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呼吸一次,被咬破的喉咙就会发出诡异的声音。
——一次面对三个人还是太勉强了啊……
契约者很少会一口气聚集到同一个地方。大多数的契约者都不希望自己的能力曝光,所以不会与他人太过亲近。也因此逢魔怎样都想不到四个人里面会有三个契约者在。
——不过总算勉强逃出来了。
逢魔露出满足的笑容,摸了摸膝盖上的刀。因为没能捡回刀鞘,只好用旧布勉强裹住刀身。
逢魔是为了回收这把刀才来到这里的。并不是接受了谁的委托。
——不,要说委托的话应该也算吧?
这把刀本来是祭祀在逢魔所住的村庄。因为某个事件而遗失,逢魔奉命出门寻找。傅说碰触刀的人会遭到报应,所以逢魔觉得自己根本就是接了个苦差,但基本上是奉命寻找,所以也可以算是委托。
逢魔是在被赶出村庄之后没多久成了契约者。理由他自己已经不太记得了。总之在他觉得一切都很难熬、变得自暴自弃的时候,就被精灵(凭黄泉)给看上了。
想起这些事情,逢魔对于这把刀是否真是自己村庄的刀这点,突然有点没自信了。逢魔确认了好几次。刀柄已经崩解,金属刀身暴露在外。刻在上头的刀名是——
——暗乃守夜之——
曾经拥有足以切开大海之力的神圣宝物——以这个大陆的称呼方式来说就是(精灵容器)。但现在只是一把普通的刀。虽然是把好刀,但就是一把刀。
仔细看看,可以在上头发现许多细小的伤痕,刀刃本身甚至已经磨钝了,看起来不像有任何锐利度可言。但很奇妙的是,尽管这把刀充满着被使用的痕迹,却没有发现任何致命的龟裂或扭曲。
——这么说来,那个契约者为什么停手?
一头白发的契约者。在洁诺芭等三人之中,最棘手的就是那个契约者。如果当时对方没有停手,逢魔应该已经被收拾掉了。
但是即便打算回想,也完全想不起来。
逢魔支付的代价就是——认知能力。
并不是眼睛看不见,也不是丧失了动态视力。但逢魔没办法一次认知超过一个以上的东西。像现在他看着刀,如果把心思放在刀名上面,就会忘记刀本身的存在,但看着刀又会忘记刀名。
也就是说,只能认知事物的部分,当然也无法分辨每个人的长相。
但如果像洁诺芭那样夸张地背着棺材,身上打扮又奇特到极点的话就可以分辨。如果能跟方才交手过的白发契约者再见面一次,应该也可以分辨出来。
但另外一个黑衣契约者就不行了。逢魔只认知了「黑」这个要素,却不知道是什么款式的黑色衣服。「穿着黑色衣服的人」满街都是。
所以接受委托的时候,他都会请委托人要穿戴夸张的帽子或缎带之类、看一眼就能留下深刻印象的装饰品。
幸好动态视力本身没出问题,加上契约者大体来说直觉都很准,就算眼睛无法辨别,但还是能对飞来的子弹或刺过来的刀子产生反应;而透明化的能力基本上不易被看穿。因为自己的认知能力遭到剥夺,所以逢魔的能力才可以剥夺他人对自己的认知。
抬头仰望天空,太阳已经开始下山了。从袭击洁诺芭等人到现在已经过了不少时间。这里是离仓库不太远的运河施工现场。
伤口大致已经包扎完毕,目标物也已经入手。明明应该无须留恋了,但他却有种还不能走的感觉。
——为什么呢?我是在等人追上来吗——
洁诺芭和白发契约者都破解了逢魔的能力。被洁诺芭咬破的喉咙虽然也是问题,但伤势最严重的是被那个穿黑衣的契约者弄伤的部分。不但小刀命中肩膀,连整条左手都被折断,真不知道对方到底用上了什么能力。
老实说——交手之后有种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逢魔摸着自己的脸。就算照镜子也无法分辨自己的脸。不,连镜子本身也分辨不了。这样的他当然也不记得自己的脸。或许因为如此,只要一激动,他就会像这样摸着自己的脸。彷佛要确认自己的脸还在一样。
就在他这样等待着的时候——
——闭上眼后听得见吗——
达魔抬头。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未知旋律。即便风势强劲也不被抵销,像陶笛一样的音色。彷佛银啼鸟啁啾的歌声。
——歌声……是摇篮曲吗?
如果侧耳倾听,彷佛能够直接入眠的舒适歌声。
逢魔闭上眼睛沉醉在睡意之中——喀啦——分解的刀柄发出讨厌的声音。想起自己抱着一把刀,连忙把刀往旁边放——
——蠢材。如果那是刀,会损伤刀刃的——
他想起曾经因为类似的事而被人这样凶过。
想不起对方的脸。是怎样的人……不,确实是小孩——应该是女孩子。
——究竟是谁?
逢魔反刍着模糊的记忆。
当时自己年纪应该也不大。小时候,对,那孩子拿着木棒。并不是木刀这种高等货,而是路边的树枝。自己也拿着一样的东西……跟那孩子一起练剑。
少女很美丽。一头黑发总是以梳子梳得柔顺无比。双眼细长如猫。眼眸颜色与其说是黑,其实更像碧绿色,细致的面容跟人偶一样端正,
少女出身神官世家,地位极高,本来不是逢魔可以随便交谈的对象,但逢魔总是趁大人不注意时带少女出来,一起玩耍。
那一天,逢魔一个不小心说漏嘴,说父亲开始指导自己剑术。所以少女要求逢魔陪她一起练剑,逢魔只能不情不愿地答应。
要教导不能走出神社范围的少女剑术当然是笑话一桩。虽然是笑话一桩……但达魔出于自豪之心,把自己学会的一切教给了少女。
少女——根本是个天才。
因为刚学,所以根本无法照着顺序挥剑的少年教得当然很笨拙。能够确实指导的部分只有握剑跟移步的方式。应该只有这两点而已。
然而经过反覆练习之后,少女的剑技又快又锐利,令少年望尘莫及。
——这跟舞蹈的练习很接近对吧?只要不胡乱使力就可以了——
当时的逢魔无法理解,但其实少女比他更努力好几倍。少女的才能建立在对于挥剑方式的理解能力,实际让剑术变得犀利的理由,是因为她孜孜不倦地练习的结果。
逢魔尽管不悦,但还是按照少女的希望,继续当她的练习对象。
——那个女孩现在怎样了呢?
