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以及接下来的数天内,欧鲁巴回绝了来自伊奈莉或是隆格·塞安等人的全部邀请。
他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可要问他在干什么的话,其实又什么都没做。
始终独自在房间内徘徊。光位于主殿内的寝室,就比作为一个剑奴隶时起居所用的宿舍要宽敞得多。他已经绕着房间转了好几圈了。从房间延展出去的阳台还附有个小庭院,可为了避免一旦出现在那里,就有被人看见并追究他并非卧病在床一事的风险,他只得在室内转悠。
第一天、第二天,欧鲁巴就像一匹为了寻找猎物而四处徘徊的野兽,每分每秒都显得如此漫长。哪怕在进食过程中,欧鲁巴也一直保持着沉默。每当听到微小的动静,他的目光都会立刻投向玄关,可始终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到了第二天,他的表情中开始出现一丝焦虑的阴影。窗外天色已渐微暗。还是不行吗,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一个使者冲进房内。
(来了)
欧鲁巴嘎然停下脚步。当刚想向欧鲁巴搭话的丁注意到他脸上表情时,不禁倒抽了口冷气。眼角如撕扯般向上吊起,从那上扬的唇角处,隐约可见锐利的犬齿。这个模样,没错,十分酷似他那张铁面具。
根据使者所带来的情报,欧鲁巴又下达了新的命令。在主殿与宫殿的入口、甚至连城内道路的各中转地都配置了人手,用传话接力的形式传递着情报。
地点是从中央大道折向小路后走过约两个拐角处,也就是在即将进入妓院林立的那条街道口,有一家餐馆。
从结论上来说,并不是诺维本人直接来访。与奥巴里会面并用餐的,是他派来的使者。位置是三楼的包房。哪怕是餐馆服务人员想进入房间,也必须先摇响门口的铃,待获得里面客人的允许后才行。对进行秘密会谈来说,这里是个非常合适的场所。
欧鲁巴先派遣数名剑奴扮作客人进入该店。当然事先给了他们一笔钱,用来打点自己的穿着打扮。在灌下数杯酒水后,这些人见机开始打架,掀起一片骚动。在将店内的人卷进来的同时,为避免骚乱无谓地扩大,事成后便迅速撤离餐馆。
在这过程中,身手轻灵的剑斗士艾伊逊顺着围墙攀上房檐,并在奥巴里他们包房外的阳台上落脚。艾伊逊原是北方国家佐甘出身的海盗,早就习惯于这种在桅杆上攀爬的活儿了。
悄无声息隐藏起自己身形的艾伊逊竖起耳朵倾听房内的对话。自用餐开始后,已经过了约三十分钟了吧。艾伊逊探听到的,只有最后短短五分钟左右的对话。可是,依然获得了一定的成果。在两人结束进餐的几乎同时,艾伊逊敏捷地跃下阳台。
从使者处接到第一个消息约三小时后,欧鲁巴仔细听完艾伊逊带回的报告。
“——我明白了。这件事不准对外声张。”
“谨遵吩咐。”
艾伊逊用着非自己惯用的语气,收下报酬后转身离去,可却再一次被欧鲁巴叫住。“在”艾伊逊刚一回头,只见手枪的枪口正顶在自己眼前,顿时全身僵直,
“为了保险起见,我再重申一次。此事不准对外声张。”
“是,明白了!”
“祭典期间不允许随便喝酒,也不允许离开索隆一步。你就想象身边随处都是我的耳目好了。但作为交换,如果你能在祭典结束时,做到全部这些要求,我会支付刚才给你那些报酬金额的倍数。”
艾伊逊苍白的面色上瞬间露出喜色,“是”,低头表示承诺。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艾伊逊刚离去,面色同样惨白的丁就禁不住发问。他早已失去了冷静。
“没什么怎么回事,现阶段还无法作出什么判断。”
“但……但是,这很明显不正常啊。要说奥巴里将军,他可是久经沙场的将军。而且和加贝拉不是已经握手言和了吗。公主她……难道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才到这里来——唔”
搁在盆上的葡萄被硬塞进了嘴里,丁只得花上点时间埋头咀嚼。
“我不是说现阶段还无法做出什么判断了嘛。毕竟现在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情报。”
尽管嘴上说得很冷静,然而,欧鲁巴的内心却一团乱。
艾伊逊偷听到的对话内容如下。
“凯扎尔一事确实对我们很有利,这样就能更快地将扎德煽动起来。可话虽如此,没想到机会竟然会这么早就到来呢。或许更准确地说,是不是正因为发生了凯扎尔这件事,诺维才开始急于求成了?”
奥巴里说道。
“关于这个问题,”使者回答道。“诺维卿正稳步进行着准备。向扎德·考克、以及奴隶们投下火种,也是在慎重考虑的前提下,完全按顺序进行的。”
“这所谓的顺序,也把我包括进去了吧。”
“对于奥巴里将军的协助……”
“行了。要道谢的话等一切都结束了再说。扎德一事虽然可以完全交给你们去办,可我更在意剑奴们那边。那个叫帕席尔的男人。虽然我们获得了他的协助,但他可是要去参加剑斗大会的啊。万一中途丢了性命,一切不就付诸东流了吗?”
“这点不必担心。火种早已在梅菲乌斯内点燃。我们需要去做的,用比喻来说只是保持通风良好而已。哪怕帕席尔中途死亡,早已燃起的火焰是没那么容易被熄灭的。”
“早已在梅菲乌斯……了吗?一点都没错。正因如此,哪怕被追究起此事的主谋者,也只要在梅菲乌斯国内随便找个替死鬼就成了。原来如此,这才是诺维的目的吗?虽说很对不起剑奴们,但他们也只能算得上是一些在安了坏心的大人教唆下,想要进行无谓抵抗的孩子们啊。”
奥巴里嗤嗤笑了起来。
“接下来完全没有需要劳烦将军出手的事。在帮助煽动者潜入时,已经多亏将军的协助,诺维卿也对奥巴里将军的勇气和行动力表示叹服。在我们之间,有着跨越国界的信赖与友情。”
哼,奥巴里嗤之以鼻。虽看不见样子,但此刻他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可谓一目了然。
“但你们那位公主又该如何。一个不小心甚至会危及她的生命哦?”
“假如只让公主逃脱的话,加贝拉就会被人怀疑。一个不小心——这话可以免了。没错,换句话说,就是这么回事。”
使者的回答没有任何踌躇。
“哦”
奥巴里的声音略有些颤抖。
停顿了一小会儿,奥巴里干咳两声,
“——走吧,时间不早了。诺维今晚会受邀出席哪边的宴席?”
