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德·考克这一天始终忙于应对来客。
上午来访的是西蒙·罗德鲁姆。一见面,西蒙便劈头问道,
“你是不是瘦了?”
扎德面带苦笑,摇了摇头。
“无论遇到任何情况,我的饭量和酒量都不会有丝毫变化,这是我唯一的可取之处了。不过,这种事不再多给一个星期是看不出区别的。”
“公的禁闭令已经被解除了。这样就能心无挂虑地放怀吃喝了吧?”
“解除了?”
西蒙若无其事道出这个消息的样子令扎德顿时傻了眼。西蒙指向窗外,确实,只见包围宅邸的士兵们正开始打点撤退。
今早,也许是西蒙造访皇帝的时机恰到好处,几乎始终在与皇帝单独对谈。关于此次祭典;加贝拉、恩德的动向;此外,还有以西方宿敌巴兹卡家为首的陶琅诸国近期有所行动的情势。边谈论着这些话题,西蒙装出忽然想起来的样子,提起了扎德的名字。皇帝也仿佛早就忘了这回事似的,“哦哦”一声,便笑了起来。
“事后,陛下立即下令解除禁闭令。或许当时陛下也是一时激动,想必本人压根就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所以请放心,您并不会受到什么惩罚。只要今后您也能继续一如既往地向梅菲乌斯表现出不变的忠诚——”
“我会向梅菲乌斯表示”
扎德紧绷着脸应道。他早有埋骨于梅菲乌斯的觉悟,可是——
面对似乎觉察到他的言下之意而陷入沉默的西蒙,扎德扯出了凯扎尔·伊斯兰这个话题。他的处刑即将在明日执行。这件事西蒙无力挽回。从与皇帝唱反调这点来看,扎德与凯扎尔一样。但只因皇帝心情不同,两者的生死处境却如此极端相异。
“这根本与剑奴隶无异。随着观众的心情,会被命令『去死』,也会被高喊『饶了他』。皇族以外的所有人都不过是皇帝的奴隶罢了。”扎德长久低垂着头,说着。“毋庸置疑,我爱着梅菲乌斯。无论是民众朴实的气质,还是尚武的风俗,全都是我所钟爱的。兵强马悍,定不会输过任何一个国家吧。我甚至觉得,当到了魔素全部枯竭,飞空艇这类武器以及那令人作呕的魔法从这世上彻底消失的时刻,或许称霸整个世界的将会是我们梅菲乌斯。然而,以现在的梅菲乌斯——以现在的皇帝……”
“别这样,扎德。小心隔墙有耳。”
“对西蒙公您来说,这不也是一种侮辱吗?皇帝正企图让龙神信仰这种宗教重新复苏。恐怕这只不过是为了能确立自己作为君主的绝对君临权利罢了。为了将与自己唱反调的人全部烙上叛教者的罪名进行处决。没错,就像过去的亚修·巴兹卡打着龙神的名义,在西方陶琅实施的恐怖政治一样。”
复兴龙神信仰一事已成为确实的消息被广为流传。将前夜祭上请来的长老众任命为担负主掌整个祭祀的职责,并打算同时将龙神庙改造成神殿。而对此表示反对的凯扎尔,则作为首个叛教者被处以了极刑。
“在与加贝拉的求和问题上亦是如此。虽说陛下一度听取并采纳了家臣的进言,可现在却忽然变心。像西蒙公这样的人物,应该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吧?陛下与恩德公国派来的使者频繁进行会谈。而会谈的内容,只需稍作推测便能心中有数——哪怕明天,碧莉娜公主被强制驱逐出境,而恩德的公女却取而代之嫁入我国,我也不会感到任何意外。”
“这……”
西蒙眉目间也浮现忧虑之色。这些都是确实的情报。格鲁皇帝原就不执著于加贝拉一国,争夺大陆中央的霸权,维持包括恩德在内的三国关系平衡才是最重要的。格鲁想要巧妙地挑起其余两国间争斗,令自己成为这种平衡的控制者。
讨伐留卡奥一事对加固与加贝拉间同盟关系起到了效果,但同样因为此事,恩德必然无法继续对梅菲乌斯熟视无睹。更有传闻说,对方向梅菲乌斯提出了条件不赖的同盟缔结方案。这一切正如格鲁的预料。
“可这么一来必定会令梅菲乌斯失去其他诸国的信赖,梅菲乌斯的声名也将一落千丈。如果陛下照现在这样随心所欲滥用权力,那梅菲乌斯早晚将步入衰退的命运。”说到这里,扎德的目光一闪。“对皇帝抱有不满的人非常多。如果西蒙公能成为他们的中心,率先站起来的话,以公的深厚人望,必定会有不少知名人士追随而来吧。当前几乎所有诸侯都在这索隆汇聚一堂,这祭典的时期正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啊。”
“扎德,我就当没听到你说过这些话。恕我就此告辞了。”西蒙粗暴地站起身。“为这样的未来感到忧虑,我们才更应该团结一心,紧紧聚成一股力量。凯扎尔的事非常遗憾,可我不想重蹈覆辙。”
“之所以如此啊,西蒙公!”
“万一到那个关头,拼了命也要上。可这一切归根结底都建立在遵守法律的前提上,急于求成只会造成无谓地流血。决不能将民众卷进来,不能让别国找到可趁之机,这些无论如何都要避免。你应该很清楚吧,扎德。”
用手拍了一下扎德肩头,西蒙步出了会客室。
这就是上午的会面。
午后的访客是奥巴里·比兰。虽然以前曾因职务所需,与他有过数次照面,但实际与他有所交谈还是最近才开始的。
奥巴里并未久留,扯了几句家常,在兴趣爱好的棋盘上对弈了才一场,便站起身。仿佛只是恰好顺便似的将一封书信递给了扎德。
“盘面就维持这样吧。”告辞时,奥巴里指着盘面笑道。
“接下来的部分我们有机会再继续。届时要边举杯庆祝边玩哦。”
奥巴里离去后,扎德找东西填了下肚子,便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加贝拉那帮家伙……”放下已经读过数十遍的信件,摊在桌上。
“……打算利用我吗?”
