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利·八房这个名字也不过是为了方便取的假名。
她的语言、容貌、表情、思想。全都是现学现卖,根据时机和场合巧妙地使用。她的一切行动都是虚假的,而这也不折不扣正是她的个性。
她总是模仿着别人的人格生活。平时开玩笑的语气,偶尔妖冶的眼神,希望可以采访时坚定的表情,全部都是。
岛上的人不怎么了解,但她正是苍蓝电波的“第二代”局长。
初代那一位似乎在人群刚刚开始在岛上聚集时就开始工作了。
凯利是被那位初代买回来的。
最下层的商品——倒不是妓女之流,但真的被当成“东西”来卖的她,被自称八房的男人买了回去。她眼看着对方为了得到自己交出大笔钞票。
凯利在被交到对方手上的一瞬间,很容易就从现场逃脱了。
向背后一瞥,看到了只顾把钱抢到手就逃的人贩子。最下层就是这种地方。拿出钱的人被视为笨蛋。拿着钱的人也被视为笨蛋。于是,笨蛋渐渐没了钱。如此重复往返。被金钱眷顾的人,从一开始就不会堕落到这种地方来。
她正要就这么放下心来继续逃——但她失算了,因为长时间的监禁,她的腿变得很虚弱。
逃亡只上演了二十五秒就结束了,她被一只白色纤细的胳膊猛地抓住了。她根本反抗不了,两手就被按住拉进了货车里。
凯利已经做好了被杀的觉悟,但戴着蓝色眼镜的男人一脸极其愉快的表情,为她讲解了货车里的器材。
听了他的讲述,凯利明白了他似乎是“蓝蓝电波”的DJ。
八房没有做别的,只是一点点告诉她放送的构思和组成。凯利即使很困惑,也只是暂时观察着情况。就算再逃一次也没有可以去的地方,而且她认为也不会过上被当成东西对待时那么残酷的生活。
某一天,她问八房为什么没有推倒自己。然后他笑着,“我啊,喜欢熟女,嘻哈哈哈哈哈哈。”只是这么回答道。
那为什么要买自己。带着疑问她渐渐地熟悉了工作,变得能够协助八房每天的放送任务了。
通过车内的生活,她了解到关于他的事就只有对女人的兴趣,以及口癖是“嘻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这样某一天,他再平凡不过地死掉了。
“啊啊,真是抱歉啊,那时候是必须把自己的工作传承给某人啊。其实也许是谁都无所谓。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只说了这些,他就笑着倏然去世了。
还没搞清楚情况就死掉了,这让她很是为难。
他为什么要在这个城里成立放送局,到底得了什么病,如果谁都行的话为什么要特意选择价格高昂的自己。到最后也没搞清楚就结束了。
——他有没有从为自己掏的钱里获得相应的快乐呢?虽然没有给过一分钱,但至少也给了自己饭和衣服,他获得相应的满足了吗?
最后发现自己对他完全不了解时,她总算哭了起来。
获得自由的她结果还是继承了放送局。为什么八房一直要坚持做这种事,为什么而开心,她只是想知道这个而已。
就像夕海在制作地图时能看到父亲一样,她在电波中追寻着那个自己没有爱过的人。反正从最下层出身的自己也没有可以去的地方。
初代留下来的蓝色眼镜。戴上它的同时就变成了他。语气、性格和表情都是。变成在短短的时间内了解到的他的一切。
从跟绝望和希望都无关的状态开始广播放送的二代苍蓝电波。
虽然只有几个耳朵尖的听众发现,“DJ的闲扯怎么变差劲了?”
然后,时间流逝——
“啊~啊~啊~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啊不行不行。完全不行!什么不行啊我不行!”
停在西区地下部分的蓝色货车。在这辆车后部的“播音室”里,凯利在地板上翻滚着喊出她的自言自语。
“啊~全都太无聊了~太无聊~!连今天的嘉宾都没决定,我到底在干吗啊我!好不容易发生了大事,当事人葛原却没抓到犯人,组织关系者也全是‘无可奉告’!实在没办法,就叫东区拉面店的竹大叔或西区饭塚餐厅的老板娘来做访谈吧……还是说放点什么CD广播剧来混淆视听呢……”
焦躁地在电脑里搜索CD广播剧,车内忽然响起一个很轻的声音。
看来是有人在敲侧门。
凯利看到窗户外一个孩子的手。正想着横竖不过是饭塚餐厅的小鬼在恶作剧罢了,却注意到那只手明显受到过日晒。
“夕海吗?”
说到这个区晒过太阳的小孩,就只能想到葛原以前救的少女了。凯利知道她现在是餐厅的小孩,但这孩子不像是会搞恶作剧的人。
“发生什么事了?啊,难道说是那个。想要接受今天的访谈?怎么会呢。嘻哈哈哈哈哈。”
格格笑着拉开门——
“嘻哈哈——哈?”
斜眼看到少女身旁的男人,她像是故意发出的笑声突然停止。
彩虹色头发的男人一边比出V的手势,一边抬起头来。
“你,难道是——”
在这句话似完非完时,一把枪抵在了凯利的下巴上。
男人微微一笑,以理所当然的语气进行着自我介绍。
“呃~就那什么。不过是个路过的——电波劫持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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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午后——北区、地上部分——
“到底去哪了啊,夕海那家伙。”
最后过了整整一天,夕海还是没有回来。葛原把本职工作都交给部下,自己一直在找夕海。但是在宽广的人工岛上找人,没有任何线索就等于拷问。虽然自卫团接过很多次找小孩的委托,实际上平安无事找回来的最多只有一半。
葛原从附近的居民到小混混都打听了个遍,还是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只有一位老人愤愤地说“受过日晒的小姑娘吗,看见我之后就逃掉了”,但他不记得夕海跑去哪里了。
想着她会不会是去最下层了,正准备过去——
《大家中午好!到本周“街头蓝蓝传记”的时间了!》
通往西区最下层的楼梯途中。扬声器里流淌的不是往常听惯了的杂音DJ,而是沙哑的女声。
“说起来,今天是周六啊。”
没听说过谁是嘉宾,而且现在也不是在意这种事的场合。
“等下。”
忽然想起什么停住了脚步。能不能借助那个广播找夕海呢。凯利对其他区很了解,而且拥有能号召全体手段的也只有她。实际上她也有好几次都召唤过行踪不明的人并在放送中加了悬赏金。虽然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但能试的办法都得试一下吧。
这么想着,正要去找出她在哪——
听着扬声器里流淌出来的内容,葛原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那么现在介绍今天的嘉宾。这座城市“最下层”的权威,跟上一周的狗木先生一样以统一城市为目标的——戌井隼人先生!》
《呀,你好你好!哎呀那什么,比起统一,正确地说应该是支配才对。》
这个声音确实跟那个彩虹头男人的声音一样。
葛原仰望着购物中心的天花板,叹息般长出一口气。
“来真的啊……”
连天花板上都有不少涂鸦,而它们就像在嘲笑自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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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分,狗木也在收听这段放送。听着流淌在旅馆大厅里的声音,他通过无线对部下发出指令。
“现在马上找出货车的具体位置。”
按掉无线对讲机的开关,他满脸憎恨地说。
“戌井隼人……你想做什么?到底是怎么从最下层……”
这个岛的最下层有二十个出入口,他在每个出入口都布置了六个黑衣人待机。本来在最下层和上层之间来往的人就很少,不可能会出现人群拥挤的状况。同样的,也没有货车移动到最下层的报告。
那个男人到底是怎样出现在上层区域的。
像是在嘲笑诚一的疑问一般,扬声器里继续响起带有讽刺口吻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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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区的地上部分。停在空地上的货车里,现场直播的访谈正在淡然地继续中。
“——那么,您也和狗木先生一样,期望着城市统一吗?”
“嗯,差不多吧。只是我跟他从根本上就不同。他想让城市被法律和议会束缚住——跟我的意见完全相反。我想从城里排除一切‘组织’,让大家进行自由的买卖。不管那些保护费和缴纳金。”
“您认为这个方法能够得到现在管理各区的组织认同吗?”
“不认同的家伙们现在怎么样了呢!正在收听广播的善良市民们恐怕不知道——但‘组织’里的各位应该很明白吧?反抗我——最下层的做法,结果会怎样呢。反抗我的北区和南区干部最后怎么样了?”
对开心大笑的戌井,凯利面无表情地继续提出问题。
“那是什么意思呢?”
那两个区发生的事已经传入了凯利耳中,但她还在促使对方深入话题。
“这件事狗木诚一知道的很清楚哦?我能说的就是这些。接下来就无可奉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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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挑衅狗木。”
杀了南区和北区的人,接下来就是你了,是这个意思吧。葛原如此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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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狗木先生见过面吗?》
《……也许偶然间碰过面,但从未互相报上姓名。不过,我很清楚他的想法。因为通过上周的节目听了他的访谈,就做了不少调查。》
“没事吧?”
把手放在诚一的背上,椅丽担心地注视着他。
对此,诚一被比做噩梦时还要多的冷汗濡湿了,他以不寻常的程度喘息着。
“怎么回事……?”
但是诚一不知道自己流冷汗的原因。只有不好的预感向他的后背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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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说做了很多调查?》
《很多就是很多。说出来太可怜了,所以就不在广播里讲了吧。是啊,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很像。跟我。》
《戌井先生和狗木先生吗?》
《是的。那家伙跟我很像。但是有些微妙的不同。是翻转过来了吧,简直就像在照镜子一样。》
《我不这么认为。》
《一般人不这么看吧。但是,他的内心跟我很像。比如说,我很喜欢电影。然后呢,很想成为平时出现在电影里的,尤其是出现在我最喜欢的动作电影里的人。电影般的生活方式——这就是我的风格。其实啊,电影里的动作在现实中的确不可能,但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加憧憬。》
“跟狗木不是完全不同么。”
葛原皱着眉头收听着放送内容,但同时还在为寻找货车而在城里奔走。
像是在回答他的疑问一样,扬声器里传出满是讽刺意味的声音。
《那个叫狗木的家伙也一样。想让自己成为别人。他是英雄志愿吧。啊~啊,我不是在故意说他好话哦。他是发自心底地想让这个城变好。但我说的是另一回事——在心底更深处,那家伙在逃避现实。说是过去也行吧。》
《逃避现实……吗?》
《没错没错。我也是。不过我和他完全不同。我很喜欢现实。说是爱也可以。正因为如此,才想要更开心更快乐地享受现实。为了我自己好。也就是说,将现实赶入妄想中……所以逃走的反而是现实。但是狗木不一样。那家伙是纯粹的现实逃避。讨厌现实讨厌到无能为力,想要创造出适合自己的世界,然后再逃进去。》
△▲
“这家伙在说什么……?”