“据说是月光宫的,诸国使节都受到了邀请。碧莉娜公主似乎也会出席。将军也要去吗?”
“不,正相反,还是尽量避免无谓的照面会比较好。我去确认以下扎德那边的情况——”
随着他们站起身远离房间,之后的对话都无法听清了。
欧鲁巴将艾伊逊听到的这段对话在脑中反刍了一遍。
心跳速度逐渐加快。
奥巴里与诺维肯定在这次祭典期间策划了一个巨大的阴谋,而且还是危及到梅菲乌斯根基级别的——这种推测应该不会有错。
(奥巴里卖国,诺维企图给应该已经缔结了和平条约的梅菲乌斯再次带来混乱。)
双方目的目前均不明了,当前阶段胡乱臆测也无济于事。然而从那段对话中可以明确的有两点。首先是,
(公主的生命有危险——)
当然在这个情况下,『公主』肯定是指加贝拉国第三公主碧莉娜·阿维尔。
此外还有一点,那就是『帕席尔』这个关键字。欧鲁巴所知道的帕席尔,就是那个优胜候补的剑斗士。根据奥巴里口中的“要参加剑斗大会”来推断,应该可以断定是他无疑。
这两个人之间乍一看毫无关系,可毫无疑问,将这两人联系起来的某个计划正确实地进行着。
如果单纯只是给梅菲乌斯带来混乱的话,或许欧鲁巴还会觉得“有意思”。他本就憎恨着梅菲乌斯,假如能令那些贵族们被烈火痛苦灼烧的话,他甚至想要协助这个计划。可是,与这件事扯上关系的偏偏是奥巴里,那就只能另当别论了。但凡他的愿望,一个都不允许被实现。
(而且……)
白金色长发从脑海中闪过。与此同时,那纯粹的——没错,那双正因为过于直率,反而不时令自己焦躁不已的眼眸。
欧鲁巴一如既往叉着胳膊陷入了思考。说要去扎德那里的奥巴里,说要去月光宫的诺维,究竟现在应该选择深入哪边才好呢?他当然不会去直接质问对方。自己手中握有的情报数量太少,所以应该采取直接去见对方,并设法扰乱对手这招。
“丁,准备更衣。”
“现在这个时间出门吗?去哪里?”
月光宫,欧鲁巴答道,用自己都不知为何会对决定要去那里感到害羞的语气。
“是有很多使节出席的场合吧。”丁决定先将注意力放到当前的工作中。“嗯,如果去那里,就应该穿适合参加宴会的礼服。但皇子好歹刚从初阵战场归来,或许应该打扮得更有武将气质才——”
“铜铠、凉鞋、还有护腕。”
欧鲁巴取出了在客人来访期间会被藏起来的东西——铁虎的面具。
完成了身为一名剑斗士装扮的欧鲁巴单身赶赴月光宫。
月光宫——原来的全称是『龙踞左翼的月光之宫』。与主殿·龙眼宫相距不远,拥有梅菲乌斯内最壮观的大庭院,多用作举办大规模的宴会。
担任门卫的士兵才看了欧鲁巴的面具一眼,便恭身行礼。虽说不可能有第二个打扮得那么显眼的人了,但毕竟上有规定,在检查确认他并没有携带武器后,就允许他进入了。
才刚踏入庭院,就有男男女女很多人主动向他搭话。身为击败留卡奥的剑斗士,他的名字与外形早就被传开了。大多数贵族们都想在自家举办的宴会上,邀请他作为客人参加。
以前都把人当畜牲使唤——心中并非没有这种念头,但现在的欧鲁巴已经具备了能在这种场合与人交谈的忍耐力,这也算是他作为皇子替身所做出的努力所留给他的最低限度的成果吧。
向里面走去的欧鲁巴忽然发现了两人——碧莉娜公主与伊奈莉公主的身影。他不禁傻了眼。
双方似乎正愉快地谈论着些什么。表面看上去是这样,可两人盯着对方的眼中,都露出了毫不避讳的敌意。
2
碧莉娜·阿维尔热情高涨。本以为皇子前夜祭总算爬起来了,没想一转眼他又把自己关回房内,到这个份上已经完全不能指望他了。
(不,什么叫指望他?谁要指望他啊!)
在镜前穿好礼裙,一边任由特雷吉娅绞尽脑汁为她打理着头发,一边用力攥紧拳头。
(皇子不在反而好办事。我一个人去与诸国使节面谈,就算身在梅菲乌斯也能强化加贝拉与他国间的关系。没错!而且,正好还能趁此机会记忆一下梅菲乌斯贵族们的长相和名字。首先要和他们打好关系,多拉几个朋友。如果不能巩固自己的地盘,到时候只会寸步难行。)
“哟,公主殿下,您的表情很恐怖哦。”特雷吉娅看着镜子说道。“这么一来,特雷吉娅我好不容易将公主塑造成梅菲乌斯第一美丽公主的努力不就前功尽弃了嘛。男士们也都会被您吓跑的哦。不知道是哪位皇子,就是因为无法忘却公主那张像鬼一样恐怖的脸,才害怕得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索索发抖吧。”
无视特雷吉娅的嘲讽,碧莉娜反而燃起了更高的热情。
(而且对那皇帝的作风,我也喜欢不起来。)
据说,那位凯扎尔·伊斯兰将会于近期被正式处刑。而且还将此事安排在剑斗大会的间隙。也就是说,要在万千民众的注视下,活生生将他送去当龙的饵食。当碧莉娜得知这个消息后,不由嫌恶、恐惧得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
凯扎尔几乎没有被给与任何辩驳的机会,他也只不过对皇帝提出的有关移动、改建寺庙的意见表示反对罢了。假如此类情况今后继续发生在其他问题上,那国家的执政也将无法一帆风顺。
(只靠那些惧怕挑起主君不快,擅长察言观色的人参与国政——这样的国家,绝不可能在战国乱世中长久存活。如果爷爷在,他一定会这么说。)
碧莉娜打算在今晚这在月光宫举办的晚宴上好好观察确认。哪怕梅菲乌斯是野蛮人的国家,也一定存在不少反感皇帝这种行为的人。
(只有在深刻理解各方立场及意见的前提下,才能确认这会为加贝拉带来什么利益。而我自己,也必须确定自身的立场)