信件上,有着诺维·萨乌扎迪斯的署名。此前,诺维也曾数次捎来书信,可这次信件的内容却更为直接。说直接,却并不是说有什么慷慨激昂。原以为对方为煽动自己,定会夸大其词吹嘘个不停。然而信中实际内容却更像是在哭诉。
打从基尔皇子和碧莉娜公主的婚事决定以来,加贝拉与恩德的关系一直处于紧张的状态中。原本就预定将碧莉娜公主嫁入恩德,此事也一直非公开地进行着。可作出无法全面信赖恩德这个判断的加贝拉王为了优先本国的利益,决定将梅菲乌斯选为同盟的对象。当然,为了使恩德能保住面子,加贝拉在外交上不吝于付出各方面努力。降低恩德进口的绢以及香料的关税;加贝拉第二王子兼猛虎骑士团长泽诺·阿维尔亲自担任使节访问恩德大公,宣誓双方维持不变的友谊。
(然而——这位恩德大公马尔基奥·鲁·多利亚生命却岌岌可危)
通过梅菲乌斯的外交渠道以及谍报活动,多少也获取了一些情报。马尔基奥刚年过五十,可近期身体状况却突然急速恶化,甚至严重到出现怀疑他是否险些被毒杀的谣言。去年一年内,在民众面前仅公开露面了2次。也许坚持不了多久了,恩德国内外绝大多数人都这么判断。
恩德大公有两个儿子。长子杰雷米公子,次子艾力克公子。杰雷米心思缜密但没有武人的气度,艾力克擅长武术但有欠考虑,外界对二人这样评价。
书信上这样写道,在这两人中,次子艾力克似乎企图向加贝拉发动战争。
艾力克原是碧莉娜的首选夫婿候补,包括这个原因在内,他与将反悔缔结同盟一事看成是种侮辱的那部分重臣联手,谋划对加贝拉进行宣战。
(如果按照顺位,恩德大公的长子杰雷米理应继承大公的宝座。原来如此,在明白这个事实的前提下,依然决定采取的行动吗)
他是打算通过展示自己的力量来聚集国民的信赖,证明自己比起兄长杰雷米更适合担任下任大公吧。就算现任大公打算继续与加贝拉友好共处,可在他本人不知何时就会驾崩的当前形势下,恩德的进军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如此一来,加贝拉能够依靠救命稻草就只有同盟国梅菲乌斯了。但是——
(诺维,真是个不好对付的男人)
正如刚才扎德自己所说的,就在前几天,皇帝格鲁·梅菲乌斯秘密与恩德派来的使节进行了会面。虽说是机密的会谈,但诺维似乎通过他的某种情报关系掌握了这个消息。
万一战争正式爆发,梅菲乌斯皇帝究竟能向加贝拉派去多少援军呢?心中委实有些不安。亦或许将留卡奥策划暗杀皇族这件事挑明,在把碧莉娜赶回国的同时,向加贝拉发动进军,这样的事态也并非不可能。
正因为如此,诺维才盯上扎德。若是一位愿以正义之名保卫与加贝拉间同盟关系的勇士,定会不吝于出手相助——书信上这样写。从加贝拉的角度看来,令当前梅菲乌斯政局处于不安定状态才是其真正目的吧。哪怕扎德力所不能及,只要能造成一时的混乱,也就不用担心背后受敌的风险了。
“可是,”
扎德喃喃自语。反过来说,正是在恩德与加贝拉处于紧张局势的现在,才更是梅菲乌斯千载难逢的机会。哪怕陷入短暂的混乱局面,也可以不必担忧他国的强行介入。
禁闭解除后半天,扎德事先捎去联络,不久便离家外出。乘坐的马车所赶往的目的地,是与扎德·考克麾下战士团——苍弓团干部们约好的碰头处。他们中每一个都是值得信赖的对象。从前就曾数次暗地里敦促他们下定决心。而经过此次禁闭骚动,想必他们也早已做好『那个时期』即将到来的觉悟了。
扎德无意间回首向自己宅邸方向望去,只见远处的景色仿佛与火海交织。蓦然回过神,眼睛眨了几下,眼前的火焰群却已消失不见。那不过场幻象罢了。
翌日上午,西蒙·罗德鲁姆与诺维·萨乌扎迪斯在大竞技场偶遇。
诺维刚将昨晚搭上的贵族的女儿送上马车,而西蒙正打算前去与被移送至竞技场地下的凯扎尔会面。
二人互道寒暄,
“这连续数日间,我每天都来这里哦。”诺维微笑道,“我完全被剑斗竞技的魅力所俘获,务必希望来年祭典时,能有幸再度访问贵国呢。”
“竭诚欢迎您的来访。”
就这样客套了三两句,西蒙一声告辞,转身离去。诺维定睛凝视着西蒙远去的背影。
(在梅菲乌斯的重臣中,那位大人应该算是最高位的吧。如果能将他拉拢到我方就好了。不过,毕竟扎德·考克那种小人物更容易摆布)
那家伙和奥巴里·比兰一样。在与梅菲乌斯进行和平交涉的时期,诺维就向那位将军送去了书信。因风闻奥巴里是反和平派的,因此打算笼络他——表现出这样的态度。作为名武将虽然不失刚毅,但也有对急功近利的一面,头脑也不是很好使,所以对自己受到的待遇怨声载道。奥巴里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也是最容易操控的那种类型。
通过反复投递书信,令奥巴里充分感受到了他的存在被加贝拉予以重视。这样一来,奥巴里就会对梅菲乌斯将自己丢放在如此不相称地位一事感到越来越愤慨,而能正确评价他实力的加贝拉就显得更具魅力。
不久后,奥巴里开始回信。扎德·考克——这位相当于反皇族领袖般人物的存在,也是在奥巴里送来的情报中获知的。
(可以利用)
诺维这么觉得,便随即开始了与扎德的书信往来。在诺维看来,对方同样是一位容易驾驭的角色。也就是所谓的只会纸上谈兵,和奥巴里一样自尊心过剩。
(就像是梅菲乌斯的巨龙。对于自己的身躯,更准确地说,是对自身的长寿感到骄傲,甚至产生了自己躯体其实更为巨大的错觉。正因为如此,才给与他人钉下桩子的机会。为了阻止他们的前进,在不久的将来给我方带来优势,一定要预先做好相应的准备)
梅菲乌斯的贵族间对皇帝的不满情绪正在日益高涨,这也是早已调查清楚的情报。他原本只不过为向其中投入一个火种而策划了这个计谋,但凯扎尔及扎德这些事让事态向对诺维有利的方向一边倒去。而这一切,并非经由诺维之手,几乎全都是皇帝格鲁·梅菲乌斯一手造成的。
(梅菲乌斯正自己走向毁灭的道路)
若此次在梅菲乌斯的计划能顺利进行,自己就能专心于恩德一国的问题。诺维并不打算令梅菲乌斯彻底毁灭或是将其吞并。这两个目的的达成无一不需要大量的时间和金钱。诺维所挂心的,是恩德这个同盟国,以及东方强国阿里翁的存在。阿里翁即将完成耗时长久的东方远征。如果在与加贝拉一战中,阿里翁千里迢迢赶来参战的话,就绝不是以加贝拉一国的实力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的对手了。为此,梅菲乌斯若不能作为同盟国继续存在下去,也会给己方带来麻烦。
正因为如此,当前只要给梅菲乌斯带来一时的混乱,让皇帝的注意力集中于国家内部。扎德,亦或是皇族一侧,不管事态如何,自己原本就打算只向有利的那方派去援军。而奥巴里将会担任援军的将领。早已沉醉于“救国英雄”这个使命的他早就心有此意了。另外,身在梅菲乌斯内部的他,应该能很方便地对情况作出判断,并跟随占据优势的一方吧。在此基础上,若能与加贝拉重新确立新的同盟关系就更好了。
从刻意选择奥巴里担任梅菲乌斯内部协助者这点可以清楚地看出,诺维的计划中,最初就没有将碧莉娜公主算进去。
(那位殿下太直率了)
作为主君来说是个不坏的对象,但自己并不觉得她会赞同此次计划。在这方面,自己与对皇族血脉有一定执着的留卡奥不同。不,更准确地说,
(如果皇族流出的鲜血能够守护加贝拉的话,)
自己也在所不惜。诺维那副微笑面具下的双眼中,敛藏着冷彻的光芒。
就在诺维盘算着他计划的同时,西蒙正与身处地下牢房的凯扎尔·伊斯兰会面。随称之为会面,但准确地说,他们只被允许在隔着铁栏杆的状态下进行不过五分钟的对话。
因此,西蒙省略了冗长的问候。
“家人情况如何?”