听着扬声器里传来的声音,诚一小声说道。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用异样的眼神盯着大厅里的扬声器。
自己跟那个男人到底哪里像。他确实想要逃避现实。这是自己也知道的事,所以不会去否定。
但是,这个男人又知道我什么。明明对我的事情完全不了解——明明是个任意妄为的恐怖分子,能了解我的什么。哪里像了。
《为什么能够如此断言?》
《刚才不是说了嘛?因为调查了他的过去。……从没有报出假名这点来看,他心里也许还有着想要重返现实的情结吧。》
诚一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膨胀。
——这算什么?
听着广播里隼人的声音,他的腹部深处有个自己都不知道实体的东西出现了。
他说的话自己也清楚。而这也正是自己封存了的东西。
自己都想否定的事,凭什么这个男人能厚颜无耻地说出来呢。
《还是说,是对女友的补偿呢?即使从人、社会和关系网中逃开了,但记忆是没那么容易逃脱的。那家伙比起期望这个岛的秩序——更想保护岛本身吧。取缔枪支陷入自我满足,然后这座岛本身就不会像九龙那样被破坏殆尽吧。》
《我想这里面也多半混杂着您的猜测吧。》
《嗯~也没错。但是总觉得能明白那家伙在想的事。因为我们很像嘛。我觉得一定会成为好朋友哦?呐,在听吗?狗木诚一君~!》
咔嚓
诚一沉默着将桌子上的大理石烟灰缸丢了出去。正中扬声器下方的烟灰缸摔了个粉碎,但隼人的笑声却没有停下来。
——为什么?那个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不出自己和那个男人有什么共同点。为什么他会说彼此很像。
刚才丢出烟灰缸的瞬间——他觉察到了自己体内涌起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随着广播不断放送产生的,对戌井隼人明确的杀意。
但是,觉察到这个事实的诚一愈发混乱。
——杀意?我对……那个男人?为什么?为什么有这个必要?是说我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什么吗。他说的话全部都是戏言,只是随便说些什么挑衅他人罢了。那为什么我会涌起这样的杀意?不是愤怒。是超越了愤怒,只有纯粹的杀意在涌现。不能让那家伙跟自己存在于同一个世界,不然的话,消失的就会是自己这方。
这种强迫观念开始在诚一的脑海中形成漩涡。
看向身旁的椅丽,她带着认真的表情说。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了解到什么地步——那个家伙确实很危险。”
这句话还没听完,诚一就迈步走向旅馆大门。
“多叫点人比较好吧。带上葛原先生如何?”
对以冷静口吻劝告他的椅丽,诚一也用冷静的口吻给出回答。他冷静的声音中潜藏着激烈无比的愤怒。
“没有必要。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杀掉他。”
他令人吃惊地随口说出“杀掉”这个词,但椅丽并没有产生特别的疑问。
反而是说出这句话的诚一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诚一轻轻甩了甩头振作精神,但这个想法果然还是没有改变。
“就算是有正当的理由,我也不像被人看见。尤其是葛原先生。”
“比起这个,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认为你能自己一个人杀掉他?”
“我不知道。总之,至少我要跟他当面对话。”
目送着就这样悄无声息离去的诚一,椅丽小声叹了口气。
“被自己的愤怒束缚了吗。也差不多是时机了,对诚一来说。”
她的眼中有些悲伤,久久地倒映着发黑的天花板。
△▲
“从刚才起那家伙就在说什么啊?”
葛原这么想着,总算找到了货车所在地的线索。
今天白天有人看到货车前往东区的地上区域。
同时也听到了不好的传闻。还有个七色头发的男人——和受过日晒的少女一起前往东区。
不带休息地奔走着,葛原沉痛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到这里也是——就算逃下去,结果我也只能是无能为力吗?
像是要给予这么想的葛原致命一击,扬声器里开始宣告着那次事件的起始。
《那么最后再说一句吧。啊~该说什么呢,我向这座城市宣战!各区支配者阶层的各位,今后要老老实实听我的话~不然就会变成南区和北区那样哦?》
《说是最后,不是还有很多时间吗——》
接下来的瞬间,城里的扬声器中响彻了干涩的破裂音。
葛原停下脚步,全身热血上涌,他屏住了呼吸。
“凯利……等下,喂,给我等下啊!”
一瞬的沉默之后,从扬声器中传来隼人戏弄人般的笑声。
《啊~啊~现在是麦克风测试中。今天降下了血雨。所以呢,这个“蓝蓝电波”就由我接管了。这就是真正的电波劫持犯?那么随便放点合适的音乐,让思想乘上电波绵绵不绝地飞上天空吧,哈哈哈。》
这时麦克风的声音噗地断掉了,没过多久就流淌出轻快的斯卡音乐*①。
葛原的拳头愤怒地颤抖着,开始一口气登上通往地上的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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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木先生,找到货车了。在东区的第二停车场。奇怪的是,东区的人没有任何动作。”
“……我知道了。就那样继续待机。”
通过手机收到了部下的报告,诚一独自向现场赶去。
——东区组织应该比西区的根基更为牢固。如果说没有动静的话,是对隼人这种人的不屑一顾呢,还是说——
诚一停下了思考。东区人的意图现在是无关紧要的事。
他依然毫无对策,只是独自一人向货车所在的东区走去。
那双眼睛里隐藏着明确无比的杀意。
△▲
葛原赶到时,货车还停在停车场里。停车场里停着大概三十辆车子,因为周围的护路树和施工中的大楼,这个地方很难找到。
货车灯灭着,从里面传出轻微的响声。是岛内扬声器中流淌的斯卡核音乐(skacoremusic)。
葛原不加躲避地靠近货车,又毫不犹豫地打开车门。用镶有防弹纤维的手套覆住面门,他猛地蹿入没有开灯的车内。
他已经做好了听到枪响的觉悟,但飞入耳中的却是两个声音。
“葛原!”
“葛原哥!”
稳坐在后座一角的两位女性的身影。
“凯利……夕海!为、为什么在这!?”
一边为两人在这感到惊讶,一边环视四周。
没有其他人的气息,看来隼人已经逃掉了。
△▲
时间略微向前回溯。
东区南侧。走在通往地上的楼梯途中,诚一的手机接到了部下的联络。
“狗木先生,戌井那家伙从货车里出来了。他向北边的楼梯去了……要追吗?”
“……”
诚一轻轻咬了咬牙。没想到他偏偏选了相反方向的楼梯。
“啊,等一下,有人向货车……葛原正向货车门行进。”
听到这里,诚一的杀气稍微缓和了一些。要是逃到最下层的话,追起来应该很困难吧。而且,也不能在东区擅自乱来。最后诚一迟疑地向部下发出以下命令。
“……我去货车那边。那家伙有可能会盯上老大和椅丽,把人都聚集到旅馆那边去吧。”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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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车里,葛原放下警戒向两人靠近。
“没事吧,夕海。”
葛原刚一走近,少女的身体就微微颤抖起来。
“怎么了?”
“葛原哥、葛原哥不会拿枪打我吧?”
对她突如其来的质问,葛原不知道所指何事,陷入了混乱。
“当然不啊。”
“也不会射杀餐厅里的大家吧!”
“?……是被那个彩虹色的家伙威胁了吗?没事的,大家都没事。”
是听到这句话放心了吗,夕海总算扑入葛原的怀中。
“我很是担心你。那个彩虹色的家伙没对你做什么吧?”
“没有,是戌井哥哥救了我!”
放下心来扬起满是泪水的脸,夕海开始为隼人辩护。
“夕海,我说啊,那家伙是杀了很多人的坏人啊。”
“不是的!”
“刚才那家伙的访谈里他自己说的吧?北区今天……”
葛原把要说出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他觉得不能再给夕海增添可怕的回忆了,应该把死了很多人的事掩饰过去,但是——
“不是的!戌井哥哥说了谎!”
“说谎?”
“好了给我听着葛原!我说啊,那个南与北事件是……唔哇!不好!”
葛原不知所谓地歪着脑袋,突然凯利站了起来,把侧门给锁上了。
“喂?”
“一会再解释!绝对不要把门打开!”
葛原还没来得及问,凯利就拉开播音室的帘子滑入驾驶座。
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向外看去,发现了从停车场入口走过来的人影。
身穿黑色西服的削瘦青年。葛原马上就认出那是诚一。
“笨蛋,那是诚一先生。我开门了……”
这么说着,他把手伸向门。
“————不能开啊啊啊啊啊!”
紧接着葛原发现人影的夕海,尽其所能地大声喊道。
这十足的魄力让葛原有些僵住了。趁这个间隙,车子的引擎被发动了,为从接近车门的诚一身边逃开而加速前进。
把慌忙向后退却的诚一甩在身后,货车以凶猛的速度飚离停车场。
诚一目送着远去的货车,愣愣地在原地伫立了片刻。
过了一会,他取出手机,从通讯簿里找出葛原的手机号码拨了过去。
△▲
高速失踪的货车里因为加速度的势头,葛原和夕海都滚到了地上。
“给我等下!到底怎么回事!”
听到葛原的高声大叫,凯利一边踩着油门一边喊着回复他。
“夕海啊!昨天看到了!也就是目击者哦!”
“什么啊!”
“你问她本人!我要稍微开快点了~!”
没有目的地。她只是尽可能地让车飞奔着远离刚才的停车场。
葛原放弃了向她搭话,看向夕海。
她的身体微微地,喀哒喀哒地小幅度颤抖着。
“没事吧,夕海?”
葛原抚摸着她的肩膀,少女泪水盈眶地开始讲述。
“那个、我、我、昨天、去了北区的仓库、看到了、有人被杀的、现场、然后、我也差点被射中了……我怕的不得了就逃出去了、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到了最下层……”
听了她的话,葛原背后流下了冷汗。如果没弄好,别说这里了,她现在可能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
“是吗,那……为什么没有马上来找我?”
“因为、因为……我马上就逃回家了!想着必须要告诉葛原哥哥……也要告诉餐厅的大家,必须早点从这里逃开!但是、但是!”
听到少女接下来的话,葛原感到自己的后背冻结了。不是恐惧和不安。而是跟看到不知底细的怪异物体时一样,他的全身都被囚禁在那种感觉之中。
“但是……因为……正要走进餐厅,就看到在仓库里杀了五个人的那个人……刚才那个人!正在跟葛原哥谈话!然后、我就很害怕……”
沉重的沉默向货车内压迫而来。葛原只是无言地在脑内整理着状况。如果刚才她说的话没错也不是误会的话——
突然葛原的手机响了,撕裂了车内的沉默。
完全防水型的手机在掉入大海之后,也能发出跟往常一样的声音。
声音给车内三人以确凿的压力,葛原的手伸向空中不知所措。
音乐第二次响起时,他总算拿出手机缓缓贴近耳朵。
然后,用指头按向通话键——
“——喂。”
“啊,葛原先生吗?好过分啊,为什么突然把车子开走呢?”
