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成女装的男人——克里斯,有著在各方面都引人注目的外表。耶蜜莉欧看著他,内心有一半是错愕。
接著,她察觉了某件事。
「佛尔,你能操纵这个幻影吗?」
佛尔摇摇头。
「是〈阿尔斯·马格纳〉让睡美人希望的世界显现。有人称那为摇篮,耶露蜜娜则将之取名为海市蜃楼洋房。」
海市蜃楼洋房——那是耶露蜜娜与契约者们居住的地方——也是一年前,耶蜜莉欧所消除的景色——耶露蜜娜与耶蜜莉欧共有的梦景色——其真面目,就是覆盖住这里的幻影。
「现在显现的不是睡美人的梦,耶露蜜娜和耶蜜莉欧将摇篮的表里联系起来了。〈阿尔斯·马格纳〉被强烈的记忆牵引。至于现在,显现出的是佛尔的记忆。」
「可、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开始的幻影又是什么?」
耶蜜莉欧并不知道丰年祭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虽然确实是她想看的,但那并非出自耶蜜莉欧脑中的记忆,她也不认为当时要正在回想当时的景色。因为那需要花点时间才回想得起来。
即使如此,佛尔仍摇摇头。
「对〈阿尔斯·马格纳〉来说,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那个本质上是「记忆」,纪录著这世界所有的记忆——
这是过去要曾提过的〈阿尔斯·马格纳〉的真面目。
而耶蜜莉欧,也就是睡美人希望看到的景色,就是丰年祭约夜晚。对〈阿尔斯·马格纳〉而言,只要是耶蜜莉欧所希望的,那就够了。
——不过,〈阿尔斯·马格纳〉已经离开我手中了。
耶蜜莉欧发出呻吟,佛尔望向幻影中的克里斯。
「这是佛尔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那天的记忆。」
彷佛就等著这句话,店内走进一位客人。
「姊姊……?」
出现在那里的,是与耶蜜莉欧长相相同的少女。过去虽文静内向,但仍有过丰富表情的她,现在已成为面无表情的人。
——这就是姊姊平常的样子……?
耶蜜莉欧内心涌现一股罪恶感。姊姊会变成这样,有一部分是耶蜜莉欧造成的,她实在无法认为自己没有责任。
接著,两个身穿燕尾服的男人跟著她走进来。一个是戴著圆眼镜的少年,一个是脸上挂著悠哉笑容的青年,正是马克与多明尼克。
一认出克里斯,马克就发狂似地失控了。看来他们兄弟感情并不太好。
「哎呀,哎呀哎呀,景色又变了……这是你?」
约书亚看著幻影中的少女这么问。不知是否错觉,他看来有些心慌,不过仍立刻用无礼的态度掩饰了这件事。
「我叫耶蜜莉欧。还有,这不是我,是我姊姊。」
「喔,你们长得一模一样,给人的印象却完全不同呢。这位和你不一样,文静有气质——对不起!耶蜜莉欧大小姐也是非常有气质的!」
「……真是个不会看场合说话的家伙。」
追加能力中有一个是炸弹能力,能在掌心里做出一只小鸟,再使其炸裂。一在约书亚面前引爆那个,他就乖乖低头了。
对约书亚投以冷淡一瞥后,耶蜜莉欧摇摇头。如今〈阿尔斯·马格纳〉已不受控制——得赶紧想办法解决现在这个状况才行。
光顾著眺望幻影,她差点忘了现在身处行进中的火车上。因突如其来的混乱四处逃窜的乘客,什么时候掉下列车都不奇怪。
「佛尔,我知道你在找马克的哥哥,可是他在哪里呢?这里是火车上,要拔出克里斯并不容易。」
「这个人就在附近。」
就在附近——似乎是搭乘著相同的列车。
——可是,先别说佛尔,连持有她「容器」的克里斯都刚好搭在同一列车上,会有这种事吗?
佛尔无视讶异的耶蜜莉欧,指著古董店门口说:
「就在这前方。」
耶蜜莉欧只犹豫了一会儿,就决定照佛尔的指示去做。古董店门的位置似乎与车门位置正好吻合,自然地推开了。
门的另一端是热闹的洛克渥尔街道。耶蜜莉欧想起自己曾在这里被人撞得跌了出去的事,不由得有些胆怯。佛尔虽会跟著耶蜜莉欧前进,却不会主动往前走,耶蜜莉欧需要一些勇气才能从这里踏出一步。
耶蜜莉欧冷静下来,随即发现约书亚不见了。原本以为他逃走了,四下一看,看到他还留在古董店内。
「约书亚?你在那里做什么?」
听到耶蜜莉欧的声音,约书亚浑身一颤,接著才收拾起狼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没什么啦,只是看到这个幻影突然拔枪,有点吓到而已。」
定睛一看,画面中马克他们正用枪和银小刀指著一个金发神父。记得神父的名字叫做约翰耶尔。
耶蜜莉欧将视线移回约书亚身上,对他温柔微笑:
「——我最讨厌人家说谎。」
这次,约书亚真的瞪大了眼睛。
〈哈奴·曼〉让耶蜜莉欧看见约书亚的心思,那和他口中说的完全不同。那里有的是怀念与执著、亲昵,以及些许的后悔。各种感情交错在一起,情感的对象却不包含他说的枪和周围的人。
约书亚啧了一声,才不甘愿地解释:
「我爱上一个女人,可是看就知道了吧,我是配不上人家的,对方可是高不可攀。」
没想到会是关于男女情爱之事,耶蜜莉欧的眼神既是好奇又是尴尬。
「那、那后来怎么样了?」
……只剩下好奇了。
「我不是说了吗?对方高不可攀,很快就被禁止往来了。」
接著,他才露出些许满足的笑容。
「不过,这次工作结束后应该就能见到她……走到这一步,花了七年的时间。多少令人有些感伤。」
说著,绚书亚转向幻影中的姊姊耶露蜜娜,表情透露出怀念与难以言喻的悲伤。
姊姊——贵族装扮的女孩,似乎令他想起往事。不过,他似乎没有要说明的意思。耶蜜莉欧拉起裙襬,对他低头行礼:
「问了让你难以启齿的事,真的很抱歉。」
见她直率地道歉,约书亚显得很惊讶,接著又紧张地挪开视线。
「我们不是说好,在脱离这里之前要合作吗?」
眼前是条遍布尘埃的街道,街上充满熙熙攘攘的人群。然而,事实上这里却是火车之中,只能靠摸索墙壁确认通路前进。
——可是,怎么会这么摇晃呢?
