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阳升起的日子一定会至少到地上去一次,在没有人烟的地方沐浴日光。
人工岛上有一部分覆盖着土层,为了营造氛围还种植了少许花草树木。看到施工都完成到这地步了,也就能明白这座桥和人工岛是如何在正要收工时被放弃的。
但是,夕海对这种拼贴的自然不感兴趣。
在这座人工岛之中,有着比什么都自然的永不停歇的东西——换言之就是太阳。沐浴着阳光,夕海感觉到自己也是这宽广世界中的一个住户。
今天还是今天的大海、天空和天阳,去到哪里都是大海、天空和太阳。
跟让人眼花缭乱的城市相比,只是巨大的、一直存在于此。这么想着,夕海今天也继续享受着日光浴。
但是,夕海并不讨厌这座庸俗的人工岛。不如说跟喜欢太阳一样喜欢更好。注视着瞬息万变的城市,就像岛本身是生物般地持续成长。感觉像观察植物一样,守望着城市成长的过程。
最开始她看到的岛的样子只不过是个平坦的土堆罢了。在船上被母亲的手抱着看到的那番景象,至今仍深刻地烙印在她的记忆之中。
她的父母是跟建设这座人工岛有很深关系的人。
似乎担任了一部分人工岛的设计,每次在岛的开发途中发生了巨变,就会带着妈妈和夕海眺望小岛。
夕海还记得母亲的表情十分悲伤,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直生活在地下的大街上,父亲每天都在城中奔波。有时候也会好几天不回家,每次母亲——还有自己都会被寂静的不安侵袭。
但是,每次父亲回来的时候都特别开心,得意地展示着PDA屏幕上的地图等等。
年幼的夕海什么都不懂,但只是清楚地记得父亲开心的表情。
据说夕海的父母被刀刺死时,她的父亲紧紧地抱着她的母亲。
葛原将掉在一旁的PDA说是“遗物”交给了夕海。
那时她因为受惊和悲伤没法从容地记住,还是后来餐厅的老板娘收养她以后,她一点一点表示出对这些内容的兴趣。
原来的设计图——这座岛的完成预想图的数据上,用红色的线标出了各种各样的通道和备注。也就是说,夕海的父亲是在为这座被建造出来的岛制作“地图”。
因为人工岛是在完成前夕停止了开发,存在着没有堵塞的工地用通道,违法增筑的新建筑物和道路,相反的还有很多被封锁的路。在这座一直在变化的城市里,没有一个人能把握包括密道在内的全区。葛原或诚一,甚至是城里最为老道的人,都不可能把握岛内的全部区域。
夕海的父亲是为了完成这份地图才来到岛上的。
父亲死之前说的话给予夕海的心以强大的力量。
“也许有一天呢,这座岛任何人都能进来。为了那个时候,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好,需要一个能够全局把握这座岛的人。人对不完全的场所和未知的场所会有超出必要地恐惧。像开拓新大陆的探险家一样,得有个人让这座岛完全暴露在阳光之下。……哈哈,对夕海来说有些难懂吧。”
虽然不是很懂这些话的意思,但她清楚地理解了接下来的话。
“夕海也喜欢这个岛吧?对于喜欢的家伙,就想从头到尾了解个清楚呢。对吧?”
她最喜欢人工岛了,也喜欢父亲。
所以今天也要继续在岛上行走、奔跑、攀登、潜水。
为了完成父亲以前做的工作。
她感觉只要能完全了解这座岛的事,自己就能和岛化为一体。
最喜欢的父亲的事,父亲以前做的事,她还想知道得更多更多。
拥有了目标的她,开始从悲伤的锁链中一点点解放出来。
于是,她今天也一只手拿着笔记离开城市。
在聚集了半途而废人群的城市里,眼瞳中闪着比任何人都要强烈而明亮的光芒。
△▲
星期四夜晚——海上——
“哟,醒过来了啊。”
葛原睁开眼,看到的是广阔的星空。
身体整体在摇晃。只扭动着头看向四周,看来这里是小型船舶的甲板。水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伴随着船的摇晃,水沫飞溅在他的脸上。
“能动吗?”
听到了稍微混有地方口音的说话声。向那边看去,葛原想起了这是个在哪里听过的声音。
“啊……难道是饭塚哥?”
“哦啊。”
葛原知道说话的是认识的人就放下心来,准备起身时却发现身体的各个关节都在痛。尤其是双肩和头疼到不行,就像是有条蛇在体内游走一般。
他知道疼痛的原因。毕竟是从那种高度用乱来的姿势跳下来的。在那之后,他抱着昏迷的隼人找到了漂在附近的渔船,直到这里他还记得——
“哎呀,你上了‘城’里渔夫同伴的船然后才来到这里的啊。说是要把你送到两津湾的赤泊村去,听到无线我就过去把你们领回来了。”
“这样啊……跟我一起的家伙怎么样了?”
虽然已经知道结果还是不得不问。
“他比你先醒就先走一步了。又是你在追捕的逃犯吗?就算是也不要怪我啊,让你的身体变成那样的家伙,我也做不到什么。”
“是吗……不,没事。抱歉啊,饭塚哥。”
“没事没事!哦哦,那个头发很显眼的小哥让我对你道声谢哦?说是下次一定会带礼物过来的。”
听到这些话,葛原的脑袋里满是疑问。
——礼物?是说要报复么?那为什么不趁我不能动的时候下手?那家伙的话,收拾饭塚哥和我应该很简单吧——
在涌起愤怒之前,先是对那个男人的各种疑问不断浮现。不管怎么说,现在不可能抓住那家伙了。要冷静下来,寻找机会。
葛原心里虽然这么想,但真的看到本人还会不会这么冷静就不清楚了。总之,那男人的谜太多了。
话说回来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非要杀掉坚村他们?是他一个人干的吗?目的是什么?为什么不杀掉他自卫团的部下?接下来他准备去哪?回到最下层吗?他在这座城市里到底想做什么——疑问提的也差不多了。
在他什么都想不出的时候,饭塚端来了手制的海鲜汤。
“好了,暂时先喝点先喝点。你能吃螃蟹吧?”
