他似乎很忙,有事情请找我吧。」
房间里只有马克一个人。外头或别的房间中,藏有其他伙伴或掩护用枪口的可能性是零。他的雇主——阿尔巴·帝诺可没有这么亲切。然后,马克交叠在膝盖上的双手也并未持有任何武器。
他现在正被十几把枪指着。要是敢有什么动静,肯定会立刻遭到大量铅弹的射击洗礼。不管是要自保、或者要采取攻击行动,都已经错过最佳时机。
然而马克却毫不慌张、也不骚动,就那样稳稳地坐在椅子上,没打算站起来。这样的举动很明显地让男人们非常不爽,领队男子渐渐变得面无表情。
「我再问一次,阿尔巴·帝诺在哪里?」
与其说他是在问话,倒不如说他单纯地在进行宣告。不管马克怎样回答,他们所将采取的行动都不会改变:开火,然后去找阿尔巴·帝诺。
然而他还是问了原因,大概是想给马克饯别吧。如果马克乖乖回答之后才死去,就有机会帮助他们,让之后行动所需的时间减少数分钟到数小时。
不知道马克是怎么看待这个状况的,只见他困扰地歪了歪头。
「伤脑筋,阁下无法接受由我代劳吗?」
男人们已经没在听马克的回答。
扳机被扣下,无数枪声响彻室内——不,整栋建筑物。
他们心中根本没有所谓威胁或警告的概念存在。只要觉得有必要的时候,事情通常会直接解决——透过扣下扳机这个单纯的动作解决。
「非常遗憾。」
但是发出失望声音的,却是像要挥去扬起的硝烟般挥着手的马克。这样的他依然坐在椅子上,黑色的大衣上也没有任何血迹或脏污出现。
男子们都犹如作梦般张着嘴,视线飘移在空中。
视线前端有十几个小小的黑色块状物飘在空中。每个大概只有小指那样大,对男人们来说是种非常熟悉的东西。
以音速击出的十几个铅弹无法命中马克,就这么停在空中。并不是被看不见的墙壁阻挡,而是像时间暂停那样静止住。
马克叹了一口气,铅弹才像想起重力的存在似地,发出喀啷喀啷的清脆声音掉到了地上。
男人们是否发现了呢?
铅弹落下的地板上,有着形状特别的「影子」。
影子呈现用以捕捉猎物的蜘蛛网形状。
而不论在房里房外,都没有可以形成这种影子的物体。
然后,当一伙人进来房间的时候,确实感觉自己踏进了陷阱里。
马克以失落的眼神看了看男人们。
「真是遗憾啊——(古夫·林)。」
就像回应马克呼唤的名字一般,原本有如蜘蛛网的影子突然爆发性地扩张,就像在干燥的地面上泼了一桶水。
于地面飞窜的影子瞬间奔到男人们的脚下,连他们的影子都被异形吞没。
其中有几个人发现了这个现象。或许他们感到奇怪吧?又可能是感到可怕?无论是哪一种,他们永远都无法采取对应行动了。
男人们举着手枪,仿佛吃惊、又仿佛恐惧般睁着眼睛伫立在那里……不,说伫立并不精确,他们就像连呼吸都停止了似地一动也不动。
这景象有如一张照片般,一切都静止了。马克百无聊赖地看着眼前的光景,叹着气说:
「所以,你因为这点小事就找我来?」
房间中的一扇门呼应马克的话而打开了。
「……他们好像还有呼吸呢?」
从门中现身的,是一个拥有小麦色肌肤、面容坚毅,让人联想到猎人的年轻男子。虽然和这个场所格格不入,但他看起来是一个原住民。头发中掺杂一些白发,从外套的右手位置空荡荡的看来,可以知道他是个独臂人。看来过去也是相当辛苦,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吧。
独臂男子身边有着同样不像会出没在这种场所、穿着外套的女性陪伴。或许是因为男人独臂,所以随侍在一旁替他处理事务的女性,是一个与那一头黄昏般暗红色头发非常合衬、相当有魅力的女性。
男人没有回答马克的问题,只是发出干哑的声音。带着暗沉琥珀色的眼眸像要射穿猎物似地盯着黑帮男子们看。
「我是命令你『收拾掉这些人』。如果你无法达到我的要求,那不就是违反契约了吗?『契约者』。」
「这是概念上的差距造成的。对我来说,这样就已经收拾了,阿尔巴·帝诺。」
男子——阿尔巴催促马克继续说下去似地保持缄默。
「这个嘛……如果想要止水,那么扭紧水龙头就够了;打算把整个水管都敲坏的傻子应该是少数份子。对你来说的『收拾』,应该就是拿枪指着对方,并且扣下扳机的行为吧。就我看来,这跟敲坏水管是一样的行径。」
马克边说,边灵巧地转了转指尖。化为静止画面的其中一个男人,就像遵从指示似地把枪口从马克身上缓缓往阿尔巴的方向移动。
那位女性因为此举而露出狼狈的表情,介入阿尔巴与枪口之间。能够不出一点声音就做到这一点,只能说她胆识过人。
「以我来说——尽管他们还站在我面前——眼前这样的结果就已经算是『收拾』完毕了。」
马克一边心想那位女性真是勇敢,一边把拇指和食指伸直。两只手指比出了手枪的形状,接着顺势做出开枪动作。
砰——干涩的枪声响起。
「不管对方有没有呼吸,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
女性虽然僵住了身子,但马上就发现不是自己被击中。她的脚边出现一滩小小的血,在极近距离下被子弹打成粉碎的是一只老鼠。
发现自己被揶揄的女性眯细单眼,散发出怒气。
「瑟莉亚——我们谈到一半。」
那位女性——瑟莉亚刚因为怒气而颤抖双肩,就被阿尔巴平静的声音制止。
「你害怕杀人吗?」
这句话让马克一个不小心抖了一下肩膀。阿尔巴似乎看破了这点,勾起了嘴角。
「重点不在你的习惯如何。只是,如果对手同样是『契约者』的话,你还会这么做吗?」
「噢……」
马克逞强地睁大一只眼睛。
「我并不是想听你高谈阔论契约者的美学才雇用你。」
阿尔巴仍在说话时,瑟莉亚已经拿出一张纸片,递到马克的面前。他接下来看了一下,上头写着人名、住址以及一些简单的身家资料。
「去给我收拾掉上头写的契约者。」
阿尔巴朝呆立的男人们伸出手,手上握着一把手枪。
「『收拾』是以我们的概念来判断。为了止水,我们可以把整个水管都砸烂。」
枪口指向男人们。随着清脆的声响,从冰冷的铁块中击出燃烧的铅弹。
「………………………………」
「……………………………………」
「…………………………………………」
在三人份的沉默时间过去之后,阿尔巴不愉快地看向马克。
「别妨碍我。」
阿尔巴的子弹和黑帮份子的子弹一样,静止在空中。
「哎……就算你这样说也没用。诚如我方才说的,当他们站在我眼前,我就已经收拾干净了。当然包括你,阿尔巴。」
阿尔巴的下眼皮抽搐着。并不是因为他害怕,而是因为气愤得发抖。看到契约者使用能力还反而生气,只能说他不愧是率领一个帮派的首领。
「这样我无法收拾他们,快消除你的力量。」
「啊……也罢,我无所谓。」
马克这么小声说完,空中的子弹就发出清脆的声响落到地面。原本像蜘蛛网一样的影子,则如同溶解一般消失,聚集到马克的脚下,黑帮份子们则好似绊到脚般差点跌倒,连忙站稳。
「——撤退了!」
领队马上这样大呼,部下们也立刻跟着窜逃。从他的用词是『撤退』而不是『逃走』这一点来看,可以感受到他些微的自尊心表现。
「哎呀……………………?他们逃走了呢。」
马克很困扰地这么说,阿尔巴则只能用足以射穿他人的眼光看着马克。