幻影完全没有摇晃的迹象,晃的是耶蜜莉欧脚踩的地面,也就是现实世界中的火车地板。摇晃得几乎连站著都有困难。在考虑幻影的事之前,首先得克服难以前进的问题。
当然,在这么摇晃的状况下,要分心注意幻影中的行人更是困难,每次差点被行人擦撞时,都是约书亚帮耶蜜莉欧推开对方的。无论他是小偷还是绑架犯,比起耶蜜莉欧,他的注意力要集中多了。
就这样缓缓前进了十几分钟,耶蜜莉欧也不禁皱眉了。
「到处都没看到要小姐。」
「你说刚才那个女人吗?她逃了吧?在这种状况下为求保身,会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不可能。」
耶蜜莉欧想也不想地回答,要不可能丢下自己和姊姊的身体逃走。再说,以她这种程度的契约者,约书亚也无法轻易甩掉她。一定是被卷入其他麻烦事了。
听耶蜜莉欧强硬地这么一说,约书亚又畏缩地往后退。接著,他带著不满的口气说:
「哼,在这种地方走散,要再会合很难吧?」
「……你难道没有一点责任感吗?」
耶蜜莉欧发出责难,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就算没有这些事,要小姐看起来都已经像有心事了……
问起姊姊的事情时,要做出语带保留的回答。而且,那对她来说似乎成为相当大的压力。耶蜜莉欧想起那么坚强的要泫然欲泣的表情。
——姊姊发生了什么事?
和自己用了姊姊的身体有关吗?还是和姊姊的未婚夫——威尔海姆枢机主教有关呢?
要很强,她的实力在洋房的契约者之间是数一数二的。过去,耶蜜莉欧曾胜过要,但那是因为要无法对耶蜜莉欧拔刀相向,加上在〈阿尔斯·马格纳〉的防卫能力下无法使用能力,站在不利立场的缘故。
如果要和耶蜜莉欧不是主仆关系,只是普通的敌对状态,情况必然又将不同。
这样的要,内心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孩。
——那是很难的吧,也、也就是说……交、交往……那种事——
她只是个像不到十五岁的青少年般,说著这种清纯话语的普通女孩。
耶蜜莉欧受到太多人事物守护,和守护姊姊的一样多。然而,要却没有任何支撑。唯一且给她最大支持的马克,又不在这里。
——我不希望再发生姊姊那时的事……
过去,耶蜜莉欧未曾察觉姊姊内心的孤独,所以姊姊才会变成现在那面无表情的样子。要和姊姊有相似之处,耶蜜莉欧不希望她重蹈姊姊的覆辙。
「耶蜜莉欧,你在哭吗?」
耶蜜莉欧回过神来,才发现佛尔正仰头望著自己。
她急忙擦乾眼泪,想要努力露出笑脸,却失败了。于是,她只好放弃地回答:
「刚才,姊姊不是像人偶一样面无表情吗?那并不是因为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平常就是这样的……姊姊会变成那样,都是我害的……」
耶蜜莉欧忍著眼泪这么一说,约书亚便哼了一声。
「虽然我只从委托概要中得知你们的事,瞭解得并不多,可是,别以为光凭你一个人能改变什么。」
「……就算是这样,那时能对姊姊伸出援手的人也应该只有我。」
耶蜜莉欧难过地说道,约书亚却一脸意外地回头问:
「难道她被监禁了吗?」
「差不多……可以这么说。」
病弱的姊姊,从小就很少下床,也无法逃离父亲。离她最近的人就是耶蜜莉欧了。可是,耶蜜莉欧却无法理解姊姊的孤独。
姊姊不恨耶蜜莉欧,然而,那仍不是轻易就能看开的问题。
约书亚沉默了好一阵子,似乎在苦恼著什么,最后才说:「那没什么啦。」
「反正,现在她已经逃出牢笼了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
「那就表示一定有人对她伸出援手了嘛。剩下的,只要她能意志坚定地抓住那只手就好。你不必再为这件事想这么多了。」
耶蜜莉欧还以为他是在讥讽自己无能,正想破口大骂时却突然惊觉——
「你该不会……是在鼓励我吧?」
「才不是呢!」
像是把气都出在幻影行人身上般,约书亚一边撞碎好几个人,一边自顾自地往前走。
耶蜜莉欧微微一笑,这次,轮到佛尔上前握住她的手。
「没事的,耶露蜜娜不是可怜的孩子。」
随著这句话,世界如玻璃般碎成片片。
※
「……剪头发了啊。」
早晨,阳光照进阳台。在排放杯子的马克身边如此低喃的,是他的主人耶露蜜娜。
耶露蜜娜有著一头夜月般金发与翠玉色的眼瞳,宛如玻璃工艺品的纤细四肢,娃娃似的五官,难得露出窥探的表情望向这边。今天,她穿著深紫色的洋装。
另一方面,马克则一如往常穿著燕尾服,戴著圆眼镜。和平常不同的是,深咖啡色的头发剪短了,显得清爽俐落许多。
马克来到这栋洋房是三个月前的事。这段期间,他虽然都有定期修剪头发,发量却增加了。再这样下去就会变得很迈遢,所以马克将整体头发打薄;他的发型本身明明没什么改变,还是被眼尖的耶露蜜娜看出来了。
马克内心虽然有些惊讶,还是苦笑著恭敬弯腰:
「是啊,因为有点碍事。」
「……城里有人能帮忙整理吗?」
「你是说理发?我是自己剪的。」
耶露蜜娜用力眨眼。
「……你自己剪的?」
「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
理发师这个职业虽然从古至今存在已久,福罗雅堤那却没有与发型相关的法律。因此,收入不丰的庶民,根本不会考虑上理发院理发。
拉其那斯与曲都则有针对发型制定的法律。虽然国民有理发需求,费用变动也不大,但是在这个国家,只有有钱人才会上理发院,费用也偏高。一般庶民则对理发院敬而远之。
「耶露蜜娜,你应该会请理发师帮你剪头发吧?」
耶露蜜娜轻轻点头。
「……定期会有理容专家到洋房里来。」