“我转告他们不要过来。”凯扎尔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公,从今往后伊斯兰家……”
“我明白。放心交给我吧。”
“万分感谢。”
凯扎尔直到最后关头都是个耿直的人。老实说,在西蒙看来,凯扎尔是一个过分认真而枯燥乏味的男人。然而他也觉得,能将这种认真贯彻到最后的关头,也正是凯扎尔这个男人的魅力。
“陛下……”凯扎尔仰望着低矮的天花板说道,“真的变了。”
“——”
“这并不是抱怨。只是当前皇后莱拉还在世时候,陛下的脾气虽稍显急躁,但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身怀陛下所看重的实力,就会被委以重任。然而如今,陛下变得只相信自己。这一个月内,我向这虚无的空间投去了千万哭泣、呐喊、怨言。可是现在,我只为那样的陛下感到悲哀。”
即使身在宫殿中,也能时不时听到类似这样的耳语。莱拉殿下尚健在时,皇帝经常倾听家臣们的进言。可见莱拉殿下人望的影响之巨大,只不过失去了这样一位起抑制作用的人,皇帝就开始随心所欲、任意妄为——
(可事实是否真是如此呢?)
西蒙与凯扎尔同是自皇帝年轻时代起便扶持他至今的成员之一。深知莱拉前皇后的事,以及他们夫妇俩感情的亲密无间。
皇帝的性格——虽说这说法究竟有多少人会相信还值得怀疑——其实相当内向。与梅莉莎再婚后,皇帝的精神看上去就像是恢复了年轻人般的旺盛,夫妇关系也仿佛比前妻那会儿更为亲密。但西蒙认为,那不过是表面现象罢了。
(那样子,不更该看成是失去了精神支柱吗?)
在西蒙的眼中,他只感受到皇帝正一味地陷入孤独。作为长年友人的西蒙已经无法探得他的内心世界,甚至在对待亲生儿子基尔·梅菲乌斯时,也不会付出一丝一毫的爱情。
——之后,他与凯扎尔的对话仅停留在闲话家常的范围内。抱歉,这话西蒙没有说出口。他深刻告诫自己,唯独这句话,决不能说出口。西蒙对扎德这么说过,“我不想重蹈覆辙”,这种决心并非虚假。但也正因如此,对没能阻止凯扎尔这件事的自己,西蒙感到最为恼火。
离开之后,不知为什么,西蒙忽然对那个从未见过面,只听闻过其名的男人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留卡奥这个男人。
(他是一个愚蠢的人)
留卡奥掀起的谋反是没有未来可言的。那是不明时势,或者该说是对时势避而不见的愚蠢之人的行为。徒流鲜血,徒招混乱。
可是,西蒙此刻心想。对这一切,留卡奥心中难道不是早就一清二楚了吗?哪怕知道没有明天,没有未来,他依然毅然赌上生命付诸实施。只因他坚信,无论剑下的鲜血,还是付出的鲜血,所有的一切,对他的祖国加贝拉来说,都决不是毫无疑义的。
(那是留卡奥的咆哮)
西蒙如此感受到。
2
餐桌上摆放着看上去鲜亮可口的水果及饮料,肉料理的品种也很丰富。哪怕美食家大清早就看到面前这排场,想必也会禁不住脸色发青吧。
欧鲁巴才啃了几口面包就停下手,几乎再也没有碰早餐。然而他的这种行为却不是因为什么身体不适或是没有时间。
归根结底,他现在正与皇帝共进早餐。今天早上,餐桌旁不仅仅是格鲁、梅莉莎、伊奈莉和她妹妹芙萝拉这些皇族成员到场,更有西蒙·罗德鲁姆、武将奥丁·罗鲁格,以及重臣之一的格莱茵·伊斯方等人陪同。
在谒见之间对外开放前,总会有像这样希望觐见的人来访。皇帝总会邀请这些人共进早餐,也能顺便听取他们的进言。虽说皇帝最近的专横独裁变得愈加明显,但他却依然倾力于这长久以来的惯例,与过去相比丝毫未曾改变。
对欧鲁巴来说,这是他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之前的好几次都被他用种种理由推托掉了。毕竟这种场合中,他将不得不面对熟悉基尔为人的家人们,因此费德姆嘱咐他尽量避免露面。可这次不同,他是瞒着费德姆擅自决定参加这次早餐的。若此事被他知道的话,他一定会想方设法进行阻止,或是不惜强硬手段也要陪同到场吧。
(好了)
怀揣一丝紧张,欧鲁巴寻找着恰当的时机。此时,只闻耳边那些无关紧要闲聊话题终于告一段落。欧鲁巴暗暗吸了口气,张口说道。
“父皇。”
全场气氛一顿,众人的视线纷纷向欧鲁巴投来。或许是因为过去的基尔皇子在这样的场合同样不怎么会发言吧,皇帝也向他瞥了一眼。
“什么事?”