饭塚端来的大碗里放着一整只大螃蟹。贴在上面的紫菜味特别香,让刚刚醒过来的葛原食欲大开。
“我开动了。”
轻轻啜了一小口,味噌的味道在舌尖融化开来。如果不是随着碗的倾斜让下落的螃蟹脚戳到了鼻尖,恐怕他会就这么一口气喝干吧。他回过神来握住筷子,贪婪地吞下了成为调味剂的海鲜。
“好吃,哎呀,真是太好吃了这个。”
“那当然了。毕竟是我做的。”
叫作饭塚的男人眼中自信满满地笑了。
看到他的表情,葛原说出之前一直在想的问题。
“我说啊,饭塚哥。你也差不多该回老板娘身边去了吧。”
饭塚就是葛原常去的那家餐厅老板娘的丈夫。也是六个小孩的父亲,夕海的养父。
“最近客人增多了好像很辛苦。反正你们也不是在吵架吧。”
对他的疑问,饭塚有些难为情地搔了搔脸颊。
“哎呀,怎么会。我很开心你能担心我。但果然还是不行。我还是没法理清头绪。哎呀,该怎么说呢。全部都是我不好。是我擅自啊,该怎么说呢。有时候会对不住他们的感觉啊。就因为我做过很多蠢事,才来到这座城里。有时候会很怕面对老婆和小鬼们的脸。等回过神来,就开始渐渐变得跟离家出走一样了。我知道是我不好,就像得了病似的。”
这时饭塚端着一碗汤啜了一口,过意不去地仰望着夜空。
“嗯,很可笑吧?特地从本地逃到这里来,这次又从家人身边逃开了。很蠢吧。”
对悲哀地露出笑容的饭塚,葛原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放弃了。自己也是逃亡一般流浪到这里的。暂时想不出该说什么话。
总之,碗里只剩下了螃蟹壳,葛原把话题稍微转变了一下。
“饭塚哥喜欢这座城市吗?”
“谁知道呢。喜不喜欢呢。也许正是因为喜欢才依旧留在这里,但至少我也不觉得是个好地方。如果这里是乐园的话,如果至少跟之前我们住的地方差不多的话,我也就能老老实实地面对老婆了。”
“……也是啊。”
“虽说是带着全家逃了出来,实际上在这里住起来出人意料地容易。这里要是更那什么一点,就是每天都会有人死在家门前的话,我早就下定决心回到本土随便什么地方去了。”
饭塚不知为什么有些害羞的笑了,葛原听到这里想起前几天凯利说的话。说是堕落又没完全堕落,半途而废的城市。
“果然什么都是半途而废呢。这座‘城市’。”
对葛原有些焦躁的低语,饭塚掰着螃蟹腿开始说道。
“但是啊葛原。现在虽然是这样,今后怎样还不清楚呢,这‘城市’也是。就算是佐渡,很~久以前也只是个流放犯人的地方。在跟老婆成家之前,我在佐渡住过一次。跟新泻啊……该怎么说呢。氛围完全不同。”
这么说着,饭塚看向北方微弱可见的光亮。可以看到佐渡那边星星点点的灯塔光亮忽明忽灭。
“说起佐渡就是金山吧?那时候聚集了不少罪犯和流放者。那才叫遍地都是带有从全国各处而来的各种看法和乡土文化的家伙呢。……我说啊葛原。你不觉得这跟现在咱们的城很像吗?”
葛原无言以对地思考着,而饭塚又盛了一碗海鲜汤。
“最后佐渡创造出了属于自己的文化。不过毕竟被流放来的人里也有不少艺人呢。嘿嘿嘿。”
把世阿弥和日莲*①当作艺人,以这种乱来的说法结束了自己的评论,饭塚喝了一口汤又接着说道。
“这个城确实半途而废。但是这也是有理由的。这个城可是刚成立啊。在城里的家伙们基本上都是从日本各地流浪过来的吧。所以说是非法地带,在这的也都是些日本人。没办法那么简单地抛下过去的生活。所以尽可能地维护伦理道德也是一种风向啊。可以说是无意识的吧。你加入自卫团不也是因为还怀念着以前当警察的日子?”
对他的问题,葛原继续保持着沉默。也许是这样,也可能不是。
没有在意葛原的样子,爱说话的渔夫只是接着细细讲道。
“啊啊没错,住在城里的人全都不是本地人。在什么都还没定下来的地方,遵从着各自的道德准则而擅自行动。不也挺好吗?真正决定这座城市该走什么方向,也得等出生在这里的小鬼们长大以后啊,嗯。”
饭塚就这么把螃蟹的壳直接放入嘴里。咔嚓咔嚓的声音响起,最后他也没把壳吐出来。
“半途而废也就是未完成。接下来变成什么样都有可能。不随大流,建出一个只有这座桥上才有的城市不也挺让人期待的嘛,对吧?有好的部分也有不好的部分,今后的路还长着呢。这才是所谓的‘城市’吧?”
在再次开始咀嚼螃蟹的饭塚面前,葛原仰望着黑暗中人工岛发出的光亮。
眺望着黑暗中淡淡洒下的光明,葛原再次感受到这座城市是一个巨大生物的错觉。
“——你也考虑了不少呢,饭塚哥。”
“每天晚上在船上眺望着岛啊,各个地方看到光的样子总是不一样。为了打发时间一直看,就不知不觉思考起来。啊啊,所以说就是因为考虑这些多余的事,我才逃掉了。”
“老婆可等不了太久哦。”
“别戳人痛处。”
这时葛原又问了他一次。
“饭塚哥,还是请你回去吧……就算是我放肆了……不过为了夕海,拜托你了。”
这么说着,葛原坐在原地深深地埋下了头。
“你这么说我也很困扰啊……对我来说,没有能让人下定决心的契机的话,事到如今就没有回去的勇气了……”
想了一会,饭塚啪地拍了一下手。
“好嘞,那这样吧,我这次要是钓上大家伙就回去吧。”
“大家伙是多大——”
对眼中满是期待的葛原,饭塚嘿嘿笑着断言道。
“是啊,今天钓到的大家伙——葛原啊,跟你差不多大的家伙吧。”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渔夫的大笑高高地、高高地扬起在星空之下————
△▲
星期五午后——北区、地上部分——
在一点一点洒下的冬日阳光中,北区南侧站着一位少女。
北区是人工岛内尤为复杂的地方。
——所以才要努力调查!