逢魔被赶出来的时候没见她出来送行。自己是因为神圣宝物的报应而被赶出去的,当然不会有人送行吧?但逢魔有种感觉,当时少女已经不在村子里了。
——不在村子里?不见了吗?
回想着模糊的记忆,逢魔希望能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少女是什么时候?
少女身穿白色的衣服跟红色的踩脚裤装。一身巫女打扮。
村里好像执行了某种仪式。大人们扛着圣轿,列队前进。逢魔没在队伍里面,而是在有些距离的位置看着。不知为何非常地不安。
少女可能发现逢魔,从圣轿上面看了过来,并为了安抚逢魔而露出微笑。明明应该更不安的少女还是对逢魔露出微笑,令他更是悲伤。
圣轿队伍就这样进入河口处的洞窟里。村子位在海边,神圣宝物祭祀在洞窟里头。
——咦?所谓的神圣宝物就是这把刀吧?
手中好不容易找回的暗乃守。走向祭祀祭坛的少女。目送的逢魔。
——她为什么去那里?
一定要想起这个。在强迫观念般的冲动驱使之下,逢魔继续搜寻记忆。
过了一天,少女没有回来。打人们绝口不提,神官们在火堆前不断析祷。
过了两天,少女还是没回来,村民不捕鱼也不练剑,只有沉重的静默支配着大家。
过了三天,逢魔终于等不下去了。他躲开大人们的目光,偷偷潜入少女消失的河口洞窟中。
因海风而湿润的洞窟通路比冥府还黑暗。因为点火把会被村民发现,所以只能在黑暗之中摸索前进的逢魔,好不容易来到祭坛处。
火光摇曳的祭坛上,祭祀着一把刀。
没看到少女的影子。
上衣与裤裙就像只有人体消失一样呈现人形掉落在地上。原本可能束缚了某种东西的囚犯用木制脚铐散落在祭坛前方,应该在这里的少女身影却遍寻不着。
逢魔呼唤少女的名字,祭坛深处有某样东西摇晃着。好像感觉到少女存在的逢魔很高兴,一边说「我来接你了」一边寻找少女。
但少女的身影已不复见。
原本美丽的黑发染成雪白,一丝不挂的身体白如雪花。身体像幽灵一样,可以直接透视到她身后的石头。
面对小心翼翼地靠过来的少女,逢魔倒退了一步。眼前可以看到祭祀在村里的神圣宝物。
回过神的时候,逢魔已经握住了刀。
少女只是茫然地抬头看着他,就像眼前发生某种不可置信的事实,理智无法跟上一样……
挥下的刀没有任何手感。
不过,血红飞沫还是溅了回来。
——逢、魔……?
少女的身影与方才交手的白发契约者重叠。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发出惨叫的逢魔清醒过来。好像在不知不觉中打起盹了。
逢魔连这种事情都没发现,他捣着脸,说梦话似地喃喃自语:
「我不信。我、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侰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猛抓着自己,发疯一般这样嘀咕之后,逢魔突然像断了线似地手脚无力。
「我不信……我……我竟然砍了公主?」
在村子里面被尊称为「公主」,受到众人崇敬的少女——剑之巫女——平坂要——自己想要守护的少女。自己砍了那个少女两次吗?
到现在才开始发抖的逢魔,突然听到「沙」一声——踩踏石头的声音。
逢魔抬起脸来,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青年站在眼前。黑色衣服——逢魔观察到这是燕尾服——不知为何,他发现自己可以正常地认知对方的脸和服装。
——怎么回事?
尽管困惑,但逢魔还是起了一股想观察的念头。
青年脸上带着悠哉的微笑,但眼中有着强烈的怒气和杀意。
※
「抱歉。这地方不太好。」
这么说的是一位胸口挂着一条硬币项链的大块头男子。这位名叫罗季的黑帮份子虽然跟阿尔巴不同帮派,但跟马克却因为某种原因而有所交流。
一开始马克本来想在路上找医师进行治疗,但毕竟是在帝诺帮的地盘上闹事,如果就这么做会给医师造成麻烦。所以才跟罗季联络,请他提供贫民窟的这个民房。
「不错了。谢谢你。」
看到马克用情绪非常低落的样子回答,罗季出声为他打气。
「总之,我不会让任何人过来这里。有事的话就联络我……真的不用找医生吗?」
罗季已经准备好马克拜托他的各式各样药品。利用这些药品替要包扎伤口的是洁诺芭,目前正在隔壁的房间进行处理。那女孩不知为何拥有不输给医生的医疗知识。
马克点点头,罗季就离开小屋。马克一行人等于是突然给他添了麻烦,让他必须急忙处理不少事情。
位于贫民窟,又长年空置的这个房子,实在算不上是太干净的地方。马克对于自己带耶露蜜娜到这种地方,以及无法关照到要的情况都感到非常后悔。
——其实多少有发现要的状况不太对劲呀……
回想起来,其实她从早上就怪怪的了。在她打盹流泪时就该发现。因为自己只关注耶露蜜娜的事情,完全没有去设想到要的状况。
——她现在的状态根本就不适合担任护卫……
如果是马克熟悉的要,尽管对方是熟识的人,也不会在那种情况下住手。即使犹豫,也会换成以刀背击打之类的方式。
但她却茫然伫立于敌人之前——然后遭到刺伤。
她是骂克认定比自己还强的契约者。自己可以做到的事情,她也能做到。因为信赖她,而对她太过依赖。
——如果没有洁诺芭在,要就死定了。
让女性受伤,加上现在根本无法替要做些什么,让马克失意到了极点。
「那个……要小姐一定不会有事的。」
或许是因为耐不住沉默,耶露蜜娜尽管不安,还是出声鼓励马克。这本来应该是马克要说给耶露蜜娜听的话。现在却变成耶露蜜娜说出口,让马克只能苦笑以对——
「非常抱歉。这转换心情之旅太糟糕了。」
「我、我……没事。」
——然后,以不安的眼神看向要所在的另一个房间。
这时候马克应该说「洁诺芭的本事的确很好,不用担心要的状况」之类的话。但现在他却没有信心可以这样说。
耶露蜜娜抛出担心的视线……然后想起什么似地发出声音。
「啊……!」
「怎么了吗?」
马克抬起头,耶露蜜娜急忙摇头。
「不、没有,不是这种时候该说的话。」
完全是主人在为自己操心。马克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无奈,但还是摇摇头。
「说出来会好一点。您想到些什么了吗?」
耶露蜜娜困扰地皱起眉头,但还是战战兢兢地小声说:
「我其实稍微记得你的事情。」
「记得……?」
「嗯嗯……一开始并不知道就是执事先生你,但现在我发现了。」
「嗯,是指什么事情呢?」
「刚好是在一个跟这个房间类似的微暗房间内。好像是厨房吧?执事先生在那里,也是像现在这样脸色很难看。」
耶露蜜娜投以试探似的视线。
「执事先生白天总是满脸笑容所以没有发现……但你有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是指在厨房里情绪低落……是吗?