“我有个不情之请。”
“哦,你想要什么东西吗。马匹?还是将军的地位?如果说想要王冠的话,还有些为时过早哟。”
皇帝愉快地问道。或许是在期待他能有个出色的回答吧。但欧鲁巴却并没有领悟到这点。
“是关于这次的剑斗竞技。”
“你说什么?”
皇帝心情急转直下,这大清早就把果酒当水一样往嘴里灌了起来。欧鲁巴并非没有觉察到现场气氛的尴尬,但不论如何,他都决定将心中事先准备好的话先说出来。
“我希望能派遣我的近卫兵,就是那位击败留卡奥的欧鲁巴参加本次祭典的剑斗竞技。”
对于这个意外的请求,除了皇帝“哦”地作出淡然回应外,其余在场成员都显得非常诧异。伊奈莉则忽然双眼灿灿生辉。而皇帝却冷哼了一声,
“为何直到现在才提出这个要求?”
“我对人们期待欧鲁巴能参战的愿望略有风闻。想必民众也会对这个决定感到欣喜的。”
“我还当你这张嘴能吐出什么好理由来呢。”皇帝径直盯着欧鲁巴。“说什么民众也会欣喜?你明明只打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自己的近卫兵赢得胜利,以便增加自己的好口碑罢了。要不干脆你自己去参加怎么样?皇族参加剑斗并不是毫无先例的哦。”
“您……您说笑了。”
恐惧自己身为剑斗士的真正身份会被对方识破,欧鲁巴慌忙垂下头。他万万没有想到面前这个人——皇帝格鲁·梅菲乌斯的视线所带来的压迫感,和以往他那些对手的水平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哼。”格鲁嘲笑道。
“算了,随你高兴吧。你就好好祈祷你那位英雄能获得胜利吧。”
“请等一下,皇帝陛下。”
此时插嘴的人,正是西蒙·罗德鲁姆。刹那间,现场顿时陷入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在场的所有人当然都清楚那次发生在龙神庙的事。
“请恕微臣多嘴。不管其原来身份为何,皇太子殿下的近卫兵参加大会毕竟有欠妥当。虽说并非所有的剑斗士都是奴隶,但近卫兵在民众的面前与他们互相残杀,是否会有损威严。”
“哦……”
“正如先前陛下所说,尽管在梅菲乌斯历史上并非没有皇族亲自站上剑斗场的先例。但如今时代早已不同,根本不能将其当作比较对象。”
“哦……”又应了一声,皇帝抬起搁在扶手上的手臂,拖起下颚。略显沉重的眼皮下,他的目光狠狠怒视西蒙。正在这时候,一旁的格莱茵·伊斯方接口道。
“此事其实无妨。吾等梅菲乌斯是龙与剑之国,是一个不论出身和血统,单凭实力来一决胜负的国家。”
“但是——”
“而且,能击败留卡奥的那位近卫兵确实是一位英雄。可只因为他本为剑奴隶之身这个理由,民众才会对是否能公然称颂其名表示犹豫不决。恕微臣失礼,各位诸侯和将军们是否也和他们一样,为是否该邀请那位参加今晚举行的宴会而感到左右为难呢?正因为如此,派那位近卫兵参与克洛维斯宝座的争夺才显得更有意义。”
“说得好!”
皇帝颔首,格莱茵不胜惶恐地躬身行礼。格莱茵本来就擅长这方面的技能,他能揣摩并领会皇帝的意图,哪怕那些不过是皇帝的一时冲动,他也能硬掰出理由,代为将这些解释得看似合情合理。
“每年一度,凡能赢得克洛维斯和其副官菲利佩名誉之人,哪怕原本出身奴隶,也都会被民众所颂扬,是当仁不让的英雄。他们中甚至还有人晋升为将军。——这些应该不需要我回溯历史,把这三十年来的例子逐一列举出来吧,西蒙?”
“——呃”
在祭典的剑斗大会上,历年都会选择最终胜出的两名剑斗士担任英雄角色。而在祭典最后一天,还会举行由两位英雄率领两百余名奴隶与龙进行战斗的重头戏。所谓的英雄克洛维斯和他的副官菲利佩,无论这两位在梅菲乌斯历史上被誉为有名英雄的人物原本出身为何,依照惯例,最终都将被梅菲乌斯正式任命为军人。
“若能坚持到最后,则无愧于天地的英雄将会诞生。而中途落败也表示他只能到此为止,在克洛维斯宝座争夺战中倒下的战士们都是为梅菲乌斯祭祀仪式所殉葬的英灵。根本谈不上什么有损威严。”
“哦哦!”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其他贵族们纷纷表示赞同,西蒙也没有再作出任何反对。就在他们撇开当事人的皇子,自顾自讨论得热火朝天的这期间,
“皇兄,您果然还是答应我的那个请求了吧?”
伊奈莉满面笑容地悄悄问道。
欧鲁巴只得似是而非地含混搪塞了几句。而伊奈莉根本没把他的反应放在心上,立刻沉浸到自己的心思中去了。
“如果他能获得优胜,我定要亲自担任将作为克洛维斯之证的黄金头盔交给他的任务。还有他也是从龙爪下拯救了公主伊奈莉的英雄这件事,也要在那时候公布。”
完全没有注意到在确认了自己计划得以顺利进行后,正开始盘算起下一步该如何行动的欧鲁巴,伊奈莉彻底陷入了自己所描绘的少女般幻想。可与此同时,她内心对假面剑斗士欧鲁巴还充斥着一种犹如剧毒般的感情。
欧鲁巴参战的消息转瞬间便在宫内传开。虽说他原来就是个剑斗士,但这依然改变不了皇族近卫兵参战这个破天荒的事实。当然,众人对此事的反响也分成了褒贬两派。
“皇子回应了我们的期待啊!”
有像这样举双手赞成的人,
“皇子不过是想延续他初阵时的荣耀吧?”
也有这种在背地里说坏话的人。
另一方面,费德姆·奥林在听说了这个消息后顿时暴跳如雷。在他看来,没有比自己千辛万苦费尽心机打造出的傀儡自己主动去冒生命危险更愚蠢的事了。但此事为欧鲁巴亲自向皇帝直诉的结果,费德姆已经无力回天了。
“就打两、三场就好了啦。”
欧鲁巴隐瞒了自己针对诺维和奥巴里所准备的计划,装得一脸若无其事。
“这还真好笑。现在这个世上最为我的性命担忧的,恐怕是你吧?”