夕海走到延续至地下的楼梯之前,下定决心做了个深呼吸。
这座人工岛,除了从佐渡上桥的西区和通往新泻市的南区,还存着其他各种各样的区域,不同区域里也被各种不同的组织管理着。北区这里是跟关西暴力团体有很远关联的公司在管理。能瞒着本土的司法组织最好,所以才在北区做各种违法的事。如果传言可信的话,这里已经成为了外国来的麻药和武器的流入中转地点。
因此,北区在这座城市里是个特殊构造的组成部分,一般居民都不怎么接近。因为这节关系,城里把这里认知为仅次于最下层的危险地带。
但是,夕海完全不在意这种事。至今为止的探索的确有很多次都感到了危险,但都被她的好奇心和使命感给打消了。说到底这是因为她的行动感好呢,还是幸运的馈赠呢。
地上部分跟其他区没什么区别,规整地排列着几幢大楼,一旁的两车车道冷清地伸展着。
以前曾经来过这个区几次,但都只是在一般的通路上走。里面的道路跟设计阶段时的地图完全不同了,父亲留下来的地图里也只用红色进行了少许修正。地下部分在道路交叉点会堆积着路障一类的废材和垃圾,建筑物挤在一起变成了迷宫。
这一代居民很少,严重时路上连一个行人都看不到。当然这里也没有其他区能看到的交易,实际上可以说是非法组织的后院。
夕海没有走一般通路,而是在寻找其他入口。
那个入口在楼梯背面,是个造成后就被置之不管的工地现场。
“哎哎……有、有了!”
在父亲留下来的设计图上画的地方,一个洞穴张开着大口。
有废材钢筋的影子,体型大的人想要进去恐怕很困难吧。
风吹雨打后锈掉的铁壁。敞开的排气管。
抓住内部清扫用的把手,她滑行进黑暗之中。
身上裹着厚厚的衣服,戴上父亲用过的带灯安全帽,踏足于从未看过的“未知领域”。
而对前方等待着她的是何等恐惧毫不知情。
△▲
星期五傍晚——西区、旅馆大厅——
诚一做梦了。
一切都是那么的怀念。五年前的风景。
香奈枝坐在一旁,拉自己去桥上时的地方。
记得应该是在姬崎灯塔上的对话,但不知道为什么,灯塔的样子很模糊。
不只是灯塔。除了香奈枝以外的所有风景都很模糊。
高山、大海、树林、房屋、海岸、长椅——还有天空中盘旋的老鹰,看上去都是歪斜的。老鹰不知为什么像乌鸦一样扑着翅膀。
诚一注意到是在梦中了。平常这时就该醒来了,但他流连于梦中,拼命地想留下记忆。在来到这座“城市”之前的一切。那理应看惯的景色。自己原本应该属于的世界,现实——
“……一,诚一,在听吗?”
香奈枝摇着他的肩膀,诚一在梦中回复了自我。
“啊,抱、抱歉。发了会呆。”
无意识地开口说道。即使知道是做梦,面前香奈枝的话还是很鲜明。
不只是声音,跟周围模糊的一切相比,只有香奈枝的脸还和当时一样。
“真是的,好好听我说啊!是很重要的事!”
“嗯,抱歉,拜托你再说一次吧。”
一边怀念着,一边想要再多听一会香奈枝的声音。也许就是这种想法不断将诚一带入梦中的吧。
但是——
“所以说啊,诚一。为什么没有保护我呢?”
“——哎?”
从这句话开始,模糊的风景一下子复苏成鲜明的映像。太阳从原以为是蓝天的空中消失了,周围的森林和地面被粗俗的灰色染透了。
等回过神时时,已经是自己看惯的风景了。
非法建筑林立的,人工岛北侧的入口。也是香奈枝死去的地方。
猛地看向香奈枝的脸。
她的脸上写满了痛苦,只是痛苦,表情中没有一丝憎恨和悲伤地盯着诚一。
“所以说啊。”
香奈枝的侧腹部破裂了。红色的液体在视线范围中飞溅,把整座桥都染红了,只是不断地染红。不只是桥,连天空大海降下的雨都被染成了深红色,只有香奈枝的脸一片苍白。
“——为什么,没有保护我呢——”
在这句话似完非完时,香奈枝的头被子弹打中开始变红——
————醒过来了。
诚一没有发出惨叫,只是静静地睁开了双眼。就像是依照自己的意识回到现实中一样。冷汗将手掌濡湿了,能感觉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声。即使如此,也没有感觉到讶异或痛苦。
《——为什么——》
只是,明明回到了现实中,他的脑海里还不断回响着香奈枝的声音。在一切都很暧昧的梦中,只有那句话尤为鲜明地不断重复不断重复,向他袭来。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没有保护我呢?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为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啊啊啊啊啊》
“呜哇啊!”
猛烈地摇着头,把这声音从脑浆中甩出去。这时总算神智清醒了。
向周围看去,看惯了的景象中一位女性站在那里。
这是成为了事务所的旅馆大厅,也是昨天对葛原下命令的地方。看来是在沙发上小憩的时候一不小心睡着了。
“没事吧?”
椅丽担心地询问他,而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又——想起她的事了吗?”