马克探索记忆,马上就想到可能的状况。
哥哥克里斯来访的时候发生过好几次这种状况;不,被要要求购买和服的时候好像也有过类似的情形;或是碰到银行抢案结果所有财产全部化成灰烬的时候好像也有过;在那之前陪伴耶露蜜娜出游来到镇上,花钱如流水的时候似乎也……
可能的状况接二连三出现,马克的脸色愈来愈铁青。
「你、你没事吗?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
马克以干笑回应发出狼狈声音的耶露蜜娜。
「非常抱歉。小姐,因为我想到太多可能性了,所以很难有特定答案。」
这么回答之后,耶露蜜娜惊讶地睁圆眼睛。
「呃,那个,我看你好像很低落,这是常有的事情吗?」
「哈,很不凑巧地……」
马克一副很抱歉的样子这么回答,耶露蜜娜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对、对不起,我不禁……」
看她现在也是拚命忍住笑意般的表情,马克尽管失落,还是勉强挤出力气露出笑容。
「好、好像打起精神来了呢。嗯,要不会有事。怎么可以让她死呢。」
虽然听起来只是打算鼓励耶露蜜娜的口气,但耶露蜜娜的笑意却依旧不减。
喀嚓——在耶露蜜娜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时候,隔壁的房门打开了。
「哎呀,比我想像的还开朗嘛。」
洁诺芭不悦的声音让马克和耶露蜜娜急忙端正姿势。
「没、没什么……要的情况怎么样了?」
洁诺芭拂去手边椅子上的灰尘,态度高傲地坐下。
「你熟悉我的能力吧?其实比起伤势,失血过多的问题更严重。短时间内应该动不了吧。」
「不能输血吗?」
「我是很想。但工具不齐备。」
看样子要实施像样的医疗,至少得拥有诊所程度的设备。
马克发出呻吟,这才想起洁诺芭的状况也不甚安全。
「洁诺芭。你没事吗?」
洁诺芭的吸血冲动强到马克使用了能力才被阻止下来。面对浑身是血的要,很难认为她完全没受到影响。
「刚刚从逢魔身上吸了不少。胃有点撑啊。没办法再喝了。」
因为她的手臂被砍断,若说着是正当的报复也无可厚非,但她可是毫无忌惮地猛吸了逢魔的血啊。
据说人类的胃容量大概有二克丁左右。以洁诺芭的体格来看,顶多只有一点五克丁吧。既然她说有点撑,就代表她已经吸到极限量了吧?
附带一提,据说人类丧失三分之一的血液就会死亡。以量来说大概是二克丁左右。照洁诺芭的说法,血是一种会沾黏在喉咙上面,即便说得再好听也不能算是容易饮用的液体……
马克因为头痛而叹了一口气——随即察觉到某种气息。
※
马克竖起食指,要大家别出声。外头有人的气息。
既然能够避开罗季的耳目,可见来者不是普通人。马克已经在小屋里面张开蜘蛛网般的影子,守株待兔,来者轻轻地推开房门。
「捉住吧,(古夫——)。」
「扫倒吧——(鲁·格)。」
打算捕捉来者的马克在对影子下达命令之前就从椅子上跌了下来。他被眼睛看不见的压力推开了。
抬起头——那里有着马克天敌的身影。
「碍事。」
打从心底觉得很麻烦似地这么说的,是一头红发的厨师。
「瑟莉亚小姐?」
耶露蜜娜发出惊讶的声音,厨师——瑟莉亚恭敬地鞠躬。
「耶露蜜娜小姐,我找您好久了。」
「对、对不起。」
「不。是执事的责任。」
——为什么不用确认就可以算到我头上啊……!