听筒那边传来一如既往的爽朗声音。
“……狗木先生吗?”
“怎么了?凯利小姐没事吧?”
“她没事。现在正在开车。”
“这样啊!那就好……至于戌井那家伙就交给我吧。明天我会跟东区的组织进行联络,很快就能抓住他。啊啊,葛原先生,是叫夕海吧,她的事也拜托你了。”
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慎重地选择着要说什么——为了套话。
“……找到夕海了。我正保护她。”
只停顿了一瞬,听筒那边就传来了明快的声音。不过,或许是心理作用吧,他发现诚一给人的感觉有些不同。
“是吗!那太好了。她没受伤吧?”
“狗木先生……那个,我听说了。从她那里。”
“————”
说是套话又有些太过直接,不过似乎起到效果了。
有那么一会,听筒那边都只传来诚一的沉默。然后——
“————葛原先生……很遗憾。”
听到他的声音,葛原背后这下才真正冒起寒气。听筒那边的声音不会错,就是诚一的。但是,葛原无论如何都没法想起对方的脸。想要回想起正在对话的对方的脸,脑海中浮现出的却不是人类,也不是魑魅魍魉之流——而是不知真实面目的“什么”缠绕在手机周围的景象。葛原陷入了这种错觉。
即使如此他还是试图冷静,尝试着继续对话。
“南区那件事……也是你?”
“没错哦。”
异常轻松的回答。这反而让人觉得恐怖,葛原的手掌被汗水浸了个透。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我不是说了吗,葛原先生。无能为力是一种罪恶。”
从这句话起,诚一开始慢慢地讲述。
“我等组织的计划可不是那么令人愉快的。对南和北的人来说。从以前就存在着各种问题呢。我要让它们彻底消失。想着随便捏造一个犯人,我就选择了戌井那个男人。让椅丽将他引诱出来,再撞见你。但是,我失算了。不是对葛原先生让他逃掉这件事失算——而是原本应当控诉着自己的无辜却因以儆效尤而被杀的男人——应当扮演着这种角色的人,竟然承认了自己没有犯下的罪,还反过来加以利用。”
能听到诚一静静的叹息声,他有些疲惫地继续说道。
“我不是为了带到黄泉的礼物才说这些话的哦。被凯利小姐知道时起,我等无论使用何等手段都只能陷入被动了。虽然有些不甘心,但凯利小姐是这座岛上最有影响力的人。就算收拾了你们,只要她在那之前通过城里的扬声器将事件的始末放送出去,一切就结束了。最后还是被对方干掉了。我也要到此结束了吧。在那之前——只有那个男人我要想办法收拾掉呢。”
最后一句话凝聚着力量,葛原似乎从中感觉到了强烈的杀气。
“说完了?什么啊。你们本来就是非法组织吧。不只是你们,这个城也是。虽说我无法原谅你,但也不至于到此结束吧。”
一边感受着对方言语中诡异的部分,葛原静静地继续对话。正因为感觉到了诡异,才想让对方现出原形。
“……葛原先生,傍晚时我也说过,我很尊敬你哦。我想成为你那样的英雄。可能有些小孩子气,但那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事,你明白吗?”
有些悲伤地结束了自己的话,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
“葛原先生,你也到这边来吧?你也在期望这座城市的和平吧?一起将血的味道从这个城里消除吧。如果你们能忘记这次的事件——我还要三年……不,是一年就能维持好这座城市的秩序。”
不顾这些话,葛原只确认了一件事。
“——如果,你比我先找到夕海的话——会怎么做?”
又是一瞬间的停顿,诚一用冷静而又决绝的口吻断言道。
“我不是说过了吗。一个人也能拯救很多人。为了这一点,我不惜于牺牲她的性命。”
听到这句话,葛原背后的寒意迅速消失了。
“……你们那样的组织上层之间有什么纠纷,现在都无所谓了。但是,如果对夕海射出子弹——我是绝对不会原谅的。”
“这才是葛原先生。”
“待在那别动。我现在就回去狠狠揍你一顿。”
“不行啊。我还想请你——容许我先逃跑一下呢。”
对发出低沉声音的葛原,诚一洒脱地宣告着自己的逃亡。
“还——”
像是要阻止想说些什么的葛原,短促的电子音响起,通话结束了。
△▲
在冷清的停车场中心,诚一把手机放入怀中仰望天空。
“啊啊,终于暴露了吗——不过我早就觉得有一天会变成这样。”
星星开始在空中闪烁,冬天的风渗入脖颈里。
诚一呆呆地思考了一会,再次取出手机。
选择了通讯簿里最先输入的号码,铃声刚响起对方就出现了。
“诚一?”
“啊啊,椅丽。”
感觉到诚一声音中包含着的什么,椅丽以冷静的声调说道。
“怎么了。”
“至今为止谢谢你了。假扮成恋人,把我这样的家伙扶持为组织干部。”
“……”
诚一对椅丽简单地说明了事由。这些话里包含着有些自我放弃的感情,椅丽也沉默着听了,但是——
“是吗。那么,接下来就取决于你自己了。如果想要继续留在组织里,出于对东区的面子,你不能继续做干部了——但还可以当作杀手用。而且,也不知道凯利小姐他们会不会通过广播把实情马上散播出去。我认为还有谈判的余地。”
“哈哈,很合理啊。但是不必麻烦了。这个城里——已经没有我所期望的自己了。说到底,这里也不是我的理想世界。”
“……还是老样子,那么任性。”
“但是,我还想说一句。我们互相利用着在一起走过了五年。虽说互相的目的都只达成了一半——还是谢谢你。我很感激你。”
只是传达了这些,诚一没等对方回应就挂了电话。
然后,暂时进行着思考。
刚才葛原的疑问——如果自己先找到那位叫作夕海的少女——自己实际上会怎么做呢。被目击到的瞬间,自己的确立刻决定解决掉对方。那样做也确实能维护自己现在的地位和名声。但是,那真的是自己所期望的吗?
简直就像颠倒了手段和目的的感受向他袭来。不断逃离她的幻影,不断逃离现实和过去,现在又不断逃离失去自己的名声。从丧失最初的目的时起,自己也许就已经结束了。不,话说回来从一开始就有目的吗——
从今往后要做什么,自己这次要逃去哪里。比起这个,要从什么东西身边逃开呢。诚一已经什么都搞不清楚了。
“好冷啊……”
朝向虚空呆呆地念叨着,这次是他的手机铃声响起。
葛原吗?这么想着看向屏幕,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号码。
“喂。”
“哟。刚才在通话,是跟葛原大哥吗?还是跟椅丽?”
诚一的脸对这个声音产生了反应,在一瞬间扭曲了。
“你这混蛋……”
“哦~哦~,这年代还说‘你这混蛋’吗。好有型啊,不愧是做梦胜者小少爷啊。”
格格的笑声中全是讽刺的意味。是直到刚才为止,还能通过广播听到的让人讨厌的声音。
“你想怎么样?”
“哎呀~说来说去还是被利用了啊,果然只是被欺骗的话有点不爽呢。你啊,把我引诱到坚村的事务所,然后让葛原大哥去抓我——交到你手里后就会杀掉我吧?然后再告诉葛原大哥说我‘逃走了’,再把北区的人杀掉假扮成我的罪行,把已经死掉的家伙变成嫌疑犯,就是这种手法。”
隼人享受地“推理”着诚一的计划,而诚一暂时只是沉默着。
“但是,葛原大哥没能抓住我!不,正确地说抓是抓住了,但葛原大哥啊,为了不让我溺水把我搬到了其他地方,结果用尽了力气。好帅啊那个人。我真的很尊敬他。”
“你怎么样都无所谓!”
“我知道。哈哈……现在啊,你是想逃吧。因为故事没能按照自己的理想展开,害怕过上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你是恶棍的生活,对吧?”
男人的话每一句都让自己胸口发堵。诚一克制着大喊的冲动,向听筒那头的男人抛出杀气。
“你在哪。为什么知道我的手机号!”
“没听街头广播吗?我不是说了嘛。你的事我调查了很多。是啊,比如说——你的青梅竹马,是叫香奈枝吧?我在她死去的地方。还记得在哪吧?不可能会忘呢。那我等着你。”
“……很遗憾,我已经没有杀你的理由了。不知道为什么你似乎对我怀有杀意——但在计划已经瓦解的现在,我不会当一个不惜性命跟你作对的笨蛋。”
在对方挂掉电话之前,诚一抑制着自己的感情回答道。但是,隼人却像是看穿了一切般继续格格笑着。
“啊啊,是吗。那我就随心所欲了哦。”
“我要离开这座城市了。随便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别说得那么好笑。你啊,从对自己来说糟糕的现实中逃开才来到了这里,接下来还能逃去哪里?做不到的事情————”
诚一沉默着切断了手机通话。
然后像是被什么东西操纵了一般,自己的脚向西区出口——一切开始的地方奔去。
△▲
葛原等人所乘的苍蓝电波货车,现在返回了西区中部。
把车停在购物中心入口处,凯利的脸从驾驶席探了出来。
“嘻哈哈哈哈哈哈!逃掉了逃掉了!是我们赢了吧?”
“逃掉的是对方,白痴。”
葛原愤恨地说着,夕海一脸不安地紧紧抱住他的胳膊。
“嘻哈哈哈……那怎么办?葛原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
对凯利略带挑衅的疑问,葛原暂时沉默着陷入了思考。
“趁考虑的闲暇追上去如何~?还是说,你想让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逃掉~?”
听到这句话,葛原依旧无言,在沉默中考虑了一会。
自己下属于诚一这三年。并不是被强制的,也不觉得被诚一利用了。——除去这次。
但是在已经无法信任那位诚一和“上层”组织的现在,自己还能为了什么继续做这种事呢。
“呐。我所做的事啊。”
“什么意义都没有哦?显然只是自我满足嘛!”
问题的回答先被说了出来,让葛原张开的口左右为难。
“嘻~哈哈哈哈!事到如今你怎么了!葛原不是按照自己的愿望来到这个城的吗?踌躇彷徨迷惑意义都没必要吧!做自己想做的事!你待在自卫团里,不是为了考虑这种事的!嘻哈哈!我还记得!最初葛原成为自卫团团长时,不是说是为了赶走招惹那家餐厅的家伙们吗?所以去做吧,现在葛原最想做的事。”
凯利这么说了,他想起前几天饭塚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是,现在自己想做的事到底是什么,葛原没法马上用语言表达出来。
他依旧失语,于是凯利摘掉有色眼镜把脸靠了过来。
然后,带着跟平时不同的冷静表情说着。跟访谈时和之前让他动摇时的表情都不同,又是另一种的表情。
“这么说来那个彩虹头,说了‘要让事情有个着落’之类的话呢。”
她身上缠绕着像是背负着某种暗影,即便如此还依靠着某种希望的氛围。
“葛原的工作不是制裁他人。葛原的工作,是尽可能不让人死掉。没错吧?对单纯的事没必要考虑那么复杂吧?”