日落时分,晚会准时开始。大厅与庭院里到处可见密密麻麻的人群和由食物堆起的小山。在不曾间断的乐曲及人们此起彼伏的谈笑声中,碧莉娜打扮得光鲜亮丽出现自在众人面前,并对前来向她表示问候的梅菲乌斯贵族们报以圆滑的微笑。
“哎,今晚的您真是分外美丽呢。”
“想必被誉为加贝拉白色之花的公主,同样成为我们梅菲乌斯人骄傲的那一天也不远了吧。我衷心期待这场婚礼的到来。”
“啊呀呀,多么美丽动人的公主啊。与我们梅菲乌斯皇太子实在是太般配了。”
(您真爱说笑,难道想让我光站着傻笑吗)
碧莉娜尽力令这种藏于心中如毒蜘蛛般的感情不表露于外,客气地回应一个又一个对手。然而,却始终没人提起凯扎尔这个最关键的话题。碧莉娜也多少开始习惯起梅菲乌斯的风俗,知道这里对女性涉足政治话题一事不报任何好感。
(最起码,如果能让对方先提起这个话题就好了)
可她心里明白,当面对远道而来的异国客人时,这个话题的确很难说出口。碧莉娜再次对自己身处的暧昧立场感到不甘心。假如能与基尔·梅菲乌斯一同出席的话,情况多少会有些改变吧。这么一想,心中不禁对那个皇子、以及对自己的不中用更为恼火。
碧莉娜移动了一下位置。她心想,若能发现某处有人已在讨论这个话题,自己或许能趁机掺入。
走入了庭院。一个虽然面积较小,但在梅菲乌斯实属罕见的森林坐落于月光宫与主宫殿间,这个庭院被安排得可从这里眺望到最好的景色。庭院中央有一座喷水池,不少人聚集在这里谈笑风声。乐团占据了庭院一角,演奏着悠扬的乐曲。只见人们无论老少,纷纷男女配成对拥在一起翩翩起舞。
啊,碧莉娜停下脚步,她看见了诺维·萨乌扎迪斯的身影。在加贝拉宫内年轻女性群中就拥有的很高人气,到了梅菲乌斯似乎也通用。他与一位少女展示着美妙舞姿的同时,也受到了周围女性投来的嫉妒与艳羡的目光。
一曲终了,诺维注意到了碧莉娜的存在。他刚想过来表示问候,可不知为何,却被她的搭档抢先一步,
“晚安,皇姐。”
优雅撩起裙摆向她行礼的,是伊奈莉·梅菲乌斯,基尔皇子的义妹,也就是梅菲乌斯的公主。
那天真烂漫中透着美艳的容貌令碧莉娜记忆深刻。当然,理由中包含着特雷吉娅那句“完全看不出来和碧莉娜殿下只相差两岁呢”,这句失礼到极点的意见评价。
“呀,难道说现在还不能称呼您是皇姐吗?应该无碍吧,这只是迟早的问题。比起那种据于礼节的问候,还是尽早习惯比较好,对我们双方都一样。”
“没错——啊痛,——您说得很对。”
啊痛,这句是由于特雷吉娅捅来的一肘子造成的。当前想要从立场上判断双方谁身份更高一事显得很微妙,但作为一名客人,总要表现得体。而且特雷吉娅的直觉告诉她,自己的主人很明显对这位名为伊奈莉的少女喜欢不起来。
“刚才我有幸与萨乌扎迪斯卿共舞。不愧是拥有优雅国风的加贝拉呢,不仅舞蹈的技术没话说,连邀请女性的礼仪方面也不是梅菲乌斯的男士们可以媲美的呢。我说皇姐,皇姐您也跳一曲如何?我想在场的所有人一定会高兴的。”
“不用了,我不是很擅长舞蹈。”碧莉娜彬彬有礼地微笑道。“虽然只在刚才有幸拜见,但伊奈莉公主比我跳得更好。这里根本没有我出场的余地呢。”
“哎,是这样啊,原来有这样的缘由呢。不过请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哦。毕竟我从三岁起就跟随舞蹈老师学习,那位老师还曾在阿里翁当过宫廷舞蹈家呢。他在我三岁时就夸我有天分哦。”
“那还真是了不——令人钦佩呢。”
一肘子。
不知不觉地,碧莉娜周围已经聚起了与伊奈莉同龄的少女们——估计她们都是名门贵族的子女吧。
“的确如此,伊奈莉殿下从小就什么都很擅长。”
“我的父亲和母亲也一直对我发牢骚,抱怨我为什么不能像伊奈莉殿下那样。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啊,我由衷这么认为。毕竟我不是伊奈莉殿下嘛!”
少女们嬉笑着交头接耳。碧莉娜光是想要维持脸上的笑容就很辛苦了,伊奈莉则满面春风,说道,
“哎呀,我也并不是擅长所有方面的哦。谁都有擅长与不擅长的。比如说——”目光像猫眼般锐利地闪过,伊奈莉将视线投向公主。“比如说,对,我根本没有乘坐过飞空艇哦。”
“飞空艇?”
“不乘坐那个是很丢人的事吗。那可是军队使用的东西呀?我甚至没在近距离见过那个啊。”
面对其他少女的困惑,伊奈莉愉快地笑道。
“是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这可以称得上是幸福吧。设想一下,乘坐那种东西在天空中飞来飞去——好可怕哦,怕到我都要晕倒了。而且这样难道不会感到丢脸吗?”
“啊呀,确实呢。身为一名女性,居然去做那种事,实在是太不知廉耻了。”
“别说事后被责骂了,这样一定会被断绝父女关系的啦。”
少女们咯咯笑个不停。伊奈莉一边表示同意,一边眯起眼睛盯着碧莉娜。
(哦,是这样啊)
碧莉娜也意识到了,而且是毫无疑问的肯定。
其他的少女姑且不论,伊奈莉一定很清楚她面前这位来自异国的公主,在加贝拉也算得上是技术顶级的飞空艇操纵者一事。以及在先前的扎伊姆堡垒战中,她曾亲自驾驶飞空艇横跨战场一事。
(这明显是在找我的茬啊)
维持着脸上笑眯眯的表情,碧莉娜内心怒不可遏。既然被人找茬,哪有不报以颜色的道理,好,那接下来该如何——。
“怎么了?”伊奈莉向她投来艳然一笑。“皇姐您是否改变主意,愿意跳上一曲呢?”