☆
直到那一刻之前都还很完美的。马克以契约者「黑衣」的身分颇负盛名,并且拥有足够的力量和自信。
马克看着略带脏一污的天花板,茫然地叹了口气。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被耶露蜜娜打败(然而她却连出手打倒别人的自觉也没有)之后,马克被送到了客房。是另外一个仆人——据说名叫多明尼克的人回来之后,把马克送过来的。
隔天,马克还无法从受到的打击之中恢复,在床上睡了一整天,导致耶露蜜娜等人认为他是个「身体虚弱」的人。
尽管对于雇用这样体弱多病的人是否正确感到怀疑,但没有人能够反对当家耶露蜜娜的决定,所以马克就这样被录用了。到了傍晚,马克总算可以起床之后,被带到了这个仆人专用的寝室,不过现况却是糟糕透顶。
「——(古夫·林)。」
这已经不知道是马克第几次呼唤这个名字了,不过那个自大又爱反抗的契约精灵却没有任何回应。原本以为它只是闹别扭,但看来不是这样。
当时,原本出手攻击的精灵遭受反击。对精灵来说,这是首度,也是最后一次的经验。
——精灵被毁灭了——
虽然难以置信,但只能这么认定了。马克用手遮住窗外射入的阳光,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所付出的代价是「影子」。精灵住在马克贡献出的影子里面,成为他的力量。失去自身影子的马克,成了排斥日光的体质。因为明明拥有形体,却无法产生影子的矛盾,致使马克无法承受会造成显著影子的强烈光源,所以只要暴露在日光之下就会像被火纹身那样地受到烧伤。
然而,现在已经天亮,暴露在晨曦之下的马克完全没有产生任何变化。不论是灼烧身体的痛楚,或是精灵的叫声都没有发生,就像一个普通人类。
——理应付出的代价归还回来了。
过去从来没有听过这种事。虽然契约者之间鲜少交流,但绝对不是完全没有。只要契约者有动作,就会因为其本身许多不可解的状况形成传闻,而世上也有专门收集这类传闻的八卦杂志。如果有发生过代价归还回去的状况,那肯定会形成传闻。
——从现在起,想必精灵被消灭,代价被归还回来的事情会被传开吧?
马克叹出前前后后算来第八十七口气,从床上起身。
多亏了毫无外伤的功劳,马克几乎已经从受到的创伤之中恢复。当然也因为昨天睡了整整一天,恐怕没办法继续睡下去了。
房间的构造就如从外头观察到的那样,有一半埋在地底下。墙壁上方有一个通风口大小的窗户,从那儿可以直接看到地面。
但是以马克的常识来说,单人居住而且有窗户的仆人房已经算是超高规格的待遇了。据他听说,一般仆人别说是个人房间了,大多是被集体塞到类似地下室的大通铺起居。马克还记得自己听说这种待遇时,心里觉得当奴隶或许都比这个好一点。
房间里头只有一张以木板拼凑而成的简陋床铺和老旧的桌椅。没有椅背的椅子上,放着应该是配给品的仆人服装。
马克身上的衣服和他来到这里时穿的一模一样,不仅吸满了汗水,还好几天没换洗。虽然对于仆人的服装有些抗拒,不过还是比现在身上这些好得多,于是他决定更衣。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失去精灵,也没完成委托工作的他,首先已没办法在这个城镇待下去,保镖工作也几乎免谈。马克不会在同一个地方久留,也会固定更换雇主。他才刚来到这个城镇,虽然有暗中准备藏身之处,不过也仅只如此。
——总之先回藏身之处回收行李,然后直接逃到别的城市去吧?
行李包括钱、小刀类的武器,还有一些换洗衣物。这些东西全都收在一个旅行包里头,在紧急的时候可以马上拎了就走。就算其他东西不重要,但是没钱哪儿也去不了。
他就这样在盘算着怎么逃亡的同时换好了衣服。
「哎呀……」
穿上身之后,马克不禁发出赞叹。他原本以为仆人的服装都是破破烂烂的衣服,不过身上穿的却相当高级。上衣外套是有着分成两股的长下摆,一种叫做燕尾服的正式服装。
不赖呢。比刚才他自己的衣服还高级。胸前的口袋用银线绣着双翼模样的花纹,跟刻在玄关上的图案一样。如果穿成这样,就算在屋内乱晃也不会不搭调吧?
来到房外一看,石造的走廊与墙壁在左右两端延伸。这个用石头打造出来的空间因为在地下,所以尽管是夏天,也凉爽得令人吃惊。
——舒适……马克急忙强烈否定这个不禁浮现在脑海中的字眼。
目前没感觉到他人的气息,其他仆人应该都还在睡吧?从刚刚看到的窗外景色来看,应该才刚天亮没有多久。
——时间恰到好处,干脆就这样逃出去吧。
如果是以往,这个时间带对马克来说非常致命。如果不穿上厚重且行动不便的黑大衣,那他根本无法自由地外出。就这个意义上来说,失去了精灵反而比较方便。
但是考虑到耶露蜜娜能力的有效范围,最好不要轻率地采取行动。那个能力不仅涵盖了整栋房子,甚至连腹地都能够覆盖。
通路两侧的门全都关着,从门的大小和气味可以推测这都是些厨房和酒窖一类的地方。分配给马克的房间似乎位在这个楼层的中央,房间旁边紧邻着楼梯。
既然都还没有人起床,那就应该趁这个机会确认一下屋内的格局。马克登上楼梯,往楼上前进。
通往底下的楼梯设置在大厅中央楼梯的暗处,往上走就会来到玄关大厅。小心地确认过没有其他人躲藏之后,马克才走进大厅里头。
大厅左右分别有两道门。马克刚开始进来的时候,是被带往右手边那道门;这次他靠近对面的左后方的门。黄铜制的门把上头雕有简单装饰,显得相当高雅。从对方根本不把马克当成敌人这点来看,门上应该不会有任何陷阱之类的机关,但马克还是抱持着警戒心,轻轻地推开门。
开门之后的马克无言了。猛一看,这里是放有一张小桌和两张看起来很舒适的沙发的谈话室,但墙壁却是用书本组成的……不,正确来说是被书柜塞满。房间大小大概跟玄关大厅一样、或者在其之上,足以容纳三、四个小房间。这里面到底有多少书啊……
藏书中以大开本的书籍为多,一个书柜大概可以收纳五百本左右吧?然后整整一面……不,是四面墙壁,全都被一排排的书本填满,算一算绝对不只上万本,恐怕有几十万本吧?
马克取出手边的一本书。看起来不是机械装订,而是手工制作的。书本的作工精良,马克小心地不要弄脏书本,用手指轻轻捏住书页边缘翻开。
原本以为是相当有年代的书,但意外地还满新的,内容跟生物有关,是近年开始流行的因果学领域考察。一切事情都有所谓的原因,而这个学问就是研究这些原因基于何种理由才会产生。有点像是「红甜果的果实之所以会往下掉,是重力产生的作用导致」这类。
在古代,这类书籍应该会被欧尔达教视为禁书,因为违反了「万物皆出于神之手,随神所意」的这条教义。
他瞄一眼架上书籍的标题,有不少是应该会被当成禁书的书,也有一些西欧医术和进化论的书籍。原本以为因果学是特例,但除了欧尔达教之外,还能看到各式各样地区的宗教或民间传说相关的圣书和资料典籍。另外还有很多辞典,如果要一一细数种类,那还真是没完没了。
基本上,收集这些书的人应该不是什么虔诚的欧尔达教徒吧?