站在沙发后方,面朝恋人发出的清脆声音。
带着全都理解的表情,椅丽用两臂搂住诚一的头颈。
椅丽跨过椅背温柔地抱着他,而诚一将空虚的视线投向虚空。
“谢谢。我——已经没事了。”
“别勉强自己。”
时间静静地流动着,包围在两人四周。
彼此之间都没有说话。也就这样看不清彼此的想法。
这时诚一的手机响了。
椅丽静静地从诚一身旁离开,坐在沙发的另一侧。
“是我。”
说了一会后,诚一长叹一口气挂了电话。
对很感兴趣地盯着自己的恋人,
“葛原好像没事了。我去一下。”
只说了这么一句话。那表情似乎有些放松,又有些胆怯。
目送他的椅丽,再次带着复杂的表情仰望天花板。天花板的装饰已经开始变黑了,只有荧光灯的光亮不断在她的眼瞳中空虚地跳动。
△▲
星期五夜晚——东区、地下——
——讨厌的梦。
戌井隼人在梦中说道。
站在整洁而陈旧的小屋里,面前的电视里放映着古老的动作片。是隼人离开日本时带来的动作电影DVD中的一张。
仔细一看这段映像,便让他清楚地记起了自己身在何方。
十年前,跟父母住在一起的家。在一个距南美小国的国境线很近,被森林包围着的村庄中。虽说是好不容易才通了电,但这个地方生活上倒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是语言、文化和法律环境都跟日本的氛围完全不同。在十五岁这个多愁善感的时期,隼人看到了这里和日本之间的鸿沟,但是他的心没有受到太多影响。
本来隼人就是个跟人很少来往的少年。拥有不少租赁DVD和网上下下来的电影和游戏。有这些就够了。只有电影的数量让少年体内的世界变得宽广,而相反地,这也让他迅速从现实世界中脱离。
他现在梦见的地方,是十年前发生的某起事件的舞台。
一个将沉迷于虚幻之中的他敲醒的现实。
只是,这个现实太过于残酷——以至于没有现实感了。
梦中的光景是正要发生那次“事件”之前。
连正在看的电影场景都细致地再现了。
他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而且,他也知道这是不管发生什么都无法改变的故事。
只有意识特别的清楚,而身体却无论如何也不听从自己使唤。
而且——就算身体能自由动起来,结果也是一样的吧。
无能为力,只有无能为力。
隼人在梦中拼命地重复着一句话。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无能无力——
就在他在心中断言的一瞬间,枪声响彻梦中。比起电视音箱里流淌出来的声音,更像是真正枪声的破裂音。等注意到那是真的枪声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在盖成平房的建筑物容纳范围内,响起了超常人数的脚步声。
这杂乱的声音沉重而又激烈地动摇着隼人的心。
最后,隼人房间的门被打开了——裹着朴素军服之类衣物的男人们一拥而入。他们手里握着粗俗的小型自动手枪,指向隼人说着听不懂的语言。
说起来,这就是隼人身边第一次来访的“非日常”。只是,同时这也让他认识到了现实的悲哀。
隼人最后也没能成为电影主人公。
头脑为突然发生的事态陷入混乱,比起把握现状,身体就先被恐惧支配了。
对持枪的男人们,十五岁的隼人所采取的行动——只是咯啦咯啦地颤抖着,不断重复着不知对方能否听懂的“Help”,举起双手而已。
之后,隼人被穿军服的男人们押送着离开了房间。看向跟玄关相连的餐厅时,父母被按倒在餐桌上。
接着男人中的一个掏出手枪————
——隼人有意地醒了过来。
是已经习惯了吗,他毫不介意这个对他来说的噩梦,连冷汗都没流。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所以才醒了过来。就算发生什么,他知道也不会是看了以后会让人有好心情的事。
“总算醒了吗,痴呆。”
隼人模糊的视线范围因为这句话而鲜明地浮现起来。狭窄的小店里,不相配的大型壁挂电视。隼人面前放着吃过的拉面碗,完全冷掉的汤上凝固着一层白色的油。
“呀,竹叔。我吃饱了。”
“吃饱个头!还没吃一半就睡着了!你当我是白痴啊?啊啊?比起我的拉面还是打着呼噜大睡特睡更开心吗?”
东区地下的闹市。在闹市一角的拉面店里响彻了老店主的怒吼声。快到深夜,周围已经没有人气了。
“我可是不打呼噜的呢。咦,难道打了吗?毕竟白天做了不少活动呢。是累了。打呼噜什么的就忍一忍吧。”
“你就不想除了嘴也活动活动你的胃吗?”
“我吃我吃。”
看到店主秃头上凸起的血管,隼人慌忙把冷掉的面送入胃袋。然后一边看着墙上的电视,一边从嘴角漏出说话声。
“今天地上放的洋片已经结束了吗?”
“谁知道啊。”
“可恶,我很想看的啊《DoubleBeretta》*②。只拿着两把贝瑞塔就跟美军交锋的LittleGray(译注:疑似人名)啊,简直就像是计划好给所有人都下了药似的的嘛。”
“好了吃完就赶紧给我回去!”
店主不耐烦地说着,将空掉的餐具摞在柜台上。
“真是的,你也真能悠闲地在这吃拉面啊。”
听到店主说的话,隼人注意到一件事。
“竹叔,你知道了吗?”
“如果是说你被西区的家伙追杀的话。”
听到这里,隼人脸上悠闲的表情消失了,他问道。
“什么嘛,在我睡觉期间给西区的家伙通报一声不是挺好?”
“就是对西区上边的人喜欢不起来啊。而且……我也在这城里住了很久了。人交给敌人行或不行的区别还是搞得清楚的。”
店主以一如既往的口吻回答着,伴随着喀沙喀沙的声音开始收拾餐具。这家店没有固定的关店时间,但能看出现在已经不会来客人了。恐怕是准备在隼人离开店的时候唰地关掉大门吧。
“是吗,谢了。”
隼人只说了这些,从钱包里取出古旧的纸币。
“但是啊,我看上去有那么坏吗?”
“啊啊,就那么坏。”
“呜哇,打击。我有点受打击了。”
店主暂时停下了手中的活,接下隼人递过来的千元纸币。
“这城里也有不少恶棍啊,但你很特殊。其他家伙还残留有正派的部分。也就是还有双脚着地的部分。但是,你完全不一样。你不看四周。不,是不想看。本土那边有时会发生猎奇杀人,我觉得你差不多就是那类人。该怎么说啊,就像是把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否定了。平时你吊儿郎当的,只是因为看不起周围的人。你平时说的那些无聊笑话,也只不过是表面工夫。没错吧?”
“……”
带着有些惊讶的表情,隼人直直地盯着老店主的脸。
“戌井啊。你到底在追求什么?杀了几人几十人几百人,你还是面不改色。虽说表面上还是一副振奋的样子。”
“别说了,竹叔。”
隼人会心一笑,就从柜台前的座位上站了起来。然后连找的零钱都没拿就开始收拾收拾准备回去。
说是收拾,也只不过是把挂在墙上的帽子深深地扣在头顶。恐怕这就是他的变装方式吧。
“我只是在注视着自己。只是这样。那个我比现在的我还要有型很多很多……该怎么说好呢。英雄,没错,就是英雄。也就是说。我是为了追寻我当作目标的我——有那个我的世界而继续我的人生吧。”
“说什么呢?梦话?”
“我啊,是知道的。大概比这座城里的任何人都清楚。电影里出现的那些故事展开,在平时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不管是多以真实为卖点的战争电影,实际上去体验一下的话完全不同。动作电影还有其他的也一样。”
“把理所当然的事当成自己发现的至理名言在讲啊。”
无视了店主的话,隼人巡视着壁挂电视里的频道。转到播放洋片的台时,正好在放高潮部分。
放映着双手持枪的主人公将枪侧着,击溃了敌人的导弹袭击,然后女主人公在最后一秒解除了定时炸弹的引爆装置。
“这种事在现实中是不可能的。我比谁都清楚。但是啊,竹叔。就因为如此。就因为如此我才比谁都憧憬着电影、虚构的世界!比谁、比任何人都向往着电视里的英雄,你明白吗?”