似乎是定期将理发师请到家中的样子。
「既然是耶露蜜娜请来的理容师,和一般的理发师一定很不一样吧?」
「……不知道。本来是为了父亲修胡而请来的理容师,我没有指定过什么,所以也不清楚。」
她还是老样子,身为上流阶级的千金,对自己的外表却没什么兴趣。
马克一苦笑,耶露蜜娜就用翠玉色的眼睛望过来。和平时面无表情的眼神不同,似乎想说什么。
「怎么了吗?」
「……头发感觉愈来愈重了,帮我剪头发。」
「您要剪头发吗?我个人觉得继续留长比较好……?」
耶露蜜娜想剪头发不是问题,可是,这么漂亮的一头金发,留长多好呢——然而,她望向马克的眼神中浮现期待。
马克脸上的微笑僵住了一会儿。
「该不会是……要我剪吧?」
耶露蜜娜毫不犹豫地点头。
马克的头发的确是自己剪的,但那只是把用发胶整理不了的碍事部分剪掉而已,根本没有任何修剪技术可言。更别说是为上流阶级的千金剪头发了。
「请等一下,我没有那么好的技术,也不能随意碰耶露蜜娜的头发啊。」
「……可是,我看你的头发就修剪得很整齐。」
「这只是用发胶梳拢而已,谁都办得到。」
「……我只要这样就够了。」
不知为何,她的语尾小声得几乎听不见。然而,耶露蜜娜实在是不够重视外表,这著实是个问题。
马克推高圆眼镜,并拢脚跟,抬头挺胸。
「小姐。小姐是法连舒坦因家的当家,如果不重视自己的服装仪容,这种随便的态度是很令人困扰的。」
马克正气凛然地这么一说,耶露蜜娜不知为何低下头,露出受伤的表情。
「……我没有……随便……」
声音里透露出一股说不上是责难或是喟叹的情绪。
虽然察觉自己可能说了很过分的话,马克还是尽力维持坚定的态度。
「如果您想理发,我来为您安排比我技巧更高明的师傅。」
「……这样啊。」
收到的完全是反效果,耶露蜜娜的声音愈发消沉。
后来,不管马克怎么说,耶露蜜娜的表情——本来就缺乏变化的表情——始终没有变得开朗起来。
※
「理发?」
在地下室厨房,马克小声对要说了什么。早晨的忙碌时间,厨师瑟莉亚的脾气向来不好,要是太吵闹准会有苦头吃。待在角落极力轻声细语是必备常识。
从发根到睫毛都是纯白色,令人联想到琉璃猫的细长双眸中有著偏绿的黑色眼珠。身著浅咖啡色的衬衫与群青色的裙子,还有白色围裙的要,是这洋房里的裁缝师。
「对,其实——」
关于刀类的运用,没有人比要更高明。再说,她也是花样年华的女孩,既然能把一头纯白色的头发打理得这么美丽,理发对她来说定非难事。
马克满怀期待地将刚才的对话告诉她后,要却显得很困扰地回答:
「我从来没打理过头发,就算叫我理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啊。」
「……什么?」
在阳光照射下散发七彩光泽的白发,带著适度的透明感,一看就是经过保养的,她在说什么啊?
马克一发出愚蠢的惊呼,立刻换来要责难的眼光。
「你……你应该知道我在来这里之前根本触摸不到物体吧?头发是为了织出符咒而有必要留长的东西,顶多只会用梳子梳罢了。」
「咦?光、光是这样就能拥有这么美丽的头发吗?」
马克衰情认真地这么一说,要的脸色就红得如红甘实一般。自己又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放、放著不管就这样了,我、我又没做什么额外的努力。」
果然天生丽质是存在于世上的啊。
——以要的情况来说,应该说是「天然的最好」吧。
尽管知道自己优柔寡断,面对要这么美丽的女孩,马克也不可能不怀任何感情。即使不能表达好感,至少也想待在她身边。
马克满足地点点头,要又像自豪于裁缝而努力刺绣似地这么说:
「说、说到我做的努力,就是去钻研该怎么挥刀,才能在对刀负担最小的状况下发挥最大的斩击能力……」
——看来是找错商量对象了……
马克发出疲惫的叹气声,身边另一个仆人露出沉醉的表情说:
「你实在太美了,挥舞刀刃时的身影固然绝美,要是能穿上一身黑衣一定更美。」
说这番话的,是从洋装到围裙到发饰全都一片漆黑的少女。脸上一半戴著舞会面具,另一半化著有泪滴的诡异妆容。她是医生兼园丁助手洁诺芭。
一看到洁诺芭在场,要就往马克身后躲。洁诺芭向来对同为女性的要展开热烈追求,这对要而言似乎是难以接受的现实。
虽然她躲在马克身后的模样也非常可爱,但从刚才的言行举止即可得知,要是再继续逼她,要就会用刀来解决问题了。
无奈之余,马克只得一边将要藏在背后一边问:
「洁诺芭,你的头发都是怎么处理的?」
「我自己剪啊,每次使用能力头发都会长长,还要特地去找同为『契约者』的理发师也太麻烦了。」
洁诺芭的能力是使血液产生异变,藉此提高体能。看来,这种能力对毛发的生长也会产生影响。
洁诺芭有人类恐惧症,无法与契约者之外的人好好相处。不过,凡事果然都需要尝试。别看她这样,只要不化妆也算是个芙女,一定也会根据自己的美感——虽说马克无法理解她的美感——打理服装仪容。把耶露蜜娜的头发交给她,想必没有问题。
「既然如此,可以请你帮耶露蜜娜打理头发吗?」
才这么一拜托,洁诺芭就不知为何怯懦地退了几步。
「……嗯?你怎么了吗?」
「呼……我不敢相信这是你会说的话。帮忙更衣就算了,像剪头发这么可怕的事,你觉得我做得到吗?」
「会可怕吗……?」
洁诺芭躲在桌子底下,全身不住地发抖。
「当然可怕啊,耶露蜜娜小姐并不是契约者。」
马克恍然大悟地抱著头。
洁诺芭有人类恐惧症,面对普通人类时,如果不把自己关在棺材里就无法和别人对话。但是她似乎不排斥契约者,因此耶露蜜娜和多明尼克这类身上有契约者「味道」的人则属于例外。没想到,并不是完全不抗拒啊。
要和洁诺芭都不行。这么一来,除了上街之外没别的办法了吧?