欧尔达教是西欧,特别是拉其那斯神圣国信仰的宗教,大部分开拓民也都信仰这个宗教。就算不是教徒,好歹也都知道「失落的精杯」,或以此为原形的十字架。如果是上流阶级人士却无法默记整本圣书,甚至会被人怀疑是不是正常人。
马克自己本身没有信教,所以没办法多说什么,但他总觉得上流阶级人士似乎更应该注重一下外在的表现。
叮铃叮铃——
当马克震惊于藏书的数量时,某个清脆音色响起,应该是铃铛之类的吧?过了一会儿,马克才想到这应该是呼唤仆人用的铃声。会使用这个铃铛的应该只有主人耶露蜜娜,难道她这么早起吗?
这个季节天亮得比较早,另外两个仆人不像已经起床了。
——也就是说,这是在呼叫我了。
马克也有几件想确认的事情。
将书本放回原位之后,马克关上书房的门。他觉得铃声似乎是从二楼传来。通往地下的楼梯虽然是石造的,但往楼上的楼梯却是木制。马克战战兢兢地走在一踩上去鞋子好像就会陷进去的高级地毯上,往楼上前进。
大厅的屋顶挑高到二楼,二楼则有围绕着大厅两侧的左右回廊。回廊上有好几间房,马克根本不知道哪间才是耶露蜜娜的寝室。
叮铃叮铃——
正当他还在烦恼的时候,铃声又出现了。究竟是在催促,还是在邀请呢?
马克往传来铃声的方向前进,马上就注意到一扇门,门上雕刻着新月形花纹,一看就知道这不是一般的房间。看起来虽然跟燕尾服胸前口袋以及洋房入口大门上的纹饰一样,但这里的花纹只有一边。
轻轻推开门之后,她就在那里——
看来似乎刚睡醒的少女,在一张带有顶盖的宽大睡床上坐起了上半身。虽然身上盖着一条长可及膝的薄被,但那简直跟贴身衣物没两样的睡衣实在太引人注目了。耶露蜜娜虽然畏畏缩缩地拉起薄被想盖住身体,却没办法连暴露在外的纤细肩头都遮住。
马克困扰地不知该把眼睛往哪里摆,耶露蜜娜则是讶异地开口了:
「……是你啊。」
马克重新振作起来,鞠了个标准的躬。毕竟他是被当成仆人雇用的,起码也要装装样子。
「您叫我吗?」
「……我还以为艾霞会过来。」
「要我去找她吗?」
耶露蜜娜似乎思考了一下,最后摇了摇头。
「……不,不用了。」
看来她误以为马克弄出的声音是艾霞起床了,所以才用了叫人铃吧,想必是因为梳洗等动作需要艾霞帮忙。马克迳自想像的时候,耶露蜜娜看了看他。翠玉色的眼眸里闪过晦暗的阴影。
「……你……已经能动了?」
「是,让您见笑了。」
耶露蜜娜烦恼似地低下头。但是她的脸上并没有显露所谓的表情,看起来很像制作精良的人偶在动;加上她美丽的容貌,让她更像一个人偶。马克渐渐产生自己是不是正在和一个人偶说话的错觉。
马克提起精神,打算开口询问自己想要确认的事项。
——对了,一般所谓的仆人都是怎么称呼主人啊?
直呼名字大概是绝对不行,好歹要加个『氏』或『阁下』之类的吧?烦恼了一会儿之后,马克想到如果是『小姐』的话,应该就可以毫不抗拒地说出口。
「小姐,方便请教一件事情吗?」
「……什么事?」
「或许这个问题有些奇怪,就是前几天,当我来到这里时,小姐您应当有『看到』我才是?」
无法理解的就是这一点。
耶露蜜娜似乎完全不觉得马克是刺客。但是当马克在屋顶上用望远镜窥探的时候,耶露蜜娜应该确实有发现马克。既然这样,她为什么不认为马克是敌人呢?
耶露蜜娜微微地沉下脸,看起来像是在烦恼什么似地。原本还以为她是个人偶般的女孩,一旦作出这样的表情,确实很有魅力。
过了一会儿后,耶露蜜娜像是甩掉迷惘般说:
「……我没打算过问你做什么生意。」
马克的肩膀颤了一下。
——生意——
难道耶露蜜娜明知马克是刺客,还接受了他吗?那时候是因为在艾霞面前,所以故意假装不知道?
马克拼命压抑动摇的情绪,露出稳重的笑容:
「小姐对我的职业没有排斥感吗?」
「……我说过无意过问。」
「就算如此,我还是想问清楚。」
耶露蜜娜露出挑衅的眼神,过一会儿后又放弃似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是很明白,我是第一次和像你这样职业的人交谈。」
马克睁大了眼睛,他完全没思考过自己接到的委托——杀掉耶露蜜娜——之中有何理由存在。耶露蜜娜的能力强得异常,不管是觊觎这份力量,或者是对此抱有戒心……这两种动机都说得通吧?
至今为止,送到这个耶露蜜娜身边的刺客,怎么可能只有自己一人。
阿尔巴可能雇用了其他人或其他契约者,而阿尔巴以外的人也可能会丢出这样的委托。耶露蜜娜应该被盯上很多次了吧?在这样的情况下,难道她会假装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故意对自爆了的马克伸出援手?
眼角不禁热了起来。耶露蜜娜无视这样的马克,迳自说下去:
「……不过,在你身边的人都笑了,笑得非常开心。」
没错——笑了——自己身边的黑道份子都非常开心地…………
……………………………………非常开心?
马克迷糊了。笑了?我身边有在笑的人吗?
雇主阿尔巴——不可能。
他的秘书瑟莉亚——老是被他气得半死。
前来袭击的黑帮份子们——很害怕。
——不懂,耶露蜜娜到底在说什么?
马克终于放弃了,回问少女:
「小姐,那个啊,虽然我觉得很失礼,但我心里完全没有底。请问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在笑?」
耶露蜜娜尽管面无表情,还是稍稍睁大了眼睛。
「……我以为观众们看了你的表演才笑了。」
——表演……………………?
马克陷入混乱。表演是指什么?从耶露蜜娜的角度看来,马克的能力只不过是杂耍表演吗?
——慢着,等一下,感觉她刚刚好像有提到观众……观众?
过了一会儿之后,马克才想起自己在屋顶上的时候,不知为何有受到热烈鼓掌一事。那时的他正因为被鸟攻击而拼命想摆脱,但在旁人看来,或许以为他是驯兽师一类的吧。
马克总算明白了。也就是说,耶露蜜娜以为马克是街头艺人,一切误会全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这让他感到一阵足以令人倒下的晕眩,连眼镜都滑了下来,有股想要当场趴倒在地痛哭流涕的冲动。
耶露蜜娜想要结束话题似地抬起头。
「……所以说,既然你穿着这身衣服,就代表你已经可以开始工作了吧?」
「呃,嗯,您说的没错。」
「……那么执事,红茶。」
「明白了。」
马克鞠了个躬,关上房门。
——太屈辱了,没想到……没想到竟然被当成街头艺人?