马克心有愤慨,瑟莉亚只是张望着房内。
「要在哪?」
这句话让房内的气氛沉重起来。
「要……在那边的房间睡觉……我让她受伤了。」
瑟莉亚挑眉瞪着马克。别看瑟莉亚这样,她可是很照顾除了马克以外的所有人。马克抱着无论怎样挨骂都无所谓的觉悟承受她的目光……
「那,那个,瑟莉亚小姐。你为什么在这里?」
耶露蜜娜处于关照马克的想法这么问。瑟莉亚想说些什么似地瞪着马克,然后才不悦地回答:
「阿尔巴。很火大。」
他当然火大吧。马克等人让阿尔巴冒着颜面尽失的风险问出有关仓库的情报,却把仓库搞得一塌糊涂。让阿尔巴真的非常没面子。想到这里——
「传话。『仆人让主人暴露在危险之中是怎么回事?无能!』……以上。」
完全重现阿尔巴音色的这句话,让马克张口结舌。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耶露蜜娜丧失记忆。明明只是为了看看她有没有机会想起些什么,甚至只是单纯转换心情而来到镇上,自己却迳自往麻烦事里钻,还因此让要受了重伤。
不管是耶露蜜娜还是要,只要马克多细心点照顾,应该都不会变成这样。马克是耶露蜜娜的执事,并且是他邀请要来到这个洋房工作的。
马克让两个该好好守护的人暴露在危险之中。阿尔巴的「传话」带着毫不留情的锐利度刺进了马克心中。
然后马克突然觉得奇怪。
——阿尔巴是不高兴耶露蜜娜的举动吗……?
错觉吗?总觉得最近阿尔巴面对耶露蜜娜的时候态度不太一样。之前明明在不得已起了纠纷的时候也会很注意不要危害到耶露蜜娜。
——不,只是因为是生意往来对象而抱着尊敬之意,一定是这样!
马克被自责的念头苛责,瑟莉亚则一副对马克没兴趣的样子看着房内的某一点。视线前端有着洁诺芭的身影。
「拜见杰诺瓦兹博士。」
瑟莉亚彬彬有礼地弯腰这么说,洁诺芭大概是出于惊讶而动了动单边眉毛。
「这称呼还真令人怀念呢!」
洁诺芭以高傲的态度回话……马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说……博士?」
「是。神经学权威。」
「神经学……?」
一身打扮足以让人怀疑精神是不是有问题的洁诺芭竟然是神经学学者?不,应该算是医生吧,总之是那么伟大的人吗?
看马克如此愕然,洁诺芭只是厌烦地小声说:
「都过去了。我已经跟医学没有瓜葛。」
她以充满威严的口气这么回答,让马克更加困惑了。
「等、等一下啊。洁诺芭,你到底几岁?」
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的这个少女是神经学博士?要取得博士称号必须花多少时间进行研究啊?马克虽然不清楚,但肯定不是一、两年就可以搞定的吧?
洁诺芭露出傻眼的表情。
「虽然你是我朋友,但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很没礼貌吗?我好歹也算是个淑女……也罢,反正我算是有那方面的才能吧?十岁就获得了博士称号。啊啊,你不用这样跪下拜我。」
马克很想赏这个自我感觉超良好的少女一拳。
「所以呢?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是。请您为耶露蜜娜小姐进行诊疗。」
「我吗?」
洁诺芭瞥了耶露蜜娜一眼。
「丧失记忆……啊。原来如此。确实是我的专业领域呢。」
她似乎从到目前为止的对话之中察觉耶露蜜娜丧失记忆。
没想到治疗的线索近在咫尺,让马克说不出鼯。他以充满期待的眼神看过去,伹耶露蜜娜却不知为何露出害怕的表情。
「我,我……」
耶露蜜娜好像被加诸了不知该如何处理才好的罪名似地脸色发白。在教会表现出的那种充满决心的样子已不复见。
「耶露蜜娜……?」
马克出声,耶露蜜娜颤抖着退后。马克看到她这种类似拒绝的反应之后傻眼,耶露蜜娜发出尴尬的声音:
「啊……不、不是、这样的。」
然后她深深吸一日气调整呼吸,才彷佛要挑战某种事物一般重新坐好。
「对不起……我是很希望想起以前的事情,但……」
——很可怕——就算不说,耶露蜜娜的态度也充分表达出来了。
说来也是。马克知道的耶露蜜娜跟现在的耶露蜜娜差别大得简直判若两人。就是发生过足以让人格产生如此巨大转变的事情。要回想起这种事情,总不可能是开开心心的。
看到她害怕的模样,马克心中感受到一股针扎般的痛楚。
并不是觉得心疼。即便看到这样害怕的耶露蜜娜,马克还是希望,希望耶露蜜娜变回原本的耶露蜜娜。平常明明就像个人偶般面无表情、说话也不带感情,但总是会透过一些小动作表达情绪。尽管马克认为自己应该要支持她,却总是获得她的支持。
马克被这样的耶露蜜娜吸引。想让她那钢铁般面无表情的脸庞露出笑容。在忘记一切的情况下,就算她笑了也不值得高兴。
马克轻轻握起她的手。
「不一定要现在,但我希望你能够回想起来。」
这样想必很自我中心吧?这话想必很残忍吧?那也无所谓。被憎恨了也无所谓。就算不看着自己也无所谓。
只是马克的主人必须是耶露蜜娜才行。那才是马克愿意服侍的耶露蜜娜。就算会伤害她,马克还是想要原本的耶露蜜娜回来。
耶露蜜娜低着头,小声地说:
「我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有种只有自己一个人被欺骗的感觉。」
说到这里,耶露蜜娜像是抓住浮木一般将自己的手叠在马克手上。
「两位带我到镇上……虽然遇到可怕的事情,可是,我首次有了我真的在这里的感觉。这里是我的容身之处。所以,我变得很喜欢要小姐,还有执事先生……马克先生你。」
——变得很喜欢——
耶露蜜娜这话当然是指对亲近的人抱有好感。马克当然也理解这点,但却感觉到自己的脸涨得通红。
——我,我知道啦!根本不可能有女孩子喜欢我……
耶露蜜娜没有察觉马克的心情,轻轻地抬起脸。
「不过我也感觉到同样程度的不协调。我在这里是不对的。这个容身之处不是我自己所拥有的。我必须想起我在这里的理由……」
翠缘眼眸中深深摇曳着契约者的阴影。
「……再给我一点时间。」
耶露蜜娜轻轻放开手,往要所在的隔壁房间走去。
——伤害到她了……
不管装得再有精神,马克也知道她正因为身处的状况所苦。即便如此,马克还是拜托她、希望她能想起来……
目送走往隔壁房间的耶露蜜娜背影离去,马克忧郁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的容身之处就是在你身边啊……