暂时的沉默。
不停寻找着该拿什么话回应,葛原总算放弃般说道。
“——嗯,也是。说起来也是。”
葛原听了她的话依旧情绪低落,却解开了心结。
反正,他在这个城里也没其他的事好做。
戴上有色眼镜,凯利又恢复了平时的表情。葛原看着她,不可思议地说道。
“之前你问我‘到底有多少张面孔’,你自己才是有多少种表情啊?”
对他的问题,凯利给出了简直像是准备好的回答。
“嘻哈哈哈哈哈哈!没有哦,没有没有!真正的面孔什么的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一~直一~直生活在这个城里,这种东西早就没了!从以前起就一直模仿别人的生存方式,已经搞不懂哪个才是自己真正的表情了!”
“那刚才面对我时是模仿谁的?”
“咦?没发现吗?真的没发现?”
凯利一瞬间露出奇怪的表情,接下来的瞬间边笑边喊道。
“嘻哈哈!——葛原啊葛原!也~就~是~你~啊!虽然是三年前的!”
葛原想说点什么时,怀里的手机响了。
接过电话,听到葛原的部下神色大变地吼道。
“不好了葛原大哥!岛的入口发生了爆炸,不,爆炸本身不是什么大事,但是通往佐渡方向的道路被倒塌的废材堵住了,现在没法通过了!”
“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
“不,还不只这些,狗木这家伙那会儿正好到桥那边去了!所以他估计是回不来了,弄不好的话你也会被卷进去的!”
葛原给予部下详细的指示,然后转头看向凯利。
“我说啊。”
“嘻哈哈哈哈!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的!”
葛原还没来得及发话,凯利就踩住了货车的油门。
车身伴随着轰鸣声而震动,一瞬间就跑了起来。
“对大众传媒来说,行动力就是生命啊!”
她按下驾驶席上的开关,于是装在车顶的扬声器发出救护车的警笛声。
——连这种东西都装了吗。
“话说回来,葛原的手机铃声很古老嘛喂?”
“怎么样都无所谓吧。是我以前喜欢的电影里的歌。”
“嘻哈哈哈哈,我知道那部片儿哦?警察英雄味儿很重的吧?说起来葛原,三年前你说过吧。这片子就是你成为警察的起点!好~可爱啊~嘻哈哈哈哈哈哈哈!”
对驾驶席传来的嘲笑声,葛原满脸通红地怒吼道。
“那是小学生时候的事吧白痴!够了,给我好好开车!”
表情中还带着半分惊讶,葛原转向夕海。
“我说,入口被封锁后,还有没有能从岛的地下通往桥那边的密道?”
夕海点点头,把放在小袋中的笔记取了出来。
“爬上地下二层施工中通道的钢筋,就能从桥的最下方出去!”
这太危险了,葛原实在很想告诫她不要再爬第二次,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葛原抚摸着少女的头,露出久违的温柔笑容。
“谢谢了。呐,夕海……那时很怕吧?”
看到少女犹豫地点点头,葛原重新戴好厚度异常的手套。
然后用这只粗糙的手掌喀沙喀沙地揉着少女的头。
“那我——就让那家伙尝尝比你那时百倍的害怕。”
在驾驶席听到这句话的凯利,嘿嘿笑着说道。
“好小孩子气的台词啊,喂。”
无视了她的话,葛原对夕海平静地说着。
“夕海,你今后会继续成长,像今天这样讨厌的事会遇到很多。并不因为是在这座城市里。不管在什么地方生活,好事和坏事都一样多。明白吗?”
对葛原的话,夕海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是点了点头。
“不管今后遇到多么讨厌的事,不要假装看不到。接受它。在接受一切的基础上,也绝对不要输给它!”
只说了这些,葛原开始戴上另一只手套。
“我也不会输的。我们约好了。”
听到他这句话,驾驶席那边又传来格格的笑声。
“什么嘛,今天特别会耍嘴皮子!简直就像接下来要去赴死一样!”
“别说那种不吉利的话!……不过那两人确实都不是好对付的。”
“别死啊。”
对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葛原轻轻皱着眉头回答。
“什么啊,这样就不像你了。”
“我可不像葛原那么反应迟钝啊,嘻哈哈哈哈哈。”
车子的速度丝毫不减,凯利粗鲁地自己给出回答。
“也就是说,像葛原那种派头的人死掉的话,我大概都没法接受吧!所~以~说~为了我也不要太乱来啊!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葛原想回应点什么,却因急转弯的冲击而东倒西歪,话头也断掉了。
从葛原向她搭话时起,夕海就在静静地流着眼泪。
然后,不是对任何人,只是对自己说道。
“对不起。”
至今为止,她的眼中都只有自己。将自己投影在这个“城”里,然后只追赶着那个影子生活至今。就像那身影中包含着失去的家人一样。
正因为如此,她这回才第一次接触到了城市的“恶意”,被赶入异常的恐惧之中。
一边感受着恐惧,自己就陷入了被信任的人背叛了的不安之中。
她现在能感觉到葛原拥有的某种东西。触碰到城市的恶意之后第一次发现。至今为止都是理所当然的存在,但她却没有发现。
感受着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们的恶意和善意,夕海却没法在里面看到父亲的身影。父亲为什么要记录这个城的样子,她觉得自己总算理解了。
夕海就这样不停地静静哭泣着。
虽然这样有些不好,但在她眼里,葛原和父亲的身影重合了。
“喂?为什么夕海要道歉啊。”
“葛原的表情太恐怖了嘛!别让小孩哭啊你这废物废物废物废物……”
像是要否定掉自己之前说的话一样,凯利超出必要地骂骂咧咧。
“是、是吗?抱歉,夕海。我不是对你生气。”
“好了赶紧安慰人家啊你这萝莉控!”
“杀、杀了你!凯利,事情结束后我绝对会杀了你!”
“嘻哈哈哈哈哈!别生气哦!之后我会让你的手机铃声在整个城里流传开的啦!”
“别做多余的事你这白痴!”
两人的对话十分狂暴,但这声音却给了夕海安心的感觉————
——她流着泪,嘴角绽开微笑。
△▲
时间稍微向前回溯。
星期六夜晚——越佐大桥佐渡方面·最上层——
星空很美。
桥上的路灯只照亮了岛周围,桥那头基本都被封闭在黑暗之中。远处西北方向发出的光亮,是佐渡灯塔的灯光之一吗——
被造成观光用人行道的大桥最上层。周围散乱地堆放着建筑废材和铁桶,盖好的几幢建筑物中丝毫没有人的气息。
差不多是该雪花纷飞的时期了。为了避免冻死人都搬去人口密度高的地下了吧。
——跟五年前没有任何改变。……好凄凉的地方。
人工岛的入口之一。走上通往佐渡的大桥,狗木想到自己已有五年没来了。
人工岛在背后耸立。还残留有几幢建设中的大楼,钢筋骨架和起重机形成了扭曲的阴影。已经造好的建筑物窗口中纷纷洒下光亮,岛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生命体。
狗木回到这个地方,还是自来到这座城市后的第一次。比起有意地避开,应该说是完全当作禁忌而不想靠近。
这次原本也是同样的打算。
已经没必要留在这个城里了。自己可能会被椅丽等人当作背叛者追杀。即使如此也没关系。死就死吧,可以从现在的绝望中逃开吧。即使前方什么都不存在。
诚一的心开始微微的疼痛。从那次事件以来,他一次都没有回到这个地方。一直避开给她死去的地方献上花束或是前来祈祷。
而且这次也完全没这个准备。
反而是为了让桥上再增加一具尸体而来的。虽说不知道哪边会成为尸体,即使自己死掉也会起到镇魂的作用吧。不过,恐怕她一定在期望着自己的死。因为——
这时,他的手机再次响起。
“哟,结果还是来了啊。我很开心。”
隼人轻薄的声音通过小小的机械传来。
“你在哪。”
“别急嘛。我想跟聊天想的不得了。我不是说过?似乎能跟你成为好朋友呢。”
“开什么玩笑。”
诚一向周围环视,但一个人影都没看到。在路灯和月光的照射下,周围临时搭建的窝棚阴森森地浮现出来。
“你想怎样?为什么那么想跟我扯上关系?”
“这个不是也说过嘛。因为很像。”
“别说蠢话。”
“你也注意到了吧?我们像极了。简直就像是在照镜子。……正确的说,是我走在你前面五年。不是吗?”
“……”
“看我的资料时发现了吗?十五岁时,我被卷入南美的内乱。不过说是内乱,规模也有点太小了。”
“然后,你的父母被杀。再之后你成立了游击团。”
“这个啊,正确的说我不是首领。背后也有牢靠的组织在支撑呢。至于我嘛,只不过被当成山贼或海贼之类的的对待——”
“歼灭了敌对组织的一个支部。”
“是,那个支部是杀了我爸妈的那群人。很简单吧?”
带有嘲笑意味的说着,隼人平静地告诉诚一。
“跟你现在的情况一样。”
△▲
“复仇?”
在赶向现场的货车中,葛原惊讶地回应。
“没错没错,就是复仇。也就是这次狗木一连串行动的意义!”
“怎么回事?”
“很简单!他一开始不就说过青梅竹马被杀的事吗?”
“是啊。”
这件事葛原听过。他以为正因为如此,诚一才会偏执地追求着岛的治安——
“实际上很简单!那时参加枪战的是北区的家伙跟当时还隶属于西区的坚村等人。然后,坚村那群人背叛西区跟了南区的人。痛快点说就是那什么。这次的事件只不过是单纯的复仇剧罢了!本来嘛,把那家伙培养成一流的杀手,利用了他的椅丽老爸才是最邪恶的!嘻哈哈!以西区的能力本可以更简单地杀掉坚村等人,却花了五年时间!说不定像这样泄露给我们的事都在他计算之内。不弄脏自己的手,即使暴露了也会被城里的人传为复仇剧的美谈!为此等了五年!真好啊,大陆黑手党还真不吝于消耗时间啊,太好笑了吧,嘻哈哈哈哈哈哈!”
“别笑了。”
葛原想起来了。根据诚一所说,他是在看到葛原的样子之后才确信了从这个城里杜绝暴力的计划。那样的话——在杀掉北区的人时就该全部结束了,之后诚一却想为了计划杀掉目击者夕海——
“是我的错吗?”