原来如此,碧莉娜明白了,她对自己擅长的项目似乎相当有自信。碧莉娜对舞蹈也不能说完全是个外行人,好歹身为一国的公主,贵妇人所应具备的最基础的教育她都接受过。
装得没发现特雷吉娅在一旁猛扯她的礼服袖子,碧莉娜扬起下颚。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那就允许我——碧莉娜·阿维尔,献丑跳上一曲。”
(哎~)
相反,此刻伊奈莉正内心暗自偷笑。周围也掀起一片哗然。事态发展至此,诺维本想做最低限度的出手相助,
“那么,公主的舞伴能否由我来——”
可才说出口,就被伊奈莉阻止了。
“哎,不行啦。今晚您不是向我保证过,一整晚都当伊奈莉我的舞伴吗?”
“啊,那个,但是,公主殿下。”
诺维一脸有苦说不出的样子。在加贝拉,将女性玩弄在手掌心中,甚至传说每晚都能上演男女爱情悲剧戏码的诺维,到了这异国之地,丛一名使节的立场上,不能不给公主面子。
此时,一旁有位梅菲乌斯的贵族青年向公主伸出了手。
“不肖鄙人能否有幸请到公主当我的舞伴呢?”
这位碧莉娜不知名的年轻人,正是巴顿·卡德莫斯。他身材高挑,从外形看来做公主的舞伴并无任何不配之处。对碧莉娜来说,无论谁是舞伴都无所谓。接过巴顿伸来手的公主并没有发现,他此时正与伊奈莉互相交换着眼色。
伊奈莉早就暗自盘算,打算在这里让这位异国的公主丢一个小小的脸。过去每到这种华美的场合,主角总会是她。不止在梅菲乌斯国内,拥有一个被来自世界各地的家庭老师教导下渡过的童年时代,她对自己的品位相当自信。时尚、话题的挑选、舞蹈、茶艺、还有一点点精神修养,在绘画与音乐方面的造诣也相当深。同龄的少女们尤其会偷偷模仿伊奈莉。母亲梅莉莎当上了皇后,自己成了公主之后就更不用说了。
碧莉娜就像是个侵略者似的,突然闯入了这个世界。梅菲乌斯人总是对“文化”这个词毫无抵抗力。此前加贝拉虽始终是个敌国,但他们的文化氛围比梅菲乌斯的更为高雅。尤其是向贵妇人献上宝剑、为女性舍命战斗的骑士道故事在梅菲乌斯妇孺间拥有极高的人气。
午茶时候讨论的话题中心也变成了碧莉娜。虽身在同一个国家,但基于立场,平时总是呆在后宫不外出的行为似乎令其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今天在宫殿内擦身而过时,她向自己投来微笑,那一举手一投足都受到众人的瞩目,这令伊奈莉相当窝火。
(一定要在这里狠狠打击她一次)
让她丢尽颜面,然后彻底击溃,最后再慈悲为怀地向她伸出援手即可。如果能令加贝拉的公主都成为自己的追随者,那这梅菲乌斯后宫的主掌权将一如过去,被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梅菲乌斯的民族华尔兹乐声响起,舞蹈开始了。伊奈莉与诺维和刚才一样,行云流水般舞动着。呼吸也逐渐契合,另周围旁观者们纷纷自叹不如。
而视线转向碧莉娜这边,只见她一开始就被舞伴用力挥来甩去,动辄双足几近离地而起,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慌慌张张想跟上舞伴的脚步,可不小心踩上了巴顿的脚,令双方都失去了平衡。
“公主,在这里脚步应该稍微快加一点。”
巴顿用周围都能听见的音量对公主进行指导,周围传来嗤嗤偷笑声。
“抱……抱歉”
一不注意,男性语气脱口而出,碧莉娜顿时满脸通红,听从着他的指导。可之后还是踢中对方数次,哪怕自己想跟上巴顿的节奏,可对方却丝毫没有配合的意思。这会儿她又绊到自己的脚,向后踉跄了一大步。
四下又一次传来了嘲笑声。碧莉娜决不是感觉迟钝的女性。
(这男人,是故意这么干的)
目光对上巴顿,他正露出傲慢的笑容。
碧莉娜满脸堆笑。
啊,特雷吉娅刚想出声警告,可已经太晚了。巴顿为了妨碍公主舞步而想要再次伸出脚,事先准备好的碧莉娜猛地向他支撑用的另一条腿踹去。巴顿吓得不由自主跳了起来,转瞬被她利用腰部回转的力量,一个背包摔了出去。
巴顿向前趴倒在地。华尔兹舞曲嘎然中断,人们也纷纷“啊啊……”地发出包含着叹息、惊讶、同时也表示非难的感叹。特雷吉娅不禁捂住脸。
“有谁……”
碧莉娜用挑衅的目光看着四周,右手向半空伸去。
“有谁愿意上来,有哪位大人愿意做我的舞伴吗?有谁愿意教导我这位加贝拉的公主什么才是真正的梅菲乌斯华尔兹吗?”
啊哈哈哈,她的声音与伊奈莉尖锐的笑声混杂在一起。诺维也显得非常诧异,但现在正与伊奈莉舞蹈中途,对这种情况实在无能为力。
碧莉娜的视线四下一扫。所有人都低垂目光,别开脸。还有些人装成忙着聊天的样子。一圈扫下来,根本没人有回应的意思。平息下刚才的怒火,碧莉娜才终于恍然大悟。
干得太过火了。这么一来,仿佛是在与梅菲乌斯人作对似的,根本无法拉拢同伴。众人没有对她表示回应,不仅是因为害怕招惹伊奈莉的不快,更重要的是感受到了碧莉娜自身如烈火般炙热的敌对心吧。
碧莉娜狠狠咬着她那粉红色的嘴唇,内心深处有种被祖父责备了的感觉。那个叫伊奈莉的少女,或许就是看穿了自己沉不住气这个弱点,预测到会发生这种事,才向自己挑衅。
(这根本就是一败涂地,完全被对方摆布了。)
即便这样,碧莉娜依然伸着手臂。现在放弃,是她的性格所决不能容许的。哪怕知道时间拖得越长,自己就显得越悲惨。碧莉娜焦急的每一秒钟,都仿佛有一小时之久。渐渐从手臂上撤去力量,她那无法抓住任何东西的手空虚地垂下。
碧莉娜俯下脸,视野的一角,浮现出伊奈莉胜利的微笑。
“——公主”
正在此时,一个人影从分开的人群中走了过来。
啊,碧莉娜与伊奈莉带着完全不同的理由倒抽了口气。
“公主,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否和我,不,与小人共舞一曲呢?”