发表着激情演讲的隼人,那副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在讲述梦境的小孩一样十分开心。只是,他的眼里浮现起些许悲伤的神色。
最后回过头看向店主,他带着黑暗中浮起冰块般的眼神这么说道。
“不管会死掉多少碍事的人。如果是为了成为那个‘我当作目标的我’,为了从现状逃开的话,我什么都会做——什么都会。”
边穿过门板边这么说着的他,眼神里有着无尽的黑暗、锋利,以及深渊。
一瞬间看到他那双眼睛的店主,一边再次确认了自己对这个男人的评价没有错,一边把门板收回店内。
走出小店,隼人自言自语地说着。
“结果只是想要逃避而已啊。——我是,那家伙也是。”
周围路上基本没有人影。跟娱乐活动众多的南区和没有时间感的最下层不同,这里很像本土的居住区,夜晚大多是被寂静所支配的。
在无人的道路上伸了个懒腰,他想起刚才店主说的话,变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啊啊讨厌讨厌。我那样子是家里蹲吗。说什么要喜欢自己?……真无聊。”
隼人嘟嘟囔囔地像小孩一样乱发抱怨,他的眼睛像是在眺望远方。
隼人准备就这样回到最下层,但似乎做不到了。
从四周的黑暗之中,浮现起六个像是幽灵般的人影。
隼人面对那六个人,脸是没有印象——但他记得那身象征性的黑衣。
——好像是西区的的护卫兵。
西区干部是护卫大陆黑手党一族的集团。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还是第一次,但只是这样隼人心里就响起了“不妙”的警报。只是看到对方的举止,他就从黑衣人感受到了“在自卫团团员之上,葛原之下”的威慑感。
据说他们的实力远远超出那些无法相提并论的小混混,全员都有些特长。考虑到时代和地点,双节棍或者长弓之类的应该不大可能。十有八九是枪吧,或者是小刀之类的。就这样流言不断积累着,他们在城中以护卫“兵”之名而广为人知。
看上去他们是要拦住隼人,像是六个人中心人物的男人说道。
“戌井隼人吧。”
“认错人了。”
准备就这样迅速地离开现场,却被对方干脆利落地堵住了去路。
“如果知道是我就别确认了嘛……”
“我们不准备在这里杀你。会触犯到跟东区的协议。”
——满怀着要在其他地方杀人的杀气么。好歹也给我掩饰一下啊。
隼人无奈地叹着气,就这样返回了已经放下门板的拉面店里。
几个人为他突然的行动面面相觑,但这家店应该没有密道之类。确认了这一点,他们只是在现场观望着情况。依照跟东区的协议,要尽量避免对包括店铺在内的居民动手。
其中之一的拉面店里传来高声的对话。
“怎么又来了啊你这章鱼!”
“哎呀,不知道为什么外面有很多来抓我的人啊。”
“不是说了我没通报吗!出去!别把我卷进去!”
“不不不不,相信的,我相信竹叔啊。哎呀,不是的,我只是想让你去确认一下。”
“为什么。”
隼人接下来的一句话像是故意要让外面人听到似的音量很大。
“店门口啊,要是并排躺着六具尸体的话不是很困扰吗~?”
“是的话就把你变成第七具尸体,给我记住!”
短暂的沉默之后,拉面店的门打开了。
“我们可是被小看了啊。”
六人组皱着眉头,其中一个把手伸向隼人的衣袖。其他五人也相对靠近,隼人看着他们的站位关系会心一笑。
因为六人组怀有对枪的警戒,在隼人的手轻轻挥起的瞬间,他们的视线全部集中到了一起。
刹那间,男人们的头上降下了朱红色的雾。
“……!”
隼人口中喷出的雾迅速而确实地击溃了六人的眼睛。
对两个被喷的较少的人把口中剩下的所有液体都喷了出来。
抛下正在揉眼睛的男人们,隼人吹着口哨跑向通往最下层的楼梯。
最后还不忘跟男人们告知“没被杀要向竹叔道谢哦”,不过结果却变成了口齿不清的“呼呼哈嘞哈啦啊啦活活活……”。
隼人一边向地下跑去,一边尽量地伸展着舌头,喘息也变成了激烈的呻吟。
“唔啊啊啊啊啊啊。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吓哈吓哈呼哈吓哈……”
忍耐着激烈的疼痛,隼人为自己的省事作战后悔了。
——可恶,用辣油果然太猛了吗……
拼命压住像要燃烧起来的舌头,隼人整理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最后终于得出了结论,他的脸上也浮现起扭曲的笑容。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西区——不,狗木那家伙是认真的啊。”
在最下层的黑暗中抱住自己的身体,隼人开心地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简直就是电影嘛。就是这个啊就是这个,我一直在等这种情况出现!也许就是为了这个我才来到这个岛的嘛!呼哈、呼哈哈……不行,太开心了。真的超开心。只有我这么开心可不公平吧这个。所以,也要让狗木那家伙好好享受一番啊……啊啊有趣,一切都太有趣啦!”
△▲
星期五夜晚西区购物中心预定地
一辆车停在了餐厅前。
在开始变空的餐厅最内部,葛原和诚一相对而视。
“没事吧葛原先生。我很担心你哦。”
对这么说着伸出手来的诚一,葛原一副局促不安的表情地说道。
“让您特地赶过来,实在很抱歉。”
“不,你不需要道歉。是时机不好。没想到会卷入那种事……”
看来诚一已经掌握事态了。葛原想过,最坏的情况下会被怀疑是自己杀了坚村,所以已经做好了觉悟,但听来似乎还有很多其他目击者。有人做了看到七色头发的男人进入那个事务所的证言。
“只差一步让他跑掉了。”
“你的生命更重要。因为那个人好像很厉害。”
“您知道他?”