小声念叨着,又慌忙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管怎么说,必须快点阻止诚一。无论他是要逃跑,还是去接触那个彩虹头——过了现在就一切都赶不上了吧。
无论是对他泄愤,还是拯救他——葛原不禁认为那是自己的义务。
——话虽如此。
葛原带着复杂的表情闭上了眼睛。
原本应该只是上演简单的复仇剧后就结束,现在却转变成含有为那女孩镇魂的意思。让这个岛变得有秩序——就是因为增加了这种念头,才有了这次的计划。而这恐怕也是组织了解了他的想法后才加以利用的吧。
如果是这么回事,这次的事件就太老套了————
△▲
“这故事很蠢吧,喂。”
“闭嘴。”
没法挂断电话。现在主导权完全被隼人一方掌握了。
“组织利用了你,你也反过来利用组织。……不,正相反。像你这样的家伙组织一开始就没可能看上。从一开始你加入组织,就是为了复仇才努力打入内部一步登天。组织高明地利用了这一点。不用弄脏自己的手,就培养一个杀手以除掉碍事的家伙!”
隼人一个人擅自归纳总结着,又在听筒那头哼了一声。
“所以啊,这不就是系统设定为无法赢过组织的游戏吗。而你也毫不知情地上了船。这一点跟十年前的我太像了。”
“住口!”
诚一拼命地向四周看去,却没看到隼人的身影。
心中的焦躁越来越严重。是隼人的话一点一点起了作用吗,这些全是他不想触碰的东西。就算不去想也是事实,虽然是事实却不知道为什么想要逃开的记忆。
——尽管如此、尽管如此!为什么那家伙能那么高兴地说出来!不可能相似。那种家伙怎么可能和自己相似!
自己的过去和他人的过去,隼人都能一副真的很开心的样子讲述出来。这对诚一来说不可饶恕。明明背负着跟自己相同的过去,为什么能那么开心地笑出来呢。
“但是,还不只这些。”
“?”
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染上了沉静的色彩。
“你和我的过去,有个更为决定性的相似之处。”
诚一不知道对方想说些什么。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好说的吗。本来他跟自己像不像就是无所谓的事情。只是无法抑制住自己溢出的杀意。只是如此。为什么会怀有这种程度的杀意,自己也不知道理由,总之要杀了他——或者被杀,那么一切就全都结束了。
开始焦虑不安的他静静地对通话口说道。
“你想说什么。戌井隼人。如果你继续说没有意义的话题,我会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
即使这样对方还是会继续说出戏弄人的话吧。他如此确信着,但接下来听筒那边传来的是——
“对重要的人动手的,不是别人。我是,你也是。”
在头脑中逐渐理解这句话的字面意思时,诚一的脸色眼看着一点一点变青了。
诚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感觉周围的景色正在急速崩坏。自己拼命想要掩藏的事实,为什么这个男人会……偏偏还是被这个叫戌井隼人的男人知道————
△▲
戌井隼人对狗木诚一进行调查时,他知道了一件意味深长的事。
在最下层的最内部,有个地方聚集着被组织追杀的人们。
他在那里遇到了一个以前曾隶属于西区组织的男人。
“我、我、我啊,只是把疑问说出口了而已。都过了好多年了,就一不小心说出口了而已!虽虽虽虽然这样,虽然是这样,为什么非得追杀我不可啊!”
那个男人对某件事异常地害怕,面对隼人也不停喀哒喀哒地颤抖着说着。
“好了,能不能把事实告诉我。你知道关于狗木的什么事?”
“我只是、我只是这么想的!是我处理了狗木青梅竹马的尸体,但但但但是但是——”
△▲
“我啊,从那家伙那里听说了。关于你女友的尸体,有一个疑点。”
电话那头的声音无比快乐,正要对诚一接着说下去。
“不要再————”
想要阻止隼人的话,诚一说了些什么。但即便如此,隼人的言语以强有力的语调刺穿了诚一的记忆。
“呐。流弹射中了两处吗?”
静寂。大海的声音和城市的杂音现在依旧在响。只是没法传入诚一的耳中。
只有手机那头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
回响在脑中的声音唤醒了他过去的记忆。
那记忆,比噩梦更为遥远而鲜明——
暴雨之中。她倒在桥上痉挛着。
想要帮助她而靠近的诚一,在途中因为腿抖得太厉害而跪倒。
即使如此还一心想要救她,拼命地挪动着手脚。
在她身旁还倒着一个人。男人胸口附近浮起血色,瞳孔张开,承受着倾注的雨滴。
男人手边、少女脸旁掉着一个发出银色光芒的东西。那是一把小型手枪,男人还没射出一发子弹就命丧黄泉。
少年的手颤抖着摸到了枪。想要把它远远扔掉,身体却不听使唤。
他无可奈何,只好就这样把手放在她的脸上。体温还在,但没法立刻判断是死是活。
静静地把她的脸扶向这边,可以判断出还一息尚存。但是,她的呼吸明显很不自然,就像是在死里求生的呼吸。
有一部分脏器从裂开的腹部露了出来,血流不止。她的双目已经完全翻成白眼,眼球有一半都变成了绿色。能活着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状况。只是,她脸上覆盖着超越了痛苦的表情。
对这副惨状让他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这么瘫坐在她身旁。
——干脆让她轻松好了——
各种恶魔的想法在脑内穿梭。他一边慌忙进行否定,一边继续拼命对她喊叫。
但是——叫了好几次“香奈枝”后,有一瞬间,她的脸迅速转向了这边。
然后,用焦点涣散的眼睛盯着诚一的脸——吐出那句他无数次梦见的话。
“为……为……什么……不、不、帮我、呢……”
那是不是幻觉,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的状态不是说就绝对不会动弹,但那时候她也可能已经死了。对没有专业知识的诚一来说,这件事虽然让他不解,却清楚地烙印在自己的记忆中。
只是和梦中不同的是,她的声音中满怀着对诚一的怨恨。简直就像是想要带他一起走上通往黄泉的道路一样。
说到底这是对她的厌恶还是恐惧呢。他不知道。
他知道的只是在那个瞬间,他想要拼命地从现实中逃开————
伴随着记忆中的枪声,诚一的心回到了现实。
重新体验了复苏的鲜明记忆,诚一发现自己出乎意料地冷静。
至今为止,他一直封印着这个事实。不管是谁接近这段记忆,他都不会原谅。椅丽等人似乎觉察到了,但他们没有去触碰这段过去。正是在知道了一切的基础上,他们才把自己留在身边的吧。
像是要束缚住他所有去向的话语,从手机那头丢了过来。
“你不是在偿还放任她死去的罪恶。是在偿还杀掉她的罪恶。没错吧?”
在一片静寂之中,只有手机里的声音在空虚地回响。
这个瞬间,诚一的心反而解脱了。
——啊啊,这下——这下,就有堂堂正正杀掉这家伙的理由了。
如果他知道了这个事实,就不能让他活下去了。不能不杀掉他。
“不知道这件事的话,城里的人们也许还会把你当成悲剧的主人公,但要是他们知道了事实,你会被诋毁成什么样呢。”
接下来要逃开的城市里的人们怎么看他他不管。但是——他不允许有人知道真相。
杀了隼人之后,再杀掉最下层的男人。不,要把整个最下层一把火烧光。诚一的胸口开始寄生着黑暗的火焰。
虽然搞不懂从刚才起就对隼人怀有的厌恶感到底是什么,但这下有了可以确实杀死他的理由,那些都无所谓了。
像是被从什么中解放出来一样,他表情冷静地对手机讲着。
“……你又是怎么回事?跟那样的我哪里像了?”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耀眼的光芒倾注在背后的远方。
接下来,伴随着空气突然膨胀的声音,有东西开始崩塌的声音一起传入耳中。
诚一缓缓地回过头去,人工岛和桥连结的入口正随着赤红的火焰一同摇晃。
同时手机里传来废材崩塌的轰鸣声。恐怕对方正站在比起这里更靠近爆炸现场的地方吧。
这时候,隼人的声音在手机那头响起。
“我把入口堵上了……这下就没人会妨碍我们了。电影里经常有吧,在火焰中一决胜负。不觉得很有趣吗?如果正常生活是绝对无法体会到的经验哦。只由我们来上演吴宇森电影那样的演出吧。心潮澎湃吧?”
“那是什么……你是白痴吗?”
诚一发出有一半呆掉的声音,但这声音里不含有任何感情,包括杀意和愤怒。刚才还膨胀至最高潮的黑暗之光,只在一瞬间就变得摇摇欲坠。
简直就像是自己完全被隔离在过去和世界之外,突然被流放到宇宙空间中一样,一瞬间遗忘了自己的所有过去和羁绊。
在呆呆眺望火焰的诚一耳边,唯一残留的羁绊的主人正在大笑。
“回答你的问题吧。我和你一样。你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射击了她,我不知道。我也不记得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射击的。”
△▲
十年前。穿军服的集团拥入隼人家时,将他的父母按倒在餐厅的桌子上。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父母做了什么事。但是,从周围的住户那里也传来了枪声和怒吼声,这么看来,应该是这个村庄本身出了什么问题吧。
连语言都不通的隼人流着泪不断恳求救命。
集团的中心人物看着隼人,露起嘿嘿的下流笑容,接下来做了奇怪的事。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然后放在隼人手中。
隼人为意想不到的展开陷入了混乱。就算拿枪指向敌人,还有无数的小型自动手枪正瞄准着自己和家人啊。
然后——集团的首领嘿嘿笑着,握着隼人持枪的手,举向他父母的方向。
接着他指着他父母说了些什么。隼人虽然完全无法听懂他说的话,但清楚地理解了他想说什么。
他在说如果想得救的话,就把自己的父母杀掉。
△▲
“对那边的游击团来说这是常规手段了。把小孩劫到自己的兵团里,给他们的第一个工作就是杀掉自己的父母。其实像我这种年龄的人本该被杀掉,但似乎是看到我豆芽菜般的身板,以为我年龄更小呢。”
对于隼人淡淡讲出的话语,诚一有种现实感渐渐变稀薄的感受。
“然后……你射了吗?”
“当然。”
隼人十分开心地说着。简直就像是在给他人转述电影开幕时的场景一样。
“我只记得有人把枪管顶在迟疑的我的后脑勺上。然后是怎么射杀了老爸和老妈的,我完全不记得了。老爸可能说了些什么,也可能是那个像首领的家伙强行让我按下了扳机。”
说到这里,隼人在手机那头发出格格的笑声。
期间诚一将视线上移,凝视着火焰正中。一个人影正面向这边,伫立在路灯熄灭、忽明忽暗的地带中。残存的火焰和——完全没受到爆炸影响的宏大人工岛背景。左手持枪,右手紧握手机。
距离大概五十米。两人还没有对彼此举起枪。
诚一盯着那个彩虹头发的男人,通过手机说道。
“有什么好笑的?”