躬身一礼,向她高高扬起手臂的,是那位戴着面具的原剑斗士。
碧莉娜畏畏缩缩地再次抬起手臂,握住了剑斗士——不,是近卫兵的手。欧鲁巴的手臂也僵硬地环上了碧莉娜腰间。
两人像是一对早已互相有意,而周围人也清楚此事,但今天才首次牵手的少年与少女一般,笨拙地踏起了舞步。
华尔兹乐曲流淌着。刚来自异国的公主与在札伊姆堡垒击败敌将留卡奥的原剑斗士。备受瞩目的二人。或许是心理作用,乐师们奏起的乐曲也渐渐融入了一股热情。
欧鲁巴将注意力全部放在脚步上。他当然从没有过这样的舞蹈经验。心中不停暗数着节拍,担心一次呼吸的紊乱会导致脚步全盘乱套。
(一、二、三……一、二……)
面具之下的额头上浮起大滴汗珠。这里应该转个圈吗?不,已经晚了。应该张开手臂,向侧面——再来一次,一、二、三、一……
“欧鲁巴”
“啊?”
因为太紧张,欧鲁巴的声音异常响亮。碧莉娜咯咯笑着,说道。
“谢谢你”
欧鲁巴并没有回答。归根结底,他连主动出现在公主面前的他自己的心情,都无法理解。
火焰点缀着这漆黑夜色,耳边流淌着轻快的华尔兹,握着一国公主的手旋转舞动着。夜风带着凉意拂过。森林中沙沙摇曳的树梢,在火光下映照出黄金色光芒的喷水池,眺望着面前景象,露出温和笑容的人们。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场面,欧鲁巴做梦都没有想过。
一曲结束,二人高揭握着的双手。周围响起了鼓掌与欢呼声。舞技本身虽非常稚嫩,但重要的是能打动内心。松开手,依规矩与公主对行一礼后,不知为什么,欧鲁巴内心涌起了一阵强烈的挫败感。
3
舞曲才刚结束,欧鲁巴又一次被人们团团围了起来。
“欧鲁巴阁下,关于您击败留卡奥的故事,能不能详细说来听听?”
“来这边一起喝一杯如何?”
“据传您这个面具是由于魔道士的诅咒才拿不下,这是真的吗?”
“还有传言说您是一位隐藏了自己真面目的某已亡国家中身份显赫的人啊。”
(罗罗嗦嗦的……)
忍住想要大吼一声“烦死了”的冲动,欧鲁巴毕恭毕敬地应对着。人群中想要触碰他身体的妇人不在少数,欧鲁巴吓得抽开身的举动引来众人阵阵笑声。
就在此时,他忽然感到一道锐利的视线穿透人群向他刺来。转头望去,只见是伊奈莉。她脸上表情完全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不能称之为愤怒或者是悲伤,更近似某种毫无表情的漠然,但同时也透出强烈的敌意。
与欧鲁巴视线对上的瞬间,伊奈莉脸涨得通红,可转瞬又血色尽失。猛一转身,背对他举步离去。视野一角隐约瞄到巴顿慌慌张张地追了上去。
好不容易从死缠烂打的人群中得以解放时,宴会也已近尾声。一如既往,有现场配对双双离去的情侣,有匆忙赶赴其他宴会的人,有烂醉如泥倒在一旁被侍从看护的人,还有聚在一起讨论接下来上街观赏祭典活动的年轻人——各式各样的人,然而却怎么都找不到目标人物诺维的身影。
(该死的)
这么一来不就完全弄不清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来的了嘛。干脆回去吧,这么想着,才刚打算离开庭院,忽然被一个上年纪的女性喊住。本以为又是哪个剑斗爱好者,可定睛一看,只见面前正向自己躬身一礼的,正是碧莉娜的侍女特雷吉娅。
“对您出手帮助公主一事,我衷心表示感谢。”
“……你在说什么啊?”
“呵呵。欧鲁巴大人看上去像是不会撇下为难中女性不管的人哦。这点和加贝拉的骑士们非常相似呢。”
“我只是一个剑斗士。”虽稍感惊讶,欧鲁巴还是摇头否定道。“若要把我们相提并论,加贝拉的骑士们一定会愤怒的。我本只是一个奴隶,居然敢妄自尊大地触碰公主的手,还不如说这才是该请求宽恕的事吧。”
欧鲁巴半是在自嘲,半是在讥讽。身份高贵也好,奴隶之身也好,能够平视对话,也能够携手。但从实际角度上来看,双方所处境遇却犹如天壤之别。
可特雷吉娅却忽然吊起了眼角。
“不管是不是奴隶,公主殿下可不是那种会计较这些事的人。我当然也是一样。如果您看不起自己,那就等同于在侮辱公主。请务必注意自己的发言。”
(那是因为你根本就不了解奴隶)
本想反唇相讥,可仔细一看,特雷吉娅身旁的桌子上早已翻倒了数个空酒杯。欧鲁巴只得先恭敬地低头应了一句“明白了”。而就在此时,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似乎没有看见公主殿下呢?”
“啊啊。”特雷吉娅无奈地耸了耸肩。“她说想一个人在庭院里逛逛。虽然我想反正这附近警备森严,就算放她一个人也没啥问题。可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啊,那我也只能在这里干等咯。”
语毕,“要不要陪我一会儿?”向欧鲁巴举起了酒杯,欧鲁巴抬手回拒。
“您难道遗忘了什么东西吗?”
特雷吉娅问道,因为此时欧鲁巴忽然转身走回庭院。“不”他丢下了这句话,开始在庭院中转悠。没过多久就在某个地势略高的小山丘上发现某个身影,向对方走去。
这是一个能俯瞰整个坐落于此地与宫殿间森林的位置。眺望着远处被照亮的宫殿以及位于其对面下风处的明亮街灯。想必现在还有很多人正热闹地庆祝着祭典吧,仿佛凝神倾听就能感受到街上那乘风而来的喧闹声。
碧莉娜矗立于山丘顶端,双手扶着及腰的栏杆,俯瞰整个街道。本打算叫她名字的欧鲁巴见到此景,不知为何,一时竟无法出声。
(还是个孩子)
不禁产生这种感想。少女那被街灯亮光勾勒出淡淡轮廓的侧脸,虽有着令人深烙脑海难以忘怀的美,可却显得莫名幼小。公主只有十四岁,看上去幼小是理所当然的,可欧鲁巴直到现在才第一次意识到这点。
耳边隐约传来轻轻的哼歌声。并不是刚才那首梅菲乌斯华尔兹,应该是加贝拉的曲子吧。那是一个就算驾驶飞空艇连续不断飞行,也要耗费数日才能抵达的地方。
这种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碧莉娜忽然停止了哼歌,转身望来。
深夜,沉默不语的剑士,还是个戴着面具隐藏真面目站在自己身后的男人,一定显得非常诡异吧。但碧莉娜并没有发出任何声息,只是略有些诧异似地瞪大双眼。
“刚才……”
“不用。”
还没等她道谢,欧鲁巴便打断了她的话,可又不知这场合该说些什么才好。敏锐的碧莉娜觉察到了这点,露出了微笑。
“自扎伊姆堡垒以来始终没机会见面呢。作为一名英雄,似乎不该独自一人待在这种地方吧。难道您不去那边接受众人的祝贺吗?”