确实,这么一来就可以解释一连串的矛盾,但是情感上实在无法接受。你以为我是做出多大的觉悟之后才踏进这幢房子里的?马克抱着一种类似不爽、觉得自己没出息又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情回到大厅,走下通往地下的楼梯。
——艺人之后是仆人啊……
来到地下之后,首先找到最大的那一扇门,缓缓打开。厨房是一个常有人会端着大盘子或托盘一类的东西进出的地方,所以推想出入口应该不会太狭窄,果然猜对了。炫目的朝阳从头上洒入,照亮了大大小小的各种锅子和餐具。
马克找出打火石,在炉子上点火。
说道马克·马多克,外号(黑衣)的保镳,即便是契约者也不会想轻易挑战他的存在。他就是这么一个颇有名声的契约者——不,过去曾经是。没想到竟然会被当成街头艺人啊……
马克找到水壶,装好水之后放到火炉上头。
——既然失去精灵了,那要收拾耶露蜜娜就是极为困难的事情。
他也没理由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去完成委托。契约者虽然不会违约,然而一旦发现自己失败了,会很快调整心态,因为契约已经以「失败」的形式完成了。
将橱柜一个个打开,找出红茶茶叶。这里不愧是上流阶级的住处,茶叶本身也很高级。
——不过,就这样直接退下真的好吗?
尽管(古夫·林)很跩,但对马克来说,毕竟是让他拥有绝对自信的象征。眼看着精灵被灭了,可以就这样默默地退下吗?难道不该为它报一箭之仇?
找到茶具组,接着在托盘上摆好小盘子、茶杯、茶壶。然后他发现一个疑似贮藏柜的地方,打开一看,里头有郁金球。这是一种酸味十足的果实,虽然无法直接食用,但拿来放进料理里头,反而可以带出相当好的风味。
——不过,这样难道不算乱迁怒吗?
虽然自己的精灵确实是被耶露蜜娜消灭了,不过说起原因还不是因为马克前来威胁她的生命安全。只因为被她打退了,然后就想找藉口牵拖也太没出息了吧?自己是为了做出这么难看的事情,才想要力量的吗?
愈来愈冷静、愈想愈消沉的马克,仍然仔细地清洗着郁金球。
——干脆在这边自我了断还比较有格调吧?马克很有刺客风格地「沙」一下——挥刀……
沙——挥下的小刀俐落地切开郁金球。
——郁金球………………?
到了这时候,马克才对手上的东西产生疑问。
砧板和水果刀?回过头去,还可以看到水壶正在火炉上冒着热气,桌上甚至有备好的整套茶具组。
——为什么……我在准备泡红茶…………?
然后,马克想起自己签字的合约内容。
(契约者发誓绝对服从耶露蜜娜,法连舒坦因。)
——绝对服从——
血气从马克的头上退去。
——不、不要开玩笑了!
马克一边在心中发出惨叫,一边冲出厨房——正当打算这么做时,却办不到。不管他怎么想把脚往外挪,脚就是像铅块一样沉重,完全不听使唤。
——该死的,你是我的脚吧!
死命挤出力气,拖着铅块般沉重的双脚。以生物来说,双脚反抗自我意识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现象。马克现在正燃烧身为契约者的执着,对抗着契约的制约,想尽办法要抵达厨房门口——
「——咕啊?」
然后,双脚抽筋了。
但两只脚还是顽固地留在当场,而既然是马克自己的双脚,当然感到无比痛楚。就在他挣扎的时候,双脚尽管依然抽搐着,但已经自动转向,往厨房内去了。
马克双眼含泪地扭动身体。喂,这样会痛死人啊。就在他这么想时,脑中突然闪过不愿想起的一句话——
(违反契约时,契约者将以死来偿还。)
马克当场无力地跪下,两脚不知何时已经来到火炉前面。
死——别说收拾耶露蜜娜了,甚至根本无法逃亡。尽管很想觉得这一定是开玩笑的,但马克才刚刚亲身体验契约的效力。要是再继续抵抗下去,小命恐怕真的不保。以血签字还真有种特殊的说服力。
——我到底在什么鬼东西上面签了字啊!
马克在心中惨叫,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从火炉上提起水壶。水已经沸腾了,热水几乎要喷了出来。
——冷静,仔细思考啊!
一边将热水注入空茶壶里,马克一边调整呼吸。
看来自己的认知完全错了。耶露蜜娜不是什么没有恶意的少女,而是可以一脸平常地把绝对服从的项圈套到他人脖子上的恶鬼。为了掌握未来,马克·马多克必须站起来。
——首先要搞清楚耶露蜜娜的能力是什么。
能翻掌凭空生出花朵来,还可以粉碎马克的「影子」,如此强大的能力,能够推测出来的,果然还是跳跃空间之类的力量。虽然非常难搞,但同时也可以说那就是弱点,因为那个能力的有效范围太大了。
马克因为付出影子当代价,所以无法暴露在日光之下。而耶露蜜娜的能力,不论是从威力还是从范围来看,都远远胜过马克的力量。力量的大小也就等于代价的大小,换句话说,她身上背负着更多于马克的危险。
确认茶壶温度恰到好处之后,马克倒出热水,接着放入红茶茶叶,再次注入热水。
——只要知道代价是什么,就有胜算。
马克这么自我激励,倾斜茶壶,将红茶注入茶杯。受到热水冲泡的红茶散放怡人的高贵香气,最后放进一片郁金球切片,就完成了。
——这样就完成了,我好歹也知道该怎么完美地冲泡红茶…………?