诚一向前踏出一步,右手袖管里飞出一把手枪。
左手还握着手机,右手向前伸出。
第一发枪声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响起。
他确认了火焰中的人影微微动了一下,但似乎没有命中。
从手机那边继续传来隼人一如既往的讽刺声音。
“哈哈,接下来的更可笑,你说有什么好笑,因为我还有射击以后的记忆啊,而这段记忆实在太滑稽了,老爸和老妈还在滴滴答答地流着血,外面就传来了怒吼声。进入我家的集团也慌忙跑了出去。把我丢下不管了!说起来很简单,哈哈,跟那些家伙敌对的政府军啊,来的时机真是差到极点了!太巧了吧?如果再早来十秒钟,我和老爸老妈现在都能活蹦乱跳的,然后吸取教训返回日本——”
火焰中的人影举起了枪。
接下来的瞬间,伴随着干涩的枪声,一个小块穿过诚一身旁。
撕裂的风声与枪声一下子消失了,然后,这就像是个信号般,诚一也第二次扣下扳机。
“然后啊,我现在就会成为就业难的失业者,每天上网看电影,说着这年代还喜欢什么红白歌手真让人不爽啊,看年末的电影和电视——”
这次的枪声是双方几乎同时发出的。明明子弹就从彼此身旁擦过,明明正在厮杀,彼此握着手机的手却没有放松。
“开心地笑吧。”
枪声。
“笑吧、笑吧、笑吧、笑吧、笑吧笑吧笑吧笑吧笑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隼人一边疯狂地笑着,一边渐渐抓住射击的感觉。
虽然没有出声,但回过神时诚一脸上也绽开了笑容。杀气至今还未复苏,现在这样简直就像是把杀掉对方当成了义务一般。为什么自己会笑,诚一觉得似乎能够理解了。以刚才的爆炸为界限——现在这里是被封闭的世界。
想从现实中逃开想到不行的自己,竟能如此轻松。
那么至今为止这五年算什么呢,想到这里,比起愤怒,笑容先浮现起来。
“哈哈哈。”
展露出旧识好友般的笑脸,彼此之间的距离也在缓缓地缓缓地缩近。
“我就承认吧——”
“哦?”
“我和你,确实很像。是吗,我就觉得有哪里像,原来是我和你的眼神很相似。不,比起眼神——是注视的东西相似。我和你平时都一直在寻找要逃去的地方,对吧?”
“——是吧。能说出那种看透彻了的话,也是因为你有这个倾向了啊。”
“但是,我不想承认。没错,这个世界不需要两个悲剧的英雄。我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个英雄就够了。啊啊,毫无意义……多么愚蠢的同性相斥啊!”
“迷恋上自己了么?”
隼人嘿嘿地傻笑着,但他的声音已经无法传入诚一的耳中了。
带着嘲弄自己般的口气,诚一的话语中渐渐汇聚了力量。断断续续地扣下扳机,用有些像要哭出来的语调说。
“正因为如此,我要杀了你。一个人就够了。能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只有我一个人就够了,因为我最后能逃去的地方,说到底除了自身别无他处啊!”
枪声在桥上笔直地穿梭。
世界最大的桥上,有极小的火球在来来往往。
枪击的节奏很不规则,彼此都躲在建筑物或废材的阴影里对射子弹。
说是不规则,倒不是枪声的感觉问题,实际上他们几乎是在同时扣下扳机的。
彼此的子弹有时射偏,有时会擦过脸颊。
距离渐渐靠近,瞄准渐渐精确。
在微弱灯光下咆哮的他们,那身影彷佛是倒映在镜中的狗一般——
——滑稽又愚蠢,却无比空虚而悲伤的场景。
桥上某处的集装箱群。大大小小的集装箱和木箱杂乱地聚集着,枪声复杂地回荡其中。这干涩的声音突然停止了。
彼此都没受到重伤,两人终于像这样在小型集装箱两侧的位置,以背对背的位置关系停下了动作。
诚一背后抵着锈掉的集装箱凹凸处。他想像对付北区那群人一样飞跃到集装箱之上。但是,以这个高度没法简简单单地登上去吧。
脑海中瞬间浮现起几种作战。但是,他又得出小伎俩都没用的结论。
这个集装箱的宽度很窄,不管在哪一侧碰头,恐怕都会进入两人胳膊交错的距离。
那么,之后就是反射神经和集中力的问题了。
由接下来的一击定胜负。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
自己不得不杀了对方。但是——反过来被对方的子弹贯穿自己眉间或心脏——即自己被杀——那也是可能的。
从一切中放开,不也是相当愉快的事吗。
诚一十分积极地考虑着关于自己死亡的事,但他不会把枪口指向自己。
——现在来预想吧。现在只是由这两个人在被隔离的世界里杀掉对方——让自己变成这世界里唯一的存在。会对想要忘记的过去一笑了之吧。
为了这一点,我会向那家伙的眉间、鼻子、嘴巴、心脏、腹部、胯间、双腿、脚尖——对他的一切射出子弹。把倒映我的身影和过去的镜子敲个粉碎。
这么想着把精神集中在目标身上,集装箱的正后方传来了一个声音。
唧唧、唧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那是集装箱的门被打开的声音。
————里面!?
完全在预想之外的展开使诚一的大脑陷入惊慌。
这个集装箱是两侧有门可以打开的类型。他想过对方会不会穿过里面,但也想过那太过故弄玄虚。彼此所持的枪都不可能射穿集装箱的门吧。那么,是从哪里——
接下来的瞬间,冲击向持枪的左手*②袭来。
从上方跃下的隼人的脚突然踏在他持枪的右手上。隼人的动作没有停下来,他边跳落边连续踢向诚一的身体。因此下落时保持着平衡,最后像要按倒对方的身体般送出了二段踢。
诚一的身体因为冲击而失去了平衡,脚一滑,后背倒贴在地面上。
——从上面吗。
一边倒下,一边瞬间理解了发生了什么。打开门不是为了让我陷入混乱——是想利用门内侧的突起瞬间登上集装箱顶。
不给诚一调整姿势的时间,隼人踩向诚一的右手。
扔出他另一只手里的手机,弹向集装箱壁。还在通话中的手机就这么滚到倒下的诚一头边。
于是,彩虹头的男人笑着俯视这边。
“——我从以前,就想来次威亚*③了。”
站在完全有利的立场上,隼人突然说出奇怪的话。
“……你说什么?”
“你知道在亚洲电影里常有的威亚动作吗?就是那个。为了做那种动作,不管从什么地方,只要有能把我吊起来的威亚该多好啊。我一直一直都那么想的。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
隼人的表情异常认真,像小孩子一样脸上散发着光辉,对诚一说道。
“人类,只要努力的话,不需要威亚也能做到啊。”
一瞬间的停顿,诚一带着简直像是在看宇宙人的目光回话。
“你……是白痴吧?”
“那被白痴踩着的你又算什么?”
一副开心表情的隼人,他的声音和耳边掉落的手机形成了二重奏。
——说起来,至今为止都是边用手机边进行枪战的啊。在旁人眼里看来一定是蠢到不行的行为吧。但是,管他的呢。现在,在这座桥上的——除了自己和面前这个彩虹头男人,没有别人了。
“为什么你在这种状况下,还开得出玩笑?”
“因为这种状况本身就像个玩笑。”
诚一也微笑着将枪口指向隼人,直接地宣告着。
“我们,简直就像狗一样。”
隼人边听他所说的话,边把诚一右手里握着的枪踢掉。即使如此,诚一还是毫不在意,他浮现起心不在焉的表情继续笑道。
“啊啊,我们是倒映在镜中的狗。没有发现站在面前的家伙就是自己,只顾疯狂吠叫的狗。”
“虽说对彼此吼的都是些小鬼的玩笑话。”
隼人说着,把脚从诚一的右手上取下。然后,他活动着肩膀,准备就这么离开现场。
因为被放开的太过突然,诚一呆呆地开口说。
“你想干什么……?”
“我已经赢了,所以心满意足了。接下来的事就由你来补偿吧。”
这时,笑容总算从诚一的脸上消失了。
诚一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赢了?胜负?什么?至今为止的行为有胜败的概念吗?你到底凭什么赢?
“这里不是战场。笨蛋当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先不提我,你在本岛不是还有可以回去的家吗?你啊,内心不是也想回家的吗。”
听到隼人说出的话语,诚一体内的杀气一瞬间复苏了。
“——住口——”
“我会成为你的对手,比起憎恨啊。”
他所追求的世界,这个原本应该在逃离现实前方的空间,被隼人的手玷污了。而且对方的话确实一语中的。他觉得就像是直到最后的最后,不想被触及内心深处还是被侮辱了。
“——别再倒映我了。”
不顾诚一笼罩着杀气的声音,隼人的嘴角高高地吊起。
“因为实在太可怜了,没法放着不管啊。坦白点讲就那什么。……我想说,你还能回去。”
面对着一步之遥的隼人,诚一一瞬间战起来吼道。
“别再倒映我了啊啊啊啊啊啊————!”
另一只枪从他的左边袖管中飞出。
“激情家啊。”
那只枪口指向隼人方向的同时——隼人的枪口也捕捉到诚一的眉间。
简直就像是漫画中的一格,双方的枪为了迎击对方而交错。
但是,没有电影里常有的对手谈话,接下来的瞬间————
在两人逃避到的世界中心,枪声高高地高高地响起。
△▲
——发生了什么?
桥上响起两声枪响的瞬间。诚一感受到的“世界”在声音还没响起时就崩塌了。伴随着指向对方的杀意一起成立的世界瞬间崩坏,桥、路灯、散落的废材等等,还有耸立在他们背后的巨大人工岛都进入了他的视线范围。
在那声枪响之后,诚一原本应该“可以逃去”哪里。
但是,这件事被一个男人的手妨碍了。
毁坏诚一世界的本人。
把他拉回了现实世界——一位戴着厚手套的青年。
这是无比奇特的位置关系。
手枪交错的两个男人。
在他们之间站着另一个男人,交叉着自己的双手——按在双方的枪口上。
(插图)
子弹确实射出去了。但是,双方的子弹都没有穿过彼此身旁。
从小口径的枪中射出的子弹,被站在中央的一位男性包在手中——停顿了一瞬间,便啪啦啪啦地掉落在桥上。
在被急速拉回的现实中,诚一拼命地理解着现状。
面前站着一个男人。
直到刚才为止还是自己部下的男人。
比隼人还要强大而显眼的男人。
他恐怕是这座城里最受敬畏——同时也是最受憧憬的对象,这个城的英雄。
“……别妨碍我。”
注意到突然现身的人影身分,诚一用笼罩着全部憎恶的眼瞳瞪着他。
男人包住枪身的手掌,简直就像是抓住猎物的蛇一般一动不动,但诚一毫不在意地继续吼叫。
“别妨碍我————葛原!”
听到这声悲痛的吼叫,葛原只是无言地瞥向诚一。对比自己低一头的诚一,蔑视一般,同情一般地。
“住手……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不要不要不要啊啊啊!”