「……你有感情的烦恼?」
被瑟莉亚这么一嘀咕,马克倏地弹开。
「不、不是啦!」
马克从椅子上滑落,全身因为动摇而颤抖。瑟莉亚像是发现好玩到极点的玩具似地勾起嘴角。洁诺芭则是用看戏般的眼神旁观。
「在、在我害要受了重伤的这种时候,怎么可以胡思乱想呢?」
马克急忙这么说,瑟莉亚还是带着微笑,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正室是要?」
虽然是交手过好几次的对象,但要却每每接受马克的请托。因为马克差点被她杀了,所以很清楚她的实力在哪里。某种程度上来说,要是马克在洋房里最信任的人。
自己又是怎样看待要的呢?被瑟莉亚微笑逼问,马克坐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显而易见地自乱阵脚。
看马克这样,瑟莉亚也忘了消遥他,只是张口结舌。然后——
「害羞了。真有趣。」
马克终于认栽地倒地不起。
※
在马克被瑟莉亚持续玩弄了十几分钟后。
或许已经看腻了吧?洁诺芭开口:
「好了,差不多该谈正事了吧?」
「是指诊察耶露蜜娜吧?」
这是方才瑟莉亚的请求。
有关于脑部的医学技术还在发展途中。当然熟悉这个领域的医师并不多见。光看洁诺芭这身跟知性完全背道而驰的打扮,虽然很难相信……
瑟莉亚轻轻点头,往附近的椅子坐下。
「早上多明尼克先生拜托我调查值得信赖的医师。然后我去请阿尔巴君帮忙,在他那里听说了关于契约者的情报。」
看样子瑟莉亚没打算继续消遥马克了,她用正经八百的口气说道:
「照多明尼克先生所说,杰诺瓦兹博士曾在记忆障凝方面发表过著名的论文。」
马克看了看洁诺芭,她才无奈地点点头。
「虽然杰诺瓦兹博士从数年前就失踪,但跟契约者(吸血公主)同名同姓。我只是觉得有可能而进行调查……」
「等一下。为什么你知道洁诺芭的本名?」
契约者非常讨厌自己的能力和经历曝光。因为这些事情曝光很可能会被抓到把柄。当然会想尽办法隐瞒。洁诺芭好歹也会在这方面多加留心的,所以只是调查半天的时间应该查不到才对。
马克这么问,瑟莉亚正打算回答……但却别开了视线。
「机密事项。」
瑟莉亚拥有马克所没有的情报网吗?想到这里——才想起瑟莉亚并不是一个人进行调查。
——是多明尼克先生……?
平常总是带着人畜无害笑容的总管,却可以凭藉一个普通人类的力量压倒契约者。将追杀耶露蜜娜的(传教士)赶出这个国家的也是他。就算有一个、两个有关契约者的情报网应该也不奇怪。
「话说回来,耶露蜜娜小姐现在发生轻微的记忆障碍症状。我想听听杰诺瓦兹博士的意见。」
然后瑟莉亚就从昨天耶露蜜娜昏倒开始,到醒来之后完全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以及人格改变简直判若两人的情形详细说明了一遍。途中马克也补充了一些在镇上察觉到的现象。
「——最近几年,尤其是这一年之内的事情几乎完全不记得了。」
洁诺芭没有特别提问,只是专心地听瑟莉亚与马克的说明。说明完毕之后她也暂时没有反应,过一会儿才无奈地说:
「光从这些情报我无法多说什么,但应该跟撞到头没关系。部份记忆欠缺通常跟脑部异常有关系,但这类情况多半在行为举止上也会发生异常。」
「我觉得她的行为举止变化很大。」
「从我跟她接触的情况来看她相当正常。如果不信可以到有相关设施的医院进行检查。」
「找没有说不信……所以,你怎么判断?」
「耶露蜜娜小姐有没有面对什么压力?」
——有点困——
在昏倒之前这么说的耶露蜜娜看起来有些害怕。马克想到这里,似乎刚好被洁诺芭察觉到他的反应,因而眯细眼睛。
「看样子你心里有数嘛。说来听听。」
「……应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耶露蜜娜……昏倒前的耶露蜜娜有点怪怪的。平常她不太爱睡觉,但那天却说——很困——这样。当时我觉得她看起来有些害怕。」
「是害怕睡觉吗?」
「这点我无法说明。只是我觉得她看起来在害怕。然后……」
老实说,马克很不想谈论这件事情。因为耶露蜜娜应该不太想让别人知道,多明尼克也曾经忠告过马克,别在耶露蜜娜面前谈论相关话题。
但现在可能有必要说。马克下定决心开口:
「耶露蜜娜似乎是在一年前左右从拉其那斯搬到这块大陆。理由听说是因为有亲人在拉其那斯过世了。」
「一年前吗?」
「嗯嗯,所以耶露蜜娜……原本的耶露蜜娜面无表情,跟现在的样子完全不同,是不会显露感情的女孩。按照这样看来,应该是失去亲人之后让她有了巨大的转变,不过……」
「不过?」
「现在的耶露蜜娜就是变成面无表情之前的她。」
马克的这句话让瑟莉亚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见过当时的耶露蜜娜小姐吗?」
马克微微摇头。
没见过。说起来也没有证据能证明那就真的是耶露蜜娜。现在马克都还不禁觉得那或许只是一场梦。但马克确实看到了。
——姊姊!一起到外面玩耍吧——
这么说着两人相视而笑,长得跟耶露蜜娜一样的少女,以及妹妹的回忆。看样子姊姊的身体比耶露蜜娜还孱弱一些。
马克回想到这里,洁诺芭丢出理所当然的疑问:
「一年前的事情,很难跟现在丧失记忆的情况有关联。」
「嗯。这我知道。但是,之前我……总之算是兄弟的人来过,当时我说出了伤害耶露蜜娜的话。」
这件事情跟艾霞和阿尔巴兄妹也有关连。
「所以,我想应该有什么强烈的契机,让耶露蜜娜想起一年前的事情。」
「……原来如此。以前无法面对的事情随着时间经过而想起来,这种情况确实可能发生。」
潆诺芭咀嚼话语的意义般沉默不语。然后想确认似地开口:
「你说她记得有姊姊吧?不过不记得名字。」
应该是听到在阿尔巴的店里的对话吧。马克微微点头。
「那么,可能跟姊姊发生过什么很严重的事情吧?这是我目前的推论。也就是说,在大约一年前的时候,有没有发生类似的情况呢?」
——有。
马克直觉地认为。
以前马克看过的梦境。在那场梦的最后,妹妹被姊姊以——杀人凶手——一词加以责备。可能因为不想回想起这件事情,耶露蜜娜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但是,事情都过了一年,这有点令人介意……
从平常的样子很难想像耶露蜜娜正为这种事情烦恼。既然这样,那这时候才突然想起来,还会感受到足以令人丧失记忆的强大压力吗?