「唔嘎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在不知不觉间泡好红茶的马克大声惨叫。
——不可能。如果不先处理一下合约,根本就无法反击。
马克愤恨地看着自己准备好的茶组呻吟着。
「——马、马多克先生,你怎么了?」
马克听到吵闹声抬起头,就看到褐色肌肤的少女艾霞慌张地跑了过来。看样子她是被马克弄出的声音吵醒,她已经戴好头饰、穿好围裙,彻底是个女仆的打扮。
马克用中指推回滑落的眼镜,微笑着企图掩饰。
「没什么……只是刚好被柜子门夹到手指而已……」
虽然觉得这藉口超没出息,但艾霞似乎接受了,用力点了点头。
「啊啊……我也常会这样呢。」
被这么一说反而更难过的马克挤出气力,站了起来。
「对不起,吵醒你了。」
「啊,不会,我基本上都是在这个时间起床的。」
从她已经换好衣服这点看来,她应该不是说客套话,而是事实如此吧。
「马多克先生,你已经没事了吗?」
「没问题的。还有,叫我马克就可以了。」
虽然不觉得这个少女会知道些什么,但也因为如此,耶露蜜娜应该不会对她抱有戒心。不管是想反击耶露蜜娜,还是想要对合约作何处置,跟她好好相处应该都不会做白工。
「那么,马克……先生,请你也称呼我艾霞就好。」
艾霞害羞地这么说,目光转到了摆在桌上的茶具组。
「你泡好红茶了吗?」
「是,小姐要求我泡的。」
「喔喔,这是郁金球吗?」
「在上流阶级很流行喔,你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泡的吗?」
「是啊,我都是加砂糖的。」
「这跟那个作用类似。因为有些人会觉得纯红茶的味道有点涩,但在社交场合加糖又有点丢脸,所以才想到可以取而代之地用郁金球代替。」
「马克先生,你真清楚!」
「是啊,我以前曾经有过一段当仆人的经历……」
马克的父亲曾梦想着要靠自己的事业大赚一笔,所以开了一家公司。他人望不错,也常跟其他成功者交流。但是因为运营状况相当悲惨,根本没钱雇用员工的关系,所以让马克来当打杂小弟,与红茶有关的知识就是在这时候学会的。
——然而过没多久之后,公司就倒闭了……
就算开创了属于自己的事业,也不代表每个人都会成功。事实上就是有多于成功者几十倍、几百倍的失败者存在,开创事业之后以失败告终的机率反而比较高。
马克想起苦涩的过往而叹息,再切了一片郁金球。接着多准备一个茶杯,注入红茶,放进一片郁金球之后,递给艾霞。
「不介意的话,尝一口看看?」
「哇啊!谢谢你,马克先生。」
看着艾霞开心地喝茶的模样,马克不禁露出笑容。当他以契约者的身分被黑帮份子包围的时候,是绝对不可能看到这个表情的。
——不,我只是觉得这个少女或许有利用价值,所以想跟她混熟而已。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否定些什么,马克只是在心中剧烈地摇头。
马克将很享受似地品味红茶的艾霞留在厨房,往耶露蜜娜的寝室前进。
耶露蜜娜不在床上。环视了一下房间,通往阳台的门敞开,金发则在那儿随风飘荡。
马克走近阳台,恭敬地鞠躬。
「小姐,红茶准备好了。」
耶露蜜娜只在方才看到的睡衣外头披了一件薄罩衫,穿着打扮毫无防备。
——不可以被她骗了,不管有多么楚楚可怜,这女孩就是个恶魔般的契约者。
马克拼命说服自己,轻巧地端出托盘后,耶露蜜娜也回过头来。
马克呆立当场。他从正面直视了她的双眼。因为契约者都必须付出代价,所以一定有黑暗的一面。耶露蜜娜的眼睛显著地诉说了这一点。
阴暗的眼眸——不,绝对不只阴暗这么单纯,那可以说是黑暗、空虚。但是从中感受到的并不是憎恨、绝望的感情。
——是悔恨……吗?
直觉感受到的就是这个,那仿佛是犯下某种让人旁徨无力的罪过一般的阴影。到底要付出什么代价才会有这种眼神?马克就这样被那对眼睛给吞没了。
耶露蜜娜并不介意马克内心的纠葛,伸手取走杯子。虽然在看到郁金球的时候显得有些犹豫,但还是直接喝了一口。
少女的翠玉眼眸大大地闪烁,不断眨眼。
「……………………………………」
「………………………………………………」
「…………………………………………………………」
「………………………………请问,不合您的口味吗?」
马克原本以为耶露蜜娜不高兴而窥视一下她的脸孔,只见她小口小口地啜着红茶。看样子并不会不喜欢。
「……您不坐下?」
「……………………」
拉了张椅子过来之后,耶露蜜娜就一屁股坐下,然后继续啜起红茶。或许是这味道比较稀奇吧,她就这样安静地一直喝着红茶。
她的表情完全符合年龄,让马克不禁看傻了。
一会儿之后,似乎喝完了茶的耶露蜜娜把空茶杯还给马克。
「……很特别的饮料。」
「这也是一种红茶,只要加入一点郁金球,就会改变味道。」
她应该只尝过高档食品吧,不过加了一块郁金球就有这么夸张的反应。耶露蜜娜眼神闪烁,叹了一口满足的气,看样子还挺喜欢的。
「如果您喜欢的话,要不要再添一杯?」
「……有劳了。」
这意外率直的反应差点害马克喷出来。
——原来也有可爱之处嘛。
马克举起茶壶微微倾斜,将红茶注入茶杯之中。
——……慢着,跟她混熟是怎样啊!
直到耶露蜜娜喝完第二杯红茶,马克才惊觉到这个盲点。
☆
耶露蜜娜似乎不吃早餐,结果除了马克泡的红茶之外她什么也没吃。马克和艾霞在地下的厨房用过简单的早餐之后,总管多明尼克出现了。
若要用一句话形容多明尼克,那就是看起来稳重又温和。眼睛细细的,嘴角似乎总是挂着笑容;背脊挺得直直的,穿着跟马克一样的燕尾服。但尽管如此,不知为何他还是给人一种温吞的气息。
虽然是一个亲和力很够,像空气那样跟谁都可以熟稔起来的男子,可是马克就是很不擅长应付他。或许是因为他那如同空气一般的气息,所以总会在不知不觉间被他趁虚而入。
再加上判断不出年龄。他看起来像二十多岁的青年,但如果说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似乎也可以接受。就算他说跟马克差不多大,也不会太出人意料。
他不像黑帮份子那样散发着黑道气息,也没有契约者特有的阴影。明明就散发着标准的人畜无害又极度善良的气息,但对于在黑社会打滚太久的马克来说,反而很不习惯和这样的人相处。
「马多克是从今天开始工作啊。」
「是,昨天给各位添麻烦了。」
马克当然很不想当仆人,但合约强制他要绝对服从,只要反抗就是死路一条,在撕毁合约之前要是不工作就没话好说。不管是要逃离这里,还是想解决耶露蜜娜,都得先处理合约才行。马克勉为其难地回他一个笑容。
「啊哈哈,耶露蜜娜小姐虽然说你是执事,但你不用太紧张。别看她那样,她其实挺随便的。只要能够喝到好喝的红茶,其他事情都不重要。」
「多明尼克先生,我突然觉得没了干劲耶。」
「咦?这可真奇怪,我还以为这样可以解除紧张气氛的……」
「因为看到多明尼克先生就没了紧张感,所以你可以不用这么介意。」
「是吗?艾霞你太过客气了。」
艾霞听到多明尼克那有点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之后,显得有些疲惫似地叹了口气。这两个人该不会每天早上都要来这么一次互动吧?在耶露蜜娜这位凶恶至极的契约者身边发生的和平光景,让马克变得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才好。
「啊啊,对了,说到干劲,要是薪水没有定下来就不会有干劲了吧,先决定这个好了。」
「我想我很清楚自己的斤两。」
虽然仆人的薪水少得可怜,但在逃出这里之前得表现顺从。多明尼克烦恼地沉吟了一会儿,然后严肃(不过还是很温和)地开口说:
「日薪2史皮鲁13格司,月薪的话约64史皮鲁。这样意下如何?」
格司是这个国家面额最小的货币,一百格司等于一史皮鲁。格司是铜板,史皮鲁则是纸钞。有20格司的话,就可以在镇上买一份面包加一份饮料。以仆人来说,这个薪水还算不错。