思考到这里时,厨房的门发出叽咿声,打了开来。
「咦?马克先生,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啊?」
开门的是娇小的少女和高个子青年……应该说是看似青年实则年龄不详的男人。
少女有著大陆原住民特有的褐色肌肤与琥珀色眼睛,身上穿著群青色洋装和纯白围裙与头饰。从她一头乱翘的自然鬈发看来,很难想像她对头发做了什么打理。
男人穿著燕尾服,服装仪容打理得近乎完美,却不知怎地散发一股慵懒悠哉的氛围。
这两人是侍女艾霞与总管多明尼克。由于没有隐瞒的必要,马克也将关于理发的事告诉了他们。艾霞感慨地叹著气说:
「唉……说起来,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四个月了。」
「从那之后?」
马克歪著头问,多明尼克难得露出困扰的表情回答:
「嗯,我想大家都知道了,耶露蜜娜小姐原本和耶蜜莉欧小姐一样留著一头长发……可是,当她决定召集契约者时,就二话不说地把那头长发剪掉了。」
「连想阻止都来不及……」
多明尼克和艾霞都深深噗了一口气。在马克来这栋洋房前,耶露蜜娜便是由他们服侍,两人都陪伴耶露蜜娜很长的时间,自然也看过不少难过的场面。
一边听他们说著这些,马克一边想起了别的事。
——这样啊……耶露蜜娜原本留著长发啊……
自己似乎特别受长发吸引。马克的感想是,真想认识当时的耶露蜜娜。
当马克正在胡思乱想时,多明尼克认同似地点头。
「不管今后是要留长还是剪短,四个月都没剪的头发确实是厚重了些,也应该打理一下比较好。马克,今天家里的工作你不用做没关系,能不能去找个优秀的理发师来呢?」
「明白了,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
嘴上如此回答,马克心中却莫名出现某种类似不安的感觉。
——这样真的好吗?
或许是察觉马克的心思,要望向马克的眼神欲言又止,站在走廊角落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偷瞄人的小猫。
「唔、唔呵,你、你也认为头发应该打理比较好吗?」
「是啊,头发当然是愈乾净漂亮愈好不是吗?对女性来说,头发也很重要。」
马克这么一回答,要就一脸慌张地端正姿势说道:
「真、真是没办法,那我也跟你去吧。」
「……为什么呢?」
要毫无脉络的答腔,令马克疑惑地歪了歪头。要忿忿然地眯起琉璃猫也似的双眸。
「笨、笨蛋。身为男人的你,怎么分辨得出打理女人头发的理发师好坏?」
「可是说这种话的你还不是……不,当我没说。」
总觉得再讲下去铁定会被揍,马克赶紧把话吞回去。
「等一下,如果要上街,你可以顺便去另一间店吗?」
不知何时从桌底下爬出来的洁诺芭说。
「是什么店呢?」
「普通的金属器材行,我送了棺材去修,但一直没时间去取——」
「——我拒绝。」
不用听到最后,马克当场拒绝。
「我觉得,你这个人的缺陷就是少了『人情』。」
「你在说什么呀。谁抱得动那么重的东西?就算不管重量,我也不想带著那么可疑的东西在路上走。你不会拜托店家寄回来吗?」
有人类恐惧症的洁诺芭当然无法好好上街或是到店家去。虽然不是不明白她的苦衷,不过办不到的事就是办不到。
「你说这话就不对了,我不知道这栋洋房的地址啊。」
这里是海市蜃楼洋房,未经许可的人连看都看不到,更别说让外人踏进来。除了耶露蜜娜的交易对象之外,知道这里地址的人非常少。也难怪刚受雇用的洁诺芭不知道。
「喔,这么说来,从上次登广告之后,这里的住址就没有再告诉过别人了。是否该去镇上申请这里的住址登录呢?」
「原来如此,既是这样那也没办法,陪你去拿倒是没有关系,你就跟我们一起来吧。」
马克才刚这么一说,不知为何要就露出被人甩开般的表情瞪大双眼,接著——
「呜啊——!」
她用力踩了马克一脚。
「你这根大木头……」
马克眼眶泛泪,洁诺芭走近要身边。
「上街虽然可怕,不过有你在身边我就能忍耐了!」
「少啰唆,白痴!不准再靠近我,说到底,为何非得陪你去拿你的棺材不可啊!」
「别这么说嘛,破坏我棺材的人可是你呀。害我的身体变成这样,你要负起责任。」
「你那种不敢见人的毛病是原本就有的吧,别说那么下流的话!」
就这样,马克带著要和洁诺芭一起上街。
「——啊、那个……我会绑发髻,也懂一点理发耶?」
谁都没有发现,坐在厨房角落的随从逢魔,正鼓起勇气如此喃喃低语。可怜的是,在要和洁诺芭的争吵声中,没有任何人听见他的声音。
※
若是没有棺材,洁诺芭连走路都没办法好好走,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先去金属器材行。
「话说酬来,真有店家愿意收下这么古怪的东西啊。」
「没什么,因为对方是和我志同道合的人,很爽快地就收下了。」
和洁诺芭志同道合,一定又是个疯狂的黑色信徒吧。也有可能是个同性恋者。
洁诺芭一边聊天,一边如背后灵般贴著要的背后走。不晓得是因为要知道她有人类恐惧症,还是对破坏了棺材的事有责任感,总之现在就随她去了。
就这样,三人抵达一条位于城南的大马路。马克不常来这个制造业及工厂林立的地区,带著女人来这里也像走错地方。
目的地的店铺是一个修理机械的工厂,到处散落著螺栓和金属片。马克一边心想「这里打扫起来一定很累人」,一边推开建筑物的门——然后立刻关上门。
「这、这是怎么回事?」
门关上后,马克像是要崩溃痛哭一般蹲坐在地上。到底是搞错了什么,竟让他看见这么可怕的东西,多么希望自己看到的只是幻觉。
即使有股想当场消失的冲动,为了回避最糟的事态,马克还是开口了:
「……看来,这里已经破产了。」
「看不出来啊……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马克才刚要开口制止,要已带著警戒的表情走进建筑内。
「咦?好久不见啊,要小姐,还有洁诺芭小姐。」
门推开后,里面飘著一股甜腻的香水味。
在那里的,只有一头法式卷发,身穿大红洋装的女人……是看起来像女人的克里斯。外表虽是个美丽的淑女,他却是个真真正正的男子汉。
「什么嘛,是你啊,马克的哥哥——」
「不——————!」
马克终于像少女一样发出悲凄的声音哭起来,克里斯的存在对他而言太过沉重。
「叫什么,吵死了,男人就算哭泣也不可爱好吗?」
「呜呜——!闭嘴,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你不是回去了吗?」
马克擦著眼泪,悲痛地吶喊。前阵子艾霞生日时,因为耶露蜜娜请他帮忙,所以克里斯也参加了庆生会。但是结束后他应该直接回去了啊,为什么还在这里?
「因为,洁诺芭小姐请我帮忙修棺材啊。」
看著答得不痛不痒的克里斯,马克有种眼镜镜片裂开了的错觉。
——都是这女人害的吗……!