——那么,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原因?
马克毕竟只看到片面,只是其中一部分。在那前后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或许有必要知道一下。
马克陷入沉思之后,瑟莉亚代他回答:
「不清楚。耶露蜜娜小姐失去了亲人。关于姊姊的事情并不清楚,至少在房子里没看过。可能活着的机率——」
「——我认为还在。」
马克打断瑟莉亚的话这么说。这么一来理所当然承受两人注目礼的他,犹豫了一下之后,才死心似地继续说:
「……家里的换洗衣物里面,有出现过耶露蜜娜没穿过的洋装。」
马克的这句话让瑟莉亚抖了一下。
「真的?」
「是。虽然我无意偷看女性的换洗衣物,但我偶尔会撞见艾霞手里捧着类似的东西……」
虽然艾霞会特意选择马克送红茶的时间带等掩人耳目的时候,马克也是因此刻意不说破,但毕竟艾霞每天都这样做,总是多少会发现的。
「房子里有什么秘密场所吗?」
「能推测到的只有玄关大厅地下了吧?不过要是说那间洋房与异次元空间相连,我也不会太惊讶就是了。」
瑟莉亚惊讶地眨了眨眼。
「你都已经发现这么多。就不曾想过要查证吗?」
发现——马克对于瑟莉亚不是说「想到」的用词抱持着疑问。瑟莉亚在来到洋房之前一直待在阿尔巴身边。她很有可能知道阿尔巴所拥有的情报。
——所以多明尼克先生才带瑟莉亚同行吗……
可能是要瑟莉亚不要多嘴,也可能是因为瑟莉亚知道状况,比较容易拜托她。总而言之,发现瑟莉亚知道的比自己还多,让马克心生不悦。不过——
「这当然是因为耶露蜜娜自己不想多说啊?」
马克一副「你怎么问这么理所当然的问题」般的口气回答。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得出了这个结论。
瑟莉亚哑口无言——第一次看到她这种反应——洁诺芭一边笑一边问:
「那么,就是说她的姊姊还活着了?」
「我认为可能性并不低。」
「那么最好找出她姊姊问个清楚。」
听到洁诺芭的结论,马克面带痛苦表情低声说:
「……虽然很不想,但似乎只能这么做了。」
回去之后只能搜索房屋的地下室了吧?纵使马克不太想揭发耶露蜜娜拚命隐藏的真相,但他还是希望她能恢复原状。
——闭上双眼,能够听见吗——
银啼鸟呜叫般的声音响起。
※
耶露蜜娜茫然地看着天花板。受到严重侵蚀的天花板上随处可见黑斑。
只是抬头就可以一举望尽四个角落的房间狭窄得跟置物间没两样。房内只有一个隔板已经破破烂烂的柜子。洁诺芭用过的急救箱被搁在上面。除此之外,还有好几条染成一片红的毛巾。应该是用来擦拭要身上的血迹的吧?
耶露蜜娜无所适从地望着房间,然后叹了口气。
——真没出息。
——我希望能够回想起来——在教会虽然说得冠冕堂皇,一旦知道或许能够治疗,自己却退缩了。
马克应该也傻眼了吧?但随着时间经过,不安的感觉也愈来愈明显。自己的内心似乎不断呐喊着「不要回想起来」。就算再过一段时间,她也觉得自己恐怕还是无法认真面对。
所以逃到这里来了。
在这脏乱的临时病房里面,还有勉强可以算得上床铺的木板床(但以耶露蜜娜来看实在称不上床)。白鬂少女——要正躺在那上面。
耶露蜜娜下意识地握住了要的手。
——对了,之前好像也有过类似的状况。
要跟姊姊有几分神似。或许因为如此,看着要就容易想起姊姊的事情。虽然想起来的尽是姊姊的事情,但也确实让她记起了一些回忆。
——那是……对了,我记得是姊姊因为不舒服而躺着的时候。
姊姊常常不舒服,甚至可以说她身体没问题的情况反而还比较少见。感到寂寞的耶露蜜娜不只一、两次跑进寝室,观察姊姊的睡脸。
想看看姊姊,想听她说「你就是你」。
但相反的,每每见到她都会感到阵阵恐惧。从仆人们的反应看来,她也知道自己不能随便与姊姊见面。不过,这种近似不安的感觉就像疙瘩一样盘据在胸口。没错,这股不安跟姊姊有关。
——是因为一年前发生的事故造成的吗?