“这话应该对公主您说吧。在这里孤身一人太危险了。特雷吉娅大人还在等您,我们一起过去吧。”
“我?我嘛……对了,接下来正准备幽会哦,和一位优秀的男士。”
见欧鲁巴吓了一跳的样子,碧莉娜咯咯笑了。
(啊——)
不知怎的,欧鲁巴忽然感到面具下的脸孔阵阵发热。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呢。”碧莉娜用手按住被夜风撩起的长发,再次向远方望去。“无论皇太子殿下为人如何,只要找到坠入恋情的对象,想必就会找到幸福吧。可我甚至连恋爱都没有经历过。而且在加贝拉,虽然有很多与我亲近的人,以及严厉指导我的人。但要说到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却只有屈指可数。连我出生成长的故乡尚且如此,那梅菲乌斯就更不用说了。”
碧莉娜一反常态的饶舌,是因为夜幕的黑暗吗?还是因为看不到对方容貌而产生的一种能暂时敞开心扉的错觉呢?
“无论到了何处,我应该都能保持自我。爷爷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当然我自己——碧莉娜·阿维尔,也与过去并无改变,可是——”
碧莉娜用飘渺,甚至难以听清的音量说完这些,短暂的沉默后,再度开口问道,
“欧鲁巴,你和皇子说过话吗?”
沉吟半响,欧鲁巴给了“有”这个回答。若说没见过面反而会显得不自然吧。可随即她却向欧鲁巴投来了最难回答的问题。
“对你来说,皇子基尔是一位怎样的人?”
“怎样——具体指什么?”
“实在非常惭愧,虽说身为婚约者,可我与他对话的次数寥寥无几。直到现在,都还有太多难以理解的地方。如果能互相更为理解一些的话,或许我也能在这异国之地,战斗得像真正的我。”
(战斗)
正如欧鲁巴的日常一般,在此地,碧莉娜·阿维尔也同样在战斗着。她所表现出的灰心丧气,毫无疑问并不只是因为被伊奈莉她们调侃的结果。或许是由于不知道该怎样去战斗,怎样才能力所能及。欧鲁巴这么猜想,就仿佛自己曾经验过的一切。
欧鲁巴长久闭口不语。碧莉娜脸上浮现出笑容,
“行了。很抱歉提出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忘了——”
“那位皇子他……”欧鲁巴谨慎地选择着措辞回答道。“……那位皇子他还很幼稚。一定比您更为,更为……”
“……”
“哪怕看上去似乎什么都知道,但其实他不明白的事才占了大多数。所以……还是不要认为就算不说,他也会明白比较好。直接说出口,把心里想说的所有话全都说出来。如果原本就不明白,也没有人告诉他,他将永远都不明白。无论您的事,加贝拉的事,还是将来的事。”
一时嘴快说完,欧鲁巴才“唔”地发出低吟。
“非常抱歉。我不怎么会说话,自己都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
“不,没事。……嗯,我明白了。”
碧莉娜点了点头。
“我会尝试着去传达,用自己的话。原来如此,如果不通过自己主动接近的话,的确是无法理解任何人的。这当然也包括梅菲乌斯所有的人。”
“是”
“而且——”碧莉娜唇边绽开笑容。“对皇子很幼稚这个意见,我非常同意。看似深思熟虑,其实却很单纯,看似很单纯却又玩起了计策。有时候甚至让人联想起刚出生的婴儿呢。”
“你说什么!”
“哎?”
“不是……那个,我好像隐约听到有人在远处骂我似的。”
将身子探出栅栏,装出开始眺望远处的样子。欧鲁巴干咳几声,
“差不多该走了吧。特雷吉娅大人已经喝得很多了。”
“这正说明了特雷吉娅有了能让她高兴到喝醉的理由啊。”碧莉娜咯咯地笑了,“那我们走吧。你别看特雷吉娅那样,她醉酒后相当吓人呢。”
不知是否为了掩盖羞涩,她故意挑选了比较通俗的措辞。
二人走下山丘,回到庭院内。特雷吉娅举起空酒杯。只见一个大概是被硬拖来陪她喝酒的宴会侍从早已趴倒在桌上睡着了。
“那公主殿下,我们回后宫吧。”
“不——特雷吉娅,不好意思,我还想顺道去一个地方。”
“哈?祭典还会持续很久呢,公主殿下想要的五颜六色的气球,明天我也会买给您的啦。您一定非常喜欢拿着那些气球在外面到处乱跑吧。”
“那……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啦。”碧莉娜脸涨得通红。“我接下来是打算去探望皇太子。”
“哎!”
惊讶得叫起来的,是特雷吉娅,和欧鲁巴。
“可公主殿下,时间已经很晚了。哪怕是平时皇子殿下也不会同意接见您的啊。”
“如果平时去都不行的话,现在这个时间就更没什么行不行了。不管被拒绝几次,在对方彻底放弃抵抗前,无论多少次我都要去。”
“公主”
看上去似乎感动得无言以表的特雷吉娅身旁,欧鲁巴忽然插嘴,
“那……那么,我就此告退了。突然想起还有件急事要去办。啊啊,不能再呆在这里了。”
一边自言自语着根本没法拿来当借口的理由,欧鲁巴慌慌张张向两人告辞。
可就算走到外面,在这种热闹的祭典时期还是几乎找不到停靠于路旁的马车,无可奈何的欧鲁巴只得拼命奔跑着赶回宫殿。
(该死的,这次又想找皇子干什么啊)
大概又想数落他的不是了吧。
在丁的帮助下匆忙更衣完毕,钻入被窝的瞬间,门口铃声便响了起来。
“让她进来。”
尽管被欧鲁巴的指示吓了一跳,丁还是外出迎客,并将碧莉娜和特雷吉娅领进了房间。
“今天这又是吹得哪阵风?”