马克脸上挂著抽搐的笑容,憎恨地回过头,洁诺芭急忙躲进金属废弃物堆成的小山后方。
「呼……因为他是你哥哥,我才信任他啊。最重要的是那明为男儿身却愿意扮成女人的心意,使我敬佩不已。为了要小姐,我也愿意扮成男——唔唔?」
要把滚落地面的水管丢在洁诺芭身上。
原来是前几天克里斯到洋房时,正好有机会和洁诺芭聊上几句,就是那时拜托了他修理棺材的事。知道今天要来取,他还特地来迎接。仔细一看,建筑物后方几个看似员工的男人正用怀疑的视线望著这里。
不久,克里斯从后面搬出放在台车上的棺材。这副钢铁制造的棺材,对洁诺芭一个人来说实在太大了。
「真美的棺材哪。」
「你懂吗?你真是识货。」
洁诺芭无视一旁唉声叹气的马克,打开棺盖开始检查内部。
这副棺材之所以如此巨大,是因为内部隐藏了许多武器的缘故。包括洁诺芭平时爱用的十字架形流星锤,虽然被要破坏了,也在这里完全修复。不,应该是重新打造的吧。
马克呆呆地看著棺材,要则不知为何饶富兴味地伸手触摸克里斯的头发。
「哎呀,要小姐也对这种发型有兴趣吗?」
「不、不是这样的。是、是耶露蜜娜说想剪头发,我在想,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这样啊——去死吧,马克!」
不知为何,克里斯从裙子里拿出手枪,毫不犹豫地对马克发射。
砰!砰!砰!——接连三声枪响。因为闪躲实在太麻烦,马克便发动了脚下的影子。
马克的能力是「影子」,他能操纵自己的影子并捕捉或破坏他人的影子。射击的子弹在击中马克前便静止于半空中。
马克推高滑落的圆眼镜,用厌烦的声音说:
「你干嘛突然这样。」
「女孩子想剪头发只会有一个原因。让耶露蜜娜哭泣的男人没有活著的价值。」
「我、我又没有让她哭了。她只是单纯因为头发长长了,所以才说想剪头发而已。」
虽然没有让她哭,但让她郁郁寡欢却是事实。马克难掩内心的动摇,如此辩解。
「哼……耶露蜜娜要剪头发是吗?那么,你知道哪里有理发师吗?」
「我、我就是出来找理发师的啊。」
马克这么一说,依然抓著克里斯头发的要问:
「你的头发是如何整理的呢?」
「拜托我认识的理发师打理的啊……要不要帮你们介绍?」
不知为何,要眼神发亮。
「可以吗?那就拜托你了。」
「给我等一下,那里应该不会离洋房太远吧?」
「喔,这点不用担心,是住在这城里的人。只是……」
「只是?」
「那家伙最近遇到了低潮,你们能不能帮帮他呢?」
既然是「家伙」,就表示这位理发师是男性吧。克里斯竟然会担心起别的男性,这真是匪夷所思……甚至觉得有点恶心。可是,马克又没有认识其他理发师。
「没办法,那就请你帮忙介绍那位理发师吧。」
理发师的问题似乎已经解决了。然而马克却不觉得高兴,反而怀抱起一股罪恶感。
「你怎么了?」
不知何时,克里斯已经离开了建筑物。马克若无其事地摇摇头说:
「没什么,只是在想点事情。」
——这心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克歪著头,追上克里斯的脚步。
※
「没想到是这么正常的房子呢。」
克里斯带他们去的,是一栋水泥造的大型建筑物。上下两层楼,二楼看不出里面有什么,一楼则是一间理发院。
马克并非对理发师抱有偏见,只是没想到克里斯认识的人之中也会有正常人。
「是啊,我一直说该把这里改建得更有个性。」
——喔,不该说克里斯认识的人都不正常,而是只要和他来往之后都会变得不正常吧?
果然,只要和这个男人扯上关系,大家都会陷入不幸。马克在内心献上同情之意,克里斯则把手放在门把上打算开门。
「看起来很像关著耶?」
「他一直都把自己关在这里面。」
马克不解地歪了歪头。
「……真奇怪,对方并非女性吧?你为什么会为一个男人著想到这个地步?」
为了女性,再不可能的事也要变可能,至于男性则顶多只拿来利用。这就是克里斯。
克里斯无奈地叹口气。
「他……他叫费加洛,是个被称为具有神之手的天才理发师。他之所以会陷入低潮,都是我害的。不管怎么说,我也有责任。再说,过去一直都是他在照顾我。」
看来又是个和克里斯扯上关系而陷入不幸的人,马克开始怀抱起使命感了。
钢铁棺材过不了门,一脸不甘愿的洁诺芭也只能放下棺材,和马克等人一起入内。
建筑物径摆满了无数张椅子,不是便宜的长椅凳,而是靠背能改变角度的高级货。
地板和架子都打扫得很乾净,看得出这里并非闲置。只是现在因为理发师遇到低潮而暂时停业,应该也不是员工来打扫的吧。从这里即可看出理发师的职业精神。
正当马克观察著室内时,克里斯高声大喊:
「费加洛,你在吗?是我啊,克丽丝汀娜。」
听到「克丽丝汀娜」这个名字,马克就一阵胃痛。回应克里斯叫声的,是从二楼传来的微弱声音。
「我在二楼,上来吧。」
是个听来意外年轻的声音,或许应该用稚嫩来形容。大概是因为心情沮丧的关系,那声音听起来惊人地软弱。
克里斯径自走入店内后方,踏上阶梯。马克也对要和洁诺芭点点头,跟在他身后。
通往二楼的阶梯是木制的,和法连舒坦因家的楼梯比起来并不逊色。水泥建筑内竟有这么上等的阶梯,不免令人有种不协调感。就这样上到了二楼。
二楼没有墙壁隔间,形成一间大房间。
看到这一幕时,马克心想——
果然,还是找错人了。
房中装饰著丘比特花。丘比特花是一种由多重花瓣组成的美丽花朵,象徵爱与热情。
有的是花束,也有插在花瓶里的。仔细一看,甚至有直接种在花盆里的花。颜色大多是红色,其他还有白、紫、黄与黑色等。丘比特花没有蓝色,除此之外几乎什么颜色都有。
整间房间,就这样塞满了丘比特花。
这是令人稍嫌难以理解的光景,这间房间的大小和法连舒坦因家的玄关大厅差不多……不,还要更宽敞,然而所有脚下能站的地方都铺满丘比特花。
最为异常的是,在这座丘比特花园正中央,抱住竖起的单膝,坐在椅子上的青年。
他的五官俊俏得如同王子一般,穿著如裤袜般紧贴著身体的紧身长裤。相对地,豪华的衬衫衣领与袖子则装饰了大量蕾丝花边。青年一只手抚弄著一朵红色压比特花,另一只手撩起漂亮的金发,发出佣懒的叹息。室内完全没有任何家具。
「这是什么鬼地方……」
要在马克身边发出惊呼,接在她身后上楼的洁诺芭则倒抽了一口气。
「好美!走的虽是与我不同的道路,但我很能理解这种美。」
既然洁诺芭能理解,就表示这两人是同类吧。那个名叫费加洛的青年,扬起忧郁的眼神。
「你……你们是?」
「我弟弟,还有他的朋友和恋人。」
「你、你你你——你说什么啊。」