诚一将力量聚集在扳机上,但枪身被牢牢地固定住了,这种状态下没法射出子弹。
看向那边,隼人也正惊讶地盯着葛原。他已经把指头从扳机上松开,说着“我服了”把头甩向一边。
“……在我面前,谁都不许杀人。”
经过一瞬间的沉默,葛原总算是继续开口道。
“跟你们的信念和思想都没有关系。我只是想保护别人,厌恶枪械。只是这样。”
对他的话,诚一静静地给出回应。对强行把自己拉回“现实”的男人,怀着最大限度的憎恨。
“为什么……我们两人互相厮杀,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吧!你究竟凭什么阻止我们!”
“阻止废物的厮杀,需要理由吗?”
双手握着两人的枪,葛原向诚一的腹部重重地踢出一脚。
“唔……!”
“想逃的话就逃好了。想死的话就去死……但是、不要、把我、夕海、凯利……这个城卷进去。我,无法原谅把枪指向夕海的你。”
双手仍抓着枪,葛原就这样用脚把诚一的身体抵在集装箱上。
“还有我的信念是——不让任何人逃走。”
诚一的后背已经被压在集装箱上了,但葛原的脚还是没从他的腹部拿开。葛原保持着姿势,把一只手里诚一的枪移至面前。
在袖口中,用与手腕连结在一起的装置拆了诚一的手枪。
就这么把枪扔到背后,抓住因冲击而倍受煎熬的诚一的领子。
“不管是到别的国家还是妄想中,我绝对不会让像你这样的家伙——逃走!”
伴随着强有力的吼叫,葛原将诚一的身体高高甩起。激痛穿过双肩和头部,但他还是没有放松气势,把诚一的身体扔向巨大的桥上。
“嘎……唔啊……!”
诚一发出小声的呻吟,身体就一动不动了。
“你是怎么过来的?入口应该完全被挡住了啊?”
听到他这句话,葛原对隼人怒目而视地回答道。
“你堵住的只有地图上记载的通道吧?”
“啊~啊~啊啊~!那孩子吗!把笔记挂在脖子上,说什么她在找密道呢!哎呀~多亏了她,我才能从地下避开放哨的黑衣服,找到蓝蓝的货车啊。我很感谢那孩子,真的。”
一只手啪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又静静地把手放回原处。
那双眼睛里浮现起有些扭曲的笑意。
“那,接下来准备怎么办葛原大哥?我可是满怀着要逃跑的意图啊。”
对满脸讽刺笑容的隼人,葛原大幅度挥起右手。
“……各打五十大板。”
就这么把拳头挥向隼人的脸。
“骗人的吧!?”
隼人因事出突然而缩起身子,但葛原的拳头却没能打到他。
几声轰鸣响彻桥上。
与此同时,葛原挥出的拳头停住了。
“嘎哈……!”
就像是沐浴在电流中一样,葛原的身体随着轰鸣激烈地颤动。
对从他身旁看去的隼人来说,很快就判别出了声音的来源。
在葛原他们的斜下方。原本应当因为被摔而昏迷过去的狗木诚一。他的双手——握着一把从怀中掏出的大口径手枪。
从那巨大的枪口中,白色硝烟不断涌出。
“别……妨碍我。”
带着像是被什么东西纠缠住的眼神,诚一缓缓地站起了身。
葛原虽然尽全力站住了,肋骨似乎断了好几根。子弹全部被收在腹部,但比起薄薄的防弹服,那些子弹的威力太大了。虽然没有贯穿,但胜似贯穿的冲击力向着弹点袭来。
麻痹流向全身,葛原的身体咚地向前倒下。是因为断掉的肋骨还是疼痛的内脏呢,些许鲜血从他口中溢出。
诚一没有俯视葛原的身体,只是看向隼人一方。
“我们……继续……”
他就这样离开集装箱,想要跟隼人拉开距离。却直接倒向了柏油路面。怎么看都全无招架之力。
“别勉强了。你大概连焦点都瞄不准了吧。”
听了这句话诚一没有给出回答,只是将枪口伸向前方。
焦点没那么歪斜。应该没有。但视线范围中有一半都异常黑暗。是眼球在痉挛吗,视线范围随着心跳似乎正偏向各个方向。
“我已经……没有可以逃去的地方了。就如你刚才所说。戌井隼人。逃到了这座城市,我以为,我以为自己能成为什么。在跟社会隔绝的这个城里,我以为自己能成为崭新的自己。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得到力量。然后,以为这就是对她的补偿。但是……我虽然报了仇,却没能补偿对她犯下的罪恶。结果我在这座城市也没能成为英雄!所以,所以我只能逃去其他地方啊!”
对他充满混乱的言语,隼人反而以冷淡的目光开口道。
“你别擅自决定什么补偿。就这么把错全部推给周围,这种撒娇耍赖的地方跟以前的我太像了。”
“告诉我!如果杀了你,如果在刚才你把我拉进去的世界杀了你!我,也能成为像你那样的人吗?在这个世界的至高点向下俯瞰!不管是人、过去、自己!全都能一笑了之吗!”
承受着他满载疯狂的目光,隼人冷静地说道。
“你啊,把我看成那种笨蛋了吗。有些悲哀啊,那样子。”
隼人想要说些什么而张开了口,却又这么闭住嘴。
经过短暂的沉默,隼人没有回答诚一的问题,反而说出奇怪的事。
“啊啊,是这首歌吗。从‘城’里听到的这首歌。”
正如隼人所说,桥上响起一个声音。
是蓝蓝电波的放送再开了吗,从人工岛方向传来歌声。像是要去听那首歌一样,隼人向诚一背后——人工岛方向仰视。
“别转移话题!”
“说实话,我很羡慕你。我现在——来到这个城后第一次,羡慕你到真的恨你的程度。啊啊,这是嫉妒吧。虽说有些难为情,我现在,在你身上感到的嫉妒已达到杀意的程度了。但是,我不会杀你。因为这违反了我对英雄的敬意。”
“你在……说什么?”
音乐渐渐变大声,以平时数倍的音量在岛中回响。
“我啊,在陷入绝望的时候,拥有一位英雄。不是在现实之中,明白吗?可恶,怎么回事啊这个,以音乐为背景也太有型了吧。是啊,也是啊,对主人公来说同伴是必不可少的呢。是那个广播大姐搞的鬼吗。”
诚一的手颤抖着举起枪,自己的意识却分散到了音乐上。
那音乐在哪里听过。但是,在哪里听过呢,为什么会记得呢——这个瞬间他没能想起。
“我和你唯一的不同点就是——你还有可能性。只要背后还有人在。……没有啊。对我来说除了电影里就没有了啊,可恶!”
听到眼眶湿润的隼人说出的话,诚一缓缓地回过头去。
然后,他想起了自己在哪里听过那首不断流淌在岛中的歌曲。
——这首歌是葛原手机的——
戌井隼人在这一瞬间懊恼得不得了。
至今为止不管经历多么危险的事,都绝对没能感受到的事。现在,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背后还残留着刚才爆炸时燃起的火焰,巨大人工岛的光亮和星星在更后方混杂其中。在各种光芒点亮的瓦砾堆前,那个男人站了起来。
男人确实站了起来。戌井隼人憧憬的人物,自己想成为的自己就站在那里。
就像出现在电影里一样,绝对不会认输的不死身男人。就像真正电影中的一幕,以主题曲为背景,保护着他要保护的东西——
——英雄,确实存在于此。
△▲
葛原坠入了梦境之中。尽管肋骨断了几根,他的意识从身体的痛楚中剥离开来。
梦开始了。映照在紧闭眼睑内侧的是,不愿想起的过去的光景。在废旧工厂的轮廓从一片朦胧中浮现起来的瞬间——
——这种梦,谁要做啊混蛋。
醒过来了。比起说是醒了,更像是凭自己的意志勉强让意识觉醒了。失去意识后仅仅过了五秒。葛原的眼睑猛地睁开了。从腹部到背部无比的疼痛感复苏了,连没有受到直接冲击的颈椎都开始隐隐作痛。
沉重的疼痛直击脑门正中,葛原静静地将双手撑在地上。想要让倒下的身体站起来而聚集着力量,全身的疼痛却像活物一样肆虐着。
在持续的痛苦中,他一边流着急汗一边拼命地站起来。他感到了腹内的异物。是折断的肋骨触碰到内脏或皮肤了吧。伴随着激痛,自己的存在不断出现在葛原脑中。
尽管如此,葛原还是没有放弃要站起来。
——差点做梦了。险些就看到。自己杀掉少女时的梦。来到这座岛之前常做的梦。
一开始浮现出的景象是自己扔掉枪,听到了实际上没有听到过的少女的惨叫声,少女满是鲜血的脸映在钢筋的倒影中。在那之后场景一定会转换,被杀的上司的尸体会出现在面前。不知为什么枪握在自己手中,就像是自己杀了上司一样,然后他伴随着嘶喊声醒过来。就是这种梦。
差不多也该看腻到一笑了之吧,那该有多好。但是,自从上司被杀的那天起,这个梦每晚都在不断地折磨着葛原。
像是要从什么东西旁边逃开似的,葛原来到了这座城市。为了舍弃自己的过去,走上忘记一切的人生。
不过,只是白费功夫。
逃到的这个城只不过是个死胡同。再也没有其他可以逃去的地方,噩梦很快就追上了葛原。
但是——某一天葛原想到。那是在狠揍招惹饭塚餐厅的家伙时,他接受了被编入自卫团这个组织——或者说,他的想法跟最初回答凯利的访谈时说的一样,也可能跟夕海的父母死去时告诉她的话一样。——结果在这个城里还是没有可以逃去的地方。首先,这是过去已经发生过的现实。从现实中无论怎么逃都逃不掉,而且这种行为本身就没意义。作为自卫团,有时作为个人持续工作以来,葛原开始这么考虑了。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但是,至少他自己如此相信。
如果没法逃避,就接受它。自己的过去和犯下的罪恶,还包括想要从这些东西身边逃开的弱小的自己——
——在接受一切的基础上,我——会一直反抗下去的。
面前的两个男人。隼人和诚一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枪指向对方的,为什么要为了毫无意义的杀戮而跃动着身体,葛原不知道。
——这种事不理解也没关系。也不准备去理解。就算知道了自己也做不到什么吧。只有这一点他觉得能明白。
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前方的男人们身上,背后流淌的歌曲都没能传入他耳中。
那是葛原很喜欢的歌。葛原小时候憧憬的、老套的电影英雄之歌。
那首歌像在祝福葛原的复活一般。
背后的路灯不断散发出比星星还要明亮的光辉,简直就像在赞美英雄的复活一般——
(插图)
△▲
擦掉嘴角流下的血,葛原静静地跟诚一对峙着。
——啊啊,肋骨好痛。
至少断掉了三根吧。呼吸时体内会发出嘎嘎吱吱的响声。喉咙深处有血的味道上涌,但总算没有妨碍呼吸。
确认了自己还能动,葛原对面前的青年怒目而视。
浮现在诚一眼中的是谁都能看出来的怯意。
“为什么……为什么要妨碍我!”