碧莉娜的样子显得稍有些一反常态。这绝对是因为她甚至没耐心等到天亮,从一开始就打算直接冲上门的缘故吧。
“身体稍微好些了吗?”
欧鲁巴腔作势咳了两下。特雷吉娅仔细打量了下他的脸,
“出了好多汗呢,呼吸也很乱,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公主,今天我们还是先就此告辞吧。”
“不,不用,没事。如果只是一会儿的话。”
在丁搬来的椅子上坐下,碧莉娜笔直盯着坐在床上的皇子,现场气氛总觉令人有些坐立不安,
“是不是有什么想说的?”
“啊,为什么要这么问?”
“只是这种感觉而已。”
“我只是来探望一下您的情况。担心在祭典期间,您是否会因为孤身一人而感到寂寞。”
碧莉娜的态度有若干违和感,欧鲁巴心中百思不得其解。这完全不似她一贯表面上显得恭恭敬敬,内心却时刻揣摩他弱点似的那种好战的态度。若在平时,在对峙的瞬间,欧鲁巴就会感受到一种令他不得不全身戒备的压迫感。
(碧莉娜变了吗,还是说……)
“公主殿下今天受了很多苦哦。我觉得皇子殿下是不是该提醒那位伊奈莉大人稍微注意一下……”
“特雷吉娅,不要这样。”
最后两人也只是交换了两三句无伤大雅的话,碧莉娜便从座位上站起身。
“那么请好好休息吧。如果您还有食欲的话,明天我会在祭典上买一些东西给您的。”
“还要买公主殿下最喜欢的气球呢。”
“特·雷·吉·娅·你喝太多了!”
目送着公主远去的背影,
(她不是)
欧鲁巴心想。
没有选择奥巴里以及扎德一侧,而是选择赶赴月光宫的理由,就是对诺维——更准确的说,是带着一种想要与碧莉娜面对面进行确认的心情。对这点他无法否定。
诺维派来的使者说了些仿佛对取她性命丝毫不存犹豫的话。这可以考虑成是为了彻底笼络奥巴里的一时之策,又或许是碧莉娜本人隐瞒了自己生命会有危险的事实,自愿成为整个加贝拉计划中一部分的可能。
可是,
(她并没有参加这个计划。如此希望在梅菲乌斯战斗得像真正自己的那种决心。)
从塞安宅归来时,她提出凯扎尔一事,纯粹是因为自身无法容忍。那不正是她已经将梅菲乌斯看成自己第二故乡的最好证明吗?
(如果公主不是,也就很难想象在背后操纵整件事的会是加贝拉。那归根结底,这只是诺维与奥巴里两个人的计划吗?)
莫名感到一阵安心,欧鲁巴刻意不让自己去在意这种心情,同时开始盘算起如何才能阻止诺维实施这个计划。
如果一定要说出需要阻止计划的具体理由,他能立刻想到几条。不想让奥巴里的打算得逞的心情。从渥尔那条线来考虑,好不容易摸到了一丝有关阿普塔事件的线索,如果现在国家陷入混乱的话,线索将会有付之一炬的危险。此外,若现在梅菲乌斯彻底瓦解,那欧鲁巴苦心表演至今的『皇子』将确实失去权威,结果将再次恢复成一个没有任何力量的剑斗士。倘若真的那样,那自己的目的将一个都无法实现。
但比起这些理由,让现在的欧鲁巴更为焦躁不安的事,
(连全心全意投身于陌生异国战斗中的公主性命也能毫不犹豫地舍弃,他们究竟打算干些什么?)
愤怒。
是对毫不在意操纵他人生命,玩弄他人命运的人的愤怒。与过去欧鲁巴的村子被烧毁时,他所涌起的那漆黑、粘稠的感情同种。
(怎么能让你们得逞)
(怎么能让你们的任何一个企图得逞)
欧鲁巴长久地坐在床上。
位于比梅菲乌斯宫主殿稍低位置的外宫内,横向坐落着仿佛小型塔楼状外观的建筑物,正是被给与国外使节们用来作为宿舍的。
其中一室,站在窗边仰望为庆祝建国祭而沐浴在灯光下的宫殿的,正是从加贝拉而来的使节诺维·萨乌扎迪斯。与高雅的本国建筑物相比,梅菲乌斯的宫殿看上去如此粗陋。可他早已习惯了。毕竟五年多来,他一直担任着从梅菲乌斯夺来的阿普塔堡垒副长官的职务。
而那阿普塔,现在也正进行着移交给梅菲乌斯的工作,用的是庆祝梅菲乌斯皇子与加贝拉公主婚礼的这个名义。在繁忙工作的途中,诺维却主动志愿成为派去参加梅菲乌斯建国纪念祭的使节。本国也同意了此事,其实就是在派他前去道贺的同时,顺便为移交的预备工作事先举行会谈的意思。
“总之,该做的准备都已经做好了。”
在空无一人的房间内自言自语,诺维的感情异常冷彻。在欧鲁巴及伊奈莉面前表现出的和颜悦色早已被丢弃一边。那面无表情的容颜不禁令人感到一种悚然的美。
肤色白皙,身材修长。衣角很长,尺寸宽松的长袍被随意套在身上,长发披散下来。这彻头彻尾的放荡贵族形象,还有女性化的举止,全都是诺维自身的喜好。加贝拉国内对此意见也分成两派,“是个爱漂亮的人”这个评价,以及“纯粹不检点,与骑士之国完全不配”这种痛骂声。
他的行为举止姑且不做评论,诺维的才气却是国内无人不认可的。
萨乌扎迪斯家是世代担任罗迪斯地区领主的名门,在加贝拉内拥有的领土相当大,在政治上也有很大的发言权。然而诺维早早便将萨乌扎迪斯家主的位置让给亲弟弟,自己退而担任王都护民副长官。虽然嘴上说“这样一来比较悠闲”,但真心话却略有不同。比起持有领土,每天被山一样多的杂务缠身,还不如在自己喜欢的时间、机遇,做自己想做的工作。换句话说,
(军略、智谋战、城池争夺)
这些事。
曾制定攻陷奥巴里将军所驻守的阿普塔堡垒作战计划的,也是他。最起初,他只派遣骑马队,进行着频繁到令人厌倦的突击战。作战拙劣到连己方都开始产生不满情绪,攻击也一次次被阿普塔挡回来。诺维只是装腔作势地说着“啊哟,还真是束手无策呢”,撤回了部队。
但事实上,他却在堡垒的附近暂时驻扎。与此同时,让事先埋伏在梅菲乌斯领附近森林中的别动队开始行动,并故意被梅菲乌斯的侦查部队发现,让他们误认为己方最初的目标就是调动主力部队进攻帝都。