——说是这么说,但光要靠这些钱生活恐怕是有点辛苦。
这个金额只是以仆人的薪水来说还算不错,但以一般的薪资角度来看确实偏低,要不是这里有提供食宿的话应该会过得相当拮据吧。不过马克毕竟没打算久留,于是干脆点头接受了。
「我认为相当足够了。」
「咦咦?你啊,物质欲望再强一点会比较好喔?」
「我认为多明尼克先生才应该更有干劲一点。」
听到艾霞严厉的指摘,多明尼克又柔和地笑了笑。马克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只能困惑地苦笑。
「哎呀,那么总而言之,先请你打扫一下。装饰品一类的细微部分处理方式,就听从艾霞的指示吧,先请你习惯一下屋内的格局和物品配置。」
尽管他这个人散发出温吞的气息,但下达的指示倒是挺条理分明的。
多明尼克白天大多会外出,据说是出面统整支援新兴企业活动。这是因为当家的耶露蜜娜太过年轻,所以由他代理。马克深信,这张温吞的脸一旦到了外面也会绷紧起来。
距离多明尼克出门还有一点时间,所以他藉着指导的名义带领马克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房子内的格局是以玄关大厅为中线,左右两边则有长廊延伸出去。虽然房间安排有点差别,但二楼和地下室基本上也是一样的格局。
——玄关大厅的地下室是空窗地带啊……
马克的房间应该正好在玄关大厅的地下。既然窗户另一边是中庭的话,就代表玄关这边空了。虽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这应该是设计本身的问题吧,所以他并没有太介意。
一楼玄关大厅有四道门,其中两个连接着书房和接待室,这个早上马克自己已经确认过了。剩下两个门则通往回廊。
一楼的回廊处也是有很多房间,里头以一些生活用品、绘画、装饰品等点缀着。每个房间的装饰品种类都不一样,可以看出是从许多领域收集来的。
「数量真惊人呢,是小姐收集的吗?」
「不,大多是交易对象馈赠的。除此之外就是我的嗜好。」
马克点点头,心想「原来如此」——又歪了歪头。
「嗜好……?」
「多明尼克先生三天两头就会买古董回来。」
「那都是用我自己的钱买的,没关系。」
「但是用那些东西占领房间就有关系了。」
艾霞这么一指责,多明尼克就像在找寻远方美景似地别开视线。被这么一说,确实可以发现某些物品比房间本身脏了一些;应该是多明尼克刚买进来,还没有整理的东西吧。
「银制品容易发黑,记得要用布巾抛光喔。」
「咦……你们不用抛光粉吗?」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银制雕像——看起来像是盐罐一类的东西,但细部的装饰已经发黑,甚至有些地方还冒出青粉(一种发霉现象)了,光用布是擦不掉的吧。就算这是多明尼克的私人物品,但既然摆在房间里,也不能不清理。
「不……做到那种程度应该很麻烦吧。」
「又不是多明尼克先生做,是我跟马克先生……」
艾霞又来一句中肯的吐槽,让多明尼克只能猛然望向远方。马克一边苦笑一边摇摇头。
「并不是那么麻烦的事情喔。」
马克回到地下室,从扫除用具中取出抛光粉、抹布和尖木片,然后又跑回之前的房间。他把抹布包在木片上,沾了一些抛光粉之后,沿着装饰的沟槽抹过去,如此一来不需要太用力也可以轻松地擦去一污垢。
「喔喔……」
「哇……」
不消几分钟,雕像就找回原本的白银光彩。多明尼克和艾霞都发出感叹的声音。
「真厉害呢,你在哪里学的?」
「啊……我曾经在美术商那里工作过一段时间……」
离开家的马克没有固定的住处,只肯对有着同样遭遇的流浪儿童们敞开心房,过着荒唐的生活。他还会跟这些伙伴们成群结队,包围过往客商以夺取他们的财物。
某天,马克扒窃某个以为是商人的猎物,结果对方竟然是真正的坏人。扒窃失败、伙伴被抓,还反而被对方把全身上下的东西都搜刮走了。其他伙伴虽然哭着睡了,但内心激动难平的他决定报复,便开始跟踪那个恶徒。
那个人是个骗子。在暴发户很多的这个国家,有很多人明明没什么教养,却爱装上流而拼命购买美术品;而这个骗子就是专把一些看起来老旧的美术品卖给这些暴发户,干些诈欺的勾当。
这个男人看上了马克的胆识,将他收作自己的搭档。如果身边有个笑得天真烂漫的少年,交易对象自然会比较放松,于是马克学会了笑容可以让人大意。
——不过搭档没多久就被逮捕了……
所谓坏事不会延续太久,两人的诈骗事迹败露,男人被逮捕。马克虽然逃过一劫,但却成了全州通缉的罪犯。
马克回想起人生的转折点露出苦笑,这时多明尼克满足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那么,打扫的工作就交给你吧。艾霞就专心处理除此之外的工作好了。」
「多明尼克先生已经要外出了?」
这么一问,多明尼克原本就很放松的表情变得更放松了。
「嗯,好像要谈一件很重大的案子,应该说是关键时刻吧。」
全身散发着悠闲气息的多明尼克肯定地说明。
「是喔,真辛苦呢。」
「你知道乔瑟夫·克拉克吗?」
「啊,你说那个铁路大王?」
这个国家有许多铁路交通建设,铁路可以比马匹更快速地运输旅客与大型货物。当开拓时代宣告结束,进入需要代步工具往来大陆各处的这个时代,加速了铁路的普及化。横跨大陆的铁路竣工的消息,还是没多久前才传开的。
而拥有这些铁路产权的大公司老板之一,确实是名叫乔瑟夫·克拉克。
马克回想着依稀记得的周刊契约者报导内容,多明尼克则满足地笑了。
「没错,就是那位克拉克先生,他在寻找新的经营者,耶露蜜娜小姐则说愿意提供资金。」
不愧是上流阶级,谈的生意规模完全不同,已经是会在周刊上报导的程度了。
「难道又要建新的铁路了吗?」
「不,因为铁路容易被黑帮份子袭击,所以似乎是想创建专门的警卫系统。」
原来是所谓的列车强盗问题。
铁路会越过荒野前进。如果在行进中抢劫乘客,然后在荒野中强行停下列车逃走,就很难追踪相关线索。聪明一点的人,甚至会采用「如果不想我炸了铁路,就交出钱来」这种方法恐吓取财。
即便犯人行抢失败,也还是会造成班次误点,甚至不得不停开的状况;每次发生这种案件,都得一一退票给旅客,但要是让犯人作案成功,损失还会在这之上,所以列车强盗造成的被害案件数量似乎年年攀升,也能够理解铁路公司想要自发性组织警卫团队的想法了。
「对方招待耶露蜜娜小姐本周六去参加宴会。克拉克先生说,想亲自跟小姐打声招呼。」
虽然觉得既然是打招呼,那不是应该是由克拉克亲自跑一趟宅邸拜访才对吗?但马克还是很认同似地点了点头。
多明尼克做好一连串的指示之后就出门了。
洋房的腹地相当宽广。光是要把每个房间都扫过一遍,似乎就得花上整整一天。
如果到目前为止都是艾霞一个人在负责这项工作,当然会忙不过来。现在改由马克负责打扫,艾霞就可以专心处理衣物洗涤及照顾耶露蜜娜起居之类这些原本应该由她负责的工作了。
马克一边做着交办给自己的工作,一边细心地调查各个房间的结构。
首先要想办法处理一下那份合约。合约书虽然在马克眼前化成了粉末消失,但要是真的完全被消灭的话,就等于毁弃合约,所以本体应该会以某种特殊形式存在才对。
想找出合约,就不能放过任何细微的线索。
现阶段来说,最简单易懂的异常现象就是这幢房子本身,完全无视伟尔德伯恩文化的建筑物,甚至连空气和气候都跟外面不一样。既然没有任何线索,那就只能先从眼睛看得到的异常之处开始调查。
马克一边调查线索,一边也还不忘做好自己份内的扫除工作。他首先从架子、灯罩、挂在墙壁上的绘画或装饰品等容易积灰尘的地方开始,一一用鸡毛掸子刷过。已经积有薄薄一层的灰尘被扫下来,家俱和用品找回了原本的亮丽感。
「这是…………?」
在掸灰尘的途中,马克发出好像发现什么似的声音。
为了确认自己抱持的疑问,马克用鸡毛掸子轻轻拂了拂窗框。原本因为灰尘覆盖显得泛白的窗框,因而回复了深咖啡色的光泽。
——意外地……快乐?