「你、你你你——你说什么呢!」
同时发出惊叫的是马克和要,身边的洁诺芭则羞赧地发出喟叹:
「你太夸大其词了,真伤脑筋,我和要小姐还没有肌肤之亲——呜哇啊啊啊啊啊?」
要毫不留情地把洁诺芭从楼梯上踢下去。跌到楼下的洁诺芭的哀号声,响遍了整栋建筑。
费加洛望著这一幕,又若无其事地将眼神转回克里斯身上,意外地颇有风范。
「然后呢?找我什么事?」
「嗯,希望你能帮一个女孩剪头发。」
克里斯的话,令费加洛又露出慵懒的表情,叹了口气:
「你应该知道我已经无法拿剪刀了吧?」
「可是,你自己应该也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吧?」
「……再给我一点时间。现在只要一看到剪刀,我的手就会发抖……我害怕,怕自己是否又会做出那种事。」
他的低潮似乎是比想像中还严重的事态。马克和要面面相觑——洁诺芭似乎躺在地上,没有要爬上来的意思——然后一同点头。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否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呢?」
马克的疑问,让费加洛自嘲地笑了起来。
「别看我这样,周遭的人都称我是天才,把我捧得高高的。所以,或许让我因此而傲慢了吧。会有今天的下场都是自作自受,你们不必同情我。」
马克并拢脚跟,端正姿势,用坚定的口气说:
「我现在正在为小姐找寻理发师,听说你的功力足可符合我们的期待。只要小姐需要,我就有义务帮助你重拾剪刀。」
费加洛这时才第一次把目光停留在马克身上,表情略显惊讶。接著又是轻声叹息。
「那正好是在为克里斯先生剪头发时发生的事……为了追求完美,我们用的剪刀一定要又利又快。一把钝了的剪刀,别说无法随心所欲地剪出想要的造型,还会为顾客带来痛苦与不愉快的感觉。所以,理发师的一天就从研磨剪刀开始。」
「名刀若不磨利也会生锈枯朽。」
一提到和刀刃有关的话题,要就展现了深刻的同理心。既然如此,还真希望她把同理心展现在顾客身上。
马克疲累地叹了一口气,这已经不知道是今天的第几声了。费加洛的手开始颤抖。
「没错,剪刀必须锋利到光是用手去碰就会割伤的程度。这我当然明白,然而,我的心却被傲慢蒙蔽而忘了这回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马克瞥了克里斯一眼,只见他一脸沉痛地摇摇头。
「……发生了什么事?」
费加洛露出向神告解般的表情低声说:
「……在进行拋物杂耍的时候,我把应该剪的头发卷进去了。」
马克和要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脸上写著问号。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冒出一个和理发毫无关系的单字……
见两人一脸困惑,克里斯用沉痛的声音解说:
「费加洛之所以令许多人为之心醉,除了他的理发技术之外,他耍弄剪刀的特技更是宛如艺术。他啊,会一边剪发一边耍拋物杂技。」
「……用剪刀吗?」
「对,用剪刀。除了剪刀之外也会拋接梳子,非常值得一看。他一次也不会只用一把剪刀。」
「这又是……」
「只能说是自作自受了……」
马克和要发出无奈的叹息,费加洛痛哭失声。
「是啊,全部都是我得意忘形招来的灾祸,所以,不要再管我了!」
既然他本人都这么说了,那就放过他吧。马克贴心地这么想,转身就要离开时,却被抓住后领。
「你要上哪去?」
「去找其他的理发师啊?」
「都已经听到这里了,你竟打算丢下他?」
「这不是由你来操心的事吧?我也不能把耶露蜜娜交给边剪头发边耍杂技的人啊。」
没错,马克要找的是能将耶露蜜娜的头发托付给他的理发师,不是这种奇人异士。在克里斯说要介绍时,自己就该察觉这一点了。
继续留下来也只是浪费时间,马克叹了一口气,克里斯用走投无路的表情靠过来。
「有很多女孩都在等费加洛,要是他不振作起来,许多女性会因此而哭泣啊。」
结果还是回到克里斯最关切的问题。马克想甩开克里斯的手,一脸不耐烦的要拔了刀。
「虽然我不是很懂,总之你害怕的是锋利的刀吧?既然如此,让自己适应不就好了?」
面对突然拔刀的要,费加洛毫不畏惧,撩起头发说:
「小足,不是的。我害怕的是剪刀,只要一拿起剪刀,就担心又会做出那样的事……那轻轻一碰就会剪断的纤细发丝,还有使这件事成真的剪刀都教我害怕!」
「你的心情我懂。我们恐惧的是因为太纤细,光是碰触就会坏掉的那份脆弱。找真的非常明白!」
不知何时从楼下爬上来的洁诺芭,热切地紧握费加洛的手。那双被誉为神之手的手腕顿时发出悲惨的劈啪声。
看著毫无血色的费加洛,马克丢出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
「只要别耍杂技不就好了吗?还有,洁诺芭,快放开人家的手,他的手要被你捏断了。」
费加洛好不容易从洁诺芭手中获得解放,他用那发紫的手撩起头发。
「你们或许无法理解,我并不是沉迷于杂技,只是节奏……该怎么说才能让你们理解呢?剪发时要求的是能想像整体如何完成的视野,以及如何按照想像去做的技术精密度。每个人的做法都不一样,我则是必须按照一定的节奏挥舞剪刀。」
「节奏……是吗?」
「对,演奏乐器时也要配合节奏吧?专业的音乐家不会弄错音符,不是吗?对我来说,杂耍就像是我的节拍器,乐谱就是顾客,每个人谱出的节奏都是不一样的。有多少人就存在多少乐谱,而我只是按照那份乐谱挥舞剪刀而已。」
换句话说,为了剪出理想中的发型,杂要是不可或缺的。失去了杂耍,就是他陷入低潮的原因。
「如果是杂耍的话我也会啊,不嫌弃的话,我可以陪你练习?」
「既然如此,那就拜托了。」
「那我们从基础开始吧,拋掷小刀……以你的状况来说就是剪刀。拋起、接住,再拋起。」
拋物杂耍的功力,就是从这种最简单的练习开始累积的。反覆进行「拋起」与「接住」的动作,直到闭著眼也能完成,然后逐步增加拋物的数量。马克在马戏团内持续练习了两年,好不容易才练到八把小刀。
马克准备了一把小刀,也为费加洛准备一把剪刀……剪刀竟然藏在丘比特花束下,真亏他辨识得出来。
一拿起剪刀,费加洛就开始喘气。这又让他多花了一点时间。话说回来,会一开一阖的剪刀要怎么用来玩杂耍呢?