正如所料,集中于阿普塔的兵力被成功分割。准确瞄准这个机会的诺维迅速调回主力部队,开始向阿普塔发动总攻击。然而阿普塔侧正因为自满于以前数次击败骑马队猛攻的经验,反而错过了调回援军的时机。诺维将温存着没有受到任何损害的飞空艇部队投入战斗,堡垒周边的炮兵阵地转瞬陷落。最后用消耗战将堡垒包围起来,甚至没用上一个月时间,就成功夺下了堡垒。
(六年前)
(没错。那时,我遇到了留卡奥。)
回想起这个名字,毫无感情仰望宫殿的诺维的眼中,略浮现出一丝感伤。
那时留卡奥还是个见习骑士。可当时他就已经在为理想而全力奋斗着。他并非想自己成为一名理想的骑士,而是抱着希望加贝拉能成为一个由骑士建立起的理想国家——这个远大的理想。听说了人们的这些传言,
(真蠢)
最初,诺维笑了。他与留卡奥年龄不过相差五岁,却觉得这实在像是个孩童的梦想。诺维是现实主义者,在谋略之争中获得乐趣的同时,也非常明白这样是无法改变国家以及世界的。体质很弱的诺维原本就极为厌恶那些只会依靠自己武力的人,以及夸夸其谈的家伙们。
可在阿普塔一战中留卡奥的勇猛令人印象深刻,诺维也因此记住了他的模样和姓名。
约一年后,留卡奥因讨伐了谋反者巴托尔的功勋正式成为骑士。那之后在对梅菲乌斯的战斗中他建立的屡屡战功根本不需要逐一列举。诺维也与其中几件有些关联。
出阵前,留卡奥基本上都会赶来阿普塔,就算本人不来也会派遣使者乘坐飞空艇赶来。诺维也会依照他的请求传授计策于他。此时的留卡奥早已渐渐被众人传颂为英雄。对虽在国内拥有极高人气,但也不过是个武人的留卡奥卖弄自己的知识,并让他惊叹不已。诺维从中感到一种恶作剧似的快感。而每到此时,
“太棒了!”留卡奥都会率直地睁大双眼。“身在阿普塔,竟然能如此细致地分析战场以及兵将门的动向。比经历众多战场的我还要详细啊。诺维卿就像是有千里眼一样呢。”
“想象力”诺维指了指自己的头。“只会做知道的事,办经历过事的,不过是野兽之流,留卡奥。所谓人,常常将需要把自己获得的知识,以及先人留下的经验作为踏脚石,这样才有可能获得更为广阔的世界。”
“原来如此。正如字面意思,用头脑在作战啊。那如果这样,难道可以通过模拟演习,与阿里翁和恩德——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进行战斗吗。若确实如此,那假如想实现加贝拉称霸世界的梦想,现在的加贝拉还需要些什么,请务必告知于我。”
“啊哈哈哈。留卡奥,你还真单纯。哪怕是我也不会想象到这个程度啊。啊呀,话说回来,理论上这并不是办不到的。我不需要了解事情的全貌,只需要收集到几个知识的碎片,或许就能够展望世界规模的全景。”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诺维也单纯得不由现在感到有些脸红羞愧。留卡奥这个男人虽说认真木讷,但却有一种莫名的“可爱”。被这种“可爱”吸引,与他直面的人自然也会变得有些可爱。
当时的留卡奥两眼灿灿生辉。
“那我将会成为诺维卿的眼睛,耳朵。策军马以及飞空艇驰骋整个世界,为诺维卿收集想要的碎片。让我们共同将加贝拉建立成世界最为高洁的国家吧。”
诺维不禁笑了起来,然而心中却,
(如果是这个男人,或许……)
内心不禁萌生了这种感情。远大的梦想会为青年造成挫折,挫折会令青年面对现实。但假如是留卡奥,或许真能实现这个梦想。那率直的目光或许将准确地找到『碎片』,并带回来交给自己。
正因为怀有这种想法,诺维才向国王进言,建议碧莉娜公主与留卡奥缔结婚约。他也确实感到有某种东西正在确实地向前迈进着。与留卡奥共同展望梦想的那段时光,对诺维来说是或许正是从未经历过的、全新的知识碎片。
(可是)
梦,终究只是个梦。
他人并不如诺维所预想的那样、不如留卡奥所怀理想中那么坚强。人无法依靠梦想生存。
随着与梅菲乌斯间和平协定的推进,碧莉娜公主也被决定嫁去梅菲乌斯。只是旁观着这个梦想,被突然推落对诺维造成的打击都非常巨大。他认为这么一来,就算是那个男人,也将不得不面对现实。这对诺维来说比什么都痛苦。可是——
(留卡奥那家伙。为什么甚至没有和我商量一下)
总是仿佛一个少年的那个男人依然没有在现实面前屈服。如果国家无法如他所愿,他甚至对国家揭起反旗。得知这个消息的诺维对此束手无策。无论如何驱使自己的想象力,脑中也无法浮现出留卡奥光明的未来。而诺维的想象力又一次没有落空。
(留卡奥被讨伐了)
(然而——我预测中未曾出现的名字,却在此时浮上水面)
那就是梅菲乌斯皇子基尔·梅菲乌斯。传言非常愚蠢的一个人。
(就算双方存在兵力差,那种男人居然能将笼城在内的留卡奥,在没有耗费很多时间的情况下,还是在对方的初阵就击溃了?——)
想要得到,关于此事的知识碎片,换句话说就是令自己能够接受这个事实的材料。若非如此,没有看到留卡奥最后时刻的自己将无法咽下这口气。
所以他才来到这里。从窗口吹入的风轻轻吹起诺维的长发。呼出一口气挥去眼前的发丝。
(当然,想得到的礼物并不只是知识。我可没有那么绅士。想得到东西有好几个。对抗恩德的预备,梅菲乌斯的混乱,还有杀了留卡奥的皇太子)
虽说并不是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但诺维身在阿普塔时,就已经在梅菲乌斯内部确实地钉入了几根楔子,充分做好了事先准备。终于到了用得上这些的时候了。
(这一切,我全都要带走)
如漆黑窗帘似晃动的发丝中,隐约可见宛若出鞘刀刃般的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