对葛原的疑问,诚一叹着气取出文件夹。
其中一页贴着一个年轻人的照片。虽然头发的颜色不同,但葛原很快就判断出那是戌井隼人。在照片下方,记录着隼人的各种经历。
“戌井隼人。25岁……比葛原先生小一岁呢。15岁的时候因父母的工作关系前往南美,但之后父母被卷入内乱死亡。从那之后有一段时间的经历不明——但现在如果在网上检索的话,会发现他是很多海外网站上有名的热点人物。他率领同一辈的年轻人组成了游击团——或者说是冒充的山贼和海贼活动多次,在那边似乎是重点通缉犯之一。不过好像还没有成为国际通缉犯。”
诚一简要地叙述着文件里的内容,脸色缓缓阴沉了起来。
“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五年前他刚到这座岛上时,就跟南区的人发生过争斗。……意外的是,跟我来到这里是同一天。不过,从那以后他就潜伏了起来……现在被认为是‘最下层’中有影响力的人之一。偶尔会出现在其他区,但从未跟我等的组织接触过。”
听了他的话,葛原皱起了眉头。
“也就是说,给五年前起就没有断过的纠纷做个了结……”
“我想过这个可能性,但——”
看到诚一吞吞吐吐的样子,葛原怀疑地问道。
“不是吗?”
诚一有一会似乎都在迟疑要不要说出口,确认了周围座位上没有人,他平静地说道。
“北区也被做掉了。那边的组织有五个干部常驻在区域最深处——但因为要谈判时联系不上,就去确认了一下,全部都被射杀了。”
葛原无言地咬着嘴唇,就这样沉沉地合上了眼皮。
“这也是——那家伙干的吗。”
“恐怕是的。有人目击到他走下了北区的楼梯。”
“果然……只有他一个人?”
“不想认同呢。他在内乱的时候似乎杀了很多人。当然,他所在的一边获得了政权,所以不会给他添加罪名。内乱结束后他也没有解散组织。这似乎才是他被通缉的原因。”
听到诚一的话,葛原继续沉默着望向虚空。然后想起了跟南区对峙的那个男人的脸。
跟至今为止葛原眼中的那个小混混不同,是个浑身缠绕着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怪异氛围的男人。脸上带着轻佻的笑容,但眼瞳深处却像是有个不知是什么的生物在窥探一般,静静地释放出威慑感。
——这种家伙为什么要到这个城来?而且——能那么随意杀人的家伙为什么不对自己和饭塚出手。
葛原思考着自己的疑问,但很快就放弃了。事到如今再考虑对方行动的初衷已经没有意义了。比起这个,首先不能放过对方接下来的恶行。不管他杀的人是多么恶棍,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如果认同了这种行为,葛原觉得就要失去自己的存在意义了。
“总之,已经确认他最后一次出现是从东区的楼梯前往最下层。从那之后我就让护卫队在所有出入口进行看守,所以暂时不同担心他会从最下层逃走。”
“是吗……”
这时,店里面的老板娘走过来问葛原。
“我说啊,有没有看见夕海?”
“她又跑去什么地方了?”
对葛原的疑问,老板娘露出十分不安的表情。
“今天说是到晚上就回来的,但现在还没回来。那孩子只有约好的时间是绝对遵守的——”
听到她的话,葛原沉默着站了起来。他的脑海中浮现起少女走向最下层的样子。
“很抱歉,请允许我离开一下。”
正在他克制着身体的疼痛准备去找夕海时,诚一对他的后背说道。
“夕海是?”
想要从头说明一番,但限于时间只能简洁明了地说明。
“这个餐厅老板的女儿。”
“有没有照片之类的?”
“我这里有。”
老板娘把手伸入围裙口袋里,从里面掏出祈福袋。打开袋口取出几张小照片。有六个孩子和夕海还有丈夫的照片,所以祈福袋里才鼓鼓囊囊的。
“就是这孩子。”
诚一盯着夕海的照片看了一会后——取出便携式照相机。
“为了让其他人看见时能通知我们一声,把照片分发出去吧。”
他举起手阻止想要说些什么的葛原,就这样继续联系事宜。
“我不是说过吗。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期望着更多人的安全……这就是我的偿还。”
“但是——”
“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伴随着这句话,诚一对葛原露出平时很少见的温柔笑容。就像是少年般带有单纯味道的微笑。如果是平时熟知诚一的人,不仔细看的话可能都认不出来是他。
跟诚一一起走出餐厅,葛原沉默着低下头去。
“不要这样葛原先生。这不是作为你的上司才做的事。”
这次带着些许为难的表情,诚一对葛原小声说道。
“葛原先生。我啊,很尊敬你。”
“哈啊?”
对他突如其来的话语,葛原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反应。
“一开始我觉得太勉强了。追求这座城市的治安什么的。但是,自从三年前葛原先生来到了这个城……该怎么说才好呢,就开始觉得‘啊啊,也许可以’。只要努力的话,我也许也能成为像你那样的人。”
听到这些话,葛原反而陷入了混乱。他完全不理解诚一在说什么。
诚一看着一脸奇怪的葛原,哈哈笑着,继续带着为难的表情微笑。
“葛原先生,你比你自己想象中更是这个城市的英雄。稍微有些自觉吧。”
“哈啊。”
对完全没有实感的难懂话语,葛原只给出了暧昧不明的回答。比起自己的事更想快点去找夕海,说老实话,他对诚一所讲的那些完全没有实感。
“我作为这个西区的治安管理者,连一个女孩子都帮不了就太说不过去了。”
一瞬间,之前的表情从诚一脸上消失了。葛原看着他,想起了诚一的过去。
正在葛原想着该怎么回话时,诚一走进了停在餐厅前的车里。然后,越过车窗对葛原轻轻地行了一礼,便发动车子走掉了。
在人流量还很大的道路上徐徐行进着,有些不合时宜的黑色高级轿车。
目送着这满是不协调感的场景,葛原微微叹了口气。
“……我怎么会是那种大人物。”
——毕竟自己也是为了逃避现实才来到这座城市。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个地方也不过是现实而已。自己还会一无所获地坚持下去吧。因为最后发现自己还是无处可逃。这样的话,就全力接受现状。就是这么一回事。