和物品不同,家俱和房间的灰尘只要扫一扫就会干净。如果有这样还无法清理的污垢,那么用抹布擦过就足以便其散发鲜艳的光泽。因为如果太用力擦拭柜子之类的家俱反而会造成磨损,所以要用刷毛仔细地刷干净。
马克的身体和手指已经记住了把物品擦得看起来很美观的方法。而家俱类则在单纯的动作与些许技巧加工之下,就很明显地恢复了光彩。在当诈骗份子的搭档时,为了让商品看起来很高贵而磨练出来的技术,在这里可以丝毫不用觉得愧疚地发挥出来。
也许是受到多明尼克悠哉的特质感染,马克已经忘了当初的目的,沉浸在扫除的乐趣之中。
——打开所有窗户,一口气扫完似乎比较好。
马克已经充分掌握宅邸的隔间方式了。他把窗户完全打开固定住之后,手脚俐落地绕了所有房间一圈。
——书房的书要是曝露在烈日之下可能会受损,虽然很想让它们阴干一下……
——打开书房的门,就看到身穿蓝色洋装的少女坐在沙发上。
耶露蜜娜——突然与她撞了个正着让马克全身僵硬。但那并不是出自警戒,单纯是看得出神了。
因为对方完全没把马克当成敌人看待,所以理所当然地毫无防备可言。如果这时候马克没有丧失能力,就算耶露蜜娜是目标对象,他应该也下不了手吧?
回想起来,没有面对对方散发出来的所谓的敌意、厌恶或者恐惧之类的感情,对马克来说还真有点不习惯。
他一下子想不到该作何反应,但又马上想到自己没有敲门,于是立刻深深鞠躬。
「失礼了,您在念书吗?」
「……也不是这样。」
耶露蜜娜目光依然看着书本,简短地回答。目前阅读的似乎是医学方面的书籍,但里头塞满了算式和记号,是马克无法理解的内容。
「……执事,你在扫地吗?」
「如果会打扰到您,我回头再过来这边。」
「……无妨。」
马克犹豫了一会儿,但因为对方说没关系,还是走进房里。
书房设计成不会受到阳光直射,在微暗的环境下一看,耶露蜜娜的肌肤显得苍白,看起来很像病弱少女。
对方是敌人。如果真的病弱,那是值得高兴的好事。虽然值得高兴,但马克却不知为何介意了起来,停下整理书架的手,一副死心了的态度问道:
「小姐,打扰一下。虽然个人觉得多嘴,但请问您的用餐时间是?」
耶露蜜娜抬起视线,歪了歪头。
「……晚上会用晚餐。」
「早上和中午呢?」
耶露蜜娜摇摇头。
「您不觉得饿吗?」
「……已经这么晚了吗?」
被这么一说,马克才发现自己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以往的他不会在白天活动,一般这时候都是在睡觉。
看马克东张西望,耶露蜜娜只是直直地看着他。
「……你没有表?」
「是的……非常抱歉。」
马克这么一回答,耶露蜜娜就以不知道看着何方的眼神对着天花板。顺着她的视线看上去也没有发现类似时钟的东西,但耶露蜜娜却确认好了似地转回视线。
「……刚到中午。如果你需要用餐,就去吧。」
「小姐您呢?」
马克这么一问,耶露蜜娜很吃惊似地眨了眨眼。
「……简单的就好。」
她只是这样回答,就再次把目光移到书本上。不知为何她的行为看起来有些顽固,让马克歪了歪头。
回到地下,进入厨房之后,便听到喀锵喀锵的不安分声响。
「——啊,马克先生,你来得正好,我正打算去叫你呢。」
定睛一看,艾霞正准备把堆积如山的盘子端走。
——给我等一下,要是你这么做……
「啊——」
哗啦——盘子朝马克的脸洒了过来。
堆叠上去的盘子有如浑沌之塔般从顶端开始四散崩塌。马克迅速奔过去,一边以单手扶着艾霞,一边一一接住掉落下来的盘子。
勉强阻止高塔倾斜,并且免除盘子掉下来的危机之后,马克才呼了一口气。
「很危险呢……!」
从艾霞手中轻巧地取下盘子山之后,艾霞露出一脸憨傻的表情。
「马克先生……你动作好快。」
「呃……虽然只有短暂的时间,但我待过马戏团……」
这么一回答,艾霞又感动得表情一亮。
「好厉害!我从来没有看过马戏耶,你会表演些什么呢?」
「我表演的只是简单的射飞刀。」
——不过,我是当靶子就是了………
被通缉的马克逃到流浪的小马戏团里。马戏团辗转各地,因而比较不容易被追踪到,加上要装扮成小丑,就更不容易被认出来。在马戏团里头,还有几个跟马克一样犯下轻微罪行的逃犯在。
马克在那里从几个好心的小混混身上学到赌博时耍老千的手法、开锁等等各式各样的社会性技术。
既然是射飞刀的,在有个万一的时候还可以当成武器。马克原本是这么想而自愿加入这个表演,但他却被派去当靶。而射手技术却很差,马克就有好几次刚好位在飞刀轨迹上,只得靠自己闪过。
单纯的马克认为只要能证明自己的本事比较好,就可以跟射手交换位置,于是拼命苦练。但是后来他才发现,观众会因为看到可爱的少年为了保命,拼命闪躲小丑丢出去的危险飞刀而感到开心时,便彻底失望了。
——回想起来,空手接下无法彻底闪过的飞刀那时,反而听到了最响亮的欢呼声啊……
马克把小刀射进射手的屁股里面,离开了马戏团。离去时,那帮小混混伙伴还盛大地洒花瓣为他送行呢。
当马克沉浸在甜美的回忆中时,艾霞已经熟练地摆好料理了,看样子她已经准备好了餐点。
「原来你准备了餐点啊?谢谢你了,艾霞。」
「嘿嘿嘿。」
「先给小姐端过去吧。」
「咦?你说耶露蜜娜的份?」
虽然对于她直呼主人名字这点感到疑问,但马克更惊讶于艾霞丢出来的问题。
如果马克没有多嘴,耶露蜜娜应该不会说要用餐,假设马克想收拾耶露蜜娜,就更应该耍些减少她饭量之类的小手段来削弱她,怎么反而还担心起对方的身体状况呢?
——不,这是因为那个,所谓的「送稻予敌」啦!
中古世纪东国曲都的将军特地把贵重的粮草赠送给饥饿的敌军。比起打倒虚弱的敌军,能够与在万全状态下的人交手并获胜更显得堂堂正正,也比较能得到周遭的人支持。
以莫名其妙的道理让自己接受之后,马克点点头。
「嗯,平常她似乎是不用餐的,但今天说要。」
「喔喔,还真稀奇。」
艾霞尽管歪着头,还是把黑色的某种固状物体放到盘子上。马克无法理解那东西是什么而歪着头,但艾霞却毫不介意地淋上了酱汁。
「那个,艾霞……?虽然觉得失礼,但『那个』是什么?」
「咦?煎蛋卷啊?」
「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呢,请问你加了炭进去吗?」
「咦咦?当然没有加啊,这只是普通的煎蛋卷,你没吃过吗?」
马克无法理解艾霞讲的话,或许是理性抗拒理解吧。摆在眼前的「那个」很明显有着坚硬的表皮,还散发着烧焦的气味,如果说是整条烤鱼或许还比较能接受。
「等等……不好意思。」
马克尽管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正常,但仍然拿起刀叉,戳进眼前的固体里。
「啊,马克先生,那是耶露蜜娜的份啊!」
虽然艾霞发出抗议,但马克完全没在听。
——餐刀……切不下去!