「那、那就试著拋起来看看吧。」
马克的脸上流下一丝汗水,拋出银小刀,费加洛也拋出剪刀……对著马克。
马克一边叹气,一边接住朝自己飞来的剪刀。幸亏剪刀只是横向打转,用拇指和手心就能接住。同时,另一只手接住自己从上往下落的银小刀。
看见马克同时接住纵横两方飞来的利器,费加洛发出佩服的声音。
「好厉害……」
「……没什么,这点小事我早就料到了。不过,你其的病得很严重。」
「呵呵呵……是啊,像我这种人已经无可救药了。不应该救我,那太悲哀了。」
他这种说话的语气,总令人觉得在哪见过。马克歪著头,就快想起来时,要打从心底厌烦地说:
「你真软弱,不觉得自己很烦吗?」
这句毫不留情,直捣人心的话,使得费加洛终于开始哭泣。
「哈哈哈,我好可悲,无法拿剪刀的我,似乎连生存的价值都没有。不、没关系,我明白,都是我自己不好。」
他这种个性,难怪连克里斯都束手无策,也能明白他为何要把费加洛塞给马克了。当然,这件事对马克而言有多困扰则另当别论。
只有洁诺芭用真挚的神情对费加洛说:
「你没必要觉得自己可耻,害怕的东西就是害怕。既然害怕,只要躲进自己的场所里就好了啊。」
「自己的场所……」
「没错。你的美丽花园,就和我的棺材是一样的,不是吗?只要把自己关在里面就没事了。」
「这样啊,原来我没做错。」
「没错!你值得嘉许。」
洁诺芭与费加洛朝不该前进的方向前进,马克也无计可施了。
「真是的,简直像多了一个约翰耶尔。」要嘀咕著说。
「啊……就是这个!」
马克一直觉得费加洛的言行举止和谁非常相似,原来是过去曾和他对战的契约者——约翰耶尔。
马克突然大叫,要和克里斯不解地偏著头看他。
「你想到什么了?」
马克悄悄把眼镜推回正确位置,脸上浮现充满自信的微笑。
「以毒攻毒——你们听过这句话吗?」
※
马克一行人硬是将耍赖不想外出的洁诺芭和费加洛带出门——只要拿出银小刀和剪刀,他们就乖乖就范了——往车站前的教堂前进。
「哎呀……这果然是毒呢。」
教堂的门才刚打开,要就用一脸受不了的表情如此低语。
「呜呜……好悲哀。今天讨债的人比平常还多一个,我自己也想去把早上被前辈抢走的面包讨回来啊……」
从忏悔室中传出哭哭啼啼的声音,这个人是教堂里的神父,约翰耶尔。
他过去曾是名为〈传教士〉的契纣者,现在到处欠债,每天过著被讨债的日子。要也是他的债主——因为曾委托她工作却没有付费——现在,约翰耶尔一定是以为要上门来讨债了吧。
要大概是看不下去约翰耶尔哭哭啼啼的样子,用疲惫的声音告诉他:
「今天不是来找你讨回委托费的。你可以出来没关系。」
「不是来讨债的……吗?我在你眼中已经是个连还债能力都没有的人了吗?我终于要被解决掉了吗?」
约翰耶尔付出的代价是失去「正面」情感,因此对任何事都只有负面消极的思考。马克应该是想让费加洛看看这个男人有多烦人,这样就能让他看清自己,进而重新振作了吧。
听到马克的声音,约翰耶尔也从忏悔室中探出头来。
「今天〈精杯公主〉没有一起来吗?」
〈传教士〉向来称呼耶露蜜娜为〈精杯公主〉。
「大小姐不可能一天到晚出来拋头露面吧?」
「呜呜……好可悲,那你们来做什么?」
「我们是出来帮耶露蜜娜找理发师的。」
「理发师……?〈精杯公主〉要剪头发吗?」
「和你无关。」
「当然有关啊。」
约翰耶尔站起身来,脸上的表情比平日更显意志坚定。
「我们教会人士,从还是修道士时起,对发型就有很严格的规定。理发这种事,大家都是自己动手的喔。当然,我也是。如果你们无论如何都希望我帮她剪头发的话,代价只要给我一缕〈精杯公主〉的头发——噫噫噫噫!」
马克伸出五指,从正面抓住约翰耶尔的脸。力道之猛令要也惊愕地瞪大了眼,无助的约翰耶尔就这样被「抓住」了。
马克脸上依然带著不为所动的冰冷笑容,在他耳边低声说:
「很不巧,我虽然决定不杀人了,却能把人整得要死不活,你想试试看吗?」
「等等等等一下,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嘛!」
「废话,你要耶露蜜娜的头发做什么?」
「没办法,就是想要啊!我也想碰碰看〈精杯公主〉的头发啊!一定是很纤细柔软的发丝——啊呜?」
啪叽——从约翰耶尔的头骨传来不该听见的声音,他挣扎的手也失去力气。
马克像丢垃圾一样放开约翰耶尔的身体,要和洁诺芭都害怕得后退了。
「你到底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被克里斯这么一说,马克才回过神来。
——啊………糟了。
本来只是想让费加洛看见哭哭啼啼的约翰耶尔,一不小心下手太重了。
马克战战兢兢地回头,正好看见费加洛难忍激动而绷紧的脸。亲眼看见契约者发泄愤怒的模样,即使是天才理发师,对只是个普通人的他来说还是太过刺激了吧——
「——我差点忘了!」
费加洛欢喜得全身都在颤抖,嘴里这么低喃。
「咦……?」
「没错,我一直很享受剪头发的乐趣。无论是柔软的头发、刚硬的头发、直发还是有难缠自然鬈的卷发,黑发也好白发也好红发也好金发也好,我全都喜欢。每个来找我剪头发的人都带来不同的节奏,而我最喜欢将那节奏化为形状。」
他感动至极地仰天长啸。
「——我是想触摸头发——所以才选择成为理发师的啊!」
不知怎地,约翰耶尔的一句话似乎打动他的心房。费加洛紧紧握住马克的手。
「谢谢你,我满脑子都只想著自己,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
「呼……呃,你已经不怕拿剪刀了吗?」
「没问题,我再也不畏惧失败了。」
说著,费加洛拿出数不清的剪刀——到底是藏在哪里的啊——一一往空中拋。对著落下的剪刀——在刀刃打开的危险状态下——巧妙地用手指套入把手的圆圈部分,再次向空中拋。
拋物杂耍也非常完美。
「那、那么,小姐的头发可以麻烦你打理吗?」
「交给我吧,找会用全副身心灵接下这份工作。」