葛原咯吱地咬着牙,为了自己要做的事,向夜晚的城市飞奔而去。
△▲
星期五夜晚——岛上某处——
夕海在逃亡。
在被黑暗覆盖的夜晚的城市里,毫无目的,不顾一切地。
不是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迫近。
只是害怕周围那异常的氛围。
她在这个瞬间,被出生以来第一次的“恐惧”支配了。
跟失去父母时的悲伤、不安和孤独界限分明,只是单纯的恐怖之块。
好怕、好怕、好怕。
包围自己四周的一切都好可怕。
那么喜欢的这座岛、城市、人、氛围——
——现在全都化为了完全不同的丑恶的“什么”。
连看到墙壁上的涂鸦都会为它们会不会扑上来而不安。
能感觉到气氛的沉重。黑暗像生物般蠢蠢欲动。
猛然明灭的荧光灯,台阶把手上的锈迹,掉在路旁的普通垃圾,吸烟的老人,拿着伞的小孩,小混混们不停发出尖锐笑声的大口——直到昨天为止都很喜欢。
但是,一切都变了。
简直就像是在一瞬间整个世界都被扭曲了。
夕海连自己都不知道要跑去何方。
原本应当比这个岛上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内部构造的她,却没有办法区别已经路过了好几次的道路。她恐惧到了如此程度。
到底是什么把她逼迫到这个地步——要把时间追溯回傍晚时分。
《回想》星期五傍晚——北区·地下部分——
夕海穿过通气管道,发现了北区的各种近道。
通气管道里出人意料的宽敞,只要能过入口,连成年人都可以轻松走过。花了半天时间在里面转,她考虑着要不要再向里面走一走。
根据父亲留下来的设计图,北区应该还有好几条通道和房间。跟地上部分比起来,是从普通线路无法进入的地方,而且也应该有足够的空间。
用安全帽上的灯照亮前方的黑暗。
积满尘埃的空间里,不知为什么连一只虫子都看不到。
在一般线路里被废材堵塞的地方,应该是和这个通气管道前方相连的。
这里的前方对于她来说——不,对岛上大半的人来说都是未知的空间。
她的心因此而振奋了。恐怕连父亲也没有踏足过前方吧。PDA里的地图也没有记载任何前方的信息。
夕海的心脏高声地雀跃着,向那条狭窄的通道继续前进。
黑暗中她的双眼散发着一层光辉……简直就像她的父母在这条路的前方等待一样。
在管道里前进了一会,她注意到从前方传来了人的说话声。
夕海尽量不发出声音地谨慎潜行。关掉灯之后,她发现管道深处发出了微明的光亮。
(成了)
从方向和距离来看,泄出光亮的地方是自己还未踏足过的地方。
但是,她心中确实萌生出几许不安。
这前方到底——从一般通路无法进入的这个区,到底有谁在呢。
她一点点挪动着身体,向洒下光亮的洞口移去。
夕海露出脸窥探,发现是个宽敞仓库之类的地方。天花板很高,所以理所当然的通气孔也在很高的位置。
从这里掉下去就糟了吧。理解这一点的夕海感到自己体内的血管都畏缩了。
说话人就在仓库下方蠕动着。
一个男人被三个左右的男人包围了。不知道他们在讲些什么,从这个距离是没法听到内容的。
男人们周围堆放着巨大的木箱,里面放了些什么也完全看不到。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夕海正想放弃了继续向前进时。
变故突然发生了。
这场连三十秒都不到的变故将她的世界、梦想和感情都击碎了。
夕海看到中间的男人正要伸出双手——以为是伸出去,但他的举动又有些奇怪。他的两手仍然朝下,似乎只有手腕和手背伸了出去。
刹那间,黑块从男人的两袖中飞出。
两个黑块被男人分别收入手中,于是男人握紧黑块缓缓抬起手。
“混蛋!玩什么——”
第一次清楚地听到了说话声的内容。
接下来的瞬间高亢的声音响起,激烈地震动着夕海的鼓膜。
围绕着中心男人的男人们开始纷纷倒地。她没有马上理解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了那些仰倒的男人脸上开着红色的洞。
然后,以男人的头为中心,红色的水滩浸染了混凝土地板。
“什么!”
“你……想干什么,喂!”
突如其来的呼喊声。至今为止都不在这个房间的男人们出现了,向那个男人高声喊叫着。他们没有立刻接近,都躲在房间木箱的阴影里。
于是,她只看到了一部分始末。
两个男人藏在木箱的阴影里把手伸向怀中,这期间她看到了最先用枪的男人接下来的行动。
十分迅速而无声无息地跳上木箱,就这样走向男人们躲藏的木箱。
等男人们注意到时已经晚了,男人斜向下地扣动了两把手枪的扳机。
夕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通气孔的铁栏杆。
这时,生锈的栏杆脱落了,发出铛啷的响声。
——不好!
夕海慌忙准备藏起来,站在木箱上的男人却更快一拍地转过头来。
就在她藏起脸的瞬间,夕海和男人互相看到了对方。
男人看到的是因为恐惧而胆怯的少女的脸。
夕海看到的是男人满脸的疯狂和冻结的眼神。
比从通气孔看下方时更严酷的压力向她袭来。她一边陷入会不会就这样被杀掉的错觉中,一边拼命地向后退去。
接下来的瞬间,通气孔部分,刚才她的头所在的地方,一个小小的死亡之块穿过。更刚才相同的枪声响起,夕海面前的管壁上洞穿了一个小孔。
“——————!”
伴随着没有发出声音的惨叫,夕海拼命翻转着自己小小的身体。
就这样仰向后方四脚着地,像狗一样跑起来。
枪声不断,从自己刚才所在的地方开始不断有震动传来。
也不知道最后子弹有没有射穿管道底部,现在也没有确认这一点的闲暇了。头砰砰地敲击着管壁和天花板,她忘我地奔走在黑暗之中。
然后,总算到达地上之时——一切景色都变了。
夕海跟出生以来第一次“自己的死”擦身而过。
周围的废材、大楼、平时的通道还有延续的台阶。映照在她眼中,一切都成了可怕的怪物。
忽然视线范围内有人影在动。
“不……不要!”
那只是位路过的老人,但还是没法抑制住涌起的恐惧。
“不要啊啊啊啊啊!”