就算挤出全身的力量想切,这块黑色的固体仍旧文风不动。最后承受不了臂力挤压的餐刀弯曲,马克才慌张地抽回餐刀。
他推回滑下的眼镜说:
「艾霞……我就直接问了,你至今为止有没有过烹饪的经验?」
「咦?啊,那个,呃……该不会是,我其实做得不算太好?」
马克差点以为自己要跌破眼镜了。
——竟然打算用一句「做得不算太好」就把这个现状带过去,她还真是有胆量……
马克挤出力气装出笑容,把黑色的不明固体丢进垃圾桶。
「这个嘛,要给小姐吃的话,还是先多练习几次比较好吧?」
「这样啊……」
艾霞似乎有些沮丧地垂下肩膀。
——耶露蜜娜之所以不用餐,该不会就是这个缘故吧?
看来晚餐应该都是多明尼克包办,艾霞则是只吃属于自己那一份的面包。居然把所有家事交给一个不会烹饪的女仆包办,多明尼克还真是勇敢。
马克在贮藏库发现熏肉,便将之简单炒过后搭配一点绿色蔬菜,做出简单的沙拉。既然平常没有吃午饭的习惯,那么比起米饭,用面包当主食应该会比较适合。
俐落地将料理一一摆上托盘之后,艾霞看到魔法似地眼睛闪闪发亮。
「好厉害,马克先生也很会烹饪呢!」
「哈哈……我曾经有段时间在餐厅当洗碗工,这只是有样学样罢了。」
离开马戏团的马克,不消一个月就快要过不下去了。虽然环境恶劣,但起码马戏团里头包吃包住;光这样就很谢天谢地了,但马克却不禁忘了这点。
因为耐不住饥饿,所以他尝试吃霸王餐,却以失败告终。结果因为这样,导致他被迫洗碗抵债。
虽然有剩饭剩菜可以吃,但刚做好的香喷喷饭菜无时无刻煎熬着马克。他愤恨地看着那些厨师做饭的手法,看久了也就学会了。
——话说回来,(古夫·林)就是那个时候第一次对我说话的吧……
就在他睡在厨房的地板上时,发现山犬形状的「影子」在蠢动着,正当他惊讶得说不出话的时候,马克自身的影子就被吃掉了。就这样,单方面的契约成立,马克得到了影子的力量。
看马克沉浸在过去之中,艾霞担忧地看了看他的脸。
「马克先生……你怎么了吗?」
「啊啊,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不太好的回忆罢了。」
仔细想想,与其说是定下契约,还不如说自己被精灵给吞了吧?要说这是契约,也未免太单方面了点?
想起与精灵的邂逅,马克心中突然产生一道难解的疑问。
虽然获得了力量,但马克却变得无法在日光下生活。当然,精灵完全没对这点做出任何说明,一开始还害他全身受到严重的烧伤。(古夫·林)又格外地爱反抗,实在算不上什么太好的回忆,虽然失去能力很心痛,但仔细想想好像也不是那么坏的事情。
「不过,马克先生做过好多工作呢!」
「是啦,毕竟经历过很多事情……」
马克重整心情,端起托盘。
「趁还没凉之前送过去吧。」
耶露蜜娜已经回到寝室了。马克把料理摆在阳台的桌上之后,耶露蜜娜就像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直盯着瞧。
「虽然不知道是否合您的口味…………」
耶露蜜娜很有气质地用刀叉将餐点送进口中。吃了一口后,很惊讶似地眨了眨眼,接着便一点一点地吃了起来。
「…………………………」
「……………………………………………………」
无言——彻底地无言。
但她并不是无视马克的存在,只是热中于品尝餐点。为了将餐点送进小嘴之中,所以她会切成很小块地一口一口慢慢吃,也因此吃得很慢,但刀叉的动作却从来没有停下。
——这女孩平常到底都吃些什么啊……
马克苦笑地看着耶露蜜娜用餐的模样,她却在这时抬起头来。
「……这是你做的?」
「您品尝过艾霞准备的餐点吗?」
「………………她其实很会保养礼服的。」
——回避问题了啊……
看样子她知道艾霞的料理是什么样的玩意儿。不久后,原本量就不多的餐盘被清得一干二净。
「您满意吗?」
「……不坏。」
「小姐喜欢就好。」
马克带着笑容回应,但不知为何耶露蜜娜却沉下表情。
「怎么了吗?」
「……没事,辛苦了,你可以退下了。」
与其说马克惹她不高兴,倒不如说她是陷入某种自我厌恶的状态。
尽管感到疑惑,但马克还是退出了房间。
午餐过后,马克躲在玄关的暗处,战战兢兢地将手伸到日光照射之处。现在正是休息时间。
昨天已经试过好几次,在打扫途中也好几次持续地暴露在从窗户射人的日光之下。虽然已经确认再也不会因为日光照射而烧伤,但要走到没有屋顶的庭院,还是需要点勇气。
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马克一鼓作气从玄关冲了出去。从高高的蓝天洒下了和煦的阳光。
——不痛…………
再次确认到这一点,马克摇摇晃晃地横渡了庭院。自从成为契约者之后,就算脑子出问题也从未想过来到阳光下。但现在不同,他可以很平常地走在日照之下,也可以很平常地觉得阳光舒适。
之前因为很黑所以没办法看清楚,但现在就可以发现庭院也相当宽广,也许跟一座小型牧场差不多。青翠的草木长得茂盛无比,花坛里头则有各色各样的花朵一齐绽放。
在草地上坐下,发了一下呆,就觉得这种感觉真的很舒适。
这里没有硝烟和血的气味,也没有香烟和汗水的臭味;既没有火车的吵闹声音,也没有煤炭的烟尘。有一位总是会因为芝麻小事大惊小怪的少女,与身为主人的另一名少女,也没有想像中那么糟。
这边好像也有动物居住,只见金雀拼命拍动小小的翅膀从眼前飞过。转头过去看看树林的方向,可以看见琥珀栗鼠三三两两地在大树上奔来奔去。
就在马克发着呆的时候,似乎听见艾霞的愉快笑声传来。
——还不错嘛……
后方的房屋窗户全数敞开,雪白的窗帘有如旗帜般飘扬。窗是马克打开的,笑声也因此才能传出来吧?
白云在蓝天中飘过,悠闲的阳光让人昏昏欲睡时——
「——喂,我到底在搞什么啊!」
马克终于回过神来。到底在和平些什么啊?认真用心地打扫、烹饪是能干什么!
——真是可怕,这也是那份合约的强制力吗?
虽然很明显是马克自己迷失了原本的目的,但他本人却顽固地否定这份事实。
——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暂时得住在这里的话,拿一点行李过来也不是不行啊~~
可是,这里的环境很舒适乃是不争的事实,马克不禁也觉得想稍微住上一段时间。
——不对,这完全是为了让耶露蜜娜大意。没错,是为了要潜伏在她的身边!
也不知到底是在对谁辩解的马克紧握拳头,在心中如此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