“闭嘴!”费德姆一副让人觉得他总有一天真的会被气晕的表情狠狠念叨。“听好了,别说死,连伤都不准有一个。那样的话,等你恢复皇子身份的时候会被人怀疑的。啊啊,该死!等大会一结束,我一定要把你像奴隶那样给锁起来,你给我做好思想准备!”
而这个消息同样传到了碧莉娜·阿维尔的耳里。当她听说这个消息的瞬间,猛得甩开企图劝阻特雷吉娅,提起裙摆气势汹汹地向皇子的房间奔去。
此时,预定明天出场的欧鲁巴为提早赶往竞技场,刚好走出房间。
自己决定参战一事,当然与众望所归这个理由毫无关系。欧鲁巴觉得可以通过参加剑斗大会,与那个叫帕席尔的进行接触。奥巴里口中明确提及名字的剑奴隶,毫无疑问会是担起整个计划一部分的角色。一定要想办法从各方面对他进行干涉。
(哦)
还没跨出两步,就撞上了迎面朝这里猛冲过来的碧莉娜。公主的嘴紧紧抿成一直线,眼角愤怒地向上吊起。昨晚前来探望自己时隐藏的那种战意十足如今再度爆发了出来。欧鲁巴预感这次肯定又是自己的不知什么地方直接惹她不快了,刚想到这里,
“为什么?”
碧莉娜张口第一句就是劈头盖脑的质问。
“这个为什么,是指什么?”
“我说的是欧鲁巴。为什么现在你还让他参加剑斗大会!”
“奇怪了。这事和公主您有关系吗?”
“他是——”
火冒三丈的碧莉娜顿时张口结舌。欧鲁巴撇下她不管,继续迈步前进。他万万没有想到公主的来意居然与『自己』有关。而当得知了这点的现在,不知为何,却有种不愿与她正面争论的心情。
“他是——我的朋友。”
仿佛被人从背后砍了一刀似的,欧鲁巴刹住了脚步。
十四岁公主的双眼中凝聚着坚定的意志,
“……所以,这与我并非毫无关系。一直以来,他在艰难的战斗中挣扎,赢得胜利并活了下来。终于好不容易能从桎梏中解脱,获得自由之身。现在却又得像是回到奴隶时代一样,被强迫着去战斗?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加贝拉的公主想必不知道吧。您虽然将剑斗想象得犹如地狱一般,但这可是梅菲乌斯最大的娱乐活动。就算多一位有名的剑斗士参加,也会令祭典多一分热闹。”
“皇子只不过是想通过主动承担让祭典热闹起来的工作,来获得周围人们的奉承拍马而已吧。就算明知这样会牺牲欧鲁巴的生命!”
“他不会死。”
欧鲁巴面无表情地断言。异国的公主双颊涨得通红,依然没打算放弃逼问。这情景和那时很像。碧莉娜现在的表情,和在扎伊姆堡垒那会儿,对按兵不动的皇子煽动挑衅时一模一样。
“为什么你能那么肯定?”
“那是因为……因为他是欧鲁巴。他从来都未失败过吧。既然你自称他的朋友,就相信他的实力吧。”
“我不是在和你讨论这种问题!”
“这同样也是欧鲁巴自己的愿望。公主,不用多说了。”
无论如何克制自己,烦躁之情却依然不断累积。自己现在的说话方式,与那些梅菲乌斯的贵族们完全一样。不只如此,
“话说回来,您居然说你们是朋友啊。”欧鲁巴冷笑道。“你到底知道些他的什么?那家伙究竟夺走了多少人的生命,这些你都知道吗?丝毫没有想过诸位『高风亮节』的贵族或是骑士们在战斗中所悟出的什么大义、名誉、意义这些玩意儿,独自一人,只为了生存下去,只不过为了这个理由,就在鲜血与腐肉中跌打滚爬。”
“这还不都是因为你们梅菲乌斯的贵族们……”
“闭嘴!”
突破了极限的感情化为怒吼,从欧鲁巴的口中爆发。
“不准你再把欧鲁巴称为朋友。也不准对他说话。别以为自己是王侯贵族,就一脸什么明白的样子!”
一瞬,碧莉娜似乎也有些激动。可出人意料地,她只是沉默地伫立在原地,再也没有说任何话。
欧鲁巴对自己的感情同样感到迷茫,心中充满着纠葛,匆忙举步离去。
(我是谁)
粗暴的脚步声犹如和着心跳的节拍,沉重地刻在地面上。到现在,欧鲁巴才开始激烈地自问。
(作为剑斗士,感到不配和公主做朋友)
(作为奴隶,无法忍受公主那如同能理解奴隶境遇般的话)
(作为皇子,认为只要能达到目的,区区欧鲁巴一个人的牺牲并不足惜)
“我,到底是谁?”