说着小孩子气的话,他把枪口改为指向背后的葛原。
“应该跟你没关系了吧?老老实实躺下吧。呐,葛原先生。还是说,你那么憎恨我吗?”
对诚一的疑问,葛原焦躁地给出回应。发声的时候腹部很痛,但他毫不在意地把气息挤出肺部。
“刚才不也说了。我的工作就是在我面前不让任何人死去。就这样而已。”
“葛原先生也明白的吧?呐?你也是,你也是逃到这座城市来的,应该明白我的心情吧?没错吧?”
他坏掉的心连自己在说什么都无法理解吧。只是,那只枪口还在冷静地捕捉着葛原的身体。
“为什么……没注意到?”
“哎?”
他不明所以,指向葛原的枪身再次开始在空中彷徨。
“你说过无能为力是罪恶。尽管如此,尽管如此为什么你没有注意到!”
枪声。
对一步一步走近的葛原,诚一沉默着扣下了扳机。
晃动的视点和手让准星偏掉了,子弹从葛原脸的右侧穿过。
“逃啊逃啊,不停地从社会、自己和过去中逃开,你还不明白吗?我只用了一次就注意到了,而你还没注意到吗?你说无能为力是一种罪恶?连赎罪都逃避的家伙也好意思说啊。”
如果是用惯的小型手枪,刚才那一发恐怕已经贯穿葛原的眉间了吧。但是,现在手中拿的是没用惯的大型手枪。
在两人的距离变得很近时,葛原突然跳了起来。以不像是断了肋骨般的气势,一口气缩短了跟诚一之间的距离。
像是要对他的动作做出反击,诚一将两手伸向前。直直地瞄准向葛原的鼻尖。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简直就像是慢动作一样,在诚一脑中香奈枝的脸投影在他手枪所指的葛原的脸上。然后他再次——为了逃避,扣下扳机。
在世界第一的大桥上,响起一发枪声。
硝烟散去,吞着唾沫旁观的隼人眼中看到的是——
“哦哦!”
隼人不由自主地发出声音。那是在脸正前方用手握住枪口的葛原,以及脖颈被他另一只手抓住的诚一的身影。
那只手里没有子弹。比起说是握住枪,更像是用手掌强行按住枪口,让弹道偏向了一边。
即便如此传递过去的冲击力也是很强的吧。葛原的手指向反方向扭曲着,肌肉撕裂,大量的血从手套中滴落。葛原还是毫不在意,用剩下的手指牢牢握住枪,把枪口移向自己背后。
不过,现在的诚一已经没有继续扣下扳机的力气了。
“咕……嘎哈……”
咽喉被抓住的诚一进入了呼吸困难的状态,无法动弹。
就算想要反抗,本来就是体力已被消耗的状态。这样下去他会被轻而易举地摔在地上吧。
但是,这时葛原出乎意料地将诚一放在地面上。然后,连咳嗽的闲暇都没有,他的领子就突然被葛原扯住了。
诚一被他以一只手撑起了全部体重,世界就这样大幅旋转。
被柔道一类的技巧扔出去的诚一的身体,背部撞在了柏油路面上。
诚一感受着身体破裂般的错觉,他听到自己脖子周围的骨头发出“噗噌”的声音。
“差不多给我注意到……逃避的前方,不存在什么力量啊!”
——不对——应该有力量的,那家伙,另一个我应该有那东西的——刚才互相厮杀时,我确实——确实————
没能回复葛原所说的话,诚一的意识完全被封闭在黑暗之中。
浮现在俯视的葛原眼中的,是愤怒还是怜悯,又或是别的东西——诚一已经没法做出判断或理解了。
△▲
葛原用右手按着疼痛的肋骨,转向站在背后的隼人一方。
伫立在桥上的两个男人。隼人已经把枪收入怀中,看上去对葛原没有一丝敌意。
“告诉我一件事。”
葛原问到,隼人则微笑着坐在崩塌的钢筋堆上。
“什么啊。”
“你到底是什么人?”
“好抽象的问题呢。我就是我啊……不过这么回答的话,事到如今也太老套了。”
他脸上浮现起讽刺的笑容,眼中却没有嘲讽的神色。
“跟资料里的人物形象差太多了。”
“那是啊。那份资料里的是在内乱国家的我吧?这里可是日本哦?虽然没有土地,水啊食物啊钱啊人啊都有的是。是个可以有闲情逸致关心别人的好地方哦。至少从我看来是。”
隼人缓缓地站了起来,向钢筋前方走去。钢筋有几根伸向桥的侧面,样子就像是跳台一般。
“本来我也是认真想要支配这个岛的,不知怎么变得有些无聊了所以算了吧。”
像是要追上他似的,葛原也踩上了钢筋。
“啊啊,葛原大哥,你果然很厉害啊。”
隼人开心地说着,在突出海上的钢筋前端猛然回头。
“我啊,以为自己在这个岛上能成为英雄。我以为在比我曾属于的战场还安全并且孤立于社会——简直就像电影舞台般的这座城市里,我可以成为我没能成为的那种人。说实话,我对被欺骗的事也没那么生气。不,不如说是很开心。有了一个成为英雄的机会。”
“你究竟想对狗木做什么……?”
葛原无视了对方的话,只是简洁地询问着自己想问的事。
隼人对此没有表现出什么有损心情的样子,只是耸了耸肩。
“想要搞清楚啊。那家伙是不是真的跟我一样——我会成为现在这种失败的我,说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错呢。”
然后,他带着有些落寞的表情对葛原露出笑容。
“这里是个很寂寞的地方哦,葛原大哥。总感觉只有我从世界中脱离出来了——所以说,也许只是想把那家伙拖到‘这边’来而已。”
把枪收入背后,他面向葛原张开双臂。
“我还会再来的。”
隼人就这么翻身向后跃去,掉落在没有一盏灯火的海面上。
“……别来了。”
葛原这次没有追他,只是静静地目送着他的身影。
“结束了吗……?”
——我的肋骨吃不消了,也得把狗木那家伙带去医生那比较好吧。毕竟是没有招架就被摔在混凝土地上了……可恶,之后要让他向夕海跪下认错————
转向背后,他无言了。原本应该倒在集装箱群之前的诚一不见了。
葛原慌忙环视四周,却没在任何地方找到他的身影。只有从诚一手上抢过来的小型手枪还留在原地。
“什么‘信念是不让任何人逃走’啊……这不是让两个人都逃掉了吗。”
看到这种状况,葛原想起了“鸡飞蛋打”这个谚语,便叹着气仰望天空。
脸上浮现起有些自嘲的苦笑。
“我果然还是无能为力吗……?”
△▲
“钓不上来啊。”
海上的小船上。垂下钓线的饭塚抱怨道。在运货的打工之前稍微钓会鱼,但今天跟往常一样没有钓上东西。
“刚才起桥那边就砰砰地吵死人了。是哪边的笨蛋又在打仗了吗。……可恶,还没玩腻啊。”
就这么拉起钓线的瞬间——从水面中出现了一个闪耀着七色的物体。
“————!”
在失语的饭塚面前,从海面中伸出的手抓住了船侧面的救生圈。饭塚不由自主地投出钓竿,把漂浮的救生圈拉了上来。
七色头发的男人咳了一会,最后用手擦了一把脸,看着船主的脸啪地敲了下自己的额头。
“不好意思啊,总是麻烦您。”
听到这句话,饭塚一脸困扰地说。
“抱歉啊小哥,我接下来不去赤泊的。也行吗?”
“啊,没关系。我到佐渡下船。”
看着就这么躺倒在甲板上的男人,饭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钓上了啊……大家伙。”
△▲
阴暗的场所。诚一完全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但是从氛围看来,应该是最下层的一部分。
诚一面前是恋人——正确地说是假扮恋人的女孩的身影。
椅丽周围并排站着几个强壮的男人。她的眼中全是无边无际的阴冷神色。
平时绝对不会现身,区域支配者的女儿,也是干部中的一人。
对刚刚醒过来的诚一,椅丽以冷淡地口吻说着。跟平时说话时的语气和声调完全不同。
“最后我们彼此的计划都只完成了一半。你实现了复仇,我们不用弄脏同族的手就除去了碍事者。但是,你所追求的XX与我等所追求的支配,都没有达成。”
听到这些话,诚一静静地低下了头。虽说自己也知道,但是看来到现在他们也没有把自己当成“同族”。是觉得悲伤吗,诚一以讽刺的笑容蒙蔽着自己。就像隼人看待周围时那种独特方式的笑。
“这个城对你来说还太早了。对彩虹男来说可能是个正合适的城市,但对你来说还太早了。那一份落差,要靠你要赶上彩虹男。说起来很简单。”
诚一没有进行反驳,只是继续听她讲述。
“那位广播局的脸,城里居民们的脸,无秩序的最下层的脸,像我们一样的支配者的脸,还有,那张任何人都无法捕捉的脸——葛原是个很奇怪的人呢。被杀的绝望与杀死的绝望。从一开始就背负着比这个城更深一层绝望的男人。看了他这次的行动让我很感兴趣。至少——比起对你。”
“然后,是想说我已经没用了吗。”
“这座城市是我们的。不是让小孩子逃避的地方。”
那个“我们”中,也包括葛原和夕海吗——这一点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
“要……杀了我吗?”
“虽说只有一半,但你起到作用了。我不会杀有用的人。而且,从一开始我就预测到了这种结果。从刚开始问你在这个城里想做什么事时,你毫不犹豫地回答‘复仇’的那天起。所以我不会杀你。这次是来跟你道别的。就这些。”
“那能顺便拜托你一件事吗。”
对他突然说出的话语,椅丽嘲讽似的扭曲着表情。
“你明白自己的立场吗?”
“我明白,所以才只能拜托你。”
椅丽盯着诚一的眼睛看了一会,最后发出为难的叹息。
“说吧。”
诚一听到这里,便浮现起放下心来的微笑,说出了他简单的愿望。
椅丽听完之后,一时之间恢复了扮演诚一恋人时的语气。
“——真是笨蛋。这种事有什么意义?不过,也罢。”
听了他最后的愿望,他们便无声无息地转过身去——就这样融入城市的黑暗之中。
在诚一面前以至今为止绝不使用的,流畅的外国语道别。
“——再见——”
译注:
①斯卡音乐:skamusic,曲风轻快的牙买加流行音乐。
②左手:根据前后文此时持枪的是右手,此处应为作者笔误。
③威亚:wire,即钢线。被广泛应用于影视动作特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