事故造成了父母双亡,甚至使自己陷入无法与姊姊见面的状态。仆人们没人开口提及,但总觉得跟那个事件有关。虽说只是单纯的事故,但总觉得其中可能有不愿回想起来的某些情况?
耶露蜜娜为了排遣不安,握着银啼鸟项链,闭上眼睛歌唱。
「——闭上双眼,能够听见吗——」
在狭小的房间里,自己的歌声出乎意料地清晰。
虽然不像姊姊那样严敢,但自己有时也会身体你适,在这种姊姊没事,自己不舒服的难得机会里,姊姊总会在床边唱给自己听。
————的摇篮曲。
「——引领你的众多旋律——」
奇妙的感觉——一边唱,一边有种自己的世界拓展开来的兴奋感。
明明闭着双眼,却可以清楚看见躺在身旁的少女身影。少女身上没有棉被,只盖着一条向罗季借来的毛巾。露出比起惨白更接近铁青的脸色。虽然没有因为痛苦而捉曲着脸,但这样看起来反而更像死人。
「——在水边跃动的湖之音色——」
执事少年带着恍惚的表情站在门外。他的手臂有一道深深裂开的伤口,目前也只是做过紧急包扎的状态,看起来令人非常不忍。
「——风与呢喃的森林歌声——」
感觉好像看到包围这个小小的家、像围篱般的一道影子。那是个绝对不带恶意、守护着房内的一切、温暖而强悍——但具体而言却是影子的奇妙物体。
「——彷佛拥着你的摇篮——」
世界愈来愈开阔。
在房子外面,可以看到夕阳下的街景。刺向火红天空的硕大建筑物群引人注目。每个都很像仓库。其中一个前面聚集着一群表情严肃的男人,里头有许多毁坏的美术品散落于地。
「——侧耳倾听不间断的音调——」
彷佛拦腰截断城镇般开凿的运河施工现场。架设着建设中的大桥,负伤的东洋青年蹲在桥下。
「——夜之帘幕,只是浅睡着——」
待歌声完全静止之后,梦境般的景象也渐渐淡去。
耶露蜜娜怀抱着残留的些许兴奋感觉张开双眼,戴着可爱圆眼镜的脸孔在眼前摇晃。
「马克先生……?等、哇啊?」
张开眼睛后,不知为何执事少年——马克探头望着耶露蜜娜的脸。
大概是耶露蜜娜的尖叫吓到马克了吧?只见他也同样发出尖叫跳了起来。
「你、你你你你你、你在做什么!」
「不、不不不不不、不是这样!我没有任何图谋不轨之意!」
马克推起滑落的圆眼镜,急忙调整姿势。
「正在歌唱的你,有点……该怎么说呢?看起来判若两人……」
「判若两人?」
「不……是我多虑了吧?毕竟没儿过多少次你歌唱的棋檬。」
他一遍搔着脸颊一遍顾左右而言他。
「那个,请问有想起什么吗?」
「咦?喔喔,又是跟姊姊有关的事情就是了。我虽不比姊姊严重,但偶尔还是会因身体不适而卧病在床。每次碰到这种情况,姊姊都会唱摇篮曲给我听。」
「就是刚刚那首歌吗?」
——他听见了啊……!
因为没留意音量,合被听见也是无可厚非,但尽管如此,自己的歌声被他听到还是有点害羞。
在羞耻心的折磨之下,耶露蜜娜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要。
「我很喜欢唱歌,但姊姊唱得比我好。所以我希望唱得跟姊姊一样好而一直模仿她。」
「模仿姊姊吗?」
然后耶露蜜娜死心似地看着马克的脸。
「姊姊总是一直在读书,是个很博学的人——你应该多学学当一位淑女所必须的教养——她总是用这种口气说我……」
她模仿姊姊的口气之后,马克的表情明显地抽搐了。
「怎么了吗?」
马克勉强在依然僵硬的脸上装出一个微笑。
「耶露蜜娜。你想变成姊姊吗?」
「嗯,是啊,比起父亲和多明尼克,姊姊是更棒的人——呀?」
说到一半,马克就突然紧紧抓住耶露蜜娜的手。
「耶露蜜娜。你就是你,不是姊姊。模仿姊姊对你来说不会加分的。」
耶露蜜娜有种马克在否定姊姊的感觉而心里不服气,但见他一脸诚挚的模样,于是暂时没有反驳。
「……马克先生。你是不是知道一些关于姊姊的事情?」
看样子说中了。虽然马克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手却抽动了一下。
「……你知道吧?」
「或许知道吧。」
「……希望你不要欺骗我。」
「非常抱歉。因为我不确定那是不是真相,而且也只看到片段。」
「……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耶露蜜娜以不容装傻的坚定口气询问,马克虽然露出些微害怕的表情,但还是明确地点懒。
「你们之间似乎因为有什么误会而闹翻了。恐怕就是那件事情致使你变成面无表情的人。」
「面无表情……?你说我吗?」
「是的。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我所知道的耶露蜜娜,是个像人偶一般没有表情变化的女孩子。」
——人偶——自己原本到底是怎样的人?是不是这个理由导致自己不愿意去回想起来呢?