看着突然从自己身边逃开的少女,一位老人睁圆了眼睛目送着她。
星期五夜晚——最下层——
然后,她到现在还在逃亡。
连左右都分不清楚,只是漫无目的地奔跑着。
已经没有什么地方让人放心了。她这么想到。
什么都无法考虑,她只是不停奔跑,脚也终于开始嘎吱嘎吱地抖动。这是因为疲劳呢,还是因为恐惧呢。她陷入了连这一点都无法判断的状况。
只是,向前。不断感受到来自背后的压迫感,只是继续向不知是何处的前方逃亡。她发现自己已经跑不动了。还有,这压迫感是城市本身散发出来的。察觉到这一点的瞬间,她感觉到了加倍的恐惧。
于是她还是没有去向何处的打算,只是鞭打着自己的脚向前赶路。
向前,向前。
自己背后除了黑暗什么都感觉不到。
她被背后的世界随着前行不断崩坏的错觉捉弄着。
向前,只是向前。即使前方也只能让她感觉到黑暗。
不知道要如何脱身。只是想从会袭击她的“什么人”身边逃开,她想起前几天自己发现的密道。恐怕只有自己知道的最下层密道。
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密道。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即使是在北区的那个男人,也应该不知道这条通道。小孩子一个人好不容易才能穿过的间隙,是建造中途被废弃的通往电梯传动轴的小道。
但是——混乱中的她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
到进入这条密道为止都还好,但就这样赶向最下层正中就很糟了。
施工中途被废弃的电梯。一位少女从里面跑出。旁边看到的几个人不可思议地环视着电梯内部。
奔跑、奔跑、奔跑。哪怕远一点也好,要到离那个男人远一些的地方去——
正要跑向能看到海的地方,她觉察到“从桥逃到本土去”是最有效的办法。但是已经太迟了,她很害怕现在再返回上层,所以做不到。
有没有、有没有能离开岛的办法。有没有可以依靠的人——
这么想到,她第一次环视着“最下层”的街道。之前来的时候除了对“地理”毫无兴趣,但现在到了这里,她第一次感受到最下层的人和气氛。
同时,简直就像是步行者天国的各种繁华喧闹声传入她的耳朵。
周围的荧光灯不再明亮,悬挂在墙壁和建筑物上的白炽灯和地面上的卤素灯的光明闪耀着她的眼睛。卤素灯的光太过强烈,回到暗处时连人的脸都看不清了。
但是明亮也是这里明明是冬天,却奇怪地感觉不到寒冷的最主要原因。
周围时常有人走动,确实比西区购物中心的人口密度还要高。各种各样的小摊并列排放着,只是台上摆的东西全是夕海没见过的。
道路本身不那么宽阔,狭窄的路面上还横躺着好些人。有很明显在打鼾的人,也有一动不动散发出恶臭味的人。
之前来的时候是白天,并不像现在的最下层这样生机勃发。
夕海为扑面而来的生机一瞬间忘记了恐惧,但很快就想起自己身处困境。
“喂。”
声音响起的同时,夕海的肩膀被用力地抓住了,她被强制性地转过身去。
出现在面前的是偏离了自己焦点的高大男人。他的衬衫皱皱巴巴的,袖子只剩下一只。露出肌肉的手臂上膨胀着几个红色斑点状的东西,但夕海没有明白其中的含义。
“喂。”
“是、是!”
对向自己搭讪的男人,夕海恐惧而畏缩地给出了回应。
但是——
“喂!”
“是、是?!”
“喂喂!”
“……什、什、什、什么!?”
“哦哦啵哦哦哦哦哦喂、喂!喂!喂喂喂喂哦、喂哦哦哦哦哦哦!”
眼球骨碌骨碌转动着迫近的高大男。周围的人若无其事地路过,高大男跟她之间的距离继续缩短。渐渐地接近到了没法再退缩的地步,高大男衬衫的扣子已经能擦到夕海的鼻子了。
想要逃,却没法从紧扣自己肩膀的手中松脱。
“噫……”
泪水盈眶地拼命抓挠对方的手,但男人没有很疼的样子——接下来的瞬间,他忽然举起另一只手里的伞。然后就这么嘟嘟囔囔地在头上来回旋转着那把伞。
“救命啊——!”
她好不容易从喉咙中挤出悲鸣,也总算是有人看向这边了。
“那谁啊。”“你说哪边?”“男人那边。女的是以前在那儿被卖出去的小孩吧?”“不是,那个小孩只有一只手吧。”“不好。”“要被干掉了。”“谁去救救她?”“——大哥,刚才就在那边吧。”“啊,来了。”“谁去叫他过来。”“好萌~”“好羡慕~”“呐呐,那孩子会死么?”“谁啊,那个打了兴奋剂的。”“那是兴奋剂么?不对吧。”“我们不去救么?”“太麻烦了。”“好棒的理由。”“还是去~嘛~”
周围瞎起哄的人们擅自评论着看到的事,但实际上没有一个人采取了搭救的行动。夕海绝望地溢出泪水时,起哄群众第一次骚动起来。
“啊,来了来了。”
人群后方似乎有什么动静。接下来的瞬间,起哄者分开成两列,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男人审视着现状并看向少女,带着认真的神色询问她。脸和衣服都看不清。在卤素灯的逆光下,好容易才能看出对方的剪影。
歪着脑袋,指着高大男的方向——
“……这个人,是你爸爸吗?”
夕海一瞬间没有明白他的意图,在理解的同时慌忙摇了摇头。
“了解。”
短短地说了一句话,人影瞬间抓住高大男的领子,就这样拉到自己那边去。
“哦哦哎啊啊啊啊!”
高大男的手从夕海肩上拿开了,用伞把敲向人影的头。
“好痛。”
男人这么说着,继续使劲扯住对方的领子。但是,高大男毫不畏惧。周围的起哄群众也完全搞不清楚那个男人会怎么做。
“……果然太勉强了吗。”
男人突然松开高大男的领子,向踉跄的对方的头飞踢一脚。
高大男的身体略微向空中飘起,接着崩落在地面上。
起哄群众们发出轻声的欢呼,夕海为一瞬间发生的事屏住了呼吸。
赞叹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起哄群众又开始若无其事地走向卤素灯光中。
其中只有救了夕海的男人不满地嘟囔道。
“好奇怪啊。葛原大哥只用了一只手就做到了。到底是怎么做的呢……”
“你认识葛原哥哥吗!”
听到少女喊出的话语,人影开心地微笑着。
夕海的双目总算习惯了光线。微微眯起眼睛,在清楚地确认了男人样子的瞬间,她屏住了呼吸。
“认识,是一起跳楼自杀的同伴啊。”
男人的头发是完美的彩虹色——他看着夕海的面容,开心到整张脸都扭曲了。
译注:
①佐渡的流放史:佐渡是个天寒地冻的地方,过去曾聚集了不少流放者。世阿弥是日本能乐的集大成者,而僧侣日莲是日莲宗的创始人,他们给佐渡岛留下了丰富的文化、艺术和宗教资产。
②《DoubleBeretta》:Beretta是贝瑞塔手枪,此名疑似来自中村惠里加的《DoubleBrid》意思是有人和妖的双重血统,台湾有漫画发行,被翻成《妖裔特警》,这名字很雷所以==……顺便一提,中村跟成田的关系应该不错,成田的后记里常有提到。(译者的目标是桥→针→此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