看来问题似乎解决了。马克松了一口气——此时,耶露蜜娜忧郁的表情不经意地闪过脑海。那时,耶露蜜娜为什么会露出那种表情呢?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回过神时,马克的双手已经搭在费加洛肩膀上了。
「还是不用了。」
「……你说什么?」
「非常抱歉,不过理发的事,请容我取消。」
微笑中不知为何交织著严肃的情感,马克对费加洛低下头。
「怎么了吗?这家伙还不够格剪耶露蜜娜的头发吗?」要问。
「我先说好,这个国家顶多有和费加洛功力相当的理发师,可没有人赢得过他喔。」克里斯也这么说。
马克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我并不是不满意费加洛。」
「你说的话实在颠三倒四,既然如此,那就是你的问题啰?」
马克用一个苦笑,回答了洁诺芭这理所当然的疑问:
「是我搞错小姐拜托我的事了。」
于是,马克将终于搞懂的事说出口。
※
「小姐,我回来了。」
时刻已是傍晚,这里是法连舒坦因家二楼——耶露蜜娜的寝室阳台,马克正对她恭敬地弯腰鞠躬。
「……辛苦了。」
耶露蜜娜的眼神依然停在手中的书本上,小声地做出回应,接著又用更微弱的声音问:
「……理发师呢?」
「我见到了这个国家数一数二的理发师。」
「……是吗?」
「只要小姐需要,我随时可以去请他来。小姐意下如何?」
「……无所谓。」
算准耶露蜜娜把书阖上的时机,马克轻轻在她身上披上床单。接著,他在桌上放上桌立式镜台,开始俐落地准备起来。
准备得差不多时,耶露蜜娜面无表情的视线投向镜中,皱起两道眉。
「……理发师人呢?」
「他回自己的理发院去了啊?」
耶露蜜娜搞不清楚状况,困惑地不断眨眼。
马克的视线从这样的耶露蜜娜身上移向远处,轻咳了一声。
「小姐您的意思,是要我帮您剪头发吧?」
——帮我剪头发——
耶露蜜娜这句话不是对别人,而是对马克说的。回应主人的期待,不就是执事的工作吗?无论别人的技术有多好,都不能假手他人。
所以,马克才会取消对费加洛的委托。仔细想想,自己根本就不愿让不认识的人碰耶露蜜娜的头发。
费加洛苦笑著指导这样的马克剪发的诀窍。刚好地上躺了个练习范本,直到刚才马克都用那个来做理发的基础练习。
当然,马克和有理发师资格又被称为天才的费加洛完全不能比,只是临时抱佛脚罢了。即使如此,该注意的地方他都有确实理解,只要对理发这件事的想法改变了,完成的成果一定也会不同。马克试探地望向耶露蜜娜,耶露蜜娜正好也用相同的眼光往这边窥探。四日交接时,两人又匆匆转移视线。不久,耶露蜜娜才低声做出回应:
「那就麻烦你了。」
工具是向费加洛借来的。首先用喷雾器将头发喷湿,仔细梳拢。从发根处分成上、中、下三个区块,分别用发夹夹好。头发在上次剪过之后就一直任其生长,因此长度很难对齐。要不是事先向费加洛请教过,一定会著急得不知所措吧。
马克还是希望耶露蜜娜留长发。因此先剪齐再打薄发量,似乎是比较好的做法。
下面的头发可以用上面的头发遮盖,即使失败也还有办法补救。所以,一开始就从这里剪起。虽然不是要剪坏耶露蜜娜的顽发,但有个退路总是比较安心。
马克用食指与中指垂直抓起下面那个区块的头发。发量大概是隐约能透视另一侧的程度。宽度约等同剪刀的长度,再用剪刀剪掉超出指头的部分。
第一刀真的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真的剪下去。不过,如果自己此时表现出不安,耶露蜜娜一定会更加不安。
马克下定决心,一刀剪下。或许和耶露蜜娜的发质有关,又或者是费加洛的剪刀够锋利,几乎没有剪到东西的感觉。即使如此,金发还是纷纷掉落在床单上。
只要剪了第一刀,手就停不下来了。虽然至今还是难以理解费加洛所说的「节奏」,但实际动手后,马克觉得应该是手指毫无滞碍地自己动起来的意思吧。
结果,剪完时天都黑了。剪到一半时,贴心的要提了灯笼来。晚餐也请厨师瑟莉亚晚一点再做。
「您、您觉得怎么样?」
长度几乎没有改变,只是将不齐的发尾剪齐而已。马克花了最多时间做的,其实是打薄的作业。耶露蜜娜凝视桌上的镜台,微微点头。
「……我喜欢。」
马克松了一口气,接著正想开口时——
「唔唔,结束了吗?」、「喔,愈来愈适合黑色了嘛。」、「花了不少时间啊。」、「马多克拿剪刀的手在发抖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不过看起来真的清爽多了耶!」、「那是因为耶露蜜娜小姐本来就长得美。」、「还算及格。」、「嗳,其实我也会……」
不知何时,洋房里的仆人全都聚集在一块儿了。最莫名其妙的是,连克里斯都在。
「你、你们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那里的?」
「……一开始就在了。」
如此低喃的人是耶露蜜娜。看来,她早就隔著镜子看到了。面无表情之中隐约有著羞赧的神色,应该是错觉吧?
见马克表现出些许狼狈失措,要轻声咳了咳。
「嗯、呃,那下次换帮我剪吧。」
「……咦?」
「你、你自己不是说过要注意服装仪容吗?那就负起责任帮我剪。」
「啊,要小姐好奸诈喔,那我也要。」
「晚餐,重新准备,可以?」
正手忙脚乱时,耶露蜜娜抬头望向马克。
「有、有哪里没剪好吗?」
尽管有费加洛教的诀窍,怎么说马克也是个外行人,没剪好的地方可多了吧。
然而,耶露蜜娜如银啼鸟鸣般轻轻说了一句:
「……我很满意。」
她的脸上不是面无表情,而是确实浮现了一个满足的微笑。
之后,天才理发师费加洛重回工作岗位,继续为许多人剪发。只是不知为何,他开始爱在工作时穿上燕尾服,理发店的角落里还放上一副棺材。只不过这种种奇异的变化,都没有传入马克他们耳中。
还有,当少年葛雷利欧回到教堂,看到顶著一头女人发型的约翰耶尔时,惊讶得用能力将他推得飞了出去,那又是另外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