不断重复的这些疑问很快便融化于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天,欧鲁巴刚好在日落前来到竞技场。今天的竞技已经结束,观众席上见找不到一个人影。
场内零星可见剑奴们的身影。参加大会的剑斗士中,有着奴隶身份的人都要被送入竞技场附属的收容所。在那里度过一整天的他们正在宽敞的场地内活动身体,为明天的比赛做准备。
在四周看守们监视的目光中心,有随性地挥舞着剑的,有练习移动步伐的,还有进行一对一模拟战的。
就在此时,假面剑士忽然出现在场上。锐利的视线顿时从四面八方向他扎来。或许在场的所有人都多少听说了这个消息,没人表现出惊讶,但同样也没有奴隶主动向他搭话,或是靠近他。与之相对,一名竞技场的工作人员向他走了过来。
“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但您也不用特地住到这种地方来吧?到了比赛当天,我们这儿会派人去宿舍接您的。”
“毕竟是个久违的环境,我想要先适应一下。”
欧鲁巴让这个显得一脸茫然的工作人员取来一把剑,先从伸展肌肉开始,随后挥起了剑。奴隶们则还是老样子,始终盯着他直看。而反过来说,这同样令欧鲁巴完全不能无视他们的存在,也无法消除他们的这种好奇心。
装作活动过程中转身的样子,欧鲁巴数次向他们望去,可从中并没有找到帕席尔的身影。
剑斗竞技还剩两天。无论负责的是什么任务,只要帕席尔参与了诺维的计划,就必定会在这两天里有所行动。他是奴隶之身,不能自由活动。如此一来,行动必然会在这个收容所里进行。
在那之前,一定要想方设法接近帕席尔,搞清计划的全貌。
尽管欧鲁巴越来越焦急,但内心却暗暗告诫自己,此事万万不可操之过急。
这次的赌注,是梅菲乌斯的未来。换言之,就是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光明,以及身为基尔皇子的这个立场,
(——公主的性命)
侧身回转,剑尖斜翻,“咻”地向下挥去。
3
翌日。
欧鲁巴透过凿于石壁上的小窗观察斗技场中的情况。此处是剑斗士的休息室。当还是一介奴隶时,他会被送去与其他剑奴隶们共处一室。现在好歹已是近卫兵了,哪怕再怎么狭小,也会被分到一间单人独间。脚上当然也没拴锁链。
与此前陪伊奈莉他们前来观看时相同,场上同时进行着数场战斗。才心不在焉地眺望了没一会儿,就到了该欧鲁巴上场的时间了。
“请用”
一位竞技场的女奴隶走进房内,放下了为他准备的装备。欧鲁巴还记得这位女性,她正是与伊奈莉来这里观战时,站在一旁递送茶水的女性。那张淡定的容貌给欧鲁巴留下了印象。
她帮欧鲁巴穿戴上革铠。武器是细长的小剑,盾呈仿古圆形式样,衣着服饰和鞋履也像是在模仿过去某个时代的风格。
“相当古风的装备嘛。”
“这是克洛维斯时代的特征。但我觉得其实应该没人知道古代剑斗士是否这身打扮吧。只是为了追求气氛罢了。”
女性耸了耸肩开着玩笑。欧鲁巴一时兴起询问她的名字,“米拉”,女性这么答道。但随即,米拉反倒是像有什么话想说似的,显得有些扭捏。
“请问您是皇子的近卫兵吧?不知像我这样的人托您传话会不会显得有失礼数,但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您能代我向皇子道谢。”
“道谢?”
“感谢他救了帕席尔大人。”
米拉双颊染上一层羞红,离开了房间。
(哦)
那个名为帕席尔的男人看上去像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出人意料之外,也是会引起女性好感的那种类型嘛。
房间里只剩下自己。一如以往出战前的习惯,欧鲁巴背靠着墙壁,做着深呼吸。
(又回到这里啊)
(依旧在这里吗)
原打算整理自己的情绪,但内心却擅自骚动个不停,令欧鲁巴郁闷不已。伊奈莉他们今天一大清早就来约基尔皇子出去逛祭典,而且正好是邀他来观赏这场剑斗。不用说,欧鲁巴用“今天头脑还有些昏昏沉沉的”这个理由拒绝了邀请。
(伊奈莉说她曾在巴·鲁圆形斗技场见过我——)
那应该是指索佐斯失控那时吧。不过令人惊讶的是,皇子本人当时居然也在场。也就是说最起码那时,他还活着。
(难道皇子是被费德姆杀害的?打从一开始他就盘算让我成为替身,为此始终窥探这个机会吗?)
欧鲁巴的思路被搅得一团混乱,完全无法集中精神。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了观众们连呼「帕席尔」的喊声。
定睛一看,只见场上正在进行一对一的决斗。与此前观战时一样,他表现出稳健的战斗风格。长剑交锋还不到三个回合就取得了胜利。
还没来得及表示佩服,就该轮到欧鲁巴出场了。
听到士兵的点名,走出房间。一间间挤满了其他剑斗士们的休息室沿着走廊纵横排列,所有在场男人们的目光都紧紧追着欧鲁巴。从正面,侧面,甚至已与对方擦身走过,都还能感到锐利的目光从背后刺来。
沿着通道走了没一会儿,就看见凯旋归来的帕席尔恰好迎面向他走来。漆黑的头发和胡须,虽只比欧鲁巴略高一些,但体魄壮实。仔细打量一番,甚至可以说他的身材已经匀称到理想的状态了。
战斗才刚结束,他的呼吸还很粗重,双眼充血。欧鲁巴与他擦肩而过。
“你这条狗腿”
瞬间,耳边传来帕席尔唾弃的声音。回头看去,只见帕席尔那结实的背脊。后背上有一个犹如用滚烫烙铁印下的标记。由×字和中央一条细长竖线组成。欧鲁巴也背负着与这相同的东西——奴隶的烙印。
“梅菲乌斯的狗腿,你可不要在撞上我之前就输给其他人啊。我要亲手将你撕碎。”
帕席尔头也不回。也许是因为他的气势,又或许是因为高温的炙热,从欧鲁巴眼中看来,那远去的烙印仿佛正在燃烧。
(原来如此)
帕席尔是奴隶。无论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会沦落至此,但从那种口气中可以看出,他一定非常憎恨梅菲乌斯。所以他才会将被誉为英雄,还成为近卫兵的自己看作梅菲乌斯人来憎恨。
虽说这些问题并不足挂齿,但现今这却成了欧鲁巴的绊脚石。照此下去,自己将难以获取帕席尔的信任。但与此同时,刚才那次短暂的照面却令欧鲁巴产生了一种确信。
(既然如此,那我也有我的对策)
跨出低矮拱门的刹那,本以为会迎来刺眼的阳光,但随着每一步的踏进,眼前的光却不断绘出巨大的圆环,逐渐将世界灼为一片雪白。
“是欧鲁巴”
“那个就是!是铁虎!”
“哦哦哦”,挤得水泄不通的场子里,人们的声声高喊汇成巨浪,聚为海啸,仿佛想从各个方向将欧鲁巴压溃。
就算坐在最前排观众的位置也都比欧鲁巴的头还要高,远远看去就像是一颗颗米粒。而这些米粒般大小的人将座位塞得满满的,给场上的人以巨大的压迫感。
那些在烈日灼烤下挥洒汗水战斗的记忆在脑海中清晰浮现。随着心脏的每一次撞击,肌肉块块隆起,甚至产生了全身神经都绷于一线的错觉。
“近卫兵欧鲁巴,上前!”