马克抛给这样的耶露蜜娜一个激励的笑容。
「尽管如此,你还是变得渐渐会笑了。变得渐渐会跟我们说说关于自己的事情。所以不用担心,我一定会陪伴在你身边。」
这简直就是爱的告白。耶露蜜娜知道自己的脸发红了,急忙别开视线。
同时,另一边的手——躺在旁边的少女的手动了一下。
「啊……要小姐……」
耶露蜜娜不禁说出这个名字,马克慌忙放开手,要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那个……你醒了吗?」
耶露蜜娜这样问,要死心似地微微睁眼。
「……没办法,有人在旁边这样吵吵闹闹的。」
耶露蜜娜确实好几次发出紧张的尖叫。她觉得很抱歉地道歉,要坐起了上半身。
「你还是先别起来比较好——?」
要猛力挥开马克那双打算支撑自己的手。
「要小姐!」
因为挥开的动作过猛,要一个失去平衡,往耶露蜜娜的方向倒过去。耶露蜜娜急忙打算支撑住她——但坐着的她无法做到,结果整个人倒在要的上面。
「对、对不起。」
耶露蜜娜急忙想起身。不知要是想推开耶露蜜娜,还是想撑住她,总之要的手滑了一下。两个少女推挤似地倒在一起,从床铺上滚落——的时候,被某人的手给撑住了。
耶露蜜娜勉强调整好姿势,抬起头,就看到困扰地别开脸的马克的身影。他的脸上不知为何泛着红晕。
「总之,那个……可不可以先请你披一下衣服呢?要。」
听到马克这么说,耶露蜜娜往旁边一看……应该是因为在处理伤口时服装会妨碍工作的缘故,要现在没有穿上衣。尽管缠着绷带,但这样的她跟半裸没两样。要的上衣被脱掉,虽说包着绷带,但几乎是半裸状态。
要一边尖叫一边抓来毛巾。马克维持看着旁边的姿势,脱下燕尾服为她披在肩上。
尴尬的沉默。
「那、那个,我需不需要离开一下?」
耶露蜜娜耐不住沉默这么提议,要不悦地摇了摇头。
「……无所谓。别说这个,让我看看你的手臂。」
可能因为拉扯的关保,耶露蜜娜的手臂上不知不觉出现几道擦伤。伤口还滴着血,有点痛。耶露蜜娜乖乖伸出手,让要轻轻抚摸。
「哎呀……?伤口……」
被要抚摸过之后,刚刚才出现的擦伤彻底消失了。耶露蜜娜发出惊讶的声音,要则哼了一声。
「你平常傻呼呼的就别做多余的事情。我是仆人,你是主人吧?」
看来与其说要不高兴,不如说更像介意。看到她笨拙的态度,耶露蜜娜忍不住噗哧笑了。
「对不起。不过没关系。我比现在的要小姐健康多了。」
这么回答之后,只见要消沉地垂下肩膀。
「要,到底怎么回事?」
马克小心翼翼地问,要则用一对琉璃猫般的双眼瞪了过来。
「……很难堪。我被反咬了一口。」
面对不悦的要,马克面带诚恳的表情蹲下。
「对不起。我没能察觉你的状态不太好。」
「……你还想玩弄我?」
对高傲的要来说,关心似乎是一种侮辱。耶露蜜娜也明白这一点,但马克还是直直地看着她,将自己的手放到要的手上。
「如果你觉得现在还不算太迟,可以说给我听吗?」
要惊讶地抬起脸,然后困扰地别开视线。
——那、那个,我还在这里耶……
耶露蜜娜只能屏气凝神地看着这幅让人看了都害臊的光景。
要依然别过视线,但死心了似地开始述说:
「……我的村庄是个衰退严重的乡下地方。在那里,除了我以外,只有一个小孩子。」
不用想也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好歹是个有点身分地位的人,不可以随意外出玩耍。那家伙常常会带我出去,陪我一起玩耍。」
然后她很怀念似地叹了一口气。
「当时真是一段美好时光。我献身于剑,只要想着怎么祭祀剑就好。甚至觉得属于两人的秘密玩耍时光会永远持续下去。」
——属于两人——秘密时光——不知为何,要说的几个字眼就像杂音一样,在耶露蜜娜的脑中刺痛了一下。
要没发现耶露蜜娜的表情微变,继续说道:
「但村里祭祀的神圣宝物——照这里的说法就是(精灵容器),它失去了力量,而我成了牺牲品。」
——牺牲品……就是活祭品……的意思吗?
这个说泫给耶露蜜娜带来一股强烈的痛楚。
「我在仪式失败之后成为契约者,被人类追杀。当时的梦想已经彻底粉碎。我只剩下一把剑跟特异能力。挥剑,以特殊能力克制特殊能力,猎杀契约者成了我活着的唯一价值。」
——仪式失败——只剩下特异能力——要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强烈的痛楚穿透到耶露蜜娜身上。
——明明就是她的故事,为何我却……?
「但是在你的邀请之下住进那幢洋房后,我却搞不懂了。」
要的眼睛滚出豆大的泪珠。
「那幢洋房太舒适,我有种回到当年的感觉。但是那里不需要剑跟特异能力……我该怎么办才好?我该为了什么而活?」
——太舒适——有种回到当年的感觉——耶露蜜娜的头痛愈演愈烈,同时有股强烈的不协调感。
从醒过来就一直存在,彷佛一切都是假象,自己只是被欺骗了般的不协调感。这股朦胧的感觉好像渐渐成形。
「我……不想再回头了。」
像个孩子一样啜泣的要恳切地说着。
「——我再也不杀人了。不想杀人了。」
一阵刺痛——截至目前为止最强烈的头痛感,窜过了耶露蜜娜的身躯。
终于忍不住的耶露蜜娜向马克投以求救的眼神,马克却正好抱住了要的雪白头部。
「杀人没有任何价值可言。请你别忘记。只要你不想离开,你的家就在这里。」
耶露蜜娜求救似地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原来如此……马克先生喜欢要小姐啊?
光是今天一起相处的时间就可以充分理解。马克虽然嘴巴恶毒但还是很放心、很信赖要,而且比什么都重视她。
跟自己因为是主人而受到重视的感觉不同。
耶露蜜娜站起身子,突然有种眼前一黑的感觉。这下马克也发现了。
「耶露蜜娜?你没事吗?先不要站起来比较好……」
耶露蜜娜伸手制止发出担心声音的马克。他现在该担心的人明明就不是自己……
「我只是想去外面透透气、而已。」
留下好像想说些什么的马克跟要,耶露蜜娜逃跑似地离开房间。
就在她关上房门的时候——
「哎呀……?」
耶露蜜娜终于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