欧鲁巴的对手名为米凯尔·德斯,据说他是一位备受期待的新锐剑斗士。根据观摩过他初战的希克给出的评价,
“固守基础而又前卫的剑斗士。”
似乎给人这么个印象。
“既然已经决定要去做,那就要做好思想准备。”
欧鲁巴回想起前几天格威唠唠叨叨的说教。格威起初对欧鲁巴决定参战一事表示反对——“你已经一个多月没碰过剑了,你也应该很清楚剑斗这玩意儿还没有轻松到现在这样就能顺利撑过去。”——可当他知道了欧鲁巴的坚定决心后,只得边叹息边指点他。
“别因为对方是标准型的剑士就掉以轻心,还不如说这种家伙反而在关键时刻底气最足。无论多强,无论多了不起,都不能忘记基础。各种技巧、奇招、或是灵光闪现的必杀一击,所有这一切都建立在基础上。同时还要保持平常心。”
格威甚至直接冲到皇子房间,顽固地对他死缠烂打到最后,还说如果不这样做就会死。
(我明白)
欧鲁巴走向索隆斗技场中央,直面米凯尔·德斯。米凯尔金发碧眼,二十前后,是个给人以单纯印象的年轻人。他那蓝色的眼睛率直地看着欧鲁巴,嘴边露出淡淡的微笑。截至现在,他此次的剑斗成绩是十战全胜。
“多多指教。”
米凯尔无畏地向他问候。欧鲁巴从未回答过这类在剑斗前向自己问候的对手,这次也不例外地闭口不言,
“留卡奥是加贝拉骑士中最强的吧?”可对方却依然用那如少年般的语气向他搭话。“梅菲乌斯最害怕的也是他。也就是说,假如能赢过你,我就比加贝拉任何一位骑士,比梅菲乌斯任何一位武将都要强。我要对你此次的参加道一声谢,没有比这更令人求之不得的比赛了。”
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的笑容表现出仿佛已经历了五十余场战斗似的从容。
“那个叫米凯尔的如果能继续赢下去的话,应该也能在索隆拥有那么点人气吧。”
今天伊奈莉的身影依旧出现在了贵族专用席上。端坐在最前排,享受着女奴隶奉上的茶。
“长相还不错,而且似乎也有点小聪明,想成为他赞助者的贵妇人一定会有很多。”
“他有哪里好啊。”
头扭向一边的巴顿·卡德莫斯应道,而肥胖的托洛亚正在专心致志地与摊贩处买来的美食奋斗。
“话说回来,那个就是欧鲁巴吧。比想象中的要瘦小得多嘛。说不定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呢。”
巴顿傲慢地批判道。他对伊奈莉的态度和基尔在场时判若两人。然而少女却并不打算反驳他。
“居然敢妄自尊大地回到剑斗场上,他究竟能不能存活下去呢?我始终觉得没人能在任何时候,面对任何人时都很强。区区匹夫之勇根本没什么可值得期待的。”
“但是他在我的面前把龙给杀了哦。”
“那件事本身就很值得怀疑。多半是为了能让剑斗气氛热烈起来的表演罢了,那头龙一定也是被药物所操……好痛!”
被用力跺了一脚,巴顿不禁跳了起来。伊奈莉狠狠盯着他,
“但我确确实实被袭击了哦。除非你想说连我也参与了那场表演!”
她用手拂了拂自己的肩头,巴顿的手从刚才起就时不时伸过来想搂住她。
“哼,算了。那就让我们来领教一下他的身手吧。那个叫米凯尔的昨天表现得也相当不俗哦。”
从四周的人连呼米凯尔名字的情况来看,这是一目了然的事实。能够吸引在剑斗方面目光挑剔的索隆人,说明他的实力也绝不是个绣花枕头。
(算了,你就看着吧)
伊奈莉圆润的唇角露出一抹微笑。叫喊欧鲁巴名字的呼声也非常响亮,可他们知道的只有他的名字。伊奈莉沉醉于这位英雄曾亲手救助过自己的优越感中。
另一方面,与梅菲乌斯贵族们席位几乎正对面的来宾用席上,坐着从加贝拉来的使者——诺维·萨乌扎迪斯。在这种狂热漩涡的正中,他那张令人不禁想将他纳为自己女人的美貌容颜依旧维持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旁观着眼前的剑斗比赛。
“开始”
欧鲁巴和米凯尔的决斗开始了。米凯尔当即作势企图向前冲去,可那不过是单脚向前跨了一步的幌子。欧鲁巴敏捷地向后跳退。看见他的过度反应,米凯尔故作无奈地耸了耸肩,引发了观众席上一阵哄笑。
唯独一人例外,
“就是这个”
伊奈莉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米凯尔再次故作向前,欧鲁巴也再度跳退。他的后背微微弓起,仿佛是在观察对方举动似的,始终与对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简直像只猫呢。”
伊奈莉对巴顿的嘲讽充耳不闻。
米凯尔认真地又一次向前踏去,欧鲁巴还是用跳跃拉开双方的距离。可这次米凯尔并没有停下脚步,用像被欧鲁巴吸过去似的巧妙的步伐紧追不舍。
双剑交锋了数次。欧鲁巴似乎始终想将对方推开,但米凯尔依然渐渐缩短着二人间的距离。欧鲁巴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米凯尔虚实难辨的的一击终于触及他的面具。
就在观众席轰然沸腾的瞬间,欧鲁巴缩身切入对方下怀。并非米凯尔的剑追上欧鲁巴,而是欧鲁巴主动贴向对方,以至于去势过猛的剑尖撞上面具而已。
两者间距离甚至已经近得能触及对方的剑柄,有些手足无措的米凯尔企图用力量一决胜负。可就在这刹那间,欧鲁巴再一次后退,米凯尔用尽全力的一招扑了个空。看准他脚下踉跄的这个机会,欧鲁巴的剑袭了过去。这一连串巧妙利用重心移动的动作令伊奈莉双眼中透出了兴奋的神采。
就在此时,场上“叮”地传来一声金属尖锐的撞击音。慌忙回防的米凯尔手中长剑被挑入半空,手与膝盖被迫撑在地面上。欧鲁巴反转握剑的姿势,正想给对手一个了结时,只见他向着地面用力锤下两拳。是“投降”的意思。
顿时,四周三三两两地传来不似失望,亦不似赞赏的感叹声。
欧鲁巴仰首向周围示意。
在剑斗比赛中,若胜负已定,但败者却依然存活的情况下,他的下场会交由观众们来定夺。如果大部分观众拇指朝下,表示“杀了他”,那败者的生机将被无情地抛弃。反之,如果观众挥手齐声高呼“放过他”,那败者就能暂免一死。
受欢迎的剑斗士,或是表演了一场令人叹服的经典决斗的剑士经常能被饶恕。但有时即使这样,只要活动气氛没有达到最高潮,或者观众依然没有满足于杀戮,也会有作出残酷判决的情况。
万幸,米凯尔由于大量支持者的要求,被饶过了一命。欧鲁巴扔掉了长剑,撇下场中孤零零的败者转身离去。他虽然展示了自己与对方实力的压倒性差距,但全场却因为那过于直截了当的落幕陷入一片茫然若失的气氛中。
“看到了吗?我说巴顿,托洛亚。你们看到他的实力了吗!”
伊奈莉一个人兴奋地叫喊着。“嗯”巴顿非常不爽地点了点头,几乎没看剑斗的托洛亚则只能一脸茫然地表示同意。
令巴顿最窝火的是伊奈莉那朦胧的眼神和泛起潮红的双颊。直觉告诉他,她的这种激动可能并非因目睹杀戮而起。事实上,伊奈莉确实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兴奋中。随着旁观欧鲁巴的战斗,发生在巴·鲁圆形斗技场的那一幕幕场景不断在脑海中重现。
当索佐斯逼近眼前时,除了恐惧,她心中已什么都感觉不到了。然而被欧鲁巴救下后,瘫坐地面的她仰头所见的那张假面剑士的侧影,却深烙心中久久挥之不去。她是个厌倦日常,总在不断追求着新刺激的人。每当回想起那时的场景,内心不仅悸动不已,还蠢蠢涌上一种快感。
在偏袒假面剑斗士的同时,伊奈莉也憎恨着欧鲁巴。将她从龙爪下救出后,甚至没有撇她一眼,便转身扬长而去。可当她在舞蹈上向碧莉娜提出挑战,在仅差一步就能给对方造成无力重振的屈辱的这个关头,他却偏偏向这位异国的公主伸去了援手。伊奈莉对此无法原谅。
(既然要赢,就要赢得华丽。一定要成为被所有人称颂的英雄)
(而死时,就要悲惨地落败而死。我会亲手将那张面具从你的尸体上扒下来)
截然相反、却又同样炙热的良种情感互相碰撞,令伊奈莉心中充满了禁不住全身颤抖的快感。
“是否有办法邀请他参加今晚的宴会呢?如果我亲自派使者前去未免太有失身份。巴顿,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祭典期间,剑斗大会上的勇士作为宾客受邀参加每晚在王宫或贵族宅邸中举办的宴会这种情况并不少见。不仅如此,能邀请到当红剑斗士出席的贵族也能体现自己的身份。
“你干吗不去求皇子殿下呢?”完全不想帮忙的巴顿敷衍道。“反正他本来就是基尔皇子的近卫兵嘛。”
“要不是那个哥哥根本靠不住,我干吗要对你说啊?”
伊奈莉气得鼓起腮帮子。托洛亚见状,咧开沾满烤肉酱的嘴,笑了起来。
“他的身体状况好象还没完全恢复。想必是在战场上遭遇了非常可怕的事吧。”
“算了。对了,我去拜托费德姆看看。我记得他好像是剑斗公会的长官吧?不知道他能否和欧鲁巴通融一下。”
就在他们讨论的过程中,剑斗士们相继出场比试,将命运生死全部寄于手中长剑。
那之后,欧鲁巴又战了两场。其中一场或许意是为了影射他名号,让他与一只拥有东方地域特有黄金色毛皮的猛兽——虎进行搏斗,另一场是孤身与二人组的剑斗士对战。
无论哪一场,他都赢得令人无可挑剔。和窝在宫殿、置身不习惯生活环境中的情况截然不同。只要剑握手中,开始战斗,欧鲁巴将无所畏惧。
观众们对这不容置疑的实力报以「不负众望」这个评价。但他那稍显朴素的胜利方式对爱好剑斗的索隆市民来说,有些无法令人满足。
日落时分,今天所有的比赛也都迎来了落幕。
当天晚上,欧鲁巴并没有回宫殿,而是拜托收容所的负责人,让他和奴隶们在同一个住所过夜。表面上的理由是嫌每次都要回去太麻烦。
食堂也是和剑奴们共用同一个。只见坐在石制长凳上的半裸男人们传递着食盆,最后接到的女奴隶那本该少得可怜的饭菜却满满地堆了起来。欧鲁巴边用手抓着吃饭,边感到了一丝怀念。不禁自嘲在这种事上产生乡愁的自己多少有些奇怪。
剑奴隶们分别来自各地的奴隶商会,所以在进餐过程中,彼此间几乎没有什么交谈。虽说对明天即将互相残杀的他们来说,能愉快地聊天才称得上不可思议,但现场的气氛总有些异样。与昨天如出一辙,所有的人都将注意力放在欧鲁巴身上,可谁都不向他搭话,维持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欧鲁巴偷偷瞄了一眼坐在身旁的帕席尔,他正好也向这边看来。视线对上的瞬间,帕席尔举起了空杯子。手执水壶的米拉见了,一路小跑赶了过来,向杯中注满水。
负责监督奴隶们的男人只出现了一次,什么话都没说就离开了。就在众人即将结束进餐时间的时候,帕席尔意外开口道。
“你这家伙来了以后,起码还算有一件好事。”
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欧鲁巴一脸茫然。
“紧盯我们的看守就因为你这个近卫兵在这里,今天才会放我们一马。多亏了这个,吃饭的时间也变得充裕了。”
帕席尔低声笑了起来,周围众人见状,也纷纷笑着应和。
不一会儿,见笑声渐渐安静下来,帕席尔再次问道,
“为什么要来这里?你不是梅菲乌斯的英雄吗?是对自己杀人的本事相当有自信吗?”
“因为命令才来。你认为还会有什么其他理由?区区奴隶别来和我搭话。”
欧鲁巴故意用刺激对方的措辞反击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只有欧鲁巴的双脚与他们不同,没有被锁链拴起来。他刚想转身离开,
“现在的你和我们又有什么不同?就算你脚上没有锁链,但只需一个命令就必须去杀戮,现在的你还是和奴隶一样。说得更直接一些,你和那些被锁链拴着,被迫在人们面前自相残杀的牲畜没什么区别。”
“闭嘴!”
欧鲁巴粗暴地扔下一句,大步离开食堂。
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停下脚步,陷入了沉思。在他看来,仅刚才那两三句对话也是一大成果。
(帕席尔恨梅菲乌斯。非常憎恨)
那这个计划当然也不会为梅菲乌斯的贵族们带来什么利益才对。
(究竟是奥巴里和扎德隐姓埋名向他提出这个计划,还是诺维以可以向梅菲乌斯报一箭之仇为由,向他提出计划的呢?)
按预定,明天欧鲁巴将会进行骑龙战。这是一种对战双方骑着中型龙拜安进行决斗的比赛。
欧鲁巴当然不只是为了杀奴隶才来到这个地方的。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必须有效地利用起来。